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我和妹妹去山裏放羊。
一泡尿的功夫,妹妹不見了,只剩幾頭吧唧嚼草的老山羊。
豎豎的方形瞳孔,倒映出我驚惶的臉。
村裏人都說,是山上的熊瞎子,擄走了妹妹。
可我爸卻是臉色慘白,連忙打開地窖,讓我躲起來:
「不是熊瞎子,是它又回來了!」
-1-
剛上山不久,林間就起了大霧。
我和妹妹趕着羊,卻並不擔心,這裏每塊石頭、每棵樹的位置,我們從小就記得。
沒走多久,我有些尿漲。
便對妹妹說:「春妮,你先看着羊,哥去解個手。」
「好。」妹妹捏了捏衣角,乖巧點頭:「我不怕的。Ṱŭ⁵」
這丫頭膽小,性子又軟,我安慰道:
「沒事,我很快就回來,你要害怕就背課文,喊幾下就不怕了。」
春妮抿着的嘴脣,這才放鬆下來。
我來到亂石堆後,脫褲子方便,朦朦朧朧中,看見遠處有個人影,在朝我招手。
那人生得又細又長,起碼有兩個我高。
手都觸到了地上,腦袋卻又大又扁,像個老冬瓜。
「誰在哪兒?」我渾身一激靈。
那人沒應,就站在大霧裏,朝着我招手,看起來模糊的臉上,嘴角咧到了耳後根。
我下意識揉眼睛,再看過去,人影不見了。
下一秒,妹妹的背書聲,戛然而止!
冰冷的涼意,竄上我天靈蓋,我褲腰帶都來不及系,便連滾帶爬跑回去——
妹妹不見了!
現場只有幾隻老山羊,吧唧吧唧嚼着草。
山羊豎直的方形瞳孔中,我那張秀氣的臉扭曲了,滿是驚惶與不安。
那天,我滿山遍野尋找。
愣是沒找到妹妹的蹤跡,連一根頭髮絲都沒看到,就好像憑空消失了。
-2-
村裏人都說,是遇到了熊瞎子。
熊通人性,像人七分,會雙腿站立起來,裝作是人和你揮手,等人靠近就進行撲食。
可,我看到的,真的是熊嗎?
村裏鄰里鄉親知道後,要自發組織上山尋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但我爸的表現卻很反常,一口拒絕:「算了,找不到的。」
「不麻煩大夥兒了,這是春妮那丫頭的命,她命不好,沒有長命的福。」
說到這,我爸狠狠瞪了我一眼:
「還不趕緊滾回去!在這丟人現眼!」
「爸,可是……」我還想說什麼。
我爸一個耳光掄了下來,扇得我七葷八素,找不着北:
「可是個屁,聽不懂人話嗎?」
我捂着臉,火辣辣的,不敢再多嘴。
村民們見我爸話說到這程度,也不好多事,相繼離開,各回各家了。
見所有人走後,我爸整個人精氣神都垮了下來。
我這才發現,他後背都溼透了。
「爸,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那不是熊瞎子。」我爸回過頭,臉色白得可怕,渾身冷汗,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是它又回來了!」
誰又回來了?
難道爸認識,我在霧裏看到的怪物?
來不及往裏深想,我爸拉着我就往家裏跑,一向耙耳朵的他,抬腳就踹開了門。
「趙民強你長本事了啊?」我媽怒氣衝衝出來,「回來搞得哐哐響,你是要抄家!」
我爸大口喘着粗氣,「是它……它又回來了!」
「誰?」我媽一愣,下意識望了我一眼,旋即臉色驟變,「你是說十年前那……」
「對,就是它。」我爸連忙將她打斷。
我媽的臉上,肉眼可見爬滿恐懼,二話不說,就將我拉進了屋子。
隨後,她和我爸推開木牀。
牀下有個地窖,我媽讓我先下去躲起來。
她顫抖着嗓子說:
「春生,你躲在下面別出來,除了我和你爸,任何人叫你都別出來,也別發出聲音。」
我一頭霧水,嚥了口唾沫,問道:
「媽,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3-
聽到這話,我媽明顯一怔。
她扭頭看向我爸,我爸剛從箱子裏拿出獵槍,搖頭道:「不能說,它可能會知道。」
「它能聽到我們說話?」
我心咯噔一下,下意識將頭往地窖裏縮了縮。
難道就在這附近?
