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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故事接近尾聲的時候穿成惡毒女配。但我不想洗白,不想翻身,我們這些當惡女的,實在是短命。剩下那麼點日子,好好躺着休息不香嗎?
穿來的第二日,我已經躺餓了,便問小廚房要了碗陽春麪喫。
「三娘子身爲庶出,可主君之前卻給了你如同二娘子一般的嫡女厚遇,可你非但不念恩,竟千方百計地謀害二娘子,這下好了,徹底得罪了太子殿下,如今主君將你禁足起來還不安分,非鬧着喫什麼面。」
下人摔下一碗清湯寡水的素面,諷刺了我好長一段話。
「嗯對。」我點頭。
下人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最後翻了個白眼就走了。
只要我躺着,你們就伸手就打不着我。
我不止嘴硬,心也是硬邦邦的。於是,在男主,也就是那個太子殿下,他命人將我綁起來扔到腳下時,我也只是懶散地抬了抬眼皮看他。
好貴的氣質。
好嚇人的臉色。
我又耷拉下眼皮,隨後聽見上方傳來剋制清冷的聲音:「此前那些將瑤兒推下水,誣陷她損壞御賜之物、謀害四公主諸如此類的行徑,暫且壓下,那些都算過賬了。唯有你將她誘至賊窩裏的這一本賬,我非算到底不可。」
「嗯對。」我還是點了點頭。
「你嫉恨瑤兒至此,出手狠毒,可真是喪盡了伯府顏面。」
「嗯……」我頓了頓,決定換換臺詞,「我認罪。」
「……送入玉清廟,餘生不得與青燈古佛相離,否則我必降罪於伯府。」太子下達命令後,拂袖而走。
我在看小說時還在直呼男主殺伐果斷,簡直安全感爆棚,完全沒有想過我會成爲促成這份該死的安全感的小炮灰。
我仔細想了想,這裏和小說不太一樣,按照小說,我應該會被送離京城,遣至一個偏僻的郡縣,配給了一個商戶家的瘸子,並被勒令不得回京。
噢,可能是因爲我剛纔喪到沒眼看。
畢竟原主在此時被太子質問時,還掙扎了幾番,以至於太子怒火更盛。
只可惜,我還是沒有喫上伯爵府廚子做的陽春麪,在小說裏,作者把它描述得天上有地上無的,饞了我好久。
我直接被送到了玉清廟。
我被領進來時,終於抬了頭,默默觀察着這裏的牆有多高,能不能翻,不能的話,墊幾層磚頭才能。
然後,再算了算太子幾時才能忘記我這麼個人。後來也得出結論,等女主也就是太子妃沈瑤在一年之後生下孩子,那時應該差不多了。
我是被特地送來靜修的,所以被領到玉清廟的深處去,連香客都不見半個。
但能見着旁人。
我指的不是路過的和尚,而是剛剛經過一間敞着門的殿宇,裏面的最中央處,有個對佛跪着的挺拔俊逸的身影,身着素白衣裳。
而在不遠處的四周,有幾個僕從打扮的人也跪着,一眼看上去也是在跪佛,可仔細看看,膝蓋卻是屈向最中間的那個男人的。
真有排面啊,他跪佛,別人跪他。
小說裏能擁有此情此景的也只有那個人了。
一個奪嫡失敗的……喪家之犬。
「翌王,時辰到了。」有人出聲提醒。
中央那個被喚作翌王的男子慢慢起身,轉身出來,步伐不輕不重,神色不哀不揚。
看起來不僅容貌絕美,而且心理素質也是不錯的。
可惜作者不打算拿他當男主。
不然儲君的位置就得是他的。
翌王目不斜視,我不禁懷疑我這麼大個人杵在這裏,他是完全沒看見。
直至他走過之後,忽地輕笑:「他怎麼淨喜歡把人往佛前送。」
這都不用猜。
嘲的就是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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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要理解起來也不難。
皇家奪嫡雖血腥兇殘,但到底是關起宮門來一窩斗的事,外人少有沾染其中祕聞,所以太子即使是秋後算賬,到底也留了餘地,不至於讓人置喙他對兄弟絕情。
至於我,一是認罪態度良好,二是以沈瑤善良的心性來說,她會替我求情。
於是,玉清廟裏就多了兩個相遇的冤種。
我是真的冤。
明明已經陷到泥濘裏,偏偏還有不少人趕着來踩上一腳。
我一個個數着這些來玉清廟裏冷嘲熱諷的人,然後在腦海裏對照着那些情節,反應過來好像原主確實得罪過這些世家娘子。
這回人太多了,任憑我敷衍上好多個「嗯,對對對」,也還是覺得煩。
後來,是翌王的人出來解決了這樣難堪的局面。
聽說是吵到他了。
我突然想起來,被落井下石的並不止我一個人。
書中寫道,翌王燕祁,在得知倒臺的推手之一,是自己最敬愛的養母,即皇后母親之後,心死如灰燼,纔會絕命於火海里。
「翌王還在殿裏?」我問。
侍從點頭:「在。」
片刻之後,殿宇裏的佛座下多出一顆頭來。
我側身問燕祁:「你每日要跪多久。」
「兩個時辰。」
「少一刻會怎麼樣?」我繼續問。
燕祁撥弄着手上的檀珠,沉聲道:「不怎麼樣。」
「我可跪不住,」我頓了頓,「許是心靜不下來,我這幾日被人上趕着來斥罵是如何如何的人品低劣心術不正,聽着就煩悶,所以,謝謝你替我解圍。」
「是嗎?你竟還在意這些,」燕祁始終不看我一眼,他只顧着望佛,「我以爲你受過太子的怒火之後,該是百毒不侵的。」
「不至於,可太子確實也罵,他覺得我狠毒不堪。」我說。
「女娘之間的那些勾心鬥角傾軋排擠,在太子眼裏怎會算得上狠毒?若真覺得這些手段狠毒,可宮裏日日都有人被欺壓,也不見他都攬來管。無非是因爲你沈三娘冒ẗū⁸犯的是他心愛的女子,如果你是對四娘子出的手,你看他還……」
「四娘子?好像沒這個人。」
我說完之後,向着燕祁而跪的其中一個侍從忽然喝住我:「大膽,你怎敢打斷殿下說話?」
「住口,」燕祁抬了抬手,示意侍從噤聲,「都到這地步了,還擺什麼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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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從被制止之後依舊有些爲主子抱不平的意思:「可殿下您只是因爲遭了算計,纔會落魄一時,日後定能東山再起……」
「你們平日裏就是這樣攛掇王爺行事的?」
一聲威嚴的質問在殿宇前響起,佛堂裏頓時鴉雀無聲。
我稍稍掀起眼皮,暼到一個用衣飾將自己掩蓋得嚴實的婦人身影。
燕祁轉過身依舊保持着跪狀,他疊起雙掌置於額前,從容地壓低身子,磕了個頭,「母親。」
是皇后?
