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樓重傷恢復後,將我和蘇迎雪一起帶回了宗門。
他讓蘇迎雪跟着他修煉。
十年後,蘇迎雪成了他的親傳弟子。
而我則做了他的夫人。
他從不教我修行之事。
每次跟他一起出現時,都有弟子說我配不上他。
他聽見了,但從不制止。
任由我被奚落嘲笑,直至壽命耗盡,成爲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
他出現在我面前。
「岑溪昭,當初的救命之恩,我已悉數還你。今日,我們便斷絕夫妻關係。」
「你入了黃泉,以後轉世重新做人,記住,不要再想着一步登天。」
我點了點頭。
七十年的夫妻,裝了一輩子凡人,我也將他前世之情一一償盡。
分身死後我回了上清派修行,他卻爲了拜師,成了上清派的雜役。
-1-
我快要老死時,再次見到了蘇迎雪和沈玉樓。
先是蘇迎雪。
她前些時候結成金丹,壽命又長了幾百年,容貌卻如少女一般。
看着我蒼老的面孔,她捂嘴笑了起來。
「姐姐,瞧你現在的樣子,老得我都要認不出來了。」
「難怪聽侍童說,你已經幾十年沒踏出過這裏一步,我要是你,也不敢將這副面孔給別人看。」
「畢竟紫雲宗的宗主夫人,居然是個白頭髮老太婆,真是噁心又難堪啊。」
蘇迎雪眼裏赤裸裸的嫌棄,還有一絲做對選擇的慶幸。
當初我們一起救了重傷昏迷的沈玉樓。
他爲報恩,也爲了卻因果。
提出滿足我們一個條件。
蘇迎雪想了想,說要跟着他修仙。
於是沈玉樓手把手教她修煉,十年後,她成了沈玉樓的親傳弟子。
而我比較大膽,居然想做他的道侶。
本以爲沈玉樓不會同意。
豈知他也一口答應下來。
待他重傷恢復,就將我和蘇迎雪帶回宗門,娶我做了他的夫人。
言出必行,有諾必踐。
不愧是紫雲宗下代掌門人。
我這個撿漏的凡人,一時成了人人羨慕的對象。
但很快,這些羨慕就消失了。
因爲沈玉樓娶我做他的夫人,就只是名義上的夫人而已。
他從不教我修煉,也從不跟我同房。
我們隔山而居,彷彿是兩個陌生人。
我問他爲什麼。
他說,他只答應娶我爲妻,並未答應我別的條件。
我愣住,卻無法反駁。
就這樣孤獨度過幾十年,直至壽命耗盡,白髮蒼蒼。
臨死前,先見到的不是沈玉樓,而是蘇迎雪。
眼見我快死了,蘇迎雪臉上冒出一點興奮。
「岑溪昭,享了七十年的福,你早該退位了。」
這七十年,真的是我的福嗎?
回想過去,我只有失望。
沈玉樓和我,果然不適合做夫妻。
-2-
窗外清冷的氣息出現。
雖然微乎其Ṭū́₅微,但還是被我察覺。
我假裝沒發現沈玉樓到來,抬起眼皮,沙啞道:
「蘇迎雪,即使我死,宗主夫人的位置也輪不到你。你與沈玉樓已是師徒,他如何會娶你?」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
蘇迎雪抬起下巴,信誓旦旦。
「雖然以我現在的修爲,距離師尊還很遙遠,但我相信,他終有一天會被我打動。」
「畢竟我跟你不一樣,你只是個毫無真氣的凡人,而我還有幾百年的壽命。遲早有一天,我會讓他愛上我。」
「是麼?」我望向窗外,那裏的氣息陡然冰冷,「好像有人過來了。」
蘇迎雪撇嘴:「除了我還有誰會來看你?」
自然是沈玉樓了。
下一刻,他出現在房中。
蘇迎雪轉頭瞧見,差點嚇得魂飛魄散。
「師、師尊!」
剛纔那些話,她只敢在我面前說說而已。
到了沈玉樓跟前,她膝蓋一軟便跪了下去。
「您何時來的?」
沈玉樓蹙眉。
「在你大言不慚的時候。」
「自己去領二十戒鞭,不要再讓本座聽見這些話。」
蘇迎雪臉色一白,卻不敢忤逆他的命令,喏喏地退下了。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我不禁想起,曾經也有一個人,對我說過相似的話。
那時我也斥責他,不要再讓我聽見這些。
但後來,他卻死在了我面前。
轉過眸,沈玉樓正看着我。
他俊美的容顏欺霜賽雪,周身氣度如寒山冷霧。
隱隱約約,從不曾讓我靠近。
我也不想靠近了。
我問他:「你來做什麼?」
沈玉樓掃過我蒼老的面容,恢復了漠然的神色,開口道:
「我是來與你斷絕夫妻情義的。」
「岑溪昭,當初的救命之恩,我已悉數還你。」
「待你入了黃泉,以後轉世重新爲人,記住,不要再想着一步登天。」
沈玉樓眼中掠過一絲厭惡。
那是我這麼多年都沒想明白的真相。
我一愣,忍不住道:
「原來,你一直覺得……我嫁給你,是爲了一步登天嗎?」
所以,你不教我修煉,讓我庸碌一生,受盡煎熬。
只爲斬斷我的妄想。
讓我嚐到自己種下的苦果。
真是很苦。
這七十年,我竟找不到一處甜的地方。
我閉上眼,問道:「你恨我嗎?」
若不是恨,怎麼會這樣狠。
沈玉樓道:「不恨。」
在他眼裏,我只是個渺如塵埃的凡人。
有何可恨?
