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離歌

昨夜又被灌醉了。早上醒來,我發現自己被陸白糟蹋得不成樣子。
他抽着煙,饜足地說:「範思遠搶我生意,我搞他女人,算是扯平了。」
我問:「誰是他女人?」
他掐滅菸頭,望向我,「他心裏的女人,還能有誰?」
我恍惚了一下。
範思遠心裏的女人,肯定不是我。
我還記得那天,範思遠喜歡的女孩曉晨在走廊裏扇我耳光。
就因爲我跟他聊過幾次語音。
範思遠爲了哄曉晨開心,當場打開微信,把我刪了。
他還跟曉晨講,我只是她的替身,用來「解悶兒」的。
最後是陸白過來救了我。
他把我帶回包廂,替我擦乾眼淚,問我願不願意……跟着他。

-1-
少年懶洋洋地靠在包廂沙發上,我們一排女孩站在他面前,等待他的挑選。
他隨手一指,對領班說:「就她倆吧。」
被選中的女孩,就是我和曉晨。
我和曉晨,都是泛悅灣會所的陪酒女孩。
來這裏消費的客人,通常都是三十以上的成功男士,衣冠楚楚,呼朋引伴,圖個風流快活。
範少是個特例。
他沒帶同伴,自己一個人來的,穿着街頭潮服,揹着大書包,頭髮亂糟糟。
一臉慵懶厭世,像個逃學的高中生。
領班還以爲他是來應聘侍應生的,正想上前問話,卻聽這少年說:
「給我開個包廂,叫個小姐姐,陪我喝點酒。」
又補充道:「我十九歲了,不是未成年。」
領班問:「您……怎麼稱呼?」
「姓範。」
「好的範少,我給您帶幾個女孩來選選。」
最終,我和曉晨被選中,留在包廂裏。
範少對曉晨招招手:「來,坐到我身邊。」
我也想坐過去,他卻指着點歌機說:「你,就坐在那兒,唱歌給我聽。」
這這這,公然搞歧視?
我問:「您想聽什麼歌?」
「陳慧嫺的千千闕歌。」
這麼老的歌哦,現在的 00 後口味真多元。
我開始唱,範少和曉晨在一旁玩得開心。
千千闕歌唱完,我正準備換歌,一門心思都撲在曉晨身上的範少突然扭過頭來,對我說:
「別換,就唱這首歌,單曲循環十遍。」
……行,客人的命令就是金科玉律。
又過了一會兒,少年像是喝多了,居然開始表白:
「曉晨,我喜歡你。」
曉晨:「謝謝範少。」
「做我女朋友……好嗎?」
「對不起,我只陪酒,不賣身。」
「不是讓你賣身!做我正牌女友,我養你,以後你就ťŭ̀ₗ不要幹夜場了。」
「包養我嗎?對不起,我不賣身。」
「你怎麼就聽不懂我的意思呢?」
倆人拉鋸了一小時,我已經千千闕歌了十多遍。
終於,病嬌Ṭṻ⁶少爺失去耐心,換了一副面孔。
「你只喝酒不『賣身』是吧?好,今天就讓你喝個夠!」
他叫來侍應生:「上子彈杯!」
開了一瓶烈酒,一個飛機盤擺上 24 個子彈杯,全部倒滿。
範少對曉晨說:「喝一杯,500 塊。」
我心說還有這麼好的事啊,我也想喝,我也想喝!
曉晨一言不發,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一連喝了 8 杯,她不太行了。
我一邊嚎着千千闕歌,一邊在心裏吶喊:「讓我來!我來喝!我酒量好!」
喝到第 15 杯,曉晨跑出去吐了。
範少靠在沙發上,發呆。
我湊過去:「範少,我替曉晨喝怎麼樣?我只要 200 塊一杯。」
範少看都不看我,漠然說:「歌別停。」
這一夜,曉晨豁出命去,喝完了 24 杯酒,賺到了五位數的小費。
我唱了 50 遍千千闕歌,嗓子都冒濃煙了,最後只拿到 1000 塊的基礎小費。
嗚嗚嗚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之後一連好幾天,範少天天來,天天點曉晨,每次都消費過萬。
可惜,千金難買美人心。曉晨說什麼都不肯做他女朋友。

-2-
再後來,範少就不來了,可能是放棄了。
我跟曉晨說:「你把人家純情少年的心傷透了。」
曉晨滿臉的無所謂:「我客戶多,不差他一個。」
嘖,凡爾賽。
不得不承認,曉晨有凡爾賽的資本。
她長得特別好看,性格清冷孤傲,冰山美人,是我們這最受客人追捧的女孩。
而我,是經常被客人挑剩下的灰姑娘。
這天,我凌晨兩點下班回家,洗了洗準備睡覺,手機響了。
嚇我一跳,竟然是範少打來的微信語音?
上次他加我微信,只是爲了給我結小費,我們後來沒聯繫過。
我接起來,傳來範少空洞疲憊的聲音:
「我睡不着,想聽你唱歌。」
我詫異:「啊,就,就在電話裏唱嗎?」
「對,就這麼唱。我會付錢給你。」
哦哦,微信語音付費點歌啊,這屆 00 後真會玩。
「好吧,你想聽什麼歌?」
「千千闕歌。」
又是千千闕歌!我大大的不理解。他對這歌是有什麼執念?
但客人的命令就是金科玉律,必須執行到位。
我清了清嗓子,輕輕唱起來:
徐徐回望曾屬於彼此的晚上
紅紅仍是你贈我的心中豔陽
……
那邊一直安靜聽着,直到我一曲唱完,他說:「不要停,繼續唱。」
我又唱了兩遍。
「繼續唱。」
「……還要唱多久?」
「一直唱,我睡着了也不準停。」
這,過分了啊!
我正想嚴詞拒絕,他發來一筆轉賬,3000 元。
「如果我醒來還能聽到你的歌聲,再補 3000。」
拒絕的話都到嘴邊了,我默默嚥了下去,把轉賬收下。
「那你什麼時候會醒呢?」我問他。
「每隔一兩小時可能會醒一次。」
……好吧!
我今天上班沒掙上啥錢,爲了這 6000 塊,就給他唱唄!
「來日縱使千千闕歌
飄於遠方我路上」
……
一遍又一遍,人肉單曲循環,最後都快給我唱魔怔了。
直到天泛出微光,不知第多少遍唱完,電話那頭終於響起了他的聲音:
「我醒了,你不用唱了。」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我終於得解放了!
掛掉電話的同時,我收到了範少的 3000 元轉賬。
睏意洶湧襲來,我一下子昏過去了。
醒來已是下午,我打開微信,看到範少給我的留言:
「昨晚我睡得很好,謝謝你。」
唉,可憐的男孩。
我沒法告訴他真相。
其實,曉晨早已有了金主,是個五十歲的大老闆。
她處於被他半包養的狀態。
平時老闆在外地,她就在會所上班。
週末老闆回來,她就去陪老闆。
兩頭賺錢賺到手軟,據說已經首付了房產。
這樣的女人,又怎麼看得上一個十九歲的小屁孩?
我問過曉晨:「範少條件也不錯,關鍵是年輕帥氣,對你又是真心,你真的不考慮考慮?」
曉晨點燃一根菸,「我十六歲出來,在這種場子混了五年了,閱人無數。範少那種小屁孩,一看就不是富二代,估計是偷了父母的積蓄出來亂刷,要麼花的是學費。你看他這些天都不來了,估計是錢花完了吧。」
說完,冰山美人吐出一口煙霧,繚繞着風塵與世故。

