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揭不開鍋,我被送去了舅舅家。
娘給我出招,要我勾搭表哥。
表嫂對我日防夜防,我亦暗暗叫苦。
我只想學着管鋪子,至於婚嫁,我自有着落……
-1-
每月初一是查賬的日子。
舅舅臥病在牀,便將賬本給我,要我去將軍府答話。
此前,我都是跟着舅舅去的,如今頭一遭自己來,還怪惴惴不安的。
好在一切順遂,管事的年豐姑娘特意在最後留了我,賞給我了一支玉珠釵。
「你倒是個有本事的,賬本理得清,做事也利索。」
我向年豐姑娘福了福身——
她原是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鬟。
但自打少將軍出征、老夫人過世後,便是她幫襯少夫人管家治下的,我們都很服她敬她。
「虧得年豐姑娘多提攜,否則我是萬萬學不會這些的。」
年豐姑娘玉指輕搖,點了點我的眉心,道:「你呀,一貫是個嘴甜的。」
「難怪你表哥求來了我這裏,要我幫他說說情。」
一提起表哥,便戳到了我的心病。
都怪我娘出的昏招。
去年她來看我,故意當着表哥的面,說我ƭŭ̀₁如今大了,也到了婚配的年紀。
嫁給旁人,倒不如添給自己家。
「福歲如今有了管鋪子的大本事,何不如給大郎做了妾,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娘一語畢,我如坐鍼氈,端茶給她喝,恨不能塞住她的嘴。
「娘可是說笑了,什麼妾不妾的。我自幼與表哥情同親兄妹,外祖父也說了,將來拿親孫女的行頭送我出嫁呢。」
饒是我迅速撇清,餘光裏還是看到表嫂面色陰沉。
表嫂是個善妒的,曾經見表哥對她的陪嫁丫鬟多看了幾眼,都給打發回了孃家。
更何況我這關係更近的表妹。
於是連日來,我幾乎住在了鋪子裏,生怕和表哥打了照面。
誰知,他居然將我孃的胡話,放在了心上,還求到了年豐姑娘這來。
只是我還未說話,剛一蹙眉,便被察言觀色的年豐姑娘截了話頭:
「當然,福歲姑娘,我只是代爲傳話,可一點沒有強迫你的意思。」
「他若是連娶個心上人的本事都沒有,我第一個不放心你嫁他。」
聽了姑娘的話,我這才安心幾分,歉疚地說道:「原是我這家長裏短攪擾了姑娘,姑娘不怪我便好。」
年豐姑娘是個寬仁治下的主,與我好好說了一陣,便命婆子送我走了。
唉,我才站住腳,怎的又來一絆,不讓我安生呢?
-2-
我被送到舅舅家,是在十二歲的那年。
厚雪覆華庭,如碎玉聲。
我轉頭看了眼我爹,見他向舅舅諂笑道:
「福歲到你這兒,你只管當丫鬟用,她是我家幾個女孩裏最聽話的了。」
舅舅眉頭微蹙:「姐夫這話說的。你家揭不開鍋,想賣了三丫頭,我於心不忍帶回來,怎麼也是個外甥女,怎能當丫鬟使呢。」
我爹連連答應,拿着舅舅給的盤纏和補貼,頭也不回地走了。
舅舅見我在雪夜裏張望,走過來摸了摸我的後腦。
「福歲,以後就在舅舅家落腳,你可情願嗎?」
這話,舅舅去我家領我時,就問過我一遍。
我娘生怕我反悔,替我連連點頭。
