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聾啞,出身荒村,機緣巧合下救了個渾身血污的公子。
我瞧他生得好看,與他成了夫妻。
可他嬌貴得很,喫我的粥,喝我的藥,卻連只雞都不會殺。
我正愁日子過不下去,只能上山採藥材換錢。
卻被碎石砸破腦袋,恢復了聽覺。
我高興地想要告訴他,卻忽然發現家裏多了個人,還稱呼他爲太子。
他問:「殿下,京中禍亂已平,可以啓程回宮了,蘭兒姑娘可要帶回去做個侍妾?」
夫君的聲音很好聽,可卻冷漠極了。
「蘭兒?我沒打算帶她回東宮。」
「她天生殘疾,怎配嫁入皇室?」
「若是影響皇室子孫後代血脈,那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我愣了愣。
村裏人討厭我,父母兄弟丟下我。
怎麼到頭來,連我最喜歡的夫君也不要我了。
我趁他熟睡,抹着眼淚悄悄離去。
可行至京郊卻又聽說。
太子殿下弄丟了心尖緊緊重要的人,快要瘋了。
-1-
我靜靜地站在謝衍的房門外,手指僵了又僵。
有那麼一瞬間,我情願是我失聰太久,沒有聽懂他們在說什麼。
可指尖刺入掌心的痛始終提醒着我。
謝衍與那陌生人的對話,是實實在在傳入我耳中的。
那位不知從何而來的黑衣人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道:
「太子殿下,如今京中亂黨已經除盡,您隱姓埋名養傷也已有兩年之久,是時候該啓程回京了。」
謝衍神情淡淡,似乎是在看我臥房的方向,沒有應聲。
黑衣人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像是明白了什麼,沉默片刻才道:
「早些年陛下爲您與左相嫡女定了婚事,前些日子陛下再次提起,已生催促之意。」
「據傳,左相大人極爲寵愛這個獨女,寵得她嬌氣蠻橫,怕是容不下蘭兒姑娘。」
「殿下,還是早日將她處置了吧。」
謝衍依舊沒有應聲。
我也還抱着一絲絲希望。
我很想衝進去,告訴那個陌生人。
他認錯人了。
謝衍不是什麼太子殿下,他只是我的夫君。
是我那連只雞都不會殺的嬌氣阿衍。
可我的手指剛剛撫上門閂,就聽見謝衍開了口。
他的聲音很好聽,像玉,又像數九天裏的寒冰。
可卻沒什麼語氣,淡漠得讓人心驚:
「驚竹,許久不在我身邊,你也變蠢了是麼?」
「一個又聾又啞的鄉野丫頭,還值得我出手處置?尋個深夜咱們一走了之就是。」
「她膽子小,又沒什麼見識,怕是醒了也不知道要找出來。」
護衛驚竹伏地更低,猶豫片刻又道:
「那,左相大人那邊……」
謝衍冷冷打斷,聲音裏帶了幾分嘲弄:
「雪凝不會知道她的存在的,我本就沒打算帶她回去。」
「一個天殘之人,怎配嫁入皇室?」
「萬一污了我皇室血脈,影響子孫後代,我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驚竹連連稱是,忙不迭地爲他策劃回宮事宜。
可他再抬頭,卻見這位年輕的儲君並沒有他想象中那樣開心。
謝衍長嘆一聲,聲音忽然有些恍惚:
「蘭兒……其實挺好的。」
「唯獨可惜,是個天殘。」
我沒有勇氣再聽下去,轉身回了自己的小屋。
恢復聽覺的狂喜,也在這短短幾息時間轟然倒塌。
這一刻,我甚至在想。
爲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耳朵恢復?
爲什麼不能讓我沉浸在愛意的騙局裏,就這樣一輩子?
