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宛兒的視角

我以爲我爹孃是世間最恩愛的夫妻。
姑姑卻說娘是小偷。
孃親擁有的一切都是偷別人的。
我以爲我是爹爹最疼愛的孩子。
爹爹卻哭着說愛錯了人。
我是侯府嫡長女,孃親說,我生來就是金尊玉貴的。
我在侯府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怕我想要天上的星星,爹爹都會作勢爬梯子上天宮給我摘星星。
我聽多了姑姑們講的神話故事,生怕爹爹被天宮中的娘娘捉去不讓他回來了,就嚇得哇哇哭,一邊哭一邊嚷:「我不要星星了,爹爹別去,我只要爹爹。」
爹爹笑嘻嘻地裝作下不來,孃親就會嗔怪地瞪着他。
老祖宗很寵我,別人家小姑娘被要求背誦女戒女則,我不喜歡,老祖宗就笑着說:「看那勞什子做什麼,好好的姑娘都看傻了。」
我祖母更是慈悲得像個廟裏供奉的菩薩一樣,她總是很溫柔,聽到老祖宗的話,祖母就笑盈盈地附和:「您一直都不喜歡這些書,以前也不讓錦瑟和慧姐兒她們多讀,總說會磨了她們的靈性。」
說完這句話以後祖母的神色變得憂慮,老祖宗也是悵然一嘆:「也不知道慧姐兒和長松怎麼樣了。」

-1-
第一次見到長松哥哥那年我四歲,是在我們家的園子裏,爹爹把我高舉過頭頂,一邊作勢把我扔出去一邊笑着說:「我們小宛兒飛咯。」
這是我們父女倆最愛的活動,每次父親把我高舉過頭頂,我都會咯吱咯吱地笑,母親就會在旁邊笑盈盈地看着我們,也會嗔怪地瞪父親:「你小心點。」
長松哥哥就站在園子角門那裏愣愣地看着我們,我彷彿還看到他眼眶紅了,但不真切。
母親招呼他:「是松哥兒來了啊,快過來嚐嚐這個棗子。」
長松哥哥一點都沒有禮貌,招呼都沒有打,一溜煙就跑開了。母親訕訕的:「這孩子,怎麼跑得這麼快?」
我嘟囔着:「母親別理他,我喜歡喫棗子,來餵我喫。」
父親就和我一起張着嘴看母親先投餵誰,我們鬧作一團,沒人在意那個莫名其妙不講禮貌的小男孩。
第二次見到長松哥哥那年我五歲,我掉了一顆牙,嚇得不行。非說我的牙齒被妖怪偷走了,哭着鬧着讓爹爹帶我去找回來。
爹爹就裝模作樣地拿着佩劍,甚至去馬廄牽了馬,把我抱在馬背上說要帶我去斬妖除魔。
我天生喜歡這些刺激的項目,高興得不行,讓父親再騎快一些。長松哥哥就站在侯府的門前沉默地看着我們,父親的眸光閃耀着溫柔的光,天地之間他彷彿只能看到我這個嬌嬌兒,我依偎在他懷裏笑着誇他:「爹爹真好,我最愛爹爹了。」
那天長松哥哥沒等我們回府就走了。
第三次見到長松哥哥那年我六歲,和祖母去舅老爺府上看鴻雁姐姐做的風箏很好看,回來纏着爹爹給我做一個更大更漂亮的。爹爹就當真畫了一幅畫,畫裏分明是小小的我驕傲地坐在馬背上,然後父親用我的畫像給我做了一頂超大的風箏。他帶着我一起放風箏,在習習春風中,他笑着說:「我們小宛兒放心地去飛,爹爹永遠是小宛兒的後盾,飛累了回頭看,爹爹在這裏。」
孃親一邊給我們擦汗一邊笑着讓丫鬟給我灌薑糖水,我不服氣,爹爹就溫柔的哄我:「小宛兒聽話,風寒了會喫苦苦的藥,爹爹也會心疼。」
爹爹抱着我回房的時候,我在餘光裏看到長松哥哥撿起了那個風箏看了很久。
再後來我見到長松哥哥的次數就少了很多。
那日老祖宗再次問管家伯伯:「你上次去請松哥兒沒說我想他了嗎?怎麼請了好幾次也不願意來?難道慧姐兒不願意?」
管家伯伯拭了拭頭頂上的冷汗,一張乾巴巴的臉皺成了幹核桃:「說了,都說了,姜娘子也勸過哥兒了。但哥兒說要溫書,過陣子要準備考長唔書院了,實在脫不開身。」