我那時仔細想了想,家裏揭不開鍋,跟着舅舅走,至少還能留條命。
要是爹孃狠下心,將我賣爲奴僕,遇上不熟的厲害人家,動輒打死奴才,也是有的。
所以我當時鄭重地向舅舅點頭,現在也點了點。
舅舅面上安心了幾分,將我帶到他的幺女的院中。
「靜珂想來已睡下了,我讓下人再搬一張牀進去——」
「不必了舅舅。」我指了指院門邊的一間小房子,「我睡這裏便可,不必攪擾妹妹。」
那是個臨時待客的房子,裏間也有臥榻。
舅舅遂找了個丫鬟,侍奉我歇下。
半夜我輾轉反側,向那丫鬟說道:「蓮兒姐姐,雪夜寒氣重,你與我同眠吧,莫讓你再着了風寒。」
蓮兒聞言,推脫不過,便脫了鞋鑽進了我暖熱的被窩。
她笑了笑,梨渦淺淺,道:「表小姐倒是個熱心腸的。」
我對她說,我的出身不算好,原也不是什麼千金小姐。
蓮兒幫我掖好被子,說道:「冬夜還長,表小姐快睡吧。」
冬夜還長,可來到這裏,我總覺得豐年將至,總是盼來了生機。
-3-
我在舅舅家,起初一段日子,是有些不習慣的。
我會去竈房,攔着婆子們倒剩飯,端回房中自己喫;
我穿破的衣裳,會下意識縫補好,攢起來,想着留給妹妹們穿;
丫鬟們扔掉的舊帕子,我也會撿起來收着。
三五條便能縫一塊頭巾,冬日做活戴上,也不至於凍耳朵。
同村許家的賣花郎來看我,我便將攢下來的物件,都託他帶回我家,去給我娘和妹妹們用。
我將親手繡的荷包贈給許川青:「多謝你特地來看望我。」
許川青清秀的臉上騰起紅暈,他ŧűₔ望着柳梢,輕聲道:「我只是順路來賣花,你不必掛在心上。」
城裏離我們村子,有上百里地,他趕着驢車來,得大半日光景。
小門小戶的賣花郎,又哪有這富貴人家的生意。
我心下泛暖,對他說道:「你若真能將生意做來這裏,家中便不愁喫喝了。」
我又有幾分慚愧,道:「可惜我如今人微言輕,現在還幫不到你。」
許川青揚起明媚的笑臉,道:「事在人爲,三孃的法子好,我自當憑本事去試試。」
他將我的荷包,仔仔細細收在裏衣中,道:「即便不成,也怪不到你身上。」
「自當憑本事去試試」這話很是長精神。
於是我斗膽去見了舅舅府上的管事婆子,問她可有什麼能打下手的。
婆子眼尖,這些日子也看得出我是個貧苦出身的,挑得動重活。
她遂告訴我說,舅舅家打理的乃是少將軍府上的一處田莊。
「糧食之類的便罷了,只是雞鴨豬鵝那邊,冬日宰殺時血腥沖天,盛夏日裏也不免惡臭,管家的哥兒姐兒的,都不願意往那邊去。」
我會意,高高興興領了每月初一十五去巡視的活兒。
農家的活兒是我最擅長做的,我自然有心氣兒。
我每次回來,免不了沾一身腥臭,洗刷數遍,仍舊清洗不淨。
靜珂妹妹倒是不嫌棄,邀我去她屋裏,將她珍藏的薰香燒給我去味。
她身體不好,常喫藥靜養,愛讀書,寫得一手好字。
我後來認的字,都是靜珂教我的。
她樂呵呵聽我絮叨那些禽畜,饒有興致地道:「等我身子好些了,一定跟着福歲姐姐去看看。」
我忙擺擺手:「妹妹千萬別去,不等看到雞鴨,那鄉間的泥濘路,先得污了你的衣裙。」
靜珂長嘆一聲:「姐姐這份活潑,我真是又喜歡、又羨慕。」
我一怔愣,十指不沾陽春水長大的小姐,居然也會羨慕我什麼嗎?