我撫着心口,說來可笑。
原來兩年的恩愛夫妻,在他嘴裏我只落得一句:
「挺好的。」
-2-
我是兩年前上山採藥時,將他撿回家的。
小時候,村裏曾經來過一個美麗心善的遊醫姐姐。
她看我無父無母,除了間漏風的茅草屋再無所依靠,便心生憐意,教了我一些醫術傍身。
我腦子笨,又聽不見,只淺顯地學了皮毛。
不多不少,剛剛好夠治活滿身刀傷的謝衍。
我見他生得好看,擦乾淨臉,好像村頭王大嬸故事裏說的神仙哥兒,便將他帶回了家。
他那時傷得很重,在我家一昏就是半個月,喫喝用藥都要我一點點喂。
我其實沒什麼耐心。
可看着那張臉,卻也惱不下去。
只可惜,他醒來後一點不像故事裏的神仙,兇巴巴的。
他摔碎了我唯一的小破碗,嘴巴一張一合的,吼着什麼。
我聽不見。
但是我對這樣的口型和神情很熟悉。
大概就是:
「這是什麼破地方?」
「別靠近我,滾。」
可這是我家,我憑啥滾?
狗還不嫌家貧呢。
我終於生了氣,直接將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趕了出去。
可兩日後,他又一次發着高燒倒在了我家門前。
他似乎餓極了,也累極了。
也是,他身上一文錢也沒有,沒有地方可以去,還放不下身段跟那些小乞丐搶東西,怎麼能活?
我第一次見比我還慘的人。
只不過這次,他終於冷靜了許多。
躺在我懷裏,嘴巴動了動。
看樣子,似乎是在說對不起。
我能看出來,他是想要留下來的。
我心中一動,在他掌心寫字:
【我家裏就我一個,村裏人說,我還缺個夫君,才能算是成家。】
【所以你留下來做我夫君,好不好?】
-3-
謝衍不知是沒看懂,還是沒反應過來。
他盯着自己的掌心,愣住了。
我由他考慮,自己也陷入了兒時的回憶。
我的遊醫姐姐名喚照蕪。
小時候,照蕪姐姐在村裏行醫,便經常在我家住着。
她很聰明,也很厲害。
也是她教會我,聾啞之人如何用手指與人交流。
可她常常遙望着西北方,一副不開心的樣子。
我不理解,像她這樣厲害的人爲什麼還會有煩惱。
她卻告訴我,她是爲情所困。
她說,她的夫君是個混蛋,爲了其他的女人佔了她的身子,卻又拋棄了她。
我還沒聽完,便握緊了拳頭。
義憤填膺地,罵țû⁵人的手勢都打得快了些。
像老道士結印一樣。
我說:「那姐姐別要夫君了,我以後也不要夫君Ŧû₉,我陪着姐姐一輩子!」
她被我逗笑,揮舞着手指說道:
「可我父母兄弟皆亡,他或許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家人了。」
我說:「我也可以做你的家人!」
照蕪姐姐笑得很好看,卻也透着我看不懂的悲傷。
半晌,才舉起手:
「那不一樣。」
我當時沒懂,這有什麼不一樣。
我不懂家人,也不懂傷心。
從有記憶起,我就一個人生活在這個荒村,喫百家飯長大。
是照蕪姐姐告訴我家人的意義,給了我家人的感覺。
我喜歡這種感覺。
後來,照蕪姐姐說還有自己想做的事,她走了。
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
所以我想,我現在最缺的就是一個家人。
謝衍盯着自己手掌好半天,才終於反應過來。
也在我掌心寫道:
【你不會說話?】
我重重點了點頭,又指指耳朵,搖了搖頭。
他終於正眼看我,眼裏不知是愧疚還是憐惜。
許久,垂眸一笑。
在我手心寫道:
【好,我答應你。】
我高興極了,恨不得打着鑼敲着鼓,去王大嬸那個常常嘲笑我嫁不出去的胖兒子面前,告訴他。
我找了個方圓十里最漂亮的夫君!
