懿寧

我娘是侯府棄婦,人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話。
偏偏她也不爭氣。
既沒讓我爹後悔,又沒讓英俊男子對她傾心。
狼狽離京的背影仿若喪家之犬。
後來,我被許給伯府的公子。
他雖出身高貴,卻因眠花宿柳,染了一身髒病。
成親那日,我坐在轎中,正欲自裁。
卻聽轎外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原是那侯府棄婦,歸來搶親。

-1-
六歲那年,爹要休妻。
他說七出之條,我娘就佔了四。
不順父母、無子、嫉妒、口多言。
祖母坐在黃花梨太師椅上,任由我爹鬧,鬧完了,假惺惺勸我娘:
「要麼你同我兒認個錯,往後好好同他過日子,生幾個兒子,再給他納幾房美妾,此事便算了了,如何?」
我娘紅着眼眶,沒接話。
祖母又勸:「這世道,被休棄的女子還不如死了,你又何苦倔成這樣?」
見我娘還是不吭聲,我爹氣急:「母親,您別勸她,由她去死就是!」
聽到這話,我娘眼中再無不捨。
「世間男子,果然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管外面套着什麼皮,芯子裏都一個樣,自私自利,薄倖至極!」
我爹亦怒極:「你不過一個走鏢女,若非我給你臉面,你如何進得侯府,與我爲妻!」
「周若望!你以爲,走鏢女嫁給你是攀高枝,還是自斷雙翼?」
鏢人四海爲家,娘選擇留在爹身邊的時候,就沒有家了。
她蹲下,取下頸上那塊羊脂玉佛牌,輕柔地戴到我的脖子上。
這是她傳家的寶貝,玉上穿着的紅繩已磨損褪色。
她Ṭṻⁱ撫着我的發,在我耳邊說對不起。
日光刺目,我已記不太清那天我到底哭沒哭,我只記得她蕭索的背影。
她就這麼兩手空空,離開了。

-2-
爹很快娶了新婦,是祖父母滿意的高門貴女。
她待我算不上好,卻也算不上不好。
細細數來總有幾樁罪,但睡幾覺起來又覺得,人性如此,何苦苛求?
世上合該待我好的人只有兩個。
只是一個拋下我一走了之,一個對我視若無睹。
恨人也是耗費心力的。
我恨不了太多人,記仇也就分門別類,儘量縮小範圍。
比如,繼母對我不好,就算在親爹頭上。
我瞧見過的。
她在後院是高高在上的主母,在父親面前卻伏低做小,乖巧和順,不敢造次。
也像奴僕。
我的親生父親若珍惜我,她也就不敢作踐我。Ţù⁴
可算明瞭賬又有什麼用?
孱弱的,仰人鼻息的女兒,能做的最大的報復,就是在那鮮少露面的父親突然想當爹,喋喋不休說些廢話的時候,低頭偷偷翻幾個白眼。
沒用,也怪沒意思的。
我低頭看《女誡》,密密麻麻的字拼在一起,不像人話。
懶得看,風來翻書,沙沙作響,又下雨,雨一陣,天又黑了。
日子就這麼過去。
我莫名開始幻想,那個女人,她拋棄了我之後,過着什麼樣的日子?
是如魚得水,還是受到了報應?
說到報應,我忙翻出記仇本,一筆筆劃掉我給她記的債。
老天爺,求求你,一筆勾銷。
就讓她如魚得水吧。
我摸着那塊羊脂玉,躺到牀上,閉上眼睛開始想她。
小孩子三歲就有記憶,三歲到六歲的三年,有足夠的時間讓我記得她的容貌。
如今想起來的,大多都是她的笑臉。
她應當很疼我。
所以沒捨得帶我一起走。
我常聽祖母說,院牆外不一樣,喫喝都要拿命去拼。
能在院牆內當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是天大的福分。
「別想着往外跑。」她說,「外頭不一樣的,一旦去了外頭,就會被剝皮拆骨,不得好死。」
我承認我膽小懦弱,可以死,但不能不得好死,那是什麼死法兒?

-3-
及笄那年,我說定了人家,有了未婚夫婿,只等三年後擡出去嫁人。
未婚夫婿的出身不低,忘了是榮伯府第幾房的嫡長,容貌不曉得,身量不曉得,脾性不曉得,我對他所有的瞭解,就只有一個名字。
卻也不得了了。
他頗有名氣。
閨中密友們一聽那名字,長吁短嘆,那個人啊,風評不太好。
聽說,他早早就和丫鬟們滾到一處去,後來連身邊清秀些的小廝也沒放過。
再後來就更放蕩了。
花街柳巷,門門戶戶都有他的足跡。
少女們實在難老成,明知不該說別人的家事,還是忍不住打抱不平。
「你爹孃,怎能將你許給那樣的人?」
我難得怒火中燒,撐着一口惡氣就往繼母的院子衝。
卻在院門口停下。
聽到牆內傳來的歡聲笑語時,我胸口那上不去下不來的氣,瞬間就散了。
誰在乎啊?
掰着指頭,從親爹開始,一路數到叔伯,但凡有一個能做主的人在乎,這樁親事也不能成。
連閨中女兒都聽說過的事,他們怎麼可能不知道?
我折返回房,拿出許久不寫的記仇本,把這筆債,算到了那個女人身上。
寫完,想起她走那天通紅的眼,又用墨汁把字跡全塗了。
白色的紙,黑色的墨。
如果人生也能這般黑白分明就好了。
愛不真切,恨不徹底,不上不下的。
真煩。
我聽說過的,那流連煙花地的紈絝子弟,最容易得病。
一片爛瘡,會從他身上過到我身上,然後我就只能靜靜等那爛瘡爬滿全身。
這應該就算不得好死吧?
三年後,我十八歲,那將會是我不得好死的年紀。
我又提起筆,想寫一份遺書。
寫給誰呢?
好像也沒有人會看。
那就寫給自己吧。
【周懿寧,
【展信壞。
【當你收到這封遺書的時候,你已經因爲滿身爛瘡死掉了。
【雖然你從小就記仇,也不是很乖,會偷偷罵親爹是壞登,罵祖母是老妖怪,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但其實你這一輩子沒真正做過什麼壞事,心眼子還是挺好的,你三弟弟打死的那隻小黃雀,還是你給它壘的墳呢。
【記得把這事跟閻王爺說,跟他說你是一個好人,讓他不要罰你下油鍋。
【至於那個女人,你不想在陰曹地府見到她。
【就讓她一輩子,帶着對你的悔恨……算了,就讓她磕到腦袋,不許忘了聰明,也不許忘了當鏢師的本事,只許忘掉曾經有過一個女兒。
【就讓她在哪裏如魚得水,就在哪裏風生水起吧。
【反正,你原諒了那麼多人……雖然,你也沒有真的怪過她。】
遺書要有遺書的排面,不能隨便拿出來刪刪改改。
我翻出一個匣子,把遺書和記仇本一起放進去,鎖起來,準備出嫁的時候一起帶過去。
帶過去了就不用多管了。
得了髒病死去的人,所有的遺物都會有人燒。

