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賣豆腐那些年

我在街上遇見了個要飯的算卦先生。
一碗飯下肚,先生說,我有鳳命。
我覺得先生即便爲三鬥米折腰,也折得太過了些。
畢竟,我只是個賣豆腐的。
誰知道後來,我竟真的做了皇后。

-1-
我是西巷上,一戶賣豆腐人家的女兒。
平生做過最大的夢,不過是那些狀元郎、探花郎,從街上打馬而過時,能和我打個對眼。
我娘總盤算着,將我嫁給隔壁張屠戶家的兒子。
張屠戶家有錢,他兒子生得膀大腰圓,是幹活的一把好手。我若是嫁過去,一來不怕喫不上肉,二來做個正經老闆娘,總比做個豆腐西施要好得多。
可我不喜歡嫁給張屠戶的兒子,因爲我是個膽小的,不管它是豬血還是雞血,總之瞧見血就害怕。
大街東頭,有個秀才,不管風吹下雨,每日都要穿過長長的街,來到我家買豆腐。
我覺得他可能是對我有點意思。
每次這樣跟娘說,我娘都要啐上一口。
「什麼對你有意思,老孃看他就是個窮酸樣,買不起旁的,只好日日都喫豆腐。」
「那咱家做豆腐賣,不也是天天喫豆腐ţṻₗ,難道咱家也窮酸?」
娘朝我頭上狠狠敲了一下。
「肉好喫?還是豆腐好喫?」
「自然是豆腐。」
娘又在我屁股上使勁掐了一把。
「你傻呀你!」
即便如此,我還是很期待秀才來買豆腐。
豆腐兩文錢一塊,我只收他一文,還送半碗豆漿,剩下一文,我請他教我寫字。
秀才教的第一個字,是【我】。
我被這個字嚇昏了頭。
可是秀才說,【我】字都學不會,還怎麼學做人呢?
行吧。
他說得有道理。
就這樣,我當天點着油燈寫到三更,才勉勉強強寫出能拿出手的「我」。
秀才教我的第二個字,是【人】。
我高興壞了,「人」字一撇一捺,竟然這樣簡單。
秀才又說了,做「人」簡單,難的是做「我」。
好吧。
他是秀才,他說什麼都對。
秀才日日都來,只在初一十五不來,我問他初一十五幹嗎去了,他不說。
總之,秀才要是考上狀元、探花就好了,以後他打馬而過,就不會只是跟我打個對眼這麼簡單。
我家甚至能打個招牌——狀元豆腐店。
也說不清是哪一日,反正不是初一十五,秀才沒有來。我等了他很久,守在鋪子裏,一直等到宵禁。
娘說,他許是記錯了日子。
第二天,秀才還是沒有來。
一個人再怎麼記錯日子,也不可能記錯兩天。
第三天,我用芭蕉葉包上三塊豆腐連半碗豆漿,穿過長長的街,到東頭去,找到秀才家,秀才家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隔壁的說他已經死了。
我愣了愣。
怎麼會死了?
隔壁說,他是爲了春風樓的如意姑娘,跟人家公子哥打架,被打死了。
春風樓的如意姑娘是花魁,只在初一十五掛牌接客。
我聽了眼淚直往心裏流。
原來老孃說得對,秀才日日都來買豆腐,真不是對我有意思,他就是窮酸。
不僅窮酸,他還是個傻子!
秀才瘦得像根麻稈,可不是被人一打就打死了嗎?
我把眼淚狠狠一抹,又跑到春風樓去,夥計瞧了我直道稀奇,說道:「你一個不曉得哪裏來的野丫頭,竟然也學公子哥,點名要見花魁,如意姑娘正在裏頭接客,願不願意見你還另說,你且等着吧。」
我從天明等到天黑,腳都站麻了,纔等到如意姑娘。
她長得真好看吶,穿一身藕粉色衣裳,鬢邊扎朵素白絹花,酥胸半掩,動起來的時候,一股蘭香直往人鼻子裏鑽。
我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衫。
如意長成這樣,難怪秀才喜歡。
想起秀才,我又覺得難過。
吸一吸鼻子,我把手裏的東西遞過去,說道:「我是爲秀才來的。秀才生前,喜歡喫我家的豆腐,但他更喜歡你。這些東西本來是要送給秀才的,秀才死了沒人要,連帶半碗豆漿,一起送給你Ṱũ̂⁵吧。」
「你且替他嘗一嘗,你要是喜歡,秀才泉下有知,想必也會很高興。」
如意那雙玉手染着胭脂色蔻丹,腕上墜着翡翠綠鐲子,驟然被塞上一捧豆腐,臉上的表情五味雜陳。
她張了張嘴。
我心裏難過,趕在她說話前,跑了。

-2-
在春風樓耽誤這麼半天,想在宵禁前回西巷,只有走小路。
小路僻靜無人,我藉着月光一路小跑,碰巧撞見月光下,一羣黑衣人拿刀,圍着一個白衣服戴面具的人。
白衣服的顯然十分厲害,黑衣服的一擁而上也沒討到便宜。
他們打得死去活來,我躲在牆角後面暈了又暈。一個黑衣人被白衣服一腳踹飛出來,剛好飛到我腳邊。從他身子下面流出血來,血水蜿蜒成一條小溪,流到我腳下,打溼了我的布鞋。
我忍了又忍,沒忍過去,眼一閉,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人掐醒。只見打鬥已經結束,黑衣人躺了一地,那個白衣服戴面具的,被血染成了紅衣服,正用劍撐着地,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帶我離開。」他說。
我看着他那身血淋淋的白衣,又想暈。
一把劍橫到了我的脖子上。
「你想在還想暈嗎?」
……
我用指甲狠狠掐了大腿一把。
「不暈了。」
我提着三塊白豆腐出門找秀才,到了晚上,領回家一個穿白衣服血淋淋的男人。
阿孃打開門,只瞧了一眼便想要尖叫。
可是我已經忍身邊這個血淋淋的人忍了半宿,驟然見到阿孃,率先忍不住,搶先一步暈在了阿孃懷裏。
再醒來的時候,已是天色大亮。
鋪子沒開張,阿孃在院子裏泡豆子,西廂房裏躺着那個白衣服的人。
哦,不是白衣服了。
他換了一身阿爹的粗布裳,只是仍然戴着銀面具。
我跑去院子裏問阿孃怎麼回事。
「昨天你昏過去以後,那個人跟娘一起把你搬到牀上。你說說,你還沒嫁人,他一個陌生男人,怎麼能……」
可惜我完全抓錯了重點。
「他說什麼了?他叫什麼名字?他有沒有用劍威脅你?」
阿孃翻了老大一個白眼。
「沒有。他的事,咱娘倆知道得越少越好。你去看看他醒了沒,醒了讓他快走。」
我又跑到西廂房去,白衣裳——暫且先這麼叫他吧——頭底下枕着他那把劍,睡得正香。
我瞧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從牀底下翻出一本書來開始念。
秀才教我的字不多,遇着不認識的字,就用「圈」來代替。
「學而圈習之,不亦圈乎。有圈自圈方來,不亦樂乎……」
如此唸了半刻鐘,牀上的人嘆了一口氣,終於忍不住道:「你拿過來,我教你念。」
我把書往桌上一扣,欣喜道:「白衣裳,你醒啦!」
「……你這樣唸書,想不被吵醒,很難。」
事實上,白衣裳根本走不了。
他傷得不輕,若不是這樣,他也不會要我攙着才能快速離開那條小路。
問題是,他不走,我和娘住四方小院,怎麼能藏下一個大活人,況且,還是個男人。
這個問題很好解決。
白衣裳把他的劍又拔了出來。
表示他雖然傷得很嚴重,但取個把條人命還是易如反掌。
阿孃和我沒話說了,只想着把這尊大佛趕緊治好,快快送走。
金創藥嘛,哪家哪戶都備着點。
缺的是止血藥。
說話間,白衣裳後背的傷又滲出血來。
眼看我又要暈,阿孃一巴掌拍在我腦門上:「你去本草堂,找崔大夫要點止血的。」
我捂着頭道:「好端端的,我怎麼要止血藥嘛。」
「笨,就說你月事二十天了還不乾淨!」
……
此話一出,空氣驟然安靜。
良久,白衣裳咳了一聲。
我回過神來,臉上躥得通紅,一跺腳跑了。

-3-
白衣裳說,他叫趙四水。
我覺得這大概是個假名。
畢竟,你不能指望一個戴面具的人,給你說他的真名吧。
不管怎樣,白衣裳總算有名有姓了。
趙四水就這樣在我家住下來。
他的傷比他表面上看起來要嚴重得多,大多數時候,他都在睡覺。
我端個小板凳,坐在他旁邊「圈圈復圈圈」地念書。
等他實在聽不下去了,就扶着額頭坐起來,再教我一兩個字。
很快我們發現一個新問題,趙四水這個住,是白喫白住。
我娘不幹了。
我們孤兒寡母兩個弱女子,憑什麼養你一個老爺們?你穿戴這麼好,給個玉佩扳指什麼的,我們出去換點錢再給你養傷。
趙四水說,他身上這些東西都大有來頭,隨便一樣拿出去,東西上午到的典當行,下午他的仇家就能殺到我們小院。
不僅如此,趙四水還強烈要求,讓我們把他的那身血衣燒掉,再把他身上那些個玉佩扳指埋在院子裏的樹根下。
這下,相當於是躺在金山上要飯了。
娘在院子裏推石磨磨豆子的時候,時常用一種殺人般的兇狠目光盯着那樹根,幾乎要用目光將樹根鑿穿。
阿孃心情不好,連帶我,幹什麼都要被罵。
把豆腐弄碎了一小塊要被罵,喫飯多喫了一口米要被罵,簡直連呼吸都是錯了。
我琢磨着,傷筋動骨一百天,要是趙四水在我家住一百天,我豈不是要連着被娘罵一百天。
這也太可怕了!