-3-
但我也沒有告訴曉晨真相。
其實,範少的錢還沒花完。
自那天起,每天凌晨三點,他都會準時給我打微信語音,讓我唱歌給他聽。
千千闕歌。
千年不變就這一首。
唱之前給 3000,第二天睡醒給 3000,從不拖欠。
聽上去很爽。
但其實這錢真的不好賺,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有時候實在太困了,我怕自己睡過去,就用髮卡尖端扎自己的大腿。
古有蘇秦刺股,今有歌女扎腿。
有一天晚上,我實在快要唱吐了,就悄悄換了首歌。
剛唱兩句,電話那頭就傳來憤怒的質問:「誰讓你換歌的?」
「啊?你還沒睡着?」
我剛纔唱了一個多小時,他沒動靜,我以爲他睡着了呢。
他說:「剛醒了。我說過,我每隔一兩小時會醒一次。不許換歌,聽明白了嗎?」
第二天,我收到的轉賬只有 1000 元。扣掉的 2000 元,是對我隨意換歌的懲罰。
這個範少,妥妥一個病嬌!
心裏把他罵了一百遍,我一邊打開手機銀行,給媽媽匯款。
過了一會兒,媽媽回覆消息:「寶兒,錢已收到。」
我問她:「弟弟的病怎麼樣了?」
「還是不行,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準備換進口藥。」
換進口藥,意味着需要更多的錢,更多更多的錢。
這也意味着,我要更加賣力賺錢。
我開始接一些白天的工作,比如陪客戶喫飯喝酒應酬,收取小費。
晚上 8 點趕到會所上班。
凌晨 3 點再給病嬌少爺唱歌。
一連半個月,連軸轉。
有時候累得坐在馬桶上都會睡着。
這天晚上,遇到一個土豪客人,讓我們幾個女孩喝酒。喝一杯獎勵 666 元小費。
我本來正犯困,一聽這,立馬來了精神,張牙舞爪衝上去就開喝。
最後不記得喝了多少,什麼時候斷片的也不知道。
等我醒來,太陽已經曬屁股了。
我垂死病中驚坐起:「千千闕歌!」
手機電量已經耗盡,自動關機了。我手忙腳亂充電開機,微信二十多條未讀。
我顧不上看那個土豪客人給我轉了多少錢,首先點開範少的聊天框。
從凌晨 3 點到早上 8 點,他給我打了 15 次語音。
我突然好內疚。
我想象着那個場景。一個抑鬱的少年,苦苦等待我的歌聲入眠,漫漫長夜,輾轉反側。
他讓我想起了我的弟弟。
我弟弟跟他一般大,今年也是十九歲。
弟弟學習很好,是全家的希望。
高三上半學期,他期中考試後突然暈倒。在縣裏、市裏、省裏的醫院輾轉了一個月,最終確診。
白血病。
那時候我正在上大專,每天刻苦學習,準備考專升本。
弟弟確診後,我在圖書館哭了一晚上。
第二天平靜地辦理休學。
從學校出來,我脫掉牛仔褲,穿上黑絲襪,放下馬尾辮,頭髮染成網紅顏色,進了泛悅灣。
我需要掙錢,在很短很短時間內,掙很多很多錢。
上班一個月後,我給家裏匯了第一筆款。
爸媽從來沒問過我錢是怎麼掙來的,也許他們已經猜到了些許,只是不敢從我嘴裏聽到真相。
只要能救弟弟的命,用什麼姿勢掙錢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也不去想自己的未來了。就像機器一樣掙錢,掙錢,掙錢。
而範少的出現,挑動了我麻木許久的神經。
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麼,每晚需要聽着別人唱歌才能入眠。
年紀輕輕又不缺錢,他還能有什麼痛苦呢?
但我不會去輕易評判他。每一個人生有每一個人生的苦難。
我不理解他,但我同情他。
我給範少回消息:「實在對不起!昨晚喝多了,斷片了,不是故意放你鴿子的。」
過了一會兒,範少回覆我:
「客人給你多少錢,讓你喝得這麼盡興?」
我心頭一堵,覺得他這話不太好聽。
我剋制地說:「這是我的工作,沒辦法。」
他變本加厲:「那爲什麼要做這樣的工作?」
「掙錢啊。怎麼,你覺得寒磣?」
「何止寒磣,簡直是 jian。」
最後一個字他打的是拼音,但我知道寫成漢字是什麼。
我愣怔了一會兒,給他回覆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4-
我的剋制,替我保住了範少這個 VIP 客戶。
凌晨三點,他準時給我打來語音,一上來就道歉:
「對不起,昨失眠一夜,白天我控制不住暴躁,說話沒輕沒重,傷到了你,抱歉。」
我淡然說:「沒關係。」
他說:「今天不唱歌了吧,咱們聊會兒天?照單付費。」
我頓時來了精神。
好啊,不唱歌好啊,只要不讓我人肉單曲循環,聊啥都行!
他說:「不過,我也不知道該聊些啥。」
我說:「那我問你個問題。」
「你問。」
「你爲啥這麼喜歡聽千千闕歌?」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回答:「因爲我媽媽喜歡唱這首歌。她是香港人,小時候哄我睡覺,就用粵語唱這首歌。」
這下我明白了,原來這是他的搖籃曲啊。
他繼續說:「你的粵語不是很標準,但你的聲音,有點像我媽媽。」
我:「哦……」
「該不會覺得我有戀母情結吧?哈哈。」他笑起來。
他居然笑了。
很爽朗的笑聲,撥開陰翳見豔陽的感覺。
「我沒有戀母情結啦,也沒把你幻想成我媽,我只是好久沒見她,太想她了。」
「那她去哪裏了?」
「不知道。可能是加拿大,也可能是英國,她換了聯繫方式,我找不到她了。」
我找不到她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卻一下子感受到其中的沉重。
我說:「哎呀,不聊了,我還是唱歌給你聽吧。」
「好。」
我剛唱了兩句,那邊就傳來輕微的鼾聲。看來,這次他睡得很沉很香。
第二天,範少一下子給我轉了 8000,算是把昨天剋扣的 2000 也補上了。
「謝謝老闆!」我呲牙笑。
他說:「今天下午有空嗎,見面喫個飯?」
啊喲,範少第一次約我見面耶。
我小激動。
但還是矜持地表示:「約我喫飯,要付小費的。」
他說:「算啥事,我差錢?」