-4-
做完這一切,我徹底變得乖順。
父親誇我有長姐風範,祖母也說我穩重起來。
唯獨繼母還是那樣,她的目光飄飄忽忽,不怎麼落到我身上來。
我總覺得她也不怎麼幸福。
其實這樣說也不對,每個人的幸福都不一樣。
就像雲棠,我的貼身丫鬟,她的家鄉鬧過饑荒,家裏人全死光了,她跟着災民一起逃荒的時候從來不敢睡熟,睡熟了沒人會叫她一起走,掉隊了很容易被野獸喫掉。可要是災民們再餓一點,她也會變成人的食物。
她只能綴在人羣之後,遠遠跟着。
直到落到人牙子手裏,她才睡了那段日子以來的第一個好覺。
如今喫飽穿暖便能讓她滿足,夜裏打鼾震天響。
我不討厭她的鼾聲,有人氣兒,下雨的時候伴着雨聲特別好聽。
二妹妹卻不怎麼喜歡。
她常抱着我給她縫的醜娃娃來找我睡覺,每當她來,雲棠就不用守夜。
繼母的心全用在三弟弟身上,二妹妹雖然是她親生的,卻也不怎麼得她喜歡。
我覺得二妹妹和我各有各的可憐,可是二妹妹不這麼覺得。
她討厭自怨自艾。
她娘不陪她睡,她就來找我。
她的目的是有人陪她睡,那麼達到目的就好了。
她說,能解決的事,都沒必要傷心。
很難想象,說出這種話的人,才八歲。
我覺得她比我還像大人,她一撇嘴,說:「那你可以叫我姐姐。」
她冷着小臉,有條不紊地爬到我牀上,給醜娃娃也蓋好被子後,很有禮貌地跟我道晚安。
很快,她的呼吸聲變得平緩,在雨落之前睡着了。
我睜着眼睛聽了一會兒雨聲,急促的雨勢被芭蕉葉擋住,水滴聚攏,墜落於地的時候,砸出很大的水坑。
睡着之前,我還在想,這應該算水滴石穿還是積羽沉舟?
三年,不過是三次春夏秋冬,三次花葉穗雪,很快就過去了。
我深吸一口氣,坐在迴廊裏,仰頭看天。
四齊的屋檐框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天,那個女人曾帶我坐在這裏過。
她看看天,有些惆悵,看看我,又笑起來。
我想,無論多大的院子,對遨遊九天的鷹來說,都是逼仄的。
爹曾馴服過一隻鷹,而我曾是綁住鷹爪的鏈子。
二妹妹十一歲,不再爬我的牀,連那醜娃娃都不太抱了。
她坐到我身邊,託着腮,說:
「這樣看天,不好看,對吧?」
「嗯。」
「大姐姐,我要出去的,不過不是嫁出去。」
她不像爹,也不像繼母,她像那個女人。
我點頭。
「那你,一定要去最遠的地方。」

-5-
繼母最近忙着操辦我的婚事,常找我說話。
喜服、鳳冠、嫁妝單子,都一一讓我過目。
大戶人家的主母大多如此,如話本里寫的那樣,容不下非親生子女的不多。
像那個女人那樣,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更是少數。
我也說不清哪種方式是對的,總而言之,她們都不怎麼快活。
後宅的規矩早就定下,管着我們,也管着她們。
我難得活潑,她們也懨懨的。
我的閨中密友們,也都差不多。
即便如此,我還是堅信,這樣的日子比院牆外好多了。
成親的日子越來越近,關於未婚夫婿的消息也越來越多。
他最近倒是不怎麼出去玩了,說是安心備婚,其實是在家中養Ťų₈病。
聽說全城的大夫都找遍了,藥一碗一碗地喝,卻不見好。
我做夢,夢見好大一個瘡,瘡上長了個豬腦袋,嘟着嘴要親我。
驚醒時,身上已出了一身汗,又聽院子外鬧哄哄的,二妹妹一臉激動地跑進來。
她說:「大姐姐,贏啦,我們贏啦!」
她說的是我們同北狄的戰事。
兩軍對壘十餘年,終以本朝勝利告終,受賞的大軍正班師回朝。
二妹妹很是激動,說起這場戰爭決勝的戰役,我軍如何勇猛,一路追擊到敵方領土,砍下了敵軍將領的腦袋。
而我因心中有事,對她的話只做敷衍,全然沒聽到她說,那位砍下北狄大將腦袋的,是位女將軍,姓段。
那個女人,也姓段。
可我滿腦子都是那個腥臭的豬頭。
爲什麼一定要把我嫁給那樣一個人?
他們明明知道,我嫁過去就會死掉!
什麼鳳冠霞帔,什麼嫁妝,那些東西又救不了我的命!
我撲到牀上哭了一陣,雲棠咬脣,說:「姑娘別哭,等洞房時,我替你吧,吹了蠟燭,他也認不出誰是誰。」
「這說的是什麼話!」
雲棠才十四歲,黃毛丫頭一個。
我擦去眼淚,不再流露半分痛苦,只暗自下定決心,既然都要死,那必然要得個好死。
出嫁那天很快到了,二妹妹難得流淚,我揉揉她的腦袋,讓她好好喫飯。
大堂兄揹我坐進轎子,轎簾一關,誰也沒發現我的手上握着一把匕首。
我掀開蓋頭,拔出匕首,考慮着是抹脖子還是刺心口。
轎子搖搖晃晃,刺心口容易失去準頭,但抹脖子,血是不是會噴得到處都是?
我猶猶豫豫,轎子突然停下。
不遠處傳來馬蹄聲,喜娘隔着轎簾同我說,撞上了回朝受賞的大軍,迎親隊只能停在路邊讓路。
我沒按捺住好奇心,掀開側窗的簾子往外看,遠遠的,高頭大馬上坐着意氣風發的將領,甲冑亮亮的反着光,盔下的面容又隱於陰影之中,明暗交錯,看不真切。
我放下簾子,拔出匕首,對準心臟。
我存了報復心。
我不想孤零零地死在後宅,爹和祖母應當會遮掩,說我病死了或是不慎落水淹死了。
我偏要死在花轎上,成爲京城茶餘飯後的談資,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被血親逼死的。
馬蹄聲越來越近,兵士整齊的腳步聲已到耳邊。
他們停下了。
而後,整齊劃一地對着轎子說:
「恭賀新禧!」
轎子是紅色的,迎親隊伍也是紅色的,滿目的紅,滿眼的喜,除了我,都在笑。
誰會認爲這不是一樁值得恭喜的好事呢?
我的手在顫抖,匕首也抖動起來,可我應該沒有力氣捅自己第二刀。
所以第一刀,無論如何都要捅得準。
眼淚滑落,我閉上雙眼。
其實,從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疼。