天天喝豆漿不行,還是給他弄點骨頭湯吧。好快點,讓他趕緊走。
於是我把自己多年私藏下來的銅板盡數翻出來,開始每天去張屠戶家給趙四水買骨頭。
我趴在牀邊,看趙四水喝骨頭湯。
他每咽一口,我就在心裏記上一筆:一個銅板。
一個銅板兩個銅板三個銅板……
大概是我的目光太過灼灼,趙四水喝了幾口喝不下去了,他把碗挪開一些,小心翼翼問道:「……要不,你也喝點?」
我猛點頭,於是湊過去一起喝。
喝了幾口,我也喝不下去了。抬起頭問趙四水:「你說咱倆在這裏喝骨頭湯,娘在院子裏喝豆漿,是不是不太好?」
趙四水扶額。
於是奇觀出現了。
我和娘兩個弱女子養個拖油瓶,日子反而越過越敞亮,家裏天天都喝骨頭湯。
半個月過去,我摸着肚子上新貼的二兩肥膘,若有所思,娘說得果然不錯,肉就是比豆腐好喫。
天天喝骨頭湯,也帶來一些新問題。
之前秀才天天來我家鋪子上買豆腐,我誤以爲秀才對我有意思。
現在換我天天去張屠戶家買肉,他兒子張大牛該以爲我對他有意思了。
今日去買筒骨,大牛哥多給了我兩條骨髓。
我端着碗,食不知味。
最後把碗放下,十分憂慮地朝趙四水說:「我可能要嫁人了。」
趙四水夾豆腐的手一抖。
一塊豆腐掉在桌子上,我瞧了心疼,伸出筷子去,撿起來喫掉了。
「你要嫁給誰?」
「嫁給大牛哥。」
「……大牛哥又是哪位?」
於是我開始從頭給趙四水講。
我講張屠戶、講秀才、講春風樓的如意、講我情竇初開又猝然死去的愛情。
阿孃面前我沒好意思哭。
當着趙四水的面,我十分沒出息地哭了,我趴在桌子上抽噎,幾乎要哭暈過去。
「嗚……你說,如意真就那麼好看嗎?是不是男人都喜歡那款的?」
情到濃時,我忘記了趙四水還有一把會殺人的劍,渾然把他當成了秀才。
我十分大膽抓着他的領子,把自己湊到他眼睛前面去,哭道:「你好好看看,我哪裏不如如意了!你就是不識貨!」
哭到最後,我想起如意穿的藕粉色紗裙,再看看自己的粗布衣,又提着趙四水耳朵罵:「都怪你,你把我喫窮了!你賠我藕粉色紗裙!」
隔天我買筒骨回來,趙四水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人卻不在家。
娘說一大早就不見人,大概是走了。
我心下大喜。
喫乾飯的終於走了!
我把趙四水用過的被子拿去井邊洗,一邊洗,又覺得惆悵。
趙四水花了我那麼多銅板,怎麼能不告而別。
小沒良心的。
我回院子裏沒滋沒味唸了一會書,有幾個字不認識,好氣,要是趙四水在就好了。
他走了,以後我去哪裏問字。
早知道就不該救他!
我一邊罵,一邊去院子裏推石磨。
娘在屋裏大聲罵:「有病啊!大晚上推磨,讓不讓人睡覺!」
我朝石磨狠狠一踹,踹得我腳疼。
有病,就是有病,都怪趙四水!
我看他纔是有病!
這樣罵着,院門嘎吱一響。
一個瘦長人影走進來,正是趙四水,他手上提着個包裹。
我歡呼一聲抱着腳單腿跳過去。
「你回來啦!」
復又叉着腰罵道:「你還知道回來!」
趙四水道:「不回來,怕你罵我有病。」
可不是,就是有病!
我在心裏又罵了他一陣,平復下心情,問:「你去哪了?」
「我去春風樓瞧如意了。」
啊?
有病,有病有病有病有病!!!
我氣鼓鼓就要抱着腿往回跳,趙四水卻朗聲笑起來。
他扭着我的雙臂將我轉回去,又把手裏的包裹塞過來,順手在我頭上揉了一把。
「我去瞧如意了,秀才眼瞎,嗯……照我看,如意還沒有你一半好看。喏,你要的藕粉色紗裙,給你買回來了。」
我呆呆抱着懷裏的包裹,只覺耳邊轟然一響。
那是我的心跳。

-4-
「喜歡」的樣子,有千八百種。
從前我喜歡秀才,巴不得他天天來買豆腐。
現在趙四水天天住在我們家,我又希望他不要總是出現在我面前。
原因很簡單,趙四水這樣的人,我把不住。
他會用劍。
他會殺人。
他的一塊玉佩或許能買下一條街。
更重要的是,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我在心裏面罵自己。
林小小,你ŧųₙ真是沒出息。
一條藕粉色紗裙,就把你給收買了。
我們家喫飯,兩條長凳。
阿孃長得胖,她自己坐一條,我和趙四水坐一條。
從前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坐在趙四水旁邊,總感覺是他是捆柴火,碰不得,一碰就燙人。
我端着碗湊到娘那邊,娘擦着汗,不耐煩攆道:「去去去,別挨着我。」
那、那我去哪兒?
我偷瞄一眼趙四水,端着我的小飯碗,不情不願坐到門檻上喫飯。
娘用筷子敲敲碗。
「林小小,你幹什麼跑那麼遠?!」
……
我磨磨蹭蹭走到趙四水旁邊坐下,隔他老遠,半個屁股都懸在外邊。
趙四水什麼也沒說。
他不動聲色喫完一碗飯,又不動聲色站起來盛湯,「啪」一聲,留下我原地摔個大馬哈。
「趙四水你!你故意的!」
趙四水彎腰一把拉起我,語氣裏的關切滿滿當當。
「怎麼如此不小心?哎,我都沒注意到你竟然坐得那麼遠,你瞧瞧,都是我的錯,你快坐過來些。」
如果不是他嘴角掀起個壓不下去的弧度,我就信他是真關心我了。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討厭的人啊!
恨他!!
我打開書,圈圈圈圈圈,趙四水坐在旁邊優哉遊哉地喝茶,渾身上下寫滿了「我在這裏,快來問我」。
誰要問他!