看她眼眶微紅的可憐模樣,我沒忍住拉起她的手,答應她,等她什麼時候身子大好了,便帶她去看看。
如是,靜珂便破涕爲笑了。
我是愛和靜珂相處的,總好過和表哥那種太精明的人碰面好。
-4-
表哥馮仁輔,由舅舅託關係捐了個芝麻小官,成日在外辦公,大多時候我是見不到的。
在我進府的兩年後,他也娶了個妻。
說來也算高攀,表嫂正是他頂頭上司的閨女。
馮仁輔此前眼裏是沒我的。
一直到我管着雞鴨豬鵝等,較先一年產的多了一大半,引起了上邊年豐姑娘的矚目,他才主動來找我說話。
他倒是熱絡,「表妹」長、「表妹」短,又送珠釵玉簪,又送錦帽綾襖的。
「表妹如今出落成了大姑娘,端的是錦心繡口,亭亭玉立一妙人也。」
聽得我汗流浹背,忙說:「表哥謬讚。」
他爲我斟茶,滿把握着茶杯,我無從下手,請他放到桌上。
「怎麼,福歲怕表哥嗎?」
馮仁輔說了兩句話,我汗流浹背了兩回。
不等我回話,表嫂便聞着味兒來了。
她一踏進房門,便高聲笑道:「難得靜珂妹妹出趟門,這院裏就剩個福歲妹妹,你還就來了。」
聽這話,夾槍帶棒。
我也不傻,請她坐下:「我原該陪着靜珂去的,只是她見我連日勞累,不准我跟着。」
我看她神色,補充道:「我倒是更情願跟靜珂去的。」
這也是實話,與其爬山拜佛累些,總比見馮仁輔,如坐鍼氈強多了。
表哥倒是氣定神閒,一邊喫茶,一邊意有所指地問我:「年豐大姑娘可與表妹說什麼了沒有?」
看着表嫂要喫人的面容,我哪敢講實情,便顧左右而言他:「年豐ťú₅姑娘說,要我秋收前後多去幾趟府裏,幫襯幫襯她,她實在忙不過來。」
「她倒只管使喚你,也不見你到了婚嫁的年紀,爲你尋門好親事嗎?」表哥眉梢微挑,滿含深意地看向我。
表嫂藉機插話:「年豐姑娘肯使喚,是福歲的大福氣,學的那可都是真本事,總比成日在咱這小門小戶裏打轉強。」
雖然她是想讓我離表哥遠些,但這話我是認可的。
年豐姑娘自幼便跟着老夫人,是個極穩妥、周全的大丫鬟。
連少夫人都主動求了老夫人,讓年豐姑娘去給少將軍做妾,可見一斑。
只是說來也奇,這樣大富大貴的好事,年豐姑娘卻終究拒了。
少將軍賞她管家有功時,她居然請願去和一個無名無姓的小兵過日子。
-5-
讓年豐姑娘舍了富貴的這位心上人,名叫瑞雪。
瑞雪曾是少將軍身邊的侍衛,後來跟少將軍出征,斷了條腿。
回來後,少將軍體恤下屬,便分派他看管府上的一處玉器鋪子,倒也生意紅火,井井有條。
每月都要報一次賬,所以我是常見他的,只是不熟。
瑞雪和年豐姑娘一樣年輕,生得粉白,眼睛亮得很,笑起來隱隱有一對梨渦,怎麼看,都不像個兵爺。
我起初爲姑娘感到不值。
這普普通通的侍衛,斷了腿、沒家世、不富貴,配不上年豐姑娘。
是後來有一回,鵝毛大雪的天,我見他獨自坐在院中的一棵大銀杏下,守着盞老舊的孤燈,在等年豐姑娘。
我是去給年豐姑娘送臘貨的,出來時,夜色已如墨。
我見瑞雪一個斷了腿的人,候了得有一二個時辰,心生可憐,便與他搭話:
「瑞管事,姑娘忙罷了。我已向她通傳你在這兒等她,她說她穿件襖子就來。」
瑞雪抬眸衝我感激一笑道:「多謝秦姑娘,雪夜路滑,當心腳下。」
我應了一聲,便提着燈籠接着走了。
我尚未走遠,便見年豐姑娘小跑着出來,難得見她這般活潑。
「不是不准你今日來見我嗎?」
她這話,引得我十分好奇。我沒忍住,放慢了步子,多聽了會兒牆角。
只見瑞雪從厚重的大氅下,取出一包點心和一個精緻的錦盒。
「年豐,這是你最愛喫的糕點,還有一個小釵子,願你喜歡。」
年豐姑娘抱怨道:「春禾齋的荷花酥得排幾個時辰,今日下了這樣大的雪——」