「沒事的,等我們乾死它,你再出來。」我爸嘆了口氣,安慰道:「對不起,爸之前不該打你。」
「春生你什麼也別問,什麼都別說,我們也是爲了你好。」
我媽一把將我抱住,眼淚都流了出來:
「它是來找你的,是來報仇的。」
來找我……報仇?
我什麼時候得罪過那東西?
一連串的疑問,從我腦海中冒出。
後背突然的疼痛,讓我回過神來,忍不住喊道:「媽,你掐疼我了。」
「啊——!」
我媽觸電般彈開,瞥了眼我的背,又收回目光。
「走了,乾死那東西,我們再回來。」我爸將我媽拉起來,「你別疑神疑鬼的,嚇着春生了。」
我媽眼神複雜,我不解地望向她,她眼神躲閃。
「躲下去吧,我們先走了。」我爸拍了拍我的背,笑容有些勉強:「沒事的。」
我點點頭,爬到地窖底,乖乖躲了起來。
不知爲什麼,後背癢癢的,我伸手去撓,一下就抓破了皮,流出不少血。
我背上有道很大的疤,自我有記憶,疤就存在了。
不曉得什麼時候傷的,我以前問過爸媽,每次都被他們岔開了話題。
而如今,破皮的地方,恰好是疤的位置。
就在這時,我聽見有人破門的聲音,六子叔大喊道:
「民強哥,不好了!馬嬸出事了!」
我爸忙問:「六子,你緩緩,怎麼回事?」
「我剛纔經過馬嬸家,聞到股腥味,好奇進去看了一眼。」六子結結巴巴道:「然後我……我就……」
「看到馬嬸倒在地上,渾身是血,腦袋被掏空……死了!」
緊接着是槍上膛的聲音,我爸道:
「走,趕緊去看看!」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後,周遭安靜下來。
他們應該都走了,我只要安安靜靜的,在這裏等他們回來就行。
肯定沒事的,我爸可是十里八村最好的獵人。
我縮在地窖角落,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然而,下一刻。
我聽到了腳步聲。
-4-
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剛想說話,突然想到什麼,連忙捂住了嘴巴。
爸媽說過,要他們喊我,我才能出來。
嗒、嗒、嗒……
我下意識蜷曲起身子,躲在陰影裏。
「我們回來了。」嗒嗒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聽到了女人的聲音:「出來吧。」
「去馬嬸家的,是一隻老熊瞎子,已經被你爸開槍打死了。」
這聲音,是我媽沒錯!
我站起身,來到地窖的梯子下邊,準備往上爬。
但剛爬了幾步,就發現不對勁。
馬嬸家離我們家,也就隔了兩三戶人家,我爸要是開槍打死了熊瞎子,我怎麼沒聽到槍聲?
這麼點距離,再怎麼也能聽到的。
除非……我媽在騙我!
亦或者說,上頭這人不是我媽!
我身子僵在原地,往上爬也不是,不爬也不是。
現在,我也無法驗證。
畢竟一旦開口,位置鐵定是會暴露的。
忽地,是一陣急促的嗒嗒聲,我媽的聲音由近ťū⁼及遠:「快逃出去,它又來了!快!!」
「我和你爸拖它一拖,你趕緊跑!跑出村子!」
砰——!
刺耳的槍聲驟然響起,我心頭一喜。
這是我爸獵槍獨有的聲音,他給獵槍改裝過,聲音又短又急。
看來外面的人,是我爸媽沒錯了!
我順着梯子,繼續往上爬,但保持輕手輕腳。
「生娃子,快跑啊!」
喊聲再次傳來,我即將推開地窖蓋門的手,陡然停住了,一股刺骨的涼意,直衝天靈蓋!
聲音和我媽一樣,但我媽從來不叫我「生娃子」。
只會叫春生和娃子。
而經常叫我「生娃子」的,我印象中只有一個人——
死去的馬嬸!
-5-
我手心狂冒冷汗,四肢都麻了。
透過地窖蓋的縫隙,我看見牀前,有雙踮着的腳,鮮血不斷順着小腿,流到地面。
對方,一直沒離開!
這雙腳上的鞋,我認識,是馬嬸自己繡的繡花鞋。
馬嬸不是死了嗎?
