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小侯爺通房丫鬟的第三年,他將娶容貌絕色的正妻。
他說容他些日子會給我個名分。
洞房那晚,新婦叫了三次水。
最後一次,她撩開牀幃,微紅的雪肩露出。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替你擋過刀的丫鬟麼,果真長得不錯。不如……將她配給我的馬伕吧。」
短暫的沉寂中。
新婦手滑入錦被時,嬌聲追問。
「夫君——好不好呀?」
饜足的小侯爺,醉眼如飛,悶哼了一聲。
「好好好……都依你。」
-1-
我跪在地上,渾身發冷,蕙帳搖晃,只剩低低的輕笑聲。
就在半年之前,小侯爺還賴在我身上,滿臉抗拒這樁婚事。
「都說縣主尋回的女兒臉壞了,面有黑斑,醜如無鹽,脾氣古怪。」
三個月前,他神色有些緩和。
「見過一面,身姿聲音倒是不錯,只不肯摘下幕籬看不見臉,定然極醜。」
他轉頭看我。
「和你啊,自是一點都不能比。」
再到成婚前那晚,他依依不捨,一直纏着我。
「別躲呀,這夜叉一來,恐好幾日不能再找你——但也莫怕,容我些日子,會給你個名份,到時候你裝扮起來,給她倒茶,讓她看着你的芙蓉面啊,啊羞也羞死。」
新婚夜,揭開蓋頭,小侯爺卻愣了神。
新婦仰臉嬌笑:「你看我醜不醜?臉上有沒有黑斑。」
小侯爺呆呆說不醜,新婦輕哼。
卻說起樁樁件件小侯爺對她的怠慢。
說一件,輕輕摘掉一樣身上的物件。țŭₐ
漸漸露出輕薄裏衣來。
和丫鬟不同,用雪白乳子精心養出來的皮膚如同上好的雞卵,豐盈、白皙又嬌軟。
偏偏還不肯讓小侯爺隨便碰。
「我可不是你那些隨隨便便的污糟丫鬟。」
不過半夜,小侯爺就改了稱呼,叫了娘子,打罵了送水來遲怠慢的婢女。
第三次,外面傳話來,要人再去送水。
捱了茶壺砸的秋月額頭腫着,另一個白蕊臉腫捱了巴掌,都懇求着:「青雀姐姐,你去吧,小侯爺待你不同。」
不同麼?
最大的不同。
我是大娘子賞給小侯爺的。
-2-
我十一歲被賣進侯府。
十五歲那年,大娘子叫了我到跟前,說我乖巧本份,問ẗú₍我可願去小侯爺身旁伺候。
她問得親切,言笑晏晏,眼睛卻冷冷掃過我身前不到一丈的地方,一個血淋淋奄奄一息的丫鬟。
說那是昨晚爬了小侯爺牀的丫鬟。
「狐媚子不知從哪裏學到的髒手段,惹得易兒竟一夜未睡。難怪今日校場瞌睡,捱了好一頓家法。可恨!至極!」
小侯爺自然不會錯,錯得都是丫鬟!
他方經雲雨,食髓知味,不知節制都是丫鬟勾引。
那方小小的院子裏。
三個丫鬟也各有各的主意。
變着法想要將小侯爺留在自己懷裏。
今日來告狀的便是另一個,本來是想借機除掉眼中釘,結果卻搭上了自己。
大娘子說完。
我這纔看到另一側香爐下還昏着個玲瓏嬌小的身影,血醃了衣襟。
對大娘子來說,都是些賤丫頭,讓她兒子一夜沒睡和睡了一夜沒有什麼區別。
告狀的、被告狀的、攪和的,統統打了個半死發賣。
但小侯爺身旁還得有人。
尋來尋去,她看上了在她院子裏灑掃四年的我。
「我留意過,這四年,易兒一來,只有你是知道迴避的。懂分寸,知進退。今天起,你就去伺候易兒,他要什麼,你便給他什麼,一月不可超過三次。自然,我也少不了你的好處——這月起,送到你家的月例銀子會給你加上二兩。」
「若是以後正頭娘子進門,你再生下一兒半女,再給你個名份。」
我過去時,小侯爺正趴在牀上罵人。
三個丫鬟沒了,他氣急了。
卻在看到我時有些意外:「我當母親定然像劉家夫人那般,送個沒眼看的醜丫鬟來氣我。」
他歪過來叫我看了又看:「過來些,我怎麼覺得曾在哪裏見過你?」
他目光向下,很隨意伸手過來,衣衫鬆軟,猝然的冷讓我微顫。
「叫什麼名字啊。」
然後就忘了那三個丫鬟。
我問起時,他只可惜。
「她們命不好。只嘆沒這等福氣。」再無後話。
我想起臨走前去看那三個丫鬟時,她們臉色的自信和憤怒。
「小侯爺最喜歡我,他還在我身上作畫呢。你們有嗎?」
「小侯爺一晚上和我足足四次,你們有嗎?」
「小侯爺說了,要納我——他不會不管我。」
她們都覺得小侯爺一定會去救她們於水火,所以罵罵咧咧扔了我送給她們的一點微薄碎銀。
後來,她們曾經有的,我都經歷了。
但是我卻一個字都不信。
只是,我沒想到,人還沒走,茶已然涼了。
他竟然同意了將我許給聶家那個馬伕。
-3-
那個馬伕不到五尺,肌肉虯結,滿臉鬍鬚,大了我二十有餘。
議親時候,我和小侯爺一同出門相遇過。
馬伕趁着我買胭脂時跟上來調戲我,被我告到了小侯爺處。
小侯爺不慣着,當場讓人打了他。
他捱打時,惡狠狠用嘴型說。
「且等着,賤人。」
那次聶家的人出來,那馬伕就要被打死。
我本以爲這樣品行不端的刁奴,早就會被以家風嚴苛著稱的聶家處理。
卻沒想到聶文宣居然將他作爲陪嫁之一帶來了侯府。
新婦下轎,嫁妝魚貫而入,那馬伕催車走在最後面,他帶着褶子笑着看我,一字一頓。
「青雀姐姐,好久不見。」
他是打足了收拾我的主意的。
我定了定神,退出來,秋月白蕊忙來看我情況,見我只是臉色白了些,鬆了口氣。
「聽說咱這新主子本是歌伎小娘所生,流落在外多年,找回後記在主母名下,她最最討厭的便是以色侍人之人,青雀姐姐,你可得小心啊。」
我點點頭,走回房間。
在最下面的地板下,撬開一個方磚,裏面不多不少有一百兩。
在外面夠一家子十年嚼用了,將將夠用。
都是這兩年攢下的。