-6-
卻聽破風聲傳來,轎簾裂開,一枚石子將我手上的匕首打落。
轎子外站着一個人。
眼尾一道疤,應是風霜沐過身,周身的戾氣怎麼也壓不住。
那人朝我伸手:「寧寧,我來接你。」
我愣住。
周遭很混亂。
喜娘驚呼有人搶親,僕從喊着新郎的名字說要報官,還有那人身邊的護衛,他們凶神惡煞,執劍守在兩旁。
彷彿誰不識抬舉,誰就要血染劍下ƭú₉。
我走出轎子,盯着那人的臉。
風割過,雪打過,刀光劍影,應當也傷過。
同我記憶中那美麗的臉龐,不怎麼像了。
我從她身旁走過,路過那躺在地上生死未知的未婚夫婿,渾渾噩噩,只管往前走。
無人攔我,因爲她提着紅纓槍,跟在我身後。
我邊走,邊扯下發上的累贅。
而後,開始脫衣。
先是霞帔,然後是最外層,紅色的廣袖長袍。
我聽到她變快的腳步聲,在我的手指碰到中層的對襟長衫時,她一把將我的手握住,再動不得分毫。
我想掙脫她的桎梏,卻被她抱進懷裏,箍緊,彷彿血肉相融,我們從未分開過。
「寧寧,我回來了。」
不知爲何,聽到這句話,我再忍不住,在她的懷抱裏,痛哭起來。
不知是哭我這些年,在無數寂寂長夜裏,數着燈花,數着雨,數着稍縱即逝的風,於堆金積玉處,靜靜等待死亡的寥落。
還是哭她守在風沙裏,長河落日,旌旗獵獵,屍山血海,或將一去不返的、無法預測的前路。
她的鎧甲冷而硬,我的眼淚落在上面,太陽一炙,就化爲飛煙。
我張口,想喚她。
卻叫不出一聲「娘」。
我們分別,太久太久了。
久到,眼前的一切都如夢似幻。
我怕一覺醒來,懷中人便如煙Ṱũ̂ₛ散去,徒留我一個人在這寒涼的世道里,遍體生瘡。
恍惚間,我聽到她的喟嘆。
她說:「睡吧寧寧,我守着你。」

-7-
鳥鳴聲傳來,我驚醒。
雲棠伏在牀邊,被我的動靜弄醒,抬頭看我,雙眼紅腫。
「姑娘,你怎麼……怎麼能想不開呢!」
她的話讓我放下心來。
看來昨天的一切不是夢。
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雲棠解釋:
「將軍她剛回京,宅子還沒安置好,就讓我們先住在客棧。」
「她現在在哪兒?」
「進宮去了。將軍說,要退婚,還要將你從周家帶走。」
這樣的事,容易嗎?
我不知道。
店小二送來熱水,我梳洗過後,客棧外熱鬧起來。
我推開窗,一眼就看到了繼母。
她身後是侯府家丁,而她身旁,站着一位錦衣婦人。
再旁邊,坐着一個男子,臉色發黃,眼下青黑,腳踝處包着染血的布,是那個癆病鬼。
她們是衝着我來的,被守在客棧門口的護衛攔下了。
護衛們久經沙場,手中的劍都飲過血,駭得家丁們不敢上前。
錦衣婦人怒不可遏:「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段氏公然搶親,差點害了我兒的性命,還有沒有王法!莫說臉面,我就是拼着這條命不要,也要爲我兒討回公道!」
她言語錚錚,卻毫無用處。
護衛不語,只一味拔劍。
天子腳下又如何,軍令如山吶!
雲棠感嘆:「將軍好厲害!」
錦衣婦人見我不爲所動,雖憤懣,卻也沒有真的往護衛的劍上撞。
她橫繼母一眼,繼母無奈,吩咐身邊的老婦開口勸說。
「大小姐,自古以來,婚姻一事,尊的是父母之命,依的是媒妁之言。您同榮伯府公子的婚書早已過了官府,縱是缺了那場拜天地的禮,也已經是榮伯府的婦,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還是早些同公子歸家去吧。」
我坐在窗邊,搖搖欲墜。
雲棠急道:「姑娘別信她們的話,將軍有法子呢!」
有什麼法子?
書裏寫,手握重兵的將軍若行事跋扈,是要被天子忌憚的。
一不小心,便是殺身之禍。
何況她剛回京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將我劫走,算得上膽大妄爲。
我向來覺得我無用。
她是在男人堆裏搏殺出前途的將軍,我是除了一死便毫無手段的閨中女兒。
爲了我,折了她,記在史書裏,我的脊樑骨恐怕要被戳斷。
日光灼人,神思恍惚,袖中錦帕落下,我想去抓,卻被雲棠攔腰抱住。
那繡着青蓮的帕子任風吹遠,眼看着就要落於泥淖之中,卻被一隻手抓住。
那手粗糙,和光華錦緞格格不入。
護衛們整齊道:「將軍!」
所有人都看向她,在她不施粉黛的臉上,準確無誤地找到了眼尾那道疤。
她什麼也沒說,只不過一眼,錦衣婦人就被駭得後退一步。
唯獨我的繼母,她的眼睛只看着那帕子,不知神思又躥到何處去。
段傾挑起一個玩味的笑:「真熱鬧啊。」

