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女生存守則

我爹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好人。
鬧災荒的寒冬天,他把家裏僅剩的大米施捨給過路的母子。
那對母子走後,逢人便說我家有糧。
饑民餓急了眼,上門搶糧,卻只找到空空米缸。
惱羞成怒下,他們強行抱走了我三歲的妹妹。
「沒有米,就拿女兒抵!」
我出門去追,最後只在破廟裏撿到妹妹的狼藉殘軀。
回了家,我爹哭嚎,「我是爲了救人!不怪我……那就是她的命!」
他救了別人,最後妹妹死了,我也死在十五歲的深冬。
再睜眼,我看到我爹正把剛煮好的飯遞給那對母子。
我抄起一旁的花鋤,站到了他身後。

-1-
我爹正背對着我,彎腰盛飯。
鍋裏那半層米,堪堪裝滿他手中兩個陶碗。
是我家僅剩的口糧。
那對母子就站在我爹身邊,眼巴巴地看着我爹動作。
沒人注意到我。
我把鋤頭藏到背後,往他們那邊走幾步,喊,「爹,家裏沒別的喫了。」
我爹頭也不回,「哎呀,家裏沒有,回頭上山去挖點野菜煮湯喝嘛,你看看人家這孤兒寡母的,難不成見死不救啊?」
寒冬臘月,天還下着雪,別說野菜,就是草根都要掘地三尺才能找到。
更何況捱餓的人不止我們家,就算是挖草根,都要跟人搶。
但我爹好像渾然不知。
他把熱氣騰騰的飯端到桌上,招呼那對母子:「快,大妹子,快來趁熱喫。」
飯香溢滿了不大的屋子,阿雲從榻上翻下來,跌跌撞撞地往這邊跑。
一邊跑一邊喊:「飯飯,喫……飯飯。」
家裏已經很久沒喫這樣的飯了,爲了儘量多熬一些時日,每日都是用一點米兌一鍋水,煮出來的稀粥,勉強能果腹。
阿雲才三歲,聞到飯香就犯了饞。
她剛靠近木桌,已經捧着碗狼吞虎嚥的小男孩惡狠狠地一把推開她:「走開!這是給我的!」
那女人看着她兒子動作,移開目光,自顧自喫飯。
阿雲跌在地上,「哇」地就哭起來。
我爹有些不耐煩,一邊跟那母子說,「對不住對不住,孩子小不懂事,你們喫你們喫。」
一邊衝我喊Ṱūₛ,「還不快把你妹妹抱走!」
我把阿雲扶起來,看一眼站在桌邊一臉善意笑容的我爹。
再看一眼那母子。
那個小男孩一邊扒飯,一邊挑釁地瞪我。
我背在身後的手握緊了花鋤。
我問他,「好喫嗎?」
一邊往前湊了幾步。
他大概以爲我也犯了饞,白我一眼,「好喫你也不……」
我沒等他說完。
一鋤頭砸上了他的腦門。

-2-
我人沒他高,但從小幫家裏忙農活的力氣卻不小。
那小崽子一聲都沒來得及吭,就軟軟倒了下去。
他娘坐在對面,眼睜睜看着兒子頭上的血濺到桌上,濺到碗裏。
她表情空白了一剎,然後開始尖叫。
她看鬼一樣看我,「你……你Ţū₁們……殺、殺……」
再也顧不上喫飯了,抱起她兒子的屍首就要往外跑,嘴裏在喊,「救……啊!」
我又一鋤,直接砍上她的腿ẗų²。
我爹像個木頭一樣愣在一邊,到這時終於反應過來,「阿雨你幹什麼!快住手!」
他劈手奪下我手裏的鋤頭,「你瘋了嗎?你……你殺人了!」
我由着他搶。
那婦人趴在地上往外爬,已經疼得沒什麼力氣,還在掙扎要喊,「救命……」
「大妹子你別怕!我不會害你的!」
我爹撲過去,面對着她滿腿血,倉皇無比,「你別動,你別動,我這就去找人……」
「爹!」我喊他,撲過去阻攔:
「你現在去找人救她,她一定會跟人說,我們殺了她兒子,到時候事情鬧大了,報了官,我們一家還活嗎?」
我問他,「你還活嗎?」
我爹愣住了。
我抱起已經哭呆了的妹妹,坐到一邊。
他看了看那婦人,又看了看自己手裏的鋤頭。

-3-
一下,兩下,三下……
第三鋤下去後,那婦人也沒了聲息。
她半邊臉都被我爹砸爛,剩下的半邊臉血跡斑斑,眼睛還大大睜着。
我爹大口喘息,忽而回魂一般,一把丟開鋤頭,整個人癱軟在地,看着沒比地上兩具屍體多幾分活氣。
我抱着懵懂阿雲,轉頭去看窗外。
外面還在下雪,這年深冬,我十歲。
上一世,我爹餵飽了那對母子,好聲好氣地送他們出門。
結果他們出去逢人便說,我家還有喫的,還煮得起熱騰騰的米飯。
餓急了眼的流民連夜舉着火把,撞開了我家破爛木門。
把我家翻了個底朝天,最後對着空空如也的米缸面面相覷。
我抱着妹妹夏雲哭求說家裏什麼也不剩時,我爹縮在牆角,悶聲不吭。
流民們早就餓得不成人形,就是不肯信我,覺得我家一定是把糧食藏了起來。
惱羞成怒下,把我懷中的阿雲搶走了。
「不拿米,就拿孩子換!」
我抱着他們的腿不撒手,「別搶我妹妹……求你們了,要換就換我!」
被一腳踹翻在地。
他們看着縮在牆角的我爹,不屑地吐了口唾沫,衝我喊:
「小娘皮,想要妹妹,拿糧來換!明日見不到喫的,你妹妹這小崽子,肉也是嫩的!」
可他們根本就沒有等到「明日」。
我連夜上山去撅草挖菜,天不亮就往他們棲身的破廟跑。
廟裏沒人。
只有還燃着星火餘燼的火堆,上面架着一口破爛的鐵鍋。
火堆旁是破碎的衣服布料,那花布我認識,是阿雲身上的。
阿雲……
阿雲沒了。
我抱着那堆布料四下環顧,只有頭頂一人高的菩薩像,沉默垂目。
渾渾噩噩地回了家,我爹失魂落魄地坐在門口,見着我,喏喏開口,「……阿雲、阿雲呢?」
我把破布料塞到他手裏,「這。」
我爹嚎啕大哭,「丫兒啊你別怪爹啊!爹是爲了救人啊!」
……救人?
我哭着質問他,「要不是你要把飯給那兩個人,怎麼會引來壞人?他們搶阿雲的時候,你爲什麼不說話?爲什麼啊,爹?」
我爹抱着腦袋縮成一團,「不是的,怎麼能怪我呢?我真的是爲了救人!」
我忍無可忍,把他手裏的碎花布扯出來,硬塞到他眼前,「你看看!你救別人,不救阿雲,阿雲被他們活活……爹,你不救她!」
「那是她的命……」我爹眼睛發直,喃喃,「對……人的命都是註定的,阿雲就是、就是命不好,不怪我……」
他梗着脖子,似哭似笑,「阿雨,你說是不是,阿雲她的命,就是讓那些人也多活幾天?他們、他們因爲阿雲多活了幾天,這是阿雲的福報,是不是?」
他就是個瘋子。
他救不了人的。
我娘生阿雲時難產他救不了,阿雲被人搶走時他救不了。
到最後因爲他把家裏僅剩的米給了那對母子,我和他都餓得要死時,他發現他也救不了我。
出村十幾裏就是鎮子,鎮上有外來的人牙子,知道這裏鬧饑荒,早早就在這做人命生意。
他扛着餓到半昏迷的我去了鎮子,把我賣了。
換了幾袋米。
人牙子最後又把我賣到青樓。
我在青樓裏呆了五年,嚥氣時,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好皮。
直到死,我再沒見過我爹。
而現在,我坐在牀榻上,哄着懷中熟睡的阿雲,靜靜地看着我爹打來一盆又一盆水,洗乾淨了地上桌上的血跡。
連鋤頭上的都擦乾淨了。
後院荒蕪的菜地裏刨出了坑,正好夠埋那對母子的屍首。
很好。
沒人會出去胡說我家有糧。
災民們不會被引來,阿雲不會被搶走。
而我爹……
我看着他,慢慢笑起來。

