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花

追尾勞斯萊斯後,發現車主是我前男友。
他神色傲慢:「你賠不起,想別的辦法吧。」
我沉思半日,將自己打包送貨上門。
豪門宴會上,當着衆人的面,他一杯紅酒潑過來,輕蔑道:「三流貨色,我看不上。」
我敢怒不敢言。
因爲五年前分手時,我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1-
我穿着 pxx 六十八塊買的小白裙走到宴會廳門口時,不出意外被保安攔住。
他抬着下巴,根本不正眼瞧我:「有請柬嗎?」
我指着脖子上自己揪出來的紅痕:「沈小少爺留下的,算請柬嗎?」
他震驚地看了我一眼,畢恭畢敬開門,把我放了進去。
廳內金碧輝煌,出入皆是名流。
我一眼就看到了人羣中央,衆星捧月似的沈宴。
他穿着剪裁合體的西裝,抬手時露出藍寶石袖釦的一角,胸前的口袋裏塞着疊好的方巾,每一根頭髮絲都透着股被打理過的精緻妥帖。
我站在原地琢磨了下,懷疑從他衣服上隨便拔兩根線頭,都比我的裙子貴。
沈宴明顯也看到了我,但目光清清冷冷掃過來,不做半分停留。
我主動迎上去:「沈宴。」
他看着我ẗũ̂₀,脣角微勾,語氣有些詭異的柔和:「你來了。」
他身邊圍着幾個人,有長輩,有同輩,大概都是沈家人。
見狀,旁邊穿墨綠色旗袍的阿姨率先開口:「你是小晏的朋友?」
「算……是吧。」
「叫什麼名字?」
「姜妍。」
她神情越發慈愛:「做什麼工作的呀?」
我覺得有些莫名,但出於禮貌還是答了:「在郊區那邊一個店裏修車。」
「那你跑到這裏來找小晏,還穿的這個樣子,是爲了攀舊情,還是投懷送抱?」
盤問結束,她瞬間變了臉,轉頭問沈宴,「這是你的女朋友?」
沈宴冷笑一聲,一杯紅酒潑過來:「三流貨色,我看不上。」
酒液順着廉價的聚酯纖維布料滴滴答答往下淌,毀了一條裙子。
全場一霎寂靜,目光都聚集在了這邊。
「嘖,一個修車工,大學都沒上過吧,怎麼好意思勾搭沈家的少爺?」
「她身上好臭,一股機油味。」
「不知廉恥。」
在場無一不是有權有勢的人,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條流浪狗。
顯然,這是一場沈宴有意安排的羞辱。
我強壓着心頭怒火,問沈宴:「就這?你他媽無不無聊?」
他旁邊的小男孩一臉鄙夷:「真粗俗。」
沈宴將空的高腳杯放在一旁侍者手中的托盤上,又拿起軟巾擦拭指間濺上的酒液。
「是姜小姐誤會了我的意思。」
他慢條斯理地打量我,勾脣笑了笑,
「畢竟追尾是你全責,我只希望能得到按時賠付,並沒有覬覦你的想法。」
這話就差明着說我想要用身體抵債,臭不要臉了。
「沈宴。」
我忽然叫他。
沈宴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耐心表情。
我展顏一笑:「五年前你喝醉了,扒着我衣襬哭着求我和你一起睡的時候,可不是這副嘴臉。」

-2-
三句話,讓永遠如嬌花般矜貴冷淡的沈少爺成功破防。
他死死盯着我,咬牙切齒:「姜妍!」
也許是我的錯覺吧。
那漆黑如寒潭般冰冷鋒銳的目光裏,除了怒意和羞惱,似乎還有一絲暗藏的傷心。
我擺擺手:「既然你沒那意思,我就不打擾,先撤了。」
「關於具體的賠償事宜,明天你來店裏找我討論,你應該知道我在哪兒工作吧?」
沈宴當然知道。
五年前他對我最上頭的時候,見天地往店裏跑。
修車店藏污納垢,到處是機油和飛濺的灰塵,哪裏是沈宴這種小少爺待得下去的地方。
他被刺鼻的機油味嗆得直咳嗽,也不肯走。
昂貴的高定衣服蹭髒了,乾脆直接丟掉買新的。
可惜,我一開始接近他就目的不純。
後來他得知真相,對我的愛意全變成了入骨的厭憎。
第二天上午,我穿着工裝背心,正對着打開後ƭü⁶的發動機艙排查故障時,沈宴來了。
他興師動衆,還帶着助理。
就站在門口不進來:「出來,談賠償。」
我頭也不抬:「等着,我先排查完這個。」
沈宴還沒什麼反應,小助理已經瞪大了眼睛。
沈宴是沈家的小少爺,且不只虛名,而是手握實權。
就算是談單筆過億的合同,那些客戶也得對他客客氣氣的,誰敢這麼說話?