我惡狠狠剜他一眼,合上書,跑到院子裏濾豆渣去了。
家裏面到處都是趙四水。
西廂房裏是他,竈房裏是他,院子裏還是他,只有鋪子裏沒有他。
我只好每天從早到晚都待在鋪子裏面。
我賣豆腐,我賣豆腐,我賣豆腐。
我一天到晚都在賣豆腐。
啊!我真是討厭死趙四水了!!
一碗骨頭湯重重撂到桌子上,掀起波浪,灑出來半碗。
趙四水疑惑地抬頭看我。
「看什麼看!愛喫不喫!」
「……我是哪裏惹到你了嗎?」
「你說呢?呸!」
「……」
王大娘家要嫁女兒,邀請我娘去喫酒。
王大娘跟我娘自小相識,又是前後腳嫁的人,兩個人比了半輩子。
雖然,我不知道有什麼好比的。
但是,只要是跟王大娘有關的事,我娘總是如同喝了雞血一般地有勁。
就比如現下,我娘看我,就覺得眼睛不是眼睛嘴不是嘴。
「人家王春花都要嫁姑娘了,你看看你!
「聽說他家姑爺在衙門裏當差,你一天到晚路過衙門多少次,怎麼沒有給我領回來個當差的姑爺?!」
……
我不是,我沒有。
我一天到晚都在家裏面賣豆腐。
「你穿的這是什麼?一點女人樣沒有。你去喫酒,就不能打扮打扮給娘掙掙臉面?」
我又不是新娘子,只是去喫個酒,爲什麼要打扮?
況且,我扎個褲腳,還不是爲了方便推磨?
正這般想着,就聽見娘說:「你不是新買了條裙子嗎,你就穿那個去!哼,我陶冬梅生的姑娘,就是比王春花生的好看!」
「不是我買的,是趙——」
我剛開了個頭,就被娘從後面推了一把。
「趕緊去給我換衣裳!」
藕粉色紗裙,果然好看。
但因爲是趙四水買的,我穿在身上,哪哪都不得勁。
老孃纔不管我得不得勁。
酒席上,一羣大嬸圍着我,嘰嘰喳喳嘰嘰。老孃高談闊論,左乾一杯,右敬一杯,快活得像個老鴇。
太陽從西邊落下去,我攙着喝高了的老孃,提着喫剩打包的一條魚,深一腳淺一腳往家走。
「小小?」
我轉回去,是張大牛。
大牛哥撓撓頭,眼睛直往我身上瞄:「嘿嘿,是你和陶嬸啊,我遠遠看着,都沒敢認。小小,你今天打扮得真好看!」
看見張大牛,老孃立馬不醉了,找了個藉口把我推給他,一溜煙走了。
大牛哥嘿嘿兩聲,搓搓手。
我也嘿嘿兩聲,搓搓手。
「小小,你今天真好看……」
我知道,你已經說過一遍了。
大牛哥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口,緊緊拽着我那半條魚,嘿嘿來嘿嘿去,就是不說走。
「要不……進去喝口水?」
「好啊!」
大牛哥答得飛快,眼看院門就要被他推開,我突然想起,壞了!家裏還藏着個趙四水呢!
我一下子躥上前去堵在門口。
「我家——燒水的鍋壞了,今天實在是不湊巧,改天、改天哈哈,我親自送兩壺開水到你家去,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容易打發走張大牛,我長舒一口氣,反手推開門。
只見月光下,一個漆黑的影子靜靜站在門背後,唯有一角銀面具揭示着他的身份。
「嚇死我了!趙四水,你有病嗎,站門口不出聲!」
我白了他一眼就要回去睡覺,趙四水卻突然反手把我按在牆上。
「你躲我,還穿我送你的衣裳,出去和張大牛逛街?」
我沒見過趙四水生氣,但我覺得他現在有點生氣。
雖然我不知道他爲什麼生氣。
這條裙子是他買給我的不假,既然送給我,可不就是讓我拿來穿的嗎?況且,今天出門前,他也看到我穿這件衣裳了。再說了,我是穿出去喫酒,娘叫我穿,我才穿的。
趙四水按着我的手緊了緊,整個人幾乎貼在我身上了。他沉聲道:「你說話。」
我……
我十分艱難地把那條魚提起來,湊到趙四水眼睛面前,討好地笑笑。
「那什麼,你喫魚嗎,我特意給你帶回來的。」

-5-
一條魚,剩下半截魚骨頭。
怎麼看也和「特意帶回來」不沾邊。
趙四水不理我了。
我也不想理他。
喫飯,一條板凳,邊上掛着兩個人。
左邊那個是趙四水,右邊那個是我。
活像一條扁擔。
娘問:「今天怎麼沒有骨頭湯,你沒去買肉嗎?」
趙四水在旁邊陰陽怪氣:「喝什麼骨頭湯,喝兩壺開水就好了。」
我點點頭:「對,娘,你幫我燒上兩壺水,我待會兒送去大牛哥家。」
趙四水猛地站起來盛飯,我猛地摔在地上。
不疼。
就是想哭。
趙四水蹲下來想拉我,我拍開他的手,忍着眼淚同娘道:「我家這條扁擔不好。」
娘忙着燒水,頭也沒回道:「咱家哪裏有扁擔?」
爲了不同趙四水這個討厭鬼碰面,晚上娘來叫我喫飯,我說不喫,只在鋪子裏灌了自己兩碗涼水。
半夜我從夢中餓醒,摸一摸餓扁的肚子,大罵一句趙四水混蛋,認命地起牀去竈房找找有沒有剩菜。
月亮偷藏在烏雲背後,院子裏伸手不見五指,唯有一星燈火讓人心安。
嗯……一星燈火?
那是趙四水的屋子。
大半夜不睡覺做什麼?
我躡手躡腳摸過去,躲在牆根下,偷偷扒着趙四水的門縫。
趙四水背對我站着,一個黑衣人跪在地上,正同趙四水說着什麼。
「……主子交代的事情,屬下都已經辦妥……是誰?!」
黑衣人耳尖一動,足尖點地,瞬間如魅影般掠出。
我什麼都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掐住了脖子,摁倒在地上。
我緊緊抓着掐在我脖子上的那隻手,艱難地望向趙四水。
「放開她!」趙四水喝道。
掐在我脖子上的那股力道消失了,我無力跌落下去,被趙四水一把接住。
那個黑衣人消失得乾乾淨淨,如同他從未出現過一般。
我窩在趙四水懷裏猛烈地咳嗽起來,委屈、後怕、震驚,數種情緒一起湧上心頭。
趙四水低頭問:「嚇到了嗎?」
我點點頭。
他用下巴蹭蹭我的發尖。
「不怕,沒事了。」
我剛覺得趙四水是個好人,就見他把我放在牀上,然後一掀衣袍,拍拍屁股走了。
我呆呆地坐在牀上,只覺得難以置信。
走了?
趙四水就這麼走了?
他的人剛剛差點殺掉我!
脖子上的痛還沒有消掉,我看着空蕩蕩的房門,眨巴兩下眼睛,十分不爭氣地哭了。
王八蛋趙四水!
白眼狼趙四水!
狗才喜歡你!喜歡狗都不喜歡你!
