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是當朝太子。
他卻在一次清剿海匪後,再也沒回宮。
我找到他時,他已經在一個小漁村成了親。
漁女大着肚子,伏跪在我面前。
「夫君他失憶了,什麼都不知道,求貴人成全我和夫君吧。」
我看了一眼低頭不語的太子。
冷冷開口:「你妹許給老頭,你弟發配邊疆,你娘出家了……」
他空洞的眼珠子驟然緊縮。
「還有你媳婦要改嫁了,你,愛回不回吧。」
-1-
小漁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陣仗。
一時間,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跪着的漁女名叫阿赤。
來之前,我已經打聽過了。
阿赤一家,是去年爲了躲海匪才搬到這個漁村的。
而太子蕭承鄴也是那個時候領了旨意,前來剿匪的。
阿赤和一衆流民逃難的路上,沒少承太子和部下的照拂。
今日施粥,明日借馬護送。
流民對太子的仁德讚不絕口。
這事,還傳回京城了。
陛下誇讚太子愛民如子。
可誰想到,他在剿匪時遇伏,從此像是人間蒸發了般。
朝廷派兵搜尋,整整半年,纔有這一點音信。
我趕來,竟差點認不出蕭承鄴。
他穿着粗布衣裳,皮膚黝黑。
正蹲在院子裏修補漁網。
看到我時,他愣了一下。
眼神陌生且茫然。
倒是這個漁女阿赤,衝了出來。
她不顧自己大着的肚子,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
聲音顫抖:「求貴人成全我和夫君吧,他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們已經成親了,村裏的父老鄉親都是見證。」
說話間,村民們紛紛點頭。
「是啊,阿赤和阿鄴可是我們看着成婚的。」
「他們在海娘娘的神像前發過誓的,Ŧũₙ就是夫妻。」
就是夫妻……
我盯着蕭承鄴:「你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嗎?」
他木訥地搖頭,眼神空洞。
我從木凳上站起來,拍拍裙襬。
一身的泥腥。
「忘了就算了,祝你們百年好合吧。」
剛踏出門,我又退回來幾步。
「對了,你這肚子,幾個月了?」
-2-
目光所及,是阿赤渾圓的孕肚。
宮裏別的不多,懷孕生孩子的妃子卻着實多。
蕭承鄴那爹,四五十了還老當益壯。
每年都給他添幾個新弟妹。
宮裏效仿民間,長兒媳持家。
所以當太子妃的這三年,我沒少照顧那些懷孕的庶母。
阿赤這肚子,我一眼便看出端倪。
她快生了。
但蕭承鄴遇襲失蹤,只有半載。
阿赤後退幾步,捂着孕肚,滿眼都是防備。
「別怕,你如實說,即是太……」我頓了頓,「即是阿鄴的孩子,理應秉明家裏,日後也好有個名分。」
聞言,阿赤雙眼一亮。
掩飾不住的歡喜看向蕭承鄴。
蕭承鄴仍是一副懵懂之姿。
「六個月了,我和夫君一成親就有了。」
阿赤說着,羞赧地低下了頭。
我笑着撫了一下她的肚子。
「六個月早產的話,可活不了哦。」
阿赤瞬間白了臉。
囁嚅着:「貴人,您、您說什麼呢,您怎麼咒我們的孩子?」
她眼眶溼了,一副嬌弱的模樣。
抱着肚子,腳下不穩。
蕭承鄴扶住了她,將人護在懷中。
「這位貴人,不知從前你我是何關係,若Ťų₋有得罪,在這給您賠不是了。但請您高抬貴手,放過我的妻兒。」
我笑了。
他沒得罪過我,就是冷落了我三年。
何時像對阿赤這樣,愛護憐惜過我呢?
