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屋裏的婢女桃枝投井後,裴將軍校場外,忽多了一個涼水鋪子。
水娘子身姿曼妙,貌若天仙。
卻愛繃着一張臉,對誰都愛搭不理。
第一月,裴驍進出校場目不斜視。
第二月,裴驍不經意撩起車簾。
第三月,有食客打砸鋪子,裴驍衝下馬車,完成了一場英雄救美……
他將那冰山娘子緊摟在懷中,娘子怯弱抬頭,目光灼灼與我對視。
我望着這張與桃枝幾分相似的臉。
嗯。
這是使的美人計。
衝我來了。
-1-
校場大街口的涼水鋪子支起來那天,是汴京十年一遇的酷暑日。
地面熱氣蒸騰,行人衣衫盡溼,狗耷拉在牆角呼哧呼哧喘氣。
馬車剛拐進校場大街,便聽見車外傳來熱鬧人語聲。
「今日怎這般熱鬧?」
裴驍懨懨打了個哈欠。
這些日子他忙於陣法操演,夜夜三更才睡。
我撩開車簾。
街口原本稀稀落落的幾個小攤子,多了一把幅面寬大的青布傘。
傘下桌椅數張,幾個食客圍坐,眼珠子都粘在正彎腰舀水的女子身上。
女子身着天青色紗裙,楚腰纖細,肌如雪瓷,舉手投足自有一股韻味。
有人戲謔道:
「水娘子,你家涼漿冷得不夠味!」
水娘子驟然起身,露出一張出水芙蓉的冷豔美人臉。
她耷着眉眼,將碗重重放在那人桌上,又ŧú₎冷臉轉身,眼縫兒都不撇一下。
旁人一陣嬉笑。
「老四,這下冷得夠味了麼?」
「嗨!夠了夠了!」
我回頭看裴驍。
他眯覷着眼,目光落在食客們身上,若有所思道:
「將士們也需這般降降暑纔是。」
我點頭,「待回去我便命管家準備些冰雪涼水送來。」
裴驍的目光收回來,笑着拍了拍我的頭。
「辛苦夫人了,這麼熱的天還讓你陪我來回跑,哪天母親高興時我再與她說說,沒必要非讓你每天陪我這般顛簸。」
我抿了抿脣,「雖是母親的命令,但其實我每天陪你出來兩趟,不用整天關在府中,心裏反倒高興。」
裴驍聞言,長睫輕眨。
「你是怪我帶你下山了麼?府裏規矩多,你想是不適應的。」
我搖頭,溫和笑道:「我既嫁了你,你便是我最親近的人,我自當學着如何當你的夫人,斷不能讓人因着我挑你的不是。」
裴驍眸光明亮,握住我的手輕輕婆娑。
「應心,你如此信我,我定讓你成爲整個汴京城最風光最體面的將軍夫人。」
-2-
回府後,我去給主母請安。
主母神色淡淡,只簡單問了兩句話,便打發我出來了。
她是當今太后親妹妹,身份尊貴,當年決然嫁給一無所有的裴父,纔有了這後來榮華富貴的將軍府。
裴驍並非她嫡子。
因多年無出,在裴父四十五歲時,她允了個小妾進門。怎耐那小妾是個無福之人,生裴驍時難產而死。
主母雖將裴驍收至膝下,並不怎麼親近他。裴父顧忌妻子,也不怎麼親近自己兒子。
裴驍自小在偏院中長大。
雖錦衣玉食,侍從成羣,卻自小孤單一個人。又因着無人嚴加管教,慢慢養成了恣意縱性、放達不羈的性子。
那年秋天,他與一羣世家公子們上山打獵,意外墜崖。
我發現渾身是血的他時,他正一動不動,靜靜望着天。
目光憂傷而平靜,像極我救的那些瀕死的小動物們。
我將頭伸了過去。
四目相對。
他眼睫輕輕眨了一下。
我衝他笑,「別怕。」
他扯出一個艱難的笑容,「好。」
我將他帶回山門中,無微不至地照顧了三個月。山下不斷有人接他回去,他遲遲不走,每日陪我采采藥、伺弄小動物。
山裏下雪那天,他披着一身白霜堵在我門前,用發顫的聲音大聲問我願不願隨他下山。
我裹在溫暖的被窩中,望着他背後漫天飛舞的雪花,以及眼睛亮極了的人,只覺生命中此情此景着實不該辜負。
「好啊。」
這些日子,我與他朝夕相處。
他對我日漸傾心。
我亦如此。
聽見我的回答,裴驍瞪大眼睛。
大病初癒的他,驚喜交加下竟直挺挺往後倒,昏厥了過去。
山門中,加上我攏共只有五人。
我去一一告別。
大師兄一邊雕木頭一邊問我:
「你因爲心悅一個男子長相便要跟他走?」
我點頭,「男子可以對女子一見傾心便娶妻,女子爲何不能?」
二師兄擰眉:「你確定不是當他是屋裏那些小兔小龜,因爲救了故而捨不得?」
我認真想了想,「不是,我雖每日抱着小兔小龜心中歡喜,但不似對他那般夢裏還想着念着。」
師姐眯眼,轉身急匆匆回屋,「是了是了,這便是男女之緣起,我需快快記下。」
我又去拜見師父,問他可有囑託。
師父躺在龜池邊曬太陽,隨意問道:
「我派叫何名?」
我答:「隨便門。」
「你叫什麼名字?」
「應心。」
師父點點頭,「那去吧。」
……
我隨裴驍下了山。
他沒騙我。
不僅用最盛大隆重的儀式娶我爲正妻,婚後一改盡放疏狂的性子,開始潔行養心,躬身走仕途。
他帶我出席各種官家宴席,給我買各式城裏纔有的稀奇玩意,閒暇之餘兩人一馬遊走于山野阡陌。
因我總愛救治些小動物,他甚至親手在園子裏給我搭了一個小小寵囿。
裴父一年後因病去世。
臨終前,一向肅正不苟言笑的大將軍,終是顯露出父子溫情的一面,虛弱地對我說下了最後的遺言。
「你萬不可離開驍兒……」
主母傷心之餘,從此潛心禮佛。
偌大的將軍府,明明上上下下住着那麼多人,卻似乎誰跟誰都沒什麼太大關係。
那段時間,裴驍總愛像個孩子般抱住我。
「應心,我無比慶幸那次墜崖遇見了你,這世上真心待我好的,不過一個你而已。你永遠永遠不會離開我,對麼?」
我那時心中想,人怎能輕言永遠的事呢……但見他紅透的眼眶,便應道:
「裴驍,我在將軍府一天,便當好一天你的妻子,永不更改。」
如此三年。
裴驍成了將軍。
我亦慢慢學會,當一位規矩得體的將軍夫人。