-4-
明明天寒地凍,我爹卻滿頭大汗,「我這是造了什麼孽……阿雨,你殺人了你知不知道?」
我搖頭,「我沒想殺他,我只是氣他推倒阿雲,想嚇他一下,誰想到他那麼不禁打,爹……」
我問他,「他娘也是這麼不禁打嗎?」
我爹好似被我問住,在屋中來回踱步,「不成、不成,不能在這呆了!」
似乎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他語速飛快,「快快快,收拾東西,我們離開這!」
我沒動,「去哪兒啊?」
他本來急吼吼的,聞言愣住了。
鄰近幾個村都在鬧饑荒,最近的鎮子也許還有餘糧,但就算我們去了,也落不到我們嘴裏。
不管去哪都是喫了上頓沒下頓,能去哪兒呢?
我爹又默了好半晌,最後瞪着我,壓低聲音,「那你記住,今天沒人來過我們家,聽到沒有?」
我乖乖點頭。
外面天已微亮,霧濛濛的,難得沒下雪。
有人叩響了院門。
我爹差點被椅子絆倒,「誰!」
「老夏!」是鄰居林叔的聲音,「是我,趕緊的,周家來人佈施了,這會粥棚都快搭起來了!還不趕緊去鎮子裏排隊!」
我爹抹了一把頭上的白毛汗,「好、好,這就來!」
我從窗戶探出頭望,林叔招呼我,「阿雨醒的早啊。」
我甜甜一笑,「林叔好。」
「你乖乖在家看着妹妹,我去去就回。」我爹臨出門回頭叮囑我,意有所指地望一眼後院,「別瞎逛。」
我拉住他,「爹,我一起去吧,人家見我們一家三口,說不定會多給一點。」
他皺着眉不語。
我又道,「這會村子裏人都去了,再不去就搶不到了!」
最後他妥協了,「那你抱着你妹妹,跟着我,不許亂跑!」

-5-
竹陽鎮不大,但饑荒並沒有鬧到這裏。
只因鎮中有一佛名在外的雲舟寺,常年香客不斷,甚至吸引了京城的名門望族來參拜。
這其中,包括林叔口中的周家,上將軍府的周夫人。
她寡居多年,一個人護持着偌大的將軍府,膝下原有一兒一女。
可惜周家幼女命不好,自幼體弱,堪堪活到九歲,被一場風寒奪去性命。
正是死在來雲舟寺禮佛途中。
那以後,周夫人在雲舟寺給女兒和丈夫貢了長明燈,每年忌日都會前來。
她每年在這住半個月,就會一連施半個月的粥。
附近的乞兒流民都知道,所以每年這時候,周家的粥棚搭起來,每天的隊都能排長長一路。
一連幾天,我爹都帶着我在這領粥,一開始離開家門他還很不安,等安穩過了三天,他就放鬆下來,再出門時就不再猶豫。
我帶着阿雲縮在乞兒堆中,遠遠望着周家的人忙活。
風拂動棚上布簾一角,那簾上繡着的紋樣我認識。
上輩子在青樓,我見過很多次。
周家僅剩的兒子叫周遊,上一世,他腰間總是掛着孃親親手繡的香囊,那上面也有同樣的紋樣。
那時他是我的恩客。
而現在,才十五六歲的周遊正老老實實侯在母親身側,陪她施粥放糧。
我的目光從他臉上一閃而過,落在周夫人身上。
上一世我記憶中的她,腿腳是有些不便的。
「有一年……我十六那年吧,去雲舟寺祭拜我妹的時候,那個鎮子地龍翻身,倒下的棚子砸到她腿。」
上一世周遊的聲音在我腦海裏迴盪,「我早勸她把牌位遷回來,京城這麼多廟,放哪家不行?她不肯,非說雲舟寺靈驗,年年大老遠跑,最後還傷了腿,就是不聽。」
那時我是在勾欄瓦肆賣笑討生活的女子,聽多了這些世家子弟的閒聊八卦,他隨口說,我便安靜聽着,再適時送上幾句軟語安慰。
如今,這些話語一字一句,比前世更爲分明。
排隊等粥的隊伍人頭湧動,人人都在興奮急切地往前擠。
我爹不敢跟人硬擠,半天都沒能往前挪幾步。
最後我把阿雲往他手中一塞,擠着人縫就鑽了進去。
一邊擠一邊抬頭望。
周遊在另一支隊伍前維持秩序,離得有些遠。
風,已經停了。
棚角的簾子卻開始微微晃動。
直到眼前的粥鍋也晃盪起來。
「地……地動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人羣頃刻間便亂了。
我回頭,正看見我爹抱着阿雲往外跑。
他跑得真快,幾步就竄出了人羣,頭也不回。
我無聲笑了笑。
「娘!」
我聽見周遊的聲音,他正試圖扒開面前混亂人羣回到這邊來。
周夫人離我咫尺之距。
粥棚傾倒的瞬間,我朝她撲了過去。

-6-
好疼。
我在右手的劇痛中醒來。
意識回籠的瞬間,我爹的聲音在耳邊炸響,「醒了醒了!丫頭醒了!」
我眨眨眼,再眨眨眼。
躺着的牀很軟,頭頂的帳幔也很好看。
我沒在家。
微一偏頭,我爹撲上來號,「阿雨你可算醒了!你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可怎麼辦喲?」
我啞聲問,「……阿雲呢。」
他抹了把眼角,似笑似哭,「你這娃娃救了貴人了!阿雲好着呢,貴人讓人帶她去喫好的了,你莫擔心……」
我一聽就要掙扎起身,「你又讓人把阿雲帶走了?」
「什麼?」我爹愣住,「什麼話,我這不是要看顧你嗎?阿雲是去享福了,你瞎說什麼?」
我翻身就要下牀。
「姐姐!」
阿雲的聲音。
小小一團跌跌撞撞跑進來,手裏還捏着半塊漂亮點心,「姐姐,喫!」
她跑得急,我下意識伸手去接她,才意識到右胳膊上綁着厚厚的繃帶紗布,疼得倒抽一口氣。
有人從門外繞進來,拎住阿雲的衣領,「小心點,你姐手斷了,剛接好骨。」
是周遊。
他把阿雲放下,眼神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一圈,「醒啦?你命還挺大,那麼粗一根木頭砸下來,只砸斷一隻手。」
「阿遊。」周夫人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好好說話。」
我爹俯身拜,「見過夫人、少爺。」
我也跟着要拜,被周遊扶住,「你救了我母親,理應是我謝你。」
說着微微側過身,讓出一個門來。
周夫人緩步而入。