我抱着枕頭哭得正起勁,忽聽得一個聲音在我頭頂上響起。
「你哭什麼?」
趙四水掰過我的頭,把那些眼淚鼻涕用袖子擦乾淨:「你這腫了,我剛剛去給你煮了個雞蛋。」
熱雞蛋滾到脖子上,燙得我一激靈。
我說:「燙。」
他說:「嗯。」
我說:「你王八蛋。」
他說:「嗯。」
我說:「你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趙四水說:「這個不可以。」
「爲什麼不可以?!你、你個王八蛋!第一次見面,你就用劍威脅我。你還故意讓我摔跤,你不讓我喫飯,你甚至,甚至還想殺我!」
「因爲我捨不得你,還有,我沒有讓你不喫飯。」
我十分震驚地望着趙四水,連哭都忘記了。
趙四水仍舊滾着雞蛋,神情冷靜,如同剛剛在討論明日買什麼菜一般平常。
肚子咕嚕一聲,打破了這寂靜。
趙四水莞爾,然後把雞蛋在牀沿輕輕一磕,開始給我剝雞蛋。
「你最近,有不認識的字嗎?拿來看看?」
「……哦。」
於是趙四水一邊教我認字,一邊往我嘴裏送雞蛋。
雞蛋很噎,抽泣着喫,更噎。
我說:「趙四水,你去給我倒點水。」
他說:「開水嗎?幾壺?」
我大罵:「你沒完了是吧!」
趙四水大笑,順手又在我頭上揉了一把。
他說:「林小小,能遇見你真好。」

-6-
因爲一句「林小小,能遇見你真好」,我輕而易舉地原諒了趙四水。
日子重歸平淡,我們仍舊一起喝骨頭湯,一起坐一條板凳喫飯。
可我知道趙四水大概要走了。
他的傷在肉眼可見地變好。
我幫他換藥,揭下紗布,後背已經長出粉色的新肉。
有一天晚上,喫完晚飯,趙四水把嘴一抹,放下碗,說道:「我要走了。」
沒有預兆,又好像早已經做好準備。
我問:「什麼時候?」
「明天一早。」
趙四水站起來,十分有禮地向我娘行了一禮道:「陶嬸,院子裏埋的那枚玉佩作爲信物,每個月可在匯通錢莊,換五十兩銀子。叨擾數日,在下不勝感激。」
五十兩銀子,我和娘一年都用不完。
而趙四水說的是,每個月五十兩。
我救了趙四水一條命,換來一輩子榮華富貴。
趙四水白喫白住時,娘總是對着老樹根破口大罵Ṭù⁼,現在潑天的富貴砸下來,她卻不爲所動。
老孃把我拉到旁邊,對趙四水說:「我只要我和小小平安。」
趙四水點點頭:「這是自然。」
我和趙四水並排走出竈房。
落日最後一點餘暉映在天際,隔壁養的公雞不合時宜地開始打鳴,屋子外面有孩童嬉戲,四嬸在叫她家虎頭回去喫飯。
這是西巷,我從出生就沒有離開過的地方。
趙四水忽然側目。
「跟我走嗎?」
我出神地望着天際,一羣麻雀落在屋檐上,在啄屋檐上的青苔喫。
良久,我反問趙四水:「你留下來嗎?」
趙四水沒說話,過會兒,輕輕拍拍我的腦袋。
我想這約摸就叫作相忘於江湖吧。
夜裏我翻來覆去睡不着,索性爬起來,搬了把椅子到院子裏去納涼。
天上的星星真多啊,一顆兩顆三四五六七八顆。
就像趙四水,住在我家一天兩天三四五六七八天。
哦,不對。
他馬上要走了。
蒲扇蓋在臉上,我閉上眼睛,在心裏悶悶又想了一遍——趙四水,要走了。
「有病!真是有病!」
我大罵出聲。
「嗯,我有病。」
睜開眼睛,趙四水半蹲在我面前。
他沒戴面具,我猝不及防看見他的真容。
長眉微挑,鴉睫下綴着一粒小痣,眸中寒色皎皎,許是面具戴久了,他比旁人白上許多,融在夜色裏,猶如雲間月,月中仙。
但因他此時是笑着的,眉眼間的冷峭便被沖淡許多,彷彿月中仙生了情根,又被拉回陸地。
比如意好看千倍。ţú⁸
過了許久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趙四水,你真該去春風樓掛牌。」
「行啊,初一十五,你來看我嗎?」
他漫不經心答着,搬了把椅子到我旁邊坐下。
「想什麼呢,半夜不睡覺?」
我白他一眼:「你不也沒睡?」
「小小,秀才被人打死了,你想給他申冤嗎?」
我驚訝地望向趙四水——我原以爲他是來同我道別的。
「自然是想的,」我自嘲地笑笑,「可打死他的是世家公子。」
趙四水道:「依律,殺人償命,這事交給我來做。」
人命如草芥,世家大族,倚仗權勢,素來在京中橫行霸道。公子哥,是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無論如何也開罪不起的存在。
在趙四水那裏,替秀才申冤,卻只是輕描淡寫一句話。
我忽然意識到坐在我身邊的這個人已經不是同我一起搶骨頭湯喝的趙四水了,他是月下握劍殺人的白衣裳。
我問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他忽然來了興致,折下一截樹枝,從背後圈起我的手,就在沙地上開始教。
趙四水教我寫過很多字,大部分時候,他半倚在牀榻上,我端個小板凳坐在他旁邊,學得不好時,他就用書敲我的頭。
現下月色清澈,照得沙地銀亮如ṭűₐ水,趙四水與我貼得極近。
我聽見他的聲音如同月光皎皎。
往後經年,我與他糾纏半生,念念不忘的便是這一日,趙四水呼吸滾燙,在我耳邊輕念:
「昭,下面四點水,念『照』。小小,我的名字,叫作沈照。」

-7-
趙四水,哦,沈照走了。
一走就是大半年。
半年裏,京城發生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個命案。
說是有位世家公子當街強佔民女,湊巧,被微服私訪的皇帝瞧見。
天子腳下,竟無王法,陛下震怒,當場叫人徹查。
查來查去,發現公子哥跋扈,上一回,甚至打死了人。是個秀才,一個學識過人,卻屢試不中的秀才。
殺人那位公子哥,被拉到菜市口,刀決。
公子哥的父親,戶部侍郎韋霍,官降三品。
涉嫌包庇及翫忽職守的官員,通通革職查辦。
此事一出,坊間百姓,無不拍手叫好。
第二件事,是件喜事。
陛下立皇二子沈照爲太子,另擇首輔大臣崔清泉之女崔汐瑤爲太子妃,待吉日完婚。
那日我提着菜籃子站在皇榜粘貼處,看了許久。
趙四水是沈照。
沈照是太子。
趙四水是太子。
趙四水要娶老婆了。
我提着空籃子去買菜,又提着空籃子回來。
老孃正在切豆腐,提着菜刀罵:「林小小,要死啦你!」
西廂房空空蕩蕩,只剩下趙四水穿過的幾件舊衣裳疊在牀上。
我放下空籃子,拎上一壺酒,出了門。
穿過長長的街,到東頭,是秀才家。
秀才家升着炊煙,門口支着個架子,上面曬滿衣裳,牆角處,放着個接雨水的瓦罐。
這裏已經住進新的人家。
我不知道該去哪裏了,拎着酒壺茫然四顧,兜兜轉轉,又來到春風樓。
我覺得春風樓真是很神奇的存在,天陰也好下雨也罷,這裏永遠歌舞昇平。
原以爲守門的小廝又要攆我,萬萬沒想到,一個丫頭遠遠看見我,就迎出來,說她家姑娘已經恭候我多時。
她家姑娘,自然就是如意了。
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不用接客,如意的裝扮很是素雅,只是手臂上,戴個白袖圈。
見我神情驚異,如意杏眸低垂,解釋道:「我在爲他服喪。」
「是秀才嗎?」
如意悵然一笑:「說起來也許你不信,我並不認識他。」
啊,那秀才不是白死了嗎?
我說:「他每逢初一十五,都來看你。」
「我貌美又有才名,初一十五,來看我的人一直很多。」
呃,我沒話說了。
如意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那天韋公子逼我玩色子,輸一局,就脫一件衣裳,每脫一件衣裳,要從二樓丟到花廳,讓大家都看見。」
這……是什麼玩法,還把人當人嗎?
