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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我來嫁。」我在衆公主後面舉起手。
父皇有很多公主,但最受寵的是嫡公主長寧,她是父皇第一個女兒。我是最不起眼那個,父皇可能都忘記了還有我這麼一個女兒。
我朝弱小,大遼發難點名要嫡公主去和親。
長寧公主溫柔善良端莊大氣,與教棋的周先生互相傾慕。二人情深意重,如今卻要一生分離。我躲在後花園大樹後,看着周先生抱着長寧公主,兩個人很是可憐。
長寧公主對我有恩,我無以爲報,索性就替她去和親吧。反正身爲公主,早晚都要去和親的,便是不去,這滿朝文武,總也要嫁。
大家給我讓開一條道,我緊張地咽口水,攥着裙襬走到父皇面前。
「你是?」父皇果然不認識我。
皇后及時開口:「陛下,這是晚兒,姜氏所生。」
父皇想了一下才記起我母親,他不熟練地按按我的肩膀,道:「朕的好女兒,蜀國的好公主。」
這幾年戰火連天,我長在宮裏算是幸運,喫喝不愁,只是偶爾溜出去會看見飢不擇食的百姓跟餓得大哭的孩童,實在是心裏難受。
長寧公主於我有恩,母親過世後滿宮娘娘沒有一個肯養我,是長寧公主求皇后娘娘說自己少個玩伴,我這纔有了被養在中宮的殊榮。
大遼點名要嫡公主和親,但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我來,大遼也無可奈何,畢竟我真的就養在皇后名下,也算是個嫡公主。
我並不是嫁給大遼的太子,我朝勢微,大遼兵強馬盛,他們的和親書上寫着的是大遼的四王爺。
我知道這位四王爺,大遼不敗的戰神,也是他將我的國家逼得步步後退,落得個要靠嫁公主求和的狼狽下場。
離開皇城那天,父皇,皇后娘娘,後宮的娘娘們,我幾乎沒怎麼見過的公主姐姐們跟皇子哥哥們都來送我。
皇后娘娘淚眼婆娑,拉着我的手哽咽道:「好晚兒,到了那邊不必處處委屈自己,父皇母后都在呢。」
娘娘們也跟着附和。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要不要也學着平日裏姐姐們的姿態,撲到皇后娘娘懷裏哭着喊着說不想離開家。
皇后娘娘見我沒反應,淚珠便停在了眼睛裏,她拿起帕子輕輕擦去,道:「時辰快到了,別叫大遼使者等着。」
長寧公主也來了,她眼眶紅通通的,仍然是平日裏高貴溫柔的打扮。
我想了想,還是得跟她說一句,我走到她身邊,低聲說:「長姐不必愧疚,幼時若不是你開口將我要入中宮,我可能早就餓死在冷宮裏了。」
長寧公主握住我的手,抿着嘴脣,強忍着眼淚想給我一個笑容。
我只好又說:「長姐,你跟周先生很般配。我出嫁後,你便有時間好好謀劃。」我說着衝長寧公主眨眨眼,「若我爲你掙來的這點時間能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那我便知足開心了,屆時還請長姐送份喜糖給我啊。」
長寧公主點頭,終於笑出來。
她將手上的玉鐲褪下來戴到我手上,我認得這玉,冬暖夏涼,是父皇特意爲長姐及笄禮尋來的衆多寶物之一。
「晚兒,去了大遼一切小心,莫與他人起爭執,但也不可委屈自己。長姐雖力薄,但大遼也是有幾位認識的朋友,有什麼事情都可以讓他們來轉告。」
我點頭,心裏卻知道我永遠不會去找長寧公主的朋友。我嫁到大遼只是緩兵之計,幾年後,或是五年,或是七年,兩國遲早都會再戰。
-2-
那時候我該怎麼辦呢?
攔着我的夫君求他放過我的國家,還是寫信讓父皇俯首稱臣。
誰知道呢?
我坐上了前往大遼的馬車,隨行的陪嫁宮女眼淚漣漣,她見我不哭,問我爲什麼?
我問她心裏還掛念什麼?
小宮女哭哭啼啼,說捨不得家中父母幼弟,捨不得心上的情郎,更捨不得一衆姐妹。
我就笑了,說道:「我母妃早早離世,父皇也不記得我,宮中姐姐們連我長多高多大年紀都不清楚,更沒有說哪家公子與我傾心,要八抬大轎將我娶進門了。與其在宮裏等到年紀隨便被指給哪家當兒媳婦,還不如嫁去大遼,做人家正兒巴經的四王妃。」
路上走了很久,熟悉的風景慢慢消失,當到達大遼皇城時,我掀開馬車簾子,外面嘈雜的街道人聲一下子湧入馬車內狹小的空間。
不熟悉的百姓,不熟悉的口音,不熟悉的街道,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我真的離開了家鄉,來到了這片陌生的土地。
一片沒有歸期的土地。
我沒見過大遼四王爺,只聽說他生得人高馬大,一隻手就能擰斷人的脖子,可於亂戰之中取將領首級,且精通兵法,戰無不勝。
我看着自己細細弱弱的胳膊,不由心生膽怯,想着嫁過去後一定要降低存在感,便是受點委屈也不算什麼。
大遼的婚服與蜀國不同,玉石珠串叮叮噹噹掛了一層又一層,耳墜子扯得我耳朵疼出血,我委屈巴巴地坐在轎子裏,雙手託着耳墜子,眼淚就要忍不住。
下轎時我扶着婢女的手,另一隻手小心提着裙襬,心都懸到了喉嚨口。我被領着走向大堂,期間有Ṱú₇年輕少年郎們的起鬨聲,喊新娘子到了,四王爺快快掀蓋頭。
好生放肆,我只有這一個想法。
若是在蜀國,女子在黃昏時分出嫁,家中父母皆是難過神色,女兒流淚。到夫家前會有鞭炮迎接,行拜堂禮後,新郎攜新婦敬酒,一套流程後方算完成。
大遼果然都是一幫粗人。
我跟着走到大堂中央,蓋頭搖晃下我看見身邊的一雙暗紅色男人靴子,我又悄悄看了眼自己的喜鞋,確定我們二人鞋面上的花紋是一樣的後抿嘴笑了笑。
大遼皇帝並沒有來,代皇帝來的是大遼太子,大遼太子妃也跟着一起來了。
我倒是知道這位太子妃,她是位真正令女子羨慕的女將軍,長姐曾跟我提起好多次這位太子妃。
論容貌才情,太子妃不輸任何一位大家閨秀,但論領兵打仗,太子妃是當世女子第一人。
長姐拿着這位太子妃的詩念給我聽,說若她們二人沒有生在敵對面,她一定要去叫這個朋友。
這樣的奇女子最後嫁給了太子,我並不覺得這個結局如何如何,只是多少有點惋惜,連太子妃這樣的女子最後也要嫁人。
-3-
我的皇子哥哥們倒是對這件事很開心,虧了太子妃嫁人,他們終於打了幾次勝仗。
太子聽着倒是個滿分的兄長,他帶了好多珍貴寶物,還誇了我幾句。反倒是四王爺,不冷不淡地回了幾句,聲音雖說比太子的好聽,但這禮數可比不上太子。
他說:「謝太子太子妃賞賜。」
拜堂沒什麼可值得回憶記住的,我以爲自己會很緊張,緊張到可能連司儀的話都聽不見。出乎意料的是,我很平靜,若是蜀國教我禮儀的女官來了都要驚掉下巴,誇我跟長姐做的一樣好。
拜完堂後,我被簇擁着回婚房,大堂裏熱鬧非凡,還夾雜着幾聲清亮的少年聲音,喊我小嫂子。
我等四王爺到深夜,沉重的頭飾壓得我脖子快斷掉,耳垂熱熱的,一摸果然腫了。我喚來陪嫁小宮女彩雲,叫她給尋些消腫的清涼藥膏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餓得肚子咕咕叫,正想偷着去桌上拿幾塊糕點喫,外面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一幫公子哥吵鬧着說要見新娘子,他們哈哈大笑,喊着四王爺四哥。
我聽過大遼有鬧婚的習俗,但也只是在書上看過,如今真要發生在自己身上,我不禁攥緊婚服,內心忐忑不已。
「我的王妃也是你們這幫兔崽子能看的。」四王爺帶着酒氣的聲音將他們攔在門外。
「四哥四哥,都說蜀國的女子嬌小白嫩,你就讓我們瞧瞧嫂子模樣吧。」
「是啊四皇兄,我還沒見過蜀國的公主呢。」
我攥緊婚服,屈辱感油然而生。
還是四王爺,他應該還站在門外,說道:「你們幾個連新郎官都喝不倒,還想見新娘子,傳出去還要不要面子。」
四王爺道:「要是想見王妃也行,繼續跟我喝。來人,拿酒來!」
話一出,那幾個人頓時認慫,打着哈哈往後退,「四哥,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們就不打擾了。」
門外歸於安靜,四王爺的腳步聲走近。
我微微偏頭,不想四王爺竟然直接撲到我身上。我驚呼一聲,重重砸到牀上,蓋頭也掉落一旁。
我終於看見了自己夫君的模樣。
他眼睛生的好漂亮,與書上說的桃花眼一模一樣,他離我這麼近,我可以清楚看見他又長又密的睫毛。
四王爺真的喝的有點多,他撐着胳膊,幾乎是臉貼臉跟我對視,眼睛卻是沒辦法對焦的。他眼珠轉了幾下,似乎是打量我的模樣。
我後知後覺自己耳朵傳來的疼痛,一摸,溼漉漉的,再看,流血了。
「錯了。」四王爺無緣無故丟下這兩個字,借力起身翻坐在我身邊。
什麼錯了?我想不通,和親書上已經說了不是長姐嫁過來。
大遼男子婚服比起蜀國的寬袍大袖要更加簡潔利落,他坐在我身邊,大紅色襯得他面若冠玉,利落的裁剪更加顯示他的寬肩窄腰。
彩雲尋了藥膏回來,她跟我一樣是個沒出息的,看見四王爺在緊張地連話都說不利索,匆匆放了藥膏就跑了。
我跟她不一樣,我不能跑。
四王爺看見桌上的藥膏,視線挪到我冒血珠的耳垂上,說了句:「過來。」
我小心翼翼坐過去,心想難道他要給我塗藥膏嗎?
幻想的橋段沒有發生,他伸手摸上我的耳垂,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我喫痛低呼。他收回手,指腹上沾了新鮮血液。
只見他長臂一撈在我身後拿出來一張雪白帕子,我看見帕子臉頓時紅起來。
四王爺用帕子將手指擦乾淨,而後隨手丟在地上,這一系列動作完成後才終於分出時間跟我說道:「你對我無意,我不碰你。藥膏記得塗,桌上糕點挑自己喜歡的喫。」
說完後他便脫了靴子外衣,散了頭髮,準備入睡。
-4-
我懵懵地看着四王爺,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個男人他不寵愛我,也不敵對我,他對我根本沒有興趣。
我站起身去拿藥膏,剛塗到耳垂上,身後牀上傳來四王爺的聲音,他似乎快睡着了,又忽然記起還有話問我,聲音含糊低沉,聽得人耳朵發癢。
他問我:「你喜歡睡哪邊?」
我忙道:「都行。」
他輕微地嗯了聲,答道:「睡裏面吧。」
夜已經深了,牀頭的喜燭噼裏啪啦爆着燈花。我自己拆了髮飾,緊繃了一天的頭髮終於得到放鬆,厚重的喜服也被我學四王爺丟到了一旁。
四王爺身高腿長,平躺着幾乎要佔滿整張牀。我小心翼翼爬過去,在他身邊躺下。
這便是我的新婚夜嗎?
我抓着被子,呼吸裏是大遼辛辣的酒香,耳畔傳來四王爺均勻的呼吸聲。
這就是嫁人的感覺嗎?
睏意襲來,我眼皮愈發沉重,翻個身後我看着身邊的四王爺,他留給我一個英俊的側臉。
跟蜀國的皇子不同,四王爺身上有很重的戰場氣息,他便是睡着,也看着是警惕的模樣,彷彿下一瞬間他就會拔出利刃將敵人割喉。
我小聲地開口,儘量讓自己是氣音。
「我已經嫁過來了,可以不打仗了嗎?」
回答我的是四王爺熟睡的側顏。
「我知道,遲早還是要打的。」我自言自語道,「我只是你們的暫緩之計 。」
第二天早上醒來後身側已經空了,負責梳洗的婢女等候在門外。宮裏的嬤嬤喜笑顏開地拿走了沾了血的帕子回宮覆命,我打個哈欠,招手讓婢女進來梳妝。
婢女給我戴了一種花形髮簪,我沒見過這種花,白色的,小小的,像燈籠一樣。這工藝看着極好,尤其是綠葉上的露珠做的惟妙惟肖,彷彿下一秒就能隨着步伐滾落下來一樣。
我問道:「這是什麼花?」
婢女回答說:「回王妃,這是鈴蘭。」
去宮裏的路上我總忍不住去摸簪子,又怕弄亂了髮型,甚至因爲動作太明顯還被四王爺出聲提醒了一回。
到了中宮,沒想到太子太子妃也在。我規規矩矩行了禮,皇后慈愛,拉着我直誇水靈漂亮。太子則去跟四王爺說話,太子妃陪在皇后身邊。
皇后拉着我跟太子妃的手笑盈盈地跟皇帝道:「陛下你瞧,這兩個孩子多好啊。」
我跟着太子妃一起低頭靦腆地笑,頭上的鈴蘭髮簪隨着低頭晃動。
太子不知怎麼忽然開口道:「我瞧四弟妹這簪十分眼熟,月兒,我記着你似乎也有幾支鈴蘭髮簪。」
太子妃道:「前幾年京中流行,不光是我,後宮娘娘們都有幾支的。」說罷她看向我,一雙眼好似彎月,又說道:「今天看見四弟妹的簪子,才覺得我們那些不過是俗氣之物。」
大家的目光又都聚向我,我手心直冒汗,書裏,嬤嬤都沒教過我怎麼應付這種場面。
又是四王爺站了出來,他拉起我的手,笑着跟皇帝皇后道:「父皇母后,這鈴蘭髮簪是兒子親手做的,世上僅有這一支。」
皇后聽了跟皇帝打趣說:「陛下還說遠兒只懂打仗,我看會疼人的很。」
太子也跟着幫腔:「四弟這樣疼弟妹,月兒回宮後可要跟我鬧了。」
太子妃看向太子,太子繼續道:「不知月兒喜歡什麼花,本宮也給月兒親手做支簪子如何?」
太子妃笑道:「殿下平日爲父皇分憂已經很勞累,月兒有殿下這份心意便心滿意足了。」
一頓早飯下來,我呆頭呆腦,問到纔回話。反觀太子妃溫柔得體,說話滴水不漏,比我強了一百倍一千倍。
離宮時,四王爺忽然問我以後還想來宮裏嗎?
我小心措辭,回答道:「如果宮裏來旨,肯定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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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一次也不想再來了,我看見那樣完美的太子妃就不想再來了。
我長在宮裏,便覺得女子都該是長寧公主這樣溫柔大方,尊貴高雅的。
可我偏偏知道了有太子妃這樣的女子存在,她是風,是邊關高懸的月,她可以是任何自由的化身,她唯獨不該是完美的太子妃。
如此我倒是有些慶幸自己出生就不受寵,自由自在地長大,長大了嫁到遙遠的大遼,但夫君對我沒興趣,我還是自由的。
馬車上,我摘下四王爺親手打造的那支髮簪還給他。
「這是你親手做的,世上僅有一支,不該給我。」
我在王府過得還算可以,甚至比之前在蜀國時還要奢侈幾分,只是飲食上還有諸多不習慣。
四王爺沒時間搭理我,他每天忙得不行,我曾經還想着跟他獻殷勤,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端着雞湯去找他。
不過被侍衛攔在了門外,「王妃,王爺正在處理要務,不便見人。」
初次討好夫君就碰了一鼻子灰,這讓我很是受挫,並且覺得自己被羞辱。我氣得一個月沒去找四王爺,結果人家還是照常初一十五來我這裏喫飯留宿,渾然不知他的王妃正在冷戰。
其實這倒也沒什麼,我本也沒盼着他與我琴瑟和鳴夫妻恩愛。眼下最令我頭疼的是皇后對我不知道起了哪門子興趣,隔幾天就要我入宮陪她。我心驚膽戰地入宮,以爲皇后給我擺了一道鴻門宴。
結果她真的只是拉着我話家常。
陪着的還有太子妃。
說來我跟太子妃真是同病相憐,大遼最近興起修建佛寺的風潮,太子被任命總負責修建佛塔寺院,四王爺監工。太子還算體貼,知道偷懶跑回東宮與太子妃恩愛幾天,再看看我的夫君,活脫脫一根木頭。
太子妃也很喜歡我,認真算下來我入宮後竟然與她說話最多。
我告訴她:「在蜀國時我就聽過太子妃的名字,我長姐還說如果……」我警覺自己多說話,笑笑圓場說:「你們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太子妃看出我的困窘,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像往常一樣順着皇后的話調侃我,道:「母后常說四弟不懂疼人,我看是沒遇到晚兒。這樣嬌嬌小小又水靈的姑娘,任是我見也巴不得捧在手心裏呢。」
我拿帕子捂着嘴不好意思低頭笑,心道那個油鹽不進的木頭纔不會疼人,他睡着後會不自覺將我抱進懷裏,這可不是什麼溫情話本里的橋段,他抱我抱得很緊,彷彿我不是個活生生的人,只是個他宣泄不出的情緒的發泄口罷了。
皇后笑吟吟地搭話:「瞧晚兒一臉不信的樣子,月兒,來,再將你跟遠兒出征那次的事蹟跟晚兒講講。」
太子妃無奈道:「母后,再講四弟心裏一定會指責我這嫂嫂的。」
皇后道:「你是他皇嫂,擔心什麼,何況你們幼時便一起領兵打仗,彼此都救過對方的命,這些事只有你能說,別人說遠兒該打門去了。」
太子妃似乎還是猶豫,皇后手一揮道:「遠兒真生氣了就叫太子去收拾他。」
太子妃這才領命,將我不曾見過的四王爺娓娓道來。
「那還是我們剛領兵沒幾年,陛下有意歷練四王爺,通州流寇作亂,搶劫官銀殺害當地百姓。」
「四王爺自請旨前往滅寇,我那時候也年少,頭腦發熱也跟陛下請旨要一起去。」說着太子妃笑了笑,臉上終於有了點少女活潑的神采,「當時父親擔心我,硬要我留在家中,還是祖父出面將父親訓斥一頓,說邊家從不出膽小怕事之輩。」
皇后催促說:「月兒,快些講那段。」
太子妃遵旨,簡略幾句帶過他們冬日行軍的艱難,又道:「我們大獲全勝,尤其是我與亂戰中一箭射中賊寇首級後,四王爺對我的態度可謂是來了個天翻地覆的轉變。」
我好奇地問說:「他也給你烤羊腿了嗎?」
太子妃搖頭,「他跟我拜了兄弟,還連幹三碗烈酒,拍着我肩膀說以前是他小看了女子,從此以後我便是他過命的兄弟。」
這不太像四王爺會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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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到的他,嚴肅,有禮,理智公正,甚至有些冷漠,跟太子妃口中的他半分相似都找不到。
「回京後四王爺就像見了老鼠的貓一樣,不管我怎麼躲,他都能把我逮住帶到軍營裏比劃兩下,將我邊家箭法學了個大半。」太子妃回憶起那段時光,有些我說不清的懷念。
她嘆口氣,繼續說道:「原這些也沒什麼,我從小就更愛舞刀弄劍。只是我到底也是個姑娘,京中小姐們舉辦的賞花賞月我還是要去的。」
「那段時間母后有意爲太子跟四王爺選妃,便組織了一場賞花宴。」
皇后聽到重點要來,止不住地笑出聲,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太子妃,太子妃也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我更是一頭霧水。
「杜家小姐與我交好,託我替她牽線。我便拉着她走到四王面前,仔仔細細地誇獎了杜小姐一番,重點強調了杜小姐的妝容。」
那時京中流行落淚妝,珍珠磨成細粉點於眼下,眼波流轉間盈盈秋水,好不惹人憐惜。
「不想那日杜小姐緊張羞澀,一隻眼的妝容竟然脫去大半。四王爺盯着人家看半天,直看得杜小姐臉頰緋紅。」
我追問道:「然後呢?」
太子妃道:「結果他扭頭一臉認真問我,爲何杜小姐能一隻眼流淚,一隻眼不流淚。」
杜小姐自然氣沖沖地走了,我捂着肚子大聲嘲笑四王爺,笑聲引來了太子,聽完事情經過後太子也忍不住大笑。
我好奇四王爺的反應,趕緊問太子妃。
太子妃笑出眼淚,道:「他恐怕到現在也沒有明白爲何那日杜小姐氣憤離開。」
我那天聽了很多四王爺的事情,才發現我最開始聽說的他的樣子,不是他最開始的樣子。
他仍然是理智嚴肅的,但也會做出冬日追野兔結果栽到雪裏的蠢事,也會當着姑娘面問爲何你能只哭一隻眼睛。
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
回府後,我難得在初一十五外的日子見到他。飯桌上我們安靜喫着飯,我咬着筷子,眼睛一下一下偷瞄他。
他又瘦了一些,膚色也黑了,輪廓更加明顯,吞嚥食物時喉結上下滑動。
我臉一熱,繼續埋頭喫飯。
他給我夾了一塊肉,問道:「有話要跟我說?」
我鼓起勇氣,對視上他的眼睛,開口道:「今天太子妃跟我講了你很多以前的事情,原來你以前……不是這樣子啊。」
四王爺夾菜的筷子頓住,他放下筷子,一動不動地看向我。
我心咯噔一下,想壞了,說錯話了。我又不是跟他出生入死的太子妃,提起他以前的窘事,他肯定不高興了。
但沒想到四王爺沒跟我發脾氣,他問我,「太子妃還跟你說什麼了?」
我選了幾件不那麼過分的說給他聽,四王爺認真地聽完了,還對我笑了一下,那一下笑,好像讓我窺見了太子妃口中那個四王爺的模樣。
「原來她還記着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
我敏感地察覺到這句話的不一般。
我看向四王爺,他也看着我,往日裏冷淡沒有人情味的眼眸此刻醞釀了令我膽怯的濃重感情,我想開口說什麼,卻發現自己喉嚨發不出聲音。
我猛然想起那支鈴蘭髮簪。
「你,你喜歡……」我捂住嘴,震驚程度絲毫不亞於我發現長姐跟周先生私會。
他喜歡太子妃。
他喜歡自己的皇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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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王爺絲毫沒打算跟我再解釋什麼,他只是看着我驚恐的眼神,眼底蔓延起不甘,他咬牙道:「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什麼?