-7-
屋裏靜悄悄的。
周夫人端着杯茶慢悠悠地喝,一直沒有開口。
周遊抄着手倚靠在她椅子後,也不吱聲。
我爹滿臉侷促,雙手無意識地搓着大腿,不停地用眼神示意我。
我仿若不覺,幫阿雲掰開半塊點心,小聲逗她,「給我一口好不好?」
周遊看着我,輕笑一聲。
周夫人放下手中茶盞,輕聲,「想喫的話,還有很多,我讓人端進來。」
我爹搶在我前面開口,「不不不,不用了,丫頭嘴饞,不敢勞煩。」
周夫人看向我。
我笑了笑,「謝謝夫人,我不餓。」
她溫和一笑,「你叫什麼名字?」
「夏雨。」
「好,你放心,」她點點頭,「你救了我,身上的傷我會給你治好。」
「夫人客氣了。」我爹連連作揖,拉我一起行禮,「還不謝謝夫——」
話至一半,被周夫人打斷。
她忽然問我:「爲什麼救我?」
我一愣,我爹也愣住了。
「當時所有人都在往外跑,你不怕死嗎?」
我抬起頭,迎上她目光。
那是一雙清明洞徹的眼睛。

-8-
我掙開我爹的手,想了想:
「您來的這些天,我和妹妹天天都能喫飽飯……人人都說您是貴人菩薩,老天爺有靈,就算沒有我,也不會讓您被木頭砸死的。」
「我怕死,但我更怕以後再也沒人給我們飯喫,我要是被砸死了,也就那一下的事兒,但是餓死太難受了。」
「飯不是靠人給的。」周遊懶洋洋插話,「得自己掙。」
我望向他,「少爺說的是,那我這次算是給自己掙到了嗎?」
他似笑非笑,「母親,這小丫頭早慧得很呢。」
周夫人問我,「那你想要什麼?」
「我……」
我纔開了個頭,被我爹猛地打斷。
他神情瞬間從惶惶不安到欣喜若狂,一邊磕頭一邊搶道,「回夫人的話,我們不求別的,只要能喫飽飯就好。」
我看他一眼,閉了嘴。
周夫人「嗯」了一聲,「那倒是好辦,你可有什麼討生活的手藝?若是有,我讓人在這鎮中給你置辦一處宅子店鋪,只要你能營生起來,喫飽飯是沒問題的。」
我爹滿臉喜色僵了一僵,「夫人,小人就是一介農夫,除了種田,沒、沒別的手藝了。」
「會種田也行啊。」周遊道,「給你置辦幾畝良田,你好好種,富餘的糧食拿出去賣,也能活。」
我爹猶豫,「少爺有所不知,這幾年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凍災一出,家裏連地都荒了。」
周遊微一挑眉,「手藝也沒有,田也不要,怎麼着,直接給你金銀財寶唄?」
我爹一個頭磕下去,「但憑夫人少爺做主!」
周遊哼笑,從袖子裏摸出一張銀票,向我遞過來,「喏。」
一百兩。
我爹搶先接過,「多謝少爺!丫頭還小,不知道錢財重要,您給我就好。」
我默默縮回手。
他揣着手歡天喜地地拉着我和阿雲出門,周夫人喊我,「此處別院是周府所有,你可以留在這安心養傷。」
我爹猛地拉我一把。
我禮貌謝絕,「謝謝夫人好意,我想回家。」

-9-
「發財了發財了。」
我爹一路唸叨,把那一百兩銀票翻來覆去地看,「阿雨,咱們好日子要來了!咱先不急回家,先在鎮裏逛逛,買點好喫好喝的回去,請鄉親們搓一頓!」
我甜甜一笑,「那我也能買糖餅喫嗎?」
阿雲跟着喊,「爹爹,我也要喫糖餅!」
我爹一把抱起她,捏捏她的臉,「哎呀,喫什麼糖餅,咱喫肉去!」
阿雲拍手道,「好!」
「等咱買完好喫的,爹再用剩下的錢把家裏房子好好翻新一遍,要不了多久,咱就能住新房子!」
我爹高高興興沿路買,最後提着大包小包回了村。
那夜村裏熱鬧極了,我爹在人羣中推杯換盞,說當時地動如何兇險,他又是如何反應迅速,不僅護住了阿雲,還幫周家少爺在崩塌的粥棚裏救出了差點被壓的周夫人。
旁人問起我的手,我爹說就是那時摔的。
鄉親們圍着我爹雀躍誇讚,都說他命中有福,才能與將軍府結如此善緣。
酒過三巡,我爹喝得滿面紅光,送走了村民,最後醉醺醺地摸到牀邊,倒頭就睡。
呼嚕聲漸起時,我搖醒了熟睡的阿雲。
「姐姐?」
「阿雲乖,」我衝她「噓」了一聲,小聲道,「姐姐餓了,阿雲陪阿姐去找點喫的好不好?爹爹睡着了,咱小點聲,不吵醒他。」
她揉着眼睛,乖乖點頭,「好。」
我牽着她,快速溜出了院門。
我爹被錢財富貴衝昏了頭,完全忘了一個道理。
財不外露,更何況是這樣的饑荒年。
在他和村民們酒酣腦熱時,我爬上我家牆頭,遠遠就望到離得不遠的破廟裏,幾個人影舉着火把遊蕩來去。
那就是上輩子來我家強搶糧食擄走阿雲的流民。
他們不是村裏人,不知從何流落至此,與村子毫無交情。
他們早就餓瘋了。

-10-
阿雲年紀小腿腳慢,我又只剩一隻手能動,抱不了她。
這一路到鎮子,再到周家別院門前,等我哐哐哐敲響府門時,已經到了後半夜。
最先被驚動的是周遊。
「求求少爺,救救我爹!」
我哭倒在他面前,「強盜進了我家院子!」
「你們呆在這,我去瞧瞧。」
周遊翻身上馬,我拉住他,「我也要回去。」
他猶豫一剎,沒說什麼,俯身拉我上馬。
「別怕。」
馬蹄聲夾雜着呼嘯風聲,周遊的聲音在我耳後響起,「來得及,你爹不會有事。」
我縮在他懷裏,不吭聲。
我爹是個傻子。
他有命拿錢,沒命花。
來不及嗎?
那也挺好。
我去周府喊人,本也不是爲了救他。
而是因爲很多事,光我看見不算。
所以當我看到我爹握着鋤頭,滿身是血地癱坐在家門口時,我微微低頭,掩住了嘴角一絲笑意。
周遊幾步上前探查,這纔看到屋裏還有倆人,一個趴倒在地,被人一刀砍斷了半邊脖頸,早就沒了氣。
另外一個也被砍到了肩膀,正靠在櫃子邊癱坐喘氣,指着門外我爹的方向喊:「殺人了!」
周遊有些難以置信,回頭去看我爹。
他身上也掛了彩,但並不嚴重。
可惜,也許是那幫流民覺得我爹喝醉了好對付,到底只來了兩個人。
一個酒足飯飽、酒勁兒還上頭的莊家漢,對上兩個餓久了沒什麼體力的流民,倒也不是毫無勝算。
「他們……他們來搶我的錢。」
我爹目光呆滯,喃喃道:「不能、不能讓他們搶走……」
我走近幾步,剛喊了一聲「爹」,他瘋癲似的揮舞起手中鋤頭,「不許搶我的錢!」
我踉蹌後退,縮到周遊身後。
周遊皺着眉上前,一招就卸了我爹的胳膊。
鋤頭落地,我爹痛呼着掙扎。
周遊壓着我爹的肩膀,「冷靜點!你傷了人,這事得報到官府,不過他們強搶在先,你也別……」
「他殺了人!」屋裏還活着的那個忽然聲嘶力竭地喊,「地裏、地裏有死人!」