下一瞬,我便想起什麼,拉過謝衍的手刷刷寫字:
【你可不能做始亂終棄的混蛋夫君!知不知道?】
他看懂後,忽然笑得開懷。
也來不及寫字,嘴巴一張一合地說着什麼。
我看得懂。
不是蠢笨,就是傻瓜。
往後兩年,他也總是故意不用手語,在我撒嬌耍橫時笑着喚我傻瓜。
可是謝衍,我不會傻一輩子的。
被心愛之人拋棄,我的心是會疼的。
-4-
第二日正午,謝衍昨夜身邊的那個黑衣護衛驚竹,今日竟忽然不再掩人耳目。
直接風風火火闖進了我家小院。
他滿臉急色,俯首對謝衍道:
「抱歉殿下,是屬下辦事不力,左相大人家的周小姐不知何時知道了屬下的動向,一路跟了過來。」
他悄悄看我一眼,眉頭更深:
「現如今……人已經到村口了。」
左相嫡女出行陣仗自然不小,謝衍聽着院外動靜,也來不及再過多指責。
他猛地一指我,眉宇間是壓制不住的煩躁:
「去把她送走,快!」
「雪凝要來,她在這裏太不體面。」
驚竹一愣,環視一週才問道:
「附近皆是山野,她一個姑娘能送去哪兒?」
謝衍有些不耐,隨手一指道:
「她從小生活在這,也常去這附近的山林採藥,周圍她都熟悉得很。」
「你隨便帶她去個遠一些的林子吧,雪凝嬌弱,坐這麼久的馬車怕是需要歇一歇才肯走。」
他們大概從沒想過我的耳朵會恢復。
這些誅心的話,謝衍當着我的面,講得毫無壓力。
周雪凝的馬車更近了。
於是沒有人過問我的意見,甚至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
驚竹扛起我,直接就跑了起來。
可我瞧着,他去的方向我並不熟悉。
我耳朵剛剛恢復,說話還很困難。
我想告訴他,我不用他扛,自己可以躲出去,也不會給太子惹麻煩。
可是我只能發出一些「嗯嗯啊啊」的怪叫,依舊跟啞巴一樣。
驚竹只以爲是我在他肩上被他扛得疼了,跑得更快。
他隨便選了片林子,把我往地上一放。
只留下一句「抱歉」,便直接趕了回去。
天逐漸暗了,樹影憧憧,夾雜着一絲危險的氣息。
我對這裏很陌生。
可一路被驚竹扛着,連來時的方向也沒有看清。
只能一邊扯着嗓子艱難呼救,一邊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回趕。
這一路上,我不知道掉進多少深坑,遇到多少駭人的毒蛇。
我忍不住想,若是我依舊又聾又啞,這一路怕是不知會死多少次。
謝衍他,爲了不讓自己的心上人誤會,當真就如此狠心嗎?
那我呢?
到底算什麼?
-5-
我抱着一份執拗,帶着一身大大小小的傷,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天已經黑透了。
可沒想到,我家院外馬車僕役依舊擠得滿滿當當。
那嬌滴滴的相府大小姐竟還沒走。
周雪凝搖着香扇,滿臉嫌棄地進了我的茅草小屋,嬌嗔道:
「我看這屋子雖破舊不堪,但收拾得倒是乾淨,不像是男子住處呀!」
「太子哥哥,莫不是瞞着我養了個野丫頭吧?」
謝衍跟在她身後,聲音寵溺又無奈:
「你眼看就要嫁入東宮了,怎麼嘴上還總是不依不饒?」
「左不過是我受傷缺人照顧,僱了個會生火做飯的燒火丫頭罷了。」
「她又聾又啞的,倒貼我都嫌髒,你還會喫她的醋?」
周雪凝哼笑一聲,顯然放心許多。
語氣中也帶了些嘲諷:
「這年頭,又聾又啞的殘廢也敢攀附皇恩了,也真是苦了太子哥哥。」
謝衍明知道的。
他知道我根本不識得他身上的物件信物,不知道他是太子,更不是爲了什麼攀附皇恩。
我只是想要一個,願意陪我度過餘生的家人。
可他沒有開口解釋,只是順着周雪凝的話輕笑幾聲。
那笑聲中,也帶着身居高位者骨子裏的一絲嘲諷。
我後退半步。
我想,本就是他謝衍先違背諾言,做了我最討厭的混蛋夫君。
再這樣糾纏下去,也挺沒意思的。
我在院中躲到夜深,正想進去將我這些年攢下的銀子偷出來。