小侯爺其實挺好哄的,他上頭的時候,手上的玉扳指,腰上的玉佩,用了一半的金墨,很容易哄來。
但裏面有些東西能賣,有些不能立刻賣,還有的得老實送到大娘子那邊。
大娘子愈發信我。
說沒有比我更懂事的丫鬟,她在滿院子的下人裏,就看得上我一個。
而今,新婦見面第一天。
聶家那位縣主大娘子特意派人送上了一對翠綠欲滴的手鐲作爲見面禮,大娘子就改了口,允了新婦的提議。
誰人不知道這位縣主娘娘心疼這個找回來的女兒到了極點。
大娘子主動示好。
「易兒的婢女便是你的婢女,你院子裏的人,你分配了便是。」
是啊,一個丫鬟而已,外面的價格還比不過一隻羊。
我微微抬頭,小侯爺臉色有些訕訕。
顯然,他現在酒醒了,昨晚答應得太痛快,看起來有些後悔。
但新婦容貌嬌嬌朝他笑了笑,大娘子又看了他一眼,他就不再說話。
畢竟比起前途來說,一個丫鬟算什麼呢。
我垂下眼睛。
小侯爺最後說:「那便多送青雀些嫁妝吧。」
-4-
當日晚上,趁着新婦沐浴,小侯爺來找我。
「既不高興,你爲何不出聲拒絕?」
我不知如何回應他的蠢話。
他看我形容,又安撫我。
「罷了,我知道你因我難受。倒不必擔心,你且忍忍,那馬伕我會給他一筆錢,讓他好好待你。待過了這幾日我岳丈門生的考覈,我定會尋機會將你重新安置。」
重新安置?
若是嫁爲人婦,那生死一線都在那馬伕手中,小侯爺的重新安置大概是再給些錢,然後得了某些夜晚我的安置權?
我垂下眼睛,輕輕一禮:「如此,都聽小侯爺的。」
他頓時微微笑起來:「我本以爲你要惱,你啊,從來都是這麼溫柔聽話,貼心。我還真喜歡你——但。」
但畢竟有些膩了。
相處的日子並不算少。
我跟着他學了認字,精了繪畫,看得懂賬本,也曾扮做小廝跟着他上過校場。
我知道他身體的反應、他的脾性、他的小脾氣和無情無義的貪婪。
但他對我的認知,卻僅僅只是停留在溫柔聽話上。
如今啊ťü₆。
新婦豐腴嬌豔,新鮮動人。
而我作爲他唯一的通房丫鬟,已經快兩年了,早就過了他身邊最長的時限。
大抵是膩了。
況且這兩年裏,每個月爲了不超過三次。
我故意用藥延長了月信期。
於是身體越發消瘦,帶着幾分倦怠,如何和風華動人的新婦相比。
況且新婦懂得的,實在不比小侯爺少。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放縱。
-5-
他埋頭在我脖頸上時。
我忍着噁心,軟語請小侯爺把那筆錢不如給我。
讓我也好體體面面備置一些嫁妝。
他嗯嗯同意了,一手剛勾住我腰帶。
外面聶文宣的丫鬟便在問:「姑爺去哪裏了?可曾看到。我家姑娘尋他呢。」
小侯爺薄薄有些不滿:「纏人。一點都不如你。但她剛進門,不好太拂她面子,這段時間,你且忍忍,過幾日,我都補給你。我很想你。」
我等他關上了門。
將他碰過的東西脫下,扔在地上,一腳踩過。
手上將方纔摸到的一小袋錢,倒入我的小荷包。
這筆錢,夠買一把最鋒利的剪刀。
轉頭又過了兩日。
聶文宣命人將我叫去,說要給我看嫁妝,順便檢查我的婚服繡得如何。
看到我繡了一半的婚服,她捂嘴笑了:「本以爲你會鬧一鬧,看來啊,居然真是個老實的。」
我的頭磕在交疊的手背上。
一根珠釵扔到了我面前,聶文宣靠向椅背居高臨下看我。
「這個,就賞給你作爲嫁妝吧。那何庸是我家的家生子,雖醜但強壯,嫁雞隨雞,你啊,以後也算半個我聶家的奴婢了。成了親,可得拿出見縫插針服侍小侯爺的心眼好好服侍他。知道了嗎?」
她似笑非笑看我,將見縫插針四字一字一頓。
她的眼裏是容不得一點灰的。
毫無半分小侯爺說得柔順善解人意。
她上下打量着我:「生得不錯又如何?你啊,是註定的賤命。」
說罷,輕輕勾脣譏誚一笑。
那笑容太過熟悉,我幾乎瞬間一愣。
——這個新婦,我彷彿認識的。
-6-
裴文宣緊緊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她眼角那顆新長出的紅痣恍惚。
模糊的記憶中,在我被養父收養前,曾經流浪過一段時間。
那羣小乞丐裏,最兇的便是聶文宣。
她不過大我兩歲,但手段老辣,所有小乞兒乞到的東西都要交給她一部分。
我那時候生病,帶我的阿嬤一病死,聶文宣將我們從破廟趕了出去,她搶了我身上所有的東西,將我和阿嬤扔進了河裏。
我被打魚的養父撈起時嗆了太久水,很多事情不記得了。
但我卻絕忘不了聶文ţũ⁸宣那張勾脣獰笑的臉。
我更沒想到,她竟然是大司馬聶家大娘子、當今縣主在戰火中失散的女兒。
一朝被認回,飛上枝頭。
又全了顧聶兩姓之好的約定。
後來顧聶兩家訂親,聶家馬伕調戲我時。
聶文宣第一時間認出了我,她如被雷擊,幾乎瞬息之間。
便有了這個惡毒的主意。
此刻,她居高臨下大大方方威脅我。
「認出來了嗎?你且去亂說試試,我有一萬種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將我許配給聶家馬伕,一來方便拿捏羞辱,二來此馬伕如此齷齪不堪,就算我去告密,也可以輕易污衊爲我心懷怨恨的誣陷。
-7-
我出去時,秋月同情看着我。
她低聲說:「本來不應這樣急的。但昨晚,小侯爺和夫人一起時,不知怎的半夢中叫了姐姐的名字。當時聶娘子就冷了臉。要不然,再求求小侯爺?隨便嫁誰總比那個馬伕好啊。」
白蕊也附和:「小侯爺對青雀姐姐不一樣,今日上值前,還在青雀姐姐你窗前站了好一會,去試試吧。」
有什麼不一樣呢?