師父曾說。
應心是渾金璞玉,自有一派處世之道。雖年紀最幼,卻是讓人最放心的一個。
我覺得師父說得對。
-3-
府裏地窖存了冰塊。
我開始日日領着人做冰雪涼水送去。
每到下午時分,裴驍總是親自到校場外來迎我,待熱熱鬧鬧給士兵們分完涼水後,便與我同乘一輛馬車回府。
主母性子清冷,對我不熱絡亦不冷落,每日請安說兩句話便完事,頗有我「隨便門」的風範。
唯有一次,我請安時她似想起什麼,淡聲說:「往後裴驍去校場,你路上陪着罷。」
雖不明其意,但這țûₐ是主母對我僅提的一個要求,我自是遵從。
……
街口涼水鋪子的生意似乎更好了。
水娘子一如既往地冷着臉。
食客們本就是衝着看人去的,她愈冷,人們愈興致勃勃。
裴驍對此無絲毫關注。
皇上不久要御駕閱武,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即將來臨的這場操練上。
是以每次路過街口,他或目不斜視。
或只注視着我。
數日後,我因寒熱相搏,生了一場熱病。裴驍很是自責,禁止我每日與他出行,不准我再碰那些冰溼之物。
同時主母屋裏放出話,我無需再去後院請安。話倒也直白,說是怕我將病過給了主母。
如此,我驟然閒了下來。
待身子鬆快些後,每日開始侍弄寵囿裏的小兔小龜、貓兒狗兒,仿似回到了曾經在山中的日子。
一日,我在園子裏遇見管家從主母房稟報出來,便問起送涼水的事。
他說有些日子沒送了。
我奇道:「爲何不送?」
管家彎了彎腰,「將軍說不必送了。」
晚上裴驍回來,我提及此事,他隨口道:「陳副將說將士們愛喝一家涼水鋪子的涼漿,便讓那家每日送到校場,也省得府裏來回折騰。」
我問:「是街口那家涼水鋪子麼?」
裴驍頓了一下。
「此等小事皆是底下人安排,這我便不清楚了。」
一月後,我身體痊癒,又開始主動要求送裴驍去校場。
他笑着說,「原以爲你是個好自由自在的,未曾想如此聽母親命令,倒比這城裏任何一家夫人都乖順聽話?」
我亦笑,「此事一則因爲母親有交代;二則也是我自己願意,這些日子,我在這宅子裏可憋壞了。」
於是時隔一個半月後,我又路過了校場外大街。
行至街口時,坐在對面的裴驍,忽伸手撩起了車簾。
我一眼就看見了外面正彎腰舀漿的水娘子。
聽見馬車聲,她微微直起腰,臉往這邊撇了撇。
裴驍的眸光掠過她背影,又很快收回來,臉上沒什麼表情。
抬眸時見我看着他,笑道:
「這便到了。」
此後數日,馬車每經過街口,他都不經意撩起車簾。
而那水娘子,或與人說話忽然停下,或動作忽然頓住。
彷彿那擦身而過的一霎,時空在某道漫不經心的目光中驟然凝住。
裴驍臉上自始至終沒什麼波瀾。
但細看之下。
卻發現他目光收回時,眼睫輕眨,脣角揚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
我養小動物時,不僅要留意它們喫沒喫飽、睡沒睡好,安撫情緒也是頂重要的一件事。
比如我多抱了小兔一會,貓兒便伸着腦袋往我懷裏鑽;我給貓兒多餵了些食物,狗兒便在一旁哼哼唧唧不停。
慢慢便養成了關注它們細微情感變化的習慣。
後來發覺,這個習慣用在人身上,也是差不多的。
我去問陳副將。
他大咧咧道:「沒錯!這一個月來,我讓那街口的水娘子每日下午進校場裏頭分發涼水,將士們都愛喝。」
我問:「將軍脾胃不好,也喝得慣那般涼的麼?」
「夫人放心!水娘子每次把將軍喝的先舀出來晾着,分發完後專程送至將軍帳中,又細心等着將軍喝完,纔拿着空碗出來。」
「每日如此?」
「每日如此!」
-4-
那日,馬車還未拐進校場外大街,便聽見外面傳來喧雜混亂的聲音。
裴驍撩開車簾。
只見幾個食客圍堵着涼水鋪子,言辭粗鄙,神情輕佻。
桌椅翻倒,冰雪涼水流了一地。
那水娘子跌坐在地上,紅腫着眼睛,往日的矜持清冷全然不見,看上去狼狽又可憐。
車簾撩起瞬間,水娘子眸光盈盈望過來,一滴淚霎時溢出。
她慌張用手擦拭,可另一滴又落在了地上。
安靜的馬車內,呼吸忽而粗重。
身影一閃,對面位子已然空了。
裴驍衝下馬車,只沉着臉靜靜站在那裏,那幾名食客便如遇天神般懼怕逃跑。
倉促間撞到青布傘,眼見傘檐歪斜要壓在水娘子身上,裴驍利落一個飛身,將人攔腰抱住掠起。
伴隨女人驚呼聲,衣袂翻飛揚起,他旋轉一圈,穩穩停住。
身旁響起喝彩聲。
「將軍好身法!」
我只看見裴驍的背影。
「夫君。」
我下意識喊了一聲。
他挺直站立,微垂着頭,一動不動。
寬闊的後背遮住了懷中的人。
只露出糾纏在手臂上的紗裙,和在風中輕盈晃動的髮絲。
我正欲再喊一聲,卻聽見細微嬌吟的聲音響起。
「多謝將軍出手相助。」
「往後有事直接找陳副將。」
裴驍的聲音又輕又沉。
「……嗯,我記下了。」
與此同時,一雙眸子從裴驍的肩側冒出來,直直注視着我。
神情柔弱,卻目光灼灼。
我腦海中倏地閃過一張人臉。
採藥多年,我總能在細微差別中分辨出藥效截然相反的兩種草藥。師姐誇我是天生能喫藥師這碗飯的人,只可惜在山裏湮沒了。
此刻,我微微側頭,眯起了眼。
眼前裴驍似忽意識到什麼,身子一動,將懷中人放下,回頭朝我望來。
「夫人。」
他喊了我一聲,衝我笑道:「你夫君可威風?」
我沒回答,目光越過他,落在身後正深邃沉冷凝視着我的人身上。
「你叫什麼名字?」
水娘子垂眼,頓了頓答:
「回夫人,小女子名汀蘭,方纔將軍是爲救我才抱……還望夫人莫要見怪,也請,也請不要責怪將軍。」
這話說得委實不合情理。