現在這外面的,又是什麼東西?
我大氣都不敢喘,幸好地窖在牀底下,可以擋着不被發現。
可還不等我放鬆,那雙小腿,已經緩緩前傾……
是在彎腿,準備查看牀底下了!
一旦對方看牀下,肯定會發現地窖。
我左右張望,絕望在我心底蔓延,怎麼辦?該怎麼辦?
砰!砰!砰砰!
突然,又是幾聲槍響傳來。
我連忙扭頭,順着地窖蓋縫隙,望了過去。
這一看,差點嚇得我魂不附體!
縫隙口不遠處,一雙骨碌碌的蒼白眼球,正勾勾盯着我!
那張滿是鮮血的臉,正是馬嬸!
接着,馬嬸被拽到一邊,六子叔從馬嬸身後出現,把牀挪開了。
我這才發現,馬嬸早已沒了動靜。
六子叔打開地窖,連忙道:「春生,趕緊出來,這地兒不能待了。」
他臉色泛白,顯然也被嚇得不輕。
我連忙問:「我爸他們呢?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
「在馬嬸家柴房,你爸看到個四肢細長的東西,他追了過去。」說到這,六子叔臉上的恐懼幾乎溢出。
頓了頓,他才說道:
「你媽看見後,不知道怎麼了,死活讓我回來,先把你帶走。」
話我信了大半,趕緊爬出地窖,跟着六子叔跑。
六子叔說,我媽讓他帶我往鎮上跑,那裏人多安全。
跑了不知多久,我後背的疤越來越癢,來到河溝邊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想脫衣服下去洗洗。
見狀,六子叔臉色一變,忙道:
「春生,你平時裝假小子,但畢竟不是真小子啊。」
「你六子叔我,雖然不是那種畜生,但你脫衣服這些,還是得揹着點男人。」
假小子?女人?
「六子叔,我是老趙家的純爺們!」我想也沒想到,下意識反駁:「我是春妮的哥哥!」
六子叔盯了我半晌,「當年那件事,你真沒印象?」
我一頭霧水,茫然開口:「什麼事啊?」
六子叔神色複雜,欲言又止,最後搖頭道:
「你摸摸下面,帶把兒嗎?」
-6-
我不信邪。
可往下面一摸,竟是空蕩蕩的!
「不對,不可能!」我臉色唰地一下白了,慌忙看向河溝中的倒影,「這……這是我?!」
清澈的水中,出現了一張秀氣的臉。
雖然剃着小平頭,但柔美的五官,以及比男娃鼓囊的胸口,都驗證了事情的真實性。
我竟然是個女的……
我腦子嗡嗡作響,感覺天都塌了:
「我從小就是個男娃,怎麼可能是女的呢?」
「看來那件事,對你影響還是太大了。」六子叔說:「讓你一直裝男娃。」
我摸不着頭腦:「裝?爲什麼要裝?」
「既然你爸媽沒告訴你,我一個外人,也不方便多說。」六子叔似想到什麼可怕的事,搖頭道:「歇好了,就繼續走吧。」
「你要真想知道,到時候直接問他們。」
我整個人像丟了魂似的,沉默半晌,才說:
「是不是和那個怪物有關?也和我有關係?我背上的疤到底怎麼回事?」
「別說了,趕路。」六子叔岔開了這個話題,「你爸媽說了,在鎮上等我們匯合。」
我還想說些什麼,林子裏卻傳來了沙沙聲。
濃密大霧中,細長的陰影若隱若現,那一瞬間,我冷不丁和它對視了!
那眼神,竟帶着幾分熟悉。
充滿戲弄的意味,我肯定在哪兒見過這眼神,但一時怎麼也想不起來。
「愣着幹啥?跑啊!」
六子叔見狀,連忙扯着我跑路。
眼見着從天亮,跑到太陽快落山,終於到達了鎮口。
我爸和我媽伸着腦袋,四處張望,看見我們連忙揮手,「這,在這!」
看到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聲音。
我再也繃不住了,掄起腿衝進了我媽懷裏,哇的大哭了起來:
「媽,我好怕,怕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我爸在旁邊安慰道:「沒事兒,我們這不好好的嗎?」
「嗯,都好好的。」我吸了吸鼻子,「多虧了六子叔,要不然我差點就見不到你們了。」
「六子叔?」我爸一愣:「那個六子叔?」
我怔了怔,解釋道:「就二爺家的六子叔啊,趙六,你不記得了嗎?」
我媽渾身一顫,抖地跟篩糠似的,嘴脣都白了:
「趙六,不是十年前就已經死了嗎?」
-7-
六子叔……早死了?