是我在他出天花時衣不解帶的照看,讓他一度爲之流淚嗎?
是他記得我生辰,送我他從瓦子悄悄帶回的我愛喫的南地點心呢?
還是酒醉時,他在除夕晚上咬着我的脖子說一定要娶我呢?
不過都是牀上的鬼話、調情的風花雪月。
我這樣的丫鬟啊,再好,對他而言不過是個用得趁手的物件。
哄人的話一半都是說給自己的附庸風雅。
要不然。
爲何連答應我的那筆尾款,他也是提前給了那惡棍馬伕,而不是我。
一如既往靠不住。
我被盯上了,出不去府。
我便故意去找來院子謝恩典的馬伕要尾款。
馬伕暴跳如雷,忍耐着纔沒有當場扇我巴掌。
「小賤人,反了天,現在我沒教你,且恕你則個——等成親晚上,我讓你哭都哭不出來。」
我看着他:「呵,成親那日,親友賓客都在,你待如何?」
馬伕冷笑:「哦,是嗎?」
要成親那日。
馬伕果真隨意請三兩同樣下人,然後早早散了席,急急送了客。
他一身酒氣進來。
我盯着他。
他一腳踩在地上的紅蓋頭:「現在外面可是一個人都沒有——你今晚就算叫破喉嚨也沒人理你。不是挺硬氣挺傲氣嗎?怎麼現在嚇得不敢動了?」
「聽說你很會服侍人。我倒要知道比那衚衕裏的婆姨如何?」
我盯着他,他越走越近。
身上帶着惡臭。
這個聶文宣,倒真是會爲我選人。
我捏着手上的髮簪,緩緩笑了一下。
馬伕不明所以,挑了挑眉,也跟着笑。
就在這時,門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8-
來人是小侯爺的小廝阿紹,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叫馬伕出去。
說是有話和他說。
破爛的院子,一門之隔,我清楚聽到了交易聲。
小侯爺給了三倍的價錢換我一夜安寧。
「我不同意。」馬伕冷笑,「哪裏有新婚夜夫君不在新房要在別處睡的道理,多少錢都不行——」
有東西扔在地上的聲音。
一次,又一次,第三次。
後來馬伕不吭聲了。
最後他說:「那隻能前半夜。」
交易結束,小廝出去傳話。
馬伕掂量着銀子,吹起了口哨。
我在裏面喚馬伕:「何庸?」
馬伕推門進來,看我半靠在牀邊,他冷笑:「小燒貨,這就等不及了麼——」
他看了看銀子,又看了看我。
再回頭看了一眼院子,然後朝我走了過來。
我立刻委屈說我聽見了他們的話,讓他別走。
他嘻嘻笑問我是不是平日就是這樣勾引小侯爺的。
我故意裝作害怕,讓他來聽聽我心跳。
他果真靠近。
「好香啊——」他的目光落在我鎖骨,緩緩向下,嚥了口口水。
「是嗎?」
「有沒有人說你很像一個人。」他喃喃忍不住靠近,「聶家那位縣主——和她年輕時真像啊,我第一眼見到你,我就想好了,我一定要你。只要能睡上,哪怕是個爛貨我也認了,哪怕要我殺人,我也——」
便在這時,我一根髮簪猛然扎進了他脖子。
噁心的話戛然而止。
倒刺,劇毒,攪動。
原來和話本子說的一樣,殺人就像殺魚殺雞。
鮮血噴湧,染紅了帷帳,也染上我本來赤紅的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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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倒下的馬伕,遮住被抓紫的手腕,將被子蓋上。
重新上了妝,擦掉了血。
篤篤篤。
有人敲門,我說進來。
門開了。
明顯喝了酒的小侯爺揹着手關門,靠在門上對我笑。
「答應你成婚我在,我就一定會在。」
我慢慢站起來,燭火微弱,冷光盈盈。
他看着我:「你穿嫁衣真好看啊……之前我便好幾次夢見過你穿着紅嫁衣。真可惜啊,要是你是聶家的女兒、哪怕是個庶女,我也認了,定然求着母親娶了你,可惜啊你只是個丫鬟。」
他向我走過來:「但沒關係,我可以成全你,今夜當是我們的洞房夜。可好?」
我問小廝阿紹還在嗎。
「讓他去家裏盯着了,怎麼?老夫老妻了,還怕羞啊?又不是沒有試過。」
我靜靜看着他,方纔還顫抖的手此刻因爲微微的興奮而緊繃。
是啊,更荒唐的,不是不是沒有經歷過。
記得校場空房,屋外兵士魚貫通過,拉着叛逆的亂賊在外正法,他的父親就在一牆之隔會客。
他卻在抱廈裏面掀起我礙事的衣襟。
那種慌亂而刺激的情景他念了好久。
他說,沒有一個男人會抗拒血的味道。
是嗎?今夜,將會讓他懷念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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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桌前站定,倒了合巹酒。
「今夜就當是我們的新婚夜。青雀,你知道的,現在侯府大不如前,有些事我也是身不由己。」
他端起酒杯。
我看他:「小侯爺不怕聶娘子知道嗎?」
他笑得紆尊降貴:「今晚爲了出來,我特意陪她用了許多酒,她啊,早睡了。你不必擔心。」
爲了我一個奴婢,這樣大費心思。
是等着我的感激感動麼。
我不動聲色後退一步,他鼻尖嗅了嗅:「怎麼有血的味道——你的月信可是來了?」
我搖頭。
他立刻笑:「那你怎麼今晚這麼見外,因爲穿上了這婚服?青雀,你我什麼關係?你識字能文,跟我多年,豈能爲這區區俗禮阻礙?我當然知道,你是爲了我才忍着嫁給了這樣一個人,我不會嫌棄你的。」
他扔了酒杯,坐在了硬邦邦的牀上。
伸手拍牀邊:「過來。」
嘴裏仍是挑剔:「這被褥太粗,以後換暄軟些的。這牀太硬,下回下面加上軟墊。」
以後?下回?