他冷落我,紫雲宗弟子輕賤我,都跟恨沒有關係。
他們只是覺得我不配。
沈玉樓認爲我利用他一步登天,我不配。
紫雲宗弟子覺得我一介凡人,居然高攀上他們未來宗主,我不配。
凡是我和沈玉樓一起出現的場合,總能聽見他們竊竊私語。
「那就是沈師兄的夫ṭũ₃人?怎麼是個凡人?」
「跟沈師兄在一起,簡直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諸如此類,我能聽見,沈玉樓自然也能聽見。
但他從不制止。
反而默許衆人貶低嘲笑。
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知道,我在紫雲宗地位尷尬。
哪怕後來沈玉樓繼任宗主之位,我成了宗主夫人。
底下的弟子對我依然沒有任何尊重。
尤其是我急速衰老後,不少弟子看我一眼,都要低聲咒罵一句「晦氣」。
別派來紫雲宗拜訪,我不能見客;
門內舉行宗門大比,我不能出席。
沈玉樓對此的說法是——無需我操心。
呵。
我這樣,跟一個笑話有什麼兩樣?
所幸凡人的一生就這麼長。
我死了,他解脫。
我也解脫。
-3-
感受到一直纏在我身上的情絲消失。
我睜開眼,對沈玉樓道∶「等我死後,將我屍體送回青州。」
雖然是具分身,我也不想留在此處。
沈玉樓頷首。
在我最後一口氣耗盡前,他忽然道:
「記住我剛纔的話。」
我明白,點了點頭。
「記住了,你我已不是夫妻,你不必重複。」
沈玉樓微微抿脣:「我的意思是說,重新轉世之後,做個腳踏實地的人。」
他語氣似有緩和。
「不管怎樣,這一世你都已爲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看在你這幾十年也算安分守己的份上,若來世你有所改變,我會引領你踏上修仙之途。」
「屆時,你便不必再受這短壽蒼老之苦。」
沈玉樓的目光輕輕落在我的白髮上。
沉寂的眼眸裏,是一張佈滿皺紋的臉。
我想起來,上一次見他,是四十年前。
那是我第一次主動向沈玉樓張口要東西。
「夫君,我想要一枚駐顏丹。」
沈玉樓神色淡淡,看着手裏的玉簡,不曾朝我投來一絲視線,只問道:
「你要駐顏丹做什麼?」
我摸着自己顯出老態的臉龐,輕聲道:「我想恢復自己以前的容顏。」
因爲年華不再,皺紋白髮叢生,我在紫雲宗越發遭人嫌棄。
一枚駐顏丹,不會延長我的壽命。
只是保持我的容顏,讓我體面地死去。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要求。
沈玉樓依舊拒絕了。
他道:「凡人生老病死乃是天意,你就算喫下駐顏丹,也不可能像真正的修士一樣長生不老,還是放棄吧。」
我輕聲道:「夫君,我沒想過長生。」
只是想在死前維持最後一點尊嚴而已,他也不願意?
我心裏說不出的感覺。
他厭我至此,儘管駐顏丹對他而言不值一提,也不肯答應送我一枚。
我活活老死,受盡衆人恥笑,他才宣判這場刑罰結束。
夠了。
我已不欠他什麼。
初來紫雲宗時,我嘗試過愛他。
儘管他對我疏忽冷漠,但我還是學着去煲湯弄藥,守在他修煉的結界外。
是他不肯接受,不願意多看我一眼。
我步步退讓,直至無路可退。
將自己關在這一隅天地,孤獨終老。
縱然挾恩圖報,嫁與他爲妻。
這幾十年的代價也抵消了。
來世?
我只盼今生便與他斷個乾淨。
我搖頭,拒絕道:「不。」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七十年的夫妻,我亦將他前世之情一一償盡。
此後天南地北,三千世界,再不同路。
……
我合上眼,氣息逐漸消散。
沈玉樓靜靜站了一會兒,伸手抱起我的「屍身」。
途經廣場,他駐足片刻,敲響了懸掛在閣樓上的銅鐘。
聽着響徹山門的鐘聲,茫然的紫雲宗弟子還不知發生了什麼。
是有長老飛昇了,還是宗門裏出大事了?