我僵硬地扭頭,望向身後,遠處空蕩蕩,早已不見六子叔的身影。
如同從來沒有出現一樣。
「春生,你真看到六子了?」我媽將我抱緊,往後挪了兩步。
我吞了口口水,心臟砰砰直跳:
「媽,六子叔說是你,讓他來找我,帶我來鎮上的。」
「之前他不是還來我們家,說馬嬸出事了,把你們喊過去了嗎?」
我爸皺着眉頭:「那不是六子,是你二爺。」
「當時你ṭû₍二爺來通知我們,看到馬嬸渾身是血,倒在地上。」
「他歲數大了,一個人進去犯怵,所以讓我跟着作伴兒。」
我連忙追問:「那帶我過來,你們叫的也是二爺?」
我爸看向我媽,我媽點頭說:
「你爸當時追那東西去了,我怕屋裏不安全,就讓二爺去找你。」
這下,我徹底懵了。
二爺和六子叔,雖然是父子關係,但我不可能認錯啊。
我敢百分百肯定,就是六子叔帶我來的。
可如果六子叔早就死了,那一路上和我在一起的,是個什麼東西?
我心頭一陣後怕,莫不是鬼魂?
而且,我根本沒見到二爺,二爺又去哪兒了?
我爸鐵青着臉,「春生,你真沒見到你二爺?」
「沒。」我搖頭。
我媽臉色更白了,抓着我爸胳膊,「你說春生二爺,是不是被……」
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凶多吉少。」我爸嘆了口氣,使勁捶大腿:「那東西殺了二爺一家,別讓我再遇到它!」
那東西,應該就是我看到的怪物。
等等,殺了二爺一家?
我腦子裏劃過靈光:「爸,十年前,六子叔也是被那怪物……殺死的?」
「你瞎說什麼!」我媽掐了我爸腰間一把。
我爸後知後覺,找補道:「沒有的事,你六子叔那會兒是去放羊,下了大雨,被山上滾石砸死的。」
哪怕我再傻,也知道他在騙人。
我一咬牙,拔出我爸別在腰間的短刀,放在自己脖子上:
「你們就別騙我了!不說,我……我死給你們看!」
爸媽見狀慌了神,連忙安撫。
我不爲所動,壓了壓刀刃:「說不說!」
「行了行了,你趕ţųⁱ緊說吧!」我媽推了我爸一把,埋怨道:「春生脖子上的刀,都見紅了!」
我爸使勁揉了把臉頰,嘆氣道:
「好好,我說。」
-8-
「十年前,那時候你媽剛懷上你。」
「運道不好,碰上大旱年景,田裏莊稼都旱死了,家裏實在沒東西喫。」
我爸下意識撫摸腰間獵槍:「所以我和你六子叔,就去山裏打獵,想着補點伙食。」
「但天乾物燥的,山裏活物乾死不少,連野兔影兒都見不着。」
「不得已,我們就鑽進深山老林子裏,去探了探。」
說到這,我爸臉頰抽搐了兩下,咬牙切齒道:
「可誰知,這一去就出了大事!」
我順着發問:「是遇到了那個怪物?」
「算是吧。」我爸臉上浮現悔恨之色,「不過遇到的,是隻小的。」
「當時那小東西,從林子裏竄出來,我以爲是野兔子,就開槍了。」
「結果追過去找,只找到了子彈。」
「以及……一灘發黃的膿水。」
我不由緊張起來,「然後呢?」
「第二天,你六子叔就死了。」我爸吐出一口濁氣,「死法和馬嬸一樣,渾身是血,被掏了腦髓。」
這是大怪物來報復了!