一柄閃着寒光的銀劍,便悄無聲息地抵上了我的側頸。
-6-
看清我後,驚竹滿臉訝然。
他上下仔細打量着我,語氣不太好: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是知道我們殿下即將與未婚正妻回京,要來攀附?」
我張開嘴,努力組織着語言。
他見狀卻嗤笑一聲,自言自語道:
「算了,我跟你一個聾啞之人多說什麼。」
他衝上前來,又要將我扛走。
我急了,拼命抵住他,艱難出聲:
「不要!」
驚竹頓住了,像是沒反應過來這聲音是我發出的,愣愣地看着我。
我掐緊掌心,忍着不讓眼眶中的淚落下。
一個字一個字努力地說着:
「你,放心,我不想,跟你們回京城,我知道自己,什麼身份。」
「我回來,拿了我的錢袋,就走,絕對不會,打擾貴人。」
驚竹眼神複雜地看着我,猶豫一瞬,正想說什麼。
屋內謝衍似乎聽到了動靜,出聲問道:
「驚竹?院中可有什麼異常?」
我慌忙躲了起來,驚竹在我拼命搖頭的動作中緩緩回道:
「回殿下,一切正常,剛纔不過幾只野貓路過,鬧了些動靜罷了。」
謝衍沒再說什麼,屋內也終於吹了燈。
驚竹幫我把錢袋找了出來,我正要走,他卻又收回手,猶猶豫豫道:
「既然你能聽見了,那便不是天殘,其實也是可以跟我們家殿下回京的。」
「哪怕只是做個通房侍妾,每個月的月例銀子,也比你這輩子見過的銀子都多。」
「我能看出,殿下對你是有情的。」
我苦笑一聲。
這事,恐怕是他眼拙了。
當初謝衍答應我,是因爲愧疚。
後來兩年,是因爲習慣。
現在的高傲與冷漠,纔是他正常的樣子。
他恐怕從未對我有過什麼情意。
我拿過錢袋,搖搖頭拒絕了:
「不要,告訴他,我走了。」
「也不要,告訴他,我耳朵恢復,的事。」
我顛了顛似乎沉了些的錢袋,也不做那分毫不取的傻子,只道:
「多謝。」
-7-
第二日一早,謝衍起牀時便見驚竹神思飄忽,似有心事。
他心情好,也沒有多想,問道:
「蘭兒還沒回來嗎?你去尋一下吧。」
「我昨夜已與雪凝商議過,可以將蘭兒帶回東宮,做個燒火做飯的粗使丫頭。」
「她一沒錢銀,二無傍身本事,留在這隻剩老弱婦孺的荒村也是可憐。」
「快些去尋,回京之事不能再耽擱了。」
驚竹掙扎一夜,終於再也憋不住。
撲通一聲跪下,失聲道:
「殿下恕罪!都是驚竹的錯!」
「蘭兒姑娘她……已經走了。」
謝衍愣了愣,沒反應過來。
心裏還覺得有些好笑,問道:
「她一個又聾又啞的小丫頭,能走去哪裏?」
「是不是昨日你沒給他好好解釋清楚,她生氣了?」
驚竹不敢隱瞞,迅速將昨夜之事如實托出:
「蘭兒姑娘昨夜就帶着一身傷,自己從山林裏尋了回來,她……似乎恢復了聞聲之能,聽到了您與周小姐的對話,只回來拿了些傍身錢銀,離開得很決絕,還叫屬下不要告知殿下。」
「但屬下瞧她神情,悲切傷情之意甚重,屬下猜測,或許前夜屬下與您的對話,她也聽到了。」
驚竹身子伏地更低。
「屬下本是念着殿下婚事與前程纔將她放走,現如今也實在是不忍,所以不願再隱瞞。」
「請殿下治罪!」
謝衍聽完,心裏忽然空了一瞬,緊接着便被巨大的恐慌籠罩。
他幾不可見地晃了晃身子。
而後一掌揮上驚竹的臉,怒喝一聲:
「混賬!」
「還不快去找!」
驚竹知道自己辦了錯事,忙不迭地帶人尋了出去。
謝衍怔在原地,心裏的慌亂越發深重。
因爲他知道,那個小姑娘雖然看着溫馴可愛,可脾氣卻犟得很。
她不常表達愛意,謝衍也不知道自己在她心中是什麼位置。
可謝衍知道,蘭兒一旦認定什麼事……
便是八匹馬也拉不回來了。
-8-
謝衍的猜測成了真。
幾十個護衛散出去,在周圍山林找了足足十幾天。
可卻連個人影都沒有找到。
而每個人回來覆命時,身上都帶了大大小小不同程度的傷痕。
謝衍瞧着,愈發心亂。
林中兇險,連常年習武的護衛們也不免受傷。
他到底是多殘忍,纔會讓驚竹將蘭兒一個聾啞姑娘藏進山林?