越說管家伯伯的頭低得越低。
我窩在祖母的懷裏想,可能我知道原因。

-2-
在我六歲這年,孃親給我生了一個弟弟,弟弟一出生就衆星拱月般受寵,除了老祖宗和祖母,侯府中鮮少有人再提起長松哥哥。
再後來聽到關於長松哥哥的消息就是他考進了長唔書院,老祖宗給佛祖上了好幾炷香,但最滑稽的絕對是祖母,她一邊供奉三清真人一邊燒香拜佛,老祖宗讓她不要朝秦暮楚,她說只要她心誠,天下神佛都會保佑我們家的孩子。
在我八歲這年,京城發生了一件大家ṱúₐ津津樂道的事情。
前丞相嫡次子風風光光迎娶了承平侯府的前世子夫人,三媒六聘、鳳冠霞帔、大紅花轎。
大婚那日孃親在梧桐樹下喝光了一罈子的葡萄酒,我扶着她回房,明明她醉得不行了,嘴裏還是絮絮叨叨:「她嫁人了,我這心裏的大石頭纔算落下,這幾年的歡愉日子,我總覺得是偷來的,唯恐她來找我討要回去。
「當初知道府裏她的存在後,我都想好了以後怎麼去攏你爹爹的心,也想好了如何在老夫人那裏爭寵。但誰能想到她硬是不接招,轉身就走了。她乾乾淨淨了無牽掛地走了,帶走了所有人的心疼愧疚,我做得再好也比不過她了。」
她喝多了,情緒上來控制不住,哭着睡着的。
我想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的吧,爹爹孃親恩愛,府裏連個侍妾通房都沒有。爹爹會在下值以後給孃親帶她最愛的桂花糕。
但孃親只有當着爹爹的面纔會喫,爹爹不在的時候孃親把桂花糕都賞給了別人。我悄悄問過娘,娘笑盈盈的面容瞬間變得黯淡,也是在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愛喫桂花糕的從來都不是孃親。
九歲這一年我又見到了長松哥哥,老祖宗病情加重,長松哥哥很孝順,一直在老祖宗院子裏侍疾。
面對父親母親他彬彬有禮、落落大方,見父親把弟弟頂在頭頂做遊戲,他在旁邊笑嘻嘻地逗着弟弟。當年那個看見父親寵愛我會偷偷哭鼻子的男孩子,長大了也不再在意了。
我十歲那年祖母對我們三令五申,沒事不要出府,外面變天了。
父親臨危受命出征泉州,走之前母親絮絮叨叨讓父親一定要珍重自身,千萬不要忘記府中還有我們娘仨在等他,我覺得母親莫名其妙,好端端的父親怎麼會忘記我們。
父親一走就是兩個月,每日老祖宗撐着身子求佛祖庇佑,祖母更是跑完三清廟再去寺裏燒香,只爲求父親一個平安。
孃親照顧一雙兒女,打點府裏府外。
孃親說心裏再多的擔憂和怯懦也萬不可露出來,不然外面人發現你膽怯了,你的麪皮也就撐不住了,長此以往也就垮了。
總算我們的期盼沒有落空,爹爹比我想象的還要厲害,他回京那裏,街上擠滿了百姓,大家都想看一看英勇善戰的大將軍。
我和孃親在酒樓的包廂裏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這是我們沒有見過的爹爹,一身鐵甲戰袍,面容清朗英俊,眸子中都是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我激動地跟孃親分享我的崇拜:「孃親,我感覺我都快不認識爹爹了,他怎麼這麼高大威武?怎麼會如此英俊瀟灑?一想到他是我的父親,我就覺得我是這世間最幸福的人。」
孃親沒有搭我的話,她站在窗邊愣愣地盯着爹爹的背影看,嘴裏還唸唸有詞,我湊近了聽,孃親分明說的是:「我也不認識這樣的他。」
怎麼會呢?孃親和爹爹少年恩愛夫妻,我們府上一個小妾都沒有,我交好的姐妹都羨慕我,孃親怎麼會不認識最高光的父親呢?