四王爺忽然看我。
「我本來可以娶她的。」
夜裏四王爺沒有留宿我這裏,我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他喜歡太子妃,那太子妃呢?
我煩躁地打滾,最後索性坐起來,心口悶悶的,窗外月光鋪滿地面,我下了地,一個人坐在廊下看着滿庭月光。
今天是十六,十六的月亮要比十五圓。
我看着月亮,喃喃道:「明明你叫人團圓,可爲什麼哪裏的人都不能團圓呢?」
我大概有些毛病,在不知道四王爺喜歡太子妃前我對他沒什麼感情,只當他是個長得好身材也很不錯,頂着我夫君之名的大遼男人。
知道了他喜歡太子妃後,我竟然有點同情他,繼而又想起遠在千里之外的長姐。
也不知道她跟周先生怎麼樣了。
長姐尚且有我爲她出嫁和親換得周旋機會,四王爺就慘了,他根本沒有機會,也沒有人爲他換一個機會。
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他是大遼赫赫有名的戰神,太子妃又是將門之女,若是這兩個人情投意合成了親,叫皇帝跟太子如何睡得着。
四王爺經常不回家,我也就有大把閒暇時間來思考這些其實跟我沒關係的事情。想着想着我便把自己繞進了彎子,分不出到底是太子妃不喜歡他更慘一點還是喜歡更慘一點。
尤其是得知四王爺同我一樣也是被養在中宮名下後,我越發心疼可憐他。
四王爺好像終於找到個人傾訴他內心隱忍的感情,回家次數變多了,夜裏我們睡在一張牀上,他問我最近太子妃怎麼樣?
我沒有膽子問他你跟太子妃是不是兩情相悅,如果不是,那我豈不是摸了老虎尾巴,坐等被扭斷脖子。
我說:「太子妃很好,上次進宮還送了我她親自繡的手帕。」
四王爺便翻身看我,目光灼灼,我結巴地問他:「你,你不會是想要吧?」
這可不行。
雖然四王爺跟我一樣從小寄人籬下,喜歡的人還變成了自己皇嫂,任哪個小姑娘聽了都要抹淚心疼。但這是太子妃的手帕,她親自繡的,這張帕子在我手裏不奇怪,可要是出現在了四王爺手裏,那真是有口說不清了。
「我困了。」
這個藉口找的我都覺得生硬,好在四王爺沒得寸進尺提什麼把帕子給我一睹解相思這種瘋話,只是靜靜地看了我一會,轉身睡去了。
我本以爲這件事就此掀過,從此風平浪靜。結果第二天一早,四王爺身上帶着露水在外面回來的,手裏還拿着一個花環。
女子往往有比男人更警惕精準的直覺。
我見到那個花環第一眼就心生不妙拔腿就跑,無奈腿短人又慫,四王爺一聲站住就讓我乖乖站好。
果然,他支開下人對我說:「你只當幫我一回。」
我連連擺手:「不行,你瘋了,如果被太子知道你跟太子妃都得完蛋。」
我沒好意思帶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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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王爺看着我,他那雙眼睛真的太好看,導致輕輕皺眉,露出些委屈可憐的樣子我就心軟得不行。
「這只是一個花環,普普通通的花環,她不會想到是我親手編的。」
我無法反駁,這花環除了配色醜一點外毫無異樣,只是我忽然想到,我不能說這花環是四王爺編的,那太子妃自然會認爲是我編的。
我纔沒有這麼差的品味,傳出去丟我們蜀國臉。
我還是接過了花環,並且見四王爺明顯開心起來的神色後,大膽問他:「太子妃對你……」
四王爺剛揚起的笑乍然停住,我忙道:「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問問,你不用回答。」
但四王爺在太子妃的問題上有令我震驚的寬容,他居然回答了我。
「她入宮後,就真的只是我皇嫂了。」四王爺垂眼,聲音含糊,「入宮前的一切她都放棄了。」
完蛋了!
這兩個人之間的感情糾纏比我看的話本還要
揪人心。
擔心花環蔫掉,喫過早飯後我就匆匆趕往皇宮。平日裏我要先去皇后那裏請安,這次例外,我太想把花環早點送到太子妃手裏,所以直奔東宮而去。
然而命運總是喜歡跟我開玩笑,我拿着花環笑嘻嘻喊着嫂嫂跑進中宮時,跟太子撞了個正着。
太子一身雍容華貴,彷彿春風細雨,他沒有指責我不懂禮數,反而很貼心地替我找臺階:「弟妹手裏的花環好漂亮,是在宮外採的花吧?」
我看見太子的臉心虛地要命,他對我笑得越春風和煦我越想找條地縫鑽進去。
「回太子殿下,這花的確是在宮外採的。」
太子微笑說:「月兒跟你一樣,更喜歡宮外的花。」
我見太子還要繼續話家常,手心直冒冷汗,儘管我一再對自己強調,我只是像往常一樣進宮,只是手裏拿了個花環。
「不知道弟妹這花在哪裏採的,本宮也去採些來給太子妃。」
我乾笑着,盡力維護着自己表情穩定,斟酌措辭說:「京郊外的草坡有很多野花,很多宮裏都沒有。」
太子點頭,終於肯放過我,「本宮知道了。」
太子要去施工現場,我胡亂地在衣裙上摸了把手心冷汗,花環不知何時被我攥塌一塊,還掉了幾片花瓣。
我一句話都沒有多說,將花環塞給不知所以的太子妃後逃命一樣去了中宮請安。大概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到了中宮,年長的大宮女將我攔在殿外說皇后娘娘身子不適,喝了安神湯藥後睡下了。
我一下子沒地方可去,無聊地這裏晃晃那裏逛逛。
四王爺跟太子妃是有緣分的,比如無論是誰都能在我最需要有人站出來替我解圍的時候出現。
太子妃差人來尋我,請我去演武場。
到了演武場,太子妃一身勁裝,長髮高高束起,氣勢絲毫不輸四王爺。
她見我過來,笑着來拉我的手,問我要不要射箭玩。
我擺手拒絕,在蜀國公主不允許學習這些,長這麼大我連馬都沒有騎過呢。
太子妃當我害羞怕出醜,安慰說:「我小時候學射箭氣走好幾個師傅,最後還是祖父手把手教我,我才學會了射箭。」
太子妃給我選了把輕巧的弓,親自給我演示怎麼拉弓怎Ṫŭ⁸麼瞄準怎麼發力。我學着她的樣子,笨手笨腳地拉開弓,我二人一同放箭。
結果令我尷尬,無地自容。
我的箭穩穩妥妥落在腳邊,而太子妃的差一點就命中紅心。
身邊侍衛奴才都拍手叫好,誇讚太子妃風姿不輸當年。
-9-
我摸摸鼻子,悄悄撿起腳邊的箭,大腦飛速運轉試圖馬上找到一個逃走的理由。
「晚兒,失敗後方能成功。大遼皇室無論是皇子還是公主皆擅長騎射,日後舉行宴會大家也會比試箭藝馬術助興,你總要學會的。」
太子妃一段話把我架到了火上,我心裏不願再學,卻明白太子妃字字在理。我只好重新拿出一支箭,太子妃在旁糾正我錯誤的站姿錯誤的用力部位。
以前我總羨慕太子妃心思敏銳,滴水不漏,盼望着自己也能變成這樣的人。
可我現在不想了。
我不想在這種時候敏感地察覺到太子妃對我弱小臂力的差異以及周圍人低頭下的偷笑,上午天氣一點也不熱,可我覺得熱極了,太陽烤得我臉紅脖子粗,額頭上的汗珠流到眼睛裏十分難受,我用力眨眼,瞄準紅心射出一箭。
箭沒有落到腳邊,箭脫靶了。
我順勢抹了一把汗,不等太子妃開口我便抱着她胳膊,像往常一樣撒嬌道:「好嫂嫂,真不怪我,這把弓太沉了,日頭也毒,我都睜不開眼睛。」
太子妃無奈道:「你慣會找藉口。」
我裝作聽不見,岔開話題道:「上次我走得急沒看成宮中新編的舞蹈,不如今日去看吧。」我拉着太子妃向外走,「母后也該睡醒了,我們一起去吧。」
太子妃卻一把拉住我,皺起眉頭。
我看見這種眼神心裏一顫,抱着太子妃胳膊的手也收回來,心想自己難道又說錯話了。
太子妃說道:「晚兒,你年紀小不懂這些,但一定要時刻記着,在宮裏你不能只記住母后的喜好。」
我看着太子妃的眼睛,不知爲何解釋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但我還是一句句應道:「我知道了,謝謝嫂嫂,日後我一定謹言慎行。」
太子妃跟太子一樣是溫柔的人,她看我快要掉眼淚,嘆口氣,命人拿來我那把小弓,低聲道:「前幾日陛下在宮外帶回個農家女,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哄得陛下對她言聽計從,母后因爲這事與陛下發了脾氣。」
我半知半解地點頭。
太子妃又道:「你方纔要看的舞蹈靈感來自田間農作,母后正在氣頭上,你這不是自找苦喫嗎?」
我連聲感謝太子妃,太子妃道:「你要是真想謝我就把弓拿回去好好練,別丟我這個當師傅的臉。」
我拍胸脯跟太子妃保證下次再進宮時一定叫她眼前一亮,太子妃看穿我的意圖,狡黠道:「也對,我教得哪有四弟教的好。」
我看着她,又想起早晨四王爺給我的那個花環,猶豫後還是開口問道:「嫂嫂,我早上給你的花環呢?」
太子妃回答:「在房間裏。」
我哦了聲,說那就好,太子妃沒聽清,問我說什麼?
我回答道:「我剛纔說,嫂嫂這樣漂亮,戴上那花環就像神仙下凡一樣。」
我踩着黃昏回到府上,下人說四王爺早早地就回來了,還叫廚房準備了一桌好菜等我回來。
我只覺得疲憊,不想見四王爺。
哪想到他竟然親自出門迎接我,見我手中拿弓還貼心地要替我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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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懶得去揣摩他那點百轉千回的感情,直接將弓給了他,隨口編了個在宮裏已經喫過的理由,喚來彩雲扶我回房了。
太子妃是什麼意思呢?那把弓是回應還是拒絕?我自然想不透,因爲那是隻屬於四王爺跟太子妃之間的默契。
我不禁可憐起自己,在蜀國時爲了長姐跟周先生嫁來大遼,到了大遼,又成了四王爺跟太子妃的鵲橋。
我從此很少去宮裏,皇后太子妃幾次邀約後見我百般推辭,略有不高興,我只好又搬出四王爺當藉口。
話本看多了,你儂我儂的橋段張口就來,我險些自己都要相信四王爺真的愛我想要時時刻刻看到我。
不再進宮,也見不到夫君,我這日子活的又舒坦又無聊。彩雲建議我道:「不如公主養只貓啊狗的,或者去釣釣魚也好。」
釣魚?
我皺眉看向她,不知道彩雲是在哪裏看出我身上有釣魚的潛質。
「公主,我以前在三皇子宮裏服侍,三皇子最愛釣魚,說修身養性又能打發時間。」
我想起三皇子,他生母是粗鄙的宮人,只因父皇醉酒纔有了一夜春恩。三皇子資質普通,相貌一般,在衆皇子中的地位跟我在公主們中差不多,無人問津無人理會。
反正也閒來無事,我吩咐管家替我準備好一切用具,挑了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準備出門釣魚。
只是這場面未免太隆重,我是去釣魚,不是去遊街。我喚來管家,叫他撤走這些排成兩隊的奴才婢女。管家態度強硬,說可以撤走服侍的人,但是府裏護衛必須隨行保護王妃安全。
我真想衝到管家面前衝他喊自己會水,鴨子淹死我都不可能淹死的那種。
可我不能,我要時時刻刻維持作爲王妃的氣度跟端莊,否則傳出去又會被人說蜀國公主如何如何。
「罷了,那你叫幾個手腳厲害的跟着我。」
到了湖邊我見不到別人,想必是管家提前清過場。我本也就是圖個開心,釣魚流程動作正確與否與我而言都是次要。
彩雲在一旁陪我說話,她小聲問我:「公主,您嫁來大遼已經半年,肚子怎麼還沒有動靜啊?」
我下意識看向離我百步外的侍衛,耳根通紅,訓斥彩雲道:「在外面不許胡說。」
彩雲纔不怕我,她喫準了我是個心軟的,有時候私下裏我們玩鬧,竟說不出我更像主子還是她給更像主子。
「公主別怪奴婢多嘴,在大遼公主您除了四王爺並無依靠,只有早早生下孩子,公主後半生才能安心無憂。」
彩雲真切的目光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這些道理我都懂,只是這孩子不是我想生就能生的。我跟四王爺最近的距離也只是躺在一張牀上,睡夢裏他幾乎要勒死我樣抱着我罷了。
彩雲見我不說話面露憂愁,繼續勸我:「四王爺現在正是年輕力壯的年紀,公主您多拉着王爺在您房中住幾晚,孩子肯定很快就有了。」
我臉臊紅,哎呀一聲去捂彩雲的嘴,這平日見了四王爺哆哆嗦嗦話都說不利索,背地裏怎麼像換了個人敢這樣說話。
「這不是王爺在我房中多留宿幾晚就能解決的問題。」我挑了個婉轉點的說法,畢竟不能把四王爺壓根沒碰我的真相說出去。
彩雲聽不懂,疑惑地看我,我安慰她道:「隨緣吧,隨緣。」
「我知道了!」彩雲捂嘴驚呼,聲音引來侍衛注意,問我可有吩咐。
「沒有。」我瞪彩雲一眼。
彩雲這次學乖,貼在我耳邊小聲問我:「四王爺是不是有隱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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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今是真佩服彩雲的腦子,連有隱疾都能想出來。不過這點我還是有把握可以反駁她的,雖然我跟四王爺沒有夫妻之實,但每次他在我房中留宿後,清晨他那處給我的觸感還是很震驚的。
初時我還滿臉通紅不敢動,後來見四王爺平靜如水,大方自然地穿衣穿靴,我也開始逐漸麻木。
「四王爺沒有隱疾,我們不要再談論這個問題了。」
我釣了一下午,運氣不錯,釣了三條。
踩着落日餘暉,我跟彩雲興致勃勃地討論回去後要怎麼處理這三條魚。彩雲說清蒸最好,我說要做成魚膾纔好,魚肉切成薄片,大小一致,清透爽口,配以佐料蘸取,十分美味。
一路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愉快決定一人一條,餘下那條給廚房處置。
「魚肉切片最講究薄如飛雲,公主可不要厚如靴底啊。」彩雲有一手好廚藝,平日裏最愛取笑我。
我佯裝要去打她,「你的清蒸魚纔不要做的寡淡無味,一股魚腥呢!」
彩雲就躲,我跑着追她,兩個人追逐打鬧笑聲飄入王府。彩雲比我跑得快,我拎着裙襬氣喘吁吁邁進王府大門,上氣不接下氣道:「下次再敢跑這麼快,我打斷你的腿啊。」
府裏一片寂靜。
我這才抬起頭,就看見四王爺站在院中,彩雲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我瞬間也變得規規矩矩,甚至還抽出一瞬間來思考自己身上魚腥味重不重。
隨行保護的侍衛拎着我的魚在後面進來,見到四王爺後整齊劃一地站在我身後,低頭不語。
我悄悄撫平裙上的褶皺,走向四王爺笑道:「王爺怎麼回來了?」
話一出口我就想咬掉自己舌頭,這是妻子該對久未歸家的丈夫說的話嗎?!
好在四王爺除了對太子妃的事情上態度有變化,其餘時候都是冷冰冰一張臉。他問道:「去釣魚了?」
「是啊,而且運氣還不錯。王爺想怎麼喫,我吩咐廚房去做。」
四王爺招手讓拿魚的侍衛上前,低頭看了一眼,道:「叫廚房準備好乾柴鐵籤。」
侍衛將我一下午辛苦的成果帶走,我錯愕地看着四王爺,糾結怎麼開口告訴他我只打算給他一條魚。
四王爺走下來站到我面前,晚風柔和,他對我說:「我給你烤魚喫。」
我不想喫烤魚。
我想喫魚膾。
可我能拒絕嗎?