他日日派人去找,不知耽擱了多少日。
周雪凝嬌氣,早就在這個憋屈的小地方待不住了,便天天撒着嬌催他回京。
以前謝衍把她當個妹妹,撒嬌也只覺可愛。
可現在再看,他卻只覺得心煩。
莫名又想起了過去兩年,與蘭兒在這茅草屋的時光。
她心思純摯,也很能包容。
總是安安靜靜地陪在自己身邊。
彷彿一劑安神藥一般。
不管ƭū́ₛ遇到多麼煩躁的事情,只要能看她一眼,心就靜了。
謝衍心中長嘆一聲。
其實他一直都很想把蘭兒帶回京,但只因她天生殘疾,他不願在京中之人面前承認她,才下意識在驚竹尋來時,對他說了那樣的話。
可說完,他便後悔了。
也不知道蘭兒究竟聽到多少。
那夜最後,他明明說過:
「罷了,我回去再與雪凝商量一下吧,不做侍妾,帶回去當個丫鬟也成。」
所以他纔在周雪凝面前不斷貶低蘭兒。
只爲打消她的戒備心。
謝衍只怕左相嫡女驕橫善妒,日後怕是會傷害蘭兒。
可是他從沒想過,要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裏。
謝衍望着遠方,心裏越發苦澀。
聽說蘭兒會說話了。
可他還沒聽過,他的蘭兒聲音是什麼樣子呢。
驚竹戰戰兢兢地回到他身邊,提醒道:
「殿下,皇上下了旨意,宣您立刻回京,不可再有耽擱了。」
謝衍緩緩頷首。
他不知蘭兒還會不會回來,想要給她留下一封信。
可執起筆的一瞬,眼淚卻莫名落了下來。
【蘭兒,明明當初是你要我做你夫君的。】
【爲什麼現在一句解釋也不等我說,便不要我了?】
-9-
那夜之後,我一邊四處遊歷,一邊打聽着照蕪姐姐的蹤跡。
一路鍛鍊下來,我說話的水平也提高了不少。
雖然依舊有點結巴,但也基本可以正常與人交流。
而照蕪姐姐離開我們那個小荒村之後,似乎又救治了不少人,很有名氣。
我不費多少工夫,就打聽到了她的所在。
世間女子行醫不易,我知道她一直很想開一間屬於自己的醫館。
可沒想到,她的醫館最終竟開在了京城。
還被聖上賜了第一女醫的匾額。
她見我尋來,又變得能聽能說,也很爲我高興。
只是她的眸光實在銳利,見到我的第一眼就笑着調侃道:
「許久不見,當年純真無瑕的小娃娃,如今也有心事啦!」
我嘿嘿一笑,也沒過多解釋什麼。
照蕪姐姐知道我無處可去,便將我留在了醫館。
爲她做些招待客人、曬曬藥材的雜活。
一晃半月過去,不年不節的,這日京中竟突然熱鬧起來。
我偷溜出去,找了個老伯打聽。
他笑着答我:
「丫頭纔來不久,還不知道吧,這是離京養傷的太子殿下回京啦!」
「咱們這位太子爲人正直,很受百姓愛戴,所以大家這都是要熱熱鬧鬧跑去官道相迎的呢!」
我聽完,心中頓生詫異。
謝衍,纔回京?
他有車有馬,不是應該早在我之前就回京了嗎?
怎麼會耽誤這麼久?
可是出了什麼事?
我心中忍不住擔憂起來,又多嘴打聽了幾句。
老伯說起這事,卻是滿臉八卦:
「聽說啊,太子弄丟了心尖兒上緊緊重要之人,這些日子一直在找尋,所以才耽誤了回京的時間!」
「不知是怎樣一位奇女子啊,能引得太子殿下如此傾心。」
我想了想,也感覺有些莫名。
這些日子,我跟着照蕪姐姐去過左相大人家,給她家女眷診脈,自然也聽說過那位周大小姐的美名。
世人都說她才藝出衆,嬌柔可愛。
可竟不知,她是會到處亂跑的調皮頑劣之人嗎?