-8-
繼母見段傾歸來,不論錦衣婦人如何給她使眼色,都只當看不見。
此刻圍在客棧前的人很多,可誰都不敢說話,熱鬧的長街,竟有一隅,針落可聞。
段傾施施然走過衆人,踏上客棧的臺階時,想起什麼似的,轉身道:「都回家去吧,聖旨隨後就到。」
說完,段傾直接上了二樓。
她的腳步聲很輕,可頗有些年頭的木製樓梯還是吱呀作響。
我的心隨之鼓動。
「鼓清琴,傾淥蟻,扁舟自得逍遙志。任東西,無定止,不議人間醒醉。」
幼時,她帶我念書,唸到這段詞時,我問她,這個「傾」字,是不是她名字的來由?
她點頭:「可以是。」
我想不通什麼叫可以是,目光被翩然而至的蝴蝶引走:「孃親,撲蝶去!」
她溫婉地笑着,帶我流連於花間。
現在我才明白,她可以是不議人間醒醉的段傾,也可以是足以傾覆河山的段傾。
門開着,她卻停在門外。
「寧寧,我可以進來嗎?」
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段傾見狀,嘆了一聲。
「那你好好休息。」
「進來吧。」
我們幾乎是同時開口。
許是近鄉情更怯,我總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又是一陣沉默。
雲棠瞧瞧我,又瞧瞧她,夾在中間不知如何是好,藉口煮茶跑開了。
段傾思忖片刻,坐到牀上,開始脫衣。
她赤裸的背上滿是傷痕。
「藥膏在桌上,幫我上藥。」
當街搶親之事狂悖,皇帝不能不罰她。
可三軍易得,一將難求,廷杖自然免了,換成鞭子,隔着厚厚的盔甲,由皇帝身邊的大太監行刑。
倒是沒有皮開肉綻,只有三道青紫瘀痕,然而新傷疊着舊傷,觸目驚心,我給她上藥時,沒忍住埋怨:「剛給他打了勝仗,這算什麼?」
段傾笑道:「算他偏袒。」
皇帝用這三鞭子,保住了她的軍功和爵位。
上好了藥,雲棠端來茶和點心。
段傾繫着衣裳,讓我們圍桌而坐。
「你們可知周家和榮伯府爲什麼派兩個婦人來叫陣?」
雲棠猜測:「爲了將姑娘要回去?」
段傾搖頭。
「鐘鳴鼎食之家,若對我當衆傷他們顏面之事默不作聲,免不得被人恥笑骨頭軟。
「可他們也不敢直接和我對上,我剛立下大功,他們揣摩不清聖心,不知聖上有沒有藉機敲打我的意思,便讓婦人來出這個頭,試探一二。
「畢竟婦人所爲,可以算作她們癲狂了自作主張,不全然代表夫家的意思。」
我聽明白了:
「就好比尋常人家爭家產,難看的事交給妻子做,丈夫瞧着勢頭,若妻子能把財產爭來,他既能得好處,又能得好名聲。若勢頭不對,丈夫也有轉圜的餘地。」
雲棠恍然大悟:
「我說呢,怪不得場面那麼奇怪,那榮伯府的夫人真要疼惜兒子,能讓他帶着傷出來討公道嗎?我都怕他一口氣上不來厥過去。」
說完,她撓着腦袋,嘿嘿一笑:
「不過,將軍爲何突然同我們說這些?我同姑娘住在後院裏,有您庇佑着,應當再遇不上這樣的事。」
段傾說:「從今往後,不一樣了。」
聖旨已下。
段傾封侯,我改同她姓。
從今往後,我不再是周家女、伯府婦。
我是段懿寧,是聖上親封的,樂安縣主。

-9-
定遠侯府修繕好後,段傾帶我和雲棠搬了進去。
府中之事,段傾幾乎全權交給我,只一點,進府的僕從必須全部過過她的目。
雲棠由小丫鬟榮升管家姑娘,原還很開心,自從時不時被段傾叫去問話之後,再不敢得意,凡事仔細起來,生怕段傾問起的時候漏下什麼。
其實段傾並不會罰她,甚至沒有幾句重話,只是雲棠不想讓段傾覺得她愚笨。
雲棠說着,又翻開賬本,仔細覈對起來。
她陪我八年,於動腦子的事上,向來是能偷懶就偷懶,我從未見她如此認真過。
我愈發清晰地意識到,段傾,同原來不一樣了。
她身上再沒有這世道所稱頌的女子應有的品德,卻被這個世道,實實在在地捧了起來。
無人在意她的臉、她的出身、她曾是侯府棄婦的過去,更多人在揣摩她的心思,希望同她交好,或被她賞識。
連帶我的地位也水漲船高。
因爲我是定遠侯懷胎十月生下的,唯一的女兒。
就我個人的體驗來說,有個當大官的娘,比有個當大官的爹,好太多。
段傾除了讀書和習武,在旁的事上對我幾乎沒有任何要求。
自然再也沒有提過我的婚嫁之事。
爲了不嫁那癆病鬼而自盡的事,恍如隔世,卻依舊令我心有餘悸。
若這一切是夢該怎麼辦?
段傾將我的恐懼看在眼裏,尋了個天氣好的日子帶我出去玩。
我簡單束了馬尾,換上勁裝。窄袖利落,行動時輕便許多。
我們到了京郊,段傾牽來一匹小馬駒,性格溫馴,很適合初學者。
「寧寧,給它起個名字吧。」
小馬駒眼睛亮亮的,我摸着它的鬃毛,說:「就叫犀塵。」
雲棠樂道:「那不得打噴嚏。」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闢塵埃玉闢寒。」段傾笑道,「既是天上的仙駒,定可以護寧寧平安。」
新得了名字的小馬駒踢了踢草地,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尤爲好聞。
我問段傾:「有娘在身邊,我還能如何不平安?」
這回輪到她愣住。
半晌,她輕揉我的腦袋:「總這麼心軟可不好。」
「不是因爲心軟才原諒你。」我說,「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風又起,段傾幽幽嘆了一口氣:「我知道。」
雲棠揉着眼睛,嘟囔道:「什麼嘛,怎麼只有我一個人眼睛進沙子。」