我心肝都在打顫,不由膽寒:「那爲啥,之前我媽說,它是來找我的?」
「都是造孽啊!」
我媽紅着眼流淚,將我緊緊抱住。
「你背上的疤,就是當時留下的。」我爸神情複雜,「你和春妮是雙胞胎,你也就比她早幾分鐘。」
「當時你媽正在生產,那怪物闖進來,戳穿了你媽的肚子。」
「正巧懟在你背上,也算是幫你妹妹擋了一下。」
我又怕又好奇,問道:「那我們是怎麼活下來的?」
「是它臨時改了主意,要用更惡毒的方法,報復我們。」我媽心有餘悸,話裏有恨:「它走了。」
「只留下了一句話,我當時不明白,現在悟了。」
我下意識開口:「什麼話?」
「都是因果……」我媽撫摸着我的臉,手心全是黏汗,表情痛苦:「它說……它說……」
我心思被勾了起來,打起精神傾聽。
就在這時,有人突然按住我肩膀,是個穿着制服的警察,溫聲問我:
「小朋友,看你一個人站在這半天,自言自語什麼呢?」
-9-
胡說,我爸我媽都在呢。
我伸手往後撈去,原本在身後的媽媽不見了,「我爸媽……」
抓空的觸感,遍佈全身。
彷彿有無形的電流,讓我渾身戰慄,不由自主抖了起來:
「他們怎麼……不見了?!」
警察見情況不對,把我帶進了派出所,說話溫聲溫氣的,「小朋友,告訴叔叔你叫什麼名字?」
我扭頭,呆呆望着剛纔站立的地方。
他們明明剛纔還在哪兒的,怎麼會不見了呢?
「小朋友?Ŧű̂₎」
警察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我……我叫趙春生。」
「家住在哪兒?」警察滿意地點頭,繼續問道:「爸爸媽媽是誰?」
「我家在趙家村三社,我爸叫趙民強,我媽叫吳翠蘭。」
我不安地搓手,突然想到什麼,「對了,我還有個妹妹,她叫趙春妮,被山裏的怪物抓走了!」
「怪物?是什麼野獸嗎?」警察問。
我眼神暗淡下來,「不知道。」
警察看了我兩眼,沒再多問,而是在電腦前,噠噠敲擊着鍵盤。
不多時,他揮手讓我靠近,指着電腦屏幕:
「這兩個,就是你爸爸媽媽,對吧?」
上面有兩個人的照片,還有好多字,我很多都不認識,只認識姓名這些。
我看了半晌,興奮道:
「對!這是我爸媽年輕時候的照片!」
聞言,警察神色微變,古怪道:「他們早在十年前,就已經銷戶了。」
「銷戶是什麼意思?」我不解。
警察解釋道:「一般人死了,纔會銷戶。」
「死了?!」我如遭雷擊,尖叫道:「不會的,我剛纔還見過他們,你在騙我!你是個騙子!」
警察搖了搖頭,「至於你所謂的妹妹趙春妮,根本就沒查到這個人。」
「假的,都是假的!」
我腦子嗡嗡作響,瘋了般跑出門外。
耳邊陸陸續續,不斷有聲音,鑽進去:
「這孩子是怎麼了?」
「唉,這麼小就瘋了,怪可憐的。」
「真是造孽啊!」
「……」
「咩——!」
一聲格格不入的羊叫,令人忍不住停下腳步。
大馬路上,有隻老山羊靜靜站着,豎直的方形瞳孔,如同帶有魔力,倒映出萬千畫面。
這不是我家的老山羊嗎?
它怎麼會在這?
看着老山羊眼中的畫面,我瞳孔緩緩放大,畫面時間,是在妹妹消失的那一天。
她摔倒在地,年畫娃娃般可愛的臉上,滿是驚恐!
嘴巴開合,似在說:
「哥哥、哥哥……」
是了,我就是個假小子,不是男孩,但一直讓妹妹叫我哥哥。
可見到我,妹妹爲什麼這麼害怕?
