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成親那日,新夫人將我趕出了府。
在侯府十一載,最後的行李不過一個小小包袱。
新夫人是名門崔家的小姐,看向我時的眼神高高在上,又含着一絲憐憫。
「你別怨我,我知你陪夫君一同長大。」
「他看重你,我賭不起。」
我沒說話,只是跪下給她磕了個頭。
費好大勁,才壓住了嘴角的笑。
哪裏的話呀,夫人,我還得感謝您呢。
畢竟此前我已說了好多次,我青梅竹馬的未婚夫進京趕考,不日便會來給我贖身回去成婚。
可公子不信,硬說我是喫醋了才誆騙他,還說婚後便會納我爲妾。
他哪裏知道,奴婢是不會喫醋的。
我與他從未平等,又何談情ŧůₒ愛?
-1-
新夫人嫁入侯府那天,我終於從柴房裏被放了出來。
放我出來的人是謝照身邊的小廝福安,我與他也算是相識多年。
他一邊替我鬆綁一邊勸我:「映荷姐姐,你這是何苦呢?」
「你照顧公子多年,公子總歸是對你有幾分真心。」
「他已承諾,待新夫人進門,便納了你當姨娘。」
「你這樣的身份,又怎能奢望其他?」
我等到他說完纔開口,餓了三日的嗓音沙啞無力:「我這樣的身份?」
「我這樣的身份,是怎樣的身份?」
福安沉默了。
我八歲那年被賣入侯府,九歲時救了落水的謝照,從此成爲了他的貼身婢女。
往後多年,我一直勤勤懇懇侍奉在他ṭù₊身邊。
謝照比我小兩歲,他是侯府幼子,自幼受寵,性格驕縱。
我是跟在他身邊最久的婢女。
他犯了錯,我替他受罰。
他不想做功課逃學,我替他罰跪抄書。
他在元宵燈會偷溜出去玩着了風寒,是我整夜沒睡守着他,一遍遍掰開他緊咬的嘴給他灌藥。
他和一羣世家公子們比賽騎射,是我在馬兒受驚時衝上去救他,差點被旁邊射來的箭矢貫穿肩膀。
那時留下的傷疤,直到現在也還在。
偶爾私下無人時,他也會衝我撒嬌,喚我一聲「阿姊」。
那時他總說:「映荷,你是我身邊最親的人,我只信你。」
可後來,他又說:「映荷,你該認清楚你的身份,你這樣的人,我怎麼可能娶你當正妻?」
我這樣的人,又是怎樣的人呢?
謝照十四歲那年,有個不安分的婢女趁着守夜時脫光了衣服,悄悄爬上了他的牀。
半夜謝照發現後嚇了一跳,直接連人帶被子丟出了院外。
後來那婢女因爲勾引主子,被侯夫人下令打了三十大板。Ṱüⁱ
我在一旁看着她受刑。
鮮血染紅了青石地板,一滴又一滴,無比黏稠。
我後來拿着抹布擦地,擦了好久好久,還是能聞到血腥氣。
那婢女沒能撐過三十大板,直接嚥了氣。
不久後輪到我再守夜時,我竟夢到了她。
夢裏她一直哭,一直哭。
我不知爲何,也跟着哭了。
醒來時發現謝照將我抱在了懷裏。
他大概是半夜被我做噩夢給吵醒,學着小時候他生病時我照顧他的樣子,輕輕拍着。
「阿姊別怕,你與她們不一樣,你在我心裏是最最重要的。」
那時他說,我與她們不一樣。
可是,哪裏不一樣呢?
最後不都是一樣的。
我雖是奴婢,但也確實是救過謝照一命。
說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不算過分。
我把他當主子,當弟弟。
可他卻恩將仇報,要納我當他的小妾。
於是我認真地告訴他:「奴婢在老家曾有一門青梅竹馬的娃娃親,他不日便會赴京趕考。」
「他說好了要來給我贖身,回家鄉成婚的。」
謝照被我的話氣笑了:「映荷,你簡直是不可理喻!」
他以爲我是喫醋了,編了謊話來誆騙他。
可我是真的有這一門娃娃親啊。
-2-
謝照成親前三天,我去求了大夫人放我出府。
在侯府待了十一年,我已經是十九歲的老姑娘了。
放在外面,我這個年紀,早已嫁人生子。
大抵是我在謝照身邊太久,府裏的人都默認我未來會是他房裏的人。
只待未來新夫人進府,謝照便會納了我。
聽到我說要出府時,大夫人身邊的雲嬤嬤神色驚訝。
倒是大夫人依舊笑容得體,輕聲問我:「映荷,你可想好了?能捨下侯府的一切?」
在侯府多年,我幾乎是她們看着長大的。
可我只是個奴婢,這侯府從來就不是我的歸宿,又談何舍不捨得?
但我還是點了點頭:「奴婢知道的。」
大夫人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說待我的未婚夫來贖我時,她自會放人。
我正要跪謝,卻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不知是誰給謝照通風報信了,他趕來時一臉氣急。
「誰讓你鬧到嫂嫂這兒來的!」
「是我平日裏太慣着你了,讓你認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說着他上來拽着我往外走。
我被拽得有些疼。
卻不敢還手,只能被他拖着往外走。
最後是坐在上首的大夫人開口了:「阿照,都要成親的人了,怎麼還這般莽撞?」
大夫人是侯府大公子的嫡妻。
長嫂如母,平日裏謝照對這個嫂嫂一向敬重。
聞言,他只好鬆開了我的手,卻依舊不情不願。
「嫂嫂,是她非要同我鬧……」
大夫人無奈嘆了口氣。
「對她好些吧。」
頓了頓,她勸道:「她畢竟救過你的命。」
再多的,她便沒有多說了。
那天回到院子裏後,我便被關進了柴房。
離謝照成婚還有三天,他怕我再鬧着要走,於是乾脆囚禁了我。
他存心要磨一磨我的性子,吩咐下去不許給我送飯,於是我足足被餓了三日。
直到今日,他大婚,我才被放了出來。
-3-
拜堂時,我終於見到了這位大家口中出身高貴的崔家小姐。
崔瓔珠,如她的名字一般,如珠如寶。
身爲崔家嫡女,光嫁入侯府時的嫁妝便有上百臺。
陪嫁的隊伍繞着城裏走了一圈,我站在觀禮的人羣裏,一眼望不到頭。
被關在柴房三日,我已好久未見陽光,一下被刺得睜不開眼。
一身紅色喜服的謝照不知爲何,恰好朝我站着的角落裏看過來。
見我躲在人羣裏揉眼角,他瞳孔一緊,愣了兩秒。
我毫無察覺,繼續揉眼睛。
最後還是禮官低聲催促,謝照才繼續拜堂。
大夫人身邊的雲嬤嬤來找我時,我正在一邊哭一邊喫東西。
「嬤嬤你等等,我先喫個飯嗚嗚……」
他爹的,三天沒喫飯,餓死我了。
嬤嬤被我嚇到,看着我哭紅的眼睛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長嘆了口氣。
最後還是默默等我喫完了。
「跟我來吧。」
季淮來贖我了。
分別多年,我已經快要忘了他的樣貌。
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道如松竹般高大清瘦的身影。
聽見動靜,那人回頭看我。
四目相對,他脣角微微揚起。
「小荷。」
一聲小名,瞬間喚醒了我沉睡的記憶。
我看着他,眼眶又紅了。
幼年時,我家與季家曾是鄰居。
季家祖上出過秀才,季家阿叔識字,那時在縣裏的大戶人家做管事。
季家阿嬸做得一手好菜,也被主家夫人看中,做了廚房嬤嬤。
那時的季家是村裏最富裕的人家,季淮更是遠近聞名的神童。
村裏人都說他是狀元之才,日後定會有大出息。
因着兩家人關係Ṭů₂好,我與他自幼便定了娃娃親。
可偏偏季淮十歲那年,那大戶人家莫名失竊。
後來查着查着,竟查到了季家阿叔的頭上。
最終季家阿叔因爲不肯承認偷盜,被逼供的人活生生打死。
季家阿嬸也被主家逐出了門,從此一病不起。
在上位者眼中,人命如草芥。
死了這一個奴才,還能再買來千千萬萬個奴才。
奴才的命如何算得上是命?