-5-
這次出門赴約,我刻意打扮得很素淡,牛仔褲白球鞋,把頭髮梳成馬尾辮。
我不想讓他一看到我,就聯想到我的工作。
我們約好在天橋上見面,範少先到了,靠在欄杆上看手機。頎長的身材加上慵懶的氣質,在路人中格外顯眼。
我小跑過去,「不好意思,久等啦!」
他很自然地牽起我的手,帶我穿行在人流之中。
遇到人多的地方,他就把我拉到身前,緊緊地護着。
我這才發現,他好高啊,我纔到他的胸口。
我仰頭看着他,忽然想起了我的弟弟。
青春期時,弟弟的身高第一次超過我,他特開心地說:「以前都是姐姐保護我,以後我可以保護姐姐啦!」
爸爸在一旁開玩笑:「對,要是你未來姐夫敢欺負你姐姐,你就揍他!」
這時候我冒出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未來範少欺負了我,我弟弟會揍他嗎?
哈,白日夢趕緊打住。熙寶,你現在是在工作,身邊這個男孩,只是你的客戶。
我們去了一家網紅餐廳,邊喫邊聊。
範少今天情緒高漲的樣子,話很多。
我認真聆聽。心想說吧,多說話心情就會好的。
範少忽然話鋒一轉:
「熙寶,能不能幫我個忙?」
「什麼忙?」
「還是曉晨的事。」他低頭攪動着碗裏的湯,「我想再努力一把。」
哦,原來他還沒有放棄曉晨啊。
我原本明媚燦爛的心情暗淡下來。
「要我怎麼幫你呢?」
「你跟她關係好,她有沒有告訴過你,她爲什麼不喜歡我?」
我沉默良久,索性跟他直說:
「我們會所,有一個超級 VIP 客戶,是個姓吳的大老闆。你只要能證明,你比吳老闆更有錢,就能抱得美人歸。」
吳老闆,就是曉晨的那位金主。
聽完我的話,範少毫不驚訝,淡淡問:「那吳老闆有多少錢呢?」
「具體我不知道。聽說人家的產業遍佈全國,估計有億萬身家吧。」
「那我確實沒他有錢。」範少苦笑。
我和範少的這次見面,以期待開頭,以索然結尾。
我七點與他分開,趕回家收拾收拾,八點半去上班了。
九點,範少居然跑到泛悅灣來了。
他趕得不巧,今天是週六,曉晨不上班,去陪吳老闆了。
範少卻說:「我今天不找曉晨,專門來找你的。」
我挺高興。陪他,總比陪別的客人好。
可很快我又不高興了。
他又讓我人肉單曲循環千千闕歌!
這是電話裏沒聽夠,還要來聽現場?!
包廂裏,我一遍一遍歌唱,他一杯一杯喝酒。
喝到後來,他躺倒在我的腿上。我低頭看着他的側顏,長長的睫毛溼漉漉的。
男孩哭了。
再後來,他睡着了。

-6-
第二天晚上,我沒喝太多酒,早早回家,泡了一杯胖大海,坐等三點給範少唱歌。
三點到了,範少那邊沒動靜。
以前他很準時的。
三點半,還是沒動靜。
我給他發消息:「範少,睡着了?」
沒動靜。
我又等了半小時,收到他的消息:「睡吧。」
我猜他可能臨時有事,就沒多問。
唉,少掙了一晚小費,難過。
又過了一天,範少依然沒有再找我「點歌」。
後來的幾天,他都沒有再聯繫我。
我略感遺憾。那晚包廂裏,我爲他唱歌,他躺在我腿上哭泣,竟是我們最近的接觸了。
自那之後,漸行漸遠漸無書。
再見到範少,是一個月後了。
他來泛悅灣了。
我跟他打招呼,他對我笑了笑,敷衍而疏離。
他點了曉晨陪酒。
這一晚,他們兩人在包廂裏待了很久。
下班時我聽領班興奮地說,範少今天又消費過萬。
出了泛悅灣大樓,我遇到了範少和曉晨。兩人依偎在一起,難分難捨。
我從他們身邊走過,範少側頭看向我,我當作沒看見。
夜裏回到家,我洗洗準備睡了。
忽然接到範少的消息:
「睡了麼?」
我有點意外,想了想,回覆他:「沒,在外面陪客人喝酒。」
他:「還在喝!你賺錢不要命了?」
我:「錢比命重要。」
他:「隨你吧。」
我沒再搭理他。
第二天上班,我在洗手間補妝,碰到曉晨,聊了起來。
曉晨往臉上撲着粉,跟我說:「那個範少,人還是不錯的。」
我說:「哪方面不錯?」
她說:「各方面都不錯。年輕,帥氣,對我好。」
頓了頓,又補充道:「經濟條件也不錯,之前是我看走眼了。」
我笑問:「難道比你的吳大老闆還有錢?」
「吳老闆再有錢,也不是我的錢。」她嘆氣,「老傢伙有家有室有兒女,我永遠都是個三兒。範少起碼願意給我一個正經名分,我年齡不小了,該考慮上岸了。」
曉晨到底是個明白人。