不過無所謂,我姓秦。
大綏後族。
開朝時祖宗定下的,大綏姓蕭秦。
偏偏這代,秦家就我一個女兒。
正是,我嫁給誰,誰纔是太子。
他蕭承鄴想破了這個規矩,不僅要問祖宗。
還要問問我那五個手握兵權的哥哥。
和我那三個朝中重臣的叔伯。
以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祖父。
-3-
阿赤蹙着眉,靠在蕭承鄴的胸膛。
楚楚可憐的眼神中,分明有一絲挑釁。
「我對你的妻兒沒興趣。」
我不願在這小漁村多待,腥臭的氣味嗆鼻。
但有些話,還是要說清楚。
他親口放棄,回去以後,我也好交代。
「你看我這陣仗,大抵也知道你出身不俗。家裏幾個兄弟爭得兇。」
阿赤豎着耳朵聽。
「你呢倒好,在這小漁村過起了神仙眷侶的生活,與世無爭的。我一個女人替你拼了半年,恐怕守不住你的東西。」
蕭承鄴仍舊裝傻。
「都是身外之物,我有阿赤足矣。」
我長長的哦了一聲,「那就是家業你都不要了?也不會和我回去?」
蕭承鄴點頭,寵溺地看了一眼阿赤,「除非,妻兒都能名正言順。」
這不是做夢嗎。
我面露爲難,「既然這樣……」
阿赤期頤地抬了抬眼。
「那便算了吧,你的話,我會親口告訴家裏人。」
走到門口,蕭承鄴突然開口叫住我。
「貴人,我家裏人,可還好?」
「還不錯吧,都有自己的事幹。」
言罷我想了想這半載,又道:「和親選了你妹,戍邊選了你弟,去太廟祈福選了你娘,二嫁新繼承人選了你媳婦。」
「媳婦?」阿赤從她懷中探出頭。
我安撫她:「以前是,馬上就不是了,你放心哈!」
蕭承鄴原本空洞的眼珠子猛然一縮。
「你說什麼?!」
-4-
蕭承鄴眼中的迷茫此刻消散殆盡。
推開懷中阿赤,上前扼住我的手腕。
他焦急地張了張口,不知該從何詢問。
我眨了眨眼,「你不會是,想起來了吧?」
蕭承鄴的後槽牙都快咬碎了。
他天人交戰了一會兒,擠出四個字:「備馬,回京!」
身後的阿赤紅着眼,「夫君還會回來嗎?」
蕭承鄴望向我,「阿舒……阿赤她懷着我的孩子,能不能……」
「你想帶她回東宮?」
蕭承鄴抿脣不語,但眼神已經默認。
「能,當然能。」我報以微笑。
畢竟京城那邊,新太子要冊封了。
東宮,很快就不歸他了。
回到行宮。
蕭承鄴的記憶恢復得很快。
就連太醫都稱讚,堪比奇蹟。
這一切,都歸功於漁女阿赤,在他受傷期間照顧有加。
我不停地點頭附和。
待上路,我和蕭承鄴單獨共乘一輛馬車時。
他終於迫不及待。
「快和我說說朝中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一定要阻止玉兒景兒。」
「阻止?」我瞪大了雙眼,「恐怕阻止不了,玉兒已經嫁去北狄兩個月了,景兒親自送嫁的。然後他直接留在邊關了。」
「什麼!」蕭承鄴騰地站了起來。
好在我這馬車又大又穩。
只是四個角的金雀輕微晃動了一下。
「還不是因爲殿下。」
我嘆了口氣,往他心上戳着刀子。
「你失蹤後,有消息說是被北狄人擄走了,北狄可汗答應幫着找找,但是要求娶公主。玉兒擔心你的安危,就自請和親了。」
蕭承鄴額角青筋暴起。
「景兒去送親,順便找你。邊關流言紛紛,每家每戶爲了領兩個雞蛋,都說見過你。」
「他一氣之下,在邊關和百姓動了手,鬧出了人命。沒辦法,只好叫他留在軍中,戴罪立功。不過你放心,我幾個哥哥都會照拂景兒的。」
蕭承鄴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5-
我拍了拍他,紋絲不動。
看來是真暈了。
就這,我還沒給他講,他娘鄭妃受不了打擊,失心瘋的事呢。
我的姑母皇后早逝,沒留下一兒半女。
便宜了她當年的侍女,也就是蕭承鄴的娘。
因着鄭妃是從秦家出去的,蕭承鄴幼時也曾受我姑母教導。
從小,我們勉強算青梅竹馬。
所以立儲時,秦家支持了這個沒有背景的皇子。
可他和他娘,似乎不太感恩。
對在秦家的過去,棄如敝屣。
鄭妃最恨宮人提起,她是先皇后的婢女。
她越是這樣,我就越要有意無意地說。
所以,我們婆媳的關係不太好。
蕭承鄴失蹤後,只有我不慌忙去找。
她罵我心裏沒有夫君,蛇蠍心腸。
我說:「鐵打的太子妃,流水的太子。人回不來,換個人便是了。」
鄭妃差點中風。
她求陛下立小兒子爲太子,陛下爲了安撫她,說考慮考慮。
有了陛下這句話,鄭妃尾巴翹上天了。
在宮裏處處擺皇后的架子。
但我告訴她。
鳳儀宮從裏到外,桌椅板凳,杯碗碟盆下,都刻着秦字。
是我秦舒的秦。
還有她那小兒子,我看不上!