我看着牀邊角落掉落的銀錠,比小侯爺給我的還要大。
小侯爺賞我物件,但是很少直接給我銀子,他說我和外面的女人不同,我們是有感情的,不能用銀錢置換衡量。
帶上一個感情的幌子就可將我當成一個蠢貨來玩耍。
「真生氣了?難道還要我跟你道歉不成?」
他從不會認錯。
「不用。」我會自己來要。
我緩步上前,伸出手,按在他胸口,將他猛地一推,他摔到在牀。
「調皮。」他笑。
手撐着起身時,卻摸到了裏面另一隻手。
他再摸,有些愣住:「他怎麼還在?你這——什麼東西溼漉漉的?」
掀被一看,剎那面色大變。
「!!」
幾乎片刻,他就明白了怎麼一回事。
「你瘋了?你怎麼敢——」
「不是小侯爺說的,欺負我的都要殺了嗎?與我不但求長相廝守,還求共衾同穴呢。」
下一刻,我已出手,那把馬伕從不離身的刀直接扎向小侯爺的胸口。
他用手用力一擋,手一瞬被割破。
混亂中,我被他推到。
他慌亂跑出從外面關上房門叫我不要發瘋時,我正按照計劃一盞盞推到房中的桐油燈。
早就堆積在窗口門後的被褥棉絮瞬間撩起火舌。
煙霧繚繞。火起來了。
防隅官的金鼓敲了起來。
混亂起來了。
而就在這時。
被秋月「不小心叫醒」的聶文宣帶着人來了。
小侯爺聞言大喜,火燒起來,馬伕又死。他叫我且等一等,Ŧůₕ馬上救火的來了。
然後我聽見了聶文宣的聲音。
「不許救。」
外面是他們模糊的爭執聲。
聶文宣說。
「想一想吧,縣主多疼愛我,明明婚前說好你要遣散房中人,是我答應留一個懂事的。但這一個太壞了,她勾引馬伕、貪財好色、還想要詆譭我,你是我夫君,難道不爲我做主嗎?」
「你明知道,青雀她不是這樣的人。」
聶文宣說:「我阿爹正在查戶部虧空之事——」
小侯爺僵住。
火舌滾動,一根燒塌的大梁掉下。
我沒有再聽後文。
因爲我順着早就摸好的逃生通道,從後窗翻了出去。
身上舊衣帶着異味,很髒,但是我卻忍不住大口大口呼吸。
從來沒有一刻,感覺如此自在。
身後,是越來越亮的天光。
緊接着,更大的爆炸聲陡然響起。
這一下,馬伕徹底粉身碎骨。
也不知道炸死那兩個癲公癲婆沒有。
-11-
天一亮城門剛開,我用馬伕的身份文書出了城。
坐了路上騾車,又坐了船,換了牛車,走了很久的路。
蓬頭垢面,如同乞兒。
回到闊別七年的漁村,已沒有人能認出我來。
家門破落蕭索,我在村口買魚,很快套出話。
我的養父早在一個月前外出賣魚時,遇到山匪沒了。
我的心如墜冰窖。
養父年紀大,又有我月例貼補,熬過當初重病後,他已不能幹重活。
每次他外出賣魚其實是給我送魚,走上百里,用最便宜的價格賣給廚房,就爲了看我一眼。
那條路,他走了七年,這樣一個老實巴交的漁民,怎麼就會被山匪盯上?
我驀得想起那馬伕沒說完的半句話。
「……哪怕要我殺人,我也——」
而我的養母和妹妹,在送葬回來的路上落水也沒了。
鄰舍嘆息這家的苦命,麻繩專挑細處斷,湊巧了。
怎麼會這麼巧?
我妹妹膽小,養母謹慎,她們從不走無人的小路。
怎麼會落在那樣偏遠的水渠裏?
而就在上一月,最後一次送月例,大娘子特意安撫我說這個月多送了十兩,就當是給我養母的離娘錢。
既如此,她怎麼會不知我家早已橫生變故,而還一如既往教訓我出嫁要收好規矩,莫要丟顧家臉面。
都是同盟!都是兇手!
這些年,所有的隱忍和希望全數成了灰!
這一刻,惡意和憤怒在心口洶湧。
我恨不得立刻撲回去。
最好小侯爺沒死,不然我就跟了老色胚,我會先做他外室,生一個他孩子,然後謀反株連他全家的命!