-10-
自那之後,段傾常給我送禮物。
緣玉軒的碧玉耳環,寶祥樓的蝴蝶金步搖,鮫綃閣的香雲紗……名貴的送遍了,又親自給我做了個荷包。
她常年不碰針線,加之手上滿是厚繭,那荷包自然既不精緻也不好看,我卻天天佩着,捨不得摘。
得空她便帶我去遛犀塵,跑到空曠處,又變出一隻風箏。
我在原野上跑起來,風箏被風託舉,越飛越高,遠遠的,我回頭喊道:「娘!我也要被吹飛啦!」
我們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可段傾每次都會打着馬兒跑過來,從我手中接過風箏線,樂此不疲。
段傾用行動告訴我,她永遠在我身後。
我不再是一個沒有孃的孩子了。
雲棠笑我,明明身手靈活健步如飛,坐船遊湖的時候,跨一個小臺階還要段傾扶。
我點她眉心,就讓讓我吧。
我恨不得把過去十二年的嬌都撒回來,有時候確實做作了一些,自己都看不下去,但段傾從不拆穿,她喜歡我這樣。
或者說,無論我什麼樣,她都喜歡。
今日一早,段傾又派人送來一匹錦緞,名貴雅緻,讓我裁作外袍,準備參加月末的宮宴。
這是每年例行的宴會,原是天家用來施恩百官的,後來,在宴會上看對眼的少男少女多了,倒似大型相親宴。
往年都是大伯夫妻帶着堂姊妹去,我爹官位低,這樣的好事輪不到他,就更輪不到我了。
如今我倒是能去,可我剛於婚姻一事上惹出風波,反而不想去了。
段傾卻讓我以樂安縣主的身份去露個面。
「寧寧,凡事不破不立,你是定遠侯府的少主人,遲早要獨當一面。」
這樣的話,我只聽大伯父對大堂兄說過。
大堂兄長我三歲,卻鮮少同我們一起玩。
他被大伯父帶在身邊親自教養,祖母說他和我們不一樣,長子嫡孫,將來要撐起周家門楣的。
我也可以嗎?
我懵懂地看向段傾。
她溫柔道:「試試吧,寧寧,不試過怎麼知道不行?」
馬車緩緩駛向硃紅的宮牆,我攥緊袖子,還是有些心慌。
段傾安撫地握住我的手,親自扶我下了馬車。
宮牆外的車駕很多,卻靜悄悄的,無人喧譁,便是自家人之間也幾乎不講話。
遠遠的,我瞧見了大伯夫妻,大堂姐出嫁了,他們這次帶了大堂兄和兩位堂妹。
兩位妹妹也瞧見了我,落落大方地朝我頷首ŧŭ̀₄當作問好。
恰逢宮娥前來引路,段傾牽着我往裏走,我邊走邊回頭,匆匆一笑當作回禮。
我們的席位靠前,坐下後,不少人好奇地打量着我,而我目不斜視地看着杯中酒。
來之前,段傾同我說過,我們左手邊的席位是丞相,丞相對面的席位是太子,太子旁邊坐着的則是九皇子。
九皇子的生母是太后的侄女,難產而亡。太后將他養在膝下,十分愛護。
我抬頭,恰好和九皇子的目光對上。
他抬手,遙遙敬我一杯酒。
按照閨閣教養,我同外男不該有任何牽扯,應該當作沒看到。
可我如今是定遠侯府的繼承人,要光耀門楣的。
我鼓起勇氣,也舉起酒杯,同他遙遙一碰。
九皇子有些意外,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而後,瓷器碎裂的聲音響起,是太子桌上的夜光杯墜地。
太子朝我歉然一笑:「孤失手了,沒嚇到樂安妹妹吧?」

-11-
我慌忙搖頭,太子命人送來一壺桂花釀,說要給我壓驚。
九皇子但笑不語,狐狸似的眼睛盯着我,將敬我的那杯酒放到脣邊,緩緩飲盡。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們……他們這是將我當作自帶軍權的一盤菜在爭。
我惱得紅了臉。
段傾以爲我是羞紅的,悄聲勸道:「九皇子確實生得俊俏,卻是個攻於心計的主兒,你拿不住他。」
這回輪到段傾被我瞪了。
她見我眼裏的火星子都要冒出來,知道是會錯了意,忙噤了聲,夾了一塊芙蓉糕給我。
我的臉更紅了,這回真是羞的。
當着衆人的面被戲耍不算,還要孃親來哄,這般不聰明不穩重,真的能撐起定遠侯府嗎?
思及此,我臉上的紅褪了個乾淨。
段傾忍住笑意,說:「怎麼什麼都寫在臉上?」
那我……那我從小就是這樣憋不住的,只不過從前沒人在意我的臉色罷了。
羞憤交加之下,我將杯中的桂花釀一飲而盡,此酒性溫,不會嗆到我。
也算小發雷霆。
段傾捧場地誇我有魄力,並隨了一杯燒刀子。
行,更沒面子了。
我低頭,自我安慰,放心好了,人都只關注自己,不會過多關注別人。
再抬頭,卻見九皇子和太子都看着我。
端和長公主掩脣一笑:「樂安真是個有趣的孩子,怪不得小四和小九都喜歡。」
聞言,衆人安靜下來,打量我的目光愈發犀利。
饒是我再遲鈍,也知道端和長公主是在替皇家試探我的心意。
京城上下無人不知段傾視我如命,我嫁給誰,她就會給誰效力。
皇帝想在今天,給段傾的脖子套上狗繩。
我有些驚惶地看向段傾。
她不慌不忙地起身,敬了端和長公主一杯酒。
「長公主抬愛了。若是兩位殿下都覺得小女有趣,不如找個日子,義結金蘭。」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連丞相都蛐蛐她大膽。
唯有高坐上位的皇帝拊手叫好。
段傾不站儲君的隊,她只當皇帝的臣。
順便,再給我爭個皇親國戚噹噹。
皇帝笑過一場,說段傾貪心,卻也當場擬旨,破例封我爲樂安郡主。
此番變化不過須臾之間,許多人看不懂。
我懵懵懂懂地領旨謝恩,直到離宮,坐在回程的馬車上,還是沒有想明白。
段傾的功勞再高,也只是個臣子,皇帝大可當她說的是玩笑話,何必對她有求必應,加封於我?
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天邊恰好傳來一陣雷聲。
雲棠掀開車簾打量天色,說:「瞧着是一陣大雨呢。」