後來,季家阿嬸在病了一年後也去世了。
從此季淮便成了孤兒。
季家阿嬸生病後喫藥掏空了季家的家底,之後那兩年,孃親常常接濟他。
有時候是半個饅頭,有時是一個紅薯……
季淮不挑,給什麼喫什麼。
他知恩圖報,包攬了我家的挑水砍柴,偶爾下學了還會教我識字。
我那時十分依賴他,總是像個跟屁蟲一樣,他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村裏其他小孩笑話他是我的小童養夫,我就鼓着腮幫子衝上去和人打架。
等季淮打完水回來時,我正好把對面打趴下。
見我被揪掉了幾撮頭髮,他心疼地給我揉腦袋。
可我只是看着他,淚眼汪汪。
「哥哥,你以後還會娶我當娘子嗎?」
剛纔打架時那小孩說我這麼兇,他要是季淮,以後長大了纔不會娶我當娘子。
聞言,季淮瞬間紅了臉,手上的力道不由得重了。
我疼得哼唧一聲。
他才又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臉。
「會。」
他很小聲地說道。
「哥哥會娶小荷當娘子的。」
我於是滿意了,撲到他懷裏,將眼淚鼻涕都蹭到了他衣服上。
那時村裏的小孩都是喚小名,孃親生我時正好是夏季,池塘裏的荷花盛開,我小名便叫小荷。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江映荷這個大名,是季淮給我取的。
書院的先生見他家裏實在困難,不忍心埋沒了這個好苗子,便免了他的束脩。
後來他果真考上了青州的雲深書院,沒負神童之名。
可在他考上雲深書院的第二年,孃親便因爲難產去世。
沒過兩個月,父親便娶了續絃。
繼母嫁過來後,處處容不下我。
那時我唯一的期盼便是季淮在雲深書院學有所成,高中狀元,當了大官後,風風光光來接我去過好日子。
可我等啊等,最後只等來繼母懷孕,父親爲了未出世的「弟弟」,將我賣入了侯府。
而遠在青州的季淮得知這件事時,已經是半年後。
我與他遠隔千里,他只能給我寫信,讓我等等他。
可十一年,實在是太過漫長。
我以爲我早已忘了他的模樣。
可此刻見到了他,我才發現,我沒有一日忘記過。
「小荷長大了……」
已是青年的季淮看着我,伸手輕輕拍了拍我的頭。
可在看到我泛紅的眼睛時,他又嘆了口氣。
「不對。」
他搖了搖頭。
「是我來晚了。」
話落,我終於撲進了他懷裏,放聲大哭。
-4-
季淮用他的積蓄給我贖了身。
他剛到京城便馬不停蹄來找我,還沒找到落腳地,於是便讓我再等他半天,他晚些安頓好了便來接我。
拜別完大夫人,我正想着如何逃過謝照的眼線,悄悄離開侯府時,突然被人攔了下來。
來人瞧着眼生,我在侯府從未見過。
她說,新夫人要見我。
我這才知道,她是新夫人身邊的貼身婢女。
再次回到我待了多年的院落,入眼是一片喜慶的紅色。
謝照還在外面招待賓客,屋內只有崔瓔珠和她的婢女。
見到我後,她先是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兩眼,看到我哭紅的眼睛後,微微凝眉。
我心中不由得感嘆,美人就是美人,連皺眉都這麼好看。
「你便是伺候了夫君十多年的貼身婢女?」
連聲音也那麼好聽啊。
「回夫人,是奴婢。」
只見崔瓔珠身邊的嬤嬤湊到她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麼,崔瓔珠目光遲疑了那麼一秒。
再次朝我看過來時,她又堅定地搖了搖頭。
「嬤嬤,你不必再說了。」
她拒絕了嬤嬤的提議,一個眼神看過去,她身後的婢女便將手中的盒子放到了我面前。
我不明所以,打開一看,卻差點沒被晃着眼。
滿滿一盒的金銀珠寶啊!
「今日你便出府吧。」
崔瓔珠端起茶抿了一口。
在看向我時的目光高高在上裏還含着一絲憐憫。
「你別怨我。」她輕聲道,「我知你陪夫君一同長大。」
「他看重你,我賭不起。」
沒有哪個正室夫人能夠容忍夫君有一個一同長大的婢女。
更何況謝照對我的心思在這府裏不是祕密,她只要稍微打探下便能知道。
「你回去收拾下行李,待會兒會有人送你出去,日後便別再回來了。」
我沒說話,默默收下了那盒金銀珠寶。
只是跪下磕頭時,費好大勁,才壓住了嘴角的笑。
哪裏的話呀,夫人。
我還得感謝您呢。
這下我總算可以出府了。
離開時,我留了個心眼。
趁着今日大婚下人們都在前院幫忙,悄悄躲在了窗下偷聽。
果不其然便聽到了崔瓔珠身邊的嬤嬤還在不死心的勸她:「姑娘何必放過這個小婢女?」
「斬草除根,才能永絕後患!」
語氣裏的殺氣,讓我心頭一驚。
「嬤嬤,罷了。」
我聽到崔瓔珠語氣無奈。
「同爲女子,我不願害她。」
身爲崔家嫡女,她亦有自己的原則與傲骨。
她是個好人。
窗外,我嘆了口氣。
可惜了,卻嫁給了謝照。
-5-
收拾行李時,我才發現在侯府十一年,我所有的東西加起來也不過一個小小包袱。
有了崔瓔珠的幫助,我悄無聲息的出了侯府。
季淮租了一輛馬車,在侯府後門等着我。
見我的行李只有一個小包袱,他愣了一下。
我沒多說話,催他快上車。
直到馬車已經駛離侯府好幾裏,我纔敢掏出包袱裏的盒子,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後,打開了盒子。
一瞬間,季淮的眼睛也被盒子裏的金銀珠寶閃瞎了。
「小荷……」
他看着我,震驚過後,瞬間嚴肅臉。
「我知你是爲我好,擔心我手裏銀子不夠用,但是再怎麼樣,這種事咱不能幹啊……」
?