我微微扯了扯嘴角,送走了老伯。
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老伯剛走,醫館內便進了客人。
我忙迎上去,還沒ṱŭ⁴開口。
便對上了一個熟悉的目光。
-10-
多日不見,謝衍瘦了許多。
嘴脣蒼白,臉色也有些難看。
怎麼看都不像是沒事。
我不知發生什麼,下意識開口,連裝聾作啞都忘了。
慌忙結結巴巴地問道:
「你,你生病了?」
不知怎的,剛剛謝衍還是一副冷若寒霜的樣子。
在我問這一句過後,卻突然有了一絲絲回暖。
他沒避開我前來搭脈的手,反而反手握住,猛地將我拉進懷中。
他伏在我耳邊,嘆息低喃道:
「蘭兒,我好想你。」
「原來你的聲音是這樣的,真好聽。」
他將我緊緊抱在懷中,洶湧的情意如潮水般撲面而來,打得我不知所措。
可也正是此刻,我才終於清醒過來。
慌忙將他推開,拉遠了距離,學着平日見到的那些滿身規矩的貴夫人,端直了身子,冷冷開口道:
「太子殿下麻煩自重。」
「世人皆知,您即將與左相嫡女成親,青天白日的您這般與旁的女子摟摟抱抱,怕是不成體統。」
「你們都是一抬手就能將我碾死的貴人,若是惹怒了未來太子妃,我們醫館這生意還如何做下去?」
謝衍愣了愣,似是沒見過我這副冷言冷語的模樣,有些陌生。
沉默片刻才道:
「你進京這麼些天,不知道周小姐早就回京了嗎?」
「我已經上書父皇,將我與她的婚約取消了。」
我沒反應過來,直愣愣地問道:
「因爲我?」
謝衍最喜歡我ṱŭ̀⁼犯傻的樣子,聞言臉上終於帶了點笑容。
「嗯,你我早已成親,沒有道理再娶她一個,相府嫡女也不會同意做平妻的。」
「蘭兒,你還願意關心我,我真的很開心,只要你心裏還有我,我也可以原諒你不辭而別。」
「跟我回東宮好不好?往後的日子就跟從前一樣,只有我們兩個。」
還像以前一樣。
只有我們兩個。
我恍惚一瞬,竟對他的話有了幾分心動。
可我抬頭望過去,眼中卻不是往日那個粗布白衫,輕鬆愜意的謝衍。
而是一身華服玉冠,令人心生退意的謝衍。
往日,回不去了吧。
我不願再看他,自嘲一笑道:
「就算沒有周大小姐,你我身份依舊是天差地別。」
「況且當初,是你先打算不辭而別拋下我的,我們扯平了。」
「如果覺得有愧於我,可以叫人多給我送點銀子,畢竟當初爲了給你治傷,也爲你用了不少好藥材呢。」
說完,我福了福身子,規規矩矩行禮。
「太子殿下,沒事就請回吧。」
「我!」
謝衍急聲開口,似是想解釋什麼。
可下一瞬,驚竹便衝了進來。
「殿下,宮中急召,你不能再耽擱了!」
謝衍身形一僵,只得留下一句「等我」便匆匆離去。
我扯了扯脣,合緊了大門。
-11-
照蕪姐姐不知何時來了前堂,在屏風後聽到了全部。
直到我關了門,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她才嘆息一聲走出來,安慰似的抱了抱我。
我不知所措地抬起淚眼。
剛剛在謝衍面前努力撐起的冷厲,也再撐不住。
鼻涕眼淚糊了照蕪姐姐滿肩頭,我吸着鼻子悶聲道:
「姐姐,我……我該怎麼辦?」
她沉默片刻,卻沒有多說什麼,只道:
「蘭兒,你應該問你自己的心。」
「你心裏,可還有他?」
說實話。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那兩年,我是真心實意跟他做的夫妻,怎麼可能輕易就這麼放下?