-12-
狂風亂作,段傾壓好車簾,同我十指緊扣,嗓音柔柔的,讓我不要怕。
掌心傳來的溫度讓我的心安定下來。
我將心中疑問拋出,段傾沒有直接回答。
她說:「三個月後,我要隨軍回西北。」
說起這個,我不意外,卻有許多好奇的事。
我問:「西北有草原嗎?」
「往東走是草原,牛羊成羣。」
「西北的大漠廣闊無垠嗎?」
「往西走,大漠一眼望不到頭,卻有綠洲,綠洲裏有美麗的月牙湖,我朝的最後一道關就在那裏,叫做半月關。」
「我們住在半月關嗎?那裏有好喫好玩的嗎?好吧,我也知道邊關苦寒,可是我不怕的……只要我們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的。」
我用臉頰貼上她的掌心,小貓似的蹭了蹭。
段傾卻說:「你不去。」
我愣住:「什麼意思?」
「你是樂安郡主,你只能留在京城。」
皇帝把能扼住段傾脖頸的狗繩,交到了我手上。
我便不可能有機會離開京城。
「那這個郡主我不要當了!」我祈求段傾,「娘,你帶我走吧,我不要和你分開……」
段傾卻決然地搖頭:「寧寧,你不能隨我一起去。」
此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雷聲之中,暴雨至。
我大喊停車。
無人應我,馬車依舊往前行着。
我不管不顧就要往下跳,段傾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叫停了馬車。
我掙脫她的桎梏,跳下車的時候一個趔趄,跪倒在路邊。
段傾想扶我,卻被我拍開手。
衣服被雨淋溼之後變得很重,我踉踉蹌蹌往前走,一路走到深巷絕處。
沒有路了。
我終於站不住,摔坐在地,仰頭看她:
「你爲什麼又要拋棄我一次?爲了做正確的事,你總可以這麼殘忍。」
當初,鷹選擇長空是對的。
如今,將軍選擇權力也是對的。
「可我軟弱,我甚至說不出你還不如不回來這種話,我想你回來,日夜都想。你有錢我們就過有錢的日子,你沒錢我就刺繡賺錢養家。
「我只是想和我娘在一起,這件事很貪心嗎?爲什麼總是不被成全?
「還是我太沒用了?如果我也能上陣殺敵,是不是就能跟你一起走?」
段傾捧着我的臉,擦去我臉上混着雨的淚水,她看着我的目光是那麼哀傷:
「寧寧……你聽我說。
「我在京城毫無根基,所得一切全仰仗陛下那顆變幻莫測的心。這定遠侯府看起來氣派,卻是空中樓閣,坍塌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間。
「你留在京城,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活着,讓他安心,那我就永遠都會是手握重兵的將軍。若我戰死沙場,你便是遺屬,皇朝不論誰繼位,爲了民心,都會禮待你。」
我哭着搖頭。
段傾將我擁入懷中:
「寧寧,權力是好東西,它會給你自由。沒了權力,我們纔會面對永恆的分離。你替我留在京城,好生經營,讓定遠侯府生出根,扎進土裏,好不好?
「你等我五年,五年後,我一定會回京,同你團聚。」

-13-
三個月很快就過去,枯葉落下,秋天到了。
我親手做了一個荷包,把從廟裏求來的平安符塞進去。
荷包上繡着一株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頑強,落在哪裏都能活。
段傾一看就明白了我的心思,揉了揉我的腦袋。
臨行前,她又交待我,京中若有大變,就去投奔九皇子。
我雖然不明白,如今海晏河清,京中爲何會生變?卻也認真將此事記下。
段傾離京那天,我上城牆送行,一直等到段傾的旗幟模糊成一個黑點,才收回遠眺的視線。
往後五年的路,我又要自己走了。
只不過,這次我開始懂得什麼是權力給予的自由。
閨中密友們陸續出嫁,深居簡出,可但凡是我給她們下的帖子,夫家從不會攔着她們到我這兒來。
好不容易能喘息片刻,她們七嘴八舌的,不是罵婆母刻薄,就是罵夫君粗鄙好色。
難得有個嫁得如意郎君的,也擰着秀氣的眉毛,嘆道:
「想來是世道有病罷,夫君專一倒成了錯,在家婆母姑嫂都不滿意,出門兄弟好友也笑他傻。」
哎呀……哎呀……
衆好友齊齊嘆息,有些事想透了又如何?又不能不嫁人,日子不就得稀裏糊塗地過麼!真有大徹大悟的,要麼出家了,要麼瘋了要麼死了。
那硬生生撕出一條道兒來的也不是沒有,只是往前數個幾百年,又能有幾個段傾?
好不容易撕出來的路,也傳不過兩代,一旦開路人死了,路也就絕掉了。
正嘆到這裏,護衛們來報,抓到了一個翻牆的小毛賊。
我讓雲棠自行處理就是,雲棠跑了一趟,有些爲難地對我說,那翻牆來的小毛賊不是別人,是我的二妹妹,周雪言。
她在十二歲生辰這天,從周家逃跑了。
我讓雲棠將周雪言帶過來。
她臉上冷冷的,卻還是很有禮貌地喚我一聲大姐姐,頗有點寵辱不驚的意味。
我卻看到她緊緊攥着胸前的包袱,指節泛白。
應當是害怕我將她送回周家去。
我並未多問,直接命人去周家傳話。
「就說我接二妹妹過來小住一段日子,誰要是不滿意,自個兒來同我說。」
既能保全周雪言的名聲,又能同我親近,自然沒人會不滿意。
周雪言聞言,長舒一口氣。
處理好這些事我才拉起臉,質問她爲何逃家。
「我早就和大姐姐說過,我會離開那裏的,大姐姐也讓我走得越遠越好!」
「……」
好友們覺得頗有意思,問:「你一個小姑娘,能走到哪裏去?」
周雪言認真道:「高處去,越高越好。」
「你倒挺有志氣。」
「少年心事當拏雲,誰念幽篁坐嗚呃?」
一句詩懟得一羣大人啞口無言。
夜間,周雪言抱着那個醜娃娃敲響我的房門。
我看着那個醜娃娃,挑眉:「你不是許久不抱這個娃娃了麼?怎麼,擔心我趕你回家就把心眼子用到我身上來?」
她搖頭:「這是孃親給我收拾的包袱。」
倒是令人意外。
「我本想空手逃的,帶着東西可不好翻牆。是她給我準備的包袱,裏面放了銀票、貼身的衣裳和你親手給我做的布娃娃。我不用翻牆出去,因爲她瞞着衆人給我開了門。
「大姐姐,孃親其實……只是混亂,對嗎?所有人都只告訴她該如何當男人的妻子、夫家的媳婦。
「她的孃親應當也一遍遍地對她說過,女兒遲早是別人家的人,她能相依爲命一輩子的親人只會是她的兒子。
「她未必一開始就是這麼想的,可她從小到大聽的都是這樣的話,便將自己縮進這樣的殼子裏去了。
「可是,她還是送我離開了。
「無論這個世道如何離間我們,我們總會有那麼一刻生出物傷其類的痛苦,對嗎?」
我想起繼母那總是飄忽不定的目光,或許是因爲她也不知道自己該落到何處去。
就像一株漂亮的觀賞植物,軀幹可以被扭曲,枝葉可以被修剪,可跟隨着陽光和雨露,總會長出幾株反骨,哪怕下一刻就會被剪掉。