我氣得鼓起了臉。
「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我簡單解釋了一下這筆意外之財的來源,以及我在侯府這些年的經歷。
說到最後,我甚至有些得意。
可再抬眼時,卻看到了季淮眼中的心疼。
他看着我,眼中像是對我有萬般虧欠。
最後卻只是一遍遍唸叨着:「是我來晚了,是我來晚了……」
重逢才半日,這句話他卻已經說了好多次。
於是我衝他笑了笑:「那你可一定要考上狀元,讓我當一回狀元娘子啊!」
季淮瞬間紅了臉。
許久,他抿了抿脣。
「好。」
便是承諾了。
-6-
謝照直到三日後才發現映荷離開了侯府。
新婚燕爾,這三日他與崔瓔珠也算是相敬如賓。
只是圓房那晚,他喝醉了酒。
恍惚之間,竟彷彿將身下之人當作了映荷。
他也不知道怎麼了,明明迎娶的是名門崔家的嫡女,可心裏卻總是不合時宜的想起那個陪他長大的小婢女。
拜堂時,他看到映荷躲在觀禮的人羣裏,悄悄在哭。
那一刻,他竟愣在了原地。
原來看到她哭泣,會讓他這般心疼。
罷了,罷了……
總歸只要成親後,他就能納了映荷當妾了。
也不知道關了三日禁閉後被放出來,她有沒有乖一點。
若她不再使小性子,他也可以繼續寵着她,爲她求個良妾也不是沒可能。
畢竟幼時她奮不顧身救過他,他們之間還是有多年的情分在的。
等日後她生了孩子,便養在崔瓔珠膝下,對外就當是嫡出。
崔瓔珠出身名門,由她養大的孩子自然不會差。
畢竟這麼多年來,侯門貴族的後院裏向來如此。
就連他的父母也是這般。
他可以給映荷寵愛,卻不會給她正妻的身份。
他的正妻只能是崔瓔珠這般的貴女,才能配得上他的身份地位。
可等到他認爲時機成熟,想要提出納映荷爲妾時,卻發現人怎麼也找不着了。
下人房裏她慣用的東西都還在,唯一不見的只有一套衣裳和一對手鐲。
衣裳是去年除夕時,大夫人賞的。
手鐲是九歲那年救了謝照後,侯夫人賞的。
除此之外,她什麼也沒帶走。
謝照幾乎是將侯府掘地三尺,才終於意識到映荷已經離開了侯府。
可她是怎麼做到悄無聲息離開的?
明明他的眼線遍佈了整個侯府。
她在侯府多年,離開了侯府又能去哪裏?
突然,他猛地想起那日映荷和他說過的話。
她說,她在老家有一青梅竹馬的未婚夫,不日那人便要進京趕考,會來給她贖身。
可他那時只以爲是映荷因爲他要成親而喫醋了,編出來誆騙他的假話。
難不成,竟是真的?
-7-
京城最近有了新八卦。
侯府那位剛成親的謝家小公子,不知爲何突然要尋一離府的婢女。
京城上下都被他翻了個底朝天。
有人說那婢女與侯府小公子青梅竹馬,是他的心上人。
也有人說那婢女曾救過侯府小公子的性命,是他的救命恩人。
還有人說那婢女膽大包天,仗着主子的寵愛,竟敢偷走主子的珍寶。
各種傳聞,衆說紛紜。
但最後討論最多的,還是謝家小公子如此大張旗鼓的找一女子,將他的新婚夫人置於何地。
據說謝侯爺打也打了,罵也罵了,甚至上了家法,關了禁閉,也沒能阻止謝照到處發瘋找人。
而這一切我都毫不知情。
季淮在京郊租了個小院子。
連着幾日,我喫了睡,睡了喫,整個人都圓潤了不少。
再也不用早起守在主子的門外,給主子端茶倒水遞帕子。
也再也不用通宵跪坐在門外守夜,還要擔心主子會半夜傳喚。
最最重要的是,我終於不用再擔驚受怕,哪天就莫名其妙被打死了。
不用再當奴婢,我發自真心的高興。
閒來無事,我又開始搗鼓起我的小愛好。
在侯府多年,我練就了自制胭脂香粉的手藝。
外面店鋪裏賣的胭脂太貴,下人們微薄的月銀根本買不起。
於是久而久之,我自制的胭脂成了下人房裏的暢銷貨,用過的姐妹們都說好。
離開侯府時崔瓔珠給我的那一盒金銀珠寶,我本想分一半給季淮,就當回報他爲我贖身。
畢竟他孤身一人,給我贖身的銀子他怕是攢了很久。
可季淮卻一分未動,只叮囑我好好保管。
於是我想,要不乾脆拿這筆錢開個胭脂鋪子好了。
這樣就算季淮這次未能高中,我也有能力供他繼續讀書。
季淮的友人上門來拜訪時,我正爬在桂花樹上摘花。
季淮租的院子裏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樹。
京城的桂花開得晚,十月也沒落完。
幼時調皮,爬個樹對我來說不在話下,沒想到多年沒爬還手生了,費好大勁才爬上去。
帶着友人去書房的季淮正好經過樹下。
聽見友人驚呼,他一抬頭,便看到了樹上的我。
友人笑了:「阿淮,這是什麼情況?」
季淮也無奈了,仰頭問我:「小荷,你在做什麼呢?」
「摘花啊!」
我抱着樹幹,努力去夠枝頭的花瓣。
「我想做桂花胭脂和桂花糖,得多摘點桂花纔行!」
那友人笑得更大聲了。
再一看季淮,也輕笑出了聲來。
他溫聲勸我:「樹上危險,你還是先下來吧。」
我偏過頭看他,後知後覺,我是不是給他丟臉了。
畢竟他們讀書人,是很愛面子的吧。
而我與他,也不再是小時候的無知稚童了。
可是下一秒,我看到季淮張開了雙手。
「來吧,我接住你。」
見我愣着沒動,他又哄我。
「不是不讓你摘,等晚些我有空了,我也來幫你一起摘,可好?」
「……哦。」
我慢吞吞應了一聲。
「那你一定要接住我呀,哥哥。」
「放心吧。」
季淮看着清瘦,雙手倒是挺有勁兒。
穩穩將我接住後,又伸手替我拿開粘在頭髮上的花瓣。
那友人在一旁笑道:「你家這位小妹,倒是挺活潑勇敢啊。」
聽見被誇了,我害羞地揉了揉臉。
可下一秒,耳邊卻響起了季淮的聲音——
「不是妹妹。」
他目光溫柔,輕輕替我拂去了髮間的最後一片花瓣。
「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8-
聞言,那友人面露驚訝,又多看了我兩眼,似乎是欲言又止。
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
那日等友人離府後,我和季淮說了我的想法,季淮表示十分支持。
於是之後幾個月,我忙着搗鼓我開鋪子要準備的東西,季淮則是在爲來年的春闈做準備。
年關到來前,我終於租下了一處合適的鋪子,只待年後便正式開業。
年底,進京趕考的舉子們聚在一起舉辦了幾次宴會。
季淮每次都推拖着身體不適沒去。
我猜測是這羣同窗裏有他不喜歡的人。
除夕前,他遠在青州的恩師來了信,讓他代自己給即將過壽的好友送去賀禮。
季淮糾結了半日,還是帶着我去赴宴了。
「我真的可以去嗎?」
路上,我略顯侷促地拽着裙襬,第三次小聲問季淮。
從前在侯府時,謝照從來不會帶我去這種宴會。
每每他帶着福安去參加完宴會回來,福安都會來和我講講今日宴會上的所見所聞。
最後還要再感嘆一句:「可惜了,映荷姐姐你這樣的身份不能去。」
我只得安靜聽完,然後微笑點頭。
「你是我的家眷,自然可以去。」
季淮握住我捏着裙襬的手,放在掌心揉了揉。
「可是凍瘡又疼了?」
入冬後,我手上的凍瘡又犯了,總是又癢又疼。
身上的裙子是季淮上個月帶着我去買了料子新裁的。