我邁開腳步,想要湊近些,看得更清楚。
老山羊咩的一聲,扭頭竄走了,我去追,但它越跑越快,距離越來越遠……
……
「停下,等等我!等等我——!」
我猛地睜開眼睛,六子叔關切的面容,漸漸清晰。
六子叔抹了把頭上的汗,鬆了口氣:
「春生啊,你可算醒了!」
-10-
「六子叔,你怎麼在這?」
我腦瓜子一陣發昏,疼得厲害。
六子叔埋怨道:「我剛去撒泡尿,你就跑沒影了,要不是在這派出所門口。」
「萬一碰到人販子把你賣了,那我怎麼向咱老趙家交代啊?」
旁邊,正是之前問我話的警察,聽到六子叔的話,微微頷首:「小孩子一個人,還是要注意安全。」
此刻,我腦子裏像一團漿糊。
「六子叔,我爸媽呢?他們來了嗎?」
六子叔臉色一僵,片刻後才說道:「之前都是騙你的,村裏闖進個熊瞎子,到處發狂。」
「村裏人死的死,跑的跑,我想帶你走,你死活不答應,說要等你爸媽。」
「可你爸媽,早在十年前進山出了意外,死了啊。」
「你也被嚇得精神不正常了,總說他們還活着。」
「沒辦法,我就說你爸媽在鎮上等我們,先把你帶過來再說。」
我腦子麻了,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剛我爸媽說六子叔死了,現在六子叔又說,我爸媽死了……到底那個是真的?
我真的分不清了。
這時兩個警察趕來,嚴肅道:「走吧,帶我們去你們村,去解決那頭畜生。」
「好嘞,警察同志。」
六子叔連忙牽着我,上了警車。
車跑得很快,在村口,我們就看見了二爺血淋淋的屍體,身子被撕得七零八落的。
六子叔紅着眼,將二爺包了起來。
很快,經過馬嬸家,她的屍體倒在地壩中央,流了一地血。
我爸媽,就在不遠處。
死得很慘,腦袋都被拍碎了,糊着白色腦漿。
兩個警察在附近搜索,很快響起了急促的槍聲,就在我家後院,一隻大塊頭的熊瞎子,倒在地上。
沒了氣息。
好像,一切都結束了。
可真的結束了ṭũ⁼嗎?
-11-
不對勁。
看着周圍的場景,我恍惚了。
感覺天在往下面掉,地在朝上面升,附近的房屋、草木都在扭曲。
腦子好像開了閘,不斷冒出些東西。
那是我以前,從不知道,也沒絲毫印象的記憶。
一團溫暖的液體,將我包裹着,四周黑黑的,沒有任何聲音,好在我並不孤獨,有妹妹陪着我。
我們似乎在圓圓的「球」裏,媽媽時不時還會,隔着「球」的表面,輕輕撫摸我們。
她會唱着兒歌,說着小故事。
我和妹妹都很開心。
後來,媽媽漸漸不唱歌了,也不講故事了,說得最多的,就是餓、喫東西之類的話。
媽媽好像喫的東西,越來越少。
我和妹妹太餓了,一直吸收着媽媽的養分,媽媽越來越虛弱了。
沒多久,媽媽就沒養分了。
我和妹妹都絕望了,妹妹每天都問:
「哥哥,我們是不是要死了?」
我悶悶地告訴她,「放心,哥哥在,你就不會讓你死的。」
我們不知道能撐多久,但一直堅持着。
直到有一天,包裹我們的「球」破了,一根冰冷的利刺,插在了妹妹的胸口。
無論我怎麼呼喚她,她都沒有應我。
這根尖刺長長的,細細的,跟我在那天大霧裏,看到的怪物手臂,一模一樣!
是它,殺死了妹妹!
在最後的最後,我拼命想要救活妹妹,甚至把自己變成養分,讓妹妹的身體吸收。
可妹妹的身體,把我完全吸收後,她依舊沒活過來。
只是,我到她的身體裏,成爲了身體的主人。
……
這是我在媽媽肚子裏的記憶。
……
我摸了摸背上的疤,那是我和妹妹同存的痕跡
我們是畸形的連體兒,因爲那件事後,現在的「我」,身體是妹妹的,但靈魂意識是我自己。
不遠處,六子叔在給兩個警察散煙,聊得開心極了。
我跑過去,問六子叔:「你見過春妮嗎?」
「這還用問,肯定見過啊!」
六子叔吐了個菸圈,想也不想便回了。
話音剛落,兩個警察同一時間扭頭,死死盯着他,眼神中帶着濃郁的警告意味。
六子叔面色大變,瞬間白了。
我咧開嘴,笑出了聲:
「明白了。」
-12-
假的,都是假的!
我想起來了!