鄭妃被我氣病了。
又因爲玉兒、景兒接連離京,她便徹底瘋了。
宮裏妃子很多,但沒有瘋子。
我便藉着爲太子祈福之名,將她送去太廟靜養。
都送走後,東宮徹底清淨了。
誰想到,蕭承鄴這個時候找着了。
煩人!
-6-
山路崎嶇了起來。
我這大馬車,也有點顛簸。
蕭承鄴被晃醒了。
他一睜眼,看見我端着藥,湊在他面前。
「殿下,喝藥吧。」
蕭承鄴驚跳,「你、你、你,這什麼藥?」
我一愣,擱下藥碗,貼心地撫上他的額頭。
「不燙啊,殿下可是做噩夢了?」
蕭承鄴這纔回神,胸口劇烈地起伏。
「是了,是了,剛纔夢見了弟弟妹妹。」
他擦了一把汗,看着我抿了口藥後,才放心服下。
我暗笑,這麼怕死,在小漁村待着多好。
京城裏盼他死的人多着呢。
他不得日防夜防。
「阿舒,你說的二嫁,是什麼意思?」
蕭承鄴終於想到了我。
「還不是二殿下。」我低着頭,又道:「大臣們上書立二殿下爲儲,讓我改嫁。」
「他們敢!」蕭承鄴怒吼。
我撇撇嘴,沒有跟着一起罵。
畢竟「他們」是我的父兄。
突然,馬車停下。
我探出身子去看,只見阿赤臉色蒼白地站在外面。
蕭承鄴揚聲問:「怎麼了?」
阿赤踏着碎步,急切地過來。
「夫君,那輛小馬車太顛簸了。」
她捂着肚子,滿面蒼白。
蕭承鄴見狀,頓時焦急了起來。
「快上來,這輛車穩。」
言罷,看了我一眼。
見我不做聲,他忙扶阿赤上車。
阿赤怯生生地蜷縮在蕭承鄴懷中。
我側着眼看戲,「你應當知道,他是太子,本宮是太子妃。」
「這夫君的稱呼,不合規矩。」
-7-
話音輕飄飄的。
阿赤聞言,卻嚇了一跳,好像我說了多麼重的話。
她噙着淚低語:「我,我,民女叫習慣了,求貴人饒恕。」
蕭承鄴將她摟住,「阿舒,阿赤是民間女子,不懂宮裏的規矩,你不要對她太過苛責。」
「況且……」蕭承鄴一頓,偷偷看了我一眼,「況且她還懷着我的孩子。」
阿赤羞赧地低頭,看着肚子無限遐想。
彷彿已經預見回京後,母憑子貴的日子。
我嘆了一口氣。
畢竟做了三年夫妻,當初也是我親自選的夫君。
我決定給他一次機會。
「漁女身份低微,不配伺候殿下。不過畢竟懷了孩子,不如就去母留子吧。」
淡淡的一句話,讓蕭承鄴瞬間黑了臉。
阿赤驚慌失措地搖着頭。
我安撫道:「不殺你,孩子記在本宮名下,給你一筆錢,餘生衣食無憂。」
「不,不……」阿赤瑟瑟發抖。
「不願意?」我打斷她的話,「怎麼,孩子能記在本宮名下,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啊。」
蕭承鄴慍怒了,「阿舒,你不要太過分,哪有讓人母子分離的道理!」
我垂下眼眸。
看來,這夫妻緣分盡了。
見我不說話,蕭承鄴臉色緩和了。
「阿舒,我想先帶阿赤去見母妃。」
剛好車馬行至京郊玉清寺,我點點頭,示意車馬停下。
蕭承鄴疑道:「爲何停在城外?」
「殿下不是要見母妃。」我努努嘴,「母妃出家了,就在玉清寺修行。」
「什麼!」他尖叫一聲的站了起來。
阿赤一個不穩,從座上跌落。
「夫君……」
她皺着眉呻吟,裙襬下已是一灘鮮血。