-11-
後院地裏一片狼藉。
凌亂的浮土裏,一隻蒼白的手直愣愣地伸出。
官差圍了一片,我爹終於清醒過來,抱着官差的褲腿不撒手:
「我沒有殺人,不是我!」
院外圍着一圈看熱鬧的村裏人。
ẗű⁻官差踢開我爹的手,「埋在你家地裏,這天寒地凍的,難不成還有人千里迢迢殺了人到你家地裏來埋屍?」
我爹拼命搖頭,「我沒有,我不敢的官爺,我怎麼敢殺人……官爺,你問問他們,我一輩子沒做過壞事,怎麼敢殺人?」
「他撒謊!」那個流民戰戰兢兢地嚎,「就是他殺的!」
官差問他,「你看到什麼?」
「我們、我們半夜摸過來,想着先找找喫的,想看看地裏還能不能挖點什麼……」
他說,「可是我們就挖了幾下,就、就看到死人了。」
我爹憤然,「不是我,官爺,真的不是我!」
他一把拽着旁邊的林叔,「老林,你替我說,是不是?」
「老夏啊,」林叔神色微妙,拂開我爹的手,「你,這,唉……」
院外竊竊私語一片,指指點點一片,唯獨沒有人站出來。
我爹呆滯半晌,最後指向我,「都是她!是這個孽種!」
我倉惶,「爹!」
旁邊村民嗤道,「我看你是失心瘋了,這纔多大的孩子,怎麼可能殺人!你扯謊也要扯得像樣一點!」
「平日裏看着老實溫吞的,殺了人不承認,連自己親生女兒都要攀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還假惺惺地請我們喫飯,鬼知道藏着什麼腌臢心思,哎呀,還好發現了,想來真是後怕!」
官差轉頭看向我,「你知道什麼?」
我連連搖頭,「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官差斂了語氣,指着地上剛挖出來的兩具屍首問,「那你見過這兩個人嗎?」
我哽咽點頭,「前幾天他們敲門來討喫的……」
「然後呢?」
我搖頭,「爹爹讓我和妹妹睡覺,我什麼都不知道嗚嗚嗚……」
我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忽而大喊一聲,飛身就向我撲來。
連官差都沒反應過來,我更是始料未及,轉眼就被他摁倒。
「孽種!」
他狠狠掐着我的脖子,怒罵,「你要害我!我活不了,你也一起死!」
我眼前陣陣發黑,唯一能動的左手下意識掙扎,摸到手邊一塊石頭。
我應該用石塊砸爛他的腦袋。
但這一刻,我沒動。
僅剩的清醒讓我剋制住衝動,下一刻「嘭」的一聲響起,我爹被人一腳踹飛出去。
周遊一腳踢出再不留情,一邊扶我起來一邊喊官差,「還不趕緊綁起來!」
官差們二話不說上去把我爹摁倒,「老實點!」
我不住咳嗽,半邊身子又痛又麻,剋制不住地顫抖。
周遊護在我身前,怒斥,「虎毒尚不食子,你是不是瘋了?」
與此同時,村民們也怒了。
「他還要掐死他女兒!畜生!」
「打死他!」
周遊拉着我連退數步,躲過了村民們扔過來的碎石沙土。
我爹被死死壓在地上,石塊泥巴不停地往他頭上砸。
「打死他!」
羣情激憤,官差只象徵性地喊了兩聲,並未動手阻攔。
周遊轉過身,將我擋在懷中,「你別看。」
我哽咽,「別打我爹……」
「他殺人了,」周遊的聲音響在頭頂,「還想殺你,他要償命的。」
他拽着衣袖給我擦眼淚。
衣袖寬大,所以沒人看見,我隱藏在後面的微笑。

-12-
「屍首是從你家院裏挖出來的,雖沒有人證,但你父親辯無可辯,過堂審訊時已經認了罪。」
周夫人親自遞了杯熱茶給我,「畫了押,現在就關在衙門牢房。」
我小聲,「他會死嗎?」
「殺人償命。」周夫人說,「這是律法,我幫不了你,但如果你想,我能安排你再見他一面。」
我低着頭,沒說話。
周夫人安撫我,「這兩日你先好好休息,到時候,讓阿遊陪你去。」
我放下茶盞,起身跪下,「謝謝夫人。」
這次她沒有立刻來扶我。
我聽到她淡淡開口,「你爹若伏法,你和你妹妹打算怎麼辦?」
我想了想,「等手好一點,我就在鎮子上找活幹,我什麼都可以學,阿雲還小,我得養活她。」
「既然什麼都肯學,那去哪養活自己都行,是不是?」
我微微抬頭,「夫人?」
「周府不缺你們兩張嘴。」
周夫人眼神淡然,「你可以帶阿雲跟我回京城,府中事多,總有你能做的,慢慢學。」
「夫人,」我說,「您已經給了我們一百兩。」
「那是給你爹的活路,不是給你的。」周夫人說,「可惜,他沒把握好。」
我還沒回答,周遊匆匆從外進來,幾步跨進門,「出了點事——」
見着我,頓了頓,「……你家。」
本就不大的小院焦黑一片,只剩一片斷壁廢墟。
殘餘黑煙還在嫋嫋而上,時不時蹦出嗶啵之聲。
我站在廢墟前沉默。
周遊站在我身旁,「衙門來人問過,村裏人說你父親殺人拋屍,晦氣得很,不知誰趁半夜無人溜過來放了把火,等驚動旁人的時候,火勢已經燒起來了。」
我「哦」了一聲。
周遊說,「我明日去衙門一趟,讓他們仔細查,看到底誰放的火,逮到人,該賠的賠,也算給你個交代。」
我搖頭,「不用了。」
周遊愣了愣,「畢竟是你家。」
「少爺,」我低聲,「有家人的地方纔叫家。」
他站在原地,啞住一般望我。
我迎上他目光。
上輩子認識他時,他已弱冠,爲了承襲將軍府家業在京城沉浮,混得八面玲瓏,早已沒有此刻這樣的眼神。

-13-
周家小將軍是個好人。
我第一次見他時就知道。
青樓那樣的地方,牛鬼蛇神畫皮畫骨,唯獨畫不出一顆人心。
那時京城的高官紈絝們時興新花樣,在青樓宴請喝花酒,行酒令的是他們男人,輸了喝酒的卻是陪座的姑娘。
若姑娘不勝酒力醉倒了,就再換一個上來陪,但公子哥兒們嘴上不說,場面卻總是不好看,所以被換下去的姑娘,散場後都會被鴇母責罰。
久而久之,但凡陪座的姑娘,除非真的醉到不省人事,都不敢露出半分醉態。
那夜我正好坐在周遊身邊。
前半場他輸得不多,行到下半場,做東的那家少爺卻有些不樂意,只因他和周遊對上的多,幾次都是他沒對上來。
那家還是個文官子弟,對不上一個武將後裔的雅令,到底有些掛不住臉。
酒場如政場,周遊心明鏡也似,最後半場便說自己玩樂太久神思睏乏,再對起來,就什麼都接不上了。
我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
喝了多少杯、什麼時候開始暈的,都記不清了,只記得爲了保持清醒,偷偷在桌下狠狠揪大腿軟肉。
揪了幾次以後,周遊忽然從旁伸過手來,將我往懷中一攬,低頭在我頸間一嗅,轉頭就朝席間笑道:「各位,今夜我先認輸,實在是累,我恐怕要先失陪了。」
說完便將我打橫抱起,大步流星地直奔廂房。
所有人都習以爲常,倒是無人攔他,只是身後傳來嬉笑:「美人還沒醉,倒是周兄先醉倒溫柔鄉了!行酒令累,抱起美人來可半點不累?」
到了房間,我捂着翻騰了半夜的胃,實在是忍不住,衝到後窗就吐了個昏天黑地。
等我吐完,纔想起來房裏還有個主子,慌忙擦了臉行禮:「公子恕罪,奴掃您興了。」
他指指桌上倒好的一杯熱茶,茶盞邊還擺着一粒藥丸:「解酒藥,過來漱漱口。」
見我猶豫,他笑了:「酒喝得多,身上常備着,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藥,放心喫。」