-7-
之後幾天,範少常來泛悅灣找曉晨,每次都是一擲千金。
我心裏酸了幾天,便不再把他放在心上,全身心投入工作。
由於工作賣命,喜歡我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每天能賺到很可觀的小費。
有個客人特別喜歡我,就是上次 666 元一杯酒的那個土豪,一位三十多歲的單身男士,我們都叫他小白總。
小白總說,我那種喝酒不要命的瘋勁兒感染了他,讓他覺得特爽,特快樂。
有錢人的快樂我不懂。反正能讓他快樂,我就有錢賺。互惠互利。
小白總出錢爽快,但就是喜歡灌我酒。
好幾個晚上,我喝得七葷八素,要去廁所吐好幾回,吐到懷疑人生,甚至想要放棄。
但看到手機上的轉賬,默默擦乾眼淚,補好妝容,帶着微笑回到包廂。
有一次下班,進電梯時遇到範少。我醉得趔趄了一下,他扶住我。
「你還好嗎?」
「挺好,謝謝。」
「要我送你回家麼?」
「不用,我已經叫車了。」
他扶着我,一直把我送到出租車上。關車門前囑咐:
「到家了給我發個消息。」
回到家,我抱着馬桶又是一頓吐,妝都沒卸,撲到牀上就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被手機鈴聲鬧醒。
我迷迷糊糊:「喂?」
「你到家了麼?」是範少。
「到了。」
「怎麼不給我發消息,讓人擔心。」
我頭疼欲裂,「範少,你是曉晨的客人,我不方便跟你走太近,就這樣吧,好嗎?我要睡了。」
掛斷電話,關機。
卻怎麼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我頂着黑眼圈去上班,又被小白總給灌醉了。
迷迷糊糊去上洗手間,在走廊撞了人。
那人順手就給了我一巴掌。
我一下子被打醒了,定睛一看,竟然是曉晨?
冰山美人怒氣凜然,「走路不長眼睛?」
我有點懵。
一起工作的好姐妹,走路撞了她一下,就要打我耳光?
「覺得無辜是不是?」她藉着酒勁兒,指着我的鼻子開罵:
「無辜你媽**無辜。昨晚你跟範少打語音電話,以爲我不知道?」
我大無語。
她說:「我剛纔無意間看了他手機聊天記錄,才發現你們以前整夜整夜地聊語音,還約過見面。藏得挺深啊你!他是我的客人,你不懂這兒的規矩嗎?敢撬我的客人,活膩了?」
我垂着眼,不解釋。
我不想跟她鬧,她是這裏的頭牌,經理和領班的心頭寶,我跟她爭,喫虧的只會是我,沒準還要扣我錢。
曉晨卻不罷休,反手又是一巴掌,「喝多了是嗎?聽不懂我在說什麼?那我幫你醒醒酒,讓你記住什麼是規矩!」
我差點又要挨巴掌,範少及時走過來,擋住她的手。
「怎麼回事?爲什麼打她?」他語氣裏壓抑着煩躁。
曉晨哭起來,「你還想跟我好麼?這頭跟我海誓山盟,轉頭又跟她勾勾搭搭,什麼意思?」
範少平淡地說:「我跟她什麼關係都沒有。」
「那你跟她整夜整夜聊語音,聊國際局勢吶?」
「那會兒你不是不搭理我嘛,我找個替身解悶兒而已。」他說。
我驀然抬眼,錯愕地看着他。
我一夜一夜地給他唱歌,哄他睡覺。原來,我卻只是個替身,用來解悶兒。
當然,我沒資格抱怨。畢竟收了人家不菲的小費,我也沒虧。
但爲什麼,心裏覺得膈應呢?
範少避開我的目光,摟着曉晨,想帶她走。
曉晨不依不饒:「你現在就把她微信刪了,當着我的面,把她刪了!」
範少說:「行了,乖,別鬧,回包廂再說。」
「刪了她!要麼刪了我!你選!」
我感覺曉晨今天真是喝得有點多,或者是,恃寵而驕。
範少掏出手機,幾下子操作。
「好了,已經把她刪了。」他說。
他對她,真的是言聽計從。
最後是小白總過來解了圍。
我看出小白總是生氣的,自己喜歡的女孩被人欺負,他面子過不去。但他對範少很客氣,似乎他們早都認識。
曉晨畢竟忌憚小白總,沒再繼續糾纏。
小白總把我帶回包廂,用紙巾替我擦擦臉,「那個範思遠,你離他遠點,不是善類。」
我這才第一次知道,範少的名字,叫範思遠。
我說:「謝謝小白總,我跟他沒關係,我是你的人。」
小白總樂了:「小美人兒,你說真的?那你別在這幹了,跟着我吧?我給你租個房子,專門只陪我,每個月五萬零花錢,怎麼樣?」
我聽出他的意思。意思就是,要包養我。
可是陪人喝酒已經是我的底線。賣身,臣妾做不到ƭů₄啊。
我端起酒杯,「小白總,敬你一杯啊,謝謝剛纔替我解圍。」
說完,一飲而盡。
這酒,好苦啊。

-8-
這一晚喝了很多。回到家,我卻怎麼也睡不着。
眼睜睜到了三點鐘。
而我知道,那個人再也不會給我打語音電話了。
他已經把我刪了。
一股強烈的悲傷湧上心頭。最近一次這麼悲傷,還是在知道弟弟病情那一晚。
之後天天用工作和酒精麻痹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過悲傷的情緒了。
如今,我卻不知道心裏悲的是那個男Ṭû⁴孩,還是悲我的弟弟,還是悲我自己。
第二天,曉晨沒來上班。她辭職了。
她終於上岸了,找到了完美的棲身港灣——年輕多金又癡情的範少。
這次她是認真的,不但把工作辭了,還把舊金主吳老闆給踹了。
一心一意要跟範少雙宿雙飛。
吳老闆大怒,本尊沒露面,派祕書帶着保鏢來把我們經理和領班一頓羞辱,差點把場子都砸了。
經理和領班氣瘋了,經理聲稱要把姓範的給做了。
小白總聽說此事,輕蔑地笑:「好戲還在後頭ṭŭ₄呢。」
我抿着酒,狀作無意地問:「啥好戲,他們真能把一個大活人給做了啊?」
小白總說:「放心吧小美人兒,只有範思遠把你們經理做掉的份兒,你們經理動不了他一根汗毛。」
我真的有點好奇,範少是什麼人。
不過我不會再追問。他對我來說已經徹底翻篇了。
我這輩子不會再唱千千闕歌了,一句都不會再唱。唱噁心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除了弟弟的病情,我不再關心任何人、任何事。
小白總又跟我表達了幾次包養的意思,我都當沒聽見。
就差使用當時曉晨對範少說的那套經典話術:「我只陪酒,不賣身。」
幸好我沒這麼說。
因爲現實很快就來打我的臉了。
我生日這天,接到媽媽的電話。
她沒有祝我生日快樂,急切地跟我說:
「寶兒,你弟不行了,要儘快移植骨髓,不然撐不過兩個月……」
我心裏咯噔一下。
爲什麼這麼快呢?爲什麼不再給我一點時間呢?
我們倒是不缺合適的骨髓。
早在弟弟剛確診的時候,我們全家就做了骨髓配型,結果我爸媽都沒配上,我配上了。
我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一旦弟弟需要移植骨髓,我就會給他捐獻。
但我的錢,還沒做好準備。
骨髓移植的價格,是個天文數字。移植之後預防各種排異反應,也要花錢。
我預期的時間是一年。再給我一年,我就能攢夠骨髓移植的錢,就可以回去救弟弟。
可是現在時間線突然提前了。
我算了一下,最少還差三十萬,而且不算後續的治療費用。
兩個月,怎麼才能掙到三十萬,怎麼才能掙到三十萬,誰能告訴我?
掛掉媽媽的電話,我癱倒在牀,魔怔地念叨:
「我需要錢,現在就要,現在就要,現在就要。」
老天聽到了我的生日祈禱。小白總的電話打來了。
「小美人兒,生日快樂呀!」
我有氣無力:「謝謝。」
「怎麼,感覺你不開心呀?」
「嗯,缺錢。」
「缺錢找我呀。」
我垂死病中驚坐起。
現成的金主,就擺在眼前。
要,還是不要?
我想起剛進泛悅灣時,領班跟我說的一句話:
「拿你擁有的,換你想要的。」