什麼都不是,只是有個凡人死了。
衆人摸不着頭腦,沈玉樓也沒有解釋。
蘇迎雪猜到了,但她沒說,對前來詢問的弟子翻了個白眼。
「我怎麼知道,問別人去。」
她受了罰,心情不好。
見沈玉樓爲我的死敲響鎮宗之寶,表情更是難看。
我的神魂從她身邊經過,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天際。
萬里外。
羣山綿延處,有條橫貫修真界南北的長河。
一個黑衣青年站在河岸,伸手朝我招了招。
「師妹!」
我落到他身邊,面容恢復年輕,乾枯的頭髮也變爲熠熠生輝的銀色。
這纔是我真實的模樣。
我並非凡人,相反,我和沈玉樓一樣,是名修士。
我比他修煉得更長久,境界也更爲高深。
所以沈玉樓一直不曾看穿我。
只有師兄跟我一起長大,對我瞭如指掌。
他打量着我,驚訝道:「你的那縷情絲消失了?」
我頷首,拈起身前一縷銀髮,垂眸道:「是啊,結束了。」
-4-
兩百年前,我曾有過一名弟子。
他天資出衆,勤學刻苦,每日陪伴在我身側,溫良謙恭,挑不出一絲錯來。
我的生活居所,都是由他打理。
連喝的茶葉,他都要親自採摘。
我以爲,他只是崇敬我。
卻不想,一次練功後,我在亭中假寐。
他竟悄悄靠近,吻向我的脣。
我這才知道,他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
我斥責他不尊師道,違逆倫常。
他卻看着我,倔強道:
「師尊,弟子對您的心意,天地可鑑。」
「縱然以弟子現在的修爲,距離師尊還很遙遠。但弟子相信,只要勤學苦練,總有一天能追上師尊的腳步。」
「到那時,師尊可會多看弟子一眼?不管是幾十年、幾百年,修真者最不懼的就是時間,只要師尊能被弟子打動,弟子做什麼都願意!」
他擲地有聲,我卻頗覺頭痛。
嚴厲警告道:「不要再讓我聽見這些。」
見他冥頑不靈,我乾脆將他趕出宗門歷練。
希望他見識過外面的廣闊天地後,不再執着於兒女情長。
但我沒想到,他爲了獻寶於我,竟闖入極其危險的遺蹟。
當我找到他時,他已命在垂危,無力迴天。
「師尊……」
他眷戀地喚了一聲,伸出手,輕輕拽住了我胸前一縷銀髮。
我抱着他殘破的身體,眼睜睜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
那沾滿鮮血的手,成爲我數十年都無法忘卻的畫面。
髮尾像火燒一樣,被他觸碰過的地方,變成刺目的紅。
師兄道:「師妹,你生了情絲。」
我低頭看着髮尾,那縷紅纏繞在銀髮上,果真如紅線一般。
我已分不清這是愧疚,還是遲來醒悟的愛。
只知道,我後悔了。
如果當初我沒逼他,或許他不會死。
我想要彌補,因此用祕法找到了他的轉世。
這一世,他投身沈家,拜入紫雲宗求道。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巧被妖人所傷,重傷昏迷。
一個年輕少女將他揹回家中,但對他受的傷也無計可施。
我便是這時出現,用丹藥救回了沈玉樓。
少女名喚蘇迎雪,是個孤女,從小在山裏長大,不識丹藥。
沈玉樓甦醒後,也並未察覺端倪。
聽少女說是我們二人救了他,他便提出滿足我們一個要求。
他道:「我乃紫雲宗彭越真人座下大弟子——沈玉樓。二位姑娘對我有恩,玉樓自當報答。不管是何要求,只要二位提出,玉樓定當竭盡所能。」
他說得平靜,目光裏比起感激,更多的是審視。
我看着他全然陌生的眼神,微微一愣,想起師兄的提醒。
他說:「師妹,玄江已經死了,轉世的他,已非前世的他了。」
玄江便是我徒弟的名字。
我見他不是很贊成我尋找玄江的轉世,反問道:
「那師兄你呢?爲何三番四次去看寧曦仙子的轉世?」
師兄愣住,哭笑不得。
「正是因爲我見過,所以不贊成啊。」
這一世的寧曦仙子,是個沒有靈根的凡人,無法修仙。
明明寧曦還活着時,他死纏爛打。
等寧曦轉世,他終於有了機會,卻放棄了。
他說:「師妹,你知道嗎?凡人的一生不過短短百年,無法與我等長相廝守。就算我用靈藥爲她延長壽命,她也無法跟我白頭偕老。」
師兄的想法沒錯。
凡人的一生的確太短了。
哪怕我跟師兄都能通過師傳的祕法,找到那人的每一次轉世。
可世世都要看着那人在自己眼前死去,無盡輪迴,師兄不肯踏出那步也是自然。
但我跟師兄又有所不同。
我認爲哪怕只有短短百年相守,也是值得的。
所以在沈玉樓問我有何要求那刻,我輕輕開口:
「如果我想嫁與你爲妻呢?」
不求千年萬年,百年足矣。
我只想償還他前世情意,了卻心中執念。
但最後證明。
我這樣的想法,是錯誤的。
-5-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我不該一開始就將沈玉樓當成玄江看待。
對於此世的他來說,我只是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我們之間沒有任何感情。
當我想要與他培養感情時,他已經對我產生厭棄。
再也不願意多看我一眼。
我的所作所爲都是徒勞。
我們不會有好結果了。
明白這點,我便徹底將自己僞裝成凡人,等待這虛僞的關係結束那刻。
無人知道,當聽見沈玉樓跟我斷絕夫妻情義時,我心裏竟然想的是解脫。
太好了。
我又能做回上清派的沉光。
而不是死氣沉沉的岑溪昭。
那根纏繞在我發端的情絲,隨着我的分身死亡而消散。
光陰流轉,一切都回到了原軌。
師兄依然在河岸,猶豫自己要不要去找寧曦的下一世。
而我回到上清派,閉關修煉,就這樣又過了二十年。
這二十年裏,修真界發生了大大小小的事。
其中最出名的,便是紫雲宗宗主沈玉樓,與千妖門大長老齊楓一戰。
兩人爲爭奪西海遺境的異寶「紫藤芝」,拼得你死我活。
大戰持續了一天一夜,最終沈玉樓險勝一招,將齊楓誅殺,就此揚名。
我沒想到,這株引起爭鬥的紫藤芝,會送到我的面前。
當看見錦盒裏的東西時,前來報信的弟子解釋道:
「沉光真人,紫雲宗宗主有事相求。」
什麼樣的事,讓他特地獻上不惜生死得來的紫藤芝?