父親要入宮述職,孃親先回府打點晚上的慶功宴。
「吩咐大廚房多備一些侯爺愛喫的菜,一走兩個月,侯爺在那邊肯定喫不好睡不好。」我的孃親一邊撥算盤一邊吩咐錦姑姑安排晚上家宴。
我知道她第一次和爹爹分開那麼久,想得緊了。
見我盯着她看,她嗔道:「翻過年就是十多歲的大姑娘了,可不許再纏着你爹爹鬧了。」
我吐了吐舌頭不以爲意,爹爹最寵我了。

-3-
那晚府上燭火通明,祖母和母親的臉上都是忍不住地笑。
長梧弟弟的奶嬤嬤笑着湊趣:「侯爺立了如此大功,聖上應該會冊封咱們哥兒爲世子吧。」
孃親的笑容更真切了,她的眸子亮Ŧűₜ閃閃的,裏面分明閃耀着期盼的光芒,笑罵道:「你這老貨,朝堂的事哪是我們能妄加揣測的,如果真有冊封,會有聖旨的。」
聖旨確實到了,但卻是冊封長松哥哥爲世子的聖旨。
孃親嘴角的笑就彷彿開敗了的秋海棠,她哆嗦着脣,不可置信地問傳旨公公:「公公可沒弄混?不應該是冊封長梧嗎?怎麼會是長松?」
傳旨公公滿心以爲會得到大筆的供奉,誰知道反而被孃親追着質疑,拂塵一甩:「雜家傳旨這麼多年,侯夫人是第一個質疑雜家的。」
祖母趕忙送上厚厚的銀票,歉疚地說:「大人息怒,我這兒媳前陣子風寒,至今恍恍惚惚,還請大人海涵。」
那公公捏捏了手心裏的銀票,笑容才真實了一些:「聖上本意冊Ŧûₕ封府上的小少爺爲世子,並賞賜良田千頃黃金萬兩。但咱們侯爺說唯一的心願就是請封府外的長松少爺爲世子,約莫侯爺也快回來了,雜家就不在這打擾您一家團圓了。」
孃親捏着聖旨不可置信地盯着上面明晃晃的長松二字。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爹爹往日裏最疼的就是我和長梧弟弟,他甚至都沒怎麼和長松哥哥講過話,怎麼會突然執拗地要冊封長松哥哥爲世子呢?
爹爹並沒有給我們解答,回府後他就直奔老祖宗的院子,連孃親精心準備的宴席都沒有參加。
第二日爹爹就請了瓦匠班子,把我們府上的慧雲院好好地休整了一番。
彼時我在孃親的院子裏陪長梧弟弟玩,聽到消息我不開心地抱怨:「孃親,我之前就讓您把這院子分給我,您偏說這個院子年久失修不讓我去,現在又重新修整,我豈不是還得重新搬一次?還不夠麻煩的。」
孃親的笑容不達眼底,她拍了拍我的手:「今日的大字練完了嗎?都什麼時辰了還在娘這裏癡纏,那院子也不是給你的,快去練字去。」
我不懂,我們府上就這幾個主子,以爹爹對我的寵愛,這最好看的院子還不是我撒撒嬌的事兒?
在我給爹爹送了兩個荷包一雙鞋子後,爹爹不僅沒有鬆口,反而自己搬了進去。
我以前遠遠地看過,院子裏面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樹,秋季開花的時候,我們整個府裏都是桂花香。
有一架漂亮的鞦韆和一座精巧的亭子,旁邊是人工挖採的池塘,天氣晴好的時候搬個躺椅在亭中看魚賞花別有一番風味。
這分明是爲了女子建的院子,爹爹一個臭男人住在裏面算什麼事。
更何況,爹爹搬走了,孃親的笑容也跟着一起走了啊。
大人的世界很複雜,我問孃親,孃親總是敷衍我,她一會讓我去讀書,一會讓我去寫字,有一萬種支開我的辦法。
我去問爹爹,爹爹總是摸着我的髮髻沉默,我問得急了爹爹就說喜歡這個院子裏的味道。
我仔細地嗅了嗅,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味道啊。
還是我長梧弟弟幸福,他年紀小,根本看不出眉眼高低,總是癡纏着爹爹,爹爹卻不像以前那樣寵着他。
他說男孩子要多磨練,可我知道不是這樣的,分明以前爹爹也會把弟弟高高舉過頭頂的。
那日爹爹架不住我和弟弟的苦求,無奈答應帶我們去買零嘴兒。在零食鋪子門口,爹爹彷彿被定住了一般,我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一位超級好看的大叔,左手拿着桂花糕右手拿着糖葫蘆,手忙腳亂間示意身旁的少年幫他拿攤子上的糯米糰子。
少年眉目清朗嘴角上揚,隱隱聽到他吐槽:「爹爹你買得夠多的了,孃親喫不完的。」
那好看大叔就撒着嬌:「小長松幫爹爹拿一下嘛,是爹爹想喫,好不好嗎?」
那少年表面很嫌棄,但我分明看見,他的眼睛裏,都是歡喜和滿足。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神采飛揚的長松哥哥。
原來在侯府之外,他不用再站在角落裏去看別人的幸福,他也是被別人用心呵護在手心裏的寶貝。

-4-
十四歲這年,老祖宗走了。
走之前老祖宗拉着我說了很多話,我問老祖宗,爲什麼孃親Ṭŭ₇就聽之任之呢?