-8-
玉清寺內。
隨行的太醫一番診斷後,戰戰兢兢道:「殿下,娘娘。這阿赤姑娘,是該臨盆了。」
阿赤難受極了,額間的汗珠混着淚,流得滿臉都是。
我問:「臨盆?可她這胎才六個月啊。」
太醫不敢與我對視。
蕭承鄴連忙站了出來,橫在我和太醫中間。
他焦急道:「這是孤第一個孩子,若有閃失,唯你是問!」
太醫領了命,如釋重負地退下。
玉清寺內,熱鬧了起來。
不少姑子都蹲在大殿外要看這熱鬧。
蕭承鄴四處張望,「怎麼不見母妃?」
的確不見鄭妃。
我拉過一個尼姑,詢道:「前兩個月,宮裏來祈福的淨言師太在哪?」
她像聽見什麼可怕的事,連連後退。
「貴人,您說淨言?她被關在後院了。」
蕭承鄴衝上來扼住她的手腕,「你說什麼?爲什麼關她!」
小尼姑被捏得生疼。
「淨言她瘋瘋癲癲的,進寺以來,成日摔摔打打不說,還獨自跑到後山,差些回不來了。住持也是爲了她的安全,纔將她關起來的。」
我問:「爲何獨自跑到後山?」
「她嘴裏唸叨,要尋兒子……」
蕭承鄴手上一鬆,怔怔:「是要找我,母妃…是兒害了您啊!」
他痛苦地捂着臉低吼。
我冷眼看着,心中毫無波瀾。
蕭承鄴抽抽搭搭道:「阿舒,我要接母妃回宮養病。」
他要,他怎麼要?
後宮諸事,由我做主。
我沉吟不語,內間突然傳來嬰孩啼哭。
阿赤生了,是個男嬰。
玉清寺的住持合掌唸了一句阿彌陀佛。
-9-
蕭承鄴欣喜若狂,衝進內間。
阿赤虛弱地躺在牀上,淚眼婆娑,看着蕭承鄴滿眼都是期待。
蕭承鄴小心翼翼接過孩子,眼中是初爲人父的喜悅。
一掃方纔對鄭妃的愧疚。
「孩子,可還好?畢竟早產數月。」蕭承鄴試探地問太醫。
太醫擦了一把汗,「還好還好,小皇子福大命大,逢凶化吉。」
我伸過手,「讓我抱抱吧。」
阿赤整個身子緊繃起來。
蕭承鄴伸過來的手遲疑了。
我道:「衆目睽睽,殿下還怕我抱不穩不成?」
他和阿赤對視一眼,將孩子遞到我的懷裏。
宮裏的小皇子公主,我抱了不少。
是以手法嫺熟,衆人看着都覺得我母性十足。
懷中嬰兒,雖皺皺巴巴,但小臉卻肉嘟嘟的。
我示意東宮內侍官,「稱一下多重,都要記錄在冊。」
他頷首,早就從廚房準備好了秤。
「回娘娘,七斤八兩。」
隨行宮人開始竊竊低語。
我噗嗤笑了出來,「真是個大胖小子呢。」
阿赤掙扎着要從牀上起來,「娘娘,求您把孩子還給我。」
我緩步走到阿赤牀前,雙指捏住她的下巴。
「別急,本宮只是好奇,區區六個月大的嬰孩,怎麼會有七斤八兩?」
頓了頓,聲音陡然尖厲:「合着你當我們東宮都是傻子呢。說,這孩子到底是誰的種?你又哪來的膽子,戲弄太子和本宮?」
蕭承鄴勃然大怒:「秦舒!你越說越離譜了!」
阿赤蒼白着臉,頓時哭喊出聲:「娘娘,您怎麼辱人清白,這其中定有誤會,夫君,夫君。」
她扎着胳膊,蕭承鄴跨步將她攬住。
「夫君,這秤是娘娘準備的,你要替我做主啊。」
蕭承鄴拍了拍她的後背,替她順着氣。
「夠了阿舒,你是太子妃,怎麼一點容人的度量都沒有!」
外間突然傳來喜悅的聲音:「快讓本宮看看孫兒。」
-10-