-14-
恩客主子給的東西,就算是毒藥,我也沒有拒絕的權力。
我依言過去吞了藥,清醒了幾分,便跪下給他脫鞋,「多謝公子,奴伺候您休息。」
他微微俯身,抬起我下巴,「你多大了?」
我乖乖答,「十五。」
他眼神在我身上轉了一圈,最後指尖在我臉頰邊輕輕一掃,笑一聲。
然後徑自起身,自己脫了鞋,又只脫了外衫,就這麼躺了下去,「過來睡吧。」
我想了想,走過去,停在榻邊,慢慢開始解衣服。
他好笑地看我,「我的意思是,你躺下,睡覺。」
我徹底愣住。
他拍拍身側空榻,「我不瞎,再問你一遍,你多大?」
我默了幾息,最後小聲,「……剛滿十四。」
我十歲被我爹賣到青樓,打了三年的雜,長到十三歲,鴇母便給我掛了牌。
畢竟恩客那樣多,愛什麼年歲的都有。
我也沒有權力拒絕,捱過打,捱過餓,最後我想通了。
好死不如賴活着。
周遊聞言閉眼,懶散打了個哈欠,「我對你沒興趣,但我也不想睡地鋪,所以委屈你擠一擠,就這麼睡吧。」
真就那麼各睡各的,睡了過去。
我開始還縮在牀角,後來酒意翻上來,迷迷糊糊也不知道了,只記得一覺睡醒時,我仰面躺了大半張牀,周遊不知何時醒了,正靠在窗邊喝獨酒。
我往外望了望,還是深夜,窗外有月光。
外間走廊上傳來男女嬉笑,隔壁傳來女子嬌吟。
我頭一次覺得我房裏如此安靜。
「公子,」我撐起身子,就要下榻給他披衣服,「風大,您不睡嗎?」
他瞥我一眼,「你躺着吧,說實話,躺你旁邊,我挺不是滋味兒的。」
這個話頭我懂,這時候,我什麼也不用說,只用聽着就行。
「我妹妹如果還活着,該跟你差不多大。」
果然,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從前覺得她命不好,今夜見你,發現活着也不見得都好。」
……這話我是真不知道怎麼接。
他倒也沒在意我的沉默,「你睡你的,我再坐會,該回府了,放心,今夜賞錢照算。」
那是第一夜。
後來,他再來喝花酒應酬,點名作陪的都是我。
我不傻,青樓來往消息又多,知道他爲着穩住將軍府的權勢,一面要在貴族紈絝裏廝混,一面又要着意建軍功,一個人揣着好幾張不同的臉皮,哪一張拎出來,都不一定是他的良心真情。
但他對我這一面,無論出於什麼,至少不壞。
至少他來時,我能睡上難得的安穩覺。
這一陪,就陪到了我十五歲,直到死。

-15-
「想啥呢!」
耳邊筷子敲碗邊聲清脆,將我的思緒拉回現實。
周遊坐在我面前,皺着眉頭瞪我。
我才反應過來。
我右手斷了,行事總是不方便,喫飯也只能用左手,很不利索。
當我第三次把一筷子菜漏到桌上時,周遊終於忍不住了。
他搶過我的筷子,親自動手,每個盤子的菜都給我夾了好幾筷,把我的碗堆出了一個小尖尖。
周夫人正把阿雲抱在膝頭餵飯,見狀抬頭看一眼,「要夾菜,也要先問人家喜歡喫什麼。」
周遊手中動作一頓,「……你想喫什麼?」
我迅速答,「我不挑的,謝謝少爺,已經夠了。」
他聳聳肩,放下筷子,換了個勺遞給我,「喏,用這個,方便,實在不行,我喊人來餵你。」
我搖頭,「不不不不用了!」
開什麼玩笑,我只是傷了,不是癱了。
飛快低頭扒了幾口飯證明自己可以,又去叫阿雲,「阿雲下來,自己喫。」
周夫人眼裏一絲溫柔笑意,「沒事,她還小,我喂她,不費事。」
「安心喫你的。」周遊說,「喫飽了,我帶你去見你爹,不過你得有個心理準備,畢竟他殺了人,牢裏場面應該不是太好看。」
我扒飯的動作一頓。
阿雲喫飽了,從周夫人膝上下來,扯我的衣角要抱。
我放下碗筷,把她抱起來,聽到她奶聲奶氣地問,「什麼是殺人?」
周遊面色一滯,才意識到什麼,心虛地看我一眼。
我撫着阿雲圓滾滾的髮髻,問,「阿雲記不記得以前家裏有一隻小狗?」
「記得。」
我說,「阿姐和爹爹從前跟你說它跑了,其實不是的,它是被爹賣了,被賣了,就會被殺掉,它就會死。」
周遊微一斂眉,似乎想開口,周夫人衝他微微擺手。
我接着說下去,「小狗死了,所以阿雲再也見不到它,人也一樣,人死了,也再見不到。」
「小狗被人殺了會死,人也是,爹爹就像那些讓小狗死的人一樣,但是他殺的不是狗,是人。」
阿雲似懂非懂,眨巴着一雙大眼睛望着我,「……阿雲不想小狗死,爹爹壞!」
我抱緊她,「好阿雲,不怕,以後不會再有小狗死了。」

-16-
我爹蓬頭垢面,瑟縮在牢房一角。
離得近了,能聞到陣陣惡臭。
見到我,他目露精光,連滾帶爬過來,「孽種,你來做什麼?」
鎖鏈將他牢牢禁錮在那幾尺之地,他爬了幾步就動不了了,憤而砸了幾下鐵鏈,氣喘吁吁地沉默。
周遊沒進來,獄卒也得了他示意,都退到了牢房外。
此刻只有我和他兩個人。
我蹲下身,平視他,「爹,這裏不愁喫喝,是不是也挺好?」
他狠狠盯住我,「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我笑了笑,「我做什麼了?哦,那個小崽子確實是我砸死的,你跟他們說了嗎?他們信嗎?」
我一攤手,「我才十歲,我能殺人?」
我爹氣得胸膛起伏,隔着一張髒污的臉,也能看到面色青白。
我輕聲,「您放心,我會跟獄卒打好招呼,您的斷頭飯一定會特別豐盛。」
我爹愣了愣,不知想到什麼,忽然來了勁,又往我這邊掙了幾步:
「阿雨、阿雨,你能救爹的,對不對?你救了周夫人,周家欠你的,你開口,他們就得救我,對不對?阿雨!爹以後一定好好對你,你救救爹,好阿雨!」
我嘆口氣,「我救周夫人的恩,不是被您收了一百兩打發了嗎?」
我爹梗在原地,像被人點了穴道,一動不動。
我湊近一步,低聲,「爹,你知道嗎,從你朝那個女人舉起鋤頭那一刻起,我就等着看你今日的結局。」
我爹徹底瘋了。
他歇斯底里地嚎叫,「我是你爹!到底爲什麼!你爲什麼要這麼害我!」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跟這個人的最後一面了。
我想了想,「大概因爲,你上輩子欠了我的吧。」
我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牢房門開,周遊抄着手靠着牆壁等我。
「居然沒哭?」
我搖頭,「不值得。」
他嘆道,「難怪我母親喜歡你。」
「有時候我覺得,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十歲,這叫什麼,早慧?」
我往前走去,「這叫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17-
我爹的刑期定在明年秋後。
在這之前,他會一直被鎖在那死牢裏,爛到最後一刻。
而我並不打算等到親眼看他被處刑。
因爲周家要啓程回京了。
我和阿雲要跟着他們一起回去。
臨行前,我陪周家母子去雲舟寺上了一次香。
他們給周遊妹妹祈福供燈時,我侯在一旁,看着那點點跳躍的長明燈,在心底默默拜了三拜。
周遊說過,他妹妹死得早,命不好。
那時他不知道,我最後也會死在十五歲的深冬。
那年他在軍營帶兵,已經有小半年沒在京中。
就是那短短幾個月,我染了病,高燒燒得神志不清,渾身長滿了膿瘡。
青樓女子,得了這種病,也是命。
鴇母是不會花錢救的,就把我一卷草蓆裹着扔到亂葬崗,任我吊着一口氣自生自滅。
我也不知道,我最後是凍死的,還是病死的。
臨死前看着發白的天空,腦子裏還是隻有一句話。
……我好想活啊。
我好想活。
我看着周家幼女的牌位,在心底默默問到:
所以這一世,你沒過完的好命,就借給我用用,好不好?