我瞪大了眼睛,如意瞧出我的震驚,仰口嚥下一杯酒,淡然道:
「不必爲我生氣,妓子嗎,可不生來就是給人玩的。況且那天,我並沒有脫成衣裳。
「我在房間裏面被韋公子灌酒,勉力支撐時,有韋公子的僕人來稟,兩人耳語幾句,韋公子大罵晦氣,摔門而走。
「第二天我才曉得,出人命了。你瞧,有個人爲我死了,我連他姓甚名誰,叫什麼住哪裏都不知道。
「一直到那天你來找我,我才曉得,爲我死的,是個秀才。」
我默然無語。
我原以爲,戲子無義,婊子無情,可沒想到,原來是這麼個故事。
良久,我悶下一口酒,舌頭上又麻又辣。
「這個世道不好,」我說,「你想出去嗎?我贖你出去。」
如意先是怔住,眸子微微一轉,凝在我身上。她眨了眨眼睛,似乎覺得這件事情太荒唐。
「你……我曉得你同情我,咱們都是女人,可你不必——」
我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我穿粗布麻衣,只是個賣豆腐的,渾身上下最值錢的,可能就是腳上這雙鞋。
可是趙四水每個月給五十兩,我和娘都沒去動過,算算半年,應該有三百兩。
我打斷她道:「多少銀子,你說。」
「三千兩。」
我深吸一口氣。
如意急忙道:「我這些年已攢了一些,加上客人給的首飾,不差多少了。你不用管我,我再攢一攢就好了。」
「還差多少?」
「一千八百兩。」
我閉上眼睛盤算一二,咬咬牙道:「收拾東西,三日後,我來贖你。」
我把那塊玉佩挖出來,拿到匯通錢莊。
掌櫃的忙着撥算盤,眼睛都沒往我身上看,就叫夥計去取三百兩來。
「不要三百兩,我要一千八百兩。」
掌櫃的手頓在算盤上,抬起頭看我,我緩緩把玉佩遞過去。
「玉佩當給你了,換一千八百兩,一次結清。」
面上看着挺像那麼回事,可只有我曉得,其實我心裏,沒底得很。
一千八百兩,怎麼看也不是小數目。
幸而掌櫃接過玉佩,對着光照照,沒再說什麼,利落地一揮手,叫夥計去拿銀票出來。
我揣着一千八百兩銀票回家,心臟狂跳,一路形同做賊,只怕有人跟着來搶。
一直等到天黑了,纔敢從枕頭底下翻出來,藉着油燈細細地看。
「別再數了,你都數了八遍了。」
一聲輕笑從窗外響起,我毫無準備,驚叫一聲猛地站起來。
正準備再叫第二聲,嘴已經被人捂了起來。
「噓!我是趙四水。」
趙四水的手修長有力,他半擁着我,心跳沉穩,一下下響在耳邊。
我沉寂一秒,覺得受到更大的驚嚇,張嘴咬了下去。
半炷香工夫後,我端個小板凳坐着,看趙四水黑着臉用紗布纏手指。
許久沒見,趙四水居然更清瘦了一些。自覺有愧,我尷尬道:「你怎麼來了?」
趙四水白我一眼:「我給你的玉佩,半年沒用過,一用就是一千八百兩,我能不知道嗎?」
也是。
「你可是,遇到什麼難事了?」
「沒事,就是打算把如意贖出來。」
趙四水愣住:「爲什麼?」
「我覺得她很可憐,而且,我想和她做朋友。」
「……上次你不是這麼說的。」
我反白趙四水一眼:「女人的事情你少管。」
趙四水深吸一口氣:「你知道我有多忙,怕你有事,特意來看你。天底下,也只有你敢這樣同我說話。」
他不提還好,這一提,我驟然想起來,眼前這人,已經貴爲太子。
還要娶媳婦了。
我抿住脣,然後道:「還沒有恭喜你,雙喜臨門。」
「你——」
趙四水拍桌而起。
與此同時,房門猛地被推開,我娘提着一把菜刀站在門口,同我們大眼瞪小眼。
我娘說,她聽見我尖叫了。
她還說,聽見我屋裏有男人聲。
她提着菜刀,要來與採花賊拼命。
只是萬萬沒想到,這個採花賊,是趙四水。

-8-
命數這種東西,起承轉合,總是這般神奇。
我、我娘,還有趙四水,居然還能有一日,坐在一起圍爐煮茶。
我娘往火堆裏扒出塊紅薯,問趙四水:「你如今,在哪裏謀生?」
趙四水道:「我如今在衙門裏當差。」
須知,我娘生平對我未來的展望,第一條便是找個在衙門裏當差的姑爺,第二條纔是去隔壁張屠戶家做老闆娘。
果然,此言一出,我娘瞬間客氣起來。
手上正扒皮的紅薯,本來要自己喫,現下手腕一轉,遞給了趙四水,親切道:「陶嬸平日裏瞧你就有出息,當的什麼差呢?」
趙四水接過去,把紅薯上的灰拍乾淨,又遞給我,客氣道:「一點小差事罷了。」
我坐在旁邊喫紅薯,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大抵是趙四水今日沒戴面具且穿得人模狗樣,我娘好像已經忘記了他會殺人這件事,對這個衙門裏當小差的趙四水越看越滿意,追問道:「那……可有婚配,家中兄弟幾個?雙親可還健在?」
我不高興了,放下紅薯道:「娘,你問他這些幹什麼?」
「問問怎麼了?你這個死丫頭,娘又不是問你,人家趙四水都沒有不高興,你不高興什麼?」
趙四水捧場道:「陶嬸既然想問,在下自然樣樣都要說的。家中雙親健在,兄弟三個,我排第二,至於婚配嘛,暫時還沒有。」
好一句暫無婚配。
我看那告示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他明明都要娶媳婦了。
可是,林小小,你又在生氣什麼呢?
氣他騙你娘?
還是,氣他要娶媳婦了?
他總要娶媳婦。
不娶個漂漂亮亮的官家小姐,難道還要娶你這個大字不識的嗎?
再說了,他娶不娶媳婦,又關你什麼事?
那邊娘又道:「想娶個什麼樣的?」
趙四水的聲音平和:「自然是,娶個情投意合的。」
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我丟下一句喫飽了要去睡,站起來就走。
等走出來,才發現,我本就在自己的臥房。
我們圍爐煮茶,原是在我的臥房,現在我走出來,家裏能睡人的,除了孃的屋子,剩下的,就是趙四水那間西廂房。
我心中長嘆,到院子裏的石階上坐下。
月色如露,我看了會子星星,把頭枕在雙膝之中。
趙四水走後這半年,張大牛對我熱情依舊。
我不再去買筒骨,可他家上好的腰排,總是一斤一斤往我家裏送Ṱũ⁹,搞得我都不敢路過他家。
娘總催我。
算年紀,我也不小了。
早該嫁人。
可我不想嫁。
我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想起趙四水在沙地上教我寫字。
沈照的【照】,我寫得比林小小的【小】還要好。
不曉得過了多久,身邊坐了個人。
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趙四水。
他道:「我知道你看到了告示,我父皇給我定了個太子妃。這婚事,不是我自己挑的。」
我埋着頭,沒說話。
「皇子聯姻,公主和親,生在皇家,很多東西,都是身不由己。」
他把我的頭從膝蓋裏薅出來,指腹抹去眼角淚痕:「哭什麼?我不會娶她。」
我淚眼矇矓望着他道:「爲什麼?」
「因爲我不喜歡她。」
「那你喜歡誰?」
「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我驚訝地瞪大了雙眼,想了想,說道:「不喜歡,我喜歡趙四水。」
「嗯,我就是趙四水。」
「你做沈照,就不是趙四水了。」
他把我的一縷頭髮纏在指尖,抵着我額頭道:「趙四水能娶你,難道沈照就不能嗎?」
沈照要娶我?
他是太子,他怎麼能娶我呢?
我磕磕巴巴道:「你、你是想讓我做個外室嗎?我們家雖然窮,可我不做外室的……」
沈照皺着眉打斷我。
「你爲什麼要做外室?我說的是娶,你沒聽明白嗎,我想你做我的妻子。」
他的妻子……
可不就是太子妃?將來要做皇后的。
這太荒唐了。
我道:「琴棋書畫,我一樣都不會,怎麼配做你的妻子?」
「琴棋書畫,宮裏自有名家,我的妻子不需要會這些。我剛剛纔同你娘講,想娶個情投意合的。難道你沒有聽見?」
自然是聽見了。
我吸一吸鼻子,同他道:「你喜歡我,同我講這些,我心裏很歡喜。可是做太子妃,我不行。俗話說,有多大的鍋,下多少米,我只是林中小小鳥,進皇宮這樣大的事情,我還沒有這個本事。況且,皇宮裏的規矩,我一點不懂,你娶了我,只會叫別人笑話你。」
沈照道:「皇宮裏最不缺的就是懂規矩的人,有我在,沒有人敢笑話你。你說你是林中小小鳥,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你以爲嫁給我需要會琴棋書畫是嗎?琴棋書畫能母儀天下嗎?米多少錢一升,布多少錢一匹,什麼時令耕種,什麼時令捕魚,你身在民間,比任何人都清楚,做我的妻子,有何不可?」
我聽呆了,懵懵懂懂道:「照你這麼說,我做皇帝都可以。」
沈照一下子笑出來,他朝我頭上敲了一把,凶神惡煞道:「大言不慚,簡直放肆。」
我仰天長嘆:「所以啊,咱們倆,橋歸橋,路歸路,你是天上月,我是人間泥。你說你想娶我,我聽過,歡喜一場,到這裏,夢就該醒了。」
沈照默了一默,說道:「你知道秀才爲什麼屢試不中嗎?」
秀才?