若是平日在府中,這種僭越之話裴驍早加以叱責或責罰。
但現下,這話在她這種市井人口中說出,倒顯出她的關心無狀和一派誠真。
裴驍沒作聲,只微微抿脣,餘光覷斜着。
或是因角度關係,這個模樣的裴驍,讓我有些許陌生。
默了默,我又問:
「桃枝是你什麼人?」
-5-
汀蘭抬頭,瞪大眼睛,面露茫然:
「桃枝?小女子不認得。」
裴驍掃了我一眼,躍上馬車。
轡繩抽動,馬車緩緩前行,好一會,他沉聲開口:
「夫人何故突然提及桃枝?」
我如實答:「汀蘭姑娘與桃枝面容不同,卻有雙一模一樣的眼睛,我想當是關係匪淺。」
裴驍眉眼微垂。
「你大抵是看錯了,桃枝是孤女,管家曾去她老家探尋過,早無親人在世。」
我未再多言。
桃枝原是裴驍屋裏的大婢女。
他在偏院中恣意不羈那些年,時常惹禍,下人們個個頭疼又管不了他。唯有桃枝,一點不拿他當主子看,甚至敢當面與他叫板。
裴驍過往生命中從未有人如此對他,或覺着新鮮,又或是覺着有趣,不僅不怪,反由着她來,且給了她許多特權。
那幾年,偏院中的下人都將桃枝當做第二個主子,甚至遇事不請示裴驍,而是直接找桃枝。
直到我出現。
我第一次見到桃枝時,並不知她是誰,畢竟她身上的衣裳、頭戴的首飾,皆比我精緻華麗許多。
裴驍命她給我拿果子點心。
她只靜靜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
我那時初入高門內宅,不懂得這許多規矩,只道人人皆有喜惡,她不喜歡我,那也沒什麼。
成親後,裴驍爲了踐行對我的承諾,不僅與外面無所事事的公子們劃清界限,還將自己貼身伺候的婢女全換成了小廝。
於是,桃枝便成了我屋裏的人。
在偏院操持數年,她勤勞能幹,聰慧又驕傲,會爲了照顧生病的裴驍一宿一宿的熬夜以至吐血,也會爲了犯錯的下人仗義執言與裴驍當面爭執。
是以即便彼時不同往日,她在下人們心中是有些威望和情分在的。
於是,我在屋裏說的話,交代的事,婢女們都先看她的臉色和態度,才決定應是不應。
我那時在全力適應新境遇中,又無大宅後院生存經驗,對底下這些人的態度毫無察覺。
直到那日,我作爲新婦與裴驍一同赴官家宴,梳頭婢生病,桃枝被安排來爲我梳頭。
她拿着裴驍特意爲我買的珍珠梅花簪時,神情有些愣怔,隨後緊抿着脣,眼眶逐漸發紅。
梳頭時她動作極衝,以至於舉手間不小心簪子劃破我的臉,現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我輕呼一聲。
旁邊幾個婢女驚恐地睜大眼。
她卻將手中簪子一擲,不耐埋怨。
「你動來動去讓我怎麼梳頭!」
裴驍正進屋來,目睹此景。
那時我們新婚,正是情正濃愛最烈之時,他夜夜捧着我彷彿易碎的寶貝,連身上一個蟲咬小疙瘩都心疼不已。
當下怒極,衝過來對着桃枝的腰便是一腳。
「賤婢!」
她踉蹌幾步摔倒,吐出一口鮮血,隨後彷彿僵住了般,難以置信地看着裴驍。
那日時間匆忙,裴驍指着她罵了幾句,便帶我出了門。
待回府時,管家告知,桃枝投了井。
據說她站在井邊,不哭也不鬧,只定定看着月亮說了句,「月兒怎麼就不圓了呢……」便義無反顧跳了下去。
裴驍聞言,沉默許久。
後來他派人去她老家,本想掏些銀子補償,卻得知她家中早無親人。
……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斷。
汀蘭和桃枝一定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
就像一隻狗兒和另一隻狗兒,或許體型、毛髮、性子皆不同,我卻能一眼認出,它們是一胎同種。
我不知汀蘭有何目的。
但她既不肯認,便是藏了心思。
可隨後的日子,街口的涼水鋪子突然消失了。裴驍路過那裏,神情無瀾,也不再掀簾子。
我問裴驍。
「校場還有人送涼水麼?」
他道:
「天漸涼,已用不着了。」
-6-
汀蘭既不再出現,我便也不再把心思放在此事上。
因爲夏末初秋,我得準備上山了。
裴驍不捨我離開,將頭埋在我脖頸,甕聲抱怨。
「你師父他們兩年前已去雲遊天下,爲何每年還要獨自上山呆那麼久?若是有危險怎麼辦?」
我笑道:「遇見你之前,我已在山上當了十幾年獨行俠,能有何危險?再者你的病——」
裴驍悶聲表示不滿。
「應心,你夫君沒病,身強骨健,沙場上以一挑十不在話下。你爲何總認定我有那什麼勞什子的焚心症,非逼着我喝那些個苦藥?」
我轉頭看他,擰眉。
「那你喝不喝?」
他看着我,無奈笑嘆。
「罷罷罷,夫人親手熬的東西,不論有病沒病,即便毒藥我也照喝不誤!」
裴驍有寒髓焚心症。
這是那年他受傷時,師父和我同時診斷出的。
他體內陰陽二氣嚴重失衡且互相傾軋,如無調藥物壓制,成年之後,身體不是消損於寒髓,就是灼滅於焚心。
他此前身體並無任何徵兆,又在病即將要發作時墜崖遇見了我,是以我告知他此症時,他並不以爲意,反笑着問:「意思是,以後我要一輩子喫你的藥,否則小命不保?」
我認真想了想,「倒也不必,我用古法熬製,若能依我的法子每月一次,連服四年,或可斷根。但也說不好,也有可能要終生服用……」
他大笑,「無妨!總歸我一輩子賴上你便是!」
山上唯有一味月魄草有次壓制之效,但生長之地極難找尋,且只在特定時間開花。這幾年,我每到夏末初秋,便獨自上山尋找。
今年,因遇極暑天氣,我水宿風餐,在山中轉戰數日,纔在一陡峭崖邊摘到月魄草。