她伸手抓了抓瑞雪的白氅,道:「我便知是溼透了,還不快進來烤烤火。」
瑞雪攥住了她要去扶他的手,打開那支錦盒,取出一支華貴非常的金釵。
「先讓我給你戴上這支釵子,好不好?」
他的手都凍紅了,雙手捧着釵子,仰着頭凝視年豐。
年豐終究蹲下身子,由瑞雪爲她簪上那支釵子。
「不年不節的,送這麼貴重的物件兒做什麼……」她扶瑞雪進屋。
人聲漸淡了,我聽到的最後一句,是瑞雪溫柔的聲音:「年豐,我很喜歡今日ŧûₓ的大雪,這便是咱倆從小被人調侃大的:瑞雪兆豐年。」
「終於盼到團聚,我樂意在這樣的雪天送你禮物……」
那支金釵,後來常被年豐姑娘簪在最顯眼的髮髻上。
我也是至此才發覺,幾年前我初見她時,她身上並沒有如今這麼多的穿戴。
如今有金、有ṱű⁴銀、有玉、有珍珠,衆人只當是將軍府賞的,哪能想得到,是小小的鋪子管事,送的這麼些金貴物件。
瑞雪攢了錢、留了心爲年豐置辦,無外乎是他真心愛慕她呀。
我不知他倆有怎樣的過往,可如今看着兩人相伴相守的光景,倒也很好。
就像……我與那口是心非的賣花小郎君——許川青。
-6-
許川青每隔一兩個月,便來看我一次。
四年半間,風雨無阻。
他看着老實木訥,做事也總是徐徐緩緩,所以搭上城裏高門貴府的生意,花了這許多年。
好在,徐徐圖之的結果,是穩穩當當地做到了。
城中閨女們每年都會去參加裙幄宴,第一步便是「鬥花」。
鬥花即比誰佩戴的鮮花名貴妍麗,有詩云「爭攀柳帶千千手,間插花枝萬萬頭」,便是如此盛景。
城裏的花鋪子供不應求,貴女們便向山野間養奇花異草的人家打聽買賣。
有些少見的名花極難侍弄,好在許川青就是個極有耐心的性子。
他能鑽進花房,即便只看那些花花草草如何隨日頭東昇西落,也能看一整天。
如是,攢了幾年錢,他便在城中盤下了一個小小的鋪面,專賣這些花草。
除了Ťṻ₊名貴的品種,像大戶人家常用的松柏、海棠之類,他也有處尋覓去——
他讓自家找不上活計的叔伯子弟們,種養不同的花草樹木,總有需要的地方,賣成錢來。
他和我舅舅談成第一筆生意的那天,他終於正大光明地穿梭過人羣,當着我的親友的面,拜會我:
「夏日暑熱,不知秦三娘近來可好?」
我一邊向他福身還禮,一邊瞥見他腰間仍繫着我舊日贈他的荷包。
我沒由來地高興,笑盈盈地回他:「我很好,多謝許二郎掛念。」
許是見我難得對外男如此熱絡,表哥馮仁輔很是喫驚地問道:「這位賣花郎可是福歲妹妹的舊相識?」
表嫂反脣相譏:「瞧人家郎才女貌的,怕不是舊相好罷。」
我原本是爲靜珂妹妹送藥去的,如今見他夫婦二人,讓特地來看我的許川青下不來臺,我便悠悠然說道:「倒不是舊相好。」
「是我如今想同他做個相好的,還不知他情不情願。」
暖風拂柳,竹清松瘦,饒是許川青向來反應慢,還是倏地羞紅了臉。
他手中端着盆芍藥,我話趕話地問他:「既要送我芍藥花,何不明年三月三來送?」
三月三,上巳節。男女互贈芍藥,表心中之愛慕。
從小到大,他大概沒因什麼事兒,急得如此面紅耳赤。
可他似乎不ţüₒ願我心急,話接得很快。
很快,卻也磕巴:「那三、三月三、三娘等我來送芍藥花……」
我早已轉身,背過他向靜珂的院子走去。
聽得他向我的方向快走了幾步,高聲喊道:「我給三娘送一園子的芍藥花!」
我暗自偷笑,一直到進了靜珂的屋子,都壓不下嘴角。
靜珂今日精氣神很好,她以書掩面,跟丫鬟蓮兒湊我的熱鬧:「你說,表小姐今日怎如此喜上眉梢?莫不是因爲白得了一園芍藥花?」
蓮兒一邊給我斟茶,一邊一唱一和地道:「表小姐素來是個精打細算的,如今能白得這些芍藥,自然是高興的。」
饒是我向來活絡話多,遇到這男女之事,還是羞得不想多言。