-18-
我爹死在一個晴朗秋日。
死後第四天,消息快馬傳到了周家。
我正在院子裏曬桂花。
進周府後我學了不少東西,包括泡周夫人最愛的桂花酒。
新鮮的桂花摘下,在晴日裏曬乾,酒壺中淺淺倒一層蜂蜜,鋪上一層幹桂花,最後再填滿一壺上好的美酒。
封存起來,過個十天半個月,就可以開封飲佳釀了。
我搖着手中簸箕,專心致志地挑揀出最好的花。
信使在幾步外躬身跟周夫人稟告,「衙門的意思是,若是遺屬願意出錢,那邊是可以幫忙斂屍的,不然,只怕就要埋到亂葬崗了。」
周夫人坐在樹蔭下,喚我一聲,「阿雨?」
「我沒錢。」我一邊挑桂花一邊回,「夫人您也知道,我每個月那點月錢,都拿去給阿雲買糖糕啦。」
這話說得實在粗糙,連信使都聽得面色一僵,周夫人卻吩咐道,「就這麼回衙門的話,說遺屬沒錢。」
打發走了信使,她又回頭望我,幾分揶揄,「傳出去要被人說我周家苛刻,近身伺候的女使月錢少得只夠買幾個糖糕。」
我笑嘻嘻回頭,「那夫人給我漲點月錢銀子不?」
她哼,「貪心。」
侍女朝露捧着新出爐的糕點進了院子,夫人隨意衝我招手,「來挑挑,有阿雲喜歡喫的,給她留着拿回去,就當我替你省糖糕錢了。」
我抱着簸箕幾步湊過去。
經過朝露身邊時,她瞥了一眼我懷中,打趣一般,「阿雨又曬這麼多桂花,夫人再喜歡,也喝不完那麼多桂花酒呀。」
我假裝沒看見她眼眸中閃過的那一絲妒意。
隨口答,「噢,少爺特意吩咐了,叫我給他也泡幾壺。」
朝露笑了笑,沒再說什麼便退下了。
周夫人看了看天色,衝我道,「阿遊快回來了,你去門口迎一迎。」
我點頭應了聲好。
周遊每日除了學文,還要去武場練功,我剛到府門口,就聽馬蹄得得,人回來了。
見着我,揚起一個明朗笑意,「今日怎麼空閒,不用跟我娘學看賬啊?」
我側身迎他進門,「夫人喊你收拾收拾,等你一起用晚飯。」
他「哦」一聲,「知道了,我一會就過去,對了……」
本來大步往前走的少年,忽而停了步子,轉過身來,遞過來一物。
「今日新得的匕首,我用着太短了,給你防身應該正好。」
我低眼去看。
烏鞘吞口的短匕,看着就不是尋常之物。
我退半步,「少爺,這不合規矩,而且我也不會使。」
他拉過我,把匕首塞到我手裏,「不值錢的玩意,我娘平日賞你的珠玉都Ţŭₛ比它貴重,你怕什麼?」
不等我再回絕,擺着手便走了。
我沒再叫他,把匕首揣進袖子裏。
回到侍女住的小院時,天色已近黃昏,正是晚飯時。
剛把袖子裏夫人叫帶回來的糕點摸出來,就聽見院中的吵嚷聲。
「殺人犯的女兒!不給你喫!」
阿雲在哭。

-19-
我最怕聽到阿雲哭。
自從來了周府,她已經很久不哭了。
我一把推開院門。
院中丫鬟們三三倆倆或坐或站,原本應該是聚在一起喫飯,此時卻空出了中間一張桌子。
幾個七八歲的小丫頭圍在阿雲身邊,氣勢洶洶的。
阿雲跌坐在地,一手撐地,一手還攥着半塊餅。
一看就是被人推倒的。
那幾個小丫頭先抬頭看見我,愣了愣,下意識退了兩步。
我幾步過去把阿雲扶起,先把她上上下下捏一遍,「有沒有摔着?」
這大半年她新學了很多話,一邊搖頭一邊哭,「阿姐,我沒惹她們……我不是殺人犯的女兒。」
「怎麼不是!」有個小丫頭梗着脖子喊,「官差都來過了,就是剛砍完你爹頭纔來的!你們就是!」
我驀地轉頭盯住她。
畢竟年紀比我小,被我這麼一盯,往後縮了縮,「大家都知道……你看我也抵賴不了。」
「大家?」
我默默咀嚼了這倆字,輕笑一聲。
消息傳得這樣快。
我抬頭,環視一圈。
朝露不在,此時院中年紀稍微大點的,是平日裏與她最親的綿雲。
她倆都是家生子,自小就在周府長大,在外院幹了很多年雜活,熬到去年才被調進內院伺候。
偏偏周夫人出了趟門,帶回來一個我,什麼都沒幹,就留在她身邊近身伺候,親自教導,連幾歲的妹妹都得了幾分優待,連少爺都對我們照顧親近有加。
她們看不慣我,我知道的。
我原本也不在乎。
可是爲什麼要動阿雲呢?
我起身往綿雲走去。
她本來站在人羣外圍,此時與我目光相撞,忽而往後一退。
「你你你、你幹什麼?別過來,不是我說的。」
我反問,「我說是你說的了嗎?」
她愣住了。
反應過來以後,皺着眉頭喊,「你別過來!本來就是,我們又沒有說錯,你爹就是殺了人,你們就是殺人犯的女……」、
「兒」字沒說出來。
我在這幾句話間已經撲向她,把她按倒在地。
「夏雨!你敢動手,你敢打我!」
綿雲被我壓在地上,猶自在喊,「等我告到夫人那去,治你一個挑釁鬥毆之罪!你要挨板子的!還不鬆手!」
我胳膊一橫,壓住了她脖頸。
她霎時間喘不上來氣,掙扎着拍我的胳膊,「松……咳咳……鬆手……」
我低頭對她眨眨眼。
拔出了半刻前才揣進袖子的匕首。
刀光亮出這一刻,院子裏頃刻便亂了。
「她、她要殺人了!」
有丫鬟已經跑出去叫人。
綿雲拼命掙扎。
我湊近她耳邊,低語。
「你知道嗎,殺人犯的女兒,也有可能是個殺人犯哦。」
「唰」地一聲,刀光直落而下。