待我回將軍府時,已是一月後了。
……
婢女說將軍在校場還未回府。
我更衣洗浴後,估摸着時間,便去宅子門口等着。
沒多時,馬車緩緩行至。
車伕見到我,正要稟報,我搖頭制止,心中想着給裴驍一個驚喜。
我笑吟吟盯着帷簾。
可帷簾半天沒動。
馬車安靜至極。
正當我懷疑馬車裏沒人時,一隻女人的手伸了出來。
她抿嘴笑着,兩頰粉若桃花,低頭下車。
與此同時,裴驍探出頭來,與我四目相對瞬間,脣角還掛着一個沒下去的弧度。
他神情一愣,飛速掃了一眼身旁,繼而衝我笑道:「應心!你回來了!」
我目光移向他身旁女子。
「汀蘭姑娘。」
「你爲何在將軍的馬車上?」
汀蘭靜靜眨了下眼,隨即露出一個顯而易見的慌張表情,彷彿方纔做了什麼心虛的事被我當場捉住。
「夫,夫人!我沒做什麼,將軍也沒做什麼,您別誤會!」
我道:「我問你爲何在馬車上,你爲何覺得我要誤會?」
裴驍走過來拉住我的手,笑着解釋:
「應心,我前些日子練功腳受傷,陳副將說校場裏就汀蘭擅推拿,因每日需數回,便安排這段時間與我隨行。」
不知爲何,我下意識將手從裴驍掌中慢慢抽出,「汀蘭姑娘不是賣涼水的麼?爲何在校場?」
汀蘭低頭答,「我鋪子被砸了,涼水現在也賣不了,幸得將軍……陳副將軍善心幫助,讓我在校場醫館幫忙,總算能過生活。」
她抬頭,眸光直視我。
「若是夫人覺得我坐將軍馬車冒犯了……您別介意,我,我離開便是。」
我看向裴驍,「夫君認爲呢?」
裴驍卻似沒聽見我的話,忽然轉頭盯着汀蘭,嗓音中帶着一絲不悅。
「你離開能去何處?不是說家中無人?夫人是大度之人,怎會因此等小事便怪罪於你,安心在後院住着便是!」
汀蘭咬脣,低低「嗯」了一聲。
我垂眼,笑了笑。
「哦,原來已經住進來了。」
-7-
夜裏,裴驍貼過來,氣息粗重。
我聞到一股陌生異香,不由得推開他坐起身。
他面露不解,「應心,你不想我麼?」
我未作聲,心中也暗自詫異。
裴驍對牀事需求極大,我亦能從中愉悅己身,是以我們一直琴瑟和鳴,更別提小別勝新婚。
但此刻,我望着他,並不想和他過多親密。
我甚至下了牀,慢慢穿上衣服。
他盯着我的動作,臉色難看,忽冷聲道:
「你不會因爲汀蘭的事吧?」
我坐在桌旁,慢慢倒了杯水,飲了兩口,纔開口:
「裴驍,我與你說過汀蘭和桃枝有關係,現下她既僞裝身份,定然存了不可告人的心思。我原以爲那日挑明她身份,她心存忌憚或不再出現,沒曾想區區一個月,已然登堂入室了。」
我看向裴驍,「明天讓她走吧。」
屋內燭影綽綽,裴驍陷在邊界不明的暗色中,儘管如此,我還是在他臉上看見了驟然閃過的一絲不耐。
是從未對我展現過的樣子。
「應心,她二人可有一處相似?長相、性子、口音,你究竟爲何非要揪着這件事,又憑什麼證據非說兩人有關係!」
我有些愣怔,「要何證據?」
「說話做事當然要憑證據,不然豈不是無法無天?你說有關係,她說不認得。自然是你拿出證據,我纔好在你與她的說辭之間做出公平判斷。」
他坐起身,嗓音冷沉,臉上影子半明半暗。
我看着他,一時有些恍惚。
好半晌,才道:
「你若信我,我既說了,你應了便是。你爲何要在我與她之間作出公平判斷?我是你的妻子,她是你什麼呢?」
裴驍面色微僵,繃着臉起身,拿起外衣慢慢穿。
「你何必將扯到夫妻關係上去?我受傷,她正好被安排服侍我而已。這麼些年服侍過我的婢女多了去了,你實在無需與一個小小孤女這般計較?無論如何她的確減輕了我的痛症,不過你既不喜,待我傷好些,打發她走便是。」
他穿好衣服,微微側頭看我。
「我想起還有些公務未了,今夜需熬夜。哦,近來公務繁多,這陣子大概都得睡書房。」
隨後走到門邊停下,似等我回應。
我點頭,「好。」
他重重呼吸,一甩門簾,邁了出去。
……
翌日,我從帶回來的包袱中拿出石斛蘭去寵囿餵食。
圈養易讓那些小動物們內臟鬱結,因此我特意在山上花了一天時間蒐集石斛蘭,幫它們清腸祛毒。
可我站在寵囿前,望着裏面小兔小龜,貓兒狗兒鹿啊鶴啊,呆愣了好一會。
品種對,數量對。
看上去個個活蹦亂跳,熱熱鬧鬧。
可我一眼看出。
這裏面沒有一隻是我以前養的。
我喊來寵囿小廝,厲聲問怎麼回事。
他跪匐在地,哆哆嗦嗦開口:
「半月前,汀蘭姑娘不小心將給將軍推拿的藥油倒進了飲水池,動物們全都,全都死了……將軍怕您回來傷心,命人依着以前的樣子全買了新的。」
我閉了閉眼,問:
「汀蘭現在何處?」
「今晨一早,她跟着將軍去了校場。」
-8-
我騎着馬到校場門口時,一排守衛士兵齊齊露出愕然之色。
他們往日見我,皆是端莊優雅的將軍夫人模樣,連下馬車都要人親扶。
何曾見過我這番模樣。
更別提我此刻表情沉得快滴出水。
我打馬徑直入內。
一路到場地中央,並不下馬,只等着。
果不其然,沒一會,裴驍並幾個副將疾步從營中走出,個個滿臉震驚。
「應心!發生何事?」
裴驍揚聲問我。
我不理他,目光徐徐掃視周圍。
正值午間,士兵們都三三兩兩圍在場邊看。
我這麼大張旗鼓,就是懶得一個個找。
幾乎一瞬間,我就鎖定了在角樓下站着的汀蘭。
我高坐馬背,驅馬緩緩走到她面前,垂眼盯着她,緩緩開口。
「你來爲桃枝報仇的?」
她瞪大ŧŭ̀ₚ眼睛望着我,顯然沒料到我竟然如此方式直接找上她。
一時間臉色發白,脣緊緊抿着。
「寵囿裏的動物你故意毒死的?目的是什麼?先美人計接近,後故意挑釁逼我發瘋裝可憐,最後離間?」
在她寸寸灰白的臉色中,我知道我說中了。
原來大師姐寫的那些話本子,不是虛構,卻是寫實啊!