鄭妃一襲素衣,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
兩個月未見,她像是老了十歲。
絲毫沒有在宮裏養尊處優的雍容,眼角眉梢盡是褶皺。
她一把推開我,從內侍手中搶過孩子,滿臉Ťúⁿ慈愛。
「本宮的孫兒,本宮的孫兒啊!」
蕭承鄴眼眶一紅,「母妃……」
鄭妃頓時淚如雨下,和蕭承鄴抱頭痛哭起來,「兒啊,母妃就知道你還活着。」
絲毫看不出癡傻的模樣。
原來裝瘋賣傻,是母子傳承的。
鄭妃哭夠了,這才注意到牀上的阿赤。
「這是?」
蕭承鄴連忙介紹,「母妃,這是阿赤,是兒的……」
他猶豫了一下,看了我一眼。
鄭妃卻已經明白。
喜笑顏開,連連叫好:「好好,既然爲本宮誕下孫兒,就是功臣。好孩子,跟本宮回宮,定不會虧待你的。」
阿赤的笑藏也藏不住,怯生生地喊了一聲:「母妃。」
他們三人湊在一處,真是久別重逢,慈愛的一家。
倒顯得我這個太子妃,像外人了。
我冷哼一聲,推門而出。
穿堂風吹進屋內。
阿赤打了個噴嚏。
鄭妃不悅:「產婦剛生完孩子,怎麼能見風呢。」
話音一頓,看見是我開的門,「你沒生養過,不知道也是正常。」
她想回宮,少不了要巴結我。
我舒展了眉目,「既然阿赤姑娘產後這麼虛弱,的確不宜挪動。不如她先留在玉清寺,別耽誤了殿下回宮的日子。」
言罷,我不再多留。
蕭承鄴追了上來,拽住我的衣袖。
「阿舒,你是正妻,怎麼這點容人的度量都沒有?」
我抬眸,「哦?那殿下如實說說,你和那漁女,是什麼時候勾搭上的?」
寺廟的鐘聲響起,悶聲襲來。
蕭承鄴啞然,「自是我遇襲之後。」
「殿下,你我一起長大,這事還要瞞着我嗎?」
-11-
眼前的男人不自在極了。
抓耳撓腮地,舉手投足之間,盡是欺騙。
我突然想起幼時,我們一起在鳳儀宮的種種。
那時,鄭妃身份低微。
蕭承鄴由皇后姑母撫養,我也常年在宮裏。
和他,可謂是青梅竹馬。
蕭承鄴曾說,要把這世間最好的東西都給我。
或許從那時開始,他就在算計我。
後來姑母離世,他回到鄭妃身邊。
太子之位本是輪不到他的。
而我剛及笄,對他卻芳心暗許。
對祖父力薦蕭承鄴,還揚言非他不嫁。
我覺得,以我的身份,一定能助他坐穩那個位置。
可誰知,他的甜言蜜語都是假的。
大婚和太子受冠是同一日。
當夜他藉口乏累去了書房。
這一去,就是三年。
起初我以爲他有難言之隱,還讓太醫院給他做了不少滋補湯藥。
誰知,根本就是不想碰我。
這阿赤根本就不是什麼漁女。
她是東宮宮女,早就和蕭承鄴私相授受。
他以爲一切能瞞過我。
殊不知秦家女人歷代掌管後宮,整個後宮,全是我的眼線。
從他自請出兵剿匪,又大費周章將阿赤送出宮時。
我便猜到,他們不方便在我眼皮底下苟且,要換個地方勾搭。
本來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畢竟蕭承鄴是未來天子,怎可能不三宮六院。
誰想到他竟如此爲情亂智,假裝失蹤失憶。
既然如此,那大綏的江山,實在不適合他。
蕭秦二氏辛苦打下來的天下,豈能給這個草包?