-14-
周雪言在我這兒住下後就不打算回周府了。
她讓我給她請老師,文武都要。
她的目標很明確,要給公主當伴讀。
我有些意外:「你小時候崇拜我孃親,我還以爲你也要到邊關,上陣殺敵去。」
「我現在也崇拜她,可段將軍的路太險了,我現在練武頂多學個三腳貓的拳腳,就算僥倖能保住性命,卻也泯然衆人,掙不到功名。所以我不去邊關,我去宮裏,到時,自有我的一番造化。」
雲棠讚歎:「二姑娘小小年紀心思已經如此通透,假以時日,必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我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周雪言卻不以爲然:「招小人,自然也招貴人,我纔不怕。再說了,不招人妒是庸人。世上庸人那麼多,少我一個纔好。」
她說得對。
不過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我爲什麼要幫你」
「你沒有理由不幫我,獨木難成林啊。」
雖然被這個十二歲的孩子拿捏住了,我卻不覺得丟人。
只想把她也改姓段。
我開始理解族老們爲什麼對可堪大用的後輩傾力託舉,因爲那代表着家族的希望和無限可能。
恰逢九皇子及冠封王,出宮開府,我備下禮,親自登門恭賀。
既是爲了給周雪言鋪路,也是爲了段傾臨行前的囑託。
若九皇子值得信任,自然是越早同他有交情越好。事到臨頭纔去尋人庇佑,與賭博無異。
九皇子封了誠王,卻一點兒也不實誠,說話陰陽怪氣的,聽意思是一回事,聽語氣是一回事,看錶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有時候也想不明白段傾爲何覺得他可託付生死。
幸好九皇子對我的示好照單全收,不像對旁人那麼刻薄。
許是因爲段傾,許是因爲我對他構不成任何威脅,許是兼而有之。
藉着九皇子的風,我同皇室的來往逐漸密切,周雪言順理成章地選中了公主伴讀。
同皇子伴讀不同,公主伴讀需要長居宮中,我送周雪言離開前,還是問了她悔不悔。
「大姐姐,世上女子均有出賣色相的機會,卻鮮有出賣智謀的機會。」她指着自己的腦袋,滿眼都是野心,「我爲何要悔?什麼一入宮門深似海,若那宮門內是海,我便是魚,我還要當最兇猛的那條。」
她放下車簾,馬車載着她駛入宮牆。
我想,我們終究要湮沒於時間之中,既然如此,爲何不努力抓住自己想要的一切?
我憑此生出許多勇氣,也開始做不擅長,卻能讓定遠侯府在京城紮根的事,等待着和段傾的團聚之日。
日子匆匆過去,不止我,雲棠也漸漸沉穩起來,我們一同將名下的產業擴大了一倍,多賺的錢用來修善堂,施粥施藥。
我承認做這些事並非出於我的善心,我既想博個好名聲,還想借此同皇親和官眷們走動,鋪設自己的關係網,可君子論跡不論心,玉皇大帝千萬要原諒我呀!
施完粥回府,路過寶祥樓,雲棠眼尖,瞧見大伯母正往裏走,想起什麼似的,同我笑道:「姑娘還記得嗎?當初大夫人給長房的大姑娘買那支蝴蝶金步搖的時候,你羨慕極了,還去本子上記了一筆呢。」
我記起此事,又想到十五歲那年寫下的「遺書」,思及如今光景,只覺得好笑。
回府後,我將盒子翻出來,砸開鎖,只見記仇本和遺書都在盒子裏靜靜躺着,紙張微微泛黃。
我翻閱着從前記的那些「仇」,有些是我小心眼,比如繼母只給我做過一身寢衣,卻給周雪言做過兩身。
有些則是全然的羨慕,尤其是看到大夫人待大堂姐那麼溫柔那麼好的時候,我就會紅着眼眶記下來。
大伯母送過大堂姐緣玉軒的碧玉耳環,寶祥樓的蝴蝶金步搖,鮫綃閣的香雲紗,親手做的荷包……
我越看越不對勁。
爲什麼和段傾送我的,一模一樣?
難道她看過這本「記仇本」嗎?
可這盒子被我壓在箱底,鑰匙早在成親那日就被我扔進了周府花園的池塘裏。
我又想起成親那日,明明有轎簾遮擋,段傾卻知曉我要自盡似的,扔石子打掉了我手中的匕首。
那些從前未曾關注過的細節逐一浮現……
那麼,段傾那時說五年後就能同我團聚,是她和九皇子共同計劃着什麼,還是她能預知未來發生的事?
我晃了晃腦袋,只覺得這種猜測實在有些荒唐。
誰能預知未來呢?