皇后竟還會來看他。
也是,燕祁如今尚不知真相,皇后若不來,才顯得奇怪。
皇后上前來,忽然停住,翹起的鞋尖指向我跪着的地方:「此女是誰?」
燕祁:「一個走錯路的香客。」
皇后:「走錯了路?那該回哪去就回哪去。」
「是,下次小心。」我順從地起身就走。
我原本以爲那些幹着來奚落的人才愛扎堆來,沒想到來探監的也是——
我在自己的禪房裏見到了沈家大公子沈堇。
沈堇看着我,面色疏離道:「三妹妹,我本是不打算來的,是瑤兒想見你,可太子放心不下,不讓她來,爲着瑤兒安心,我替她來一趟,來看看你如何。」
我擠出兩個字:「還行。」
「你安靜了許多,」沈堇那冷淡的神色不經意間出現了裂縫,「其實你幼時也這樣安靜,所以父親總對你多加照拂,可你怎麼……怎麼把這心性給丟了,長着長着,越發爭強好勝,驕縱善妒,以至於釀成大禍。」
「嗯對,」我抬起頭,「我知錯了。」
「真知錯了?」
「長兄覺得我像是還要興風作浪的樣子嗎?」
沈堇怔了怔,慎重地說:「不太像。」
「也不枉我來一趟,」沈堇起身,想要出去,「我不好留太久,被太子知道了會不高興。」
「嗯對。」
沈堇剛踏出禪房,又回頭,問道:「你不該出來送送長兄嗎?」
我反應過來:「送,送的。」
我跟在沈堇的後面出去,視線裏忽然掠過數只成串飛過的鴿子。
我仰着頭,盯着看。
沈堇察覺到時,嘆了口氣:「三妹妹,我知你想要自由身,可太子餘怒未減,伯爵府也不敢提出些什麼請求。」
「不是,我想喫烤鴿了,嘴特別淡。」
沈堇腳步一停。
「佛堂重地,」沈堇似乎要開始給我講道理了,可他纔講了四個字又不打算講了,思索一會後說,「我帶你到後山去,讓人買來東西,填Ṱṻ⁺填肚子吧。」
我朝沈堇笑。
沈堇說到做到,他把我帶到後țû⁹山,給我弄了好喫的,只是他依舊是不能逗留太久,囑咐我喫完就乖乖回去。
我慢慢喫完,又吹了吹山風,打算回去佛堂,怎知還未見到佛,先見到了皇后。
我是不是撞見了什麼?
然而皇后此時似乎心情不好,就想找個人來掐一掐,於是,她挑中了我。
「剛纔沒仔細瞧,你就是那個在四公主生辰宴上丟盡顏面的沈妤?淪落至此還不安分,這是要私自出逃嗎?」
「回皇后……」我還有一句「萬萬不敢」尚未說出來,就猛地被皇后身邊的人給鉗住,一路拖到崖邊。
我十分迷茫。
「既遭人厭棄又不肯安分,也就沒有苟且於世的必要了。」皇后揮了揮手,她的屬下見狀,利落地將我往崖下一推。
我欲往下墜,卻突然間被往回一拉,反身撞入寬闊的懷裏,驚得我那顆靜如止水的鹹魚心重重地跳了跳。
站定後,燕祁如同無事人一樣鬆開我,不卑不亢地對皇后道:「母親,你剛纔說兒子罪孽深重,可怎麼轉身又要給兒子積一筆殺孽了?」
皇后皺眉問:「這殺孽怎就是爲你積的了?」
燕祁:「母親若不是來看我,怎會被衝撞?」
「祁兒你……」皇后憋着氣,卻不好發作出來,「強詞奪理。」
「母親請回吧。」
皇后終究是不忍再苛責,道:「遲些再來看你。」
等她走遠了,燕祁依舊立着不動,安靜地看着皇后的背影。
而我在盯着燕祁的背影,他的背影似凝着一層冰,滲着涼意。
在這山間被染上了薄霜,顯得出塵。
即便是太子親眼見着,大概也是會以爲自己這皇弟,已經徹底放下野心了。
其實不然,如果燕祁真的徹底偃旗息鼓,也不會被有心人擲下最後一擊,就是那個關於皇后背叛的真相。
如今離燕祁的死期,好像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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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山時,順手抱走了牆根的幾塊磚。
然後疊在在禪房附近的一面牆下,踩上去,往上攀。
結果剛好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
不知道勁往哪裏使。
忽然,腰肢一緊,有雙手扶着我,輕巧地就把我的上半身送到牆的頂面上。
我喫驚地往下看,臉頰一熱,老半天才說出兩個字:「多謝。」
又是燕祁。
他像在打量一個很好玩的物件般打量着我,「不願齋戒不習經文,只想着往外跑,在廟堂裏這樣幹,你果真是無所求啊。」
「我實在怕命短,還是外頭安全些。」
話音剛落,便有人喚我:「三妹妹,下來!危險。」
我側頭一看,是沈堇,他手上還提着一個食盒。
「危險不了。」燕祁的眉眼間閃過轉瞬即逝的不悅。
他托住我,片瞬之後我的鞋履就到了地。
沈堇有些尷尬,他上前來,對着燕祁頷首:「抱歉,殿下。」
燕祁睨他一眼,轉身就走。
沈堇無奈地對我笑笑。
我指着食盒說:「帶了什麼?」
沈堇入到室內,邊開食盒邊說:「我也是才知道,你被幽禁的時候,連碗稱心意的面都喫不上,那幾個下人我已經罰過了。」
我看着浸在黃湯裏的麪條和撒在湯上的嫩綠蔥花,高興地問:「伯爵府的廚子做的吧?」
「什麼伯爵府,那是你家。」沈堇淺瞪我一眼。
我邊點頭邊吸溜麪條。
「我剛纔來時見到你和翌王相處得不錯,」沈堇說了又停,好一會後才繼續說,「於是生出個心思來。我想如果要向太子求情,那麼最好有些順他心意的東西用來交換。」
「什麼?」
沈堇到底是混着官場的人,「三妹妹,若讓你留意翌王的動靜,你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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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經思索就搖頭:「不幹。」
還不如爬牆來得輕快。
「我忘了,」沈堇眼神生憐,「現如今你心境清淨了不少,不適合再涉險,是我心急了。」
「嗯。」我專心嗦面,無暇回話,只點了點頭。
「喫慢些。」沈堇說話的語氣已經比初次來時柔和了許多。
而他依舊沒有逗留太久,這次是因爲沈瑤和太子大婚在即,送親的大小事務都要沈堇幫着料理。
沈堇臨走時,囑咐我親自去求份姻緣符,屆時送給沈瑤。
我求好姻緣符時,正想託人送去沈府,結果一轉身就撞見了佇立在後的太子,巧,實在是巧。
我以爲他是來找燕祁的,便搶着將符遞出:「我爲二姐求了符,太子可否……」
太子毫不留情地拂掉了我伸出的手,那姻緣符倏地落到石板上。
我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姻緣符,慢慢縮回手。
「瑤兒呢?」太子眸中殺意翻湧,「我問你,你又讓人把瑤兒抓到哪去了?」
沈瑤失蹤了?