-12-
「阿舒,我…」
蕭承鄴支支吾吾的話,將我的思緒拉回。
「殿下,回宮之後,孩子要驗明正身入玉牒的,是否足月一查便知。」
我嘆了口氣,又道:「你說,我該怎麼給祖父和叔伯父親交代呢?告訴他們,這是你寧願放棄江山也要留下的孩子?殿下,你若喜歡她,在東宮時就和我說一聲,大可不必這樣大費周章。」
蕭承鄴無話可說,臉上青紅一片。
半晌,他道:「是我不對,阿舒。當初我也是被她迷惑,我心裏是愛你的。父皇面前,你一定要幫我。」
瞧瞧,真愛不過如此。
我假笑:「自然,你我夫妻同心。讓阿赤和孩子暫時留在玉清寺,也是爲了她們好,既是你的骨肉,日後有的是機會回宮。」
「那母妃?」蕭承鄴試探。
「母妃既然病好了,就一起回宮吧。」
我冷冷笑了一下。
鄭妃,我自然給她安排好了去處。
回宮的馬車上,蕭承鄴坐立不安。
他不時地掀開簾子,望向玉清寺的方向。
「殿下若是捨不得,現在回去還來得及。」我淡淡說道。
蕭承鄴放下簾子,強裝鎮定,「阿舒說笑了,我只是擔心母妃的身體,ẗű¹車馬顛簸,不知她是否受得了。」
我輕笑一聲。
一聽可以回宮,鄭妃健步如飛,哪還有一點病態?
車駕行至宮門,遠遠便看見一隊人馬候在那裏。
爲首的是我三哥秦錚,禁軍統領。
他一身戎裝,蕭承鄴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三哥怎麼親自來了?」我故作驚訝。
秦錚拱手行禮:「奉陛下之命,特來迎接太子殿下回宮。」
他的目光在蕭承鄴身上掃過,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
蕭承鄴強撐笑容:「有勞秦將軍了。」
秦錚冷哼:「殿下客氣了,陛下讓臣先問殿下一句,既然殿下無恙,爲何半年不歸?朝中上下可都急壞了。」
蕭承鄴額頭滲出細汗:「孤……孤失憶了。」
「失憶?」秦錚似笑非笑。
我適時解圍:「三哥有所不知,殿下一聽說妹妹和親,弟弟戍邊,立馬就想起來了。這不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怪只怪這消息,沒有及時傳到漁村。」
我和秦錚都暗笑了一下。
天下皆知的消息,偏偏在那個小鎮,就被封鎖了。
蕭承鄴被做了局,卻毫不知情。
-13-
東宮燈火通明。
所有ŧṻₒ宮人伏跪在地,迎接太子歸來。
蕭承鄴剛踏入宮門,便有小太監急匆匆地跑來。
「殿下,陛下口諭,請您即刻覲見。」
蕭承鄴臉色一白,「現在?」
小太監點頭,低聲道:「二殿下參了殿下一本,這會幾個重臣都在太極殿等您呢。」
蕭承鄴的眼中滿是惶恐。
我溫聲道:「別怕,我陪你。」
這麼精彩的一程,我當然要陪他。
太極殿內,陛下高坐龍椅,面色陰沉似水。
二皇子蕭承熠站在殿中,嘴角噙着冷笑。
「兒臣參見父皇。」蕭承鄴跪下行禮,聲音微微發顫。
陛下手中的奏摺脫手而出,不偏不倚砸到蕭承鄴的頭上。
「你還知道回來,朕以爲你死在海上了。」
天子一怒,我們全都伏在地上。
蕭承鄴的額角滲出血,他大氣都不敢出。
「父皇,不是兒臣故意不回宮,兒臣遇襲後失憶了。」
「還敢胡說八道!你自己看摺子!」
陛下按着太陽穴,被蕭承鄴氣得不行。
那封彈劾的奏摺上,細數蕭承鄴的罪行。
所謂海匪作亂、剿匪遇襲、幫助災民、受傷失憶等等,全是他自導自演。
蕭承鄴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旁的蕭承熠,「二弟,你!」