「喂,你有沒有——」
小助理的話還沒說完,一旁打完一局遊戲的同事濤哥忽然抬起頭,驚喜道:「哎,是小沈,小沈回來了?」
他放下手機,熱情洋溢地迎上去:「我之前聽妍姐說,你出國讀書去了,現在這是畢業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趕緊提着扳手走過去。
「濤哥,那有幾個螺絲鬆了,你換上新的,再加點機油。」
我拍拍濤哥肩膀,把扳手遞過去,順勢湊到他耳邊,「早分手了,別亂說話。」
「好傢伙,小沈這純情孩子,你又禍害良家少男。」
修車行附近都是小飯館,顯然不符合沈宴日常的消費習慣。
最後我開車找到了某星級酒店的包廂。
助理遞過來一張清單,上面清清楚楚列出檢測過後的返廠維修費用。
「除去保險公司承擔的部分,另外還需要姜小姐賠付金額共 22 萬。」
我試探道:「要不,你送到我們店裏來修,能省不少。」
沈宴輕笑一聲。
小助理拉着臉,很是不滿:「姜小姐,這是勞斯萊斯。」
「我知道,你慌什麼,我又不是沒修過勞斯萊斯。」
對上沈宴暗含嘲弄的目光,我又覺得憋屈,「我就是提一句,不行就算了,還是返原廠修。」
「不過我現在沒這麼多錢,能不能分期付款?」
沈宴喝了口茶,語氣淡漠:「不能,我希望能夠儘快解決這件事,你我兩清。」
「姜妍,我看到你就覺得反胃。」
「哦。」
這話對我來說沒什麼攻擊力,畢竟過去混跡街頭,隨便和哪個大爺大媽吵一架,都比這罵得髒多了。
我聳聳肩,攤開雙手:「你就算把我扒光了,我也沒那麼多錢。」
「……你不要再亂說話。」
沈宴耳根漫上微微的紅色,嗓音卻更冷。
他扔過來一串車鑰匙,「以後每天晚上下班後,過來給我當司機,我給你開薪水。」

-3-
沈宴剛回國半年,已經接手了不少沈家的產業。
手裏的幾家公司,都在高速發展期,晚上總有應酬。
不是酒局,就是宴會。
沈宴酒量不好,坐進車裏時身子微晃,眼尾燻着一抹醉意上湧的紅。
他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嗅了嗅,眉頭緊鎖:「好難聞。」
「今天學徒工把製冷液瓶子打翻了,我下班趕過來,沒來得及換衣服,沈少爺多擔待。」
我說着,把沈宴順利送到樓下。
他在本市有十幾處房產,我一般都是挑最近的地方送。
停好車,我解了安全帶,正要下車,手忽然被人握住了。
沈宴側過頭,目光定定地看着我:「我喝得太多,走不動,你送我上樓。」
「遵命,沈總。」
我拔出鑰匙,先跨出去,又拉開副駕的門,把人架出來。
沈宴已經二十五歲,肩膀比五年前更寬闊,身軀包裹在昂貴的高定西裝裏,腰身卻很窄。
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冷調香水味,還有滾燙的體溫,讓我忍不住心猿意馬,開始想一些有的沒的。
五年前我與沈宴的戀愛時間不長,只有幾個月。
他卻被我開發得很徹底。
往前往後我交過的那麼多任男朋友裏,再沒有比他更合拍的了。
我承認,就算沈宴恨我,厭惡我。
我也挺瞧不上他的傲慢和自矜。
卻還是饞他。
電梯在二十一層停下,我抿了抿嘴脣,扶着沈宴踏進玄關。
滿室黑暗裏,我扣住他的手腕,輕輕摩挲突出的腕骨,低聲道:「阿宴。」
「你想我留下來嗎?」

-4-
指尖的觸感溫熱細膩,肌肉線條流暢,又帶着清晰的骨骼感。
我忍不住心猿意馬,多摸了幾下。
滿意地聽到他埋在我頸側的呼吸粗重了幾分。
「你……」
他只吐出一個字,後面的就被難耐的喘息聲掩蓋。
「怎麼不說話?今晚你想要我留下來嗎,沈宴?」
我推着他的肩膀,和他一起滾進沙發裏。