大家一起凌遲。
大概看我臉色實在難看。
那鄰居遞給我一杯水:「可是認識這家?」他壓低聲音,「就算認識也當不認識。我覺着他家怕是得罪人了,那天晚上來了好幾個人,都在不停翻找,找什麼東西。」
我的養父若是說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值得找。
那隻要一樣。
當初收養我時,貼身捆在我腿上的半塊玉佩!
那是老嬤嬤臨去前給我係上的。
後來,家中遭災,我悄悄拿去典當。
養父又借錢贖了回來,說這是我日後和生身父母相認的憑證。
我自賣爲奴後,這版塊玉佩便留作了給養父母他們做念想。
但那幫人顯然沒找到。
那天晚上,我偷偷進了早已家徒四壁的家。
屋舍都是灰塵,破舊成條的爛佈散落,櫃子腿和模板零星還有。
我定了定神,走到了外面最醒目處,我小時候和妹妹最常坐的門檻旁。
那時候,她總是把喫的藏在這門邊土牆的縫隙裏。
說給姐姐一半她一半。
我在裏面細細摸索。
雜草灰塵後,摸到了妹妹藏着的餅,硬結的糖,糖葫蘆,小點心。
都用乾巴的樹葉包着。
上面歪歪扭扭寫着給阿姐。
我的小妹妹,她聽別人說,丫鬟啊,二十二歲就可以回家了。
所以,給我留着十一個格子呢。
而在最深處,是塊碎了一半的玉佩。
-12-
夜風悽然,如今所有事哄哄然發生,我卻腦子越來越清楚。
聶文宣爲何如此針對我?
僅僅是因爲小侯爺對我那微不足道的偏愛和嫉妒?或許有,但只需弄死我、噁心我足夠了。
爲什麼還要來害我養父一家。
還要尋這半塊玉佩。
洗淨的玉佩上是溫潤的彌勒佛和蓮紋。
想起她是以養女身份被認回。
還有她眼角生出的紅痣。
以及馬伕那輕薄我容貌和縣主的話語。
樁樁件件,指向了頂替的心虛和李代桃僵的恐懼。
我努力回想幼時,但腦子劇痛,連嬤嬤的容貌都想不起來。
更不記得那些細節。
或許……有一個人能給我準確的答案。
但只憑借半個玉佩,在聶家女兒找回的情況下,我只會被當做別有用心的蠢人。
連聶家的大門都進不去,更不要說親見縣主。
我定了定神。
看向彌勒佛慈愛的臉。
佛門廣度,定能助我一臂之力。
-13-
我用一半的身家去拜了景雲山的鑄匠爲師。
看過我繪圖後,師父給我一堆硃砂石黃給我,讓我先調色試試。
等我調色完,他便一手抓過我沉甸甸的束脩封銀。
「說什麼銀子不銀子,女子不女子呢?老匠我單純就是看你順眼。」
託之前繪畫和手藝的基礎。
我跟着師父學了不到一年,便已有小成。
我成了專攻佛像的貼金、彩繪,還有金身的修復與裝飾的小鍛工。
作爲一名女匠師,出入婦人後宅和佛堂再正常不過,且大受歡迎。
在主持的引薦下。
我按照昔日探聽的關係,通過上香的夫人們最常去的寺廟爲依託,不動聲色挑選着僱主。
修復完聶家姻親的佛像後,我終於被推薦給了癡迷禮佛的縣主。
在角門本要離開的南淮公世子韓靄停下腳步。
說要親自帶我進去。
我帶着面紗,他卻不時看向我。
在第三次,我問道:「世子可是有事?」
他頷首致歉。
「抱歉唐突了,只是覺得柳匠師這眉眼,特別那顆紅痣,甚是像我一位故人。」
「是嗎?」
我轉頭看他,腦海中忽然一閃而過孩童嬉戲畫面。
恰在此時,前面的嬤嬤朗聲叫停。
「且在這等着。」
韓靄只得離開。
縣主的佛堂修得闊氣,但裏面的佛像摔成幾瓣,香爐倒置,一地狼藉。
老嬤嬤嘆氣:「前幾日小姐回來,因縣主不肯幫她請封鄉君,氣得砸了佛像,縣主兩日未曾用膳。」
這位因戰亂遺失找回來的女兒,仗着縣主的愧疚。
無所顧忌,跋扈慣了。
在整個聶家幾乎是橫着走。
欺辱打罵下人更是家常便飯。
她要的,便沒有得不到的。
如今連這尊縣主爲女兒特請的佛像說砸也就砸了。
能令她唯一稍稍收斂脾性的人,便是那一見鍾情空有一張麪皮喜歡乖巧女子的小侯爺。
-14-
我在聶家修了三天佛像。
第一日是地藏王菩薩,縣主賞了一錠金問了我名字。
第二日是觀音菩薩,縣主賜了瓔珞寶珠,問了我籍貫,傳話特許我住在客房,晚上不必回廟。
仍然拒絕了我的求見。
到了第三日,我送上了完好如初的彌勒佛。
連同佛主手上託着的那半塊玉佩。
工事已結束。
我收拾包袱往外走。
剛剛走到垂花門。
便聽見身後雜亂的腳步聲。
我回過頭,便看見面色憔悴的一中年美婦急急站定,眼眶兒蓄滿淚水。
我看着她,那張六分相似的臉,還有什麼不明白呢。
我緩緩取下面紗。
縣主身形微微一晃,顫聲叫了我的乳名:「小舟——」
她抱着我,我撲進了她懷裏。
阿孃問我可怪她,怪她讓一個冒牌貨頂替了我的位置。
「阿孃求了三尊佛,這地藏王菩薩護佑亡者,觀音主救難成願,而彌勒爲未來佛。爲母之心,涓滴穿石,阿孃既怕女兒沒了,又求着菩薩保佑女兒活着。女兒還有什麼不明白呢?」
我也到了這時才知道,其實阿孃早就懷疑聶文宣是冒牌的。
但聶文宣之前幼時那羣流浪的乞兒早都已死完——
而她那眼角的紅痣甚至和我的一模一樣,阿孃總想着,我若活着,那也該是這樣的年紀了。