我淡淡地轉身,回道:「幫不了,送回去吧。」
「是。」
弟子正要退下,一道溫和的聲音傳了過來。
「沉光,且慢。」
我轉身,見是掌門出現,行禮道:「掌門。」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師侄,師叔有個不情之請。」
一聽他開始拉關係,我心裏便咯噔一下。
此時開口,我哪裏猜不到是跟沈玉樓有關?
果然,掌門道:
「霖兒即將突破,我正打算爲他煉一味丹藥,助他順利渡過瓶頸。」
「不想,剛好差一味紫藤芝。」
「此藥生長在遺境之中,西海之行,霖兒錯過了,上清裏也沒有存貨。」
「師叔難得求你一次,希望你能答應沈宗主的條件。」
「之後無論你要什麼東西,師叔的寶庫裏,都隨你挑。」
掌門口中的霖兒,乃是他的小徒弟。
按照輩分,算是我的小師弟。
既是小師弟的事,我也不好坐視不管。
何況掌門還開出了豐厚的條件。
我猶豫了一會兒,問道:「掌門可知沈宗主的條件是什麼?」
掌門笑道:「這你不必擔心,對你而言輕而易舉。」
「沈宗主,乃是爲尋一個人的轉世而來。」
我微一挑眉,有些訝異。
「尋人?」
這倒不稀奇了。
畢竟幾百年來,想找我尋人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他們不是每個人都能見到我,我也不是每個人都會答應。
但我凡是應下的,不管那人轉生爲何物,就算是飛禽走獸、花草樹木,我都能找到。
因此,我在修真界也算有些名氣。
沈玉樓會想到找我尋人不奇怪,只是什麼人值得他交出紫藤芝呢?
我的心微微一沉。
掌門不知我與沈玉樓的恩怨,我若一味逃避,倒顯得可疑。
不如先見見沈玉樓,問清楚他到底要找誰。
反正以我如今的模樣,沈玉樓也是認不出的。
我想了想,對掌門道:
「掌門,不是我不答應,只是這件事恐怕不會太過容易,我要見過了沈宗主才能決定。」
掌門說:「行,依你之意。他現在就在上清派,何時讓他來見你?」
「若他已經到了,現在就讓他去碧泉宮吧,我在那裏等他。」
-6-
拖得再久,對我也無意義。
不如早點解決。
我移步碧泉宮,這裏是我以前修煉的地方,山石嶙峋,水波澹澹。
沈玉樓從長廊另一端走來,仍着深紫的衣,束着整齊的髮髻。
珠玉琳琅襯得他恰到好處,步履行走間,氣度翩翩,一抬眼,又如曇花浸雪。
我看着他不曾改變的眉目,心下一片漠然。
六角亭樓裏,一襲紗簾隔絕了裏外。
我坐在內,而沈玉樓站在外。
他俯首而拜,低眉道:「晚輩見過沉光真人。」
這般謙卑的樣子,與我在紫雲宗見到的不同。
和前世的玄江,也有所不同。
我已能將他們分開對待,等他見過禮後,便不動聲色道:
「不知沈宗主前來,所尋何人?」
沈玉樓遲疑片刻,眼裏掠過一絲期待。
「是……晚輩的舊識。」
「哦?他因何而死?」
我隨口問出,沈玉樓卻突然沉了臉色,低聲道:
「壽終正寢而死。」
聽到這話,我便明白了。
心中冷笑一聲。
「你的那位舊識,不是修士?」
「不是,她只是個凡人。」
沈玉樓身側的手攥緊,眼底似沉着冰雪。
我勾起脣,接着問:「她生卒年月多少?」
沈玉樓一愣,抿脣道:「我只知她死的那日,是七月初三,至於生辰,在下不知。」
「哦,不知……」我重複着,無視沈玉樓黯然的臉色,繼續問,「那她家中可有故友親朋?」
沈玉樓又是一怔,想了想,搖頭道:
「應是沒有的,若是有,此時應該也入土爲安了。」
我暗自嗤笑,揚聲道:「沈宗主對此人全然不知,我看此人對沈宗主也並不重要,何必千里迢迢要我尋她,不如現在回家算了!」
沈玉樓臉色大變:「真人!」
他抬起眸,眼底似是有怒意劃過,不再冷靜。
我搖了搖頭:「稍安勿躁,年輕人,就是沉不住氣。」
「罷了,我且再問你,你可有她重要之物?」
沈玉樓皺眉,仔細凝神回想,閉了閉眼。
「……沒有。」
這次他的聲音極低,也不像剛纔那樣激動了。
我饒有興致道:「什麼都沒有,你要我怎麼幫你找呢?」
「沈宗主,你還是換個人吧。我們掌門對你的紫藤芝很感興趣,這筆交易,我們上清派不想錯過。」
沈玉樓眉心擰在一起。
他眼裏閃過茫然,怔怔道:「果真沒有其他的辦法?」
我嘆了口氣,攤開手。
「是啊。沈宗主要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找上我吧。」
「可惜,讓你失望了。紫藤芝沈宗主就帶回去吧,這個人,我無法回答。」
眼見我起身要走,沈玉樓眼裏閃過慌亂。
「等等!沉光真人,在下是誠心向真人請教,如果真人還有別的條件,不妨直言。」
他目光灼灼,我忍不住笑了一聲。
「沈宗主當沉光是坐地起價的人?既然說了回答不了,那就是回答不了。」
「沈宗主另請高明吧。」
我的語氣陡然冷下來,沈玉樓原本想掀開紗簾的動作頓住,臉色雪白。
他盯着我,眸光灰暗,彷彿受了極大的打擊。
我心中不解,諷刺道:「沈宗主,我看你的情況,也不像是跟那人關係很好的樣子。是什麼讓你不惜代價,也要知道那人的下落?」
「莫非,她是你的仇人?所以哪怕轉世,你也要將她找出來千刀萬剮?」
沈玉樓呼吸一窒。
「當然不是。我們……我們曾是夫妻。」
「我答應過她,等她轉世之後,會去接她。」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我都沒有她的消息,不知她……投身到了何處。」
沈玉樓悵然若失,我卻覺得可笑非常。
我挑眉道:「若她真跟你許了來世之約,我應當能在你身上找到線索。」
「可是,我只看見一片空白。」
「沈宗主,她當真答應了你嗎?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你自作多情,其實她從來都沒想過跟你還有來生?」
-7-
我的話語落下,沈玉樓驟然拔出長劍。
寒光一閃,紗簾墜地。
我眼神冷冷地看着他,不躲不避。
沈玉樓呆住,在觸及我面容的剎那,瞳孔緊縮。
他下意識道:
「我以前……在哪裏見過你?」
「不曾。」
冷漠否認後,我勾起嘴角,抬了抬手。
「這裏是上清派,沈玉樓,你太放肆了。」
當面拔劍,以爲我是喫素的?