-9-
晚上,我跟泛悅灣請了假,去赴了小白總的約。
約會在一家五星級酒店,這種安排的意圖不言自明。
我們先在餐廳裏喫飯,主要是談「價碼」。
按照小白總之前說的,每個月五萬零花錢,我陪他一年,一年後分手。
我說:「如果不到一年,你對我膩了,把我甩了怎麼辦?要不這樣吧,先預付半年的薪水,三十萬,我也就安心了。」
小白總一聽,笑得不行,「啊喲我的小美人兒,獅子大開口啊。」
我沉默半晌,小聲說:「我是處女。」
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人格和尊嚴砰地砸在地上,一片狼藉。
但還是那句話:
「拿你擁有的,換你想要的。」
小白總的笑容僵住,「靠,不會吧?」
我說:「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他眼中噌地騰起火苗。
這一夜,就不描述了。
……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小白總的親吻中醒來的。
他說:「你看看手機。」
我拿起手機,銀行消息提示:35 萬人民幣到賬。
我說:「多了 5 萬?」
他說:「喜歡你,所以任性。」
「那,謝謝小白總。」
「我叫陸白。」
「我叫苗熙,熙寶是媽媽給起的小名。」
「熙寶,可愛的熙寶。」小白總的吻密密匝匝地落下來。
「你今晚就去把泛悅灣的工作辭了。」他說,「把你所有的客人聯繫方式刪了。如果我發現你還和他們有聯繫,我會懲罰你的。」
「好。」
「尤其是,」他語氣嚴肅,「不許跟範思遠有任何聯繫,堅決不允許,記住了?」
「記住了,你放心。」
他又溫柔下來,「好了好了,熙寶,走,我帶你出去玩,給你買衣服。」

-10-
我跟領班關係不錯,我提出辭職,她沒有生氣,只是表達了惋惜。
「你工作剛有起色,年紀也正好,正是掙錢的好時候,爲啥要辭職?」
我說:「我要回學校讀書啦。」
領班很是讚許,「讀書是好事,咱們這裏,總歸是喫青春飯。對了,你知道曉晨的事嗎?」
「曉晨什麼事?」
領班眉飛色舞地跟我講起來。
曉晨被範少踹了。
她「上岸」不滿一個月,就被他重新踹回陰溝裏。
據說,精神大受刺激,到了去看心理醫生的地步。
一個久歷風月場的女人,按理說心理素質不是一般的強大。
範少做了什麼,竟讓她精神崩潰?
而且我想不明白,範少花了那麼大力氣抱得美人歸,這不到一個月,就把她給甩了?
病嬌少爺的心思,我委實不懂。
我住進陸白給我租的公寓,環境清幽,我很喜歡。
陸白每隔兩天會來找我一次,其餘時間,都由我自己支配。
我撿回了書本,開始靜下心來讀書。
我的學籍還保留着,我想等弟弟病好以後,就重回學校。
除了讀書,還努力健身。之前做夜場,身體虧損嚴重。馬上要給弟弟捐骨髓了,我需要一副健康的體魄。
某天,陸白帶我去參加一個商務酒會。
我穿着優雅裙裝,挽着他的胳膊,款款走進宴會廳。
現場貴賓雲集,都是些衣冠楚楚的上流之輩。
而我在人羣中,赫然發現了一個臉熟的人——
吳老闆。
泛悅灣曾經的大客戶Ṱū́₊,曉晨的舊日金主。
而他,是這次酒會的舉辦者。
酒會正式開始,吳老闆上臺講話。先是感慨了一番自己幾十年的商場生涯,接着說:
「接下來,我要給諸位鄭重介紹一個人。犬子吳思遠,遠峯集團的未來接班人。」
衆人的掌聲中,一個穿着黑色西服的年輕男孩走上臺。
我愣愣盯着他。
我的眼睛,一定出了問題。
他怎麼跟範少長得那麼像?
他一張口說話,我的天,聲音也一模一樣!
他是範少?範少是他?他是……吳老闆的兒子?!
陸白低聲對我說:「怎麼樣,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我只想說,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等等,容我理一理。
曉晨是吳老闆的情人。
範少是吳老闆的兒子。
兒子把老子的情人撬走,氣得老子發飆。
然後兒子把老子的情人一腳踹掉。
老子和兒子跟沒事人一樣,還是親密的爸爸與兒子……
有錢人的世界,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沒法懂。
無怪乎曉晨精神崩潰。
這要換成誰,都得崩個大潰。
中途,我去上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看見範少靠在走廊的牆上,手插進褲兜,神情頹靡。
他轉過頭,目光犀利地望着我。
「被陸白包養了?」
他開門見山,問得直接。
「嗯。」
「你知道這樣不道德麼?」
「哪裏不道德?人家小白總是單身,我又沒破壞他的家庭。」
「呵。」他冷笑,「對,你比曉晨那種三兒高尚一丟丟。」
我也冷笑:「那你不也把她喜歡得不要不要的?」
他頗爲驚訝:「喜歡她?我怎麼會喜歡一個夜場女孩?我恨死你們這樣的人了。爲了錢,什麼底線都可以突破。噁心,噁心至極。」
我不想再跟他囉嗦。撇過頭,準備離開。
他攥住我的手腕。
我回頭,「你幹什麼?」
他死死盯着我,眼裏湧動着各種情緒,像是糾結,像是憤怒,像是痛苦。
又什麼都不像。
「熙寶?」
我和範少正僵持着,陸白來了。
「小吳老闆,這是怎麼了,我這小祕書衝撞你了?」
範少鬆開我,我被他捏得生疼的手腕終於得解放。
陸白對我說:「給小吳老闆道個歉。」
這是什麼道理,是他無端招惹我,我憑什麼給他道歉?
我平常很聽陸白的話,但這次,我偏不道歉,偏不!
我黑着臉,雙手環抱在胸前,愛咋咋地吧。
氣氛冷了十幾秒鐘,最後範少說:「對不起,打擾了。」
意味深長地看了陸白一眼,轉身離開。
回去的路上,陸白在車裏狠狠親我。
「熙寶兒,你今天表現真棒,太硬氣了,我喜歡死了。」
我攀着他的肩,「奇了個大怪,範少怎麼變成吳老闆的兒子了啊?」
陸白嘿嘿一笑,「那我給你講講他家的故事?」