裴驍喝令其他人散去,大步走了過來。
他一靠近,汀蘭果然露出又楚楚可憐,卻又昂然不懼的倔強美人模樣。
變臉之快,讓我笑出了聲。
「夫人,我承認是我不小心害死了那些動物。那些藥油珍貴,都是珍稀藥材提煉,我本是一片好意不想浪費。我既犯錯,絕不逃避,夫人若心中不忿,我願以命抵命!」
「放肆!」
裴驍看着她沉聲開口,「在我校場,萬般難事都當頂頭而上,豈能容你說出這般喪氣之話!」
汀蘭眼一紅,咬脣不語。
裴驍轉頭看我,面色凝重。
「應心,此事是意外,我得知後也嚴厲處罰了她,只是事已至此,如若真要她,傳出去未免說我將軍府刻薄下人。」
我坐在馬上,看了裴驍好一會。
一陣風吹過,揚起場上黃沙,在我與他之間仿似編制出一道沙幕。
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卻又似感知到了什麼,眼睫輕顫。
我平靜出聲:
「做錯事便要認罰,這是你裴將軍帶兵之道,我也覺得甚好。」
話未說完,手中鞭子一揚,朝汀蘭甩去。
裴驍立即躍起,徒手去抓我鞭子,可我甩到另一方向便主動脫手,他撲了空,踉蹌幾步勉強穩住身形。
與此同時,我翻身下馬,幾步跨到汀蘭面前,她慌張的雙手捂臉,以爲我要扇她耳光。
我在她抬手瞬間,一把捉住她手臂,將她整個人凌空翻起過肩摔。
她紮紮實實摔在地上,揚起一陣黃沙飛舞,隨後捂着後背發出淒厲叫聲。
不遠處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
是幾個探頭探腦躲着看的士兵。
裴驍不可思議地看着我一系列動作,他從不知我會些身手,臉上的表情彷彿不認識我般。
可二師哥未入師門前是武林世家少主,從小最喜歡乾的事,就是求着我跟他學武。
我雖不樂意,在他軟硬兼施下,日積月累,多少也會了幾招。
我轉頭,冷冷看他一眼。
他有些茫然的注視着我。
我面無表情收回目光,隨後翻身上馬,抖動繮繩離開。
山上多年,早已見慣弱肉強食的血淋淋場面,是以那些小動物的死,我並不怎麼傷心。
一朵花敗了,會化作樹下春泥。
一隻鹿倒下,便成爲其他動物的生存之糧。
死即是生,生即是死。
世間沒有什麼事是永恆不變的。
我不想要汀蘭的命。
但肋骨斷個幾根還是要受的。
-9-
接下來一段日子,裴驍來找過我數回,皆被我拒之門外。
他由起初的不悅,到中間的示好,再到後面的強硬。
最後那次,他強行破門進來,臉色憤懣中含着冷意。
「捫心自問,我並未做出什麼對不起你之事,你這樣的態度究竟是做給誰看?或者,你想借此來敲打我?這就是你的馭夫之道?不過進城三年,你終究染上了這些不上臺面的婦人伎倆!你真讓我失望了。」
我低頭喝茶,並不看他。
他冷笑,摔門離去。
……
主母喊我過去說話。
簡單幾句後,緩緩道:
「你們的事我也知曉些,此事不是什麼大事,你若是想給他些顏色瞧瞧,我這個旁觀者看着,也差不多了。」
「我與驍兒的關係你也清楚,他的事我本不想太過干涉,但他父親臨死時,曾將他託付我。」
「現在外頭都傳言他被夫人管教,身爲將軍,此種風言風語實不利於他往後的仕途。」
主母素來倦冷,從未對我一次說過如此多話。
我沉默片刻,問主母:
「母親,當年您不顧一切下嫁公公,時至今日可曾後悔過?」
主母一怔,顯然沒料我竟如此問她。
就連她身旁服侍多年的老婢也露出錯愕的表情。
畢竟這幾年,我在將軍府一直是按着汴京城貴族世家準則,做一個規矩守禮、謹言慎行的少將軍夫人。
以至於所有人都忘了。
我本從山中來。
那些本不是我原來的模樣。
主母許久未說話,直到窗外颳起一陣颯爽秋風時,她才望着窗外幽幽道:
「最初時光太過美好,即使後面不復以往,始終讓人難割捨……我原想着慢慢會放下,卻沒料到,不知不覺陷在裏面一輩子。」
她又轉頭看我,嗓音第一次帶着誠摯之意,「在我看來,驍兒待你,亦是極好的。良人難得,你無父無母,理當珍惜,此爲我真心之言。」
從主母房中出來,我緩步走在廊上。
院中落葉紛飛,像極記憶裏的山中景色。
我想起大師姐總愛坐在我窗邊,侃侃而談她筆下的癡男怨女。
「古往今來,女子一旦動心,便遭遇情劫,自緣起開始,勢必完整經歷:起、溺、惑、劫、殤、渡。」
我那時問她,「都要如此麼?」
她點頭,「無一倖免,除非打一開始不入情關。」
秋風中,我走進院子,款步進屋。
牀頭一側,放着早收拾好的包裹,簡單輕便,就如我來時一樣。
如果說主母已從「起」完成了「渡」,那我大概在「惑」的階段。
疑惑裴驍爲何忽然變了模樣。
疑惑爲何自己不願再和他親近。
那天從校場回來。
我坐在馬上,穿過喧鬧長街,想清楚了後面的路。
誠然,裴驍之前待我極好,當下所爲並未過火。
但汀蘭居心叵測。
裴驍已然心猿意馬。
我若繼續與他們糾纏,即便揭穿汀蘭真面目,即便與裴驍重歸恩愛,皆大歡喜,也難以避免經歷師姐所說的後面幾個階段:劫、殤、渡。