老祖宗總是充滿智慧的眼眸不再清亮卻依舊讓我覺得裏面充滿了人生的哲學。
她捏了捏我的臉問我:「如果我們小宛兒曾經不小心做錯了事,造成別人夫妻分離,小宛兒會不會很愧疚?」
我懵懂地點了點頭,會的,我會很愧疚很愧疚的。
老祖宗走了,爹爹很是消沉些日子。
他在慧雲院的桂花樹下喝得爛醉如泥,我去扶他,他眼神迷離,眼眶紅紅地問我:「慧慧兒,你是不是再也不願意理我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又栽倒在地上,眼淚鼻涕一起流,他拽着我的衣袖不依不饒:「我迷路了,你爲什麼不等等我?我只是迷路了啊!」
我想給他一巴掌,事實上我也給了他一巴掌。反正他喝的人事不省,奴僕們怕看到侯爺狼狽的模樣都等在院子外。
他捱了打反而笑了:「慧慧兒你還是願意理我的是不是?你打我啊,我怎麼能我怎麼敢忘記你和長松呢?」
我不想理他,但又不放心他。
他看我不說話,抹了抹臉上狼狽的污漬:
「慧慧兒你還記得這棵桂花樹嗎?當年你說你最愛喫桂花糕,我就移了一棵最大的桂花樹放在我們的院子裏。
「秋日我們在院子裏採摘桂花,製作桂花糕,那是多麼有意思的一件事。
「後來你懷孕了,我腦海中想了無數種寵愛他的畫面,我們倆的孩子,我想他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會想辦法給他摘。
「可是慧慧兒,我怎麼會忘記你們呢?我心心念念最想給你們的,怎麼都給了別人呢?」
我聽不下去跑了出去。
我曾經以爲我擁有這世上最好的父愛,原來這一切,都是爹爹想要給長松哥哥的嗎?
那我和孃親的這些年算什麼?
孃親每日辰時起打理侯府上上下下又算什麼?

-5-
十六歲這年,我開始懷疑我存在這世間的意義,是不是我根本就不是被爹爹期待的孩子?我那些肆意幸福的時光都是偷的長松哥哥的?
祭酒家的二公子宋之書卻告訴我,我是這世間最獨一無二的女孩子,他說我是他見過最鮮活的小姑娘。
他會趴在我們家的牆頭上,給我送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我最喜歡的是一隻小貓咪,我最難捱的那些時光是宋之書和小貓咪陪我度過的。
有一日宋之書又爬牆頭給我送隔壁巷口的小餛飩,卻剛好被祖母撞見,我以爲等待我的是處罰和訓斥,誰知道祖母反而噗嗤一聲笑了。
祖母說爹爹小時候就愛爬姜家的牆頭,死皮賴臉地哄着人家小姑娘。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長輩們提起那段過往,原來在爹爹像長梧這麼大的時候就對人家小姑娘起心了。
百般呵護,千般在意,萬般柔情。
如果沒有那場戰役,如果爹爹沒有失憶,他們會是這世間最好的一對夫妻。
這一年我不再是小孩子了,我開始懂得情之一字最是磨人。
對我示好的男孩子有很多,但有資格爬我家牆頭的卻只有宋之書,這又何嘗不是我的回應,那麼多年前的姜家姨姨也是十分喜歡爹爹的吧。
姜家姨姨看到爹爹移情別戀,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說,直接傷心離開。那些獨自帶着長松哥哥的日子裏,她熬得又有多辛苦?
也難怪爹爹想起了過往,意志消沉,日日買醉。
如果他不讓自己醉下來,他怎麼去面對?那些他寵着我卻漠視長松哥哥的日子,他情何以堪?
但我的孃親又何其無辜?