不能。
我只能裝作不勝榮寵的樣子嬌羞笑道:「多謝王爺。」
此時已經接近黃昏與黑夜的交界,我坐在臺階上看着四王爺動作嫺熟地殺魚。並非我不想幫忙,只是我爲顯着重視這頓晚飯特意換了新裙子,還叫彩雲給我梳了最新流行的髮式,就連發簪顏色都是跟耳環相呼應的。
大概四王爺也看出我這一身流雲般雪白的衣裙不適合近距離觀看殺魚,便將我打發到一邊待着。
我看着四王爺背影發呆,他țŭ̀₂專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是看不見身邊人的,我這樣直勾勾地看他,他也發現不了。
許是氛圍剛好,我的心也在這殺魚聲中變得柔軟,鬼使神差地開口跟四王爺搭話:「王爺,你連殺魚都會啊?」
四王爺將魚扔進盆裏,清水頓時變成紅色。他蹲在地上擺弄乾柴,回答我道:「野外行軍,什麼都要會一點。」
我又問:「可你是王爺啊?」
四王爺將乾柴點燃,跳動的火光映着他英俊的側臉,也藉此模糊了他不近人情的輪廓。
「軍隊裏沒有王爺,他們都是我的兄弟。」
我又跟他說了些別的無關緊要的話,比如那三條魚裏有一條很不聽話,釣上來時候濺了我一身水,比如我的三哥哥也喜歡釣魚,又比如回來路上遇到了一個聞起來就很香的燒餅攤子。
四王爺沒我話多,他專注烤魚,只會在我每句話說完後應一聲,表示自己一直在聽。
但這些其實都不是我真正想說的,我希望四王爺在見到我換身新衣裙後多看我一眼,沒別的原因,我在他身上聞到了太子妃慣用的薰香。
他今天見了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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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衣裙,我的妝容,我荷包裏的香料,都在盡力向太子妃靠攏。梳妝完成後,彩雲都感慨我多了幾分穩重典雅的氣質。
我問她:「我的這樣打扮好看還是以前好看?」
彩雲回答說:「公主這樣更像王妃,以前像公主,都很漂亮。」
我不開口說話,我跟四王爺就沒了話題。他繼續烤魚,我繼續發呆。
現在幾乎可以下定論,太子妃也還喜歡着四王爺,這對苦命鴛鴦即便隔着身份倫理深宮院牆也不願放棄對方。
若是將這段故事寫話本賣去酒樓說書,我一定天天捧場,場場落淚。
前提是我不能在這個故事裏。
四王爺這時回頭問我:「口味要清淡一點嗎?」
我懵懂回神:「?」
四王爺又問一遍:「口味要清淡一點嗎?」
我連聲回答:「好的,多謝王爺。」
四王爺便將我的那條魚少放了調料,而後用話家常的語氣跟我說道:「對我你倒是禮數周到。」
我臉一熱,知道他在說我跑着回府還威脅彩雲要打斷她的腿這件事。
「我平時不是這樣的,今日是太高興才失了儀態,還請王爺見諒,以後不會了。」
四王爺沒想到我竟然是這麼個回答,他烤魚的動作都忘了,回身看了我好久才說道:「王府裏沒有這麼多規矩。」
我偷偷心思雀躍了一下,然後看到了已經烤焦的魚,「王爺,魚!」
烤焦的那條四王爺自己喫了,我坐在他旁邊,不知道該怎麼對着一整條烤魚下嘴,只好偷瞄四王爺,學他怎麼喫烤魚。
「秋獵快開始了,射箭練得怎麼樣?」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除了四王爺教我那幾天,我壓根就沒再練習過。
「學不會……」我拿着比我臉寬出兩倍的烤魚,小聲跟四王爺說道。
四王爺沒指責我:「那就不學了。」
可我聽了只有一個想法,今天他見到太子妃是有多高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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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寺建成那日,皇帝皇后,太子太子妃,還有一衆皇親國戚都去了。我個子小,又被繁重頭飾壓着,在人羣裏看着就像小蘿蔔頭。
烈日炎炎曬得人頭昏腦脹,我有點站不住,但看周圍其她女眷都沒事人的樣子,我只好咬牙繼續堅持。
「累?」頭頂傳來四王爺的聲音。
我小幅度活動脖子,低聲回答:「還好。」
四王爺沒再說話,我又動動脖子,但沒想到我腦袋上幾乎壓斷脖子的重量忽地一輕,我下意識去看四王爺,發現他在後背默默地爲我托起了發包。
「謝謝。」我小聲飛速地說道,手指扣着衣裙上的金線,心裏好像有歡快的鳥兒飛出去一樣。
皇家規矩流程多,等到終於可以休息時已經接近晌午,我餓得步子都快走不穩,一心只想着快去喫碗齋飯。
哪想到我被許多少年郎堵住。
他們個個像茁壯的白楊樹,神采飛揚,勾肩搭背,笑着圍在我身前,喊我:「四嫂嫂好。」
我不認得京中的皇子世子,道:「你們好。」
但不知道這句話怎麼就惹得他們開懷大笑,推推搡搡說:「我就說蜀國女子膽子小你們還不信。」
我又羞又氣,一張臉由紅變白,恨不得把這破王妃的氣度扔到地上跟他們大吵一架。
「這就是你們對嫂嫂的態度?」四王爺在身後出現。
爲首的一個賣乖道:「還不是四哥你平日不讓嫂嫂出門,這成婚半年多了,我們見嫂嫂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過來。」
又有一個少年探頭問我:「嫂嫂,過段時間就是秋獵,你來嗎?」
他們探索好奇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不自覺抓住四王爺的衣袖,回答道:「自然去的。」
那少年便對我行了個禮:「那我們就在秋獵上等着一見嫂嫂颯爽英姿了。」
他們驟然出現,又鬨然離去。我不動聲色地鬆開四王爺的衣袖,問道:「要去用齋飯嗎?」
四王爺拒絕道:「你先去,我還有事。」
他轉身就走,我喊住他,脫口而出問道:「是去見?」
話到嘴邊戛然而止,我不能說太子妃的稱號。四王爺停住看我,他回着頭,腳步卻仍是要走。
「王爺,從此以後這一切都與我無關。」ţṻ₁我冷靜地說道。
我不能再冒風險去當這兩個人的鵲橋,紙是包不住火的,若有朝一日事情敗露,四王爺太子妃尚且可能會有條活路,但捲入其中的我無依無靠,必死無疑。
還有一點我不願意承認,這句話說出口我是帶着些賭氣成分在的。我很想義正言辭地指着四王爺鼻子訓斥他,告訴他在自找死路。
明明平日是那麼理智冷漠的人,卻偏偏在太子妃的事情上犯糊塗,像個大傻子。
四王爺折回來面對我,我仰着頭,鼻尖酸澀,我能想象出自己現在眼神一定是顫抖的,可我就是要直視着他。
結果四王爺沒頭沒腦地來了句:「府裏的牛奶喝的慣嗎?」
「挺好喝的。」我滿頭霧水,不明白四王爺在賣什麼關子。
「你先去喫飯。」四王爺終究還是沒回應我那句話,他像這半年來每次清晨離開我房間一樣,利落的身影不帶留戀,乾脆地轉身離開。
席上我果然沒見到太子妃,問皇后娘娘得知太子妃身體不適,先回房間休息了。我心不在焉地咬着筷子,滿腦子都是他們見面了嗎?他們在做什麼呢?
「晚兒?」皇后叫我。
我連忙笑道:「母后有何吩咐?」
皇后眼神直指我面前的一碟綠豆糕,「遠兒可喜歡綠豆糕,小時候他剛被養到我那時,瘦瘦小小的看着真叫人心疼。太子給他綠豆糕,我看着那孩子小口小口吃,心都要疼碎了。」
「後來還是太子帶着他玩,一起唸書,遠兒才漸漸開朗起來,還敢跟太子搶綠豆糕了呢。」
我不禁懷疑自己嫁的真是四王爺嗎?爲何皇后,太子妃口中的四王爺跟我見到的認識的沒有一點重合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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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面露愁容,嘆息道:「遠兒這孩子幼時便沒了母親,什麼事情都憋在心裏,小時候還好些肯與我親近談心。但越長大我越感覺這孩子離我遠了,除了每月來向我請安,他都不進宮了。」
我看着皇后綽然欲泣的樣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叫她寬心,只好握住她的手道:「母后不必難過,母子連心,王爺他心裏是記掛着您的。」
「太子娶了月兒後,我這顆做母親的心終於放下來一半,那一半就是爲遠兒懸着啊。」皇后拿出帕子擦眼淚,繼續說道:「晚兒,母后前段時間總叫你進宮爲的也是這個。做母親的哪有不擔心兒子的,遠兒與我疏遠,我只好從你口中瞭解他過得好不好,開不開心。」
我心口酸澀發悶,竟然有點羨慕四王爺。我們同樣是幼年喪母,又都是被養在中宮名下,也同樣都有一位仁愛善良的兄長姐姐。
只是沒人給我綠豆糕,也沒有人教我琴棋書畫,更沒有人擔心我,愛我。
皇后不願再談這些傷心事,笑着跟我說:「母后最開心的就是給太子和遠兒物色了這麼好的親事,有你們在他倆身邊,母后安心。」
喫過飯後,皇后特意叫人裝了一盒綠豆糕吩咐我給四王爺帶回去。寺院依山而建,禪房古樸清雅,坐落於花木深處。我將那盒綠豆糕放在桌上,推開窗,便被大片清新的綠色撲了滿眼。
夏天雖過,秋老虎卻依舊嚇人。我換了身輕薄的衣裙,半個身子探出窗外,伸長胳膊去夠外面樹上沒見過的果子。
身後響起推門聲,我以爲是彩雲,一邊奮力夠着果子一邊磕絆道:「彩雲,去要些驅蚊蟲叮咬的藥膏來,我被咬了好幾個包。」
沒人回答我,我勉強摘下一個果子,轉身跳下窗戶,正要埋怨,不想對上面的是四王爺。
這麼快就回來?
我把果子藏到身後,另一隻手指桌上的綠豆糕,「母后叫我拿給你的。」
四王爺看也沒看那盒綠豆糕,繞過我關上窗子,路過我時神不知鬼不覺拿走了我手裏的果子。
只見他拿衣袖隨便擦了擦那枚青色果子,張口就咬了下去。
一個破果子哪有綠豆糕好喫。
怪人。
我走到桌邊坐下,在食盒裏拿出那碟綠豆糕,拿了一個跟四王爺對着喫。果子很小,他幾口下去就喫光了,而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仰頭一口喝乾。
這時四王爺纔開口跟我說話:「我不愛喫綠豆糕。」
我想起皇后,「母后說你喜歡。」
四王爺拿起一塊綠豆糕,方方正正,小小一塊碧綠清香。他放到鼻尖聞了聞,露出厭惡的表情。
「太子喜歡,他覺得我也該喜歡。」四王爺端詳着手裏的綠豆糕,眼裏是我從沒見過的情緒,很像在蜀國時父皇心愛的那隻黑色狼犬,它總是乖巧地伏在父皇腳邊,半點也看不出來他咬死過強壯精悍的戰馬。
我第一次對四王爺心生懼意,皇后口中的他,太子妃口中的他,衆世家子弟面前的他,軍營將士面前的他,爲我托起沉重發包的他,還有這個告訴我不愛綠豆糕的他。
到底哪個纔是四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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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能地想逃離這個房間,可四王爺伸手拉住了我,他捏着我手背的肉,語氣平緩,而我卻後背發麻,他說:「現在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祕密了。」
我笑不出來,又不能什麼表情都不做,只好任由四王爺捏着我的手,點頭說嗯。
他帶我到牀上睡覺,一如既往地抱住我。四王爺體溫偏低,所以夏天我也喜歡跟他一起睡覺。
睏意逐漸襲來,迷糊間我聽見四王爺問我幾歲了。
我喃喃道:「年底過了生日,就十七了。」
四王爺似乎還說了什麼,但我已經困得不行,沒聽清楚。算了,說什麼於我而言也沒有多大意義。
他願意與誰糾纏就與誰糾纏去,橫豎我先把自己摘出去,省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因爲秋獵,宮裏特意來人量了我的身量尺寸做騎射服,還帶來了一大本樣式圖冊,我挑花了眼,不知道該選哪一套。
我問太監:「太子妃選過了嗎?」
太監指出其中一套:「太子妃選了這套。」
我掃過那款騎射服,與其它款式看着不太一樣,像男裝。
我問道:「爲何這套看着不似女子的騎射服?」
太監道:「回王妃,太子妃騎射了得,偏男裝的騎射服會更方便太子妃圍獵。」
我點點頭,繼續翻閱圖冊,最後選定了一套寶藍色騎射服。
彩雲服侍我穿衣,指腹滑過我皮膚時小聲驚訝:「公主,你的皮膚比在蜀國時雪白細嫩好多啊。」
我看着銅鏡裏自己乾巴巴看不出前後的身材問道:「有嗎?」
彩雲肯定道:「有,我猜跟您這半年喝牛奶,泡奶浴有關係。」
果真如此的話,那我還要謝謝四王爺去了。
初入王府時正是寒冬,下過大雪後我興奮地跑到院子裏堆雪人,絲毫沒有察覺長廊裏站着看我的四王爺。
那天四王爺的原話是:「那是王妃?」
下人回答:「是的王爺。」
四王爺背手離去,留下句:「還不如她堆的雪人。」
沒人知道四王爺這句話只是單純的發表看法還是另有深意,總之當奴才的肯定是要往有深意那邊瞭解。所以那天開始我的早餐就多了一碗熱乎乎的牛奶,最後連洗澡都變成用牛奶洗。
當時我跟彩雲默默算了一筆賬,得出結論,四王爺真的很有錢。
至於秋獵,我已經做好被嘲笑的準備。騎馬,射箭,分開學我都還馬馬虎虎,說不上精湛但也能看的過去。只要我上馬拉弓,不是我摔下來就是箭脫手扎到馬脖子。
四王爺也勸過我,他初一十五雷打不動來我這裏留宿,夜裏他見我胳膊小腿上青紫,問我緣由。
燭火跳動,我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縮脖子說:「在馬上摔下來了。」
他立刻皺眉,我連忙補充:「沒有大礙,好多人在我身邊保護我。」
四王爺可能看出我是塊朽木,叮囑我說:「秋獵那天你四處看看就好。」
我哦了一聲,拉高被子假裝睡覺。
被子蒙着頭,我鼻尖發酸,忽然就好想回蜀國去找長姐。
真論起感情,我與長寧公主並不算深厚,只是眼下我這樣理不清的感情叫我苦悶煩惱,我找不到別的人來傾訴,下意識只能想到長姐。
被子忽然被拉下,我連忙別過臉,聽見四王爺問我:「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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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委屈。
我真的不是委屈,只是認識到了自己跟太子妃的差距。
四王爺嘆口氣,我能感覺到他想跟我說什麼,但可能他也想不出要跟我說什麼,最終只是將被子往上拉了拉,說夜裏涼。
託自己胡思亂想的福,到秋獵那天我氣色差到彩雲塗了好幾層脣脂還說我無精打采
秋獵開始前,皇帝照舊要講幾句。
不出所料,我先聽到了四王爺的名字,之後就是太子妃的名字。
隨行的娘娘公主跟着皇帝附和,說今年第一恐怕又是四王爺跟太子妃中產生了。
皇帝講完話後,衆人去換裝。帳篷節,我看着太子妃在人羣裏笑着說話,幾位年紀小的公主已經開始撒嬌求她說想要鹿角,狐狸皮。
我小聲給自己打氣:「今天射中只兔子就可以。」
「晚兒!」太子妃喊我。
我走過去,太子妃親切地問我有什麼想要的,狐狸皮要不要,冬天到了可以做個圍脖。
其她公主們不樂意了,抱着太子妃胳膊撒嬌,「小嫂嫂有四皇兄呢。」
我尷尬地看向太子妃,有些事情女子之間是不需要語言來溝通的。就像現在小公主說完話,我直接看向太子妃一樣。
太子妃也看着我,就在這瞬間,我們好像說完了所有未出口的話。
她仍是美麗的,對小公主說:「不一樣,這是我想送給四王妃的禮物。」
她對我笑笑,按理說我該覺得這樣的笑是在挑釁,可她是太子妃,她的笑不帶任何負面的情緒,如她所說,她只是想送我禮物。
太子妃又問幾位公主:「爲何你們不叫四嫂嫂,要叫小嫂嫂呢?」
幾位公主回道:「九皇兄總這麼叫。」「九弟說四嫂嫂嬌小,看着比我們還小。」
太子妃一個個挨着敲她們的額頭,「小九不聽話,你們也跟着學,以後不許了。」
公主們拉長調子:「好。」
我覺得自己有點無所適從,站在這裏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好在我騎射服已經換好,道:「嫂嫂,我先出去了。」
不等太子妃開口,我匆匆掀開簾子跑出去。
外面陽光明媚微風不燥,我呼出一口濁氣,準備去挑一匹聽話的馬。
這時不遠處草坡上傳來一聲清亮的小嫂嫂。
迎着太陽我睜不開眼,只看着有個穿深藍色衣服的男子騎馬衝我而來。
「籲—」
男子在我面前身姿矯健地跳下馬,我這纔看清他的模樣,是那日在佛寺裏的少年郎。
他對我行禮道:「嫂嫂,四哥讓我來陪你玩。」
我對他沒有好印象,婉拒道:「秋獵難得,不用你陪我,我自己隨處逛逛就行。」
少年道:「嫂嫂可還是在怪我佛寺對你無禮?」
我搖頭:「沒有。」
少年就說:「不瞞嫂嫂,四哥說秋獵期間我如果讓嫂嫂玩得開心,來年就讓我去軍營,以後還帶我上戰場。所以還請小嫂嫂不要拒絕,秋獵哪有男兒志向重要。」
「九皇兄,你來這裏幹嘛?哎?怎麼還跟四嫂在一起?」身後傳來小公主清脆的聲音。
不等我開口,九皇子朗聲回答:「四哥擔心小嫂嫂無聊,叫我來陪着玩。」
小公主好像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捂着肚子到我跟前,對着九皇子笑出眼淚,「皇兄,你真的是我九皇兄嗎?」
他們兄妹關係應該極好,平日裏也經常開玩笑,因爲我見九皇子並不惱,他捏着小公主的臉,肉嘟嘟的,威脅說:「再說話我就把你每次考試都要我幫忙作弊的事情告訴你母妃去。」
小公主瞬間消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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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也到了,問了同樣的問題後,叮囑九皇子:「這是四王妃第一次參加秋獵,你不要帶她玩得太瘋,知道嗎?」
九皇子做出一副耳朵快起繭的表情,「小九謹遵太子妃命令。」
太子妃被逗笑:「調皮。」
九皇子也跟着笑:「那我就帶小嫂嫂走了,今日秋獵結束,小九靜候嫂嫂佳績。」
太子妃還要跟我說什麼,所幸九皇子是個急性子,催促我上了馬,自己牽着繮繩,對衆人擺擺手,帶我走了。
九皇子性格開朗,話很多,根本不用擔心冷場。
他見我身上寶藍色騎射服,笑嘻嘻道:「我跟小嫂嫂還真是有緣分,騎射服都是藍色。」他牽着馬,陽光灑在他偏棕的頭髮上,髮絲閃着光,我看着九皇子的側臉,覺得有種熟悉的感覺。
他長得跟四王爺有些相似。
我不搭話,九皇子就繼續說道:「要是別人打遠看,准以爲我馬上騎着的是小十那個臭丫頭。」
我問他:「爲什麼是十公主?」
九皇子抬頭對我笑:「因爲我若是說你像我哪個皇姐,身高不符呀。」
這個九皇子,拐着彎說我個子矮。
見我又不說話,九皇子樂呵呵道:「我早就聽說蜀國的女子個子嬌小,不禁逗,一逗就生氣,要掉眼淚。小嫂嫂,果真如此嗎?」
我立馬反駁他:「纔不是,你不要以偏概全。」
九皇子點頭,「可我就想找個一逗就哭的蜀國女子當媳婦兒,嬌嬌小小的,又想欺負她又忍不住喜歡她。小嫂嫂,你還有什麼妹妹嗎?我好向父皇求道聖旨去。」
我不知道九皇子的話是爲了給我解悶還是真心所想,但無論是哪種,我都感覺被冒犯。
我冷淡道:「沒有了,我是最小的。」
九皇子惋惜道:「那還真是可惜。」
他帶我到了馬場,吩咐下人牽來一匹雪白小馬,說:「這是四哥選的,脾氣好也漂亮。」
我翻身上馬,九皇子也上馬,「小嫂嫂,要不要去跑幾圈?」
我點頭:「好。」
「駕!」九皇子揮鞭跑遠,我也跟着揮鞭,緊隨其後。
騎馬的感覺很好,風在耳邊奔跑,眼前是遼闊的草原,我胸腔似乎被打開,心情雀躍,臉上終於露出真正的笑。
九皇子放慢速度跟我並肩,只論感覺,他很像太子妃給我描述的十八九歲時的四王爺。
秋高氣爽,草香沁脾。
九皇子問我:「我叫耶律霄,直上雲霄的霄,你叫什麼?」
這是第一次有人問我的名字。
我回答道:「姜晚。」
九皇子臉上一直都是燦爛的笑容,他神采奕奕的眼睛看着我,「是說人溫柔美好的那個婉嗎?」
「不是。」我內心湧起一股想要來一次酣暢淋漓的賽跑的衝動,我加重揮鞭力度,瞬間拉開我們兩個距離。
「那是哪個字啊?」九皇子追在我後面問。
我高聲回答他:「晚來一步的晚!」
-18-
騎馬累了,我跟九皇子找了個草坡休息。他大剌剌地躺在草上,並且拍拍自己身邊,盛情邀請我也躺下。
見我猶猶豫豫,九皇子道:「小嫂嫂怕什麼,這遠離獵場,沒人過來。」
我聽這話更不對勁。
九皇子嘆氣,撓着頭坐起說道:「你們那邊的人還真是規矩多。」
他向旁邊挪了挪,問我:「現在能坐下了嗎?」
我這才坐下來,也有了空閒好好觀賞風景。蜀國沒有這樣遼闊的草原,望不到頭,無盡平原上樹木稀少,放眼所及是由綠轉黃的青草。
九皇子對這些不感興趣,他手背在腦後枕着,閉目養神。
我望着草原,心中感到無比的開闊,彷彿在這裏什麼都可以被忘記,什麼也都可以不顧及。
「小嫂嫂,你的夢想是什麼?」九皇子突然開口。
我被問住,細細想了一圈後發現我沒有夢想。
九皇子見我不回答,睜眼瞥向我,自己回答說:「我有。」
「我要去戰場,我想變成像四哥那樣被百姓敬仰的人。」九皇子說着激動起來,他一骨碌爬起來,眼神堅定,「我要成爲大遼最厲害的將軍。」
我看着九皇子,發覺這樣的神情我在四王爺太子妃臉上都曾見過。他們跟我完全不同,在他們的定義裏我是世間千千萬萬普通人中的一個,我不能理解他們的雄心壯志,也不能理解他們對戰爭的嚮往。
我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聊起來我心裏總是發悶,不舒服。九皇子許是看出來我心情不好,提議道:「要不要去玩滑草?」
我:「那是什麼?」
九皇子拍拍手上的塵土草葉,道:「你們小姑娘喜歡玩的東西。」
我也站起來,決定還是糾正一下九皇子的用詞跟態度。
「我不是小姑娘,我是四王妃,你也不許再叫我小嫂嫂。」
九皇子道:「你看着比小十還要小,而且我們沒差幾歲,你讓我喊你四王嫂,我叫着彆扭,你聽着也彆扭。」
我堅持道:「你不許叫我小嫂嫂。」
九皇子看着我,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我一頭霧水,不明白他在笑什麼。
「所以我才說以後要娶個蜀國姑娘當媳婦,小嫂嫂,你生氣可一點也不叫人害怕。」
我氣的火從心中來,嚴肅道:「九皇弟,我是你嫂嫂,注意言辭。」
「行,行,嫂嫂說什麼都對。」九皇子語氣不加掩飾地敷衍。
我不想再跟九皇子拉扯,他這人看着瀟灑肆意好說話,其實骨子裏跟四王爺一樣銅牆鐵壁。真要說優點,九皇子還肯敷衍你,四王爺他根本懶得搭理你。
九皇子帶我去了滑草場,其實在我看就是一個很高的草坡。我老老實實站着讓下人給我穿保護措施,九皇子抱臂站在一旁,我不用看他都能猜到他臉上的表情。
下人們拉來滑草器,我個子小,坐在滑草器裏綽綽有餘,九皇子就慘了,兩條腿委屈巴巴地蜷在滑草器裏,逗得我偷偷發笑。
我握住滑草器兩邊,反覆背誦下人說的注意事項,九皇子聲音興奮:「準備好了嗎?」
我深吸一口氣,點頭,「好了。」
九皇子:「出發!」
背後拉着我的力量瞬間消失,滑草器猶如離弦之箭樣衝下草坡。草坡高陡,我只感覺自己耳邊生風,整個人馬上就要衝飛出去。這根本不是娛樂項目,太驚險刺激了!