我手指輕揚,亭外水流寸寸凝冰,化成劍影朝沈玉樓射來。
沈玉樓縱身翻出,落在湖心之上。
我一拍手掌,湖面霎時捲起漩渦。
他無處落腳,只好在虛空騰挪,躲避着往來攻擊。
我輕嗤一聲,放出威壓,沈玉樓靈活的身法驟然停滯,被我趁機打飛出去。
「咳!」
一聲悶哼,沈玉樓落在山石上,側頭吐出一口鮮血。
我彈了彈衣袖,沒什麼笑意地彎脣。
「看在掌門還想要紫藤芝的份上,饒你一命。你去找掌門救你吧,這種東西還是用在你自己身上。」
沈玉樓面如紙色,剛纔那一擊讓他受了重傷,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找了兩個上清弟子把他抬走,掌門見了他的傷勢,也知我們談得不順利,倒沒提紫藤芝的事,只是把他送出了山門。
自此,我以爲沈玉樓不會再來找我了。
可誰知,他居然還未放棄。
我這條路走不通,他竟然找上了我師兄。
修真界裏知道我有個師兄的人不多。
清楚師兄與我同修一門祕法,也能勘破命緣因劫的人就更少了。
沈玉樓不知從何處得到的消息,爲打聽師兄的下落,他放下身段,親自來向我賠禮道歉。
我沒收他的禮,也沒見他。
他向上清派弟子打聽,但那些人也不知道。
師兄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行蹤飄忽不定。
跟師兄素不相識的沈玉樓,執着地找了他三十年,最後纔在白龍河見到我師兄一面。
這事,是師兄回來後跟我提起的。
那時沈玉樓憔悴了許多,見着師兄,便向他打聽「岑溪昭」的下落。
師兄何等聰明,很快就想通了岑溪昭是我。
他笑得頗有深意:「這個……恐怕很難啊。」
沈玉樓單膝跪地,懇請他答應自己,不管以何種條件交換。
師兄連忙把他扶起,拍着自己胸脯:
「兄弟,你放心,這麼多年還從沒人找本公子算過呢!你是第一個,本公子感謝你的信任,一定不辜負你的期望!」
說罷,師兄裝模作樣掐了個訣,嘴裏喃喃亂語,忽地朝東南一指:
「呔!就是那個方向了!小兄弟,你要找的那個人這一世是根香蕉,恐怕得早點趕去,不然香蕉落地了,就又投胎轉世去了。」
沈玉樓面色難看:「香蕉?」
師兄點頭:「嗯吶,還不快去,認不出來是吧?本公子給你畫一個。」
說着他從儲物戒掏出紙筆,給沈玉樓畫了根彎彎的香蕉。
沈玉樓眼裏滿是被戲弄的怒氣:「明夜真人,在下沒有和你開玩笑!」
明夜真人——也就是我師兄。
他很疑惑地用筆撓了撓頭:「兄弟,本公子也沒有跟你開玩笑啊,這人死後,可以投胎成畜生,怎麼就不能轉生成香蕉呢?」
「物種是可以跨越的嘛,兄弟,感覺你不是很愛她呀,連她是根香蕉你都不能接受嗎?」
師兄嘖嘖感嘆,沈玉樓氣得手背青筋直冒。
他對師兄道:「本以爲明夜真人能夠幫我,看來是我高估了真人!」
師兄擺擺手:「瞧你,又急。要是這世她是香蕉你接受不了,那等她下一世唄。」
「反正香蕉生長週期又不長,很快就到下一世了。你找了這麼多年,還等不起這點時間?」
沈玉樓滿臉鬱色,幾欲吐血。
師兄一嘆,給他寫了個時間。
「喏,你五年後再到這裏來,她差不多那時就轉世了,這次讓你看看,本公子的真本事!」
沈玉樓不願再相信師兄,可他這些年用盡手段,都無法找到那人。
茫茫天地間,何處一孤魂。
他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期望師兄下次能靠點譜。
而我師兄,也是「不負所托」。
五年後,當沈玉樓再次出現時,師兄沒有廢話,直接施展了祕法。
這次沈玉樓能明顯感覺到跟上次不同。
師兄的眼睛變得漆黑,如同沒有星月的夜色。
周圍的風聲與水聲,都在剎那停滯。
寂靜的須臾,師兄閉上眼,脣邊浮起動人的微笑:
「我看見了。她投生在南陽穀附近的一座村莊,今年三歲,左耳有顆細小的紅痣。」
岑溪昭左耳便有一顆紅痣。
明夜未曾見過她,不可能知道。
只有……
只有……
他真的找到了岑溪昭的轉世!