如今母女相認,說不完的話,知道我竟就在顧家,阿孃心疼得掉眼淚。
「那顧伯易,他……」
「女兒並不喜歡,也早不想要他了。」
「小舟喜歡什麼樣的,那便找什麼樣的,要是沒有喜歡的,就一直陪着娘,好嗎?」
-15-
阿孃彷彿一夜之間好起來了。
第二日,我還在睡夢中,她便悄悄進來看了兩次,然後盛裝打扮神采奕奕進了宮。
她爲我求回了鄉君的封號。
又爲了捧出這些年爲我親自縫製的衣裙。
我換上第三件時,她紅着眼睛來挽我的手,要帶我出門去外面逛逛。
「你阿兄八百里加急趕回,正好趕上你的冊封。小舟,我的小舟,看到你這麼大了,阿爹若是在天有靈,他們也該多高興啊。」
我挽着阿孃出了門,只帶了兩個婢女。
京都如此熱鬧,步行在煙火氣中,四周一切都變得如此安心。
而就在這時,卻意外碰到了被髮賣推搡着走的秋月。
她形容憔悴,我叫了兩聲,她才呆呆回過神來,一看到我,頓時哭起來。
原來那日爆炸,馬伕屍骨無存。
小侯爺也以爲我死了,大病一場。
醒來後,他便開始抱怨聶文宣。
怪她嫉妒,怪她逼迫。
起初,起初只是吵嘴,聶文宣還撒嬌賣癡,軟語幾句,後來新鮮感過了,老三套不奏效了,裴文宣索性拿出了身份來壓小侯爺。
都是貴胄。
小侯爺何曾是受過氣的,兩人關係越發僵硬,聶文宣更將氣撒到了我身上。
她禁止在府裏提我,禁止膳房做我愛喫的同類點心,後院拔掉我喜歡的花草。
連同和我有關的統統發賣。
本來只是三分,因爲這一通操作,生生將小侯爺的遺憾變成了十分。
不過一年,兩人成了徹底Ṫü⁽的怨偶。
秋月發賣不是因爲助我通風報信,幫我在馬伕的宅子踩點。
而是因爲藏了我一方手帕,便被她賣往外地。
我將秋月救下的時候,她渾身顫抖還在恍惚。
再看到縣主時,她腳一軟,腦子都要轉不過來了。
我攬住她的肩膀:「別怕,這是我娘。」
秋月的腳更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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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滿載而歸時,正好聶文宣派了奴婢回來問話。
她聽到風聲說阿孃進了宮,便派人來傳話,說等封號下來,再請她回來。
阿孃毫不理會,那婢女愣了愣還要張狂,被嬤嬤直接趕走。
阿孃說要正式將我的身份還給我。
本來一個鄉君並不麻煩,但我當日是叛軍入城,母親因庇護皇后才遺失。
皇后下令親自主持,並邀遍京中命婦閨秀一併參加。
這個消息一出,京都譁然。
秋月在外聽見消息,回來說。
「那聶文宣得意壞了,說到底還是要給些厲害縣主才捨得下血本。」
之前因爲聶文宣在聶家碰了一鼻子灰回去,小侯爺又和她齟齬。
她一咬牙竟找了一個和我幾分相似的丫鬟,送給了小侯爺,想要緩和關係。
如今要封鄉君的消息一出來,她立刻抖起來了,在侯府又開始橫着走了。
昨日將那剛剛被收房的丫鬟打了一頓,直接發賣。
小侯爺氣得和她直接打了一架,更惡狠狠罵她。
「你連青雀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不過是因爲你是縣主之女,不過因爲你會些裝扮,脫了這層皮,你算個什麼東西,蠢婦。」
聶文宣毫不示弱:「那你豈不也是貪着我這身皮?」
秋月說小侯爺還留着我曾經的房間,裏面的東西一如既往,還說我好狠心,從未入他的夢,定然還在怪他。
他說再也沒有我這樣貼心又一心愛慕他的人。
「我也從未遇過他這樣不要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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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入宮赴宴那日。
我一身華服,跟着阿孃進了宮。
不少命婦悄悄打量,但見縣主待我親暱,更覺好奇。
有人懷疑我是她看中的兒媳。
還有人說我和縣主容貌相似,倒像是母女。
中途更衣,宮婢帶我去淨房。
回來卻在花園聽見爭執聲。
是顧伯易和聶文宣。
「別擺這個臭臉子,過了今日,我可是正經的鄉君,皇后親授的。」
顧伯易冷哼一聲。
「什麼鄉君?今日若不是莒南侯世子夫人的身份,你連宮都進不了。你不是說你今日冊封嗎?爲何縣主都未曾通知你?」
「都說了縣主給自己女兒請封,她除了我還有別的女兒?我這個母親,無論我對她如何,她對我從來心軟,你又不是不知道。」
顧伯易不說話了。
聶文宣偏偏不依不饒。
「你最好認清楚,我的身份和你那個賤婢可不同。那種人可連看一眼這地方的命都沒有,呵呵。」她語調得意,「小姐身子丫鬟命,說的就是她吧。」
所以,她早就知道!