過去在侯府當差時,冬日裏也不能穿的太厚,不然不方便給主子們幹活。
新衣裳雖然有些臃腫,但勝在暖和,能把我整個人都包得嚴嚴實實。
季淮就這麼給我暖着手,直到下馬車時才鬆開。
到了地方,我才知道那恩師的好友不是旁人,竟是當朝丞相。
丞相府今日來的貴客很多。
季淮拿出請帖和賀禮後,門房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轉頭吩咐下人給我們帶路。
等到了地方,突然有小廝來找季淮,說是「五公子有急事相商」。
季淮下意識看向我。
「沒關係,你去吧。」我立馬說道,「我就在這兒等你。」
季淮還是不放心。
但對方似乎很急,於是他只好拜託了丞相府的下人照顧我。
也不知是不是顧及到季淮恩師的身份,丞相府的下人們對我都十分恭敬。
我坐在角落裏,喫着點心喝着茶,聽着周圍的夫人小姐們聊天。
突然就覺得,這宴會也不過如此嘛。
我也能參加啊。
盤裏的點心喫完了,我正拜託丞相府的下人幫我再拿一些時,門口傳來了下人的通報聲。
侯府的貴客來了。
我下意識朝門口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侯府大夫人和她身旁的崔瓔珠。
以及落後她們幾步,板着一張臭臉的謝照。
身旁有消息靈通的夫人在竊竊私語:「聽說這謝小公子前段時間被謝侯爺關了禁閉,看來是今日才放出來呢。」
「那位便是崔家小姐?果真是如珠玉般的美人兒,這樣的夫人,謝小公子是有什麼不滿意,還硬要尋那婢女。」
陡然聽到這話,我不由得一愣。
這時下人給我端了新的點心上來,我連忙低頭喫點心,只祈禱侯府的人別注意到我纔好。
眼見着侯府的人去了上首入座了,我悄悄鬆了口氣。
可偏偏意外來的措不及防——
「咦?這位小姐,怎麼瞧着這般眼熟?」
-9-
我猛地抬頭,看到說話的人是謝照過去的好友,戶部侍郎家的二公子。
過去他來侯府尋謝照時,曾與我打過照面。
見我抬頭,他越發肯定了。
「阿照你看,這不就是你要尋的那婢女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方纔還小聲談論的夫人們皆朝我看了過來。
我頭一次被人這麼注視着,下意識不知所措。
再看向侯府衆人時,正好對上侯府大夫人的眼睛。
她顯然是認出了我,眼底略微驚訝。
她身旁,崔瓔珠也看着我,微微皺眉。
只有謝照這個當事人一聲不吭,目光卻死死盯着我。
「這位公子,怕是認錯人了。」收回視線,大夫人淡淡說道,「我侯府從未有過這般長相的婢女。」
說完,她好似無意地瞟了謝照一眼,眼底卻帶着警告。
這時一直跟在我身邊的丞相府下人也反應過來,立馬介紹道:「這位是季舉人的家眷,季舉人是代他的恩師——雲深書院的院長大人前來賀壽的。」
戶部侍郎家的二公子聞言,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咳,原來如此,那怕是我看錯了,看錯了……」
而謝照這個當事人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只Ṭù₍是目光卻從未從我身上離去。
見狀,屋內其他人的目光也有意無意地打量着我。
我垂下眼,默默攥緊了袖子。
等到下人再來給我添熱茶時,我藉口屋內有些發悶,說想要出去走走。
剛走出院子沒幾步,果然聽到身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沒等我回頭,謝照便拽着我的手腕,跌跌撞撞地將我拉扯到了一處人煙稀少的院子。
「你爲何會在這裏!」他質問我。
我揉着被他拽疼的手腕,手上的凍瘡好像更疼了一些。
突然就有點想季淮了。
明明才分開短短半個時辰而已。
見我不回話,謝照又說道:「誰允許你贖身離開侯府的?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幾個月!」
「爲什麼不告而別?我說了會納你爲妾,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
「映荷,你別太恃寵而驕了!」
恃寵而驕?
我嗎?
我終於笑了出來。
「公子,似乎忘了我說的話。」
我認真地看着他,把那說了很多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我很早便說了,我在家鄉有一青梅竹馬的未婚夫,他不日便要進京趕考,會來替我贖身的。」
「是你自己不願相信的。」
謝照被我說的梗了一下。
畢竟是我看着長大的小公子,我嘆了口氣。
「公子,莫要再強求了。」
可過了幾秒,他卻突然開口。
「若我非要強求呢?」
「明明你以前是隻對我好的!」
他像是很生氣,氣我竟然要離他而去。
「他能給你什麼?」
「什麼?」我沒反應過來。
侯府比我想象的還要勢力龐大,短短一盞茶的功夫,謝照已經把季淮的背景摸了個透。
「一個父母雙亡的窮書生,就算他真的考了舉人,日後高中狀元,也不過是個區區五品官。」
「他季淮算個什麼東西,也配和我搶人?」
話落,我震驚地看着眼前的謝照,像是從未真的認識過他。
「只要我想,我隨時都能弄死他。」
謝照說這句話時,語氣裏還帶着一絲天真的殘忍。
「只要他死了,你就還是隻能回到我身邊。」
「畢竟當年你爲了救我,甚至能豁出性命,難道不是因爲貪戀我侯府的榮華富貴?」
我終於再也忍不住。
抬起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啪!」清脆的巴掌聲迴盪在院子裏。
謝照捂着臉,滿是難以置信。
可我心中卻只覺得暢快。
「這一巴掌,我早就想打了。」
我冷眼看着他。
「我情願當初沒有救過你。」
若是知道他未來會長成這樣,我纔不會豁出性命去救他。
我以爲謝照捱了這一巴掌,肯定會發怒。
可沒想到他看着我,突然說道:「可我喜歡你。」
他像個失去了心愛玩物的孩子,紅着眼看着我。
「我喜歡你,你也不能回到我身邊嗎?」
我覺得更可笑了。
於是問了我很早之前就想問的一個問題——
「你喜歡我,所以娶了別家的千金小姐,讓我給你當妾?」
我搖了搖頭。
「這樣的喜歡,我承受不起,也不願意。」
「可是大家都是這樣的!」
季淮依舊不明白。
但這不妨礙他惱羞成怒。
「我的父親,我的叔伯們,我的祖父和世家長輩們……」
他一一舉例,彷彿這樣就能證明他是對的。
「自古以來,大家都是這樣的!」
是啊。
自古以來,男人們都是這樣的。
這一刻,我不知爲何,心中突然燃起了一股火。
生平第一次,我衝着這位金尊玉貴的侯府小公子大吼道:「那是因爲這個世道沒有給女人們選擇的機會!」
可是沒等吼完,眼淚卻先落了下來。
「她們沒得選……」
她們沒得選啊。
-10-
我想到了那個爬上謝照牀的婢女。
她下定決心做這件事前,是否也已經想過失敗後自己的下場?