沈玉樓腳步一顫,眼眶倏忽紅了。
師兄驚訝地看着他朝自己跪下來,心裏帶着幾分啞然。
「你就這麼愛那名女子?」
沈玉樓身體一僵。
許久,他才低聲道:「我不知道。」
-8-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對修真者來說,其實五十年並不算漫長。
可沈玉樓回憶起來,只覺得恍如前世。
他再也回不到過去的心境。
每次想到岑溪昭,就好像刀刺一般地疼。
奇怪,怎麼會這樣疼?
明明岑溪昭剛去世時,自己還能夠專心閉關。
可十年後,當他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岑溪昭的轉世,連她的屍體也不見後,他就開始慌了。
他壓制着自己不安的心,闖入西海遺境。
艱難廝殺,從齊楓手下奪走紫藤芝。
這味藥來之不易,但他不是爲了自己。
而是他聽說北方上清派有名沉光真人,可以通曉陰陽輪迴。
他想以此交換,獲得岑溪昭的下落。
所幸,上清派沒有拒絕。
他們說這事要看沉光真人的意思。
沈玉樓期待又忐忑,站在碧泉宮裏,行過禮後,思量着該如何開口。
他還沒想好,裏頭柔婉清亮的聲音響了起來。
沈玉樓一怔,心頭掠過一抹熟悉。
顫動的心臟,就好像他聽過無數次。
怎麼可能,他們分明第一次見面。
沈玉樓覺得可笑,撇清怪異後,認真回答對方的問題。
但對方綿裏藏針,刺得他難堪至極。
沈玉樓沒忍住,拔劍斬開紗簾。
一名難以形容的銀髮女子,便在簾後不閃不避地對上他的眼。
彷彿時間停止。
沈玉樓腦海裏有模糊的片段飛速閃過。
那是一段全然陌生的記憶。
溶溶院落中,女子俯首在他耳旁,輕輕述說着什麼。
她的髮尾潔白如雪,就如春日燦爛盛放的梨花。
好美……
好美。
沈玉樓心神一震,不解自己爲何會有這樣的記憶。
他想再靠近女子一點,卻被女子伸手打飛出去。
被抬走時,他清晰地看見女子眼底的冷漠。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對他淺笑?
那些記憶,果真是錯覺吧。
沈玉樓閉上眼,狼狽地離開上清派。
之後,他又去了其他地方。
但無論哪裏,都沒有岑溪昭的下落。
他從希望到絕望,日復一日,彷彿溺水的人,看不到彼岸。
真是瘋了。
區區一個岑溪昭,哪裏值得自己這樣拼命?
沈玉樓逼自己放棄。
可心頭卻有一股莫名的執念驅使着他,讓他一定要找到岑溪昭。
不然他會後悔。
很後悔很後悔。
沈玉樓爲自己的想法心驚。
他不明白,自己有什麼好後悔的?
是岑溪昭先利用自己。
如果不是她貪心,妄圖攀附自己,自己也不會對她這麼冷漠。
爲什麼一定要找到她呢?
沈玉樓困頓不解,掙扎迷惘。
他的執念越來越深,到後來好像生命裏只剩這一個目標。
紫雲宗的事務,他許久沒處理了。
蘇迎雪找他修煉,他也不想搭理。
他只想知道,岑溪昭在哪兒?
他們不是說過,來世相見嗎?
岑溪昭爲什麼不肯來找他?