我不知道沈照爲什麼突然提起他,但我還是實誠道:「不知道。」
沈照道:「我看過秀才的答卷,鍼砭時弊,入木三分。但他考不中,再來五回,他依舊考不中。因爲他不是世家。倘若他出身士族門閥,這會,說不定已經官至三品了。」
頓了頓,他又道:「當初刺殺我的,也是世家。」
我大驚:「他們怎麼敢?」
沈照攏袖一笑:「他們有什麼不敢?士族橫行,甚至左右皇權。寒門學子沒有出路,朝廷沒有人才可用,推行新政,我勢在必行。小小,這次訂婚,是爲安撫世家,我有難處,旁人不懂我,但我希望你能懂我。」
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但是想扳倒世家,想一想,就覺得很難。
會很累吧。
我站起來,拔起腿往竈房走。
沈照追上我:「你去哪?」
我一撇嘴,說道:「熬骨頭湯給你喝。」

-9-
我上次夜裏回家,領回來一個血淋淋的白衣服。
這次夜裏回家,領回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我娘見到這麼個天仙似的美人,手裏的簸箕沒端穩,豆子灑了一地。
從前趙四水在,我娘每天指桑罵槐。
如今如意來了,我娘整日笑得合不攏嘴。
只因爲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在我家守鋪子,十里八鄉的俊後生,都搶着來我家買豆腐。
每日收了攤,如意便教我寫字。
如意耐心好,人又溫柔,趙四水沒教會我的,如意一一講來,教完寫字,她又教我文章和做詩。
她仍舊戴着白袖圈,睡不着的時候,她就點着燈,來我房裏,讓我講一講秀才的事。
我勸她,日子要往前看,不能老想着秀才。
如意說,想爲秀才守節三年。
三年以後呢?
如意說,她不會嫁人了。
如意問我有沒有心上人,我想起月光下的趙四水,紅着耳朵說沒有。
如意看穿一切,她同我說:「小小,我真羨慕你。」
「有什麼好羨慕的,你長得這麼好看,又有才氣,我羨慕你還來不及。」
如意用手順着我的頭髮道:「我在青樓這麼些年,早就不相信男人了,好不容易信了一個,那人卻又死了。小小,去和你的心上人在一起吧。」
想到那森森的紫禁城,我說:「我的心上人,他是天上的風箏,只有一根線在我手裏,我一想到他,就覺得好不踏實。」
如意說:「風箏總會收線。小小,你是勇敢的女孩子,不要怕。」
春末,皇帝駕崩,沈照登基,推行新政,改科舉。
他很久沒有來,我猜皇宮裏面,大概已經忙得翻天覆地了。
我不知道能幫到他什麼,只好每日去蘭香閣,聽讀書人論道。
說來也算傳奇,教我寫字做文章的,一個是當今天子,一個是京城花魁。
這便好比一個人不會做菜,卻喫過好肉。
依我看,蘭香閣裏大部分讀書人高談闊論,內容卻如空中樓閣。
只有一人,好坐角落,寡言,偶爾說幾句,同沈照在我面前說的政見,不謀而合。
這人好像窮得很,衣裳打着補丁,靠替人寫家書掙兩個錢。
看見他,我就想起秀才。
這人叫顧清言,我觀察了他三天,整整三天,他每日只喫一個饅頭。
第四日,我坐到了他的面前。
顧清言放下書,拿起筆,目光略掃過我,便道:「姑娘要寫家書?什麼內容?是口述,還是在下替你潤色?」
「不寫家書,」我道,「我是西巷賣豆腐的,我家的豆腐很便宜,只需一文錢,若是初中十五,還能免費送。」
顧清言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難堪、錯愕,各種表情從他臉上一掃而過。
當即我就曉得自己做錯了。
只是想要後悔已經來不及。
果然,顧清言放下筆道:「大丈夫不喫嗟來之食,多謝姑娘美意。」
我只得悻悻離去。
我在家想了一整日,第二天天一亮,我同娘商量,想把趙四水每個月給的五十兩銀子拿出來,再盤個鋪子,專門給喫不起飯的讀書人喫飯。
娘不同意。
一個趙四水、一個如意,我管的閒事已經足夠多。
我說:「五十兩銀子,埋在樹根,也不會發芽。拿出來用,卻可以餵飽很多人。我們都是窮人,自己不幫自己,難道還等着別人來幫嗎?」
娘說:「做這種事情,我們幾個女人,拋頭露面,不合適。」
我心說可巧,我有現成的人選。
我用芭蕉葉包上三塊豆腐並半碗豆漿,再去找到顧清言。
顧清言一見我就要走,我拉住他,道:「顧先生,先別走。你說不喫嗟來之食,我給你道歉。如今我有個差事想僱你,你接不接?」
顧清言不願意,我用言語激他。
「怎麼,先生空有治世之才,一家小小的飯堂,卻治不下來?」
顧清言負氣答應,我們的鋪子就這樣湊湊合合開下來。
顧清言主外,又另外僱了兩個大娘,每天負責炒些青白小菜。
我們把菜價訂得極低,酒水的價訂高,肉菜只在初一十五那天有,如此一通篩選,留下來的,就真是喫不起飯的讀書人了。
讀書人心氣高,菜價低,也怕他們不來喫,又備下紙墨若干,打個以墨寶換餐食的幌子。
每個月去錢莊領五十兩銀子,總歸心裏不踏實。
我同如意商量,最後決定再開個首飾鋪。
她長得好看,又當花魁那麼多年,最知道如何打扮,由她畫花樣子,我出去找材料回來做。
我們不做金銀那些貴玩意兒,就做些太陽底下閃閃發光亮眼的小東西,諸如蝴蝶簪子、羽毛耳墜之類,我能說會道,再加上如意這個水靈靈的賽西施做活招牌,倒也頗受小姑娘小郎君喜歡。
一月下來,竟也能掙二三十兩。
這些錢,我和如意對半分,屬於我的,留出來一份給阿孃養老,另一份,給那些來學認字的女孩買些筆墨喫食。
天氣漸漸熱起來,我瞧着顧清言那身破衣爛裳實在礙眼,狠狠心,掏出我被趙四水喫剩下的那幾個私房錢,給他置了兩身新衣裳。
要不說人靠衣裝,顧清言換上這一身寬袍廣袖,頓時像模像樣起來。
我娘,向來是看見個好看的,都要問兩句。
拉着顧清言,又是那老三句。
「可有婚配,家中兄弟幾個,雙親可還健在?」
我尷尬得恨不得立馬捂住我孃的嘴,顧清言紅着耳尖,朝我這邊看了一眼,道:「意中人……有一個的,只是還沒去說親。」
顧清言向來清高,此話一出,我着實沒想到,撫掌大笑道:「是哪家的姑娘?」
顧清言含糊道:「是……是個好人家的姑娘,等我明年高中,就去娶她。」
夏日覺短,半夢半醒間,我恍然瞧見牀邊坐了個人,長眉微挑,鴉睫下綴着一粒小痣。
我衝他笑笑,他也衝我笑笑,替我捏一捏被角。
我驚覺這個好像不是夢,從牀上跳起來,又被他按住,重新塞回被子裏。
「再睡會。」
沈照沒有點燈,袖袍跌在我榻上,像一個旖旎的春夢。
我磕磕巴巴起來。
「什麼時候來的,你、你明天不上朝嗎?」
「上,看你睡會我就走。」
沈照的聲音極倦,那個旖旎的春夢被戳了個泡泡,一下子碎了,我往牀裏面挪了挪,道:「上來躺會嗎?」