如果當初不曾遇見爹爹,我的孃親依舊是邊陲小鎮的採藥娘子,可能會遇見一個抓藥的小生,二人相知相許也是圓滿的人生。
而不是在這深宅大院,每日處理各種瑣碎事,卻已有六年不曾和夫君在一起。
孃親彷彿什麼都知道,她不鬧也不問,彷彿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我突然懂了姜家姨姨大婚那日,她的醉話。
原來這麼多年她一日都不曾踏實,她覺得是自己偷走了別人的幸福,她一邊樂在其中一邊惴惴不安。

-6-
我提了兩罈子新釀的果酒去找孃親,這幾年的時光孃親彷彿老了十歲不止,以前總是笑盈盈的面容面無表情,孃親這些年也熬得很辛苦吧。
我和孃親說起宋之書,孃親聽得很認真;「宋家哥兒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兩家宅子也近,你高興的話孃親就高興。」
兩罈子酒還剩半罈子的時候,我裝作不經意地問:「孃親知道爹爹以前也做過這樣幼稚的事嗎?」
孃親的神色有點愣愣的,很顯然她喝多了,她點了點頭:「知道,回府的第一日我就跟伺候的下人打聽過了,你爹爹年少時期比宋家哥兒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孃親和爹爹又是怎樣在一起的呢?」
孃親如今已經 30 多歲,終日的操勞和心思鬱結,她並不年輕,但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孃親還是露出了一抹害羞的神色。
「那年我 16 歲,哥哥在賴老三那欠了三百兩賭債。我們家只會採藥製藥賣藥,根本填不上哥哥這個窟窿。
「賴老三下了最後的通牒,三日內還不上就把我賣給青樓抵債。我怕極了,想着上山碰碰運氣,卻在山腳的河邊發現了你爹爹。
「他受了箭傷,在河裏漂了很久發了高燒。
「我喊半天,他纔有意識,他把自己的玉佩拿下來給我,讓我把玉佩送到附近的衙門,自有人來接他,然後就力竭暈了過去。
「那個玉佩觸手生溫,雖然我不識貨但我也知道很值錢,於是我把這枚玉佩抵給了賴老三。
我想着他只是受了傷,看他穿着也不像窮苦人家,我們救了他一命,他總不至於追究一塊玉佩吧,所以連拖帶拽地把他帶回了家。
「因爲我的自作主張,你爹爹延誤了最佳治療時間,高燒加上腦袋撞在石頭上沒有及時治療,他失憶了。
「我讓爹爹幫忙託關係把他送進了府衙,但當職的縣太爺根本就不認識他,還因爲擾亂公堂打了他二十大板。
「他身上除了一枚平安符,找不到任何標誌性的物件,我端詳那個平安符的左下角細密的針腳繡着祥雲和姜花,看針腳應該是女子的手藝。我實在看不懂是什麼意思,問他他也是一問三不知。
「於是你爹爹就賴在了我們家。
「對我來說那是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你爹爹雖然失去了記憶,但刻在骨子裏的修養和禮儀依然與我們的小鎮格格不入,哪怕粗布衣衫穿在他的身上依舊不掩風姿。
「我偷偷想,他是什麼樣人家教養出來的呢?他的那塊玉佩是不是他身份的象徵?他會是什麼人呢?」
我忍不住打斷孃親的回憶,說出我的疑惑:「孃親看到那枚平安符上女子的刺繡,真的沒有想過或許爹爹已有妻室嗎?」
孃親的回憶被我打斷,不太高興地抹了抹臉,愣怔地看着我:「可是也有可能是長輩啊!」
有可能?那就是懷疑過有妻室只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我狠下心繼續追問:「那爹爹就沒有懷疑過這個平安符是他喜歡的姑娘送的?」
孃親醉得迷迷糊糊,說話顛三倒四,我仔細聽了很久才聽清,孃親說的是:「你爹爹在最情濃的時候和我開玩笑,說不定家中有貌美如仙的妻子在等他回去,我們調笑了很久,誰知道一語成讖。」

-7-
錦瑟姑姑氣沖沖地問祖母爹爹還是一直那樣意志消沉嗎?祖母無奈點頭。
我一看這是有大戲啊,躲在了祖母的偏房,愉快的聽牆角。
錦瑟姑姑把爛醉如泥的爹爹拉到了祖母的院子,問爹爹到底還要鬧到什麼時候。
爹爹醉醺醺的,側臥在祖母正堂的躺椅上,他面容憔悴神色黯淡,只是低着頭不說話。
錦瑟姑姑的嘴巴一直利得很,這一次也沒有和爹爹客氣:「你在府上意志消沉,借酒消愁就能彌補你這些年對長松的虧欠和漠視了?」