大婚之前……我努力地回憶着……似乎是太子政敵所爲,目的是挾太子妃而脅太子。
我如今還在京中,太子便以爲又是我乾的。
「沈妤,你若不說我真會殺了你。」太子忽地以能使人骨頭都碎掉的力度攥住了我的手腕。
「燕淮!」
被人直呼名諱時,太子的手勁不自覺地鬆了鬆,我順勢把自己的手滑出來。
是燕祁來了。
「燕淮,別發瘋。」燕祁口吻平靜,然而卻掩不住有鋒芒滲出,再不見半分在佛堂洗滌時的出塵氣息。
「皇弟,不關你的事。」太子看着燕祁道。
他一點也沒有懷疑燕祁。雖然積怨已深,但太子始終相信燕祁是不屑於對女眷出手的。
燕祁脣角微揚:「太子所爲有失謹慎,臣不得不規勸一句。」
禮完便兵:「如此自亂陣腳,父皇若知道,很難不失望上一時片刻。」
太子蹙起眉,滯住片刻,之後依然堅持道:「在未有確切消息前,我得把沈三娘帶走。」
「阿妤。」燕祁喚了我一聲,示意我到他身後去,甚至還伸出手,欲拉我過去。
我卻沒有接燕祁的手,而是低低地嘆了口氣,對太子說:「我跟你走就是了。」
被帶走時,我朝燕祁擺了擺手,然而他卻沒有理我,臉色冷冷。
隨太子離開後不久,就傳來了消息,那夥人明說已將沈瑤挾至京郊的某個角樓之上,揚言要太子前來,不可帶兵,否則就將人推下去。
太子縱馬前行,而及時趕來的沈堇聽從太子之令,將我一同帶上了馬。
沈堇一路都沒有同我說話,甚至看我的眼神都變得複雜起來。
他或許也在懷疑我。
至角樓下,立刻就能看見幾近半個身子都懸出來的沈瑤。
只一眼,就能讓太子怒焰灼灼。
我遊離在外,輕易就瞥見沈堇悄悄地離了賊人視線,往一旁潛去。
我記得是有暗處通向樓上的,看來沈堇已經找到了,我想了想,亦跟了去。
太子能引開賊人的大半注意力,所以沈堇從後接近,雖險,但有勝算。
只是不料此時一陣風吹來,沈堇的衣襬獵獵作響。
我屏了屏呼吸。
可毫無意外地,賊人還是察覺到了動靜。
沈瑤也發現了,她回過頭來,在看見後方有兄長遇險,下面有情郎陷入窘境的時候,眼睛霎時間變得通紅。
也就是一瞬的事,她決絕地掙開了鉗制,欲要往下一躍。
「瑤兒!」
「三妹妹!」
接連兩聲之後,我不知是哪來的力氣,抓住了沈瑤的衣袂,攔了攔她。
隨後我把力氣落到她的手臂上,想往回拉,這時手背被扯得通紅。
恍惚間,我聽見沈堇心急如焚的聲音:「三妹妹,你別推瑤兒,我求你。」
我……我沒推她。
沈瑤潛意識間大抵還是想求生的,她不自覺抓緊我的手,淚珠簌簌地掉。我更加不忍心,極力想要救她回來,卻在雙腳懸空的一剎那生出不可名狀的恐懼來,腦子空白了一瞬,手臂更是顫得厲害,遙遙間,隱約看到有人縱馬而來,片刻的分神讓我鬆了鬆手勁,沈瑤被沈堇猛地扯回來的時候,我的身子卻猝不及防往外倒去。
可我已經使不上力了。
墜下去的那一瞬間,我看見沈堇慌亂地撲過來,眼中盡是懊悔和錯愕。
「妹妹……」沈堇傾盡全力也只攥住我袖子的一角,結果袖子斷開了,我徹底失了控。
呼嘯的風聲讓我腦袋發暈,暈乎乎間,忽然察覺到有雙手不顧衝擊,接住了我。
有斷裂的聲音。
我木木地趴在寬闊的胸膛上,直至幽幽沉水香滲入鼻腔,感官好似如夢初醒一般,渾身發痛。
身下的人低低地喫痛一聲,我撐着身子爬起來,卻看見已經闔上眼的燕祁,心下一驚,忙抬起頭,想求太子救人。
在抬起頭的一瞬間恰好對上太子的眼神,我忽然忘了想說些什麼。他愕然,不可思議,甚至透着些捉姦的意味。如果不是因爲他同燕祁有着奪嫡之仇,他大概會命人送來一把瓜子。
「他從前不管閒事的。」太子後來鬱悶地說了一句。
我是閒人,可我纔不是他的閒事。
……
傍晚的玉清廟歸於靜寂,使得即便隔着門,我也能聽清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掩好門後,又再見到太子。
我疲倦到一定程度了,不但沒有主動問問沈瑤的狀況,也沒有關心太子前來目的的意思,只等着他開口。
太子身旁無人,所以也沒人再斥責我無禮,他自己似乎也無暇理會這事,而是攤開手露出掌心,上面是姻緣符。好像是昨日被扔掉的那個。
「還給你的。」太子的神色有些不坦然。
我想了想,這東西也不太適合再送給新娘子,便一言不發地收了回來。
「瑤兒說,她想你在大婚之日,出玉清廟,去宮中觀禮,你是她的幺妹,得去。」
出去?太累啦,還不知道會誤觸什麼幺蛾子。
我搖了搖頭:「我不去。」
太子神情一滯,他深吸一口氣,「從前的事就作罷吧,你可以去。」
我想出個萬能話術來,便指了指腦袋:「這兒疼,去不了,多謝太子好意。」
太子欲言又止。
我好不容易纔送走他,於是趕忙往燕祁那兒跑,我推門時他的侍從並不攔我,只囑咐我一句,殿下的手受了傷,小心別碰到。門一開,我張口就來:「剛纔太子邀我……」
我忽然停了口。
燕祁在榻上睡着,但看起來睡得不安穩,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吵的。
他的睡顏實在是好看。
燕祁有些發冷。
我看看四周,並沒有可用的毯子。
其實方法還是有的,可心底裏突然出現一道聲音,教唆我可以在這會做些壞事。
又沒人看得見,那道聲音繼續說。