他道:「我們並未成親,這於禮不合。」
「所以啊,咱們小聲些,別叫娘又拿着菜刀來找你拼命。」
沈照莞爾,然後和衣躺了上來。
他好像真的是累極了,睫下兩片烏青,躺上來,不過幾個呼吸便睡着。
我從牀邊上坐起來,藉着一點星光,看他的眉眼。
說是躺會,也沒躺多久,只不過半個時辰,沈照就睜開眼,安靜地看着我。
這時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過面了,我原先一直盼着他來,有好些話想同他講,講講我新開的鋪子,講講我用五十兩銀子養了好些讀書人,可是他真的來了,我又講不出來了。
見一面的時間太短,幾個眨眼就會飛走。
看了一會,沈照坐起來,說:「你是不是長胖了?」
我立馬給了他一巴掌。
「誰胖了,你才胖了,有病。」
沈照大笑:「我可能真是有病,就喜歡被你罵。」
我竟然從這笑裏瞧出兩分寂寥來。
他父王剛走,他即位,來不及悲傷,就要振奮精神與世族周旋。
身邊,怕是連個說真心話的人都沒有。
我垂下眼,說道:「我遇見了一個人,叫顧清言,很有才,以後朝堂上的事,他或許可以幫你。」
沈照點點頭,說記下了。
送走沈照,我分神注意着娘那屋的動靜,卻不妨,院牆拐角處,悄無聲息立着一個人。
我幾乎撞到他,剎住腳步,瞧清這個人,是顧清言。
我心中忐忑,不曉得他爲何出現在此,又究竟看到幾分。
可顧清言終究是個寡言的人,他只是朝我笑笑,道了一聲早。
這種事情,他不說,我也不好主動去問,只得由此作罷。

-10-
來年春闈放榜,顧清言中了榜眼。
這是天大的喜事。
畢竟,我素來有個同狀元探花打對眼的心願。
如今顧清言高中,可叫他打馬而過時,在我家豆腐店前多繞兩圈。
我同他打趣,問他何時去娶他的意中人。
顧清言落寞一笑,說:「不娶了。」
「爲何?」
「我……來得太遲。」
不妨戳到人家的傷心事,我尷尬地安撫道:「你赴京趕考,人家等不了嫁人了,也是常有的事。你莫要急,我叫我娘替你留意。如今想嫁你的姑娘,只怕多得要排隊。」
顧清言顯然不想多談,他扭頭道:「按年紀,我虛長你幾歲,如今,我想收你做義妹,你可願意?」
顧清言做官做得很兇,一年到頭都埋在卷宗裏。我娘有時候做了好菜給他送去,回來咂嘴感嘆,說這孩子,簡直不要命了,一天只睡兩個時辰。
做官,少不得要應酬。據我所知,他是不太會喝酒的,有幾次,我卻見他嘔出血來。我一邊給他熬小米粥,一邊問他,幹嗎要這麼拼命。
顧清言倚在牀頭,沒有束髮,紅着眼睛瞧我:「我是個俗人,就想做大官。」
我覺得,我認識的顧清言,是說不出這樣的話來的。
可他又分明說出來了。
我不知如何言語,只得放下小米粥,囑咐他放涼了再喝。
顧清言拼命,沈照也有意打壓世族,兩人一拍即合,沈照破格提拔,不過一年,顧清言就官居四品。
沈照推行新政,削弱世族勢力,八月,沈照於行宮內中毒。
顧清言傳消息來的時候,我正在做一隻羽毛耳墜。
鉤針扎進肉裏,我恍若未覺,站起來問顧清言:「生死不明……是什麼意思?」
顧清言嘆了一口氣。
「皇上中毒這件事,被幾個首輔大臣壓下來了,這是我祕密得到的消息。」
想起自己這樣看着太異常,我勉強編起自己都不信的謊話:「我、我聽說……這位新帝,推行新政,爲咱們老百姓出頭,心裏很是欽佩……兄長,你……能帶我去看看他嗎?」
顧清言面露難色。
不怪他,帶一個大活人進宮,怎麼想也太難了。
他沉吟片刻,說道:「你可有什麼信物?」
我心頭大震。
那日他果然看到了!
他曉得我和沈照的關係!
顧不上其他,我立馬找出沈照留下的玉佩。
顧清言點點頭,說道:「有了玉佩,那就好辦了。」
顧清言計劃,讓我假扮小太監,緊跟他身後。他手持玉佩,遇有人攔,說是皇帝密召。
宮規我不懂,但顧清言假傳聖旨,怎麼想,都是殺頭的大罪。
我不能爲了我想見沈照,就叫顧清言平白送命。
臨出門,我悔了。
同顧清言說,我不去了,求他幫我把這塊玉佩送到沈照身邊。
五天後,顧清言帶來新消息,沈照醒了。
他神情躊躇,我知他還有話講。
顧清言道:「是崔氏女衣不解帶照料的。」
我瞭然,他們畢竟有婚約。
顧清言道:「你……不生氣嗎?我不知他曾經許諾過你什麼,但你既稱我一句兄長,那兄長要勸你一句,他……不是良人。」
我平靜道:「我知道。」
趙四水這樣的人,我把不住,我一開始就知道。
就算沈照說要娶我爲妻,我也沒有放在心上。
他畢竟有他的難處。
便是娶我爲妻了,他也未必是一心人。
可我年少時遇見了太驚豔的人,我總是忘不掉他。
總歸,他平安就好。
這一年我十八,已經算個老姑娘。
我娘又出去喫了兩回老姐妹嫁女兒的酒,徹底繃不住了,抓起掃把,追着我滿院子跑。
如意咂舌:「陶嬸,便是春風樓裏的老鴇,也沒有你這樣的。」
我爲躲我娘,幾乎快要上樹。
所幸最後關頭,顧清言來了。
我跳着腳往他背後躲,顧清言護住我,笑着道:「陶嬸,消消氣。」
我娘不依不饒。
「消氣?消什麼氣,小小不嫁人,你養她一輩子嗎?」
顧清言朝我瞥了一眼。
「好啊,養一輩子,又有何妨?」
我心神俱震,只覺得很久以來,有什麼東西一直被我忽視了。
顧清言又道:「不但小小,便是如意、陶嬸,你們我都要養一輩子的。」
如意笑道:「哎呀,顧清言,你真是出息了。」
我在心裏默默唾了自己一口,暗笑自己自作多情,顧清言這麼個清高的,怎麼會對我生情。
一月後,沈照來了。
他來,多在夜裏,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
這一回,卻是青天白日,走的正門。
許是大病初癒,他臉色蒼白。
我把他迎進門,問:「毒都解了嗎,怎麼來了?」
沈照睨我一眼:「我再不來,顧清言要養你一輩子了。」
我心頭直跳,覺得有大事要發生。
他同我娘寒暄兩句,站起來,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陶嬸,其實在下今天來,是來向你提親的。」
我娘嗑到嘴邊的瓜子,突然掉了。
「在下愛慕小小,想娶她爲妻,原本早該來的,只是家中父親突然去世,一時瑣事太多,還請陶嬸原諒。」
我站在旁邊,默默撿起娘那撒了一地的瓜子。
沈照又道:「至於聘禮,來之前,在下在庫房裏挑了又挑,只覺得沒一樣配得上小小,在下前思後想,覺得還是隻能以國爲聘。」
我娘咂巴兩下嘴,茫然道:「以國爲聘——是個什麼意思?」
沈照道:「在下在衙門裏當小差,把衙門給小小當聘禮的意思。」
我忽然擰巴起來,當着孃的面道:「我不同意。」
沈照蹙眉:「爲什麼不同意?」
是啊,爲什麼不同意呢?