滾燙的溫度貼着我手心,像攥着一團燃燒的火,卻又困於規則,連燒也不敢燒得太放肆。
「你怎麼比五年前更敏感了……」
我一邊握住他,一邊貼在他耳邊說着調情的話,
「小少爺……怎麼,你這五年年都沒有過——啊!」
話還沒說話,身下的沈宴突然莫名其妙生了氣,伸手猛地推了我一把。
我一下子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後背磕上桌子角,疼得倒抽一口涼氣。
「……你瘋了嗎?」
沙發上,沈宴面無表情地坐起來。
屋內沒有開燈,但外面漏進來的燈光和月光還是能讓我清晰地看到眼前的一切。
他的衣服,早就在剛纔的動作間蹭得一片凌亂,露出一片冷白的皮膚,明晃晃的勾人意味。
看向我的目光卻冷得像結了冰。
「你找過別人?」
「啊?」
他閉了閉眼睛:「和我分手後這五年,你還找過別人?」
「我……」
我其實不太擅長說謊,但此刻面對沈宴那微微發紅、委屈中帶着恨意的眼睛,有些實話卻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來。
唉。
五年過去,這個人變得更難哄了。
一片死寂裏,我們之間的氣氛愈發僵硬。
我有點無奈地攏了攏頭髮,試圖誇他兩句:
「但是他們沒一個比得上你——」
「滾!!」
沈宴厲聲呵斥,打斷了我的話。
哄人失敗,我只能起身離開。
出門前,我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問了一句。
「那沈總,我明天還來接你嗎?」
一片寂靜。
沈宴沒有回答我。
他仍然坐在原處,像座雕塑一樣一動不動。
哄不好了。
我只能將他的車鑰匙放在玄關,自己離開了。

-5-
往後幾天,沈宴沒再找我。
爲了早點還清賠償他的錢,我乾脆跟老闆寧姐申請,延長了待在店裏的時間。
自我感覺日子過得和以前沒什麼區別,結果晚上一起喫飯的時候,濤哥突然問我:
「怎麼妍姐,又爲情所困了?這次還是因爲小沈嗎?」
「胡說八道。」
我嚥下一口飯,「我什麼時候爲情所困過?哪來的又?」
「少來了你。」
濤哥嗤之以鼻,「五年前剛和小沈分手那會兒,你就是這副死德行。表面上什麼事都沒有,手裏一沒活兒就發呆。」
「我不能發呆嗎?」
「能,誰說不能?」
濤哥笑了笑,「但你心裏想什麼,你自己清楚。」
丟下這句話,他不再理我,低頭猛扒了幾口飯。
我一下子沒了胃口,目光失焦地盯着虛空處發了會兒怔,突然道:
「我和他不可能有以後。」
無論五年前還是五年後,都沒可能。
金尊玉貴的沈家小少爺,自小沒喫過什麼苦,修車時的機油味就嗆得他眉頭緊鎖。
還記得當初在一起那會兒,哪怕我一開始接近他是別有目的,也還是在朝夕相處中動了幾分真心。
我拿大半個月的工資,跑了好幾家挺有名的西裝店,給他挑了條領帶。
沈宴收到時表現得很高興,抱着我親了又親,還要我親手給他打上。
沒過幾天他回家參加宴會,我們正打着電話,他忘了掛。
家裏的管家過來問他,晚上赴宴要不要打那條領帶去。
「不了,換一條吧。」
沈宴的語氣透着幾分漫不經心的倨傲,「今晚是什麼場合,這東西合適嗎?」
當着我的面,他高興得不得了,說這是他從小到大收到最喜歡的禮物。
背過身去,成了「這東西」。
我掛了電話,沒再聽下去。
站在陽臺上,伸手去兜裏摸煙盒摸了個空。
纔想起沈宴那天晚上覆在我身上,一邊動作一邊捧着我的臉,有點不高興地親我。
「我不喜歡煙味,很嗆人。」
我就用小腿勾住他的腰,湊到他耳邊笑:「好,那我戒。」
明明一開始就是假的,怎麼我溺進去,反而當了真?