-11-
從陸白口中,我知道了豪門圈裏流傳甚廣的吳家父子的故事。
範少確是吳老闆的兒子沒錯,而且是原配夫人所生的獨苗苗。
吳老闆的原配夫人姓範,是個香港人。
吳老闆長期在內地跑生意,和夫人聚少離多,感情漸漸淡了。
然後他犯了「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包養了情人。
在香港撫養兒子的範夫人知道以後,憤然離婚,還給孩子改了姓,吳思遠變成了範思遠。
範思遠是在父親的缺席、母親的哀怨中長大的。
他十三歲時,範夫人得了重度抑鬱,吳老闆跑回來搶兒子了。
吳老闆有錢有勢,神通廣大,範夫人沒搶過前夫,被逼遠走他國。
範思遠被帶回內地,跟着爸爸生活。
父子倆感情比較淡漠。範思遠戶口本上改回了吳姓,但對外依然稱自己姓範。
擺明了不認這個老爸。
吳老闆也拿他無可奈何,不敢跟兒子撕破臉。他離婚後再娶,妻子一直沒有生育,龐大家業需要前妻的獨子繼承。
一年前,吳老闆又有了新歡,泛悅灣的頭牌姑娘曉晨。
然後兒子幹出了一件驚天地嚇鬼神的事兒:從老爸手裏把曉晨給撬過來了。
簡直是蝦仁誅心,頂級復仇。
據說,老子知道實情後,氣得住進醫院。
但最終,他原諒了兒子。
他老了,身體不好,需要兒子儘快接手自己的產業。
叛逆的兒子在這場「復仇」之後,終於爽了,痛快了,釋放了,與老爸和解了。
於是就有了這場公開的權力交接酒會。
我聽完陸白講的故事,心情十分那啥。
我終於明白了範少痛苦的根源。
明白了他乖張性格形成的原因。
明白了他詭異行事背後的邏輯。
他根本不愛曉晨。他只是爲了報復薄倖的父親。
我又想起方纔他說的話:
「我怎麼會喜歡一個夜場女孩?我恨死你們這樣的人了。爲了錢,什麼底線都可以突破。噁心,噁心至極。」
我想,他對我,也應是這種感覺吧。

-12-
一個月後,我跟陸白請假,說弟弟病了,想回趟家。
陸白沒有多問,很爽快地答應,還說:「如果需要我幫忙,隨時開口。」
「謝謝小白總。」
「叫我陸白。」他摸摸我的腦袋,「我等你回來。」
他不怕我卷三十萬跑路,光是這種信任,就讓我內心一陣暖意。
我和他之間,沒有愛與奉獻,只有慾望與交易。他用他擁有的,換他想要的。我也用我擁有的,換我想要的。
我們對彼此的關係拎得很清。他不會真心愛我,我也不會實意愛他。
但人與人之間,還有信任存在。
這就很好。
我回到家,去醫院看我弟弟。
半年未見,原本高大壯碩的弟弟,瘦得皮包骨,體重只剩六十斤,小小一隻窩在病牀裏。
我的父母,老了二十歲,烏髮變花白。
而我,表面光鮮,內裏卻也是破碎不堪的了。
原本幸福的一家,怎就到了如此境地。
夜裏,我讓父母去休息,我在弟弟病房看護。
無聊地刷着手機,微信收到一條添加好友申請。
居然是範少。
他發來的驗證消息是:我想聽你唱歌了。
看時間,正好凌晨三點。
我沒有通過他的驗證,直接把他的請求刪除。
我不會再唱歌給他聽了。
我看着窗外的星子發呆。腦中那段旋律竟揮之不去。
不由自主地,輕輕哼唱起來:
「來日縱使千千晚星
亮過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這宵美麗
亦絕不可使我更欣賞
因你今晚共我唱」
……
只可惜,今晚無人共我唱。
清晨,我正打盹,弟弟虛弱地叫了我一聲:「姐。」
我立馬彈起來,「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姐,你昨晚唱的歌,真好聽。」
「啊,吵着你睡覺了?」
「沒,我身體痛,經常整宿睡不着。昨晚聽着你的歌,睡得可香。姐,你不要再走了,陪着我和爸媽,好不好?」
「好。」

-13-
經過一陣子準備,在一個陰雨濛濛的上午,我躺上了手術檯。
一切順利。從我身體裏取出來的造血幹細胞,移植進了弟弟的身體。
經過幾天的緊張等待,得到一個大好消息:移植成功。
弟弟得救了!
這一瞬間,我失去的、付出的一切,都顯得那麼值得。
一個月時間快到了。
我得走了,回去履行和陸白的「合同」。
剛剛做完抽取骨髓的手術,我的身體有不良反應,骨頭疼得厲害。
可是弟弟的康復治療還在不停燒錢,我不能有片刻停歇。
走的時候,我沒去見弟弟。他曾說「姐,你不要再走了,陪着我好不好」,我答應了他,卻要食言了。
媽媽抱着我哭:「寶兒,回學校讀書吧!剩下的錢我和你爸想辦法搞定,咱們家欠你太多了……」
我說:「媽,一家人,說啥欠不欠呢?我這次就準備回學校讀書了,我還要專升本,以後還要考研究生呢。」
回到陸白身邊,我大病一場,連燒了五天。
陸白十分無語:「喂,我五萬一個月養着你,你好好保重身體行不行?我可虧死了。」
我鑽進他懷裏,「那後面半年,我給你打個九五折?」
「去你奶奶的。」陸白輕咬了一下我的耳垂,「給你放幾天假,好好養你的病。」
下半年,陸白的生意忙了起來,我要經常陪他應酬。
酒桌上,他自己不怎麼喝,要我替他擋酒。他甚至任憑客人們灌我酒,微笑着欣賞我醉咕隆咚的醜態。
我喝得愈痛苦,他愈發享受。
有錢人的變態,我實在不懂。
又一次酒宴上,我遇到了最不想遇到的人。
範少。
也就是遠峯集團新晉的小吳老闆。
他已經正式接替了父親的位子,一身西裝革履,頭髮梳成大人模樣。氣質沉穩,舉止得體,目光深沉。
已不是當初少年模樣。
這一晚,陸白異常興奮,不停地讓我喝酒,給王老闆敬酒,給楊總裁敬酒,給劉部長敬酒……
當然,還要給吳思遠小吳老闆敬酒。
和他酒杯相碰時,我微笑着說:「小吳老闆,我幹了,您隨意。」
他說:「你少喝點。」
又對陸白說:「你讓她少喝點行麼?」
陸白說:「我的人,小吳老闆說了不算。」
嘶,ŧű̂₆好濃的火藥味。
我趕緊把酒喝光。他看了我幾秒,也一飲而盡。
後來我就斷片了。
早上醒來,我發現自己被陸白糟蹋得不成樣子。他抽着煙,饜足地說:「範思遠搶我生意,我搞他女人,算是扯平了。」
我迷迷糊糊地問:「誰是他女人?」
他扯了扯嘴角,掐滅菸頭,望向我,「他心裏的女人,還能有誰?」