我又想到了嫁入侯府的崔瓔珠。
那般高貴美麗的崔家嫡女,卻能在嫁給自己不喜歡的夫君後,還留我一條性命。
還有爲了給父親生兒子難產而亡的孃親,丈夫去世後鬱鬱而終的季家阿嬸,勸謝照要對我好點的侯府大夫人……
僅僅因爲她們都是女子,僅僅因爲她們都是女子……
我突然覺得好難過。
這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
可這個世界似乎從來就是不公平的。
「你說你喜歡我。」
「可你卻只想讓我當你的妾。」
「你問我爲什麼不願留在你身邊。」
「可誰會喜歡一個隨時都能掌控自己生死的人?」
我不願往後幾十年都要活得戰戰兢兢,時刻擔心自己會不會被打死。
我只是想作爲一個人,作爲一個女子,好好的活着。
可僅僅如此,都好像已經十分艱難。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雪。
對面的謝照被我的話震撼到,久久未能開口。
我不想再和他對峙。
轉身想走,卻又被他下意識拽住。
眼看着掙扎不開,僻靜的小院門口卻突然傳來了一道女聲——
「夫君?」
一身純白狐裘斗篷,雍容華貴的崔瓔珠,正站在小院門口,朝我們這邊看過來。
「丞相府大公子聽說夫君來了,正在尋你呢。」
話落,謝照鬆開了我的手。
我立馬小跑着過去,躲在了崔瓔珠身後。
崔瓔珠有些驚訝地瞟了我一眼,但也沒說什麼。
謝照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好找了個藉口,匆匆離去。
等到謝照走後,她才轉身看我。
看到我手上的凍瘡正在開裂流血後,她立馬皺眉。
我正想說「不要緊,不疼的」,小院門外就又傳來一道急促的腳步聲。
我偏過頭一看,眼睛立馬亮了。
「哥哥!」
來人正是季淮。
他似乎是聽了下人的話,一路匆匆趕來,嘴裏還微微喘着氣。
看到我後,他明顯鬆了口氣。
「小荷,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好着呢!」
我走過去挽他的手,和他介紹崔瓔珠。
「哥哥,這位是侯府謝小公子的新婚夫人。」
被我挽住後,季淮下意識看了眼我的手,見上面凍瘡開裂正在流血後,他立馬掏出帕子給我包了起來。
等到包好後,他才抬眼去看對面的人。
正要問好,卻在看清臉後,愣了一下。
我順着望了過去,卻只看到崔瓔珠不知何時也僵在了原地。
下一秒,季淮臉上便掛上了熟悉的微笑。
他微微頷首。
「還未祝賀師妹,新婚大喜。」
崔瓔珠的臉色一瞬間變得蒼白。
雪下得更大了。
許久,她扯了扯脣角。
「所以,這便是那位與師兄有着婚約的未婚妻了吧?」
話落,見季淮沒有否認。
她垂下眼,語氣溫和。
「既是未來嫂嫂,便喚我瓔珠吧。」
她好像有些難過。
-11-
丞相府爲貴客們準備了休息的廂房。
崔瓔珠說她馬車上帶了藥,便讓下人去取了。
顧及到女眷的聲譽,季淮守在門外,沒有進來。
方纔那般對話後,我也知道了她是季淮在雲深書院的同門師妹。
下人去取藥還未回來,屋內只有我和她兩個人。
於是我問她,能否和我說一些過去季淮在雲深書院時讀書發生的事。
她認真回憶了一下,然後緩緩說道:「雲深書院分爲外院與內院,師兄初入書院時,只能入外院。」
「最初那幾年,他因爲家境不好,常常遭到同窗排擠。」
「雲深書院每三年一次大考,合格者才能入內院,要求極其嚴苛,而外院與內院不同,大部分都是權貴子弟。」
「那幾年,他過得很艱難。」
崔瓔珠輕聲說着。
「他幫人抄過書,也幫同窗跑過腿,偶爾休沐時,他還會上山去採草藥……」
「後來一次年末考覈,他終於考了外院第一,卻被同窗污衊偷竊。」
「他極力自證,卻無人相信。」
聽到這兒,我心裏一緊,捏緊了拳頭。
「他們好壞!」
崔瓔珠愣了愣,然後笑了。
「是啊,他們好壞。」
她終於笑了呀,真好看。
我聽着她繼續說。
「那外院的先生收了權貴子弟家的好處,也不聽他的辯解,便讓他在雪地裏罰跪。」
「那年冬天的雪下得很大,他在雪地裏跪了幾個時辰後便暈了過去。」
「適逢書院院長家的小姐從外祖家探親歸來,發現了他,便讓人將他抬進了屋裏。」
「他大病了一場,差點丟了性命,正逢年關,他收到了一封家書。」
「也不知那信上寫了什麼,等到病好後,他更加勤勉,不久後便考入了內院,還破格被院長收爲關門弟子。」
說到這兒,她突然頓了頓。
「後來他連着兩年都在年末考覈中考取了內院第一,院長看中他,認定他有着狀元之才,甚至提出想要將唯一的嫡女許配給他。」
「可他卻婉拒了。」
「他說,少時家裏給他訂了娃娃親,他的未婚妻還在等着他考取功名後回家鄉成婚。」
說罷,她看着我一笑。
「那未婚妻便是你。」
故事講到這裏,後面的事我已經能猜到了。
這時正好去取藥的下人回來了,竟正巧是那日勸她「斬草除根」的嬤嬤。
那嬤嬤大概是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季淮,猜到了我的身份,臉色有些不虞。
崔瓔珠親自幫我上了藥,又包紮好了。
離開時,我看了她一眼。
她正垂眼接過嬤嬤遞過去的熱茶,嘴角依舊掛着方纔的淡笑。
我轉身走出了屋。
季淮不知何時又離開了。
我站在院子的樹下等他。
沒過多久,屋內傳來一陣壓抑的哭聲。
離得太遠,我只隱約聽到幾個破碎的句子——
「差一點……」
「害了她……」
「他會恨我……」
我抬頭看着飄落的雪花。
只默默往外走了幾步,ṱű⁹沒有再像那時一樣偷聽。
我知道,她不會希望我聽到這些的。
崔瓔珠有很多話都沒說完。
但我其實都能猜到。
比如,那名滿天下的雲深書院,現任院長其實姓崔。
崔氏的崔。
再比如,那年冬日的那封家書,其實是我寫的。
是我親眼目睹那爬牀的婢女被打死後,偷偷溜出侯府,花了半年攢下的月銀,給季淮寄去的家書——
【哥哥,何時來接小荷呢?】
-12-
季淮很快便回來了。
一見面,他便將一個東西塞進了我懷裏。
我低頭一看,竟然是一個熱騰騰的湯婆子。
「是我疏忽了。」
他語氣抱歉。
「我看別家小姐夫人們手裏都抱着這個,便去給你尋了一個。」
我抱着暖暖的湯婆子,突然就覺得被包紮好的手有些癢。
「好了,禮也送了,咱們回家吧。」
臨走前,我最後看了一眼身後的屋子。
然後轉頭,小跑着追上了季淮。
我問他:「我能和瓔珠做好朋友嗎?」
季淮突然停下了腳步,很認真地看着我。
「小荷,這是你自己的事。」
「不必問我,也不必經過我的同意。」
「……哦。」
我抿了抿脣,又問道:「我聽瓔珠說,你在雲深書院的恩師很看重你,還想過把女兒許配給你。」
「你爲什麼沒答應啊?」
畢竟,就像謝照說的那樣,自古以來,男人們都是這樣的。
他父母雙亡,孤身一人,又沒有任何家族助力。
若娶了恩師家的千金,前途必定會順遂許多。
聞言,季淮先是愣了一下。
隨後有些無奈。
他伸手捧起我的臉,不輕不重地捏了捏。
我被捏得嘟着嘴,不解地看着他。