在他身上,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酸甜苦辣。
也明白了小時候照蕪姐姐說的「那不一樣」。
雖然尊嚴逼着我離開了他,可我能清楚地感受到。
我放不下他。
我趴在照蕪姐姐肩頭,重重點了點頭。
我以爲她會笑我。
畢竟她是一個絕對清醒之人,是我最崇拜的好姐姐。
可她只是溫柔一笑,柔聲道:
「既然喜歡,那就隨心所欲好了。」
「我年輕時執着於離開,人到中年後卻又因寂寞心生悔意,可我與他,早已是再見不能了。」
「你跟我很像,所以,我不希望你也留有遺憾。」
「想去就去吧,當然,如果你過得不幸福,我一定會帶着你,再跑一次。」
我埋進她懷中,眼淚更加洶湧。
她撫着我的長髮,輕聲說:
「沒關係,沒關係。」
「勇於直面自己的愛,也是一種勇敢。」
-12-
哭過之後,我也確定了自己的心意。
我直接坐在了醫館門口,望着皇宮大門的方向,數着時辰等他。
可我等到天黑,他的身影也不曾出現。
Ťṻ₄醫館已經到了打烊的時間,我失魂落魄地關上門。
照蕪姐姐見狀,笑着揶揄道:
「太子Ṫū́₅殿下許久未歸,恐是陛下娘娘思念的緊,定是要拉着說話的。」
「你們心意相通,他又跑不了,你急什麼呀?」
「大姑娘都嫁過一次了,還恨嫁?」
我紅着臉撓了撓腦袋,嘟囔道:
「我之前那算是什麼嫁,隨便去村頭大嬸家借了塊紅布就完了婚……」
話還沒說完,大門突然被人猛地踹開。
我嚇了一跳,回頭正要抄傢伙,便見一幫護衛打扮的漢子將醫館團團圍住,然後把我和照蕪姐姐強壓着,跪在了地上。
我拼命掙扎着,可那些漢子力氣太大,怎麼也掙扎不動。
我正要找準時機咬上去,門外便娉娉婷婷進來一個穿着華貴的女子。
這人我見過。
正是那日跟着驚竹尋來村中的那位左相嫡女,周雪凝。
她搖着香扇,居高臨下地看着我,依舊是那副嫌惡的模樣。
嗤笑一聲,道:
「呵,我以爲迷住太子哥哥的是什麼天仙,如今一看,也不過如此。」
她眼神愈發怨毒,指尖掐緊了我的下頜,幾乎將我的皮膚刺破。
「就憑你這般才貌,竟然也能勾引得太子與我退婚,莫不是敵國派來的奸細妖物罷?」
「我不是!我沒有!」
我拼命搖頭,想要求饒。
可她權當看不見,回過頭,將目光對準了照蕪姐姐,冷笑道:
「這個,是你的同夥?」
「雖然上了些年紀,但我瞧這樣貌,怕也是個善行狐媚之術的不堪之人,我身爲左相之女,自是有權替天行道的。」
她懶懶一揮手,隨意道:
「一起,都燒了吧。」
周府護衛聽了命令,將我們綁在醫館內,便開始四處潑油點火。
我們拼命呼救,可週家人守在周圍,就算有人聽見,也不敢過來救人。
住這附近的,都是些平頭百姓罷了。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何爲權勢壓人,何爲草菅人命。
大火已經燃起,我掙扎得更加劇烈,與照蕪姐姐靠在一起,互相解着對方身上的繩子。
可那繩子綁得死緊,越急越不得其法。
頭頂的房梁已經快要被燒斷。
我的喉嚨也已經徹底喊啞。
就在我心生絕望之時,大門終於再次被人破開。
來人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在房梁砸下來之前將我搶了出去。
是我的謝衍。
-13-
謝衍將我抱出了火海。
照蕪姐姐也跟着被驚竹救了出來。
心中的一口氣還沒鬆懈下來,我們出來的一瞬間,燃着大火的房梁轟然倒塌。
照蕪姐姐苦心經營多年的醫館,也成了一片廢墟。
她愣了愣,忽然不顧沒有澆滅的大火,瘋了似的撲過去。
我連忙上前去攔,靠近才發現,她已經哭成了淚人。
嘴裏不停地念着:
「我的匾額……我的匾額……」
「這是聖上親自提筆,御賜的匾額啊!」
衆人皆是一驚。
驚竹反應快,迅速帶着幾個護衛前去救匾了。
謝衍環住我,冷冷道:
「匾要救,罪魁也該懲治。」
我反應過來,回頭看去,周雪凝不知何時已經被抓了回來。
她奮力掙扎着,不願跪下。
剛纔的體面尊貴已然消失殆盡。
她滿臉怨毒,尖聲道:
「我是左相嫡女!這兩個賤民冒犯於我,我放火殺了又何妨?」