我透過薄薄的窗紙看出去,之前在外面一晃一晃的侍從身影此刻也不見了,大概是躲懶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壓低身子,輕輕地抱上燕祁。
有些做賊心虛。
佛祖莫怪。
我昨天夜裏細細地想過,爲何在角樓上會因爲瞥見燕祁的身影而方寸大亂,以至於釀成失足墜樓的後果。無非是因爲小女兒心思佔了上風,不願他看見那番狼狽又無助的場景,事後想起來直喚自己是昏了頭。
昏頭的地方還不止這一處,剛纔太子問我是否要去觀禮,我毫不猶豫地回絕,不僅是因爲怠懶,更是因爲潛意識中一直將他視爲燕祁的敵人。燕祁爲我駁過皇后,斥過太子,我若轉頭就去,也太沒心沒肺了。
伏在燕祁身上時,我連呼吸都很輕,然而在感應到他的指尖落在我背上的時候,我呼吸不由得一滯,頓時不心虛了,但覺得哪裏不對勁。
很快便想明白了,我偷偷地抱,是輕薄帥哥。
燕祁回應,這事的性質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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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推了推燕祁,直起身,學着沈堇的語氣道:「佛堂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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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佛堂重地?」燕祁扯出一縷笑來,「你真這樣謹慎?」
我臉色不改地點點頭。
「去後面,別出來。」燕祁忽然沉聲道。
我嚇了一跳,心想這人的脾氣來得也太快了些。
後來燕祁添上一句有人來了,我才反應過來。
我躲到簾子後,看見一婢女模樣的人提着東西進來。
「奴婢給殿下請安,」她將東西放下,言辭懇切,「皇后娘娘知殿下受了傷,擔心極了,想親自出來,可陛下自下朝之後一直在娘娘待着,娘娘走不開,只好託奴婢帶些補藥過來,讓服侍的人熬給殿下喝,一日至少兩次。」
燕祁臉色生憂:「母后如何了?」
「殿下別擔心,娘娘只是有些頭疼,要緊的還是殿下您的身子,殿下瞧見了,您得顧及自身平安,娘娘才能安好,」婢女頓了頓,「可殿下怎麼想着去救太子妃了?」
燕祁和太子那邊已然通過口風,一律對外頭說燕祁救的是太子妃,無須牽涉我這樣的無辜進去。
燕祁淡淡地回:「離得近,就搭了把手。」
後來他們又談了幾句,大多是圍繞着皇后娘娘來說的。
燕祁,很信任依賴這位養母。
也得,燕祁自三歲起就養在皇后膝下,早視她爲親母了。
我掀開簾子出去時,燕祁看着我道:「我母后給我送了東西。」
有點像收到禮物之後的炫耀。
「皇后從前,很疼你吧?」
「是,無微不至。」
可如果不是皇后,燕祁是不會敗的。
他並不弱於燕淮。
鬼使神差地,我說了一句很刺耳的話:「你若不收手,你可能沒命再見她。」
話音落下,一時靜寂無聲。
燕祁的眼睛覆上冷霜,他緩緩開口:「你說什麼?」
我一向是不怕他的,可這會突然怕了。
好在他的手尚不能行動,否則我脖子可能都要斷了。
可是,話已經說一半了,收不回去,「我說,你別爭了。」
「你又憑什麼管我?」
「我……」縱有千句萬句想說,喉間卻似有東西窒住,良久,我學着他撂狠話,「眼見你一意孤行偏往死路走,我拉你一把卻又嫌我多事,我不管你就是了。」
「站住,」燕祁沉聲叫住欲要逃離的我,「是外頭的哪一個知會你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的?」
「佛祖告訴我的,你倒是找他算賬去。」我吵不過他,轉身就走。
後來看見閃爍着微光的佛堂,我不由自主地踏了進去。
裏面有僧人誦經。
我把膝蓋着在蒲團上,安靜等僧人誦經,我本來是聽不懂的,可是卻出奇的有耐心。
僧人停下唸經,回頭問我:「女施主,可有事?」
「我的一個朋友,心裏有很重的執念,哪怕會讓他送命,可就是不肯放。」
僧人微笑道:「你得讓他自己來。」
可他日日都來,只是佛念不入心。
也不知道燕祁每日是怎麼跪下來兩個時辰的,我只跪一會兒就覺得膝蓋酸。
「坐着。」後面忽然傳來聲音。
我回頭,瞪了燕祁一眼:「你不是嫌我管你嗎?而你現在又憑什麼管我?」
燕祁帶着傷臂,走得緩慢,也不急着回我,後來慢條斯理地坐到蒲團上,才道:「你竟是有脾氣的。」
不知爲什麼,一旦面對燕祁,我就會迅速崩掉作爲一條謹慎鹹魚的人設,變得口無遮攔:「是你縱下的,別人一見着我都是指責先行,把我壓得不敢說話,可你卻懶得搭理我是否驕縱狠毒,我自然就不夾着尾巴做人了。」
「你初來玉清廟時,被那羣女娘欺負得臉面全無,卻還是裝作無事人一樣,能有多驕縱狠毒?我又爲何要搭理。」
「你這話像在誇我有胸襟,所以你是來求和的?」
燕祁是左右都不會被我牽着走的,他繞回到自己身上,「手疼,出來走走。」
「很疼嗎?你沒喝皇后送來的藥?」
「還是疼。」