只聽見他輕聲說:「因爲,我怕我的未婚妻會難過。」
可他不願讓我難過。
「小荷,這個世道對女子實在太過苛刻。」
若他真的放棄了來找我。
那名被打死的婢女,或許就是我來日的下場。
雪不知何時停了。
季淮牽起了我的手,與我一同向前走。
冬日的冷風吹在我的臉上,依舊刺骨。
可我的心裏卻像開滿了鮮花,無比溫暖。
我想,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嫁給他,成爲他的妻子了。
-13-
離開侯府後的第一個新年,我是與季淮一起度過的。
元宵那晚,季淮帶着我去逛集市燈會。
我袖裏揣着他給我包的壓歲錢,衝他晃了晃腦袋。
「哥哥看中什麼就和我說,小荷都給你買!」
季淮笑着點了點頭。
然後轉頭在我差點被人撞到時,眼疾手快地將我拉到懷裏。
「今日街上人多,小心些別傷到。」
話還沒說完,我已經自覺地去牽住他的手。
季淮滿意了。
逛了一會兒,我又拉着他去看了現下京城裏最流行的胭脂香粉。
自己的手不夠用了,就在季淮手上試色。
季淮縱容地看着我胡鬧,脣角依舊掛着淡笑。
元宵沒有宵禁,也不知逛了多久,我有些累了,便找了一處坐着,指揮季淮去給我買桂花甜酒釀。
季淮剛去沒多久,街上突然冒出來幾個巡邏的士兵。
其中有一人還騎着馬,一路穿過鬧市,像是在尋什麼人。
我眼尖地注意到他們腰帶上的暗紋隱隱泛着光。
不像是尋常的巡邏士兵。
不知爲何,我心底突然生出一絲不安。
下意識後退了幾步,我正想着要不要去找季淮,肩膀就被人猛地撞了一下。
還沒等我回頭,就聞到了血腥氣,以及一道熟悉的聲音——
「是我。」
是崔瓔珠。
斗篷下的人頭髮有些凌亂,連口脂都蹭花了,身後更是一個跟隨的侍從都沒有。
我眼尖的看到她衣領上有一處暗紅,像是還未完全乾透的血跡。
和之前那兩次不一樣,我頭一次見她如此狼狽。
不好的預感得到了證實。
我立馬問她:「是不是侯府出事了?大夫人她們還好嗎?」
崔瓔珠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語速飛快:「侯府其他人無事,只是被困起來了,他們的目標是我。」
話落,我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
眼看着那巡邏的士兵朝着我們這邊走來。
崔瓔珠下意識拉着我往後躲了躲,想借着人羣隱匿身形。
可我卻知道這樣不是辦法。
我用最快的速度翻出了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
包括季淮給我的壓歲錢,以及離開侯府時帶的那對手鐲。
眼看着那隊巡邏的士兵已經走到了我們面前,馬上的那人已經注意到了崔瓔珠。
「那邊穿斗篷的女子,就是你,抬起頭來。」
話落,我用力將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往人羣裏一丟,隨後扯着嗓子便大喊。
「呀!這是誰的錢袋掉了!怎麼還有一對寶石鐲子啊!」
散落的銀票在空中漫天飛舞,手鐲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剎那間,人羣騷動了起來。
那隊士兵還沒靠近,便被蜂擁而來的人羣給擠得後退了幾步。
元宵街上本就人多,這會兒更是擠成了一團,還有好些人跳起來撈飄在天上的銀票。
唯有我牽着崔瓔珠的手,與人羣背道而馳。
我跑得很快,幾乎是使出了全身力氣。
崔瓔珠雖然跟不上我,但還是緊緊抓住了我的手沒鬆開。
身後那馬上的人終於意識到了崔瓔珠就是他要找的人,於是毫不猶豫地挽弓搭箭。
「嗖——」破空聲在身後響起。
不用回頭,我直接轉身抱住崔瓔珠就在地上滾了一圈。
自那年在馬兒受驚時救下謝照卻差點被箭矢貫穿肩膀後,我便想過無數次要怎麼躲開那一箭。
好在箭矢最終只是與崔瓔珠擦肩而過。
來不及問她怎麼樣,我便拉着她繼續往城外跑。
那馬上的人見一箭沒射到,立馬又抽出一支箭。
可他身下的馬兒卻不小心踩到了我丟出去的鐲子,鐲子瞬間碎裂,馬兒也揚起了蹄。
等到他穩住馬後再看,我與崔瓔珠已經不見了蹤影。
眼看着周圍哄搶的人羣還未散去。
上面交代了他不能把事情鬧大,以免打草驚蛇。
於是他只好咬了咬牙,回去報信。
-14-
宮中出事了。
跑回家的路上,我腦海裏想到了季淮前些日子對我說的話。
崔家是百年世家,當朝皇帝的原配皇后便是出自崔氏。
只是可惜皇后早逝,只留下一幼子,便是當朝五皇子。
後來皇帝又立了貴妃爲皇后,貴妃所出的三皇子也成了嫡出。
近兩年朝中關於立太子一事爭論不休,多是站三皇子黨和五皇子黨。
崔瓔珠與謝照的婚事,便是侯府站隊五皇子黨的信號。
而眼下三皇子明顯是坐不住了,竟然趁着元宵佳節城中守備鬆散,派人圍困了侯府,只爲抓住崔瓔珠這個關鍵人物。
只怕現在宮中也已經亂成了一團。
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侯府大公子便是在宮中當值,負責宮門巡守。
一路跑回季淮租的小院,我來不及歇息,便拉着崔瓔珠躲進了柴房的地窖裏。
地窖裏沒有燈,一片灰暗裏,我只能聽到我與她的喘息聲。
我努力嚥下了嗓子裏湧上來的血腥氣。
儘量語氣溫柔地安慰她道:「別怕,他們肯定找不到我們,哥哥馬上就會回來的。」
牽着我的手握得更緊了。
我聽到崔瓔珠啞着嗓子,低聲說了句「謝謝」。
又過了許久,院內隱約傳來聲響。
我往前兩步,將崔瓔珠護在了身後。
她想拉我,卻被我摁了回去。
下一秒,地窖上的遮蓋物猛地被人掀開——
我對上了季淮的視線。
他嘴裏比我喘氣喘得還兇。
看到我沒事,眼眶瞬間就紅了。
視線往下,我看到了他手中還提着給我買的桂花甜酒釀。
也不知道他是跑得有多快,連酒釀灑了一半都沒注意到。
他將我從地窖中拉了上去,上下確認我完好無損後,又看向了地窖裏的崔瓔珠。
這是重逢後第一次,我看到他眼裏有怒火。
「我早就說過,你們所謀之事太過兇險。」
「念在同門情誼,我可以幫你們。」
「但唯獨不要牽扯到小荷。」
崔瓔珠沒有說話,臉色有些發白。
我扯了扯季淮的袖子,勸他別這麼兇了,酒釀還能喫就行。
季淮被我這麼一打岔,又氣又想笑。
最後還是朝地窖裏的崔瓔珠伸出了手。
「上來吧。」
剩下的那半壺酒釀,最後被我們三人分食了。
我私心裏給崔瓔珠多分了一些。
季淮注意到了。
被我一瞪,又只能裝作沒看見。
-15-
三皇子發動宮變失敗,被貶爲庶人軟禁了。
五皇子在這場宮變裏救駕有功,在朝臣的支持下,皇帝下旨立五皇子爲太子。
我後來親自送崔瓔珠回了侯府,卻看到侯府上下掛着白布。
這才知道,侯府那位大公子在這場宮變裏遇害了。
他本就是負責宮門巡守,宮變時他第一個察覺到不對勁,立馬帶人去救駕。
可最終,卻慘死在了三皇子的人手下。
再次踏入侯府,謝照不知爲何,沒有出現在靈堂上。
念着舊情,我去看望了大夫人。