我將藥碗遞給靜珂,道:「快喝吧,看堵不堵得住你的嘴!」
靜珂笑彎了眼,喝了藥後,纏着要我講和這賣花郎的舊事。
貧苦人家的舊事,翻不出花來。
可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細想,卻也是很暖人心的……
-7-
幼時,我家中女兒多,長姐到了出嫁的年紀,我爹便託外祖父給長姐尋門好親事。
說是好親事,隻字不提人品心性,只要個家底好。
尋來尋去,一聽我爹孃這窮苦農戶的身份,便都拉倒了。
唯有一個鄉紳家庶出的公子哥,說要先見過一面,再決斷。
那萬公子一身錦衣,被小廝們架着馬車簇擁着來,嫌我家破落,便喚我長姐出去見了見。
長姐也是個老實只知悶頭幹活的,不會說什麼巧話。
我爹怕萬公子看不上長姐,臨出門前,教長姐說花言巧語,只管哄少爺高興纔是。
我娘聽了,不免來氣,罵道:「你當年便是用那些虛話哄我,如今還教大丫頭這樣,你莫不是怕她過得好呢!」
我爹脖子一梗,理直氣壯地嗆道:「再不好,那去了有錢人家,哄人少爺高興,也是餓不死的!總比在家裏費糧食強!」
如此,長姐出去說了些好話,這親事便也稀裏糊塗地定了。
說是親事,萬公子對我爹說:「你家閨女,原本論門戶是攀不上我家的。只不過我瞧她模樣周正,言談上是個乖巧懂事的,所以纔給了她一個通房的名分,你家得知足。」
做人通房,即便生了孩子,也能被當作物件一樣買賣。
這樣的名分,買來的娼妓和乞丐都能得。
我和幾個姐妹都坐不住了,勸爹不如就此作罷,何苦讓長姐受這委屈。
尤其我爹常愛喝酒賭錢,像犁地、磨面這些重活,大多都是長姐做的,一個丫頭抵得上十個不成器的兒子。
豈能將她賤賣了。
可在我爹眼裏,莫說通房,縱便是外室,他都願讓長姐跟了去。
就像舅舅願意帶我走,他是一百個情願一樣。
此事的轉機,與許川青有關。
那吊兒郎當的萬公子,在迎長姐入府前,又來過我們村子一趟。
他夜幕四合時來,許是花了錢,讓同村一個婆子誆騙我長姐出了門。
若非許川青賣花回來碰見,長姐便要被那畜生玷污了。
許川青替我們趕跑了那混賬東西。
萬公子氣不過,掀翻了許川青的驢車,好幾盆花花草草都被砸爛了。
但許川青絕口不提自己的損失,只將長姐好好地送了回來。
「爹知道那畜生說什麼嗎?他說,我已定給了他做通房,早些伺候他又如何!」
長姐哭了一夜,態度堅決:「爹要是逼我嫁那種人,我寧可投井死了!」
留着命,起碼還能爲家裏幹活,總比死了什麼也沒了強。
那時我料想,爹孃就是打了這樣的主意,才鬆了口。
我心中萬般難過,躲在側門外,偷偷哭鼻子。
不知何時,許川青走到我身邊,披一身銀白月色,拿出盆邊裂了一道口的一盆芍藥。
「我該送你盆好的,只是我只剩這一盆開花的了。」
嫣紅芬芳,靜立夜色中,如同許川青一樣,溫柔地撫慰人心。
我們小村子裏小門小戶的人,想不到多好的出路,所以他那時的話,是實打實爲我謀劃的:
「三娘,等你再長大些,能拉得住驢車,就和我一起去賣花吧。」
「雖然利薄錢少,但總能養活自己。你要是能養活自己了,你就不必任由你爹賣給那些好色之徒了。」
他這話,我記了一輩子。
莫說女子,凡是世人想求自由、求自保的,養活自己,永遠都是最要緊的事。
一根稻草壓死駱駝,一枚銅板難住英雄。
所以後來我到了舅舅家,絕不敢坐喫等死。
拋開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會不會做那種絕情事不談,我若無一技傍身,真到了他們強行賣我的那天,我也沒個倚仗用來逃脫不是嗎?