我在心裏竭力告訴自己他在賣慘,我不能喫這招,這樣輕易被他拿捏住,日後再吵架我還能有什麼底氣?於是,我一眼也沒有看燕祁伸出來的手,低下頭,後來覺得口舌乾燥,於是拿出從光頭小和尚那裏搶過來的果子,一口一口地喫,脆聲泠泠。
隱有嘆氣聲落在佛堂裏,連帶着我這果子都帶上酸澀之氣。
「瞧你是半分也顧不上我了。」
我仍舊不理他。
「你說我要在這和佛祖看上多久,他纔會讓你理我那麼一時片刻。」
我瞪他一眼,猶豫幾番,才掏出餘下的果子遞過去。
燕祁不知是真矯情還是假作勢,偏不肯接,「拿不住,不信你看看,這兒還是通紅的一片。」
我扭扭捏捏地湊過去,藉着微弱的燭火光端詳他的手,卻橫豎端詳不出什麼東西來,便抬起頭,恰巧近了燕祁的臉龐。
他的眸子裏泛着剋制的情慾,濃淡不定。
鼻尖將碰未碰,淺薄的氣息交纏着,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靜止之下是暗流湧動,是試圖瞞過佛祖的故作矜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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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連着好幾日沒有想過離開玉清廟的事了。
覺得在這待着還不錯。
可是我知道燕祁還在想。
我那日撞見他在燒信件。
到這一步,距離結局已經很近很近了。
在奪嫡後期,燕祁簡直是厄運纏身。先是被信任的母親在背țŭ̀⁺後狠狠地插了一刀,又在伺機再起時被曾經施恩過的人往傷口撒了把鹽。
沒錯,告訴燕祁真相的那人曾經受過他的恩惠,只是那人爲了投誠現成的儲君,不惜把燕祁踢到地獄裏去。
至於皇后那邊,也是一本複雜的賬。她膝下無所出,將燕祁從幼兒養育成人,若說沒有感情,那是假的,她從來沒想過要置養子於死地,只是宮裏人心不察,受人挑撥,便對燕祁生出疑心,種種因素交織着,促使她做出了使自己日夜難安的決定。
那日皇后親臨玉清廟,表現得那樣聲色嚴厲,也是失了陣腳的表現。
燕祁或許能想到這一層,但他不會允許自己相信。
這局不好解。
在太子大婚的前一天,沈堇又來找我。
我睡眼惺忪地去見他,他開口第一句就把我嚇醒了:「三妹妹,太子說的話,你是沒聽明白,還是聽明白了可是裝着不懂?」
「太子又來了,他說的什麼?」
沈堇搖搖頭:「是先前的事。那日他問你去不去觀禮,意思是,可以解了對你的幽禁。」
我確實……沒聽懂。
我知道在聽他們那些人的話時最好掰開幾層來理解,可是太辛苦了,我不幹。
「三妹妹?」
「出去的話,是去哪?」
沈堇:「當然是回府裏去。」
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那兒我更不熟,府裏的人也不怎麼好相處。
沈堇的神情變得窘迫,他躊躇地說:「是我錯了,在角樓那時,我不該疑你一分的,三妹妹,我後悔多時了。」
沈堇真錯了嗎?
可沈堇曾經是親眼見過「我」的惡行被揭露的時刻,連謹慎深沉的太子都會在沈瑤失蹤時第一反應就肯定是我下的手,沈堇又爲什麼不可以呢?
我無奈地朝沈堇笑:「是比起府裏,我在這裏待得更舒心。」
哼,小廚房不肯給我煮麪的事我可記下了。
沈堇看起來依舊不開懷。
他安靜地看着我,看着明明就在眼前的我,卻又似隔着鴻溝,最後嘆了口氣。
-8-
沈堇臨走前,問可以爲我做些什麼。
我讓他幫我給一個叫李書懷的人送封信,而且得是對方收到信,卻不知是誰送出的。
沈堇沒多問,很利索地答應了。
好在他不問,不然我不知該怎麼掰扯纔好。
這個叫李書懷的,就是把真相告訴燕祁的人。
所以我趕在前頭給他送了幾個字——「二位都已知道你的打算。」
李書懷是能看明白其中寓意的。
他是替皇后辦事的人,辦的又是關於燕祁的事。
虛晃這一槍,不知道能不能把他嚇得屁滾尿流地離開京城,從此隱姓埋名,夾起尾巴做人。
次日。
今日是太子燕淮迎娶沈瑤的吉日,連玉清廟的香客都減了些,好像都奔着去看那十里紅妝了。
我又疊了高高的磚層,踩上去趴在牆邊看,可頭仰得再高,也沒見着什麼。
我在牆邊趴了老半天,估摸着連在宮裏舉行的那一份儀式都該完了的時候,就失了興致,正想下地,卻看見忽然被抬來一頂小轎子,落在外頭。
我多看了幾眼,直到轎子上的婦人下地,才匆匆跳下來。
像是……皇后的身影。
可燕祁這會還在前邊聽禪。
我步入佛堂,一眼就看見燕祁的身影,他神情是專注的,然而卻能辨出我的腳步聲,沒有回頭,倒是輕聲道了一句:「後頭有宮裏送來的新鮮果子,去拿吧。」
像在哄孩子。
可那是皇后,皇后過來這件事自然比果子更有吸引力。
何況前一日我還弄了些動作。
見我滯住,燕祁低眉同僧人說了幾句話,便起身道:「我同你去看看。」
我連忙說:「我瞧見皇后來了。」
燕祁皺了皺眉。
他一下就想明白了,這是有天大的急事,才讓皇后一刻都等不及。今天可是太子成婚的日子。
我瞥見皇后身影的時候,下意識地閃到隱蔽的地方躲起來。
「母后。」