-14-
陸白和範思遠在生意場上刀光劍影,我的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
陸白時不時用各種損招折騰我,還故意讓範思遠知道。
干擾範思遠的心神,挑動他的怒火。
終於有一次,陸白把我弄懷孕了。
他問我:「生不生?」
我窩在沙發裏,用遙控器換着電視頻道,木然說:
「我們的合同裏,不包含給你生孩子這項條款吧?」
陸白說:「可以追加條款嘛,我加錢。」
我問:「這個『條款』,也是用來對付範思遠的嗎?」
陸白一呆,接着哈哈大笑:「小美人兒,我在你心裏那麼下作呀。」
在我的堅持下,陸白帶我去醫院做了流產。全程他陰沉着臉。
幾天之後,我收到一條添加好友申請,居然又是範思遠。
這次,他附加的驗證消息是:
「別再糟踐自己了,離開陸白。」
我依舊沒有通過他的申請。
我也沒有離開陸白。
直到一年「合同」到期,我才終於和陸白說再見。
此時,陸白要出國了。他失敗了,國內的生意被範思遠搶得精光,只能出國發展。
分別前,陸白問我:「如果範思遠再來找你,你會回到他身邊嗎?」
我說:「您多慮了,他不會來找我,我也要回學校讀書了。」
我想專升本,以後還想考研。
「真是個好學生。」他揉揉我的頭髮,「小美人兒,我可能會想你的,以後回來找你哦。」
「小白總,拜拜,祝海外生意興隆。」
他瞪我一眼,轉身進了機場安檢口。
幾天之後,我接到一個好消息,還有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我弟弟戰勝病魔,徹底痊癒,已經回學校備戰高考了。
壞消息是,我因爲超出了休學期限,被學校退學了。
校園,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什麼本科、研究生,這輩子也讀不了了。
我回到泛悅灣上班。
出來近兩年,我已經陷入泥淖,爬不出來了,唯有繼續沉淪。
拿我擁有的,換我想要的。
趁着尚有青春,掙得一些積蓄,餘生不至於太過淒涼。
兩年後的某天,某位故人大駕光臨。
範少。
他點了我。
此時的我,已經相當職業化。職業化的微笑,職業化的服務,不夾雜一絲情緒。
掙錢嘛,不寒磣。
範少也成熟了很多,大大方方跟我喝酒聊天玩骰子,一晚上竟很是輕鬆快樂。
快結束時,他忽然說:「哎,給我唱首歌吧。」
我沒問他想聽啥歌,直接點了那首歌。
熟悉的伴奏響起,我悠悠唱道——
「來日縱使千千闕歌
飄於遠方我路上
來日縱使千千晚星
亮過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這宵美麗
亦絕不可使我更欣賞」
……
唱到這裏,我忽然發現,這是一首關於離別的歌。
臨別在即,一切要講的話也不知從哪裏開始。
範少坐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面無表情地聽着。那個曾經躺在我腿上哭泣的男孩,到底一去不復返了。
一曲唱畢,他沒有像以前那樣讓我單曲循環。卻突兀地說道:
「我馬上就要結婚了。」
我一愣,立馬笑道:「哦!那恭喜你啊!」
他盯了我半晌,拿起手機,「加個微信吧,我給你轉小費。」
「不用啦,小費從前臺走酒水單就行。」
「你不希望我再找你?」他的眼眸晦暗下來。
我保持微笑,問他:「你希望你未來的妻子,再遭受和你媽媽一樣的痛苦嗎?」
他微微一震,眼裏滿是不可思議。
但很快,他就恢復常態。迅速站起身,走出包廂。
他走後,我又點了那首歌。自己唱給自己聽。一遍一遍,循環往復。
這夜之後,範少再沒來過泛悅灣。我接了一茬又一茬的客人,喝了一夜又一夜的酒,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歌。
卻再也沒有唱過,那首關於離別的歌。
(正文完結)
番外
番外(範少篇)

-1-
和老爸的情人「表白」時,範思遠惡心透了。
那女人還一副清高模樣:「我只陪酒,不賣身。」
他更覺得噁心到家。
他是親眼目睹過,她和老爸在車裏怎麼震的。
好在,旁邊那個女孩的歌聲,緩解了他的心理不適。
她的粵語不太標準,音色卻是極好的,把他最喜歡的歌曲,唱出了天籟的感覺。
他讓她一遍遍單曲循環,她一臉委屈的小模樣,還是乖乖地、認真地唱。
他來泛悅灣,目標很明確,就是要撬他老爸的情人,噁心一下這對「狗男女」。
老爸對夜場陪酒女「情有獨鍾」,十幾年來換了無數情人,無一例外都是夜場陪酒女。
範思遠的媽媽,一個傳統高知家庭的女子,生生被丈夫的背叛折磨到重度抑鬱。
後來,是她自己放棄了一切。她臨走前對兒子說:「媽媽病了,照顧不了你了,你跟着爸爸,以後繼承他的家業,你會過得很好。」
然後不顧兒子的哭泣挽留,媽媽登上飛機,從此杳無音訊。
這麼多年過去,範思遠想,她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重度抑鬱症,自殺率高得嚇人。
他回內地跟着老爸生活,老爸依然故我,包養情人,縱情玩樂。
他恨透了。恨透老爸,恨透那些夜場女。
從泛悅灣回到家,他徹夜難眠。其實已經習慣了,離開媽媽以後,他就喪失了睡眠的能力。
極度焦躁之中,他打開微信,看到了熙寶的名字。
鬼使神差,他給她播去了語音電話。
三點鐘了,她還沒睡。他不知該聊些啥,索性說:「唱歌給我聽吧。」
千千闕歌,小時候媽媽哄他睡覺時唱的歌。
給她轉了 3000 塊錢,她就乖乖唱起來。
他想,夜場女就這點好,只要錢到位,讓她們幹啥都行。
聽着聽着,他竟就睡着了。
睡得很香,好久沒那麼香過了。
中途醒來,她的歌聲還沒斷。正唱到「來日縱使千千晚星,亮過今晚月亮……」
他透過落地窗,看到窗外夜空如洗。瞬間,心中星光點點,寧靜恬淡。

-2-
他對她的歌聲上癮了。
每天凌晨三點,估摸着她下班回家收拾完畢,他就打來語音,付費點歌。
她很敬業,除了擅自換過一次歌,每次都一直單曲循環到天亮。
他的睡眠越來越好,噩夢都不來打擾他了。
有天晚上,他照例給她打電話,她卻怎麼都不接。
不應該不接的,她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他打電話到泛悅灣,領班說熙寶下班後就走了,不知去哪了。
他急瘋了,不停地給她打電話。他甚至聯繫了曉晨,旁敲側擊問熙寶是不是跟她在一起,曉晨說沒有。
第二天,他準備報警了。
突然收到她的信息:「實在對不起!昨晚喝多了,斷片了,不是故意放你鴿子的。」
他大大鬆了一口氣,緊接着怒火中燒。
然後就開始教訓她,簡直是口不擇言——
「客人給你多少錢,讓你喝得這麼盡興?」
「爲什麼要做這樣的工作?」
「何止寒磣,簡直是 jian!」
……
當他發出最後這句話,立即就後悔了,想撤回,又礙着面子。
他以爲她會生氣,她卻只是回覆了一個笑臉。
他忽然心軟到渾身無力。
當晚跟她道歉,她大度接受。
他莫名起了跟她聊天的心思,在她的「循循善誘」下,竟聊起了自己的媽媽。
這是他第一次,跟外人說起媽媽。
其實,媽媽長什麼樣,他已經記不清了。她的聲音,他也快忘記了。
即便忘了一切,卻仍然記得兒時的那份溫暖。
可能,這便是思念到了極致吧。
他約她見面。
想見她,特別想見她。
天橋上,看見她跑過來。
牛仔褲,白球鞋,馬尾辮,青春的笑容,乾淨的眼眸。
恍然間以爲是中學時的初戀。
他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帶她穿梭在人羣中。
她小巧玲瓏,個頭只到他的胸口,激起他的保護欲。
他低頭,發現她正仰望着自己,眼裏星星閃爍。
他忽然醒覺。不該這樣,自己和她,不該這樣。
這不是一場約會。他是要付她小費的,她只是出來工作的。
於是,在喫飯時,他刻意問她,怎麼才能追上曉晨。
她原本閃爍着星星的眼眸,瞬間黯淡。
這就對了。他心想,你不要喜歡我,我也不要喜歡你。我只是你的客人,你只是個夜場女。
晚上,他去了泛悅灣,點了曉晨陪酒。
包廂裏,和曉晨聊天喝酒,有意無意向她透露了自己的家世和財力。
曉晨冷若冰霜的臉,忽然有了春意。
呵,這就是夜場女。他心想。
耳邊沒有了那人單曲循環的千千闕歌,他無聊到透頂。