可誰知,鬧成這樣,那登徒子居然還敢登我家大門。
-8-
萬公子登門,居然是倒打一耙,來退婚的。
長姐被退婚時,我正在鵝棚裏。
是故他和我爹站在大門口談話,我都聽得見。
我實在忍不住,大喊道:「明明都是些大鵝,哪來的狗叫聲呢?」
我瞥一眼萬公子,他聽到我在奚落他,一眼就瞪了過來:「嘿!窮丫頭罵誰呢?」
我寸步不讓:「惹不起我外祖父,就來惹我們姐妹是吧?你不會以爲捏了個軟柿子吧?」
我將鵝棚大門打開,故意向萬公子那邊驅趕。
大鵝見了生人,是最愛追着攆着叨幾口的。
萬公子富貴窩裏長大,哪和這些不講理的家畜打過交道。
他倉皇失措地往馬車上爬,被兩隻大鵝咬住後襟不放,疼得他齜牙咧嘴地叫嚷。
還是我爹上前,硬扯着大鵝的脖子,才讓萬公子逃脫。
那晚,我爹罰我不準喫飯。
是長姐帶着其他三個姐妹,爲我熬粥炒青菜。
爹拿起掃帚,差一點就抽到長姐頭上時,被娘攔下了。
「可算了吧!你還想靠這些丫頭們以後找個好婆家來貼補家用,如今她們都大了,可留些情面吧!不如早些去找我爹要緊,讓他幫忙說和說和,免得那萬少爺三天兩頭來尋釁滋事!」
娘這話在理,若那一晚爹真打了長姐,我想我們姐妹幾個會徹底心寒,此後嫁出去,連娘也不認。
而我始終還待我孃親近,也是爲着她那晚護住了長姐。
只是我的親近,卻讓她越發沒了分寸。
見我無心於表哥,她居然去求外祖父,給我再尋一門好親事。
她對外祖父說:「如今三丫頭比當日的大丫頭不知強到哪裏去。爹只管在這城裏找,任她嫁給哪家公子,少將軍府裏的年豐姑娘都會爲她做主的。」
不提旁人便罷,我私下裏回絕了外祖父,這話頭也就接過了。
可我娘非得糾纏年豐姑娘,讓我忍無可忍。
所以饒是我向來尊重爹孃慣了,還是當着長輩們的面,嗔怒道:「年豐姑娘提攜我,又不是她欠我的。到如今,原是我欠她的此生難還,憑什麼我嫁人的事,都要勞煩人家大姑娘做主?」
「自古言『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沒爹沒孃了嗎?輪得着他人做主?」
「還是您和我爹沒那個本事,去做人家高門大戶家的公子少爺的主,所以要求到年豐姑娘跟前?」
-9-
我娘氣急:「死丫頭——」
「分明就是想賣我個高價,好讓你們養弟弟。」我截了我娘罵我的話頭,半點兒不讓,「裝什麼愛女情深呢,沒由來叫人噁心!」
外祖母向來是疼我的,尤其在我管好田莊之後。所以我跑過去撲進外祖母懷中,淚雨涔涔地裝可憐。
「當年若非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心軟,接我來住,誰知我如今在給哪個登徒子做暖牀婢子。」
「長姐的事你們二老也是知道的,三丫頭如今這般頂撞母親確實不對,可實在是心寒透了……」
我滿是委屈地看我娘一眼:「何苦說什麼親事,這麼愛錢,將我賣到煙花柳巷去,豈不更值錢?」
聽了這些嚴重的話,外祖母忙攬住我,拭去我面頰上的眼淚。
外祖母責怪我娘:「你年前才把二丫頭送出去給人做妾,得了兩箱彩禮,還不知足嗎?當年我們是想讓你嫁個好人家的,是你執意和那起子地痞私奔。如今過得沒個人樣,反來糟蹋自己的女兒,上不敬老,下不愛幼,你成了個什麼樣子!」
連舅舅都沒忍住規勸:「阿姐,可且停了這話頭吧。先前你只管撮合福歲和任輔,既是一家人,我倒也看着好,所以沒話說。但你現在非要福歲攀什麼富貴人家,也不問人家丫頭的意思,到底是出格了。」
外祖父和外祖母她不敢頂撞,舅舅是她的弟弟,她頭一扭,不服氣地道:「我生的丫頭,你憑什麼——」
「憑舅舅養了我這麼多年,比我爹待我好上千倍!」我也護着舅舅,見他頗欣慰地看我一眼。
向來不喜家中不睦的外祖父終於張口了:「你且回家去罷。此前你一年回不了一趟孃家,如今福歲拔尖了,你三天兩頭跑來,到底叫旁人看笑話。」
「此後少來吧,擾得我耳根子疼。」
如是,我娘終於閉嘴了。
她憤怒地瞪我一眼,無外乎覺得我如今翅膀硬了,不聽老孃的話了。
若父母之言是良言,是愛之深則爲之計深遠,我怎能不恭恭敬敬地聽着,做個孝順聽話的女兒呢?