……
「姜小姐。」
突然響起的陌生嗓音,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抬起頭,才發現沈宴那個小助理就站在我面前。
拉着個臉,老大不高興似的:
「希望你能對自己的工作負起責任。這幾天你都沒有去接沈總上下班,沈總說這個月的薪水要扣掉一半。」
我目瞪口呆:「你們沈總不是……」
他沒等我說完,就強行打斷:
「今晚有場商業活動,沈總希望你能去接他,並和他一起出席。」
我終於明白了。
沈宴是專程派人過來傳話的。
「接他可以,但是你們沈總有沒有告訴你,那天我離開的時候,壓根兒沒把車鑰匙帶走?」
「沈總說,姜小姐沒有自己的車嗎?」
我無話可說,丟下碗筷站起身來:「行,他別後悔就成。」

-6-
我開着我的破大衆,去沈宴位於市中心附近那套房子接沈宴。
他上車的時候,我有意觀察了一下他的臉色。
冷若冰霜,倒看不出有什麼情緒。
「姜,妍。」
他一字一句,音咬得很重,「我讓你跟我一起出席活動,你就穿這個來見我?」
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țū₇工裝褲和球鞋:
「少爺,實不相瞞,我就一條能見人的裙子,那天還讓你潑上酒了。」
他指尖莫名地一顫,沒再說什麼刻薄話,遞過來一個紙袋。
「一會兒到了以後,先去把衣服換上。」
袋子裏放着一條嵌了碎鑽的黑色抹胸裙,還配了高跟鞋和一條華光熠熠的鑽石項鍊,一看就造價不菲。
換上之後,鏡子裏映出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
肩背大半都裸在外面,完全露出了我手臂流暢的肌肉線條。
走出化妝間的時候,沈宴盯着我失神地看了片刻。
「走吧。」
見他半晌不說話,我不得不提醒了一句。
誰料他又不高興了,冷笑一聲:
「身爲我的女伴,你要挽着我的手。」
我挽住沈宴的胳膊。
他本就高我半頭,如今身材練得比五年前更結實了點,肩寬腰細,臉又生得十分漂亮。
我嗅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木質冷香,不由得往他身上貼近了點。
「你幹什麼?」
「你不是老嫌我身上的機油味難聞,我蹭點你的香氣,沾沾光,不行啊?」
「……呵。」
他扯了下脣角,嗤笑一聲,沒說行不行,耳根卻悄悄紅了。
這天晚上的商業活動,比我送上門讓沈家人罵了一通那天的規模還大。
即便是這樣,沈宴依舊是人羣中的焦點。
「小沈總青出於藍,之後有機會一定合作。」
有人跟他客套完,又將目光好奇地投向我,
「不知這位是……」
沈宴微微抬起下巴,脣角一勾:「我的司機。」
對方禮貌周全的表情難得僵了一瞬。
我趕緊補充道:「兼任保鏢。」
「這種場合,不得不穿成這樣掩人耳目,您多擔待。」
不知道哪個字戳到沈宴,人走後他一下子冷了神情,扯着我到了間沒人的休息室。
門一反鎖,他就勢將我抵在門板上,膝蓋擠進我腿間,修長的手指掐住我下巴:「保鏢?」
「順着你的話說,又不高興了?」
他置若罔聞,湊得更近了些,帶着淡香的呼吸在我鼻息間,近在咫尺的距離。
那雙漂亮又凌厲的眼睛死死盯在我臉上,似乎隨時都會傾瀉出鋪天蓋地的恨意。
「姜妍,你到底想怎麼樣?」
他的睫毛長而濃密,在這樣的距離下若有似無地掃過我眼皮。
我突然笑起來,扣住他腦後,用力往我的方向一按,嘴脣一霎相貼。
舌尖撬開齒關,我含混不清道,
「這樣。」
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沈宴身上總是繚繞着一股淡淡的清冷的香氣。
這個人,永遠把自己打理得精緻又妥帖,像高高開在雲裏的花,似乎誰將他拽入凡塵,他就會立刻枯萎。
「姜、姜妍……」
他脖頸連着臉側紅成一片,未說完的話被我很用力地吞下。
我將他握在手心。
他用顫抖的指尖來撥弄我的頭髮。
我的名字被他含在口中,含恨帶怨地反覆咀嚼。