我不願。
那便就此打住。
我想師父、師哥和師姐了。
大師哥是我朝最大錢莊的獨子,父母離世後入的隨便門,家中數百家錢鋪,遍佈各ṭūₘ地。
三天前,我已從錢鋪掌櫃得知。
師父他們正一路北上,往汴京來。
-10-
那日裴驍摔門離去後,我們便沒再見面。
我知道他安排人照顧汀蘭至痊癒。
也知道他爲了與我置氣,又帶汀蘭回了將軍府。
婢女說,近來秋雨連綿,將軍各處舊疾痠痛,每日需推拿按摩才舒坦,故而汀蘭常進出書房。
我嘆了口氣。
那哪是舊疾痠痛,是他體內的寒髓焚心症,終是露出了苗頭。
上天既讓裴驍在寒髓焚心症即將發作時遇見了我,我還是當助他完成最後一年的服藥。
是夜。
我端着剛熬製好的湯藥,主動去了裴驍書房。
大雨滂沱,推開書房門的聲音被雨聲吞沒。
屋內,裴驍俯臥於榻上,頭埋在軟枕中,後背整個裸露,抹着藥油。
纖纖玉指正上下游走,間或滑進腰間束帶深處,又如蛇般探出,極致靈活。
我立於門口,靜靜望着眼前一幕。
汀蘭看見我,並未出聲,面無表情地與我對視一眼。
忽大膽將手探入身下。
榻上人背脊片刻僵直,發出低低一聲悶哼,卻始終未抬頭。
汀蘭脣角微勾朝我看來,面帶挑釁和不屑之意。
這種眼神有些熟悉。
我眯眼,剎那有什麼在腦中閃過。
「將軍,我來給你送藥。」
我款步走進去,平靜開口。
裴驍驟然從軟枕上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他露出一絲慌亂,手一揚捲起衣服穿上,低聲吩咐,「汀蘭,你先下去。」
「將軍,你背上藥油還未擦拭。」汀蘭小聲道。
「不必。」我笑了笑,將碗放着桌上,「你記得喝下,我這便走了。」
說罷轉身往門外走。
「應心!」
身後響起裴驍的聲音,含着震驚和慍意,彷彿對我此般輕描淡寫的態度反而充滿怒意。
我轉頭。
「你當真沒什麼想說?」
裴驍盯着我。
我沉吟,「沒了,該說的都說過了。」
他忽冷笑。
「你今夜前來,難道不是借送藥之名來找我?什麼焚心症,我問過太醫院,從來就沒有此般說法。我寵着你所以配合你,可你這段時間的做法,委實讓我有些失望。得理不饒人,恃寵而驕,你不覺得自己太過了麼?」
我看了眼一旁目光灼灼的汀蘭,又看了看他,問:
「是我過麼?剛她不是在顯而易見的勾引你?而你不是也堂而皇之的享受其中?」
裴驍面色一僵,脫口道:「應心,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搖頭,「無妨,我不在意了。」
他難以置信,「不在意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即便方纔我撞見的是你與她在這牀上顛龍倒鳳,我也是如此態度。」
裴驍瞪着我好一會,眼眶漸漸發紅,咬牙道:
「應心,你知道你在說什麼麼?」
汀蘭在一旁忽然開口,嗓音含屈。
「夫人勿怪,汀蘭絕無此等僭越想法,你或不懂藥理,推拿手法難免親密接觸,還請夫人不要妄加揣度我。」
我轉頭問她,「辛不辛苦?」
她一愣,揚起下巴,「爲將軍解痛,談不上辛苦二字。」
我慢慢道:
「西域有種玄陰易骨針法,以三寸長針同時紮在百會、風府、陰白等十餘個穴位,可讓人重塑骨相,洗髓易容,宛若重生。只是此種手法陰毒狠絕,需時時承受蝕骨剜顏之痛,非常人可忍耐。」
「究竟是何等不甘,竟讓你願承受如此代價,桃枝?」
此言一出,屋內陷入死寂。
汀蘭忽發出尖叫。
「桃枝究竟是誰!你爲什麼非說我是她!難道就因爲我服侍Ťùₛ將軍,就編如此虛無縹緲的事冤枉我!我百口莫辯,唯有以死明志!」
說着她忽然朝門外衝,似要去投井。
裴驍一個躍起,攔腰抱住了她。
她掙扎幾下,暈了過去。
裴驍將她放在榻上,定定望着我,隱忍低吼:
「還要再來一次麼?桃枝的事,你還要讓我重新再經歷一次麼?不過一個婢女,爲何偏要如此計較!」
他憤怒地一把抓起桌上的藥碗,「砰」一聲砸在地上。
「你編造我生病控制我,又編造桃枝的事冤枉汀蘭,爲何要這樣?我給你的還不夠多麼?你爲何變成了令我如此陌生的人!」
我看着地上四處流淌的藥汁,嘆了口氣,「罷了,或該是如此。」
抬眼看了看窗外,時辰不早了。
轉身遍往屋外走。
「應心!這就是你的態度?」
裴驍紅着眼,一字一頓。
「早知如此,我或許不該帶你下山,你或許根本不適合當我將軍府的夫人!」
我走到門口,轉頭衝他一笑。
「好啊。」
番外
-1-
裴驍怎麼也沒料到。
那個雨夜,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應心。
那天他通宵無眠,腦中不停冒出她最後回頭看他的笑容。
他突然想起,那年墜崖他凝望藍天時,也是這麼張笑臉。
比藍天還明媚,比陽光還耀眼。
晨星亮起的那一刻,他猛地坐起,狠狠朝自己扇了幾個巴掌。
他想通了。
就算騙他喝藥又如何?