我在心裏面問自己,你拖着不嫁人,可不就是心裏面有他。
等他真的來娶你了,爲什麼又要不同意。
沈照道:「你是因爲崔汐瑤的事嗎?我和她的一切,都是假意親近,可以一樣一樣說給你聽。」
我道:「不必解釋,我相信你。你說不會娶她,要來娶我,你做到了,我心裏感動,可是,成親的事,還是算了。這些年,我確實心裏念着你,但我終究只是個賣豆腐的,入宮,當皇后……聽起來太遠太遠了……我覺得,我們現在這樣,就很好。」
沈照道:「我是趙四水,也是沈照,你說你走不上去,我願意下來接你。我往下走九十九步,你爲什麼就不願意往上走一步呢?」
「我入宮,對你我,都沒有好處。」
我娘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
「什麼崔汐瑤?什麼入宮?你們在說什麼?」
我仰天長嘆。
「阿孃,沈照是當今聖上!」
阿孃愣了兩秒,摁着太陽穴,腳一軟,跌了下去。
我扶住阿孃,同沈照道:「你瞧,我們倆身份地位差這麼多,是阿孃聽見都要暈倒的程度。」
沈照道:「賣豆腐怎麼了?我覺得賣豆腐很好!」
我也道:「賣豆腐怎麼了,我也覺得賣豆腐很好。」
四目相對,彼此都能瞧見對方眼中的痛苦。
僵持片刻,沈照又掏出那塊玉佩遞給我,苦笑道:「你先安頓好陶嬸……至於我們的事,以後再慢慢談。」

-11-
晚上,顧清言來了。
我娘被嚇得不輕,顧清言提來一支人蔘。
我在竈房燒火燉人蔘,顧清言就倚在門上,攏着袖看我。
我流下兩行淚,回頭,衝顧清言說:「這個柴不好,燻人。」
顧清言應道:「嗯,回頭換了。」
「說換就換啊,顧大人當了官,就忘記你喫不起飯的時候了?」
顧清言一本正經道:「不是說換就換,是你說換就換。」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眼淚汪汪同顧清言道:「你是不是覺得我不知好歹,當今天子來到我家門口提親,被我趕回去了。」
顧清言道:「確實是不知好歹。」
我大怒:「連你也不懂我?」
頓了頓,他繼續道:「我又要升官了,這回是三品。」
我一抹眼淚,賀道:「恭喜啊,顧大人前途無量。」
顧清言笑了笑:「我做官再拼命,也不過二十三歲,這個年紀的三品大員,你聽說過嗎?」
朝堂上的事,我不懂。
顧清言嘆道:「我能升這麼快,說來也是沾了你的光。皇上他提拔我,想讓我在朝堂站穩腳跟,讓你有個好孃家,怕你進宮,被別人說閒話。小小,他很早以前就在爲你鋪路,比你想象中愛你。」
我沒說話。
顧清言又道:「他推新政,動了世家的利益,這次中毒,只是世家的一點小小警告,可他還是執意要娶你——一個平民皇后,你進宮是不容易,他面對的阻力,遠比你想象中更多。」
「小小,你是個勇敢的女孩。嫁給他,你怕門不當戶不對,怕不幸福,怕以後他再娶別的女人。那你同我呢?我們門當戶對,我以後也不會娶別的女人,我發誓一心一意對你好,你願意現在立刻嫁給我嗎?」
顧清言這番話幾乎嚇得我魂飛魄散,他眼中有灼灼火光,看着我,一直燒到我心裏去。
我躲着他,不敢細看。
顧清言卻不讓我躲,他抓着我的手道:「回答我,你願意現在立刻嫁給我嗎?」
我被他逼急了,支吾道:「兄長,你、你很好……可是……」
顧清言猛地放開我的手,後退兩步,笑道:「那可不就得了嗎,你心裏有他,他心裏有你。不嫁他,你也會抱憾終身。你想嫁他,就去嫁。兄長這些年,拼命做官,就是做爲了作你的底氣,有什麼事,兄長在背後爲你撐腰。」
他神情變得太快,剛剛一切,只像吹過一場風、做過一場夢。
我眨巴了兩下眼睛,只覺得手上被他抓住通紅的一片,還留有證據。
顧清言體貼道:「沒嚇着你吧,剛剛只是做戲,不要當真。」
我默然無語,良久心下稍定。
我和沈照的事情,不是我勇敢嫁他,就能解決的。
沉吟片刻,我道:「兄長,推行新政的事,我不懂。只是我想問問你,朝堂上,寒門學子一派,世家貴族又一派。二者之間的矛盾,是不是一點就着?」
顧清言沉默。
「倘若你是崔氏,新帝提拔人才,已是在奪我你的權了,如今,連許下的後位也沒有了,你會怎樣?
「他剛登基,不過幾年,推行新政,只得徐徐圖之。若是逼得太緊,世家反了,會如何?他已經中過一次毒了,再來第二次,會是什麼?
「我確實喜歡沈照,可他是皇帝,我們倆的情愛,與這天下比,終究是太小了。我爲我自己考慮,也爲Ŧŭₛ沈照考慮。我們或許終有一天要成親,但總歸不是現在。」

-12-
天矇矇亮,我留下書信,囑託顧清言和如意照顧好我阿孃,背上行囊,一路南下。
京城待久了,等出來,才知天地遼闊。
我見過流民,見過世族旁支欺壓百姓,見過郊外的黑店,見過田裏的莊稼漢,見過蓮池裏的漁歌女。
又是三年,到最後,我見青山。
一路走,京城的消息,慢慢地,一道一道飛來。
沿途聽說新帝減免苛捐雜稅,厚農桑,嚴懲貪污。
我最後停在江南。
路邊的柳樹抽出新芽,我租了個院子,教村裏沒條件的姑娘們認字。
我教那些女孩,第一個字是【我】。
姑娘們嘰嘰喳喳,抱着頭噘嘴。
「小小姐姐,這個字也太難。」
我笑一笑,想起秀才,說道:「不會寫【我】,怎麼做人呢?」
村裏有個獵戶,說是感激我教他侄女認字,每至年節,就要提上東西來我家。
乞巧節,我望着他提來的兩隻大雁,認真道:「其實,我已經嫁過人了。」
獵戶磕磕巴巴道:「啊?」
我嘆了口氣,張口胡鄒:「我這麼個年紀,可不是嫁過人了嗎?我那夫君,名叫趙四水。我給他生了一兒一女,最近我同他吵架,才從家裏面跑出來的。」
獵戶失魂落魄,提上兩隻大雁,回去了。
我看着兩隻大雁,心裏直呼可惜。
世家最後還是反了,宮裏發生兵變。
我驚坐起, 滿屋收拾行囊, 準備北上回京。
走到第二日,纔想起來, 京城的消息傳到我這裏,已經是一個月以後。
若有什麼事,我現在回京, 也於事無補了。
可是, 我都已經出來了, 總不能再折回去。
況且, 阿孃他們,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
沿路再北上, 一路聽說, 顧清言不知怎的,甚至立了軍功,他又升官了, 如今, 是從二品。
至於沈照,世家作亂,他同崔氏女的婚約,自然而然取消,新帝登基六年未娶,急壞了朝廷的一幫老頭子。
坊間甚至傳聞, 他喜斷袖。
倘若我是沈照, 大概要在宮裏跳腳大罵有病了。
及至離京最後一個驛站,我風塵僕僕歇下去,只不過半個時辰,便被隆隆的馬蹄聲叫醒。
我摁着太陽穴起來, 心想這是哪裏的軍隊打到天子腳下來了。
胡亂把衣裳一穿, 推開門一看, 外面烏壓壓站了一隊人馬。
當先一人, 容顏冠絕,身穿一件明黃寢衣,未束冠,顯然是剛從被窩出來就騎馬過來了, 很是不成樣子。
沈照踉蹌着撲上前來, 急切地抓着我肩膀,似乎怕我飛走。
「我們說再談談,你爲什麼一走好幾年, 連封信也沒有?」
往後看,顧清言着紫袍,阿孃和如意坐在小轎上,後面有皇家護衛若干。
顧清言衝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好像在說, 他非要這麼幹,我也沒辦法。
我撲哧一笑,對沈照說:「你大半夜不睡覺,真是有病。你送我兩隻大雁, 我就坐下來,跟你慢慢談。」
談多久呢?
或許,是一輩子。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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