沈玉樓着了魔,走投無路之下,竟把明夜當成希望。
他還是不瞭解明夜。
不知這個男人的隨性。
即使看見沈玉樓在自己跟前下跪,明夜也沒有改口的意思,反而朝天吹了個口哨。
「哎呀,愛不愛的,既然不知道,就別在意了。」
「轉世之後,人家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你可不要嚇着人家啊!」
沈玉樓握緊雙拳:「我不會再傷害她的。」
說罷,他迫不及待地飛走了。
-9-
師兄回到上清派,跟我繪聲繪色地講了這段故事。
我忍不住摸了摸銀髮遮蓋下的耳垂,那裏有顆不易察覺的紅痣。
料沈玉樓也想不到,師兄跟「岑溪昭」是認識的。
什麼南陽穀的小女孩,都是騙他的。
我問師兄:「你就不怕沈玉樓發現真相後,跟你不死不休?」
師兄道:「他來唄,找得到我再說吧。」
「你有操守,我可沒有。祕法這種事出點差錯怎麼了,我又沒說一定萬無一失。」
師兄嘻嘻一笑,我突然明白了他被寧曦嫌棄的原因。
有時候,他的表情真的很欠揍。
「你接下來打算去哪兒?」
見他翻出牆,我問了一句。
師兄撩了撩劉海:「去找寧曦!」
他每次都這麼說,但從來沒見他跟寧曦在一起過。
我望着他遠去,心想師兄跟沈玉樓,還真是不同的人。
但我感覺師兄沒比沈玉樓清醒多少。
只是他發瘋發得很平靜。
我嘆口氣,望着銀髮尾端,感慨情絲害人。
你看我們掌門,就沒有這樣的煩惱。
兩千來歲喫嘛嘛香,黑髮烏亮,座下弟子也一個比一個有出息。
羨慕,說不出的羨慕。
我眯起眼,招手佈下結界。
打算小小地內卷一下。
不想,這一卷就是十六年。
當我從結界裏出來時,我已經躋身修真界一流高手的行列。
沈玉樓再找我發瘋,我一根手指頭就能鎮壓他。
我抬起手指,外面有弟子通報。
說那誰誰誰求見。
我正巧打算找人練手,冷笑道:「讓他進來。」
不一會兒,沈玉樓出現。
和上次比起來,他憔悴消瘦得嚇人。
再也沒有以前那種傲雪凌霜的風姿,反而像厚雪下乾枯的雜草。
我挑了挑眉,收起手指。
「聽說你卸任了宗主之位,這幾年入了上清派當雜役,就爲了見我一面。」
「現在見到了,你有何話可說,我只給你一次機會。」
沈玉樓佈滿血絲的眼睛望着我,聲音嘶啞,呵呵地笑:
「明夜真人將我騙得好慘,我在南陽穀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你,被魔門擄走,生命垂危之際,才發現,原來大名鼎鼎的沉光真人,便是紫雲宗上的岑溪昭。」
「或者,我該叫你一聲……師尊……」
沈玉樓什麼都想起來了。
前世的記憶湧入腦海,他一下子就發現了真țűₙ相。
其實對熟悉我的人而言,這很容易。
沈玉樓不知道,是因爲他想不起。
一旦想起來,中間的所有,他便都明白了。
「難怪……我當初內傷那般重,兩個凡人女子,怎可能救下我?我是修士啊,山裏的普通草藥,根本起不了效果……」
「師尊,是你救了我吧。」
沈玉樓曾經不恨我,但他現在眼裏,分明閃爍着恨意。
我平靜地與他對視,沒有否認:「是。」
沈玉樓慘笑:「爲什麼不告訴我真相?因爲……你從來就沒有想過跟我長久地在一起,對嗎?」
「修士的壽命太漫長了,你怎可將如此多的時間浪費在我身上。所以你僞裝成凡人,讓我享受到凡人的百年歡愉就夠了,對嗎?」
沈玉樓說得不錯。
我一開始的確是這樣想的。
但我後來,也曾改變過主意。
我看向他,輕聲道:「紫雲宗上,我向你提過修煉。若你同意,我們還會有很長時間,足夠你知道真相。」
「是你不肯同意,還說我是因爲嫉妒蘇迎雪,才提出一起。」
「沈玉樓,我做得不對,你就做得很好嗎?」
沈玉樓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我目光淡漠,聲音裏沒有一絲感情,冷靜地陳述:
「你Ţū́₇厭我,我忍了,任由你發泄不滿。」
「離開紫雲宗後,我沒對你做過報復之事吧?」
「你變成如今這樣,不都是自作自受嗎?」
沈玉樓神色一痛,嘴角刺目的鮮紅流下。
他本就是撐着一腔恨意見我。
如今得知是自己的傲慢導致我們決裂,心裏頓時失去了所有的支撐。
他看着我,眼裏的恨如潮水退去,期望又絕望。
「來世,你還願意收我爲弟子嗎?」
我淡淡道:「不打算收徒了。」
沈玉樓一愣,隨後笑了起來。
「也好,那我就是你唯一的徒弟了。」
「我的徒弟是玄江,不是你。」
「有什麼區別?前世、今生、來世,我既是玄江,也是沈玉樓,下一世或許是隻小貓小狗……也不錯,師尊,這也很好……」
沈玉樓的聲音低下去,逐漸變得安靜。
我看了一眼,他沒死,只是昏迷了,便讓上清弟子把他抬了出去。
之後,我再也沒見過沈玉樓。
有人聽到他臨走前說,要當小貓小狗去了。
都當玩笑而已。
-10-
我在碧泉宮日日修煉,衝破寧靜的,是一身鮮血的明夜。
他胸前整片都紅了,密密麻麻幾個猙獰的刀口,臉色慘白,嘴角卻掛着燦爛的笑容。
我倒吸一口涼氣,搭着他的手腕,一邊給他輸送靈力,一邊忍不住道:
「怎麼回事?」
明夜擺了擺手:「把寧曦惹惱了,她砍的。」
我不解:「你到底做了什麼?」
就是寧曦還活着時,明夜都沒受過這麼重的傷。
現在轉世後她只是個凡人,就更難傷到了。
明夜含着笑容:
「我忍不了了,我無法看着她像一個普通女人那樣成親生子,所以,我把她前世的記憶恢復了。」
「她知道一切後,想要殺了我。」
「握着刀,聲嘶力竭地問我,爲什麼要逼她?」
從仙門大宗的天之驕女,淪落到偏僻落後的村頭農婦,其中的落差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她本來都接受平凡的生活了。
可明夜突然出現,告訴她,她曾有過那麼燦爛自由的過去。
修真者的壽命漫長,記憶也綿延不絕。
與之相比,這幾十年的農婦生涯算什麼?