我抓緊滑草器,忍不住大喊:「什麼時候停啊!」
九皇子衝在我前面,他已經玩得忘乎所以,聽見我說話大聲喊道:「開不開心?!」
「開心你個鬼啊!」我已經沒有精力管理我的理智體面,扯着嗓子衝九皇子喊道。
-19-
終於在心跳馬上就要停止時,我滑到頭了。速度變緩時我松下力氣,慶幸自己還能活着下來。不料我鬆了力氣後,還在緩衝滑草器竟然失去平衡翻倒,我也跟着摔了出去。
下人們頓時嚇白了臉,大呼小叫地扶我起來。我拍拍身上的草葉土礫,寬慰他們不要小題大做。
九皇子過來跟我道歉:「我帶你到河邊洗洗吧,頭髮臉上都是土。」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流水聲音如此清脆的河流,蜀國皇宮裏人工造出來的河流婉約秀氣,流速緩慢,我以前可喜歡摘朵花放進去,看它慢吞吞地飄到下游。
九皇子看我蹲在那盯着河水不動,疑惑問道:「幹什麼呢?」
我還在驚訝這裏河水的聲音,跟九皇子說:「河流在唱歌。」
九皇子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我的意思,明白後一副就這的表情給我解釋:「這兒的水硬,流過石頭聲音就會響。」
我摸索着摘掉頭髮上的草葉,說道:「我以前沒見過。」
九皇子道:「那以後我多找你去玩,大遼好玩的地方可多了。」說着他站到我身後,我剛想抬頭看他要做什麼,九皇子就伸手按住我了頭頂,「別動,幫你摘草葉。」
然後又趕在我拒絕之前補充道:「你自己有的看不見,摘完我就到旁邊去好不好?」
我已經總結出經驗,不要跟大遼皇室的人談條件,他們的話不是詢問,是通知。
我把手伸進河水裏,水溫刺涼叫我倒吸一口氣。
九皇子說到做到,幫我清理乾淨後就到旁邊,背過身子無聊地踢草玩。我這才解開袖口綁帶,將袖子捲上去,查看自己的胳膊。
剛纔摔倒的時候就感覺到有點疼,捲起袖子一看果然青了一塊。我用手作瓢舀起一捧河水淋到青紫處,疼痛感登時緩解大半。
九皇子跟我閒聊:「四哥天天把你藏在府裏,你不會覺得無聊嗎?」
我繼續舀河水淋到胳膊上,「有事做就不無聊。」
九皇子來了興趣:「那你都做什麼?」
「四王爺書房有很多藏書跟大家字帖,我閒着無事便去尋幾本看,再練練書法。」我甩去手上水珠,拿帕子擦乾小臂,放下袖子重新綁好。
九皇子突然不說話了,我扭頭看他,他背對着我站得筆直,整個人從頭到腳透着一種僵硬感。
我站起來:「走吧。」
九皇子哦了聲,長腿一邁甩開我老遠。
上午快要過去,我們便回了營地。十公主站在看臺上,遠遠看見九皇子便開始招手:「九皇兄!」
九皇子先我一步回營地,我下馬時他已經跑上看臺去跟十公主說話了。
不一會兒,秋獵衆人也紛紛回營。四王爺跟在皇帝身邊,高頭大馬上他嘴角帶笑,一身玄色騎射服襯得他面如冠玉,恍然若天神下凡。
整個大遼皇室在我眼前,自秋日長空下,遼闊草原中,光芒萬丈地向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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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獵的皇子們笑着打趣說:「四弟今年收穫頗豐,遠遠超過我們這羣兄弟啊。」「那是自然,今年有四嫂嫂在,四哥肯定要大展身手,哈哈哈哈。」
還有人對太子妃道:「今年嫂嫂怕是要甘居第二了。」
四王爺沒過多理會他們,他看見我後徑直向我走來,我摸不準他的意思,問道:「餓了嗎?」
四王爺似乎也沒想好跟我說什麼,點點頭,「有些。」
身後那些皇子們紛紛起鬨,我聽了那些話耳朵通紅,四王爺清下嗓子,問道:「小九帶你去哪玩了?」
我一五一十答道:「去騎了馬,還有滑草。」
四王爺聽後嗯了聲,抬頭去看看臺上的九皇子,九皇子揮手道:「四哥。」
秋獵喫食大多是皇子們打到的獵物,我看着一大桌豐盛的,我叫不出名字的肉類驚訝。四王爺洗了把臉纔過來,濃黑眉毛上還掛着水珠,幾縷碎髮貼到額頭上。
「喫吧。」四王爺落座。
我咬着筷子,不知道該從哪一道菜開始。
「麻辣兔丁,應該合你口味。」四王爺將桌子那邊的麻辣兔肉換到我面前。
我嚥下口水,小口但連續地開始喫肉,彩雲還給我倒了杯馬奶酒。我喝了一小口,奶香中浸着辛辣,我皺眉把酒杯推遠,小聲吩咐彩雲給我換碗牛奶來。
四王爺輕微地笑了一聲。
我還聽見了。
「我以前只喝過青梅酒,沒喝過這麼烈的。」
四王爺喝酒用碗,他仰頭喝光碗裏馬奶酒,神色如常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啊!
四王爺,九皇子,大遼皇室的人怎麼一個比一個會惹人生氣。
「晚上有烤全羊,中午少喫些。」四王爺對着我盤中摞成小山的碎骨頭說道。
我伸向哈達餅的手收回去,端起了牛奶。
飯後我隨便找了個藉口出去讓彩雲給我塗藥,又站在風口吹了一會確定身上沒有藥膏味道纔回房間。
四王爺已經躺在牀上,看樣子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爬到牀裏面,四王爺動了動身子,睜開眼睛看我:「去哪了?」
我:「剛纔看見外面有種花很漂亮,去摘了些。」
四王爺復閉上眼,低聲說:「明天帶你去打獵。」
我沒反應過來:「不是讓我跟九皇子玩嗎?……還有,太子妃她……生氣怎麼辦?」
我承認自己有私心,我迫切地想分到一些四王爺對太子妃的感情,我嫉妒這種感情,我希望能有一個人也會這樣跨過諸多艱難來愛我。
四王爺沒回答我,我沒敢繼續問,他帶回來那麼多獵物,應該很累吧。
四王爺睡着了,我卻毫無睡意。我深深注視着他,心想他只是個四王爺,軍功比太子多如何,能力比太子強又如何,大遼皇帝那麼多皇子,哪一個拎出來都有比只剩溫和寬厚的太子突出的長處。
但那又如何。
就像我一樣,我只是個沒人要的小公主,論讀書,品行,氣質,容貌我沒有一項比得過長寧公主。
他搶不過太子,我強不過嫡公主。
但我是心甘情願來和親的,這點與四王爺不同,他娶我,心不甘情不願。
-21-
我沒想到除了帶我打獵,四王爺還會帶我去看日出。
我被叫醒時,四王爺穿戴整齊坐在牀邊,我頭腦發昏轉不動思緒,問說:「怎麼了?」
四王爺替我將掛在架子上的衣服拿來,道:「去看日出。」
看日出?
我立刻清醒了,內心說不出的甜蜜開心。
「穿上衣服我們就走。」
我穿衣服的動作停住,我敢肯定這是他一時興起,哪裏會有男子帶妻子看日出不給梳妝打扮時間的。
時間緊,我連頭髮都只能潦草地梳幾下就被帶到馬上去看日出。我以爲要自己騎自己的馬,沒想到四王爺喊住我:「你去哪?」
我也疑惑地看着他,「去牽馬。」
四王爺沒說別的,他直接把我抱到了馬上,自己也翻身而上,長臂拉起繮繩,自後背擁我在懷中。
「駕。」
四王爺的聲音就在我耳邊,他騎馬比所有人都厲害,又快又穩。我挺直後背,風迎面吹來,我低頭看四王爺拉着繮繩的手,鬆散挽起的長髮有大半顛落,它們被吹起向後。
我用手攏住散落的頭髮,不敢想方纔被吹起的頭髮有沒有碰到四王爺的臉龐。
天邊破開一絲紅光。
駿馬疾馳,四王爺偶爾會揮鞭催馬加速,我心臟跳動慢慢加速,一種奇怪滿足的情緒開始我的胸腔蔓延,我看着遠處的朝霞,竟然覺得四王爺在帶我逃跑。
爲什麼要逃跑,逃去哪,我們不管也不在意。
「籲。」四王爺勒馬,他沒有下馬,我們兩個人就這樣騎在馬上眺望天際。
此時晨光尚呈現清涼的藍色,我望着遠處,紅日露出一線,那方天空開始大亮,我忍不住屏住呼吸,不敢眨眼。只見那紅日微微一躍,天空瞬間大亮,朝霞滿天,整個草原變成了金色。
「好壯觀。」我喃喃道。
秋日晨光溫暖乾燥,四王爺不說話,我也靜靜地看着遠方。我感受着來自太陽的溫度,彷彿擁有了一個同樣的,沉默的擁抱。
回去下人們已經備好了早飯,我喚來彩雲爲我梳妝,看着銅鏡裏的我,彩雲邊梳頭髮邊說道:「公主跟以前不一樣了。」
我望着鏡子裏的自己看不出變化:「哪裏不一樣?」
彩雲回答:「離開蜀國時公主還是小孩子,現在長大了。」
纔過去半年,哪裏會有那樣大的變化,我只當彩雲又在哄我。
我原是沒動過要分到四王爺感情的心思,只是他不該對我這樣,我嚴防死守的口子被四王爺輕描淡寫地劃開一道裂縫,不容拒絕地把他對我的好塞進來。
他心裏忘不掉放不下太子妃,可偏偏還招惹着我。
我只當自己運氣不好,畢竟無論是在蜀國還是大遼,我見到的,無論是皇帝還是皇子,他們的愛從來都是可以分成幾份的。像長姐遇到周先生那樣的運氣,我大概是無福消受。
-22-
到了圍獵場我才知道原來第二天不比單人,而是組隊。
我牽着馬跟在四王爺身後,路上遇到九皇子跟十公主,十公主正跟九皇子拌嘴,見我跟四王爺過來,行禮道:「四皇兄好,四嫂嫂好。」
九皇子看我一眼後別開視線,也跟着行禮:「四哥,四嫂嫂。」
我狐疑地盯着九皇子,心想難道大遼皇子難道都會變臉嗎?昨天還對我沒大沒小,連我生氣都不改稱呼的九皇子今日居然乖乖叫我四嫂嫂。
太子跟太子妃也過來,太子對四王爺笑道:「論單人騎射兄弟姐妹中你是第一,但今天是組隊圍獵,四弟,第一該讓位了。」
我聽懂太子言下之意,分明這只是他們兄弟之間的玩笑話,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沒辦法用輕鬆得體的語氣回答。
「太子殿下這話說的,是不把小十放在眼裏嗎?」九皇子插嘴道。
十公主立刻擰了把九皇子:「九皇兄你什麼意思?」
九皇子佯裝疼痛低呼幾聲,求饒道:「小十你輕點。」
他們兄弟幾人又說笑了幾句,太子妃也跟着說了些,我偶爾點點頭,附和他們。
圍獵即將開始,衆人挺胸抬頭,迎着明媚秋日,只等皇帝一聲令下。
「你比十公主要厲害。」四王爺忽然開口,他說道:「我只教了你幾節課,她自小就學。」
我心想他這是在安慰我嗎?
還真是迂迴曲折的安慰。
隨着皇帝的手勢,一聲清亮哨子破空而出,所有人揮鞭策馬,我身處其中,剎那間彷彿身處混亂廝殺的戰場。
我技術不精,懂事地不去給四王爺添亂。
我跟在他身後,爲他每一次射中獵物歡呼。
途中我們又遇到了太子太子妃,太子妃拉弓搭箭,於百步之外射中一隻棕色狐狸。
隨行奴才跑過去將獵物撿起,太子妃看見我盯着狐狸,叫住那奴才:「送到四王爺那邊。」
「昨天就說要給你打只狐狸,冬天做個圍脖。」太子妃笑着跟我說,「雖然顏色不如白狐皮漂亮,保暖不差的。」
太子跟Ţû₀過來打趣:「月兒,你的胳膊怎麼向外拐啊?」
太子妃道:「殿下你也知道我父親從小就把我當男兒養,整個將軍府都是一幫只會舞刀弄槍的男人,所以我就特別想有個妹妹。」
太子妃說着看向我:「晚兒就是我從小想要的妹妹。」
她目光磊落坦誠,我是做不出這樣眼神的,要我僞裝也不行。這種目光來自內心的強大跟自信,太子妃有資格,也配得上四王爺對她不放手的愛。
她沒必要,也想不到要因此來防備我。
太子道:「那剛纔逃走的梅花鹿,我是勢在必得了,要真是讓月兒你射中,說不準又送給四弟妹了。」
四王爺插話道:「什麼梅花鹿?」
太子妃回答:「怎麼,要跟我搶?」
我幾乎瞬間就去看太子妃的表情,她微微揚起下巴,眼睛裏,嘴邊都帶着勝券在握的笑。
四王爺道:「各憑本事。」
太子妃笑出聲,「還是這副老樣子。」說罷她揮鞭策馬,跑進樹林中,太子跟隨其後。四王爺側臉堅毅,我的馬不該安分,一直來回踱步。
「你先回去。」他對我說。
「我不走。」我拒絕道。
我不甘心,我想一直待在四王爺身邊,縱使在太子妃的光芒下他根本看不見我。
四王爺對我皺眉,我鼻腔酸澀,手上繮繩攥緊,他輕微地嘆了口氣,對我說:「晚晚,聽話。」
他叫我晚晚。
我瞬間掉下眼淚。
我立刻伸手抹掉眼淚,說道:「我知道了,我回去。」
-23-
我掉轉馬頭往回走,眼淚徹底失控,我咬着牙不敢哭出聲,不想四王爺看出我抖動的肩膀。
直到我聽到身後四王爺策馬離開的聲音,我才緩緩停下。
回到大營時候尚早,我隨便找了處向陽的草坡躺下,風柔和地拂面而來,我聞到一陣草籽的香氣。
淚痕未消,我心已經平靜。
或許我只是想找一個寄託,因爲我嫁給了四王爺,所以我的寄託是且只能是他。當我想把迷茫無措的自己交給想象中的夫君時,我便已經癡傻了。
「到處找不到你,居然在這曬太陽。」
草坡上傳來九皇子的聲音,嚇得我趕緊捂住眼睛,坐起來背過身問道:「你怎麼在這?」
九皇子在草坡上下來坐到我旁邊,「小十技術太差,我說她幾句還跟我生氣了,反正我們怎麼也是倒數,乾脆直接回來了。」
我擦去淚痕,但仍然彆着臉跟九皇子說話:「那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
九皇子道:「拴馬時看見你的了,不過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四哥呢?」
他不提還好,一提我眼淚又要冒出來。
「跟太子妃搶梅花鹿去了。」我回答,「他讓我回來。」
九皇子哦了聲,聽着已經習以爲常,「太子妃還沒嫁給太子前每年秋獵她都要跟四哥搶第一隻鹿,我們也不懂,可能這是他們長年一起作戰時的小遊戲吧。」
九皇子又說道:「你別難過,四哥他就是那樣的人。比如我,前幾年明明都已經通過軍營測試了,結果因爲要出去剿匪,四哥覺得我去將士們肯定會分心保護我,直接把我打發回宮了。再比如說太子妃,他們兩個領兵打仗時候被換下戰場時候也多了去。」
「總之四哥他要做什麼事情,一切都要萬無一失,任何一點點意外,隱患都不能有。」九皇子拍拍我肩膀,同情我道:「慢慢你就習慣了。」
「我不想習慣……」我小聲說,「我不想當那個隱患。」
九皇子沒聽見,他繞到我面前,在懷裏拿出個藥瓶給我,「這是我在小十那拿的,對治跌打損傷,止血止痛效果特別好。」
「我沒有碰到哪。」
九皇子不由分說把藥瓶塞我手裏,「你跟小十技術差不多,那丫頭出去一會磕磕碰碰青了好幾處,你估計也比她好不到哪去。」
送上門的藥,不要白不要。正好我手臂上的那塊青紫塗了藥膏也不見好,十公主用的東西自然是好的,應該見效很快。
我收下藥膏,問道:「十公主沒問你要這個做什麼嗎?」
九皇子衝我眨下眼:「我悄悄拿的。」
他站起來對我伸出手:「走,帶你去玩。」
我仰頭看着九皇子,他面容清秀,略微歪頭對我笑。
「好。」我伸出手。
我需要一些熱量來讓自己忘記以前。
九皇子彎腰,要接住我伸出的手。
如果沒有一個奴才驚慌地大喊,「四王妃!王爺受了重傷!」
我心咯噔一下,九皇子見狀立刻拉住我的手,「你彆着急。」
四王爺怎麼了?
他傷到哪了?
傷的重不重?