顧伯易厭惡:「蠢婦,你不配提她。她溫柔聰慧,善解人意,便是奴婢也比你強。」
「那你娶她啊。」
「我——」
我正好跟着提燈的宮婢緩步向外,走到了他們面前。
兩人的表情精彩極了,聶文宣如同見了鬼,顧伯易如同還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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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雀?」
「……我是在做夢嗎?」顧伯易愣住了,他呆呆看着我衣衫,愣了一下忽然回神蹙眉,「你跟誰來的?」
「與你何干?」
聶文宣冷聲:「瞧着這樣,定然是跟了什麼達官貴人,可顯着你了,終於做了貴妾。不對,今日場合,妾哪裏有資格上桌,我要請皇后娘娘將你轟出去!」
周圍有人看過來,聶文宣愈發得意。
「一個小小的賤婢你也配參加宮宴?你可知今日的宴席是爲了誰,我母親是誰?!」
「知道啊,爲了安寧鄉君。」
Ťû²聶文宣嗤笑:「蠢貨,既然知道是爲了我,還不跪下。」
我用看死人一樣的眼神看着她。
不遠處,阿孃看到了這邊的動靜,正往這邊過來。
顧伯易慌忙來拉我:「青雀,不要惹禍,快快跪下。今日事大,到時候我也護你不住。」
我譏諷:「哦,你什麼時候護過我?」
他手還沒碰到我袖子,就被一手狠狠抓住。
正是韓靄。
「顧伯易,放尊重點。」
顧伯易面色一變:「你跟了他?竟然是他?爲什麼是他?他不就是比我高點身份好點是個世子嗎??你就這麼耐不住——」
韓靄直接一拳打在他臉上:「嘴巴放乾淨點。」
聶文宣尖叫一聲:「表哥,你幹什麼呀?還爲了一個賤婢打人,你瘋了。」
韓靄冷眼看她:「你算個什麼東西,也叫我表哥?從你出現在聶家,我便從未承認過你是小舟。」
聶文宣心虛囁嚅了一下,壓低聲音一跺腳。
「你欺負我,我定要叫母親狠狠責罰你。就像那次你趕我離開一樣ť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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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孃已經到了面前,正往我們這邊走來。
聶文宣見狀急急跑了過去。
「母親,你原來在這,怎麼也不派人通知我,這冊封要是我都沒在場,豈不是笑話。」
縣主冷冷地看着她。
「母親,你怎麼這樣看我?你來得正好,爲我做主啊,有人欺負你女兒!」
縣主聲音更冷:「誰敢?」
這時,一旁的太監通傳皇后駕到。
所有人下跪靜語。
皇后掃過我們,笑吟吟叫了小侯爺名字:「顧伯易,剛剛怎麼這裏如此熱鬧?」
顧伯易說大家方纔在說笑呢。
皇后笑:「本宮瞧着你剛剛好像很護着這個小姑娘,還爭嘴了是不是,瞧着生得可喜。」
她叫我抬頭:「叫什麼?」
我按照阿孃教我的,行禮回話:「小舟。」
聶文宣插嘴:「青雀!她叫青雀!」
一個姑姑上前,一巴掌扇在聶文宣臉上:「放肆,娘娘說話,豈容你插嘴。」
皇后又問我年紀,說完輕輕笑道:「本宮瞧着,年紀倒是和伯易很差不多。伯易,聽說你在家日日酗酒,婚姻並不和美,若是重新給你一個機會,重新選一個做你的妻子,你當如何?」
韓靄脊背一瞬僵硬。
我和小侯爺的婚事是娃娃親,小時候由還是妃子的皇后一句戲言而成。
如今,也將由她的戲言徹底結束。
顧伯易聞言愣住,他看了我一眼,眼底慌亂不安,漸漸變成惶恐。
面對他以爲的試探,他很快就給出了標準答案,咬牙道:「伯易鍾愛的只有……明媒所娶的妻子,並非身份,而是她的本身。」
皇后哦了一聲:「這樣說來,無論什麼樣都愛嗎?」
顧伯易納頭再拜:「是。」
他起身時候歉疚看了我一眼。
皇后毫不喫驚,再問:「就算她不是聶家的女兒也愛嗎?」
「是。」說完一瞬,顧伯易才忽然回過神來,「娘娘您說什麼?」
皇后臉色已再無半分笑意,只剩上位者的殺伐肅然。
「來人,將這個冒名代女的惡婦金桂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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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扣住的聶文宣,哦,不,金桂一瞬瞪大了眼睛。
「娘娘?娘娘!您這是做什麼?」她慌亂轉頭看阿孃求助,「母親,母親,我是你的女兒啊,你怎麼了,你糊塗了嗎?」
阿孃冷聲:「這纔是我的女兒。」她將我攬住,「她纔是小舟!我懷胎十月生下的血肉!」
「不不不,母親,她不叫小舟,叫青雀,是個奴婢……是顧伯易的丫鬟,她就是在顧家聽我說了很多您的事,冒名頂替的是她!是她啊!」
她慌亂急急道:「我是你的女兒啊,你在聶家認下的女兒,你看看我的紅痣,你知道的啊,我當時被那個嬤嬤帶着一路奔逃,嬤嬤生病,我成了乞兒,我餓了好多的飯,我日日夜夜念着母親,我費盡千辛萬苦找到你的啊,母親,你怎麼不信我?」
她說得再多,都不及我站在阿孃身旁。
我微微一笑,側頭看向阿孃,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太像了,方纔我就覺得很像——」
「我早就覺得這個冒牌貨不對勁,囂張跋扈,哪裏有一點縣主的影子。」
「真是心機深沉,聽說是將落難的鄉君謀財害命。後來看到尋人的告示,竟然還有臉去認親。」
「不但認親,還搶了鄉君的夫婿。既然她知道,那豈不是看到鄉君就認出來,所以她是故意將鄉君許配給那個惡棍,故意噁心縣主!?」
而在急轉直下的變故中。
如被雷劈的顯然就是顧伯易。
他呆呆看了看我,看了看金桂。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他喃喃,「所以,青雀,你、才應該是我的妻子?你纔是我妻子?!!」
他狂喜起來,試圖伸手。
我甩開衣袖。
他不顧此刻金桂的哀求,不顧衆人的目光。
只是癡癡看着我。
「小舟,小舟,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糊塗,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可好。你忘了,我曾經承諾過你,我要對你好一輩子。我們本應可以在一起,我們會在一起的。」