「祁兒,你知道了是不是?你全都知道了是不是?」皇后不復嚴厲,她顫着手扶上燕祁的臂間,「李書懷那廝昨夜匆匆來向本宮求饒,說什麼連你也知道了。」
這……李書懷竟直接去找了皇后。
他怎麼敢的啊。
我看不清燕祁的神情,只知道他沒有我想象中的方寸大亂。
燕祁沉默着,袖口下的手握成拳,接着又鬆開。
我從前猜對了,他並非察覺不到什麼,而是不敢信,不願信,所以皇后送經書,送藥過來,都值得分外高興,畢竟這便能說上一句母子情深。
「祁兒……」皇后喘着粗氣,「你爲何不說話?」
「我生母盛貴妃被打入冷宮時,我連日高燒不退,其他人說我們這對母子皆是不詳之身,是母后不顧非議,將我抱回中宮。等我大了些,母后就替我籌謀前路,殫精竭慮,可到如今卻不惜前功盡棄,舍了我去。我原不知,母后對我失望至此。」
暮時已至,寺裏響起渺渺鐘聲,燕祁的聲音隱於其中,有種蒼涼之感。
我嗓子有些乾澀,又在香火繚繞間,不慎咳了一聲。
「是誰?」皇后總能在一瞬間換上另一副面孔。
「母后,是一個新來的光頭小和尚而已。」燕祁說。
我……怎麼從走錯路的香客變成光頭小和尚了。
「祁兒,此次是本宮錯了,原不該那樣鬼迷心竅的,本宮這就像你父皇求情,務必讓你回去。」
「母后,我手還傷着,」燕祁微微用力,手臂便離了皇后的掌心,「還是在此處休養爲好。」
燕祁隨即轉過身,沒有再周旋下去的意思。
「阿妤。」燕祁竟叫了我一聲。
我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從柱子後面走出來。
燕祁面不改色地問:「那小和尚可趕跑了?」
我連忙道:「早跑了。」
「我們去挑果子。」燕祁道。
我忙點點頭,迅速跟到他身後去。
「祁兒!」皇后的語氣急切了不少,「這沈家三娘並非良配,連后妃們如今都知道她心地不正了,你這是在做什麼?」
「母后若真要論上一句心地不正,怕兒臣自己也是要羞紅了耳朵的,」燕祁的聲音有如冷徹的寒玉,「母后,你還要干涉嗎?」
這皇后是真怕了燕祁,連狠話都說得氣息不穩:「逆……逆子。」
燕祁始終沒有停下腳步。
可是我們也挑不上果子了,聽說被那些光頭小和尚給一鬨搶走了。
禪房裏,燕祁拂掉了那些一筆一筆抄出來的經文。
他的臉龐霎時失了血色,變得蒼白似鬼。
原來之前只是剋制着。
可如何剋制得了。宮裏親情難得,燕祁數年來都以爲自己是那不可多得的幸運者,但最後竟也不落俗套地走向離心離德。
書裏寫過,燕祁也有野心不盛的時候,每當那時,他便想着不力爭些東西,皇后晚年怕是難過得很,於是在奪嫡的風浪裏越裹越深。
「啪。」ṱű̂⁼又一聲響動,把我的思緒釣了回來。
在燕祁忽然摔了杯盞的時候,我覺得他這手,怕是好不了了。
然而壓着不讓他做的話,又怕他無處宣泄,最後真放把火來結束這一切。
「阿妤,」燕祁忽然把頭轉向我這邊,「你瞧我可憐嗎?」
「可憐。」我如實道來。
燕祁笑了一下,語色難辨:「是母后親口相告,並非旁人把持着這祕密來羞辱我,我倒還要說上一句佛祖憐我了。」
是我,不是佛祖。
月光流入窗欞,燕祁籠在一片青白裏,分外陰鬱。
我把地上的碎瓷踢到一邊,然後去點燭火。
燭火燃起時,腦海裏忽然映過燕祁在書裏的結局。
手一抖,蠟燭就被拂倒了。我手忙腳亂地扶起這長物,結果不小心被火苗舔舐了一把手腕。
痛得我忍不住啜泣起來。
「阿妤?」燕祁聞聲,語氣裏出現了起伏。
一番傳召過後,房裏又剩下我和燕祁二人。
我坐在燕祁腿上,順道趴在他的肩膀處,小聲嗚咽。
我本來是無心之失,但到這時算是多裝了一會,其實已經不怎麼痛了。
但被火燒那會,是真的會疼。
不知道燕祁記住了沒。
「是要喫烤鴿子嗎?」燕祁虛扶着我腰肢的手緊了緊。
「那已是數日前的事了,」我止住哽咽聲,「當時沒有的,過後可不要。」
燕祁一怔,問:「那你現在想要什麼?」
「你安生活着,好好護我。」
「難怪你不要烤鴿子,這和烤鴿子比,差遠了。」
確實。
燕祁後來不說話,屋裏靜靜的,我就睡了過去。
就這樣掛在燕祁身上一夜,而燕祁也坐了一夜。
-9-
在書裏,與男主爭皇位的反派男配最終不得好死。
與女主奪寵愛的惡毒女配最後得到了原諒。
所以在大婚過後,沈瑤帶着沈堇,一同來看我。
這雖是我和沈瑤的第二次見面,她熟稔地挽起我的手說着體己話,而沈堇只是不遠不近地在身後跟着,一言不發。
「聽太子說,你與翌王一道在此修禪,妤兒,你得小心些,此人心機深沉,你不要與他來往過密。」沈瑤說這話,是真心爲妹妹沈妤好。
可偏偏我有九百個心眼子。
與心機深沉的哥哥簡直是絕配。
然而,我在面上依舊微笑地點了點頭:「謝謝阿姊。」
「瑤兒,你不是還想去求籤嗎?」沈堇在這時提醒了一句。
「你且等等我。」沈瑤笑着對我說。
沈瑤小跑着走開之後,沈堇填補了我身旁的位置,低聲道:「那個李書懷,死了。」
我頓住腳步,「死了?」
「我查了好幾日,」沈堇打量了我幾眼,「是翌王的人乾的,可看你反應,似乎沒料到這一層。」
我點了點頭。
「在李書懷死後,我潛入他的府邸,想要找出那封信,可怎麼也找不到,不知是不是被他自己燒掉了。」
沈堇說着的時候,我忽地想到另一種可能性。
那便是信已經落在了燕祁手上。
燕祁會不會知道,藏在背後的人是我?