我踉蹌着起身,雙腿此刻卻不爭氣地發軟,我跑出幾步就跪倒在地。我掙扎着站起來,只覺大腦發矇。
九皇子大聲喊我:「姜晚!大營在那邊!」
我如夢初醒,才發現自己跑錯了方向。九皇子抓住我胳膊,「我帶你回去。」
九皇子步子大,我此時竟然能跟上他的速度,陽光明媚,我只覺周身寒冷。
他帶我跑到大營,我看見衆人抬着擔架,太子太子妃身上都是血,我看見擔架上垂下來的手,指尖血珠斷了線一樣掉落。
我一下子站不穩,還好九皇子在身邊,他一把摟住我,「先過去看看四哥傷勢。」
他在跟我說,也在跟自己說:「四哥在九死一生的戰場上都能平安回來,這次也會的。」
我趕在四王爺被抬進軍醫帳子裏前見到了他,他面色因爲失血過多而慘白如紙,雙脣烏紫,止不住的鮮血在擔架上流到地上。
皇帝,皇后,太子,太子妃,一衆皇子公主都慌了神。我跟着進大帳裏,近距離看到四王爺的傷口後我失聲痛哭。
他趴在牀上,後背幾道深可見骨的猙獰傷口,鮮血源源不斷地在血肉身處湧出,如同不會斷的河流。
太醫高聲喊:「生火,拿烙鐵跟麻沸散來。」
我不會思考,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
很快我就知道了,他們將燒紅的烙鐵生生按到了四王爺的傷口上。巨大的疼痛讓麻沸散也不管用,四王爺活活被疼清醒。
他喊出聲,脖頸青筋暴起,頭髮溼透。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我手足無措,我連抱抱他都不能。
「王爺,王爺,你堅持住。」
四王爺眼神渙散,他頭向我的方向抬了抬,嘴脣微動,然後又再次昏死過去。
他的傷口太深了,血根本止不住。我跪在牀邊大哭,喊太醫:「你們快點啊!快點止血啊!」
太醫不敢回答我,他們也沒時間回答我。
我握住四王爺的手,他的溫度越來越低了,我急得大哭,「怎麼辦啊?怎麼辦啊?」
忽然我想到什麼,我渾身上下摸遍,而後又四處尋找九皇子的身影。
終於我看見了九皇子。
我彷彿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我握着四王爺的手,衝九皇子哭道:「耶律霄!藥不見了,你給我的藥不見了!」
-24-
在場衆人沒有精力分出大腦思考我的話,九皇子也眼眶含淚,他對我輕輕搖頭,我徹底失去希望,我轉頭去看四王爺。
「你還欠我一隻兔子呢,你說要給我打兔子的。」
四王爺眼睛緊閉,他聽不見我說話了,他要離開我了。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應該是很久,太醫滿身血污叩首道:「王爺的血止住了,但傷勢太重,能不能扛過去,就看王爺自己了。」
皇帝踉蹌,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牀上生死未僕的四王爺,而後忽然口吐鮮血,昏死過去。
皇后大喊:「太醫,太醫。」
皇帝被緊急送到主帳,皇后驚慌的聲音穿插其中,「太子!太子在哪?!」
因爲皇帝,帳篷裏一下子少了很多人,變得空空如也。
只剩下太子妃。
她身上血跡已經乾涸,胳膊上,臉上,都有傷口。
她慢慢地走到牀邊蹲下,對上我滿含淚水的眼睛,她眼淚慢慢盈出眼眶,對我說道:「阿遠是爲了救我,他本來可以不救我。」
我無法形容出那時我的心情,或許我根本沒有心情,我的大腦,我的身體已經僵硬,我只能聽到這句話,我沒辦法處理這句話。
所以我只是看着太子妃。
「路上我們遇到了黑熊,我推開太子後,躲不開黑熊了。是阿遠他飛撲過來,是我……是我害了他。」
太子妃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我呆呆地望向四王爺,他躺在那,我卻感覺,我徹底失去他了。
我日夜守在四王爺身邊,他起了高熱,湯藥一碗接着一碗灌下去,體溫卻仍不見下降。我不敢眨眼,怕一閉眼四王爺的呼吸就停止了。
彩雲心疼我,讓我每日多休息會。
「公主,鐵打的人也不能這麼熬啊。」
我搖頭拒絕,我心裏清楚,照顧他的這段日子大概是我最後還能光明正大擁有他的時光了。
有時候我也會問四王爺:「你這麼喜歡太子妃嗎?命都不要了。」
四王爺自然是沒有回答我的,他一直昏迷着,偶爾會有清醒的時候,不過時間非常短。我沒辦法跟他的疼痛感同身受,只能從四王爺的表現上來猜他到底有多疼。
當一個強大的人在你面前奄奄一息,你會愚蠢地原諒他所有過錯,任何委屈不滿在他的命面前都顯得不值一提。
四王爺再次被疼醒,他咬緊牙,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順着鬢髮滑落。
「麻沸散呢?」四王爺問我。
我忍住眼淚搖頭,這段時間他用的太多了,太醫說四王爺身體虛弱,不能再經受這樣大劑量的麻沸散了。
四王爺趴在牀上,手指因爲太用力攥緊被褥而關節發白,疼痛或許真的能叫人卸下平時的理智冷漠,四王爺偏頭看我,喊我的名字。
「晚晚,我好疼。」
我眼淚掉下來,面對四王爺的疼痛,我除了陪在他身邊外,束手無策。
四王爺緩了一會兒,開口道:「別哭了,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情吧。」
我在蜀國的生活沒有什麼值得講,可四王爺要聽,我就努力回憶幾件。
「我母親不是皇后,我是被長寧公主要到中宮的。得知要在中宮生活的前一晚,我偷偷溜在夜裏溜出去,走了一遍明天的路。其實那條路上有什麼,有沒有遇到巡邏侍衛,我都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天晚上月亮很亮,月光鋪到地上如白霜,能清晰照出宮牆的影子。」
四王爺聲音輕微:「還真是膽大。」
我回道:「那時候年紀小,長大後反而不敢走夜路了。」
「還有一次我偷溜出宮,遇到一羣跟我同齡的小孩子。年齡相仿的小孩總是很快就能成爲朋友,他們跟我說要去探險,問我要不要一起去。」
四王爺道:「你去了。」
我點頭:「他們帶我去了一片很大的荊棘林,我們是晌午後進去的,剛開始我們拉着手向着一個方向走,可走着走着,我們就慌了。那片荊棘林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大,我們胳膊,臉都被劃傷,有人還哭了。」
四王爺看我,我連忙道:「不是我,我沒哭。」
「後來有幾個小男孩自己去找路,我當時跟着一個比我年長的姐姐,她拉着我,告訴我別怕。幸運的是那幾個小男孩出去了,他們的聲音在不遠處傳進來,原來我們離外面已經很近,只是大家不知道罷了。」
我想起那次的探險,已經記不起當時的心情,可能有害怕,也可能只有興奮。總之我對探險的記憶只留下了荊棘林裏稀薄的陽光以及出去後我手臂上細細小小的劃痕。」
我還給四王爺看了我手腕內側一條已經不顯眼的傷疤。
「這是我貪玩爬到假山上掉下來後被石子劃傷留下的。」
四王爺看着我,我在他眼神里讀出這不是你的懷疑。我也會恍惚,以前的我真的那樣不守規矩,瘋跑瘋玩嗎?
我也想問四王爺他小時候有什麼趣事,只是剛要開口,門外奴才通報太子妃來了。
我看了眼四王爺,他對我點點頭。
我對外說道:「請太子妃進來。」
太子妃看着憔悴了些,她進來後對我輕輕頷首,我忽然覺得現在這個場面很諷刺,誰能想到大遼的四王爺跟太子妃居然兩情相悅,而他們私下相會時,我這個四王妃還在場。
我站起身,自覺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去外間休息會,你們聊。」
我放下珠簾時,看見太子妃在牀邊坐下,四王爺喚她:「小月。」
他們談話聲音輕,我又不知道在彆扭什麼勁兒,分明心裏跟貓撓似的,卻偏偏不肯湊近聽一聽。
-25-
沒過一會,太子妃到我門前輕聲喚我:「晚兒?」
我整理一下衣服後回到裏屋,太子妃拉起我的手,在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翡翠鐲子給我,「看見這鐲子時就覺得適合你,這次專門給你帶來。」
我不想接受,推辭說:「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太子妃有些尷尬,我又解釋說:「出嫁前我長姐送了個玉鐲子給我。」我抬起手腕給太子妃看長姐送我的玉鐲。
四王爺也開口:「她既有,你便自己留着吧。」
太子妃走後,氣氛好像變得更尷尬。我坐在桌邊,桌上有太子妃帶來的綠豆糕。我回頭看四王爺,心想這是太子妃送的,或許他會喫吧。
我將綠豆糕拿出來,問他:「要喫嗎?」
「不喫。」四王爺視線在綠豆糕上移走,問我:「早上不是說給我熬了雞湯?」
我瞪大眼睛,「你早上醒過?!」
四王爺閉上眼,他現在需要休息:「醒了一會。」
那句話我也就是說說,沒指望四王爺聽到。雖然雞湯我確實在燉着,但我默認那都是我的。
「我餓了。」四王爺開口。
「那我去給你拿。」我站起身,小聲嘟囔再也不在四王爺昏睡時候說話了。
只是我再回來,屋裏又來人了,這次是九皇子。
他年紀小,性子不如太子妃沉穩,我剛到門外就聽到他義憤填膺的聲音:「皇后跟太子這些天就快住在父皇那了,噓寒問暖無微不至,我看着就生氣。」
我端着雞湯進去,九皇子回身見到我,話語戛然而止。我將雞湯放在桌上,拿出一隻空碗,湯勺碰撞的聲音在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我端着好的雞湯過去,九皇子站起來給我讓開位置,「四嫂嫂。」
我把雞湯遞給九皇子,九皇子疑惑地看我,我皮笑肉不笑,覺得自己是一隻進了狼窩的羊。
衆人皆知太子與四王爺交好,是自幼一起長大的情分,如今四王爺縱容九皇子在王府裏議論太子跟皇后,莫非他根本不是太子那邊的人?
我不敢細想,感覺這是比發現他跟太子妃私情更嚴重的事情,我多說一句,可能就被拋屍野外了。
「你們聊,我去看看雞湯好了沒有。」
九皇子:「這不是雞湯嗎?」
我:「還有一鍋。」
四王爺這時開口:「你留下。」
我不想留下。
我本能抗拒所有能接觸到權力漩渦的機會。
九皇子看看四王爺,又看看我,最後一語不發低頭看雞湯去了。
我拒絕說:「雞湯不能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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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王爺看我一眼,平淡地拋出一道驚雷,嚇得我跟九皇子臉色蒼白麪面相覷。
他說:「沒什麼你不能聽的。」
我下意識倒吸一口涼氣,心跳都要被四王爺嚇靜止。九皇子也一臉震驚,他結結巴巴地喊了聲四哥,然後呆滯地看向我。
如果表情能說話,他大概在問我:「你什麼時候打入我們大本營內部了?」
我如果能用表情回話,大概在說:「我連你們是一個陣營的都不知道。」
廚房當然沒有第二鍋雞湯,我被強硬地留下來,當一個喫綠豆糕喝雞湯的背景人。
九皇子說話聲音比剛纔明顯小了不少,他顫抖的手指險些握不住湯匙,我熬了一上午的雞湯有一半被他灑到了牀榻上。
「父皇身體想必出了問題,我偷偷查過父皇的藥渣,絕不是太醫院所說急火攻心導致的氣血倒流用的藥物。皇后跟太子日夜守在父皇身邊,我去只是匆匆見了父皇一面,就被請出去了。」
皇后跟太子行爲反常,我小口咬着綠豆糕,感覺中京城要變天了。
四王爺聲音要更輕一些,他告訴九皇子說:「太子妃日後會在宮裏協助你。」
九皇子更加驚訝:「四哥,你連月姐姐都收買了。」
九皇子心直口快:「當時太子拿着賜婚聖旨到邊家時我就想揍他來着,月姐姐是我大遼赫赫有名的女將軍,她爲大遼流過血拼過命,太子憑什麼把她娶到宮裏去!要我說月姐姐就不該去什麼賞花宴,哪那是她賞花,分明是太子賞她。」
九皇子越說越氣,碗裏本就不富裕的雞湯又灑了一些出去。
「小九。」四王爺壓低聲音。
九皇子老實下來,看了眼碗裏雞湯,問四王爺:「四哥,你還喝嗎?」
四王爺閉閉眼:「拿走吧。」
九皇子就走到我身邊,小聲跟我說:「也給我盛一碗,我聞着可香呢。」
我只好將剩餘的雞湯盛給九皇子,九皇子也沒換新的碗,就着四王爺剩下那點一口喝光了。
「沒想到你熬的雞湯這麼好喝,比御廚做的都美味。」
四王爺今天堅持清醒時間太長了,他有些乏,我看出他臉上的疲憊,對九皇子道:「時間不早了,你回宮吧。」
九皇子不走,他大咧咧在桌邊坐下,胳膊撐着腦袋對四王爺道:「四哥,四嫂現在也是我們這邊的人了,中午總要慶祝一下吧。」
而後他又抬眼來看我,笑得燦爛無害,「你說呢,四嫂。」
好厚臉皮的人!
四王爺道:「胡鬧。」
我用腳踢踢九皇子,九皇子不解,我悄悄跟他說:「現在王爺不能起身,喫飯需要人喂。到時候我們兩個在這喫喫喝喝,王爺在牀上躺着,太過分了。」
我補充道:「你要照顧他作爲兄長,丈夫的自尊心。」
九皇子被我勸走,臨走時他逼我發誓,下次他再來一定要喝我親手熬的雞湯。我點頭答應,轉頭就叫人去問中京城哪家雞湯最鮮美,憑我對九皇子的瞭解,他那麼愛捉弄人,一準隔兩天就要來一次。
終於又只剩下我跟四王爺。
我這時候纔敢問出自己心中的疑惑:「爲何,要我留下?」
四王爺給了我一個無懈可擊的回答:「你在中京城還認識誰?」
我無話可說,中京城裏我認識的人十隻手指就能數過來。四王爺,太子妃,九皇子,皇帝皇后太子,差點忘了,還有長寧公主給我介紹的那幾個大遼朋友。
他們對我很盡心盡力,我剛嫁過來的時候託人給我送來了幾張地契,幾間鋪子,還有些蜀國自己的暗樁。
那時候我還跟彩雲說,我連去書房送雞湯都不行,給我這些暗樁又有什麼用呢?時間久了,那幾個人對我也不抱希望,與我聯絡越來越少,最後徹底失聯了。
但我深信一個沒有威脅的和親公主是不可能這樣輕鬆被留下的,我身上有四王爺想要的東西 。
果然,四王爺對我說:「小九不便經常去東宮,有些東西我需要你幫我拿出來。」
我現在的處境可以說是騎虎難下。
我問四王爺:「你要當太子嗎?」
四王爺道:「我以爲你知道。」
我頭皮發麻,怎麼也沒想到在蜀國沒經歷過的權力爭奪廝殺,居然讓我在大遼真真切切體會到了。
這條路要麼生,要麼死。
我嘴脣發抖,問四王爺:「你不怕我去告訴太子嗎?」
四王爺看向我,他眼睛裏是冬日黑夜,他問我:「你會嗎?」
我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四王爺抬手覆蓋在我的手背上,來自男性皮膚的乾燥輕輕地緩解我手指的溼冷。
我看着四王爺,搖頭說:「不會。」
四王爺捏着我手背上鬆軟的皮肉,問我說:「在蜀國,你們爲我編了一首歌。」
我知道那首歌。
中京有惡狼,狼名耶律遠,孩童囫圇入,活人半口嘗,只待勇士出,送他歸西方。
四王爺說話永遠都是平緩,聲調沒有起伏的。他再一次叫了我的名字:「晚晚,沒有勇士。」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我哥哥們在戰場上對峙耶律遠的恐懼。
沒有勇士。
是勇士沒出現,還是說勇士被殺光。
-27-
年前我最後一次進宮,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彩雲陪我一起,她爲我撐傘,感慨地說:「公主,我們來這裏已經一年了。」
「才一年啊。」我伸手接了片雪花,掌心溫度高於雪花,剛落上去就化了。
太子妃早早就在等着我,她宮裏火爐生的旺,我自外面雪天來,剛進去就熱得脫掉了斗篷。
宮裏飄來誘人的烤肉香,太子妃牽着我的手領我入內,笑道:「晚兒可來的巧,今日太子在母后那拿了塊鹿肉來,我們正烤着呢。」
我隨着太子妃進裏面去,太子正坐在鐵爐前,一手拿着幾串鹿肉,一手搖着蒲扇,瞧見我來笑道:「四弟妹可有些時候沒來了。」
我道:「九皇子剛教會我滑冰,我這些時候都去北湖了。」
提起九皇子,太子笑一聲,又好笑又無奈似的,「小九都是要成親的年紀了還這麼愛玩,前些時候母后給他挑了幾個世家小姐,但這小子說什麼還沒玩夠,氣得母后叫他跪了好幾個時辰。」
太子妃道:「說起小九的婚事,晚兒倒是能幫上些忙的。」
「?」
我能幫上什麼忙?
太子烤好一串遞給太子妃,太子妃又轉手遞給我,我去看太子,太子妃笑道:「不用管他,今日你留在這用膳,讓太子殿下爲我們烤鹿肉喫。」
太子也跟着笑道:「你就喫吧。」
我咬下一口,鹿肉滾燙,我捂着嘴口齒不清:「好喫。」
太子又問:「小九的婚事怎麼跟四弟妹有關係了?」
太子妃道:「母后爲小九選皇子妃時我問過他,小九說他想要個蜀國姑娘當皇子妃,所以我才說這事晚兒能幫忙。」
太子瞭然,看向我道:「若是蜀國有適齡的公主,本宮就向父皇請道聖旨,全了小九心願。」
我笑笑,口中鹿肉味同嚼蠟。
「回太子殿下,蜀國並無適齡公主。」
太子神色惋惜:「那還真是遺憾。」
太子妃引開話題:「這喫肉須得飲酒,沒有酒,這肉也喫不爽快。」
奴才們便呈上好酒,我在府裏是不喝酒的,四王爺也不許我學。只是沒想到太子也是個跟我一樣不善喝酒的,我還沒醉倒,他倒先被扶去休息了。
酒喝多了頭疼,我被彩雲扶着去內室換衣裙,這滿身酒氣回去後被四王爺聞見又要臭着一張臉說我。
太子妃跟着進來,她支開彩雲,親自爲我換衣。
「這是今年各地官員花錢買官的名單,我只能憑記憶默出大致,你帶回去給他。」太子妃爲我戴上一隻手鐲,輕聲附耳說道。
我點頭:「嗯。」
這幾個月,太子黨的幾名官員落馬,夜裏我還曾見過太子祕密到訪王府,四王爺演技令人叫絕,若不是我身處此局,恐怕也會像太子一樣被矇在鼓裏。
酒勁上頭,我忍下一聲酒嗝,輕聲問太子妃:「事成之後,你們打算怎麼辦?」
太子妃沉默了,我便明白,避而不答,就是回答。現在想想,可能四王爺奪權也有太子妃的原因在吧。
我相信太子妃知曉我也喜歡四王爺,但她不想讓我難堪,我們兩個就這樣維持着薄冰一樣的和諧。她其實沒有必要顧忌我的感受,畢竟在這場感情的博弈裏她是贏家。
我沒法去妒忌,憎恨他們兩個中的任何一個。走在出宮的路上,彩雲要爲我撐傘,我沒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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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往種種,如今如走馬燈一樣重現在我眼前。
從我嫁過來的那個晚上,四王爺醉酒將我撲倒在牀,嘴裏說錯了。那是一切的開端。
我那些日子總在想,爲何四王爺會說錯了這兩個字,父皇已經告知大遼要嫁過來的不是長寧,是我。
後來入宮,太子提起我頭上的鈴蘭髮簪,我記憶角落裏關於四王爺跟太子妃的對視被我回想起來。那支髮簪是梳洗時丫鬟在四王爺賞賜的首飾裏拿的,我看着漂亮,就選了它。
四王爺爲何要將那支髮簪放到我的首飾盒裏?
我可憐自己,低笑出聲。
他是故意的,故意讓太子妃看見那支髮簪也可以戴到別人頭上。太子妃要忘記的,他偏偏不讓。
所以他纔會說那句錯了,不是嫁錯了公主,但確確實實也是嫁錯了人。
再想到那花環,我彷彿被這蒼茫大雪洗乾淨了眼睛大腦,一切都豁然開朗。
那花環裏一定有我看不懂的密語,那密語告訴了太子妃四王爺對他消不去的情意。那個花環或許只有四王爺才能編出來,或許他爲太子妃編過很多個。
那太子妃送我的小弓裏面又藏着什麼話呢?