最後他將臉埋在我頸側,溫熱的溼潤貼着皮膚擴散開來,冰涼的鑽石項鍊被按着硌進我皮膚裏,傳來綿延不絕的尖銳痛感。
我有點莫名其妙,又不免覺得好笑:「爽哭了?」
「……」
他蒙着臉,不說話,急促地呼吸了幾聲,這才慢慢將臉抬起來。
盯着我的眼神,像是隔了層縹緲的雲霧。
「怎麼了?」
沈宴搖搖頭,飛速整理好自己,又恢復了那副傲慢又矜貴的少爺模樣:「出去吧。」
「等下我有事,你自己先待在現場,隨便喝點酒也好,別亂跑。」
「好啊。」
我偏了偏腦袋,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得,不能喝酒,等下還得開車送你回家呢。」
他彎了下脣角,神色莫名地笑了聲,沒有說話。

-7-
出了休息室,我和沈宴各自分離。
他被兩個我不認識的西裝男請去了臺上。
我順勢拐到一邊的長桌,拿了幾塊點心喫。
正盯着侍應生手裏的酒杯惋惜時,臺上忽然傳來一道陌生的聲音:
「感謝大家今晚賞光,來參加小女昭玥和沈家沈宴的訂婚宴。」
我一下被這道聲音釘在原地。
過了好幾秒,才緩慢地抬起頭,向臺上看去。
明亮的燈光下,沈宴身上還是那身華貴妥帖的西裝,脣邊掛着恰到好處的微笑。
只不過此時此刻,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個穿着白色小禮服、頭髮綰起,看上去和他完全登對的女孩。
剛剛那人說她叫什麼來着,溫昭玥?
真好聽的名字啊。
他倆站在那裏,看起來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有點茫然地往嘴裏塞了塊甜點,看着沈宴站在臺上,挽起溫昭玥的手,說着那些得體周全的話。
其實這場地也不算很大,我們之間最多不過幾十米的距離,我卻從未覺得我們如此遙遠過。
「……其實我專門爲今天的訂婚,給昭玥準備了一份禮物。」
「是上個月在拍賣會上看到的一條項鍊,覺得很適合昭玥,就拍下來了。」
他微笑着示意,一旁的小助理適時地遞過來一個盒子。
打開來,燈光照得清清楚楚,黑絲絨布上空無一物。
小助理臉上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慌張:
「今天來之前,只有您的司機,也就是姜小姐問過我盒子裏是什麼,還打開來看過來……」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沉甸甸的鑽石項鍊。
下一秒,幾個保安衝過來,反剪雙手,將我整個人按在旁邊的長桌上。
我用力掙Ŧŭₓ了下,沒掙脫,反而被人在膝彎用力踢了一腳,痛得我一下子卸了力。
衆目睽睽下,沈宴挽着他的未婚妻走過來。
那修長的指尖伸過來,在我脖頸間撥弄了兩下,就將項鍊摘下來,勾在了手中。
「原來在這裏。」
端詳片刻,他一鬆手,項鍊掉在地上,被他用鞋子踩住,碾了兩下。
「只可惜東西髒了,昭玥,我下次給你挑個更好的。」
沈宴居高臨下地打量着我,眼神滿是嘲諷,
「果然是上不得檯面的貨色。」

-8-
四周那羣名流權貴看向我的目光,就好像在看什麼垃圾。
「怎麼穿成這樣,還來偷東西啊?」
「老鼠披上皮也成不了人,裙子說不定也是從哪偷的呢。」
「真是不知廉恥,幾百萬的項鍊,她也不看看自己配得上嗎?」
「報警吧,看她這副死皮賴臉的樣子,讓警察去跟她說。」
按住我的保安沒留力,顴骨隔了層薄薄的皮肉,在桌面硌得生疼。
即便如此,我還是拼命地用力地偏過頭去,想要看清沈宴的臉。
卻只看到他滿眼的快意。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
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場沈宴的報復。
報復我五年前收了他二叔沈青的錢,別有目的接近他、引誘他。