實在是我被自己的雙親逼得走投無路,若非遇到舅舅一家、年豐姑娘和許川青這樣的好人ťũ̂ₚ,有了個好造化,我早不知是什麼悽慘下場。
-10-
年豐姑娘和瑞雪辦了一個簡單的婚宴。
他們只請了關係好的親眷——
我才知,姑娘的出身和我大差不差。
家裏都是姐妹一大屋子,刁悍的爹、無能的娘,住着四面透風的院子還自以爲很金貴的弟弟。
家中也無爵位承襲,也不知續的哪門子香火。
因此我細細想來,年豐姑娘這些年待我好,大抵也有可憐我的緣故。
將軍府的那些主子和大丫鬟們,都是一個比一個心善的。
年豐今日是新娘子,便託了我幫她裏外操持。
我自然高高興興應了。
姑娘是個愛花草的,我便早早找許川青進了不少鮮嫩好看的盆栽,讓他幫我佈置好新房院子。
「瑞管事腿腳不便,又不愛使喚下邊的小廝丫鬟,所以要容易養活的、經得住風雨的。」我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許川青跟在我身後,一邊拿着紙筆密密地記。
彼時年豐站在廊下貼喜字,驀地衝我一笑。
我扭頭看她,問道:「姑娘笑什麼呢?」
她託着一張喜字走來,放在了許川青的紙本上:「想來,過些日子,便該我爲秦姑娘操辦了吧?」
我不必去看許川青,便知他該如我一樣,紅了臉頰。
「大姑娘還沒嫁人呢,就說這招羞的話。」我推搡年豐進屋,一路送許川青出去,不敢再看他的清俊眉眼。
走到門外,我已要轉身回去,驀地被許川青叫住:「三娘。」
我轉過頭,見他比我站得低了一個臺階。
他仰頭望我,眼中是晴朗的天光雲影,道:「我給你送的芍藥花,你可收到了嗎?」
我點點頭,笑道:「你送來的太多,我的園子裏都放不下了。」
許川青思忖了好一會兒,欲言又止,話還未出口,臉先紅透了。
驚飛遠映碧山去,一樹梨花落晚風。
「贈花,如贈我心。」
是滿了園、目所不能及,也不止息。
他低下頭,眼睫如羽,聲音輕輕:「我們的婚期,三娘擬定吧。你喜歡什麼花,我都爲你佈置好……」
他語氣虔誠,像在佛前許諾:「我爲你種一輩子花……」
說罷,穩重的兒郎丟盔棄甲地跑了。
他慌亂的身影,像狂風驟雨中的青竹。
偶有搖亂,時常蒼勁。
年豐和瑞雪都是溫潤的人,請來的賓客也沒有酗酒婚鬧的,一場婚宴很是溫馨、滿是溫情。
席間,我見了個杏臉桃腮、很是出挑的年輕婦人。她帶着個總角丫頭,最是能說笑的。
她特意招了我前去,自報家門:「我名喚『怡雨』,原也是將軍府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鬟,和年豐一般大。」
她感慨道:「我和她同天進府,與她最相熟,可同喫同住,卻沒她那麼有本事。」
「想來秦姑娘是年豐後相識的知己吧?」怡雨不怕生,說着便拉起我的手端詳,「我原本還怨怪她不找我幫她操辦,如今見了你,便知她倚重你也是應該。」
我忙搖頭道:「是年豐姑娘心善待人好,提拔我罷了。我的本事都是她教我的,費了她許多工夫,再沒有我這樣的蠢材了。」
怡雨被我逗笑了,笑着笑着,長嘆一聲說道:「你可真像年豐小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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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哪敢和年豐姑娘比。
那樣的心胸,那樣的本領,她在我眼中,簡直就是下凡濟世的仙女。
我遂說道:「怡雨姑娘謬讚了,除了都是姑娘家,我不覺得我有什麼和年豐姑娘像的。」
怡雨凝視着我,似乎在透過我,看她們年少青蔥時的美好:「你最像她的,便是常知足。守着自己應得的,不去覬覦旁人碗裏更好的。」
「出身不好的姑娘,走到你和年豐這一步的,雖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更有你們自己的腳踏實地。」
我爲着這句話,向怡雨姑娘莊重地福了福身子。
「今日能與怡雨姑娘相識,真是我的福氣。」我不禁感慨道。
怪道她能和年豐姑娘最相熟,心性相似的人能做知己,原也是應該的。
夜幕四合後,我讓許川青將瑞雪攙扶去後院的新房處。