「走水了!西南角的禪房走水了!」
寺院內忽然四躥起驚亂的喊叫。
西南角……是他的房間。
爲何還是燒了起來?
我兩眼一黑,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又顫巍地跑了過去。
燕祁的那些侍從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幾番想要衝進去,然而火勢太大,被人摁住。
火光朦朧了我的視線,腦海裏一片空白,偶爾會浮出燕祁一身白衣地跪在佛前的身影。
沈堇遮住我的眼睛,強行要帶我走:「別再看了,會做噩夢的。」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是停在了原地。
匆匆趕來的沈瑤,見狀落了淚:「妤兒,阿姊求你了,快些離開,等皇族過來,在場的所有人都要被審上一番,你會受罪的。」
我看着梨花帶雨的美人,哀哀地嘆了口氣,任由她帶着我走。
燕祁身死玉清廟這件事,惹得京城風雲四起。
聽說中宮皇后大病了一場。
而我這裏,有個外地的商戶託人來提親。
這走向竟與書裏的結局差離不了多少。
沈堇攔着不讓我草草下嫁,但家中主公,也就是我父親,早就對我失望不已,再加上朝中動盪,他無暇顧及我的婚嫁之事,於是允了商戶的提親。
沈堇與父親抗爭了好幾日,然而後來也安靜了下來,我不怪他,他盡力了。
雖然是下嫁,但送我出城那一日,伯爵府還是派了不少奴僕和陪嫁跟着我的轎子。
而沈堇負責送親。
途經永安河時,他命車伕停下來,讓大家緩緩。
可沈堇也被人穿了嗎?
否則他怎麼會趁大家不備的時候,將我推下了永安河。
「三妹妹,祝你姻緣和順。」沈堇的話夾雜着在河風裏,聽得讓人恍惚。
這……這是要我下地府和鬼成親去?
我沉入河裏沒多久,身子就軟了,意識也模糊了。
可我沒想到,自己的好運沒用完。
都這樣了,還能被救上船坊。
醒來時,有位小生正好走進來:「你醒了?正好,這就告訴少主去。」
「少主?」我打量着這船坊,心裏暗暗喫驚於這裏裝潢之精緻。
「少夫人不知道?我們少主,可是富戶,產業無數。」
聽到前三個字,我心裏咯噔一下,忙問:「你們那位救了我,我就要以身相許?」
「不然呢?」忽然間,有隻手掀開了船坊的簾子。
來人一襲鴉青色衣裳,裳上鑲金絲,腰間繫着麒麟玉帶。
我開始對少主產業無數這件事,深信不疑。
順帶對以身相許這事再無二話。
因爲這是我老相好啊!!
燕祁進來時,和我搭話的小生立即退了出去。
「金蟬脫殼。」我瞪大了眼睛,冒出四個字來。
燕祁幽幽地看着我一會,慢慢道:「李書懷收到的那封信,字寫得歪歪扭扭,是你寫的吧。」
我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燕祁瞬間就明白了。
「我不會問你是如何知道的,」燕祁道,「我不逼着你撒謊。」
我又開始嚶嚶地哭:「我是爲了你好。」
「你哭什麼?」燕祁的指掌覆上我的臉頰。
「我哭禪房裏有暗道你竟然不告訴我。」
既有通往生路的暗道,可在書裏,他卻沒有選擇走。
是絕望驅使。
然而這次火光燃起時,他做了截然不同的選擇Ťũ²。
「我告訴你了,我送過去的經文,裏面夾着東西。」
我又想哭了:「我看不懂那些,所以你送過來的我從來不翻。」
燕祁:「……」
「你怎麼突然想要離開玉清廟了?」
「我若說,是因爲覺着你機靈聰敏,若困在一方廟宇裏磋磨年華,太過可惜,你信嗎?」
「我機靈聰敏,」我止哭反笑,「我信。」
這天夜裏,我又是一晚沒睡。
除卻少主家財萬貫這事讓人高興以外,燕祁還同我說,他這一生都被執念裹挾着,從未變過,只是如今執着所求的,是我。
番外
有個初來定居的富商在蘇州修了座寺廟。
起初城裏人猜測又是一個爲博好名聲的。
直至寺廟修起來後,佛祖座下常常出現一位來聽禪的矜貴公子,十分潛心。有人認出就是那位富商,可這會也沒人感興趣他是否誠心了,忽然變成了衆口一詞,都道那公子生得俊俏,繞手的佛珠一捋,活脫脫一個小神仙。
於是那段時間裏,寺廟香火格外旺盛。因爲多了不少專門去偷瞄他的未出閣女娘,也有爲自家女兒或妹妹去相看的嬸子。
然而有一日,那公子出寺時,有個穿金戴銀的女子從轎子上下來,落落大方地走上去挽了他的手臂,還對着耳朵說了好一會的悄悄話。
原來是個有婦之夫啊。
城裏有不少家都覺得失望。
只是如何看,這二人都不相配嘛。
公子出塵脫俗,而那女子,雖生得貌美,舉止卻不夠斯文,不夠優雅,性子也不夠賢淑,從來不見她陪着一道來聽禪唸佛,每每讓公子落單。
後來,有人大着膽子問公子:「你家夫人爲何總不同你一起來?」
燕祁微微笑道:「我夫人聽不明白這些,我讓她看戲聽曲去,她果然更高興些。」
看,還是個無內蘊的繡花枕頭。
城裏的人更痛心了。
燕祁卻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妥。
說來有意思,還在玉清廟時,沈妤和她長兄沈堇,這倆人雖有佛心,但不多。
沈堇會悄悄帶她去後山喫廟裏不能喫的東西。
而沈妤,自己一個人坐在樹下,認認真真地把沈堇帶來的東西偷偷喫完。
你見過山上的松鼠是如何喫東西的嗎?