爹爹的嘴巴動了動還是沒說出話來。
錦瑟姑姑恨鐵不成鋼地瞪着他:「你是不是還在怪嫂嫂?」
爹爹彷彿被戳中了心思一般看着姑姑,他的語氣委屈:「難道我不該怪她嗎?如果不是她抵了那枚玉佩,我何至於延誤了救治的最佳時機忘記了慧慧?我又怎麼會對長松如此冷漠?」
錦瑟姑姑顯然氣得狠了,她對着癱在躺椅上的爹爹就是一腳,直接把他踹到了地上。
她像看死狗一樣看着爹爹:「你什麼錯都沒有?什麼都怪別人?就算你失憶了,一切都是迫不得已,大家也體諒你的難處。你說你忘了慧姐姐,慧姐姐和我們都沒有爲難你一分。但你回來以後呢?」
爹爹抬起頭疑惑地看着姑姑,彷彿真的不明白他錯在哪裏。
姑姑老實不客氣地又踹了他一腳:「你回府第二日,我們就告訴了你,長松是你的長子,他從小是在沒有父親的陰霾下長大的孩子。我問你,這些年,你可曾盡過一點爲人父的心意?」
爹爹的嘴脣動了動,卻苦澀得說不出話來。
姑姑又問:「小宛兒和梧哥兒做錯了什麼?你自小就寵着他們,如今想起了以前的妻子和兒子,就把他們拋之腦後了?程錦雲,你以爲你還是十六歲爬人家牆頭的少年嗎?你的人生中難道只有愛情嗎?你的責任你的擔當呢?小宛兒都十六歲了,再過兩年你都要做爺爺的人了,難道要土埋到脖子才後悔這一生對不住任何一個孩子?」
爹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他哭得並不好看,錦瑟姑姑嫌棄地扔給他一個帕子:「是我程家的兒郎就給我打起精神來。你已經愧對了松哥兒,如今又讓宛姐兒和梧哥兒喫這些苦頭,何苦來哉?」
爹爹抱着頭蹲在那裏,他哭得撕心裂肺:「我怎麼敢忘記了慧慧?我怎麼可以對長松如此漠視?我有何臉面面對他們?」
姑姑又踹了一腳,我的腳也癢癢,我也想踹,但不敢,只能繼續躲在簾子後面偷窺。
姑姑問他:「當日在常州你有沒有和章淮之共過事?你覺得他是怎樣的男子?」
爹爹被連着踹了幾腳,清醒了不少,他雖然表情耐人尋味,終究肯定地點了點頭:「是真正的君子。」
姑姑嗤笑一聲:「什麼君子,我是問你覺得他對慧慧和長松怎麼樣,你覺得你一定做得比他好嗎?」
我不知道爹爹想到了什麼,但我腦海中都是長街上意氣風發的長松哥哥,我想,那個好看大叔已經做得足夠好了,最起碼對長松哥哥來說,誰也比不上他。
爹爹又沉默了,沉默其實也是一種回答。
錦瑟姑姑斜ţú₋着眼嫌棄地看了爹爹一眼:「沒事的時候撒泡尿照照自己如今的樣子,你看看你鬍子邋遢爛醉如泥,你覺得慧慧姐會看如今的你一眼嗎?」
說完姑姑還扇了扇手,皺着眉捂着鼻子,彷彿爹爹是什麼髒臭的東西。
爹爹氣地瞪她:「你怎麼一直這麼沒大沒小?」
錦瑟姑姑白眼翻上天:「就你現在這樣有什麼資格做我哥哥?我的哥哥有責任有擔當,是保家衛國的大英雄,纔不會像你一樣沉迷於小情小愛,連責任擔當都忘記了。」
祖母在旁邊眼含熱淚地對爹爹說:「錦雲,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爹爹呆呆地看着祖母和姑姑:「可是她——」
姑姑又補了一腳:「你怎麼不開竅?」
爹爹一邊摸着小腿一邊離姑姑遠遠的,莫名滑稽。
他委屈至極:「如果沒有她,根本不會有後面那些事,我也不會傷他們娘倆的心。」
姑姑涼涼接口:「沒有她,你早就死了。」
爹爹似夢似醒,愣在那裏半天沒說話。姑姑又給了他一腳,風風火火地走了。

-8-
第二日爹爹沐浴更衣好好收拾了一番,搬回了正院。
孃親彷彿這些年的隔閡不存在一般,照例讓小廚房給爹爹做他愛喫的飯菜。
爹爹開始帶弟弟出門騎馬射箭,他每日考教弟弟的功課,遲來的父愛讓我的弟弟很是痛苦,他私下偷偷問我:「爹爹是不是喫錯了藥?」
只是爹爹下值以後,再也沒給孃親帶過甜甜的桂花糕,我想孃親也不會在意的,畢竟愛喫的人從來都不是ẗü⁸孃親。
府上又恢復了熱鬧,彷彿那幾年的沉寂不曾存在過一般。
宋之書隔着牆頭給我送他淘來的話本子的時候,被爹爹撞見了。當時爹爹什麼都沒說,私底下各種打聽宋之書的品性學問,確定沒有問題後,他鬆口讓宋之書來提親。
納彩那日爹爹又喝醉了。
他坐在孃親最愛坐的梧桐樹下,醉眼蒙朧地看着我,跟我講他當年爲了迎娶姜家小娘子,被老祖宗逼着考武狀元。