-20-
院子裏靜悄悄的。
丫鬟們跪了一地。
我也跪着,阿雲也跪在我身邊。
綿雲跪都跪不穩,靠在朝露身上,壓抑着哭,髮髻散亂,鬢角的頭髮斷了,肩頭衣服一個碩大的破口,身上散發出難聞的氣味,旁的丫鬟默默跪得離她遠了點。
只是衣服被紮了個洞而已,就嚇尿了。
我收住脣角一絲嘲笑。
周夫人正襟危坐,神色晦暗不明。
周遊坐在一旁,把玩着那把從我手裏奪走的匕首,似笑非笑的模樣。
靜默如同冰層一樣在院中瀰漫開,直到周夫人終於開了口。
「知錯了嗎?」
我一點沒猶豫,「知錯了。」
「錯在何處?」
我老老實實,「不該衝動動手,不該拔刀嚇人。」
「認罰嗎?」
我點頭,「認。」
周夫人看着我,「那今夜餓着,在院外跪半宿,子時前不準起身。」
我俯身磕頭,「是,但是夫人,此事跟阿雲無關,她還小,得喫飯。」
周遊大概是實在沒忍住,「呵」了一聲。
周夫人沒理我的話茬,眼神從我身上落到綿雲朝露頭上,「你們呢?」
她倆對視一眼,很明顯還沒反應過來,「夫人……」
「我以爲你們在府中多年,該最懂府裏的規矩,不論聽到什麼話,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心裏沒有一點成算嗎?」
朝露「嘭」地磕頭,「夫人,奴婢知錯了!」
「周府不需要一羣嚼舌根的家僕,今日你們能在府中傳閒話,明日就能把周家內務祕辛傳到滿城,有道是,家賊難防。」
綿雲也開始磕頭,「奴婢不敢!夫人,奴婢再也不敢了!」
「進了周家的大門,從前什麼身份、有什麼冤罪牽扯,只要不帶進周府,統統都不作數,這一點,我只說這一次,以後再有人拿旁人的前塵來生事,就不用在府內留了。」
那幾個推了阿雲的小丫頭再忍不住,「嗚嗚哇哇」地哭出聲來。
怪吵的。
周夫人最後發落道,「今日相關人等,本月月錢減半,朝露綿雲,你們今晚一樣,禁食,在院中跪着。」
她起身要出院門,經過我身邊時略略一停,朝阿雲伸手。
「走吧,ţüₑ你阿姐沒飯喫,你跟我回去喫。」
我歪頭朝阿雲露出一個笑,「快去。」

-21-
月上梢頭時,綿雲和朝露在院內已經跪得東倒西歪。
我跪在院外門邊,百無聊賴地抬頭看月亮。
忽然間一個人影從身後冒出來,擋住了我的月亮。
周遊袖手在我身側站定,語氣涼颼颼的,「前腳跟我說不會使匕首,後腳就拔刀扎人,我看你使得怪利落的麼。」
我說,「我沒扎人。」
他哼笑一聲,一撩衣襬蹲下身來,「你倒有理了?」
我沒看他,「她們不該動阿雲,要是直接來罵我,我可能不生氣。」
周遊似乎有些無奈,嘆氣道,「綿雲比你大好幾歲,身量也超你,你就那麼撲上去,不怕她反過來制住你?院裏那麼多人,明顯都是站她那邊的,但凡有一個上來幫忙,被劃爛衣服的就是你,甚至有可能,劃的都不是衣服。」
我想了想,問他,「少爺,你打過獵嗎?」
「打過,怎麼?」
「以前村子裏不鬧饑荒的時候,村民們會結伴上山打獵,我爹也帶我去過,那會山上還有野豬。」
我說,「野豬很兇猛,但遇上了就不能怕,只要拿着刀啊鋤頭啊斧頭啊圍住,擺出比它更兇的氣勢,怕的就是它,氣勢弱了,最後挨宰的也是它。」
我轉頭看他,「少爺既打過獵,就知道我說的是什麼道理,在我撲過去那一刻,綿雲她們已經輸了。」
他與我對視半晌,最後哈哈朗笑。
院中朝露綿雲聽見他的笑聲,被他嚇了一跳,慌忙跪直。
他伸手揉了揉我腦袋,「我娘眼光真是好啊,就看中你這野丫頭了。」
我忍住沒躲開他的手。
他笑完了,從懷中摸出一塊餅子,「喏。」
我沒接,「夫人罰的,我得認,這是規矩,不能壞。」
「行。」他又把餅子包好揣回懷裏,狀似無意地問我,「阿雨啊,你想不想跟我習武?」
我驀然抬頭。
正好撞上他一臉「我就說吧」的得意神色,「雖說練武都是童子功,你現在纔開始是有些晚了,不過勤奮些練,學些防身的招式,再不濟強身健體,怎麼樣,學不學?」
我垂眸,「得請示一下夫人。」
「不用,」他笑,「我跟她說聲就行,不耽誤你白日干活學府務,從明日起,你每日早起一個時辰,來我院中練,你起得來嗎?」
這次我沒猶豫,「我可以。」
那把匕首又遞到我面前,「那就收好了。」

-22-
練武很難,也很累。
等我終於能從周遊手下走過百招時,阿雲都已經從奶糰子長到了九歲。
又是一年冬日。
快到年末,周氏名下商鋪的掌櫃們陸陸續續都來府中報賬。
窗外白雪皚皚,屋內燒着暖爐,映着雪光,我翻過手中一頁賬本。
「阿雨姑娘,您今年辛苦,這是小的們一點心意。」
有掌櫃拎了個玲瓏八寶盒出來,遞到桌案上,「來年還要勞您多多關照。」
我沒抬頭,「掌櫃們客氣了,各位看顧鋪子辛苦,我只是一個看賬的,關照不了什麼。」
「姑娘說的哪裏話,」那掌櫃賠笑道,「現如今府內大小事務都是您勞心,我們也不敢讓姑娘太費神,只能盡力讓賬目平穩,若有什麼錯漏,還求姑娘在夫人那邊多擔待。」
對完賬已是半日後,我合上賬本,「掌櫃們跑一趟辛苦,府中給各位備了年節禮,走的時候記得帶上。」
指指那在案上半日未動的盒子,「珠玉珍寶有價無市,年關已至,各位掌櫃不如拿這些寶貝哄自家娘子開心,來年家和,萬事皆興。」
阿雲正在院子裏玩雪,我站在廊下,抱着個手爐看她。
她已長到了我當年離家時差不多的年紀。
我也活過了十五歲的冬天,再有一個多月,就滿十六了。
「阿姐,」阿雲過來喊我,「嗯,有個事,我得問問你。」
我把手爐塞到她手裏,「你說。」
「今年生辰,你有什麼想要的嗎?往好了想、往大了想。」
我瞥她一眼,「替誰問的?」
她懊惱,「哎呀,你能不能不要這麼聰明?」
我但笑不語。
「好啦,少爺讓我問的!」她撇嘴,「昨日我在夫人那背完書,少爺攔住我問了一嘴,他說去年你及笄時他在軍營沒來得及給你過,今年得給你補個大的。」
我轉身進屋,「他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操心我幹什麼?他再問你,你就說我今年的生辰願望是他趕緊把親事定了,好叫夫人別天天對着京中各家貴女的小像發愁。」
這一世的周遊於今和上一世沒什麼區別,遊走在京中各方勢力間,閒時打馬穿街、風流肆意。
唯一不同的是,我已不再是那個在青樓裏陪他喝花酒的我。
我不用夜夜等他來時才能安穩睡覺,也不用在他不來時在別的恩客身邊艱難討生活。
「算了。」我又喊住阿雲,「他今日休沐,一會該從軍營回來了,我自己同他說,你今日的功課做完了嗎?」
阿雲像貓被踩了尾巴,一溜煙地跑走了。
傍晚時我往主院去,路上碰到朝露。
自從當年我一刀嚇哭綿雲後,她們便與我相安無事。
還是不喜歡我,但這幾年我漸漸掌事,她們更多的是厭我,但又畏我。
她還是做着內院的一些瑣事,比如此刻,又端着糕點往主院送。
「給我吧。」我伸手過去,「我正要過去,你去忙你的。」
她有些躊躇,「夫人那裏已經送過了,這邊要是少爺問起,你……可別說我偷懶。」
我挑眉看她,「我不閒。」