就是沈妤那樣的。
因爲認真看起了松鼠……不對,是沈妤喫東西,所以沒有跟上下山去的皇后,才讓沈妤撞上了她,後來還花了些功夫來周旋。
燕祁知道沈妤從前的名聲很不好。
說她惡毒又愚蠢。
惡毒……從前不愛看熱鬧,所以燕祁沒親眼見着她所爲,於是並不承認這一條。
而愚蠢這茬……其實沈妤能算明白賬。
更談不上愚蠢。
至於沈妤不愛過來廟堂,一是她無意於佛文經書,二是她有一遭過來時,被嚇着了。
神志不清的娘子站在寺裏的銀杏樹下,見人就拉扯過來問:「你瞧見我的梁三郎了嗎?就是那個負了我的梁三郎。」
沈妤剛好從銀杏下路過,被眼前所見驚得怔愣了片刻,結果立刻被瘋娘子緊緊攥住:「你定是見過我家三郎的,對不對,他如今在何處,你快些告訴我。」
手臂被娘子的指甲嵌得極深,沈妤喫痛了一聲。
「妤兒。」一道身影忽地掠過,從瘋娘子手中把沈妤解脫出來,把她護在懷中。
隨燕祁一同出現的還有一位年輕僧人。
僧人面目溫柔地走向瘋娘子,輕言喚道:「女施主,今日臉色好些了。」
「三郎,你是三郎?」娘子抓住了僧人的袈裟,不肯放手,眼中含淚。
僧人不置是否,只淡淡地看着娘子,任她宣泄。
直至娘子的家人匆匆趕來,才解了娘子對僧人的不依不饒。
沈妤心中生惑,卻沒有多問。
三日前,沈妤去寺裏接燕祁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僧人。威顏凜凜,好似不聞人間煙火,絲毫不見那日對瘋娘子流露出的溫柔面貌。
「靜空師父。」沈妤朝他拜了拜。
靜空溫淡地合掌點頭,不發一言。
沈妤很快就把這些事拋之腦後,直至一日燕祁帶着她出去喫喝玩樂,恰逢樓上有人在拋繡球招親。
沈妤看了看喧囂的人羣,又仰頭遙望樓上披着面紗的姑娘,側頭問燕祁:「你還愛看這種熱鬧呢。」
燕祁朝上指了指:「你可知她爲何披着面紗?」
「這樣朦朧又神祕,連我都想接繡球來看看真容。」
「她當年初次拋繡球的時候,可沒顧得上什麼神祕不神祕的。」
沈妤困惑不已:「你又看見了?還有,初次拋繡球是什麼意思?這是第二次?爲何有第二次?」
「這娘子姓李,那次你在銀杏樹下受驚,就是她所爲。」燕祁停住了。
沈妤搖了搖他的手臂,嗔道:「賣關子算什麼本事嘛。」
被她這樣一求,燕祁才繼續道:「她第一次拋繡球時,接繡球的就是她心儀的男子。」
沈妤想了想,問:「這男子後來死了?」
「在她心裏,和死了差不多,」燕祁精準地攝住人羣中的某個方位,「這樣稱心如意的喜事難逢,可就在即將修成正果的時候,那男子因家中變故,棄了未婚妻不顧,遁入那空門去了。」
沈妤蹙眉道:「按理說,這男子所爲情有可原,可我若是李娘子,定不肯原諒他,而且還要罵上一句負心漢。」
燕祁對沈妤說:「李娘子的反應確實同你說的一模一樣。」
沈妤用嫌棄的眼神看着他,道:「都怪你們這些男子,總這樣不靠譜。」
燕祁清咳一聲。
「面紗面紗,你還未說清楚緣由。」
「李娘子一病不起,如今家中連棺材都打好了。聽說面容枯瘦蒼白,如同活死人一般,胭脂都遮不過去,只能用面紗擋着。至於這招親,是因爲她得了失心症,許多事都不記得了,連曾經招過親也不記得,她現在心心念唸的,還是要拋一次繡球,好讓這姻緣索落到心悅的梁家少爺身上。」
沈妤不禁問:「你爲何頭頭是道的?」
「你還記得三天前,你去寺裏接我,有位叫靜空的僧人正在給我講禪嗎?」
沈妤捂着嘴,再慢慢放下,道:「本尊啊。」
燕祁搖頭:「梁三郎兩年前就遊歷四方去了,靜空是他的徒兒,李娘子常常在寺裏驚擾路人,次次都是靜空出來周旋,我問起緣由,他也沒什麼可瞞的。」
沈妤聽明白了,又是一個無處覓得安全法的故事,「這親是能再招一次,可梁三郎往哪裏再找一個啊?」
燕祁示意沈妤看向他先前看向的地方。
沈妤看見了一個身披斗篷頭上戴帽的男子。
她頓時Ŧù₄反應過來:「靜空來了?」
「他靜空親口對我說,能圓了臨終者的心願,也是積德布善的事,況且是師父故人,他理應來這一趟。」
說話間,繡球在衆人矚目中被拋了下來。
乘着一片喝彩聲,靜空接住了繡球。
靜空接住繡球的那一刻,轉過身來,朝着上樓的方向緩緩走去,因爲離近了些,所以沈妤也看得清了些,從不沾凡塵的靜空,此刻正微微笑着。
她揪住燕祁的衣裳,輕聲問:「如果是梁三郎還在寺裏,他會不會親自來一趟?」
「凡念已清的人,來或不來又有什麼兩樣?還不如像此時一般,由靜空來送她一程。靜空所念想的,到底純粹。」
沈妤扁了扁嘴:「好吧。」
「你別不高興,」燕祁揉了揉她的臉頰,安慰道,「這始終是他人命數。」
沈妤看着漫天綵帶,忽然生出一個主意,她拍了拍燕祁,說:「我這是頭一回看別人拋繡球,明天我也站樓上,你就站下面,等我把球拋給你,然後你也要裝着很高興的模樣。」
「你若想玩繡球,只能站在府裏的小樓上,再把繡球拋下來,直接落我手裏。」
沈妤不高興地問:「爲何?」
「我信不過你,你手一抖,砸別人頭上,我還得殺個人。」
沈妤睜大眼睛,驚訝道:「你不會是認真的吧?要不得要不得。」
「所以,你明天還要站這上面拋繡球嗎?」
沈妤連連擺手:「不了不了。」
燕祁順勢牽過她的手,穿過人羣往外走。
「去哪?」
「買繡球,回府裏拋。」
「好耶。」
「還有,繡球落我手上的時候,我可不用裝着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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