瑞雪和我們說了好些感謝的話,我領了他們給我備的豐厚的喜錢,向他笑道:「管事倒不必謝。等明年三月三,我還要反來麻煩你們爲我操辦呢。」
瑞雪立即會意,拍了拍許川青的臂膀,道:「好小子,定了吉日卻不告訴我。」
許川青幽怨地看我一眼,委屈巴巴地說道:「管事豈知,我也是這會兒才知道我的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三。」
許是喜景讓人高興,許是看着年豐和瑞雪攜手共進,讓我不那麼恐慌於成婚一事,我便定下了這個春暖花開的日子。
回到舅舅家,我向他們說清了此事。
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等都是開明的人,只是外祖母經了我孃的事,不免擔憂道:「卻不知這許家賣花郎,靠不靠得住呢?別再和你爹一般……」
舅舅倒是替我說話,他說他見過許川青幾次,知道許二郎將花鋪經營得很好,和城裏好些高門大戶都有生意往來。
「連相府的千金都買過他的花去赴裙幄宴呢,這賣花郎是個穩重有心的。」
聽舅舅如此說,外祖父和外祖母便安了心。
外祖父再次提起,一定會按親孫女的派頭送我出嫁。
我心下五味雜陳,很感激地看着這幾位長輩,道:「三丫頭自小爹不疼娘不愛的,能走到如今這步,實在、實在……」
話不成話,我伏在外祖母懷中,逐漸哭得泣不成聲。
外祖父知道我的難處,對我說,我爹孃那邊他會去說動,叫我放心嫁人。
沒過幾天,表哥、表嫂和靜珂他們便也知曉了。
表嫂來我面前揶揄我:「我原還以爲,你當真會聽你孃的,高攀你表哥呢。」
饒是靜珂嫺靜慣了,也迴護我道:「嫂子此言差矣,如今將軍府的那位大姑娘說了,要調福歲表姐去府中幫襯她,如此尊榮, 倒也說不好是誰在高攀誰。」
表嫂語塞,一甩帕子就走, 不忘撂下一句調侃人:「靜珂妹妹成日裏和福歲表妹廝混,別的不說,牙尖嘴利倒是學了個齊全。」
靜珂衝我俏皮一笑, 我輕點她鼻尖:「你可也覺得被我教壞了?」
她抱住我的臂彎,搖搖頭道:「不佔理才叫牙尖嘴利。咱們是佔着理的,那叫實話實說。」
她一本正經的模樣逗笑了我,於是趁我出嫁前一個溫暖的春日,我履行了我的諾言, 帶她去了鄉野田間。
她的裙襬果然被泥濘沾溼, 雞舍鴨棚的髒污也染了她滿袖。
可她放下書卷, 走出那四四方方的小院, 走到這田間地頭, 卻越發鮮活,笑聲不斷。
夕陽在山時, 我與她並肩坐在許川青的驢車上。
她倚着我,懷中抱着只小兔子。
「江北重巒積翠濃,綺霞遙映碧芙蓉。」她呢喃唸詩, 滿面戀戀不捨的笑容。
我輕撫她的臉,將風吹起的碎髮捋到她耳後。
「靜珂, 舅母去世得早, 好在舅舅是個疼孩子的,想來你將來婚嫁之事, 不會受大委屈。只一點,我雖是個表姐, 但還想說,嫁人要看他爲你做了什麼, 別聽他天花亂墜說了什麼。」
「縱便是個出身不好的,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但凡是個有本事的, 也可堪一嫁。這須得你眼明心亮, 識人於微。」
靜珂愣怔半晌, 而後眼含淚花地伏進我懷中。
「我娘走得早,嫂子又是那般模樣, 除了表姐, 誰能與我說這樣的貼心話呢……」
她含淚說氣話:「許家姐夫,你便這般着急娶我福歲姐姐嗎?當真不肯讓她在府中多陪我幾年嗎?」
我忍俊不禁, 卻見趕車的許川青思忖了半晌,都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求助地扭頭看我一眼,我故意說道:「不如我們延個三五年的再成婚?」
許川青聞言, 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頗斬釘截鐵地說道:「馮家表妹,你需要福歲陪着,但我也離不了她。我們行商的, 講一個公平相爭,所以你得靠自己的本事來搶。」
惹得靜珂霎時破涕爲笑。
我們的車駛向康莊大道,我們的人生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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