-23-
周遊其實不愛喫這些甜膩膩的糕點。
所以我把點心盤一一擺到他面前時,他擦着劍瞥了一眼,「你喫唄,那荷花酥不是你最愛喫的?」
我也沒準備客氣,捻了一塊就要往嘴裏送。
送到嘴邊卻頓住了。
除開糕點的香氣,隱隱還有一股異香透出。
若是旁人可能會以爲是添了新的香料,但我腦子裏一根弦「錚」地繃緊。
上一世在青樓,不免有些興致特殊的客人,對待樓裏姑娘很是下作,總是愛逼她們用些助興的藥物。
這香味,我太熟悉了。
周遊看我停住,放下劍坐過來,「怎麼了,不好喫?」
說着就要撿一塊扔嘴裏,我一把打開他的手。
朝露是故意的。
她知道周遊今日休沐,我難免要來跟他打照面,也算好了我來主院的時間。
故意在路上偶遇我,又故意讓我送糕點。
她甚至料到了周遊會讓我一起喫。
等我們都喫下這摻了藥的糕點,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會發生什麼不言而喻。
而偏偏周遊最近又正在議親。
我若在這個節骨眼跟他發生了什麼,且不說夫人會怎麼想,「勾引主家蓄意上位」的流言傳出去,唾沫星子也能淹死我。
我迎上週遊狐疑眼神,微微一笑,「不新鮮,別喫了。」
他白我一眼,收回手,又坐回去擦劍,「嘴倒是越來越刁。」
當晚,我抱着原封不動的糕點盒子回了自己院中。
雪停了。
但夜風已起。
想一想,這純白的雪地,其實很適合用鮮血畫一朵花。

-24-
朝露從自己屋裏被拖出來時,身上只堪堪披着一件小衣。
與她一起被拖出來的男子也衣衫不整。
兩個人神色恍惚,哪怕已經被推到了院中,還下意識地往一處湊。
畫面實在是精彩。
院中臉皮薄的家僕已經難耐地轉過臉去。
夫人披着狐裘坐在廊下,冷眼瞧着這對人,聲音清冷,「幫他們清醒一下。」
我應了一聲,抬抬手。
小廝們端着兩大桶摻了雪的冰水,毫不留情地將兩ƭú₊人從頭淋了個透。
朝露「嗷」地一聲叫出來,滾在地上瑟瑟發抖,好歹是清醒了。
但這會清醒,就要面對更恐怖的局面。
她望着自己近乎赤裸的身體,和身邊幾乎交疊在一起的男人,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
大宅院裏的家生子,身契一輩子都握在主家手裏,就算年齡到了,主家仁慈願意放她嫁人,也是要精挑細選過、得主家同意了的。
她這樣公然同男子在主傢俬會,甚至白日宣淫,是無媒苟合。
最好的結果是在主家被處死,最差的是拖出去遊街浸豬籠。
夫人多年治家,賞罰有度,嚴苛但分明。
我看着朝露在雪地裏崩潰的模樣,冷冷垂眼。
她今日必死。
「夫人!夫人!奴婢不是、奴婢是冤枉的!」
她連滾帶爬往這邊行來,「奴婢不認識他……奴婢不知道他是誰!」
那男子才清醒就聽到這句,顯然也有些崩潰,「露兒!你在說什麼!」
他確實是朝露的情郎。
可惜,是還未稟明主家,不能見人的那種。
我只是花了一點心思,在他倆私會當日的酒水裏加了一點藥。
就是朝露當日下在糕點中的那種藥。
朝露還在掙扎,「我不認識你!」
兩人眼看就要扭打在一起。
周夫人已經懶得再看,起身離去。
「按規矩辦吧。」
男人不是府中人,告他一個誘拐之罪扭送官府。
而朝露。
小廝們舉着刑杖朝她圍過去。
雪地裏開出了紅豔豔的花。

-25-
當晚,周夫人把我喊到房中。
我到周府六年,除開每年她回雲舟寺祈福時,我會留在府中看家,其他時間,我沒有離開過她的眼底。
我進屋便跪下了。
「有些狠了。」
她坐在案前,像當年在竹陽鎮時那樣給我倒杯茶,「有時候,就算要下手,也不是非要置人於死地不可。」Ṫṻⁱ
我沒想過能瞞過她。
我跪在地上不動,「她不死,總有一天會讓我死。」
「夫人,我不想死。」
久久靜默。
我聽到她一聲長長嘆息,「你從小就心狠。」
我望着她,等她說下去。
「當年你爹受審時,幾道酷刑加身,仍堅稱你也是動了手的那個。後來衙門仵作驗屍,也證實那個男孩頭上的傷口與那婦人頭上的力道、深度皆完全不同。」
我接下後半句,「您幫我掩蓋了。」
「當年你十歲,從昏迷中醒來時看我的眼神,讓我想起阿薇。」
周薇,周遊早逝的妹妹,她夭折的幼女。
「阿遊親近你,也是因爲你讓他想起他曾是個哥哥。」
「但其實你不像她,阿薇天真,正如如今你養出來的阿雲,而你……」周夫人深深看我,「更像我。」
我俯身拜倒,「您已經教會我很多,足夠我活這一輩子, 我此生對您、對周氏,都絕無二心。」
她淺淺一笑, 眼神卻冷寂, 「那你對阿遊呢?」
我沉默。
「他把你當妹妹也好,當普通女子也好, 至少是喜歡你的。」周夫人低頭飲一口茶, 「我若說把你許配給他, 他不會反對。」
這一刻我有些恍惚, 耳邊忽然響起上一世初遇那夜,周遊深夜坐在窗前獨飲時說的那句話:
「說實話, 躺你旁邊, 我挺不是滋味兒的。」
上一世歡場作陪,是我命中的不得已。
這一世,倒也不必了。
「夫人,奴婢對少爺也從無非分之想。」
周夫人放下茶盞。
「既如此, 那我也沒什麼能教你的了。」
我早料到會有這一日。
從我在地動中救下她開始, 就知道她一眼看穿了我。
她放任我、收留我、教導我, 但從未錯看我。
我最後深深朝她叩首。
「周氏產業遍佈國境, 奴婢願意前去一一經營籌謀,等來日少爺建立軍功承襲將軍位, 我能讓周氏財力成爲他最堅固的後盾。」

-26-
我十六歲生辰這天, 周夫人爲我操辦了堪稱盛大的生辰禮。
她在宴會上當衆宣佈, 認我和阿雲爲義女,從此就是真真正正的周家人。
一時間轟動京城。
周遊特意從軍營趕來,送了我一支他親手雕刻的明玉髮簪。
紋樣精緻, 有一個小小的「雨」字, 還鑲着周家獨有的圖騰。
我對着他彎腰行禮, 「多謝兄長。」
阿雲也歡歡喜喜, 「哥哥!我也想要。」
周遊拍拍她腦袋,「等你長大挽發時,我再送你。」
當日,我啓程離京。
周夫人把周家產業的掌事權全權交給了我。
我要去履行我的承諾。
周遊送我到城門, 在路口與我話別。
「我得趕回軍營。」他勒馬回頭,定定望我,「你一路保重, 記得寫家書回來,若有什麼事擺平不了,就飛鴿傳書給我。」
我撩着馬車車簾,笑, 「好,你也保重,少喝點酒, 容易手抖,握不穩刀。」
他嗤笑, 「等你辦完事回來, 我再試你身手!」
「阿姐,你快看!」
坐在我身側的阿雲忽然指向了天際。
一聲鷹嘯掠過長空。
那是周遊軍中養的鷂鷹。
周遊哈哈大笑,抬手指向青空。
揚聲, 「阿雨,別做野豬,要做飛鷹!」
我遙望着碧空上那一道飛影。
我會的。
因爲我還活着。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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