那是她想在他面前有所依仗。
就算她冤枉汀蘭又如何?
那是因爲她愛他在意他,纔會做出這些不甚理智的行爲。
他自小孤單,無人愛護,從未獲得真心。
只有應心,真真正正將他當做一個人來愛。
那年與世家公子們上山打獵,他一勇當先,弓箭瞄準了一隻麋鹿。
那隻鹿卻靜靜站在那裏,不跑也不躲,一支支箭射入它身體,鮮血流出,仍堅持站立不倒。
他走上前才發現。
那是隻母鹿,正在產子。
小鹿脆弱落地,母鹿一旦倒下,會壓住自己的孩子。
目睹此景,他像個石頭般凝住了。
心中一片死寂。
只覺天地之大,只有他一人,從不被愛,連一隻山中的動物都不如。
他說不清最後墜崖,是腳不小心打了滑,還是主動撲向的那片無邊無際的綠。
躺在山澗凝望藍天時,他心中只淡淡地想,他該配此結局,該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孤獨死去。
應心便是那一刻出現的。
山上那段時光,是他一生中最放鬆、最坦誠、最平和的日子。
應心長得是極美的,但她對此毫無知覺,每日關注的是山裏的藥草、動物,後來多了一個他。
她的腦子轉得是極快的。
她的聲音是最悅耳的。
她的眼睛是最明亮的。
……
她竟然說,「好啊。」
那一刻,他感受到了生命中難以承受的巨大快樂,竟昏了過去。
他原想應心隨他下山,必定是不適應的。
她是山中人,見識單一,少懂規矩。
他於是做好了與她一同面對困難和挑戰的準備。
可沒想到的是,她竟然很快就完成了身份的轉變。
並且,做得很好。
三年時間,藉由着她的愛和支撐,他慢慢學會心平氣和地對待他人和世界,慢慢平步青雲,享受生活。
慢慢想要更多……
汀蘭最初出現在他營中時,他並未過多關注,甚至讓她不必在旁候着。
將士們都說她是個美人,可在他心目中,遠不及應心。
可那天,她不小心將涼水灑在他前襟,她蹲在他腿前一邊低頭諾諾求饒,一邊用柔軟無骨的手不停觸碰他要處時。
他感受到了異樣的衝動。
從那天起,他不自覺開始關注她。
營帳內悶溼,雖有冰鑑,汗水還是打溼了衣裳。
她的紗裙緊緊貼在身體上,又在靠近他時,緊緊貼在他的臂膀上。
他開始偶爾和她聊幾句,發現她原來也愛喝半溫茶,喜愛將書摺頁成三角,甚至懂些排兵佈陣……
應心卻說她和桃枝有關係。
這簡直匪夷所思。
-2-
汀蘭不小心將寵囿裏的動物都毒死時,他有剎那慌張,險些震怒。
可她跪在他腳下,顫抖地說自己罪該萬死的模樣讓人憐惜,他鬼使神差地原諒了她,並迅速想出了補救的法子。
心想應心一月不歸,未必能發現。
沒想到,她不僅第一眼就察覺不對,還在校場中鬧出了那般動靜。
汀蘭被她一個過肩摔,骨頭斷了好幾根。
他一方面因爲應心從未展示過的颯爽英姿而震驚,另一方面也有些暗自嗔怪。
她鬧出這麼一樁事兀自走了,可整個汴京城開始傳他的風言風語。
更沒想到的是,她竟然開始不見他!
他心中委實憤怒和委屈。
但凡世家,哪個不三妻四妾?他不僅做到身邊無一婢女,即便是讓汀蘭幫自己理療,也無絲毫過界。
他那時想,應心終究是山裏人,氣性大,不懂規矩。
爲了以後不必要的麻煩,他需要讓她知Ṱū⁴錯。
於是他故意將汀蘭帶在身邊。
故意不再去找她。
即使很多次忍不住去她院外徘徊,想抱她看她聽她說話。
他還是說服了自己。
應心需調教。
這是爲她好。
-3-
那天清晨,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大步去找應心。
可推門入內,卻發現屋中空無一人。
牀疊得整整齊齊。
妝奩中的首飾釵環一件不少。
櫃子裏的綾羅綢緞滿滿當當。
桌上有一張隨意寫就的紙。
他僵直着身子走過去,愣愣拿起看。
「動物們都死了,你也不似從前了,此地我再無牽掛。我走了,望從此不見。」
他直挺挺往後倒了下去。
就像那年,他因爲她答應下山,激動得倒下去一樣。
那天,他半夜才悠悠醒轉。
他壓下了心中排山倒海般的痛意,拿出了將軍符,開始全城尋找應心。
他對自己說,一定還有機會。
他有許多許多話要對她說,她師門雲遊天下早不知所蹤,在這城裏,她無人可依靠。
一定還有機會。
底下人回報,說守城士兵看見,大雨初歇的那個早晨,一個精瘦白髮老者與兩男兩女,幾人邊走邊笑着出了城。
其中一名女子,長相極似裴夫人。
他讓人畫下幾人畫像,認出竟然是應心的師父和師哥師姐。
他的手開始顫抖。
一種極致恐慌的情緒瞬間湮沒了他。
那刻,汀蘭怯怯走進來,小聲喊「將軍」,見他僵坐不動,極自然地開始幫他揉肩捏頸。
他猛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雙目圓瞪,一字一頓:
「你是桃枝?」
汀蘭身子一抖,忙跪下解釋。
「將軍冤枉,那不過是夫人隨意編的說由,將軍怎能真信?」
裴驍直直看着她,忽喊「來人」。
士兵進來。
他陰沉開口,「帶她下去嚴刑逼供,就問一句話,是不是桃枝!」
汀蘭經歷了兩日用刑,仍不承認自己是桃枝。
他在房中枯坐了兩日,去獄中見她。
汀蘭滿臉血污,虛弱又可憐地在他面前哭訴,求他放了她,說自己不認識桃枝,更不是桃枝。
裴驍靜靜看着她,寂然開口。
「我真蠢,竟然不信應心的話。」
汀蘭停止哭泣,面露茫然。
「你若不認得桃枝,此種用刑下,一般女子即便被冤也早架不住承認了。你咬死不承認,恰恰證明是的。」
汀蘭臉色霎時慘白。
他低低笑了起來,不停重複。
「我竟然不信她,竟然不信她……」
笑聲逐漸變得瘮人。
汀蘭身心俱損,此時再也支撐不住,大聲喊叫:
「我是桃枝又如何!我陪伴你九年,掏心掏肺,把你看得比我自己的命還重要,憑什麼!憑什麼她輕輕鬆鬆就取代我?」
「公子,你忘了麼,你那次喝醉明明答應了我,你說會送我最好看的梅花簪,會納我爲妾,會讓我一直陪在你身邊。」
「我想着自己身份低賤,能作爲妾服侍公子已然是天大的福氣了,可憑什麼?那個女人一個山村野婦,竟然毫無功勞地騎到我頭上來,甚至成了你的正妻!」
「我不服!」
「那口井中有通道,我假死離開,是想在你心中留下遺憾,爲回來做準備。這三年,我喫盡了這世間所有的苦頭,改頭換面,日日鑽研宅鬥之策,勾引之術。爲了打敗那個村婦,我制定了周密、詳盡、一環扣一環的復仇計劃。我要讓她被我踩在腳下,讓你對我神魂顛倒,我要拿回原本屬於我的一切!」
她忽然癱坐在地上,凌亂的髮間透出一雙疑惑的眼睛。
「可我纔剛開始按計劃一步步開展,爲什麼,爲什麼她突然消失了!她憑什麼消失!憑什麼不接招!」
她又激動起來,發出嘶厲尖叫。
「那這幾年喫的苦算什麼!」
「我好疼啊,我的額頭、面頰、耳朵、鼻子,無時無刻不在疼,沒日沒夜的疼,但我一想到成功後的場景,就好受多了,就又能支撐了。」
「所以不可以!她不可以消失!她必須回來,我還有好多計劃,我要全部用在她身上!」
汀蘭發出癲狂笑聲。
已然瘋了。
……
裴驍踉踉蹌蹌回了將軍府。
卻見門口停着一排滿載的馬車,
主母一身輕便裝扮,身後跟着幾個老婢老僕,似乎在等他。
他茫然地走過去。
主ẗù⁵母第一次對他露出溫和微笑。
「驍兒,我要走了。」
裴驍愣愣問,「你要去哪?」
主母笑了,眼中閃爍着他從未見過的神采。
「南方老家。」
「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這汴京城,一點也不喜歡整日在這宅府裏待著,我以前馬術很好的,也很會爬樹……可你父親活着時,我總念着他最初對我的好,他死了後,我也放不下他那時對我的好,想着要完成他的遺言撐起這個將軍府。於是啊,我就這樣困了半輩子。」
「可應心那個丫頭說,放下就可以了。她說,快樂是真實的,放下的日子也應當是真實的。人如果被曾經的快樂牽絆,不僅失去本來的面目, 也會背離了初衷。放下不是背叛,是真實地向前走。」
「我虛歲不過三十五,還有很多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要向前走了。」
那夜,他坐在空落落的屋子裏, 從應心曾經的角度凝望窗外明月。
他曾經百思不得其解。
應心怎麼就這麼說走就走了呢?
他那般對她, 桃枝那般陷害她。
她理應報復回去纔是啊。
此刻他終於明白。
原來她對他的報復, 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
只要離開就好了。
只要讓他變回那個無人愛的可憐人就好了。
父親早早看出了這一點,所以在臨終之時說出那句遺言。
他在寂寥的月色中,低低笑了起來。
一掌一掌地抽着自己。
蠢不可及。
蠢不可及啊!
-4-
皇上閱武日,滿朝文武發現, 裴將軍的位置空空如也。
一年後, 在距汴京城幾百公里之外的小城,一人一馬孤獨地行走在石板路上。
裴驍放棄了一切, 開始浪跡天涯尋找應心, 他發誓一定要把想說的話親口對她說出來。
這個念頭一直支撐着他。
支撐他走過山野,淌過泥河, 穿過小鎮。
即使是身體遭受最極致的痛苦時。
是的,他的寒髓焚心症終於以勢不可擋的態勢全面爆發。
有時他蜷縮在夜間山道上, 彷彿萬載冰刀細細密密紮在他四肢百骸。
有時他躲在陌生客棧裏, 彷彿熾熱的岩漿在血管內狂暴奔湧。
痛到極致時, 他會想起他砸碎的那隻藥碗,以及應心風塵僕僕回府,高興地告訴他這次採到了不少的藥草的畫面。
他心知這些痛ṱṻ₈苦都是自己該遭受的。
臘八節這日。
他來到了這個熱鬧的邊境小城。
焚心症再次發作, 他勉強支撐着,在路邊坐下。
兩眼燒得模糊,他已然看不大清。
忽然,一個熟悉的清朗聲音響起。
彷彿近在耳畔,又彷彿遠在天邊。
「大師哥,你真的不走了?」
是應心。
他渾身顫抖,想站起,卻完全使不上力,這次的痛感,比以往哪一次都來得猛烈,彷彿要將他整個吞噬。
「三娘說我還欠她一巴掌。此事是誤會, 我總要跟人家解釋清楚的, 她現在不理會我,我便在她院子旁住下來,總有說清楚的機會。」
「那你多久跟上來?」
「唔,說不好,或許一年半載,或許一輩子,你帶我和師父他們告個別。」
應心似乎笑了聲。
裴驍看不清楚,只能隱約看見她的輪廓,心中五臟六腑皆在燃燒,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好,我問你,我派叫何名?」
「隨便門。」
「我叫什麼名字?」
「應心。」
「應心何解?」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聲音逐漸遠去。
裴驍定定看着天空, 感受自己的氣息越來越微弱。
他知道這次大限已到。
空中晃晃悠悠落下冰冷的雪花時,他在這個喧鬧卻無人知曉的角落,緩緩閉上了眼。
該當如此。
意識最終消弭時。
他腦子裏閃過了最後這個念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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