-15-
段傾離京那天,換上男裝直接去了邊關。她要奪回女兒,就不能只求餬口,當個鏢師。
身份文牒上不會標註男女,段傾這個名字亦看不出男女,她投軍異常順利。
而後便是數不清的大小戰役。
她有許多接近死亡的時刻。
有時候她被埋在黃沙裏,伸手求救的時候像極了詐屍的殭屍。有時候她沉浮在月牙湖中,同她飄蕩在一起的還有許多缺胳膊少腿的屍體。
她最常看到的是猩紅的血。
敵人的,戰友的,自己的。
誰也說不清今日還能同自己說笑的人,明天會不會死。
段傾嘗試變得麻木,她也確實做到了。只偶爾,在想起剛到軍營時那個率先接納她的孩子時,心裏還是難受。
他總餓,投軍就是爲了喫飽飯,看到饅頭時兩眼放光,被人戲稱小饅頭。
「段哥,我今天又喫飽啦!等我再長大一點,就能一刀兩個北狄狗,到時候我看誰還敢看不起我?你等我罩你啊!」
那雙充滿朝氣的眼睛,隨他的頭顱一起,滾落到另一具屍體上。
小饅頭沒等到再長大一點。
戰爭便是這樣,它不區分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誰該有福報誰該有惡報。
它只是把死亡帶過來。
段傾憎惡殺戮,可她也明白,於此時此地,以殺才能止殺。
她的身後有她的女兒,有小饅頭的家人,還有她走過的大江南北,她的國與家。
她被發現是女兒身時,已是軍中副將。
元帥考慮了一天一夜,到底惜才,捨不得殺她。便讓她立下軍令狀,若能取下阿察爾的項上人頭,不僅不會追究她的罪過,還會爲她請功,升任她爲主將。若不能,她便以死謝罪。
阿察爾是北狄一員猛將,刀下不知染了多少大晟兵士的血。
殺了阿察爾,便算斷了北狄一隻臂膀,有望結束這場持續了十餘年的戰爭。
後來,關於那場戰役的記憶逐漸模糊,段傾只記得血染紅了沙,她的槍在阿察爾的刀落到她頭上前,捅穿了他的喉嚨。
她後來反覆在想,她能死裏逃生這麼多次,能在邊關殺出一條血路,上蒼應當是站在她那邊的。
那爲什麼,在她趕回京城後,看到的卻是她女兒的屍體?
那個在喜轎旁哭得撕心裂肺的丫頭叫雲棠。
她將懿寧最寶貝的盒子交給段傾:「將軍,姑娘她很想你。」
段傾抱起懿寧的屍體,雙眼血紅,淚在無知無覺中落下。
誰也不曾見過這樣的段傾,她從未哭過。
靈堂上,段傾一遍遍撫過懿寧十五歲那年留下的遺書。
【至於那個Ṭü⁴女人,你不想在陰曹地府見到她。】
懿寧在段傾肚子裏的時候就很乖,生產的時候也很順,穩婆說她是個會心疼孃親的好孩子。
【就讓她一輩子,帶着對你的悔恨……算了,就讓她磕到腦袋,不許忘了聰明,也不許忘了當鏢師的本事,只許忘掉曾經有過一個女兒。】
懿寧抓周時,越過金銀珠寶筆墨紙硯,爬到段傾跟前,一把抓住了她。
【就讓她在哪裏如魚得水,就在哪裏風生水起吧。】
段傾離開時,六歲的懿寧淚流滿面,卻沒有開口求她留下。
【反正,你原諒了那麼多人……雖然,你也沒有真的怪過她。】
風吹過那寫滿了少女心事的本子,樁樁件件都是她們分別後的十二年。
段傾提劍闖了周府。
周若望該死!

-16-
她的劍毫不猶豫地將周若望捅了個對穿。
這不是幾鞭子能糊弄的事,便是皇帝有心迴護,段傾還是被下了獄。
朝堂各方勢力藉此鬥爭起來,最終,在多方博弈之下,段傾免了死罪,可廷杖之刑還是傷了她的身體,讓她落下了病根。
段傾回了邊關,這一次,她不再幸運。
幸好,她也不再有掛牽。
她靜靜看着自己的血融進月牙湖裏,血流乾前,她只在想,若時光能倒流,她一定要讓她的女兒,平安幸福地活下去。
再睜開眼,她回到了天元三十二年,距離大勝而歸,只剩一年。
段傾難以置信,是夢嗎?
如果是夢的話, 她願意再也不要醒來。
她提前安排人回了京, 如果她趕不回去, 便由她安排的人去搶親。
這一次, 無論如何,她都會護下懿寧。

-17-
天元三十八年中,我收到了段傾的信。
她的信言簡意賅, 讓我兩個月後住進九皇子府。
是九皇子妃親自給我安排的住所, 我這才確信,段傾和九皇子一直有着聯繫。
又是雨夜, 火把卻將京城照得亮如白晝。
六皇子反了。
六皇子是皇后親生,文韜武略,自認也配登上至尊之位。
至於九皇子,他一直是太子黨,爲了釣出有不臣之心的人,才和太子演那爭奪帝位的戲。
九皇子妃帶着孩子同我躲在一處。
殺聲震天, 我卻很安心。
我堅信, 段傾會回來保護我的。
雲收雨歇,段傾騎着馬,沐在朝陽的金光之下。
她朝我伸手, 我朝她飛奔而去。
這一次, 再也不會有分離和痛苦,對嗎?

-18-
六皇子謀反之事以失敗告終,皇帝氣急攻心, 纏綿病榻, 命太子監國。
段傾勤王有功, 卻封無可封, 太子便賞了她丹書鐵券。
她也順勢卸下大半兵權給太子的人,以示臣服。
我總算可以離京, 陪段傾回半月關。
月牙湖如翡翠一般鑲在廣袤無垠的沙漠之中。
犀塵撒開蹄子撒歡, 捲起的沙子時不時塞我一嘴。
跑累了, 犀塵回到月牙湖邊飲水,我跳下馬背, 跪在岸邊, 低頭看那清泠泠的湖水。
水面上是我的倒影, 同藍天白雲一起泛着漣漪。
月牙湖是半月關的聖湖,在戰爭結束之後,再聞不到血腥氣味。
我伸手,感受着湖泊的溫度,淺層被陽光曬得溫溫的,再往下一點,便冷得刺骨了。
「娘,爲什麼沙漠上會有這樣的湖?這裏沒有雪山,我看不到水源。」
「水源在地下, 地下有長河。黃沙能遮住我們的眼睛,卻不能擋住河流的奔湧。」
被遮住的眼睛、Ţū́₆捂住的耳朵, 遲早會在長河堅持不懈的奔流中,恢復清明。
「真好啊!」我嘆。
白雲悠悠,雲棠不知尋到了什麼,高興地喚我去看。
段傾拿出一壺酒, 她一口,月牙湖一口。
對啊,真好啊。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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