我越想後背越發涼,這些我尚且知曉,那我不知曉的呢?
我恐懼地看着自己一身錦衣華服,又去摸自己頭上的珠翠,這些東西忽然變得讓我害怕,彷彿它們都變成活物一樣,它們在我身上說着話,但我卻一無所知。
彩雲被我表情嚇到,她抓住我的手腕急切喊道:「公主!公主!」
我回過神,臉色灰白。
「公主,雪這樣大,還是讓我給您撐傘吧。」
「不用。」我飛快說道,我需要這場大雪來沖刷我的大腦來讓我眼前那些迷霧散開。
快到宮門前,我看見了九皇子。
他穿一身雲水藍襖子,旁邊太監不及他高,費力爲他舉傘擋雪。見我出現,他一把拿過奴才手裏的傘向我走來。
「怎麼不撐傘?」他的傘將我跟紛揚大雪隔開,他轉頭呵斥彩雲,「怎麼照顧主子的,萬一惹了風寒你擔當得起嗎?」
「是我不想打傘,你別怪彩雲。」
九皇子嘟囔道:「你對她都比對我好,等到真惹上風寒又該後悔了。」
我心情不佳,「找我有事?」
九皇子在懷裏拿出一個小木盒塞到我手裏,笑嘻嘻道:「快到年底宮裏忙,我怕抽不出時間去找你,便提前將生辰禮物送給你。」
「你,你如何得知我的生辰?」我並未告訴過九皇子。
「四哥跟我提起過一次。」九皇子叮囑我道,「你要好好保管,我還特意拿着它去佛寺唸了經文,請大師加持過呢。」
我逗他:「難不成你送我串佛珠,要我遁入空門從此不問紅塵?」
九皇子呸呸兩聲,「說什麼呢,我能給你求那個!」
我作勢要打開盒子:「到底是什麼啊?」
九皇子一把攔住我:「總之就是保平安那些,你回去再看。」
神神祕祕,我掂量着木盒的重量,估計他也放不了什麼捉弄人的東西。
「那我走了。」我對他擺擺手。
深紅色宮門壯闊奇高,走到一半我莫名回頭看了一眼,沒想到九皇子還在,他見我回頭也是一愣,隨後對我揮揮手。
彩雲撲哧一聲笑出來:「九皇子看起來傻傻的,半點也沒有剛認識時的傲氣 」
我卻沒回答她,只是問了句:「彩雲,你還願意回到皇宮裏嗎?」
彩雲說:「對奴婢而言,有公主的地方纔是我願意留的地方。」
我調侃她:「今天嘴這麼甜啊。」
彩雲回答我說:「不怕公主笑話責罰,在這裏奴婢只有公主,彩雲將公主視爲家人一般,故鄉雖一生不得返,但有家人的地方,也能叫故鄉。」
我對她笑笑,嘆息道:「若是你我生在普通人家,做對平凡姐妹,該有多好。」
彩雲也對我笑笑,「那奴婢仍然做姐姐,繼續照顧公主。」
-29-
回府時雪停了,我去尋四王爺。管家說王爺在後院,我便去了後院。
但沒想到四王爺在堆雪人。
後院空無一人,我到時四王爺正在滾第二個雪球。他見我呆呆站在院子口,對我招手:「過來。」
後院的雪沒人掃,我深一腳淺一腳走過去,將手腕上鐲子取下來遞給他:「名單。」
四王爺沒接,「不急。」
我只好又把鐲子戴回去,四王爺繼續滾雪球。他力氣大,推着那個大雪球走上幾個來回也不見喘粗氣。
我心想着四王爺怎麼還有這樣童趣的一面,堆雪人這一看就是我愛乾的事情。
我要不要幫忙?
思慮再三,我決定還是象徵性問一句。
「王爺,需要我做什麼嗎?」
四王爺推着雪球在我面前停下,道:「去找幾根樹枝,再去廚房找些能做鼻子眼睛的東西。」
我去年堆雪人有經驗,我挑挑揀揀,拿了根蘿蔔,兩顆圓溜溜的煤炭,還去要了兩張紅紙剪成圓形圖案。
待我再回到後院,四王爺已經滾好那個雪球。我將東西放在廊下,他對我招手,我走過去,結果沒想到四王爺居然開口要我去堆雪人的頭。
按照我堆雪人的大小,頭自然很好弄,隨便團幾把雪拍打拍打讓其不會鬆散,再大致修成個圓形便算完事。但如果比對四王爺的規模,我的技術實在不敢恭維。
我是喜歡堆雪人的,但我不能糟蹋了雪人。
四王爺眼神無聲催促我,我只好稍稍捲起袖子,蹲在地上團雪球。
「別動。」
四王爺走過來在我面前蹲下,他身上熱氣騰騰,我凍僵的腳輕微地向前挪挪,好像這樣就能暖和一點。
「戴上手套。」四王爺脫下手上的鹿皮手套直接戴到我手上。
手套對我來說很大,我攥了攥雪,發現難以使力,捏出來的雪球形狀古怪,總之怎麼看都不是球形。
我舉給四王爺看:「醜點行嗎?」
四王爺站起身,「比去年好就行。」
四王爺提起去年,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大雪,興奮得像個孩子在院子裏跑來跑去,還去喫樹枝上的雪想看看脖子會不會變粗,次日清晨還叫人搬來梯子好讓我爬到屋檐的高度去折冰棱。
四王爺走回去,在我身後擺弄那些小物件。
我蹲在地上推着雪球繞圈跑,有的地方雪薄,滾了幾下就露出底下的泥土枯葉,連帶着雪球上也是。我只好帶着雪球到其它雪高的地方去,結果我把雪球往被風吹成的雪坡裏一扔,雪球頓時砸到了深處。
我下意識回頭看四王爺,還好四王爺在專心研究我帶來那些小玩意。
我趕緊去撈雪球,撈出來一看表面有條不明顯裂縫。我連忙拿着它多去滾了幾圈,之後小心翼翼按緊一些,端着它去跟四王爺交差。
四王爺看了一會我手裏的雪球,我訕訕笑着,「其實挺圓的。」
四王爺勉爲其難接受我堆的雪人腦袋,他拿着那堆小玩意,身後跟着我,大步走到雪人身體前。
四王爺對我抬抬下巴,我立刻把頭了上去。觀感可想而知,我默默地伸出手想把頭拿下來,「王爺,我再給您滾一個吧。」
四王爺道:「不用。」
他拿出煤炭要給雪人安眼睛,我小心提醒道:「王爺,你輕一點,頭裂了條縫。」
四王爺安眼珠的手停住,隨後動作輕微地將煤炭按進雪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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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四王爺拿着我剪的那兩張圓形紅紙問道:「這是什麼?」
我嚥唾沫:「胭脂。」
四王爺看我,跟我說:「他是男子。」
我看了眼雪人,心想雪人還分男女嗎?
「罷了,就當女子吧。」四王爺把紙片安到雪人臉上。
我美滋滋看着這個雪人,問四王爺:「王爺怎麼想起堆雪人了?」
四王爺回道:「去年見你堆過,太矮太小,今年便想給你做個大的。」
我看着這個快跟我一樣高的雪人,沒頭沒腦地問了句:「王爺,這是我的生辰禮物嗎?」
四王爺看向我,「不是。」
他隨着又問:「誰給你送禮物了嗎?」
我拿出九皇子給我的木盒給四王爺看:「耶律霄給我的,說年底宮裏忙,他擔心沒時間出來就先給我了。」
自我被拖上四王爺這條賊船後九皇子跟我越發親近,他對我沒大沒小,四王爺也說過他幾次,但九皇子就是不改,說什麼分明我比他年紀還小,我卻佔盡了輩分的優勢。
一來二去,我對他也漸漸不客氣。
四王爺對我的木盒起了興趣,他叫我打開看看。
我想着也沒什麼,打開一看,是條歪歪斜斜的紅繩手鍊。
四王爺沉默不語,盯着盒子裏的手鍊看。
我開口道:「出宮前說得天花亂墜我還以爲是什麼寶貝。」我關上木盒笑道:「我看他就是在給十公主的小玩意兒裏挑了個差不多的給我,按他那種性子,怎麼可能送我這樣普通的東西。」
四王爺問我:「那按你所想,小九會送你什麼?」
我想起耶律霄那張欠揍的臉,咬牙道:「他最輕也會送一張我在冰上摔得四腳朝天的畫,這件事他嘲笑我很多天了。」
四王爺看着我,他很少用這樣深沉,看不懂的眼神盯着我。
過了很久,天空又下起雪。四王爺爲我戴上斗篷帽子,道:「回去吧。」
夜裏四王爺住在我這,他仍是抱着我入睡。我腳下放了湯婆子,近了燙遠了涼,一直把握不好距離。
「別動。」四王爺忽然出聲,鼻息打在我的頸窩。
我乖乖不動,四王爺含糊問道:「你覺得小九怎麼樣?」
我喉嚨哽住,回答道:「他是個好人。」
四王爺嗯了聲,「那你就想想蜀國皇室宗親裏還有哪些待嫁公主郡主,若有合適的,就嫁到大遼來。」
我提起的心放下,應下這件事。
四王爺又沉沉睡去,睡着前小聲嘀咕道:「小孩子還真是暖和。」
我不滿地動彈下身子,「馬上就十七了。」
四王爺睡着了,我小聲問他:「等到你成了太子……」
我頓了一下,重新說道:「等到你登上那個位置,可以讓我離開嗎?」
你可以立太子妃爲皇后,大遼皇后可以干政,這樣太子妃既能在後宮陪你,也能在大遼需要她時披甲上陣。
「從頭到尾,我都不是必不可少的那個,不是嗎?」
四王爺已經睡熟了,他只是又抱緊我些,在這樣的雪夜我們相擁睡在一張牀上,但我感覺不到幸福,我只感到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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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辰在臘月二十七,大家這時候都忙着過年,並不記得我的生辰。
我也不在意,生辰於我而言並無多大意義,有人記着,那便是生辰,無人記着我便歡喜地等待除夕。
生辰當天四王爺說要帶我出去,彩雲在一旁暗戳戳地激動,我嘲笑她沒出息,一點懸念就讓你心焦地跟貓似的。
彩雲埋怨我:「公主您最會口是心非,快來坐下,奴婢給您梳一個漂亮的髮式。」
我乖乖坐在梳妝檯前,視線掃過琳琅滿目的首飾盒,彩雲爲我畫眉,我看着鏡中的自己問彩雲:「我生的如何?」
彩雲對着銅鏡比量我的髮式,細細研究一番答道:「公主是第二眼美人,初見不至驚豔,但卻是經得起細看的。」
我也從不認爲自己是美人,皇宮裏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在蜀國有長寧公主,在大遼有太子妃,我在哪裏都不是會一眼被人注意到的。
彩雲繼續跟我說:「不過奴婢認爲公主最好看,公主身上沒有那種高高在上的距離感,就像公主說的來生我們要做一對普通姐妹,公主給我的感覺便是如此,相處很舒服,如同妹妹一般。」
我順着彩雲的話玩笑道:「那我還要感謝父皇記不起來我這個女兒,如此才能跟你做朋友了。」
彩雲正要再跟我說什麼,門口傳來四王爺到的聲音。
我趕緊站起來,彩雲站到一邊恭敬地低頭。四王爺在門外進來,胳膊上搭着一件灰藍色的斗篷,他進來後將彩雲叫去,吩咐說將斗篷掛起,出門時給我披上。
彩雲拿到披風時低聲驚呼,路過我小聲飛速道:「貂皮,公主,貂皮。」
我瞳孔放大,不愧是四王爺,隨便出手就是件貂皮斗篷。
四王爺又看我:「夜裏風大,穿着暖和。」
我答謝說:「多謝王爺。」
四王爺送完披風后沒走,反而坐下了。我跟彩雲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四王爺在賣什麼關子。
彩雲繼續爲我梳妝,鏡子裏能看到一小部分四王爺,他有時看我,有時看別處。
「公主,王爺他是在等你嗎?」彩雲爲我試戴簪子,小聲在我耳邊問道。
我動動嘴脣:「可能吧。」
彩雲取下簪子,又拿出一對流蘇髮簪跟髮梳,問道:「公主想要哪個。」
我犯了難,女子於梳妝時總是糾結猶豫,我看着髮簪也好,髮梳也好。
「給王妃戴流蘇簪子吧。」
四王爺突然開口,我回頭有些錯愕,想不到他還懂女兒家這些。
四王爺看着我,跟我解釋說:「你年紀小戴流蘇正好。」然後又補充道:「等你長几歲,髮梳再戴不遲。」
我點頭哦一聲,回身忍不住偷偷抿嘴笑,彩雲爲我戴上流蘇簪子。我左右晃晃,目光瞥向鏡子一角里的四王爺,我們視線撞個正着 四王爺輕咳一聲,別開臉去。
我偷偷扯彩雲衣袖,彩雲彎腰附耳,我忍着笑意說:「沒想到王爺喜歡女子戴流蘇。」
「梳洗好了就來前院,我們出城。」四王爺站起來說道,他走出房門,我立刻拉住彩雲忍不住跟她說:「我的天,你看見王爺剛纔的眼睛沒有,一直盯着流蘇晃。」
大概是四王爺平日裏冷酷又嚴肅,被我發現這個小祕密後我無比興奮,好像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彩雲沒興趣聽我說這些,她滿腦子都是怎麼把我打扮得更加珠光寶氣,說這樣才能配得上四王爺送來的貂皮斗篷。
-32-
四王爺在府門口等着,我出去時他正在撫摸馬背。下人們對我行禮,他這才知道我到了。回身見我愣了一下,我對他笑笑,心想還是打扮過頭了一點。
「上車吧。」
下人爲我搬來腳凳,我剛坐穩,四王爺也跟着進來。他身高腿長,一進來馬車內空間頓時窄小不少。我向旁邊坐坐先給他多騰出一點地方,沒想到四王爺忽然來了句:「躲我?」
我連口否認:「沒有。」
氣氛有些尷尬,我問道:「王爺,我們要去城外幹什麼?」
四王爺閉目養神:「給你過生辰。」
我哦了聲,心想把人帶到城外過生辰的,四王爺還真是獨一份。
我手裏抱着暖手爐,身上穿的也厚,感覺不到冷。但見四王爺穿普通冬裝,圍脖斗篷都沒有,我去看他的手,看着修長有力,只是骨節指腹泛紅,看着就冷。
我開口叫他:「王爺,你抱會暖手爐吧。」
我把湯婆子遞給四王爺,四王爺睜眼,他其實長相併不凌厲,相反在他放鬆的時候可以說是溫潤郎君。只是他平日裏總要皺眉,一臉拒人千里之外,油鹽不進的木頭模樣,任誰看了都會覺得不好惹。
他看了眼我手裏的暖手爐,眼皮輕微抬起,漆黑的眼珠裏我的倒影清晰可見。
「你不冷?」他聲音壓的低,細聽下還有絲睏倦中醒來的慵懶。
我搖頭:「不冷。」
四王爺便對我說:「過來。」
我坐回去一些,又將暖手爐遞給他。哪想他竟然抬手包裹住我的手背,平靜地說道:「這樣我們兩個都可以暖手了。」
四王爺的手心冰涼,他的手掌比我大很多,輕鬆地包裹住我的手。
「晚晚。」四王爺又猝不及防喊我名字。
我心都快跳到喉嚨,不知道聲音是不是顫抖的,「王爺?」
「明年生辰想怎麼過?」四王爺看着暖手爐,手指微微換個位置,我手背上的溫熱移動,連帶着我大腦思考也跟着波動。
「沒想過。」我如實回答。
四王爺嗯了聲,「那我來想。」
我心一跳,覺得馬車裏溫度有點高,回道「好。」
「好了,暖的差不多,你繼續捧着吧。」四王爺鬆開手,重新倚回去閉眼休息。
馬車內重歸寂靜,我看着手裏的暖手爐發了會呆,沒來由地笑了笑自己,也閉眼休息了。
車內暖和,我本只打算歇歇,但不想真的睡着了。馬車外管家的聲音將我叫醒,「王爺,王妃,到了。」
我睜開眼,見四王爺醒着,他跟我對視一眼後下車,叮囑我說:「穿上斗篷,拿好手爐。」
我拿着手爐,掀開馬車簾子,被入目景象驚訝到。
這是一片十分寬闊的草地,草地周圍架起高欄,上面掛滿了燈籠,將黑夜籠罩上朦朧搖晃的光芒。
我小聲驚歎着邊看邊走向四王爺,不知他什麼時候準備了這些。
四王爺問我:「喜歡嗎?」
我點頭,感嘆說:「從來沒有人爲我這樣慶祝過生辰。」
四王爺將我帶到他身邊,對我說:「看天空。」
我跟着他的話抬頭,冬季夜晚天幕高遠,銀河清晰遼闊,我讚歎道:「可真好看啊。」
我聽見四王爺輕輕地笑了聲,然後抬了抬手,說道:「開始了。」
-33-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說的什麼意思,只見遠處天空裏忽然炸開煙花,一朵接一朵,絢爛璀璨,最後連成一片,整個天空裏都是流星一般開放的煙花。
煙花炸開的聲音震耳欲聾,我看着天空裏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煙花,心臟絲毫也跟着這樣的聲響一起震動,下一瞬馬上就要衝出喉嚨。
乾冷的冬季,我擁有了一場屬於自己的煙火。這場煙花不是爲了慶祝新年,而是爲了慶祝我的生辰。
「喜歡嗎?」四王爺的聲音傳來。
我偏頭看他,提高聲調問:「什麼?」
四王爺對我笑了一下,也跟着大聲問道:「喜歡嗎?」
我用力點頭,煙花爆炸的聲音響徹曠野,大聲回道:「很喜歡!非常喜歡!」
說完後我繼續去看未完的煙花,就在這一刻,我頭腦無比地清醒,身體裏的濁氣似乎也隨着冷冽的呼吸而排出體外。
我知道他即便喜歡我,也僅僅到這樣的地步了。
我沒有跟他一起長大的情誼,我也沒有跟他交託後背的信任,我亦沒有助他登上頂端的能力膽魄。
我能給他什麼呢?
給他每日守在府門前的等候還是夜裏相擁入睡的溫暖,這一切都並非不是非我不可。
他叫耶律遠,山高水遠的遠。
我叫姜晚,晚來一步的晚。
在我離開家鄉,遠赴千里之外的大遼時,他是我唯一的依靠。無論是他有意的,無意的,那些話那些舉動都給了當時的我莫大的溫暖。我想靠近他,想更多地依賴他,我想跟他成爲書中寫的恩愛夫妻。
可我漸漸明白了,我看不懂亦看不清四王爺的全貌。最初我以爲他是冷血兇狠的大遼戰神,後來我發現他雖然冷漠,還在新婚夜扯掉了我的耳環,但他也會在面見皇帝皇后時爲我解圍。
我可憐他同我一樣的身世,祕密歡喜着終於我們也有了共同點,彷彿這樣我就能多走到他身邊一點。
可他告訴我,他喜歡太子妃。
我心心念念想共度一生的夫君,心裏裝着另外一個人。我寧願他不愛我,我們一輩子做表面夫妻,但我要怎麼面對有心上人的四王爺呢?