-3-
那天以後,就不再找她深夜唱歌了。
他再次陷入失眠。他知道她在等他,可他不能了,不能讓彼此陷得更深了。
他和她,不可能的。
儘管每次在泛悅灣遇到她,他都心跳停一拍。
儘管看到她被陸白灌酒,他都恨得牙癢癢。
儘管她被曉晨打耳光,他也要裝作不在意,順手刪了她。
點擊「刪除聯繫人」的時候,他的手指都在顫抖。
但是,他想,長痛不如短痛。
刪掉她的那一晚,他卻被「短痛」折磨到天亮。
終於,他把曉晨撬到手了。
然後帶着「新女友」,大張旗鼓去見了老爸。
在老爸和曉晨面面相覷的那一刻,他痛快極了。
活了快二十歲,從沒這麼痛快過。
仰天大笑出門去。
報復的目的達成,曉晨被他棄如敝履。
他一腳把她踹開,任她在大街上歇斯底里。
冰山美人的優雅高傲,蕩然無存。
剝下光鮮的外皮,美人也就是個酒囊錢袋而已。
老爸最終還是原諒了他。老了老了,還是兒女最重要。
他和老爸做了筆交易:他同意改姓吳,老爸可以放心把家業交給他,他保證不會敗家。
在酒會上,老爸第一次帶他和圈裏人見面。賓客雲集,他卻一眼看到了她。
她一身高檔裙裝,站在陸白身邊。陸白與她交頭接耳,很是親密。
他瞬間就不淡定了。
這一晚,他失態了。在走廊裏堵住她,說了很難聽的話。
一字一句,刺在她耳裏,更紮在他心上。
又過了一陣子,酒宴上碰到陸白,卻沒見到她。
他問陸白:「你那小情人呢?」
陸白隨口道:「聽說她弟弟病了,回老家看弟弟去了。」
夜裏,範思遠睡不着。拿起手機,通過微信號,搜到了她的微信。
他連她的微信號都一直記得的。
好友申請發過去,附加一句驗證請求:「我想聽你唱歌。」
她沒有動靜。她肯定沒睡,就是不想理他了。
大概陸白已經滿足了她的經濟需求,她不再需要點歌費了。
他坐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夜景。腦中縈繞着那熟悉的旋律,其中有那麼一句,格外清晰:
「臨行臨別才頓感哀傷的漂亮
原來全是你令我的思憶漫長」
……

-4-
後來他專心投入工作,忙得不可開交。
往日荒誕的情愫,慢慢深埋在心底,很少想起了。
忽然有一日,在酒宴上又碰到了她。
陸白是個壞人,使勁讓她喝酒。
她給他敬酒時, 他注意到她端酒杯的手都在抖。
縱然心疼,還是隻能說一句:「你少喝點。」
那晚,她喝到斷片, 被陸白拎着走的。範思遠知道陸白要對她做什麼, 咬得牙根生疼,卻也無可奈何。
於是開始在生意場上瘋狂報復陸白。
陸白到底不敵遠峯集團的實力, 被擠兌到國外去了。
她終於自由了,範思遠想。所以, 他是不是……有機會了?
聽說她又回到泛悅灣上班了,他就盤算着選個合適時機, 去找她。
至於什麼叫「合適時機」,他也說不清楚。
近伊情更怯。
很突然地, 老爸安排了親事。
遠峯集團正謀求上市,需要一場聯姻來鞏固投資人的信心。
他跟女孩見了幾面,彼此感覺還不錯。
在雙方家長的催促下,婚事提上日程。
臨近結婚,他驀地有種很強烈的感覺,自己的人生不應該這樣。
於是鼓起勇氣, 去了泛悅灣。
她有些變了。褪去學生稚氣, 出落得更加成熟美豔,落落大方。
換個形容,就是更職業化了。
他也裝作沉穩模樣,跟她聊天喝酒玩骰子,聊了什麼不記得了,滿心裏都在盤算怎麼跟她表明心意。
卻不知怎麼說出口。
眼看着快要打烊, 他趕忙說:「哎, 給我唱首歌吧。」
她也沒問什麼歌,直接點了千千闕歌。
他會心一笑, 坐在沙發上靜心欣賞。
她的粵語更標準了,音準更好了,每一個細節處理得更精緻了。畢竟曾經單曲循環了那麼多遍。
他偷看她的側顏。她正唱到:
「何年何月Ṫṻₘ才又可今宵一樣
停留凝望裏讓眼睛講彼此立場」
可這時,他們並沒有彼此凝望。
一曲結束, 他還想再聽,卻覺有更重要的事要講。
「我馬上就要結婚了。」他說。觀察着她的反應。
她只是微微一愣, 然後是職業化的笑容:
「哦!那恭喜你啊!」
他的心跌落到萬丈谷底。
尤不甘心, 「加個微信吧,我給你轉小費。」
妄想着給以後留着聯繫的機會。
「不用啦, 小費從前臺走酒水單就行。」她居然說。
「你不希望我再找你?」他的心又往地底沉了幾千丈。
「你希望你未來的妻子, 再遭受和你媽媽一樣的痛苦嗎?」
千般萬般,他沒想到她會說這般。
說得太直白了, 卻也……太有理了。
己所不欲, 勿施於人。他恨他老爸恨了那麼多年,自己也要做和老爸一樣的人麼?
他匆匆逃離,只圖在她面前保留最後一絲尊嚴。

-5-
他最終沒有結婚。
不愛人家女孩, 何苦耽誤人家一生。
他也沒有再去找自己愛的那個女孩。
當初刪了她一次, 就再也加不回來了。
緣分,有時候就這麼脆弱。
忙碌於工作,漸漸不再失眠。只是偶爾半夜醒來, 想起歌裏最後一段詞:
「來日縱使千千晚星
亮過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這宵美麗
都洗不清今晚我所想
因不知哪天再共你唱」
……
他終於明白,原來,這是一首關於離別的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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