他雖然功夫不錯,但也不敢大意,常常被師傅揍得鼻青眼腫。他說那時候他都感覺不到疼,一想到拿了武狀元就可以去姜家提親了,他就充滿了力氣。
後來他真的得償所願了,他高興得又一次爬上了姜家牆頭,卻被姜太爺給提溜了下來。他以爲會被罵,結果老太爺嫌棄地說:「以後再來直接走正門就是了,做什麼還要爬牆頭。」
說這些的時候他的眼眸亮晶晶的,那雙好看的眼睛中彷彿藏滿了星辰大海。孃親就站在廊下愣愣地聽着,然後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給爹爹喂醒酒湯。
我大婚那日,爹爹仔細叮囑宋之書要好好待我,宋之書笑着點頭承諾:「晚輩一定像岳丈大人一般,這一生只一個娘子,餘生只對她好。」
隔着蓋頭我看不見爹孃的神色,但我想宋之書你小子如果早一些這麼說,爹爹一定不會鬆口答應我嫁給你的。
時光過得很快,一眨眼我的小囡囡都七歲了,她去外祖家最愛做的事情就是纏着爹爹,爹爹像寵着小時候的我一樣寵着小囡囡,孃親依舊笑盈盈地看着他們,也會在他們胡鬧熱得一身汗的時候給小囡囡遞上一杯薑糖水,好像一切還和我小時候一樣。
再後來長梧弟弟的兒子長大了,爹爹手把手教他練字,騎馬射箭,所有孩子的教育問題他都包攬了。
弟媳惶恐不安,孃親就笑着安慰她:「讓你爹爹忙去吧,他這一生苦得很,閒下來他反而受不了,還不如讓他忙起來,終歸算對得住他的擔當。」
原以爲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在我的小囡囡十二歲那年,孃親突然暈倒,大夫搭脈後下了最後通牒,孃親因爲長期鬱結於心,憂思成疾,只有半年的日子了。我怎麼都不敢相信,我的孃親每日都是言笑晏晏,怎麼會鬱結於心?
但又不得不承認,畢竟爹爹請了好多有名的大夫甚至進宮求了太醫,但都是一樣的結果,孃親就是憂思成疾,再簡單點說就是孃親日日不開心不快樂,所以纔會生病。
我很是愧疚,成婚以後我忙着孝敬公婆,忙着教養女兒,卻沒有時間真正關心一下孃親,是否真的開懷。
雖然我們都極力隱瞞,但一個又一個大夫的請,孃親大概也明白了什麼。
她拉着爹爹的手笑得像個二八少女:「序陽,一轉眼我們都這麼老了。」
爹爹眼眶紅紅地說不出話。
孃親又笑:「這些年我總是夜不能寐,我常常想如果那日我不曾扣下那枚玉佩,你是不是也不至於怪我這麼久?」
爹爹摩挲着她的手:「傻子,還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做什麼?我們當初對着天地承諾要白首到老的,你不能拋下我。」
孃親的眼淚又掉了下來:「我這一Ŧû₍生就做錯過那一件事,但我沒想到會毀了你的美滿人生,我真的不是故意,我以爲等你好了拿點錢財我們大不了把玉佩贖回來,反正你一看就有錢,區區三百兩又算什麼,但我怎麼也想不到因爲我的貪心延誤了救治的最佳時光。」
爹爹嘆息地摸了摸孃親的頭髮:「錯不錯的,你的一生也賠給了我,別以爲我不知道,其實你在侯府的日子,沒有一日是真正歡愉的。」
孃親就傲嬌地點了點頭:「是的,侯府的日子沒有一日讓我真正踏實地開懷,序陽,我現在只有一個心願你滿足我好不好?」
爹爹閉了閉眼睛,點了頭。
第二日侯府的馬車低調地駛往邊關一個叫織雲鎮的偏遠地區,除了侯府的暗衛只有我和宋之書陪着孃親一起。

-9-
這裏風沙很大,氣候比我們上京城更加炎熱,但這裏的人很有意思,我看到很多小姑娘拋頭露面走在大街上。
孃親的家裏沒有人了,外祖母外祖父在幾年前就過世了,而舅舅因爲打架鬥毆受傷去世了。
這是一個四間寬敞的土屋,因爲長久沒人住佈滿了灰塵,孃親興致勃勃地打掃,宋之書提出想去鎮上買一套新的宅子被我趕出去了,這個沒眼色的,孃親千里迢迢回織雲鎮爲的什麼?難道是爲了織雲鎮的風沙嗎?分明是孃親懷念過去的生活纔回來的。
孃親一邊擦拭藥房的工具一邊跟我講,這間屋子是外祖父和爹爹那時候待得最久的房子,他們每日要分類藥材,炮製藥材,清洗晾曬都在這間屋子裏。孃親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還記得那日在酒樓接你爹爹嗎?我說我沒見過那樣的程錦雲沒有唬你,我認識的你爹爹和意氣風發的大將軍不是一個人。」
我聽得雲裏霧裏,什麼什麼不是一個人?我爹爹就活生生地在那裏,怎麼還不是一個人了?