過去一向優雅從容的貴婦人,此刻卻不Ťű̂⁽修邊幅,面容憔悴。
見到通報說來的是我,她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繼續低頭往火盆裏丟了一把紙錢。
過去在侯府時,我曾聽府裏的老人們談論過,大夫人與大公子自幼青梅竹馬,在大夫人及笄的第二年便成了婚。
因着大公子比謝照大了十來歲,所以大夫人嫁入侯府後,也把謝照當作自己的半個兒子。
她生第一個孩子時難產,傷了身子,往後都無法生育。
最初那幾年,她與大公子也曾有過濃情蜜意的一段時光。
可是後來隨着時間推移,美人色衰而愛馳,大公子也開始在外面尋歡作樂,越來越多年輕漂亮的女子被納入府中。
最初的青梅竹馬,終是走到了相看兩相厭。
我本以爲,她應該是不愛大公子了的。
可眼下見到她,卻只覺得心疼。
於是我走上去,不顧規矩,輕輕抱了抱她。
「夫人。」我輕聲說道,「在我心裏,夫人是很好很好的人。」
她會在謝照欺負我時,勸他要對我好一點。
也會在宴會上我被人認出來時,毫不猶豫地維護我。
她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大夫人被我抱住,身子一僵。
我輕輕拍着她的背,學着那年孃親去世時季淮安慰我的樣子安慰她。
許久,頸間隱約感覺到一陣溫熱。
有淚水順着脖子,打溼了我的衣領。
我一邊將她抱緊,一邊在心裏悄悄鬆了口氣。
我知道,她會走出來的。
她這樣好的人,一定要活很久很久纔好。
-16-
二月,春闈開始。
季淮在我的注視下踏入了考場。
而我的胭脂鋪子也正式開業了。
有了之前的經驗,我將鋪子裏的胭脂香粉分成了兩類。
一類價格低廉,勝在薄利多銷,尋常高門大戶的下人們也買得起。
一類則是價格昂貴,連裝胭脂的盒子都是玉做的,是我拜託了季淮給我畫了花樣,找工匠定製的,目標羣體自然是高門大戶的千金小姐們。
鋪子剛開業便十分火爆。
我特意去找了一趟崔瓔珠,主動提出要分她三成利。
「畢竟開鋪子的本錢是你給我的。」我不好意思地說道。
好在崔瓔珠也沒和我客氣,沒有推脫就接受了。
只是沒過多久,她便在一次官員家眷的宴會上主動提起了我的鋪子,並大聲稱讚我的胭脂比她過去買的都要好聞。
連崔家小姐都這麼說,那自然是好東西。
於是我的鋪子更火了。
放榜那日,我正在鋪子裏忙得熱火朝天。
派去看榜的夥計匆忙跑回來時,我還被一羣小姐們圍在裏面。
於是他只好衝我大喊:「中了!老闆,咱們老闆夫中了!」
「什麼!中了什麼?」我也喊道。
「第一甲!中了第一甲!」
終於,鋪子裏安靜了下來。
人羣裏,我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急促,有力。
「是狀元!咱們老闆夫中了狀元!」
話落,鋪子內瞬間響起此起彼伏的恭喜聲。
反應過來後,我咧開嘴,揚起手一揮。
「今日全場降價一成!」
鋪子裏又熱鬧了。
而我則是穿過人羣,跑出了鋪子去找季淮。
等到了放榜的地方,早已圍滿了一羣人。
可我還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季淮。
只見他正被一羣人簇擁着,有他的同窗,有其他高中的舉子,甚至還有幾個穿着富貴的中年男人……
嗯?中年男人?
我立馬反應過來,這怕不就是傳說中的榜下捉婿!
我頓時急了。
可還沒等我衝上去,人羣中的季淮就像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偏頭朝我看過來。
看到我,他揚起了笑。
等到我快步走近了,正好聽到他和那幾人說道——
「家中已有未婚妻,是自幼定下的娃娃親。」
「因怕委屈了她,少時便許下承諾,只待高中後便迎娶她入門。」
話落,我正好走到了他身邊。
於是衆目睽睽下,他牽起了我的手。
和之前無數次一樣。
「走吧,咱們回家了。」
-17-
陽春三月,我與季淮成了親。
沒有多麼大張旗鼓,也沒宴請多少賓客。
季淮提前給遠在青州的恩師送了信,告知了他要成親這件事。
原以爲山高路遠,老人家大概不會親自前來。
卻不想婚宴當日,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了府外,下來了一個罵罵咧咧的中年男人。
「臭小子,要成親也不早說!」
「害老夫累壞了三匹馬才趕過來,一把老骨頭都快散架了。」
「瓔珠,傻丫頭還愣着幹嘛?快來扶下你爹!」
原本在門口正想裝作不認識他,悄悄進府的崔瓔珠,被迫走上前充當了人肉柺杖。
「瞧瞧,當日我便說這小子有狀元之才。」
「可惜了,被人捷足先登了。」
崔瓔珠被他說得燥紅了臉。
「父親,快別再說了。」
可我卻覺得這位院長可真有意思。
最後季淮還是拗不過這位恩師,讓他坐在了上首。
可等到二拜高堂時,我低下頭,卻看到了季淮嘴角的笑。
我想,他其實也是開心的吧。
崔院長雖然來得匆忙,但還是給我們準備了不少新婚賀禮。
加上崔瓔珠送的與宮裏送來的賞賜,剛搬進來沒多久的新院子一下子就被塞滿了。
侯府也派人送來了賀禮。
我拆開一看,卻發現有兩份。
一份是大夫人送的。
按照我過去的衣裳尺碼,裁了一身上好的紅色百蝶繡花披風,我就是現在胖了一些也能穿。
還有一份沒寫送禮人的名字,可我卻知道是誰送的。
上好的檀木盒子裏,放着一對手鐲。
是九歲那年,我救了謝照後得到的賞賜。
原來那對手鐲已經在救崔瓔珠時被我丟了出去,碎裂在了馬蹄之下。
這對新的,乍一看和之前那對款式一樣。
可是細看下去,卻發現上面的裝飾用了更貴的紅寶石。
合上檀木盒,我衝前來送禮的雲嬤嬤笑了笑。
「禮我收到了,您回去請回稟大夫人,說我很喜歡。」
至於另外一份禮,便不必再提了。
-18-
盛夏時節,皇帝病逝。
五皇子即位成了新帝。
季淮被封了京官,日後都會留在京城。
連帶着我也得了個誥命。
進宮謝恩那日,我緊張得不行。
卻不想一抬頭,對上了一雙含笑的眼睛。
「季卿與夫人,當真是十分般配啊。」
是去年桂花樹下,誇我活潑勇敢的那位友人。
我眨了眨眼,一下便想通了。
原來他便是崔瓔珠的表哥,那位「有急事相商」的五公子啊。
離開皇宮時,正巧遇上入宮的崔瓔珠。
見到我,她下意識問道:「近來身子可好?」
我下意識摸了摸肚子,那裏還未顯懷。
「還好,就是胃口也有些過於好了。」
所謂的酸兒辣女我一個沒佔,每天都是喫嘛嘛香。
我又問她:「你呢?近來在侯府可好?」
侯府大公子過世後,謝照繼承了侯府爵位。
自幼受寵,性格頑劣驕縱的小公子,卻在繼承侯府後一夜間成長了不少。
只是近來總有傳聞,說謝小侯爺鬧着要與成婚不到一年的夫人和離。
可崔瓔珠卻只是輕描淡寫道:「他要和離,我沒答應。」
想了想,我還是說道:「瓔珠,我希望你未來可以過得開心。」
崔瓔珠最後衝我笑了笑,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我的話。