無論是之前我爸媽,還是眼前的六子叔,都不是真的。
他們早在十年前,那場山上怪物的襲擊中,就被怪物殺死了,是馬嬸把我從我媽肚子裏掏出來。
我命不該絕,活了下來。
馬嬸是個苦命人,年輕時嫁了個殺豬匠,沒多久殺豬匠在家裏觸電,被活活電死了。
馬嬸,也就成了寡婦。
後來,馬嬸又嫁給了本村的趙老三,趙老三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整天好喫懶做。
有天半夜喝多了,掉河裏淹死了。
馬嬸,又成了寡婦。
自那以後,村裏人都說馬嬸剋夫,兩個男人都是被馬嬸剋死的,命裏沒什麼好姻緣。
男人們都離馬嬸遠遠的,自然也沒人願意再娶她。
馬嬸自己,更沒了那心思。
雖然有過兩任丈夫,但都死得太快,馬嬸沒有孩子,一個人終究是孤獨的。
見到嗷嗷待哺的我,她便把我收養了下來。
這,纔是我真實的人生!
咔嚓——!
周圍的景象,如同破碎的冰面,不斷蔓延出蛛網般的裂紋,化作粉碎。
當我再次看清眼前的景象,六子叔和警察們,已經消失了。
外邊,天已經黑了。
空氣中瀰漫着血腥味,我忙不迭跑到院子裏,哇地大哭起來。
馬嬸渾身是血țŭ⁾,țû₊身子冰冷冰冷的,原本慈祥的臉,都變得乾癟,看起來皺巴巴的。
腦袋被掏空了,只剩一張帶着頭髮的皮。
是那個怪物,都是那個怪物!
它不僅殺了我全家,現在更是殺了馬嬸,我什麼都沒了,全被怪物毀了!
我要報仇!報仇!!
左右張望片刻,我回到屋裏,從牀底下的箱子中,找到了一把獵槍。
雖然我年齡小,村裏獵戶從不帶我進山打獵。
但每次幾家的獵戶回來,我都跟在他們屁股後面,東問問西問問,學到了不少東西。
我學着獵戶們的樣子,擦乾淨槍管,裝上火藥和鋼珠。
我要和怪物拼命!
剛走到院門,村長氣喘吁吁跑過來,堵在門前:「春……春生,找你半天了。」
「村長爺爺,你找我幹什麼?」我一愣。
村長端詳着我,身體裏發出「嘶嘶」的聲音,全身竟然冒出一個個膿泡。
「當然是……喫掉你啊!」
啵、啵啵……
膿泡接二連三炸開,出現了一個個密密麻麻的黑窟窿,不斷有黏膩的蛇,從裏面鑽出來!
我嚇得大叫一聲,將槍管懟進村長嘴裏。
砰的開了一槍。
巨大的慣性,讓村長飛出去幾米。
隨着村長挪開,我原本被遮擋的視線,恢復了。
眼前,是地獄般的場景……
-13-
火光滔天,尖叫四起。
村民們四處亂竄,熊瞎子、豺狼、豹貓子還有五顏六色的蛇,都在村子裏肆虐。
我攔住一個男人,問:
「二牛叔,這是怎麼情況?」
「它來了!趕緊讓開!」二牛叔大吼,臉上佈滿驚恐,:「林子裏的怪物下山了,這些畜生都是它叫來的!」
我晃了晃手裏的槍,忍不住說道:
「二牛叔,你不是經常打獵嗎?把槍找出來,我們幹它!」
「這麼多你打得過來嗎?快逃吧!」
二牛叔急不可耐,懶得和我掰扯,急忙跑開了。
雜亂的尖叫,以及獸吼,此起彼伏。
我該逃嗎?我要逃嗎?
不,我不能逃了。
怪物殺死妹妹,我沒能救下妹妹;怪物殺死爸媽,我什麼都做不了;怪物殺死馬嬸,我還什麼都不做嗎?
憑什麼,怪物能奪走了我的一切?!
我攥緊手裏的獵槍,壓下心頭恐懼,朝着遠處衝了過去。
憑藉着對村子的熟悉,我邊躲避野獸,邊找怪物。
「春生,你在這幹什麼?趕緊跟我走。」突然我媽的聲音,從旁邊巷子傳來。
我小心翼翼湊了過去,直接開了槍!