蕭承熠拍拍手,「太子殿下,好一齣大戲,到底是爲何?」
我連忙叩首,「陛下,求您寬宥太子,都是臣妾的錯。」
「太子妃何錯之有?」陛下襬擺手,示意我不用攬責。
我抬起頭,眼中含淚:「臣妾沒能早些發現殿下的心意,否則在東宮時就將阿赤賜給殿Ŧùₐ下,也不至於讓他如此大費周章。」
蕭承鄴猛地轉頭看我,眼中滿是震驚。
陛下怒極,「好啊,朕的兒子,爲了一個女人連江山都不要了!」
蕭承鄴慌忙辯解:「父皇,兒臣冤枉,那阿赤確實是兒臣在漁村認識的。」
「夠了!」陛下一拍龍案,傳來爲阿赤接生的太醫。
「你說,昨日生的孽障,是足月還是早產?」
太醫不敢隱瞞:「回陛下,是足月的嬰兒。」
蕭承熠喃喃道:「懷胎十月,那就是阿赤在東宮做宮女時……」
我絞着手帕,哭得一抽一搭。
-14-
「陛下明鑑啊!」
不知鄭妃何時跑來,未得傳召擅自入殿。
「要不是秦舒不能容人,太子何故要出此下策!」
她哭喊着衝進大殿。
瘋瘋癲癲的模樣讓陛下厭惡地皺眉。
蕭承鄴連忙去扶,「母妃,您怎麼?」
後話大概是,怎麼像個市井潑婦。
我幫着蕭承鄴攙住鄭妃,卻被她一把推開,尖利的護甲劃傷我的脖頸。
我委頓地癱坐在地,抽噎道:「母妃,您的病不是好了嗎?」
鄭妃毫不理會這是太極殿。
她叫囂咒罵着:「秦舒和她姑母一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該死該死!應該像十年前一樣……」
殿上衆人一驚。
蕭承鄴捂住鄭妃的嘴,慌亂道:「母妃別說了,快來人啊,將娘娘帶走!」
鄭妃狠狠咬了一口蕭承鄴,他喫痛收回手。
「秦後來了,她來找我索命了……」鄭妃的神志一點一點不清,看着我大吼。
她將我當成了姑母。
我歪了歪頭,今日特地穿了姑母的舊衣。
緩緩問道:「本宮爲何要找你索命?」
鄭妃捂着嘴,驚慌失措。
「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
蕭承鄴大喊:「母妃!」
可惜鄭妃毫不察覺。
她一會哭,一會笑,在混亂不清的言語中,將十年前的舊事都說了出來。
-15-
鄭妃的瘋言瘋語迴盪在大殿上。
「是我日日下藥,你才毫無察覺。活該,誰讓你生來就可以當皇后,憑什麼,憑什麼……」
陛下猛地站起身,臉色鐵青,「你說什麼!」
十年前,姑母病逝的真相,就這樣被揭開。
一直沉默不語的祖父,突然老淚縱橫。
「陛下,您要爲老臣苦命的女兒做主啊。臣一家,爲大綏鞠躬盡瘁幾代人吶!」
蕭承鄴已是面如死灰,癱軟在地。
鄭妃還在繼續:「她死了纔好,她死了,我的兒子才能回到我身邊。我伺候了她半輩子,連我的兒子,她也要搶走……」
「來人!」陛下暴怒,「把這個毒婦拖下去!」
秦錚帶着禁軍上前,不由分說,將鄭妃拖走。
她的尖叫聲漸漸遠去。
我和秦錚對視一眼,他自會明白,要親自將鄭妃方纔的喫食處理乾淨。
畢竟那裏面,有些致幻的藥。
我擦了擦淚,抬眼看向陛下,「父皇,姑母待我和太子都如親生,我——」
話未說完,蕭承鄴突然撲過來抓住我的手,「阿舒,母妃瘋了,她說的都是瘋話。」
我掙開他的手,「殿下,瘋話往往都是實話。」
言罷,突然怔怔地看着他,「你,你一直知情嗎?」
蕭承鄴噎住,半晌,從牙縫裏咬出兩個字,「不知!」
陛下冷冷開口:「將鄭妃押入天牢,着大理寺查清舊案,再行發落。至於太子,德行有虧,不配爲儲,即日起貶爲庶人,發配儋州。你不是愛在漁村待着嗎,朕成全你!」
「至於秦舒,賜你和離,婚事來日再議。」
我問:「父皇,那漁女和孩ẗũ̂ₑ子呢?」