他連機會都不給我。
我這樣愚蠢,愚蠢到現在的我都有些可憐那時的自己。
我癡心妄想,以爲可以憑着替四王爺傳遞消息來讓自己在他心裏位置更大一些。
我明明知道他喜歡太子妃,卻還想在他面前博一些關注,我活得像個跳樑小醜。
我無處訴說這些瘋狂雜亂的情緒,我偷偷地在夜裏流眼淚,我一遍遍勸自己放棄。
但這就像戲文裏唱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無法辨別對四王爺的感情是不是愛情,可我想他愛我,想他時時刻刻念着我,想他能爲我付出對太子妃那樣的真心。
大婚當夜,他攔住九皇子等人來鬧洞房,醉醺醺地,一把推倒我,掀開了我的蓋頭。
那一刻我見到了他。
我千里來嫁的人。
煙花終會落幕,我仰頭看歸於原樣的夜空,眼眶酸澀,心想到此爲止吧。
我看向耶律遠,他也看我,視線被淚水模糊,我努力對他笑了笑,道謝說:「謝謝。」
他不是我的星星,他爲了某個人降落,恰巧路過了我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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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後大家彷彿一下子忙碌起來,就連最遊手好閒的九皇子也減少了來找我的次數。他被四王爺批准入軍營,從最低階的士兵做起。
我一下子變得無聊起來,最近彩雲跟看守書房的侍衛熟絡起來,那個愣頭小子什麼都不會,連採花都不會挑好看的,我真懷疑他隨了自己主子的審美。
而他的主子四王爺最近忙着查一宗命案,若按照慣例這樣小事是不用四王爺出面的。
只是沒想到結案後,那戶人家繼鬧市擊鼓鳴冤後又攔住了四王爺的馬,事情也被某個清廉古板的言官捅到了御前,如此四王爺不得不接下命案,重新審查。
不查還好,查了半月後,四王爺祕密進宮了一趟,回來後將準備好的證據一一歸攏,半月後送入宮中。
見此皇帝大怒,當時就命人包圍了東宮,將睡夢中的太子揪下牀,大發雷霆,言不配爲儲君。
聽當晚侍衛講,太子回神後看見站在皇帝身後的四王爺大夢初醒般指着四王爺鼻子大罵畜牲,並跪着痛哭流涕,直言冤枉。
我知道那並不算冤枉,太子本人雖然沒有足夠的膽子做這些事情,但在皇后跟她母家那位因貪污受賄降職處理的皇親推動教唆下,不會拿劍的人也可以學會殺人。
都說天家無情,沒真實見過,怎能說無情呢。
先君臣後父子,再兄弟。
這一點四王爺跟皇帝如出一轍,他們總是能將妨礙自己判斷的任何因素,包括感情,理智地摘出去。我仍然相信皇帝是愛太子的,四王爺或許也珍惜過幼年跟太子上學打鬧的時光,可這些不足以動搖他們。
他們真可怕。
我爲四王爺跟皇帝絲毫不拖泥帶水的動作感到寒意恐懼。
太子禁閉,太子妃也深受牽連,我再也進不去東宮大門,而四王爺也接到了他另一個大任務。
南下伐晉。
聖旨傳到王府時我們跪了一院子,天氣已經轉暖,傳旨太監甚至還專門挑了靠近上午溫暖的時辰來。
我手掌下壓了顆小石子,硌得我心神不寧,彩雲跪在我身邊,她也跟我一樣,手指在抖。聖旨上說,月后皇帝將御駕親征討伐後晉,四王爺隨軍出戰。
太監高聲唸完,諂媚奉承道:「王爺,接旨吧。」
我跟彩雲心有靈犀一樣看向對方,彩雲話不成句,哆嗦着嗓子說:「公主……」
我想說什麼,但發不出聲音,我顫抖地抓住彩雲的手,終於開口說:「別怕,我還在這呢。」
晉國位於大遼跟蜀國之間,晉國先皇帝軟弱無能懼大遼鐵騎,認大遼皇帝爲父。
雖多次助大遼攻打蜀國,但也暗中拉扯,使蜀國不至滅亡,將晉國完全陷入大遼包圍之中。
然新帝繼位後與大遼多次起衝突,甚至公然反遼。
沒了晉國,蜀國如同暴露在狼口下的肥美羊肉。
我顫抖着眼睛去看四王爺,他會放過我的國家嗎?
他會顧忌府裏還有位蜀國公主嗎?
大軍出發前,九皇子特意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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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我手腕上沒有他送的紅繩很失望,充滿怨氣道:「你果然看不上我送你的禮物。」
我不想看見他們的臉,九皇子見我心情不好,以爲我不捨四王爺,勸慰說:「不用擔心,幾個月我們就回來了。」
說着他又想摸我的頭髮,被我偏頭躲過了。
九皇子尷尬地收手,「你與我生分許多。」
我問他:「晉國下來是誰?」
九皇子語塞,他動動喉嚨,半天才開口:「姜晚,這不是我能干涉的事情。」
是啊,這不是他一個皇子能干涉的事情。他是大遼人,他一生都將爲大遼而戰。
九皇子最後跟我說:「如果你的父皇肯向大遼稱臣……」
我打了耶律霄一巴掌。
耶律霄受了,但他沒有退讓。
出征號角嘹亮,日光慘淡,我跟彩雲坐在屋裏,我們的手緊緊握着。
半晌,號角聲終於聽不見了。
我喃喃問彩雲:「我送出去的軍報,現在走到哪了?」
我偷了四王爺的行軍路線圖,這陣子任何人不準進書房,我有幾次趁四王爺不在想用借找幾本書爲藉口進去找行軍路線圖,結果都被侍衛攔下。
彩雲自告奮勇,假裝受傷騙走侍衛,我藉此機會溜進書房。
書房我來過很多次,知道哪裏能藏東西。
我逼自己強行記下來路線圖,然後回去後快速默畫出來,之後火速地將圖交給長姐留給我的暗樁,讓他們快快回蜀國,交給父皇。
這些事情做完我渾身冷汗,身上溼透,彩雲被侍衛送回來,她腳踝被蛇咬傷,還好侍衛送醫及時,否則腳可能就保不住了。
皇帝親征,太子被解除禁閉,代爲監國。
我每日每日都睡不好,睡着了也是噩夢。
夢見大遼鐵騎打破了蜀國城門,父皇,長姐,還有我那些哥哥姐姐滿面血污,狼狽出逃。
我還夢見兒時宮外的那些玩伴,他們躲在雜草廢墟里不敢哭出聲,他們看見我,瘋了一樣過來掐住我的脖子大聲尖叫爲什麼不救他們。
我在噩夢中驚醒,黑暗的屋子裏我的喘息聲清晰可聞。
前方捷報頻傳,我抓着彩雲的手幾近癲狂狀態地問,「怎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我明明把路線圖送出去了。」
我不知道,那份路線圖是假的。
我送去的路線圖讓晉蜀聯盟節節敗退,後晉皇帝見大勢已去,狼狽求降,掉頭助遼攻打蜀。
我聽着府裏下人湊在一起誇讚四王爺的神勇,我跟彩雲站在長廊盡頭,聽他們歡聲笑語,心裏寒涼。
我看着四王爺書房裏掛着的疆域圖,伸手撫摸着屬於我的那片土地,不禁淚流滿面。這一刻我無比痛恨自己對四王爺的感情,他是我的夫君,可他現在正在侵略我的國家。
不光是他,還有九皇子。如果太子沒有娶太子妃,戰場還會有太子妃。
他們是我在大遼最親近的人,我是他的四王妃,我是她的好妹妹,我是他的小嫂嫂。他爲我放煙花,她給我送珍寶,他逗我開心。
他,她,他,在屠殺我的子民。
我還天真地,傻乎乎地自欺欺人,騙自己說兩國既結姻親,便可保一代安寧。
都是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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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草原上的狼,他們遊蕩在規矩禮法之外,他們崇尚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我怎麼會因爲他們對我的好,就忘記了那些打家劫舍的騎兵呢?
就忘記那些無家可歸餓死路邊的百姓呢?
或許是上天聽到我的禱告,前方傳來急報,大遼皇帝,暴斃了。
死訊傳到中京第二天我就被帶進了宮。
緊接着,四王爺稱帝的消息也進了宮。
我的大腦處理不過來這樣瞬息萬變的局面,只聽說大遼皇帝死前曾留下口諭,將皇位傳給四王爺。皇后跟太子自然不認,太子仍在,怎可將帝位傳給王爺。
大軍即將回朝,邊老將軍及太子妃率禁軍二十萬守衛皇城。我被關在偏殿不見天日,每日只有一點不至我餓死的喫食。
我一點都不擔心,也不害怕。
當我得知是太子妃率領禁軍那一刻,我便知道,太子輸了。
曾經他多麼自豪自己娶了大遼的女將軍,讓叱吒沙場的紅纓槍爲他折腰化成了繞指柔,也藉此解決了邊家可能爲四王爺效力這一隱患。
四王爺回城那天,我被帶到城樓上,太子按着我的脖子幾乎要我推下高樓。他對着城下的四王爺喊道:「耶律遠,你若再向前一步,姜晚的屍體就會出現在你腳邊。」
我不厚道地笑出了聲,太子立刻狠狠盯住我,再溫和的狼也是狼,太子改掐住我脖子,「你笑什麼?」
我搖頭,絲毫不在意自己身體已經被推出大半。
我只是讚歎四王爺好演技,太子到現在都以爲四王爺深愛我。不光是他,就連九皇子都以爲我對四王爺而言是特殊的,重要的。
在場的,只有我,太子妃跟他知道真相。
我呼吸越來越難,視線裏四王爺的臉越來越模糊,他怎麼還那樣鎮定?九皇子在他身邊焦急大喊什麼,我意識逐漸空白,心想,怎麼偏偏愛上他了呢?
「放手。」瀕死之際,我聽到了太子妃冰冷的聲音。
脖頸上的手鬆開,我跌坐在地,仰頭一看,太子妃手持利劍橫於太子咽喉,太子滿眼錯愕不可置信看向太子妃。
城樓下隨軍朝臣大聲說了什麼,我已經聽不清,大概就是先帝曾言太子不配爲儲君,駕崩前曾有口諭傳位給四王爺之類的話。
太子妃劍架在太子咽喉,她曾爲禁軍統領,後入東宮爲妃,如今她脫去錦衣華服,換上凜冽戰甲,於城牆上拜四王爺爲帝。
宮門大開,九皇子衝在最前面,他神色慌亂,用力地抱住我,語氣後怕:「還好你沒事。」
我看見他身後的四王爺,耶律遠略過耶律霄,將我在地上拉起來,眼神凝視我脖頸上的淤青,沉聲跟我說:「晚上回府我給你塗些藥膏。」
我呆愣地被士兵帶下城樓,夕陽如血,昏黃的城樓上四王爺,九皇子,太子妃身影模糊拉長,太子落敗地跪在地上,一切好像都結束了,一切又好像纔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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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塵埃落定後,我迎來了自己的結局。朝臣上奏,大遼皇后不可爲漢人女子。
我求之不得,我已經不再奢望憑大遼會因爲有我這位蜀國和親公主在而放棄攻打蜀國,晉已亡,我那隻知奢靡享樂的父皇保不住蜀國的。
如此,耶律遠也可以立太子妃爲後。
但令我意外的是,耶律遠駁回了所有上奏的奏本。而太子妃與他在殿內大吵一架,直到黃昏太子妃才臉色灰白地在殿內出來。我站在宮門外,彩雲對我們幾個人之間的糾纏一無所知,以爲是耶律遠質疑邊家忠心,二人才吵架。
我讓她留在原地,走向太子妃。
太子妃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隨後竟然哭了,她看着我,嘴巴是笑着的,眼淚卻流出來。
我不敢上前,剛想喊她嫂嫂,又警覺稱呼不對,最近斟酌地叫了聲:「姐姐。」
太子妃開口:「他一直在騙我。」
我心口一緊,問:「什麼?」
太子妃眼淚如雨,她啞着嗓子,聲音悲慼,她看着我,可憐又無助。
「他一直在算計我。」
什麼騙,什麼算計,我弄不明白。
殿門口的侍衛衝過來按住太子妃,耶律遠步履匆匆向我們走來,他沒看我,直接吩咐侍衛:「太子妃身體不適,送回邊府。」
太子妃一把掙脫侍衛,她死死盯着耶律遠,出口道:「你也會害怕嗎?」
耶律遠眼瞳緊縮:「閉嘴。」
太子妃冷笑一聲,她看向我,我後退一步,直覺我馬上就要知道什麼。
太子妃對侍衛吩咐道:「退下吧,不然你們小命不保。」
我就這樣,親耳聽到了,我以爲的耶律遠跟太子妃的愛情故事。
「年少時,我們一起學武,一起打仗,你爲我編花環,創造只有我們兩個才懂的暗語。」
「那次我們被包圍,馬上就要死了,你說你有遺憾,你還沒有給未來的王妃親手打造一支簪子。我問你什麼樣的簪子,你說有流蘇的那種。」
「偏偏,我及笄禮你送我的,就是一支流蘇髮簪。」
「那次賞花宴,爲何太子也會在,爲何那次,你要騙我你喜歡我穿紫色,那明明是太子喜歡的顏色!」
太子妃情緒激動:「從我年少時你便開始設計了,你讓我以爲你喜歡我,你讓我遇到太子,你讓我嫁入東宮,你所有的路爲我設計好了。」
太子妃落淚,她聲音顫抖不穩:「耶律遠,你口口聲聲說,你的後位是給晚兒的,但你也在利用她不是嗎?!」
我瞬間看向耶律遠。
「我嫁入東宮已經打算放棄夢想放棄自由,放棄你。是你讓晚兒戴上那支鈴蘭髮簪,讓晚兒送來花環。你一步步算計我,用我被迫放棄的自由誘惑我。我承認,我動搖了,我一直都放不下你,可我不能爲了你讓家族涉險。」
「可你呢?耶律遠,你好狠啊。你用自己的命來救我,秋獵的熊是你設計的,撲倒我也是你故意的,你貼在我耳邊說,你活着最重要也是故意的。真是可笑,我終於信你,你如此愛我。我信你,你會保住邊家。」
我站不穩腳跟,怎麼會?
耶律遠有多愛太子妃我是知道的,他在新婚夜想的是她,與我相處也是爲了她,不帶我去打鹿也是爲了她,差點沒命也是爲了她。
怎麼可能呢?
怎麼可能,這一切都是假的呢?!
太子妃緩緩放出最後一支冷箭。
「你沒有告訴晚兒行軍路線圖的事情吧?」
我如遭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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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看向我,她眼神里有報復,但更多的是同情。
「他也在算計你。」
「那份路線圖是假的。」
「因爲那份假的路線圖,晉蜀聯盟分裂,晉轉頭就助大軍攻打蜀國。」
我搖頭,否定道:「不可能,不可能。」
太子妃看向耶律遠,道:「我現在覺得,或許先帝的離去也在你的計劃之中。」
我慢慢回神,過往種種一一浮現眼前。
忽地什麼一閃而過,「秋獵?!」
皇帝爲什麼會因爲一個兒子命危口吐鮮血,身體一蹶不振。
太子妃聲音輕遠:「或許更早吧,早在那個農家女進宮時。」
太陽落山了。
夜色裏我看不清耶律遠的臉。
他終於開口:「父皇途中暴斃,不在我計劃內。」
「所以滅掉蜀國,在計劃內對嗎?」我問耶律遠。
耶律遠沒有回答我,我便懂了。
太子妃擦去眼淚,她背對耶律遠,聲音強撐冷靜:「我願意相信你曾對我也動過心,也佩服你爲了讓我下定決心謀反而差點沒命,我並沒有喫虧,起碼你還會給我自由。」
「我只恨自己爲什麼少年時喜歡上你,你這麼冷血,理智,你環環相扣,你機關算盡,每一個人都是你的棋子,什麼都是你的棋子。耶律遠,還有什麼是你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利用的嗎?」
一輪孤月自東方升起,皎潔月輝灑在地面。
太子妃,現在我應該正式稱呼她的名字,邊關月。
「臣邊關月自請赴邊境,無召,永不回。」
邊關月最後看了我一眼,她動動嘴脣,輕微快速地說了句什麼,我看清了,也聽到了。
她說:「跟我走吧。」
晚風四起,耶律遠終於再次開口,「外面冷,我們回去說。」
我沒動,反問他:「說什麼?」
耶律遠又不說話了他大概也不知道要跟我說什麼吧。
我替他說。
「說你利用我,但也愛我嗎?」
耶律遠跟我解釋:「晚晚,你不一樣。」
耶律遠告訴我,整個中京城裏,不是算計他的,就是他要算計的。
只有我,我完全脫離這些盤根錯節的關係網。蜀國對於大遼而言是勢在必得,不值得費心思考的肥肉,所以遠嫁和親的我也沒有任何他們算計的意義。
我只是白白當了幾天他們的笑話而已。
我於中京城而言是新鮮的,乾淨的,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全由耶律遠決定。
耶律遠他對我說:「晚晚,我會讓你永遠在最安全的地方。」
「晚晚,你會是大遼第一個漢人皇后。」
我搖頭,我不信了,他這樣的深情像假的,假到我心生懷疑,他又要利用我什麼?
我想到什麼眼瞳緊縮。
他想利用封我爲後欺騙父皇,一舉滅掉蜀國。
那天后,耶律遠將我關在了中宮。
他要忙的事情很多,我只是其中一件。
九皇子曾經偷着翻窗來見我,他不知道邊關月爲什麼忽然被調去邊境,不知道爲什麼我忽然被關在中宮。
我看着他變粗糙的臉龐,以及仍舊神采奕奕的眼睛,還是沒忍心讓他知道我跟他的月姐姐是如何被他的好皇兄一步步算計到這步的。
邊關月尚且如此,更何況他這個不是一個肚子裏出來的弟弟呢?
耶律霄給我帶了牛肉乾,他打開油紙包,笑着跟我說:「我知道你喜歡這個。」
我看了眼,胃裏噁心,閉眼道:「你走吧。」
你這雙手上跟耶律遠,邊關月一樣,沾滿了蜀國人的血。
耶律霄沉默一會,道:「你我還是生分了。」
我笑笑,隨口說道:「我大婚那天,言語不遜要看我臉的,不就是你嗎?」
耶律霄蒼白無力地解釋:「我很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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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住我的手:「小晚,蜀國將亡,大遼以後就是你的家。」
我抽回手,閉上眼道:「你走。」
大遼不是我的家,蜀國纔是。
我默默磨尖髮簪,想着,在某個深夜,耶律遠抱着我深眠時,我要刺穿他的喉嚨。
可命運就是要跟我開玩笑。
蜀國真的亡了,卻不是大遼滅的。
耶律遠來見我,跟我說宋出兵亡了蜀國。
我被他抱進懷裏,我的淚水浸溼他的肩膀。耶律遠抱着我,跟我承諾:「晚晚,我會把它奪回來。」
我袖裏的簪子遲遲沒有出手。
彩雲被調回來服侍我,她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公主,我們的家沒了。」
耶律遠仍然執意立我爲後,他不知犯什麼瘋魔,哪個大臣反對,就斬首哪個大臣。
我只覺得可笑,他這個樣子又做給誰看。
後來,中宮發生了一場大火。
我醒來時,在邊關月離開的軍隊裏。
彩雲不在。
邊關月跟我說:「這是她自願的,耶律遠沒有那麼好騙,總要有個他認識的屍體纔行。」
我於邊境跟她道別,邊關月對我說:「翻過這座山,就是你家鄉了。」
我勒緊繮繩,「那已經不是我的家鄉了。」
我轉頭對她說:「還是要跟你說一聲謝謝。」
邊關月一身盔甲,道:「只是不想看你繼續留在皇宮罷了。」
我調轉馬頭欲走,她又喊住我:「晚兒!」
我回頭,她躊躇開口:「你知道小九他……」
我點頭。
只是少年的心動易失,情愛也總不能長久,如今蜀國已亡,他便再不可能有蜀國皇子妃了。
至於耶律遠,他不愛喫綠豆糕的祕密,從此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了。
番外①邊關月
冬,軍營。
「籲——」
大營前,邊關月勒緊繮繩,不遠處練武場聲音貫耳,她利落翻身下馬,問道:「四皇子沒來吧?」
牽馬士兵回道:「四皇子今日沒來。」
邊關月在軍營裏的時間比在將府時間還要長,母親覺得好不容易家裏有個女孩,就該嬌嬌地養着,學些插花女紅,閒暇時與其她高官貴女賞花賦詩,做個嫺靜溫婉的女孩子。可不想父親卻覺得邊家人不管男女都該上陣殺敵,保家衛國,所以隔三差五就把邊關月拎到軍營裏去。
邊關月還有兩個哥哥,都是在戰場上九死一生 身上有軍功的少年將領。她心氣高,誓要比兄長更厲害。
練武場上衆將士精神抖擻,刺喊聲震耳,邊關月見大哥邊雁山正在閱兵臺上,一身黑衣顯得他氣質沉穩。她三步並兩步跑上閱兵臺,士兵對她行禮,邊關月擺擺手算是見過,對邊雁城道:「大哥。」
邊雁山人高馬大,他點頭道:「嗯。」
天氣寒冷,說話還會哈白氣。邊關月心裏惦記着跟邊雁城一較高下,裝模作樣看了會士兵操練,按捺不住對邊雁山道:「大哥,剿匪前你說我如果贏了回來就跟我比試,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
邊雁山還沒有回答,另一邊閱兵臺樓梯下傳來調侃的男聲:「妹妹又要自討苦喫嗎?」
隨着話音落下,一個與邊關月模樣七八分相像的男子自樓梯口出現。
正是邊家二子,邊鳳城。
邊關月自小跟邊鳳城不對付,二人見面就吵,她哼道:「你打不過,不要以爲我也打不過。」
邊鳳城不甘示弱:「你那小胳膊ŧú₋小腿,大哥一個打你倆。」
邊關月看了眼自己纖細的手腕,道:「若是比刀,我自然不如大哥。但要說比射箭,我當真有這個膽量。」
整個大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邊家小女的箭法若稱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邊鳳城不跟她論長處,避開話題往閱兵臺下看,結果發現了什麼,呵得一樂,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
邊關月被他看得心裏發毛:「幹什麼?」
邊鳳城抱臂撞了下邊雁山肩膀,笑道:「大哥,我們小妹看來是皇子妃的命啊。」
話一出邊關月立刻變了臉色,她扒着欄杆向下一看,果然看見了耶律遠。
邊雁山教訓道:「不可胡說。」
邊鳳城轉又跟邊關月道:「最近四皇子來軍營很頻繁啊。」滿意地看到邊關月喫癟的表情,他接着道:「去家裏也很頻繁。」
邊關月踢了他一腳,耶律遠根本不是對她感興趣,而是對她手裏的弓感興趣。
耶律遠已經走上閱兵臺,邊家三人齊行禮,「拜見四皇子。」
耶律遠應該是疾馬而來,渾身上下散發着熱氣,他對邊家兄弟微微點頭,而後直接走到邊關月面前:「你曾答應教我邊家箭法,可食言了?」
邊關月自然不能說食言,她行禮道:「四皇子想學,臣自然傾囊相授。」
邊關月跟着耶律遠走下閱兵臺,下去時她回頭看了眼兩位兄長,邊鳳城仍舊是一副看熱鬧的欠揍表情,邊雁山看着邊關月,眸色深不可測,幾不可微地對她搖了搖頭。
邊關月看着前面耶律遠的背影,論強壯體魄他遠不及邊雁山,但勝在比例好,寬肩窄腰,一把窄刀挎於腰間,步下生風。
她打量一番,心想道陛下這麼多兒子,只有四皇子像點樣子。
她幾步快走跟上去,稍稍落後一點耶律遠。
弓箭場不遠,兩個人走得快,一會兒就到了。邊關月吩咐士兵:「將我跟二哥的弓拿來。」說完她看了眼耶律遠,耶律遠正在一旁背手站着,見她看過來,面無表情地點下頭。緊接着好像又意識到這樣不太好,於是輕輕動了下嘴角,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來。
邊關月莫名地別過視線,深呼吸後自言自語道:「不要緊張,你現在是他師傅。」
士兵取來弓箭,邊關月拉弓示範,給耶律遠講解要領。耶律遠也拉開弓,然後試了幾下,問道:「還有更重一些的嗎?」
邊關月暗自驚訝,邊鳳城的臂力在軍營中也是排得上名號的,四皇子竟然覺得輕嗎?