爲了爭奪家產和股權,沈青讓我拍下他被我當狗訓、以及動情時全然失控的樣子,打算在公司的年終發佈會上公開播放,徹底毀掉沈宴的名聲。
只不過,我還沒把那些照片和視頻發給沈青,就被沈宴發現了。
那天晚上,他指尖都在發抖,捏着照片問我是不是另有苦衷。
我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看向他的目光滿是輕蔑和厭煩。
「能有什麼苦衷?如果不是你二叔給了錢,你以爲我看得上你這樣的三流貨色?」
「又矯情,又事兒多,在牀上也無聊得要死……」
沈宴眼睛都紅了,抬手一拳砸過來,被我偏頭躲過。
「連打人都沒力氣……像你這樣的廢物,哪點比得上你二叔?如果不是命好生在沈家,恐怕只能去外面要飯了。」
這句話落地,沈宴臉上難過的表情突然消失了。
他慢慢地站起身,挺直脊背,居高臨下地看着沙發上的我。
「……廢物。」
他嗓音很輕,像是薄而銳利的刀片,
「姜妍,總有一天你會後悔對我說過這句話。」
……
我恍惚地從記憶裏回過神,人已經坐在了審訊室裏。
「姓名。」
「姜妍。」
「犯罪經過。」
「我沒偷。」
過亮的燈光直直照在臉上,刺得我眼淚直流。不管他們怎麼問,我始終否認,
「沒偷就是沒偷,項鍊是沈宴給我的。」
最後他們也沒轍了,說讓受害者來和我談談。
門打開又關上,沈宴在我對面坐下,屈指敲了敲桌面,笑了:
「嘴夠硬的。」
我睜開眼看着他。
「偷東西這種罪名,我不可能承認的。」
沈宴嗤笑一聲:「姜妍,別說得自己像什麼遵紀守法好公民似的,當初拍我照片和視頻想傳播的人不是你?」
「你不會還在指望沈青會來救你吧?實話告訴你,去年我回國接手沈家之後,第一個處理的人就是他。」
我眼皮顫了顫,沒說話。
「不承認也沒關係,現在是人贓俱獲,在場那麼多人——」
我終於開口打斷了他:「我知道你要我說什麼。」
「沈宴,我錯了,求求你放過我,我再也不敢肖想你,不敢不知廉恥地接近你。這次重逢本來我們也還沒真的睡過,你也不算碰了什麼髒東西。當初那話是我說錯了,現在你是沈家的掌權人,我還只能待在店裏修車,你不是廢物,我纔是。」
他脣邊那抹始終從容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坐直了身體,怔怔地看着我。
我衝他很輕地笑了下:
「你就是想聽這個,是不是?」
「現在我說了,我以後也不敢再接近你了,能放我走了嗎?」

-9-
走出警局的時候,外面下着小雨。
濤哥應該是接到了通知,特意開車來接我。
迎面撞上沈宴的時候,他不免有些尷尬。
「是小沈啊……小沈,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你知道的,妍姐這個人哪怕再不好,也不會去偷什麼東西啊……」
說到後面,他清了清喉嚨,從兜裏摸出煙盒,抖了根廉價香菸出來,有些討好地遞到沈宴面前。
被我半路截走,叼進了自己嘴裏。
「好了,沈總不抽菸,不給他添堵了。」
我坐進車裏,正要拉上車門,又被沈宴抬腿擋住。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我不會放過沈青的。」
「……?」
我有點茫然地看着他。
「聽到他的名字,一下子就服軟了,什麼都肯認了……」
他語速緩慢地說着,像是要嚼碎誰的骨頭似的,帶着股狠勁兒,
「但是沒用,姜妍,沒有用。」
「當初他跪在我面前求饒,爲了求我放過他,什麼都跟我說了——你還爲他打過一個孩子,你肚子上那道疤就是這麼來的吧——姜妍,你怎麼不肯這麼對我?你怎麼這麼噁心?」
他撐着那把黑色的傘站在車外,一手撐着車門,僵持一般地盯着我。
雨越下越大,噼裏啪啦的聲音砸在車頂和傘面,將我們之間最後一點若有似無的聯繫也斬斷。
「那就不要放過他吧。」
我說着,抬手去掰開他的手指,然後關上車門。
車內車外,一下隔開兩個世界。