「一隻母豹貓子,別以爲裝我媽的聲音,我就會上當!」
接下來路上很順利,這些動物倒是奇幻,竟然大部分都會說話,有一隻熊瞎子還說是我爸。
我想都沒想,一槍就打爛了它的腦袋。
找了一圈,我終於在村裏土地廟,找到了怪物的身影,又細又長的四肢,戳在地上。
老冬瓜似的扁長腦袋,異常噁心。
它裂縫似的嘴巴,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我可不會給它機會,上來先開槍再說!
砰!砰!
它身體殘渣飛濺,腳下一軟,倒在了地上。
我只覺得好笑,大家害怕的怪物,竟然這麼不堪一擊,是因爲不瞭解,才害怕麼?
「你終於來了。」怪物吐着血說。
我冷笑:「你殺我全家,我當然要來報仇!」
「殺你全家,是因爲你爸傷了我的孩子,他竟然差點殺死它!」怪物嘶吼着:「這很公平!」
「當時你要是殺死我,就不會有現在了,後悔嗎?」我問。
怪物眼神玩味,嘴角幾乎咧到耳後根:
「爲什麼要後悔?我不僅完美懲罰了傷害我孩子的人,而且很快,我孩子就要重生了。」
我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你什麼意思?」
怪物站起身,圍着我在耳邊低語:
「你覺得是真的,就一定是真的嗎?」
我如墜冰窟,腦子轟的一聲。
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
-14-
天漸漸亮了。
遙遠的警笛聲,從遠處傳來。
一輛輛警車停在村口,全副武裝的警察迅速行動,封鎖了整個村子。
救我救救我……
我躺在村口不遠的灌木叢裏,可卻發不出聲音。
身體的控制權,已經不屬於我了,除了眼珠能轉動,能聽到聲音外,我做不了任何事。
我背上的疤,彷彿活過來了。
原來在十年前,怪物就計劃好了一切,它戳破我媽的肚子,是爲了讓它受傷的孩子,活下去。
就是那個時候,小怪物鑽入我媽肚子,進了我和妹妹的身體。
這麼多年,它一直寄生在我體內療傷……等待着完全恢復,重生的那一天。
我能感受到,它要成功了。
現在,我只能希望警察,能夠發現我。
可明明這麼多警察, 卻一個都沒看到我,最近的離我不到兩米, 我能清晰地聽到他們說話:
「太慘了,我頭一次遇到這麼大的命案。」
「特別是趙民強一家,除了他女兒趙春生沒找到,其他人都死了。」
「估計也是凶多吉少了。」
我在這, 我就在這啊!
我心中瘋狂大喊,拼命想要吐出字, 喉嚨中終於有了個顫音:「救……」
那倆警察的聲音,徐徐傳來:
「哎,你別說,這慘案肯定和趙民強一家脫不了干係。」
「也是,他們夫妻兩人, 都是被獵槍打死的。」
「其他村民, 大多是被野獸咬死的。」
我爸媽, 被獵槍打死的……
聽到這話,我腦中,不由自主浮現,那被我打死的豹貓子和熊瞎子……它們當時都沒反抗。
一股刀子般的懼意, 在我心底蔓延!
我如同泄了氣的皮球, 徹底放棄抵抗, 看着那倆警察, 漸漸走遠。
我被騙了,從最開始就被騙了。
恍惚中, 我記起了假象中, 虛假的媽媽要告知我的, 怪物給她留下的話:
「我要讓你們全家, 永世不得超生!」
不久後,我的意識徹底被吞沒了。
迷迷糊糊中,有什麼拖着我,走進了大山深處……
15(尾聲)
大山深處,崖底山洞。
有隻老山羊拖着個小女孩,慢悠悠走出老林子, 沿溪來到山洞口。
老山羊停了下來, 白蒼蒼的羊背脊上,出現道由裏向外的口子。
尖尖的肢體, 從裏面鑽了出來。
這是一個四肢細長的怪物, 腦袋扁圓,嘴巴猙獰寬大, 它輕輕抱起小女孩,用尖銳的手肢,將其劃開。
女孩皮膚外掀,裏面沒有內臟血肉。
同樣的細長四肢, 從裏面緩慢探出,這是一個怪物幼體。
就這樣,一大一小兩個怪物,往山洞深處而去, 消失在黑暗深處。
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
只有湍急森冷的溪流中,那飄蕩着的山羊皮和人皮,昭示着發生的一切……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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