果然啊,自我以下主僕分明。
奴婢,就是個物件,沒有資格做人。
而一旦到了人的位置,他立刻就知道認錯了。
原來,他不是不會道歉,他很會道歉啊。
他甚至跪了下來。
只求我再給他一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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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阿孃出手了。
阿孃冷冷看着他:「娘娘,惡婦欺君罔上,牽涉人命。本是冒名成婚,原本應該寬宥莒南侯一家。但方纔您也聽到了,莒南侯世子說了,無論如何都會愛重他的妻子,既如此——不如連坐吧。」
此話一出,她便跪在了地上。
這個在危難中換上皇后外衣引走追兵的女人,在跳下懸崖都不曾吭聲。
此刻卻賭上唯一一次可以兌換救命之恩的榮耀,爲她女兒求一個本不會降臨的公道。
本在裝昏的大娘子顫抖着撲倒了面前,跪下求允她即刻讓兒子休妻。
皇后緩緩擺手:「不好,怎麼能拆散有情人呢。」
她看着顧伯易:「本宮就允你一片癡心,你陪着你妻子一起進大牢。至於她的罪行,按照我朝律例,殺人放火自擔,但欺君之罪顧家還是要按照規矩來。」
聽完這話,大娘子這回真的昏了過去。
而最後一刻,喪心病狂的金桂忽然用了所有力氣,猛然朝我撲過來,她手裏的簪子狠狠扎向我脖頸。
電光火石之間,韓靄一手死死抓住了那髮簪。
我被撞到在地,頭狠狠撞在了地上。
最後一刻,是阿孃撲向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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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已是三天之後。
還住在皇后宮殿。
因爲撞擊,頭還是隱隱作痛,但是腦子卻沒有一刻不比現在更清晰。
隨着宮女的輕呼,一羣人從外面魚貫而入。
阿孃急急走在最前面。
我看着她,眼睛一下紅了。
記憶中她曾經那樣年輕,那樣嬌俏,如今也生了皺紋。
我轉頭看,看到了一個陌生的男子。
阿孃還沒說話,我輕輕叫:「阿兄。」
他眉骨的那箭傷還是爲我擋的。
阿兄一愣,下一刻,立刻響亮應了。
而旁邊的幾個舊人,我也認出來。
「季娘娘,昭儀娘娘……董姑姑——」
最旁邊的,是手掌還裹着繃帶的韓靄,我叫:「小表哥。」
當年混亂,阿孃匆忙中將我託付給了自己的堂弟,他帶着我和韓靄一同逃難,最後死在斷後上。
僅僅大我三歲的韓靄將唯一的馬給了嬤嬤和我。
卻沒想到,追兵卻跟着馬追了上去。
這麼多年,他無時無刻不在愧疚。
從金桂來的第一天,她故意讓半個臉生了紅點麻痹衆人,但韓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張臉的眼角並沒有熟悉那顆他點過的紅痣。
韓靄所有的情緒最後變成了一句話:「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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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牢中金桂竹筒倒豆子說得乾乾淨淨。
當日,她本求財,正好破廟中聽到的關於嬤嬤重病交代我的事情記得清楚,在看到尋人啓事後立刻動了心思。
一切如此順利,她靠着臉上生斑解決了不像的問題。
既得好母親, 又嫁了心上人。
但是她沒想到竟然遇到了我,當時她先嚇壞了, 安分了好久。
後來她在不安中,生出惡毒快意。
讓馬伕殺了我養父, 害死我養母和妹妹。
就像曾經一個個處理掉昔日一起流浪的乞兒。
馬伕是她心腹, 她便痛快將我賞賜給他。
甚至想要馬伕將我娶回後得了病, 再讓我去見見我那郡主母親。
卻沒想到我竟然那麼果決殺人。
她慌了很久, 漸漸發現沒有動靜。
然後便以爲是我死了。
結果, 顧伯易和她感情疏離, 她回去後, 發現母親竟然再拜佛,還是拜的未來佛。
明明自己這個女兒就在身旁啊,偏偏還要去拜佛求什麼庇護保佑女兒平平安安。
金桂惱羞成怒, 索性直接砸了佛堂。
然後纔有了我的機會。
世間因果, 向來如此。
我受封那日出宮, 長街上金桂正在遊行,短暫的相遇, 她尖叫, 憤怒,不甘,最後只剩下仍在身上爛菜葉子。
而不得不步行跟在她身後, 等待她三月問斬後就全家流放的顧伯易只是一直看着我。
押解的武官推他, 他不得不前行。
他說:「等我, 小舟,我會回來的, 這一次, 我不會逃避,我會憑着戰功再回來。」
聲音被淹沒。
他加大了聲音叫我:「小舟,等我,等我啊。」
我掀開了轎簾。
一旁騎馬的韓靄頓了頓, 爲我讓開一個縫隙。
顧伯易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小舟,你看看我啊。想想我們的曾經,我是愛你的——我從頭到尾, 都是愛你的,只要你願意, 我們還是可以回到從前, 我們可以畫畫、作詩、踏春……」
「不要,我嫌你髒。」
此話一出, 顧伯易頓時愣住了。
呆呆站在原地,然後我放下了簾子。
簾外的馬蹄聲響起,噠噠噠。
像是重啓的鼓點。
一個月後,戰場傳來消息,顧伯易斷了一條腿,被抓俘虜,成了北戎帳中的一個馬奴。
他生得不錯,很是搶手。
也許在這時候,他也會明白,爲奴的那些年,笑原來並不是因爲歡喜,也可能因爲恐懼。
四年後,阿兄擊破北戎重騎, 橫掃金帳,帶回大量馬匹和俘虜, 其中便有已不成人樣的顧伯易。
他回來第一件事。
便是一步步走到了聶家, 在門前磕了三個頭。
抬頭時淚流滿面。
而我那時正在獵場按轡徐立,等着表哥和我比試第二支箭。
一切,都是新的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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