季淮安慰我,說師妹一向聰明,她知道要怎麼做的。
經過御花園時,池塘裏的荷花正好開了。
我停下腳步,認真觀了會兒花。
然後轉頭看季淮。
「回去後我想喝蓮藕排骨湯。」
季淮又笑了。
「好。」
一陣微風吹過。
空氣裏彷彿能聞到淡淡的清香。
今年夏天的荷花,似乎比過去十多年開得都要好。
(正文完)
番外•崔瓔珠
-1-
崔瓔珠像往常一樣走進宮殿內。
然後就看到她那剛登基的皇帝表哥正毫無形象地靠在龍椅上。
面前是好幾個太監手裏拿着畫像。
「這位是丞相家的千金,年十六。」
「這位是周將軍家的妹妹,年十五。」
「這位是……」
後面的話被皇帝揮了揮手,堵在了嘴裏。
「表妹啊。」皇帝長嘆一口氣,「救救朕吧。」
崔瓔珠被逗笑了。
新帝登基,選秀也被提上了日程。
其中皇后之位的人選更是Ŧṻ₇競爭激烈。
朝臣們各有各的想法,這幾日朝堂上都熱鬧得不行。
可輪到皇帝本人來看,他只覺得個個都還不如他崔家的表妹。
「方纔進宮可見到季淮和他夫人了?」
皇帝知道崔瓔珠與江映荷是好友。
也知道崔瓔珠曾傾慕過季淮。
「見過了。」
想到江映荷,崔瓔珠又笑了笑。
「映荷還說待孩子生下來,便認我當乾孃,讓我提前備好金鎖和金項圈。」
皇帝也笑了。
然後轉念又想到了最近一直鬧着要和離的謝照。
「謝家那小子還在和你鬧嗎?」
崔瓔珠無奈。
「鬧着呢,我沒答應。」
皇帝不樂意了。
「當初嫁給他我就覺得委屈了你,謝家那會兒眼巴巴地盼着和崔家結親,這會兒這小子倒是後悔上了。」
說着,他頓了頓,小心翼翼看崔瓔珠的臉色。
「要我說,你不如就答應了算了?」
崔瓔珠面色不改,只當他胡鬧。
「這世道對女子有多苛刻,陛下不是不知道。」
「身爲崔家嫡女,若我無故和離,族中的其他姐妹們要怎麼辦?」
「若真的和離,日後還有誰願意娶我,又有誰敢娶我?」
話落,皇帝沉默了。
可是過了許久,她卻突然聽到對面的人開口——
「表妹若願意和離,我以國母之位待之,又有何不可?」
她錯愕抬眼,卻對上了對方滿是緊張的目光。
-2-
江映荷得知這件事後,一邊替好友高興,一邊又有些擔憂。
「可是當皇后是很累的吧?有好多好多事要管呢。」
「況且瓔珠,你喜歡皇上嗎?」
喜歡嗎?
崔瓔珠也說不上來。
對於這個表哥,她應該是有好感的。
可這好感大概談不上愛。
只是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又從小和她一起長大,彼此相互瞭解。
所以她還是答應了。
畢竟,以她的身份來說,喜歡與不喜歡,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
「這世間沒有十全十美。」
她笑了笑,眼底卻滿是對未來的憧憬與野心。
「若我能身居高位,也能幫助更多女子,不是嗎?」
-3-
後來,朝堂上爭論得更兇了。
只是話題從皇后人選,變成了反對二婚皇后,認爲嫁過一次人的女子不堪爲國母。
朝堂上吵了足足一個月。
迫於江映荷的威脅與好友的囑託,季淮幾乎是一個人舌戰羣儒。
季大人表示心好累,每日上朝像上墳。
最後結束這場辯論的,是皇帝的一句話——
「崔家嫡女,有何不配?」
此言一出,朝臣啞然。
是啊。
那可是百年世家,崔氏的嫡女。
若論出身,有何是她配不上的呢?
於是皇后人選就這麼定了下來。
等到下了朝,皇帝轉頭就吩咐內務府去打一套金鎖和金項圈。
既然要認乾孃,那他自然就是乾爹了。
皇帝有自己的一套邏輯。
番外•季淮
-1-
青州的冬天很冷。
初到青州那幾年,季淮總是不太適應。
那幾年他過得很清苦,閒暇時間幾乎都用來替人抄書,幫人跑腿……
書院雖然念在他家境貧寒,免了他的束脩,可他到底還是得養活自己。
外院的那羣權貴子弟們看不慣他,總是想方設法欺凌他。
最嚴重的幾次,他蓋着被水潑溼的被褥,睡了好幾天。
寒冬臘月,他凍得瑟瑟發抖。
外院的先生收了權貴子弟家的重禮,對他的境遇視而不見。
於是他只好發憤圖強,更加努力。
終於,他在年底考覈考了外院第一,有望進入內院。
可成績出來的第二天, 他就被同窗污衊偷竊。
所有人都知道他家裏窮, 他極力辯解,也無人相信。
最後先生罰他跪在雪地裏。
卻沒說要跪多久。
他被凍得迷迷糊糊暈倒前, 視線裏突然出現了一雙月白色的緞面繡花鞋。
可那一刻的他卻只想到——
他要抄多少書,才能買得起這樣一雙鞋呢?
-2-
醒來時已經被人抬到了屋內。
他躺在牀上,發着高燒,渾身滾燙。
來給他看病的大夫見他醒了, 也終於鬆了口氣。
說他運氣真好, 幸而遇上院長家的千金探親歸來, 順手救了他一命。
後來他見到了那位小姐。
果然是那月白色緞面繡花鞋的主人。
「姑娘大恩大德, 季某無以爲報……」
他本想說,日後有用得上的地方, 隨時可以找他。
可對方卻只是輕笑了一聲。
「舉手之勞而已, 不用你報答。」
是啊。
於她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3-
一場高燒遲遲未退。
他在病牀上躺了好多天,身體越來越虛弱。
後來, 就連給他看病的大夫都問他,是不是不想活了?
若病患一點求生欲都沒有,那便是華佗再世也沒辦法。
他想, 他大概確實是不想活了吧。
在青州的這八年, 足以折斷一個人的傲骨。
就這麼死了, 好像也不是不行。
可偏偏第二日,他便收到了一封家書。
信是京城寄來的, 過了很久纔到他手中。
他打開一看,頓時愣住。
是小荷寄來的。
她在信裏問他:哥哥,何時來接小荷呢?
小荷,小荷……
他捏緊了手中的信。
突然就覺得,他還不能死。
她已經失去了疼愛她的父母。
若他也死了,她孤身一人, 又該怎麼辦呢?
-4-
季淮還是撐了過來。
病好後, 他更加勤勉, 沒多久就考入了內院。
還被院長看中, 破格收爲關門弟子。
也就是在這裏, 他認識了當時的五皇子,後來的新帝。
兩個性格與身份都天差地別的人,竟然成爲了好友。
崔家是五皇子的外祖家,五皇子是崔瓔珠的表哥。
於是時間久了,他和崔瓔珠也漸漸熟絡起來。
後來,他在內院考覈中也拿了第一。
恩師看出他有狀元之才, 見他與崔瓔珠相交甚好,便提出想將女兒許配給他。
他沒有猶豫, 直接婉拒了。
「家中已有青梅竹馬的未婚妻, 是自幼定下的娃娃親。」
小荷得知了這件事後,問他爲何沒有答應?
可他腦海裏想到的卻是重逢那天, 小姑娘撲進他懷裏,放聲大哭的樣子。
她小他六歲,天真無畏,又沒什麼心眼。
是怎麼撐過那十一年的啊……
「因爲, 我怕我的未婚妻會難過。」
他們一同長大,青梅竹馬,相識於微末。
這世上漂亮的姑娘有很多。
可只有一個江映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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