她見我面露疑惑,笑着問我:「你能想象你爹爹在地裏施肥嗎?」
施肥?不是我想的那樣子吧。
「那時候忙着生存,你外祖製作藥材,我和你外祖母在田地裏勞作,你那舅舅指望不上。那日我挑了一筐農家肥去地裏,你爹爹放心不下跟着去,他捨不得我弄那些髒臭的東西,就給我一個草編的螞蚱讓我在地頭等他。他明明噁心得不行卻獨自幹完了那一片地。」
那些被掩蓋在邊陲風沙中的過往, 難道真的沒有一絲真心嗎?
母親帶我去後山,指着旁邊的酸棗樹跟我說:「這棵樹的棗子格外酸。」
我問母親怎麼記得那麼清楚,孃親就指樹上刻的棋子和太陽給我看, 她笑得那麼溫柔:「那日我和你爹爹上山採藥,遇到了這棵棗樹,你爹爹就摘了一些,我怕酸,故意讓他先嚐。他面不改色地喫完了四五顆棗子, 我就放心地喫了一顆, 差點沒把我的牙酸掉,你爹爹看我真喫了笑得不行。」
我順着她問:「後來呢?」
孃親的臉上染上紅暈,卻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我想這棵酸棗樹也是孃親和爹爹愛情的見證吧。
她帶我去鎮上逛,指着一個碼頭說爹爹曾在這裏做工, 我很難想象我騎馬射箭的爹爹會在碼頭當搬運工。我疑惑:「難道賣草藥維持不了生計嗎?爹爹還要做苦工?」
孃親的眼角都是淚,但她的神色充滿了嚮往:「那年我剛剛查出來懷了你,嘴巴刁得很, 只想喫麥房齋的山楂糕, 小小的一盒就要五十文錢, 你爹爹不好意思跟你外祖張口,就每日來這做苦工,賺的錢都給我買了山楂糕。」
那是我不曾知道的過往, 我不知道爹爹午夜夢迴時會不會也很懷念。
我的孃親永遠留在了生她養她的小山村,她走的時候嘴角帶笑,告訴我她這一生只做錯過一件事, 卻再也回不了頭。
告訴爹爹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沒哭, 他只是茫然地看着我。
「小宛兒, 你說爹爹是不是很笨啊,不然爲什麼我可以保護整個國家和百姓, 卻讓身邊的人遍體鱗傷呢?」
我不知道爹爹這份傷感是給孃親還是給姜家姨姨, 很多時候我都是想踹爹爹的, 但有的時候我也真的心疼他。

-10-
我家小囡囡出嫁的時候,我的爹爹已經老了,他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那棵桂花樹下,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晚我拎着兩壇桂花釀,陪爹爹在桂花樹下喝酒。
爹爹笑我:「你啊, 每次想套我們的話,就拎酒給我們喝,虧你想得出來。」
我也笑:「誰讓您和孃親嘴巴那麼嚴?」
爹爹苦笑着搖了搖頭。
我鼓起勇氣問爹爹:「孃親說當年你失憶了, 身上帶有一個繡工精緻的平安符,你真的沒想過可能有女子在遠方盼着你平安歸家嗎?」
遠處的燭țṻₗ光明明滅滅, 爹爹的神色我看不清楚,但我分明聽到爹爹答的是想過。
桂花釀喝得有點多,我可能也有些醉了, 我撐着腦袋傻呆呆地問爹爹:「爹爹可曾後悔過對我那麼好?分明爹爹最想疼愛的是姜家姨姨和爹爹的孩子,而不是我。」
說完我就醉過去了。
後來我沒有再問過這些蠢問題,爹爹最愛的還是坐在桂花樹下, 他經常會愣愣地出神,在一個桂花瓣落滿院落的午後,爹爹再也沒有醒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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