「她們有什麼資格讓我跪!」
謝衍見狀,一腳踹上她的膝窩,令她重重跪了下去。
他鐵青着臉,冷冽的聲音中夾雜着一絲失望:
「周雪凝,我從小看着你長大,竟不知你何時長成了一個目中無人,草菅人命的善妒瘋婦!」
「好,你說她們沒有資格讓你跪,那我父皇可有資格?」
「這第一女醫的匾額,正是由我父皇親手題字所賜!」
「毀壞御賜之物,便是你父親來了,也保不住你!」
周雪凝身子一僵,臉色忽然白了白。
她死死盯着正在救匾的護衛們,強撐着嗤笑一聲:
「怎……怎麼可能?這兩個賤丫頭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面子,能得聖上賜匾?」
「太子哥哥怕不是爲了強加罪名於我,信口胡謅的吧!」
謝衍徹底失望,聲音再無一絲情緒:
「是不是我胡謅,你待會就知道了。」
周雪凝被他的護衛們帶下去,關押了起來。
驚竹那邊也傳來好消息。
御賜的匾額救出來了,損傷不大,可以修復。
直到這一刻,我腦中緊繃的那根弦才終於鬆了下來。
謝衍也長舒一口氣, 緊緊將我環進了懷中。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再開口時,嗓音中已經帶了幾分哽咽。
他像是終於緩過神,情緒再也剋制不住。
甚至露出幾分驚懼之色。
他顫抖着聲音, 低喃道:
「對不起, 是我來晚了。」
「你知不知道, 我剛剛有多害怕……」
我認真地看着他。
他的顫抖和驚懼都不是假的。
好像當真害怕痛失所愛那般,觸及靈魂。
我被他的神色打動,終於忍不住問出一直憋悶在心中的那個問題:
「驚竹跟你說過,我耳朵早就恢復的事了吧?那天你們的對話我都聽到了。」
「你既然想要我跟你回東宮, 爲什麼那天又要送我走?」
「不許說謊!一個字都不許再騙我!」
謝衍失笑一聲。
白日堵在喉間的解釋終於可以說出口。
他牽緊我的手, 認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道:
「蘭兒, 其實我真的沒有想過送你走,那天我對周雪凝說的那些話, 只是想讓她放下戒備心, 也好正大光明帶你回去。送你躲進山林, 也是怕她會爲難你。我那時還未查清左相惡行, 還需要與她周旋, 我怕我護不住你。」
「至於對驚竹說的話……那時我怕父皇不同意我娶一個天Ṱűₕ生聾啞之人,只是想說些狠話騙他,也試着騙騙我自己。」
「可我失敗了, 我根本放不下你。」
他這話實在真誠, 就連心中的惡念都講得明明白白。
讓我忍不住, 想要相信他。
我沒有說話, 垂着腦袋撲進他懷中。
謝衍眼睛亮了亮, 連忙將我抱緊。
聲音也更加溫柔:
「對不起蘭兒,以後有任何事, 我都會向你說清楚的。現在跟我回東宮養傷好嗎?」
「你的姐姐我也會叫人將她帶回去,有太醫好好醫治, 她也會盡快好起來的。」
我想,我大概沒有可以拒絕的理由了。
我掛着笑意窩在他懷中, 重重點了點頭。
-14-
謝衍似乎早就想對付左相了。
那天之後, 謝衍便在早朝上揭露了許多左相貪污腐敗, 買賣官位,魚肉百姓的惡行。
每一件事,都帶着鐵證。
再加上毀壞御賜之物的事,他們父女全都被下了獄。
沒過多久就判了流放。
聖上知曉我救了謝衍性命, 還悉心照顧他兩年的事。
聖上也很開明,並沒有嫌我出身低微。
在謝衍的請求下,很快爲我們賜了婚。
照蕪姐姐看着我們完婚後, 便心滿意足地出了宮, 繼續重操舊業。
醫館重新開張那天, 我和謝衍一起去爲她撐了場面。
當夜, 我剛沐浴完, 就被謝衍壓在了榻上。
他仔仔細細地用眼神描繪着我的眉眼,眼中很快染上了欲色。
他啞着聲音,低笑道:
「所有心願都已了結了吧?」
「是不是也該, 滿足一下爲夫了?」
我笑着環上他,揶揄道:
「急什麼?」
「往後餘生,都是你的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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