蕭承鄴膝行上前:「父皇,孩子是無辜的啊,畢竟是皇家血脈。」
我:「父皇,臣妾覺得,應滴血驗親,若真是皇室血脈,臣妾願意養這個孩子,來日傳出宮,也是一段佳話。」
陛下點頭允了,蕭承鄴淚眼汪汪,滿懷感激地看着我。
我目視前方,多看他一眼都噁心。
-16-
阿赤和孩子被連夜接進宮。
滴血驗親後ṱùₕ,血未相融。
孩子不是蕭承鄴的。
蕭承鄴霎時瘋了,不顧一切地衝向阿赤。
揪住她的衣領,「你這賤人,你這賤人!孩子到底是誰的?你騙我,我爲你淪落至此,你敢騙我!」
阿赤哆嗦着往我身後躲。
我的人死死控制住蕭承鄴,讓他動彈不得。
他第一眼注意到阿赤時,大概是不會注意到,她是我的陪嫁宮女之一。
她的未婚夫婿,是秦家小廝。
二人郎情妾意。
奈何蕭承鄴,非要強人所難。
許久,蕭承鄴如遭雷擊。
踉蹌地後退。
他看着我,滿是陌生和恐懼。
「是你,秦舒,是你設局害我?」
我輕輕搖頭,「殿下說笑了,是你先負我。」
我俯身在他耳邊,低聲:「姑母的仇,教我如何不報?」
他渾身發抖,再說不出一個字。
秦錚領了命,蕭承鄴該上路了。
「三哥,這一路,多多照顧他。」
秦錚頷首。
我看着蕭承鄴的背影,如釋重負。
過去種種,皆浮上心頭。
他本是姑母的養子,受着良好的教導。
卻一心要與鄭妃那蠢貨爲伍。
母子倆又蠢又壞,還膽大包天, 害死姑母。
後來,設計娶我。
卻對我冷漠欺騙。
好在,我在東宮這三年, 發現了當年舊事的端倪。
否則,這場婚姻,真是我人生的黑點!
-17-
鄭妃被賜死時,我去天牢親自看着行刑。
藥勁過後,她神智全清。
看見我, 猶如看見羅剎。
「你們秦家人,都是魔鬼!」
我狠狠捏住她的下巴,「誰纔是魔鬼?你從小被秦家收養,雖是下人, 但從未乾過一絲重活。後來隨姑母入宮, 你不安分守己,反而挖空心思上位。」
「姑母沒有怪你,助你生下孩子, 還幫你教養。你不知感恩, 反而蛇蠍心腸。現在, 還敢對我叫囂!」
這毒酒,我要親自灌她喝下。
鄭妃掙扎着, 奈何身後幾人控制着她。
我朝她喉嚨裏灌下毒酒。
在她最後有意識時, 道:「蕭承鄴已經是庶人了, 但本宮仍是太子妃。你還不知道吧,二皇子蕭承熠立爲太子,不日就要與我大婚了。」
鄭妃的眼珠死死盯着我。
最後, 瞳孔散開。
她死不瞑目。
我卻開心至極。
走出天牢,我去太廟給姑母上了一炷香。
大仇得報。
後來祖父問我, 可確定選蕭承熠了?
我點點頭,這場局, 如果沒有他也做不成。
早在一年前, 我剛發現真相時,就和他結爲聯盟了。
蕭承熠母家不弱,在朝堂上也有一份勢力。
秦家獨大了幾代, 是時候收斂些。
否則, 盛極必衰。
大婚當夜, 蕭承熠緊張得手足無措。
「皇嫂。」
我嗔他一眼,「還叫皇嫂?」
他臉一紅:「阿舒。」
我笑着遞過合衾酒,「殿下放心,秦家會全力輔佐您。」
他鄭重接過,「我發誓,絕不負你。」
窗外明月高懸。
我想起姑母臨終前的話。
秦家的女人, 絕不能做棋子。在這宮裏, 誰都不能信。
我抿了一口酒。
甜中帶澀。
沒過多久, 陛下病逝。
蕭承熠登基, 我入住鳳儀宮。
天下稱我爲秦後,恍惚間,我以爲在叫姑母。
家中傳來消息, 秦錚得了一個女兒,問我可要接進宮教導。
我放出籠裏的金絲雀,回了一個「不」字。
就讓她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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