她吩咐道:「取大哥的弓來。」
一番講解示範後,耶律遠跟邊關月一同拉弓搭箭,弦松箭出,破空而去。
她十發十中紅心,耶律遠十發九中。但這不是關鍵,她的箭射進靶子,而耶律遠的,射穿了靶子。
邊關月必須要承認耶律遠在軍事上的天賦,她自認是天才,然而耶律遠是比她,甚至比大哥還要厲害的存在。
她跟二位兄長是千萬將士心中翻越不過的高山,而耶律遠是她翻越不過的高山。
邊關月道:「四皇子您天賦異稟,很快臣就沒什麼可以教您的了。」
耶律遠收起弓箭,他身上並沒有皇室人的高高在上,衣物配飾也看不出高貴,他彷彿不像個皇子。
耶律遠道:「你還有很多可以教我。」
邊關月道:「四皇子說笑了。」
射箭場空曠,天空高遠澄澈如洗,耶律遠對邊關月道:「當你以女子之身殺敵時,你在想什麼?」
耶律遠看向邊關月。
當我以女子之身殺敵時,我在想什麼?
邊關月看着耶律遠的眼睛,她好像就在一瞬間明白了大哥跟父親告誡她的話。
離四皇子遠些,只做個臣子。
她看着那雙漆黑的眼睛,眼睛線條流暢,是好看的桃花眼形狀,盯着人看時很容易會產生被認真看待的錯覺。
她心臟在胸膛裏劇烈跳動,她彷彿被那雙眼蠱惑了,她說:「我要做女子從軍的第一人,我要超越兩位兄長,我想在自己有生之年讓大遼更加強大,疆域更加遼闊。」
邊關月還有一句話沒說,當她以女子之身站在千Ṭü₀軍萬馬前,她不是一個人,千千萬萬的女子正通過她的眼睛看見黃沙漫漫,浴血戰場。
耶律遠接話道:「這就是你教我的。」
他看着邊關月,一字一句道:「道阻且長。」
邊關月情不自禁張口跟着耶律遠念道:「行則將至。」
耶律遠忽地彎脣笑了下,這次他整個人看起來柔和許多,他問邊關月:「第一場雪後,去不去打兔子?」
冬日長空萬里,空氣乾冷,邊關月呼吸裏胸腔感到無比的乾淨。
她揚起下巴,神采飛揚,「我可是百發百中。」
番外②姜晚
我離開遼後,到了宋。
聽百姓說,蜀國的皇帝皇后城破時被大軍統領當場斬首,皇子們四散逃命,公主們被烙上奴印送到軍營充妓。
我顫抖着聲音問:「那長寧公主呢?」
那農婦聽我口音,小心將我拉到角落裏道:「這話別再問了,這天下如今姓趙了。」
我恍神,謝過農婦。
我打聽到長寧公主失蹤了,也有人說她死在了那把燒燬皇宮的大火裏,也有人說她因爲貌美被擄去了大宋皇帝后宮裏。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安慰自己,長姐那樣尊貴美麗的人,不能去軍營當妓。
我如今住在一個叫鄧縣的小地方,鎮上南北兩條大道在中心交匯成十字。南面有座廟,供的是哪位菩薩我不認識,但每月都要過去一趟Ţŭₜ,奉幾炷香,認真叩拜,求菩薩庇佑長姐安康。北面有個私塾,我書讀得多,先生看我可憐,留我在那幫忙。在四王府時我練了一手好字,私塾不忙時我便替不識字的百姓代寫書信,也能賺些錢。
當初離開遼時,邊關月給了我些錢,我身上也有些跟彩雲計劃逃走準備的金銀珠寶。不過我沒把那些珠寶拿出來變賣,可能是我太膽戰心驚,覺得耶律遠無所不能,所以一點馬腳也不敢露出來。
其實我並不害怕他,甚至有些盲目可悲的自信他會給我世間所有人都羨慕的無上尊貴。我跟邊關月一樣,一邊笑自己愚蠢,一邊又可憐地自欺欺人,騙自己他也曾對我動過真心。
可是我不願意回到那個地方了。
我喜歡現在的生活,很無聊,很普通,一眼就望到了頭。
而彩雲,我後悔沒有問過她家在何處,父母姓名。我空有許多金銀,卻不知道該送到何處。
宋與遼又開戰了。
聽說這次帶兵的仍舊是耶律霄,邊關月也一起。他越來越像當初戰無不勝的耶律遠,甚至有隱隱勝過之勢。
我想起那時候耶律遠抱着我,對我承諾一定會把蜀國的領土奪回來,我自然不信。遼跟宋一定要爭的蜀國,原因有很多,地勢,糧食,資源,唯獨不會有我。
我只是他美化雄心壯志的一朵花罷了。
此次戰爭遼勢如破竹,大軍直入,很快就能打到我現在的這個小縣城。我收拾好自己爲數不多的財產,想了想還是在後院大樹下挖出了在遼皇宮裏帶出來的金銀珠寶。
我拿出彩雲放進去那些,細緻地擦拭乾淨後裝進包裹,剩餘的那些又埋回去。
我跟着鎮子上的人一起向南逃,路上走丟的,突發惡疾死去的,被遼軍追上殺了的,等到了安頓之處,幾百人已經寥寥無幾。
我沒有地方住,只好在破廟裏睡覺,過了幾天,破廟裏又湧來一批逃亡的百姓。
我學過一點醫術,便每天去採點草藥煎熬喂傷病之人服下。他們對我感激涕零,甚至有點把我當成最後救命稻草的感覺。可我其實很無能爲力,我只會那麼多,我只會簡單地包紮,我只會製作簡單的弓箭射殺野兔,我什麼都能不爲他們做。
偶爾我會望着天空想起那段我還在蜀國皇宮當不起眼小公主的時光,想着想着又會想到在大遼做四王妃的時候。拋開與耶律遠,邊關月,耶律霄的糾纏,那段時光是我最值得珍惜,最快樂的時光。
白日太疲憊,夜裏我很快睡去。
模糊裏我感覺到有人在解我的腰帶,我心中一驚,立刻睜眼,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子與我對視。
還沒等我開口質問,他立刻跑開了。
我腰間的荷包被解開掉落在雜草上,夜裏大家都在熟睡,我連忙撿起來背過身偷偷打開,荷包內一枚玉鐲在月光下散發着瑩潤的光芒。
這是長姐送我的禮物,這些日子我一直小心保護,不敢讓別人看見。
我看着那枚玉鐲,鼻頭一酸,忍不住掉下眼淚。我不敢哭出聲,只能默默流淚。我的家沒了,我的親人,朋友都沒了。
甚至於我也死了。
世上已經沒有姜晚了。
我要一個人面對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的顛沛流離,我要一個人警惕所有人,不管她是老弱還是婦孺的欺騙偷竊。
我想長姐,我想彩雲,我甚至想耶律遠。
第二天早上,陽光照耀在我眼皮上,我眯着眼睛,睜開一絲縫隙去看破廟情況。大家三五成羣圍在一起,臉色灰白,表情茫然無措,他們裏可能有蜀人,也可能有宋人,但在此刻我們都一樣,都是無家可歸的人。
我站起來開始依次詢問大家感覺如何,到了一位婦人時,她的兒子看起來十二三歲,瘦弱地皮包骨,小聲膽怯地問我:「孟姐姐,我娘怎麼樣?」
我看着婦人蠟黃無血色的臉,喉嚨哽住,半晌才擠出幾個字:「別擔心,你孃親……很好。」
男孩被婦人支開,她微笑的望着我,乾枯的手握住我的手,我努力想安慰她:「大姐,你沒事,你沒事。」
婦人嘆口氣,反過來擦去我的眼淚,「孟姑娘,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沒有幾天了。」她在袖裏拿出幾塊碎銀子,塞到我手心裏,「孟姑娘,我想求你個事。」
婦人說話有氣無力:「我只有這個小兒子了,我一走,他就沒家了。孟姑娘,我看出你心地善良,所以才厚臉皮求你,我死後拜託你照應些他,別餓死就行。」
婦人眼眶溼潤,她哽咽道:「孟姑娘,我只求你帶他一路,日後是死是活,全看他自己造化。」
路上帶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無異於給自己找麻煩,我猶豫了。
或許是內疚,中午我端了一碗魚湯給她。婦人喝了幾口就給了她兒子,她已經快死了。
「孟姑娘,我想問你件事。」婦人輕聲道。
我點頭。
她道:「你姓孟,又是蓉城口音,或許你是前朝宮裏的人嗎?」
我心裏一驚,不動聲色反問道:「怎麼這樣問?」
婦人笑笑:「大概快死了吧,就想有人能騙騙自己。」
她告訴我,她女兒是前朝的宮女,本來快到出宮年齡了,家裏親事都準備好了,但不想被選作公主的陪嫁,去大遼了。
我手指顫抖,心裏有一個聲音無聲嘶喊着什麼。
「我就想問問,去了遼,我女兒應該生活的很好吧。」
我幾次張口,看着婦人的臉流淚,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想問:「你女兒她叫彩雲嗎?」
您是彩雲的母親嗎?
您是,彩雲的母親嗎?
最終我沒問,我不再是前朝公主,我只是一個逃亡的孟姓蜀人。我抱住婦人,眼淚越哭越兇,點頭道:「會的,您女兒一定生活的很好。」
我當掉了自己的玉鐲,請了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材,直到婦人喂不進藥,身體變僵。我用剩下的錢買了一副上好的棺木,體面地將婦人下葬。
我領着男孩繼續向南走,從今以後我是他姐姐,他是我弟弟。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彩雲的母親,但只要我不問,她就是。
幾個月後,在冬季到來之際,耶律霄再一次以失敗告終。
男孩改了姓,跟我一起姓孟。我叫孟江南,他叫孟江北。
南方的冬天沒有紛飛大雪,滴水成冰。我重新將那些金銀珠寶埋入地下,準備等江北成親那天給他當聘禮。
我本以爲,自己終於又有了家,如果……耶律遠沒有找到我。
我仍舊是替人寫信,黃昏收攤回家時我還特意買了一塊肉,準備給江北做頓好的。
我推開院子的小木門,興奮說道:「江北,今晚喫肉啊。」
我話音在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時戛然而止。
我愣在原地,邁不開腿,一切彷彿都靜止了。
黃昏夜色裏,他回過身,露出我永遠都不會忘的那張臉。
「耶律遠……」我喃喃出聲,「……你怎麼在這?」
耶律遠看着更冷漠了,他走到我面前,叫我的名字:「晚晚。」
我找回自己的聲音,顫抖着嗓子問他:「江北呢?」
耶律遠表情終於出現一絲變化,他喉結上下滑動,一字一句道:「我找了你三年。」
他眼裏又是那年在大遼皇宮前的感情,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冷靜。
「耶律遠,我已經不是蜀國公主了,這裏也不蜀國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明白了。
我已經沒有可以利用的價值了。
「晚晚,我需要你。」耶律遠對我說。
我真的相信他愛我,我真的相信,我眼眶溼潤,可我已經不喜歡他了。
我希望自己的眼淚能讓他放過我。
「耶律遠,你放過我吧,你不愛我,你也不需要我。」
耶律遠抓住我的手,他有點激動,這副模樣我從來沒見過,對我而言很陌生。
「晚晚,不是的。」
他竟然也會眼紅嗎?我看着他眼睛想。
「你曾經跟我說,只有我,只有我能給你想要的安全感。但不是這樣的,任何一個和親公主都可以給你。」
耶律遠猛地抱住我,他身上很涼,還是我記着的那個溫度。
他的聲音緩慢響起:「晚晚,真的只有你。」
我決定拿出最後的武器,我問道:「這些話,你也對邊關月說過嗎?」
他這次放開了我。
我近乎刻薄地質問他:「你爲了讓她相信你愛她連命都可以不要,爲了讓她相信從我嫁過來的第一天就開始騙我,而現在你說你找了我三年,我能相信你嗎?」
耶律遠看着我,他也有啞口無言的一天。
他沉默半天,最後拿出一個玉鐲,是長姐送我的那個。
他總是這樣,什麼都不說。
我嘆口氣,道:「你在我身上花費的精力太多了,對於你而言,耶律遠,我已經算是隱患了。」
他追求權力,就像我追求平淡。
我沒忍住,還是抱了一下他。
「我真的喜歡過你,在你騙我喜歡邊關月的時候,我也喜歡你。你利用我……」
我哽住,緩了一會繼續說道:「我不怨你了。」
「耶律遠,我求你,別帶我回去。」
耶律遠也抱住我,他不肯放手,「姜晚……」
才過了三年而已,我眼眶溼潤,還有下一個三年,下下個三年。纔沒了一個姜晚而已,還有下一個姜晚,下下個姜晚。
我只是耶律遠爲自己築的巢而已。
至於這個巢裏住的是姜晚還是江晚,沒有區別。
「王爺,放手吧,我不叫姜晚了。」
江北被放了回來,他嚇壞了,身子發抖,卻還是勇敢地握住我的手,跟我說:「姐姐,我們離開這。」
我搖頭:「不用。」
沒有必要,無論我走到哪,他都能找到我。
或許對於耶律遠來說,我真的不可替代。他要的安全感,也只在我身上存在。
我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而是恰好就出現在了他登頂的最後一步。
他一個人走了那麼遠,像一隻沒有歸巢的鳥,其實他的巢一直在,他只是在尋找,最終找到了我。
他走了,一如往昔在王府時那樣,留給我在清晨天光裏一個背影。
桌上有兩個酒杯。
那是他在新婚夜欠我的。
番外③耶律霄
「你會不會教啊!?」耶律霄把紅繩扔到桌上,對同夢坊的老闆沒好氣說道。
同夢坊是中京城最大的首飾鋪子。
老闆娘見多了這樣養尊處優的公子哥,笑吟吟安撫說:「編藝越複雜,心意越珍重。」
耶律霄又撿回紅繩,耐心地全部拆開,從頭開始。
他知道自己瘋了。
他最開始只是好奇蜀國的公主是什麼樣子,是不是像那些將士說的嬌嬌小小,白白嫩嫩。後來見到姜晚,他明知道這是嫂嫂,卻還是忍不住逗她。
怎麼會有這樣小小的,白白的,發脾氣聲音也是軟軟的姑娘呢?
再後來,他無意間看到了姜晚的胳膊。
她蹲在溪水邊,深藍色衣袖挽上去,露出一截似牛奶潑出來樣的胳膊。陽光照在她身上,連頭髮絲都在發光。
那一截白皙的,纖細的,淋了溪水的胳膊,猝不及防裝進耶律霄十九歲的心裏。
少年心動最是迅疾,如野草燎原,一發不可收拾,定要將心燒得熱血沸騰,煎熬不已纔算完。
老闆娘見耶律霄性子歡脫,編這紅繩卻是耐心十足,問道:「送給心上人的吧?」
耶律霄想到姜晚,耳根一紅,含糊道:「嗯。」然後又補充道:「給她的生辰禮,我給她的第一個生辰禮。」
老闆娘聽後道:「既然如此,不妨將你二人頭髮編進去。」
耶律霄不解:「爲何要編頭髮?」
老闆娘細細解釋:「漢人有種說法,叫結髮夫妻。意思是成爲夫妻的兩個人在新婚夜剪下自己的一縷頭髮綁在一起,寓意白首不離,一生不離不棄。」
老闆娘道:「你取一縷她的頭髮來,同你的一起編入,你二人從此白首不離,多好啊。」
耶律霄停下了。
他擺弄着手裏的紅繩,半天才開口:「不用了。」
姜晚她不喜歡自己。
四哥很喜歡她,她也很喜歡四哥。
他就是個局外人。
他當然可以用點手段取一縷姜晚的頭髮,但他不願這麼做。如果姜晚不喜歡四哥,四哥也不喜歡姜晚,他一定會這麼做。
早知道,那日父皇問他們誰想娶蜀國公主時,他說娶……就好了。
那日下人來報說四王妃進宮了,他急急忙忙將最後一點手鍊收尾,又選了兩顆最好的玉珠錐上去,小心收進盒子跑去找姜晚。
但那天姜晚心情似乎不好,耶律霄斟酌着語氣,想逗她笑一笑。
姜晚問這紅繩手鍊該不會是勸她看破紅塵的吧,耶律霄笨拙地解釋,不敢露出馬腳。
他給她求了平安,健康,無憂無慮。
也替自己求了,來生早一步。
可後來,姜晚比他先走了一步。
那場大火燒紅了半邊天空,他看見四哥瘋了一樣不管不顧衝進火裏,又被侍衛太監死死拉住。他也衝進火裏,最後被掉落的房梁砸暈。
那場大火把宮殿燒了個乾乾淨淨,四哥在灰燼裏找到了姜晚跟她侍女的屍體。
姜晚已經看不出模樣了,她撲在那個侍女身上,用自己的身體保護她。
夜裏,耶律霄在灰燼前哭了好久。
灰燼裏,他找到了自己墜在紅繩手鍊上的那兩顆夜明珠。
那兩顆夜明珠孤零零埋在灰燼裏,他小心翼翼地吹掉裏面的灰,藉着宮燈月光,珠子穿繩處裏,一個刻着霄,一個刻着晚。
「小晚……」耶律霄大哭。
你跟我說你是晚來一步的晚。
所以,今生來世,我都註定晚來一步嗎?
(全文完)
□ 你來人間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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