寧曦簡直要瘋了,她一邊砍,一邊咒罵:
「知道爲什麼我前世就不喜歡你嗎?因爲你任性妄爲得能把人逼瘋!」
「就算我想起來又怎樣?我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寧曦了啊!」
「你這樣除了能讓我痛苦,還能讓我怎樣?你要我如何度過這餘下的幾十年?還是你告訴我這些,就是想讓我一刀結果自己,好跟你轉世呢?」
寧曦崩潰地大喊,雙手緊緊握着刀柄。
明夜嘴脣顫抖:「對不起……」
他知道自己的自私傷害到了寧曦。
在發泄過後,寧曦恢復平靜。
她讓明夜永遠都不要再來找自己了。
明夜帶着笑跟她道別,然後一身血地跑回了碧泉宮。
我有些無言,不知該說什麼好。
畢竟他再犯賤,也是我師兄。
我跟他說:「罷了,你幫過我,我也幫你一次吧。」
處理好明夜的傷勢後,我來到寧曦所在的村子。
她這一世該叫李滿杏。
我看見她的時候,她呆呆地望着水面的倒影。
我讓她睡了一覺,把她前世的記憶給抹去了。
有時候,真相比謊言更殘忍。
如果李滿杏不知道真相,她不會發瘋。
如果沈玉樓不知道真相,他大概還在紫雲宗做他的宗主。
我不知道明夜爲何堅持讓李滿杏恢復寧曦的記憶。
過去就是過去了,爲何非要把現在的人扯進前世的恩怨?
那是錯的。
我對明夜說:「師兄,別再執迷不悟了。」
明夜點頭,含糊道:「我知道的,師妹,我知道的。」
他自嘲地說:「我看不起沈玉樓那小子,但其實我很羨慕他。因爲他從來不在意什麼前世今生,如果寧曦是你,而我是他,他早就不顧一切把你帶走了。」
「什麼凡人?什麼修士?記得起也好,記不起也好,只有能和對方在一起,小貓小狗又怎麼樣?」
明夜萎靡道:「可我不行,師妹,我沒辦法將李滿杏和寧曦看作是同一個人。就像你心裏,玄江和沈玉樓也不一樣,對不對?」
我看着他迷惘的眼,頷首道:「他們肯定是不同的。」
「過去也好,現在也罷,我們還處在原來的軌跡,但他們的命運已經改變了。」
「Ťų₉沒了你,她還是一樣生活。師兄,我們沒有那麼重要,他們也不是離了我們就活不下去。」
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他一臉沉思,說:「我明白了。」
師兄明白個頭。
等我後面反應過來他這句話時,他已經自毀道行,轉世投胎去了。
能讓已經交錯的兩條命運線再次相交的方法。
就是其中一個人脫離原來的軌跡,重新開闢出新的命運。
我Ṭû₌實在沒想到師兄這樣心狠。
自毀道行這種事,反正我是肯定幹不出來的。
掌門估計也怕了,拉我去他那裏談心。
他問我,最近有沒有什麼衝動。
我說什麼衝動。
他身邊的小徒弟道:「沉光師姐,就是那個,你有沒有想去Ṫů₊找明夜師兄的衝動?」
我揚眉道:「我去找他做什麼?」
明夜跟寧曦的命運, 依我如今的修爲, 已清晰可見。
最多不超過百年,他們便能相遇了。
這一次, 不會有任何前世紛擾。
所有的結果,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11-
我似笑非笑,對掌門道:「掌門師叔,我看起來有那麼不靠譜嗎?」
掌門汗顏,尷尬地擦臉:「沉光師侄, 不是師叔不相信你, 實在是情之一字,難以勘破。」
「你比你師兄豁達,那自然再好不過。若是感覺寂寞,可以找你師弟師妹們玩, 別老一個人待在碧泉宮。」
看着掌門略帶擔憂的眼神, 我有些無奈。
搖了搖頭道:
「不必了,我感覺自己的瓶頸有所鬆動,接下來三百年,我要外出遊歷,尋找飛昇的契機了。」
修真本就是孤獨的。
我的師父,亦是一個人飛昇。
掌門以爲我貪戀過去的溫暖, 放不下徒弟,放不下師兄。
可其實, 我早就向前看了。
師兄他有自己的道路。
我也有我自己的。
我簡單收拾了東西, 離開上清派,四處遊歷。
海底遺蹟,世外仙山。
我踏足過的地方,有熱鬧,有寂寞,有機緣, 有困險,無不鍛鍊着我的心境。
時間漫漫三百年。
天地震動,浩瀚雷劫自雲中降下。
我在萬物沉寂的季節裏飛昇,光芒散去, 滿山白雪融化。
一聲輕笑, 傳到遙遠的上清派。
掌門似有所感,掐指而笑。
無人駐足的碧泉宮周圍, 靈氣奔湧滔天, 驚擾到路過的一隻貓兒。
它雪白的身子滾下山石,落在柔軟的草地上,紫色的眸子極其罕見, 喵喵地伸了個懶腰。
千里外, 正在釣魚的少年打了個噴嚏。
「竹曦師姐, 我怎麼覺得有人在看我?」
旁邊冷着臉的俊俏少女頭也不抬:「哪有人?這ẗū́ₔ方圓百里我都看過了,釣你的魚去吧,小心被師父發現我們私自溜出來。」
「師姐, 你真好。」
少年勾脣, 露出燦爛的笑容。
那被稱作師姐的女子見狀,臉上也軟了神色,揉了揉他稍顯凌亂的頭髮。
「嗯。」
她心裏, 其實也覺得有人在看她。
只不過那視線,並不讓她反感。
像是薄薄的日光,從身上一掠而過。
迴歸到天上。
淡淡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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