開車的濤哥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
「沈青……這不是當時來店裏接你,說帶你去參加小沈生日宴的那個他二叔嗎?妍姐你怎麼和他也扯上關係了,叔侄倆都睡,你這實在是有點——」
他突然噤了聲,轉過頭,震驚地看着我。
我抬手在眼尾抹了兩把,衝他攤開一隻手:「火。」
火光燎過,點了煙。
我吸了一大口,被嗆得猛咳了幾聲,咳出了眼淚。
嫋嫋騰起的煙霧裏,我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那個晚上。
那間會所的包廂裏。
刀刃抵着脖子,我看着面前的沈青。
他仰頭灌下一口酒,將滾燙的菸灰抖在我胳膊上。
「姜小姐還真敢來啊,你和沈宴才見過幾面,這麼關心他?不是說只想撈點錢花花嗎?」
我擰着眉:「你不是他二叔嗎?既然是叔侄,爲什麼要——」
話還沒說完,他抬手,一巴掌甩過來,打得我偏過頭去,滿口都是血腥味。
「還輪不到你這種人教我做事。」
「你只說,願不願意幫我這個忙。願意的話,等下出去,我可以先付你一筆錢。」
「不願意,姜小姐乾脆就不要出去了。」

-10-
我回店裏,又過上了和從前一般無二的生活。
唯一不同的是,比以前更節省了些。
寧姐問我怎麼回事,我拿着扳手,笑了笑,用手腕擦掉額頭上的汗珠:
「沒辦法,還欠了人 22 萬的修車錢,得還。」
她沒再問什麼,只是給我的工資漲了兩千,又說以後工作日店裏包三餐。
我嬉皮笑臉地連聲跟她說謝謝。
寧姐沒像往常一樣跟我開玩笑扯犢子,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抬手在我發頂拍了拍。
「小妍,你也辛苦了。」
大概是報復的目的終於達到了,沈宴再也沒來找過我。
反倒是他那個未婚妻溫昭玥,半個月後突然找上了門。
「姜小姐。」
她穿着漂亮的裙子,拎了個看起來又貴又嬌氣的包,站在門口叫我。
我和她上一次見面,還是我脖子上掛着本來屬於她的項鍊,被保安按在桌子上。
免不了有點尷尬。
我走過去,摸了摸鼻尖:「溫小姐,來修車嗎?」
「不是,我有事找你。」
她說,「附近有個咖啡館,一起去坐坐?」
我想到自己之前看過的那些小說和狗血短劇,心下了然,連忙道:「不用了,溫小姐,你放心,那天從警局出來,我就和沈總沒有任何聯繫了。」
結果她看起來更不高興了:「是我來找你,可以不要總是提沈宴嗎?」
沒辦法,我只能跟着她去了那家咖啡館。
面對面坐下,她要了兩杯咖啡,然後突然伸出手,在我手臂上捏了捏。
「姜小姐,你的肌肉好漂亮,我在健身房怎麼練都練不出這種效果。」
她的手指纖細而柔軟,落在我胳膊上,令我下意識繃緊了肌肉。
「溫小姐,你不用跟我客套,有話可以直說的。」
她嘆了口氣,收回手:「好吧,其實我是想來聘請你做我的司機,每天接我上下班。」
我很震驚:「……沈總應該不是很想見到我吧?」
「是接我,不是接沈宴。」
她問我,
「之前沈宴給你的薪水是多少?」
「一個月一萬四。」
「真摳。」
她嗤笑一聲,又伸出手來,再度握住我的手臂,「我出他的雙倍,你來給我當司機,還可以提前預支薪水,幫你還清欠他的錢,好不好?」
我深知沒有莫名其妙就天上掉餡餅的事,思考半晌,試探地問:
「溫小姐是和沈總吵架了嗎?」
「他也——」
她頓了頓,臉上流露出傷心的神色,
「是啊,所以姜小姐,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嗎?」

-11-
平心而論,我是真的不願意再和他們這些豪門扯上任何關係。
但有點招架不住溫昭玥淚眼朦朧的樣子。
再加上她承諾給我的薪水,幾個月就能還清欠沈宴的錢,也算徹底和他撇清了關係。
我還是答應下來。
然後我很快發現,雖然訂了婚,但溫昭玥和沈宴既沒有住在一起,似乎也不經常見面。
這天下午,溫昭玥打來電話,說她在某個剛結束的活動現場。
等我開車趕到的時候,才發現她赤着腳坐在路邊,兩隻高跟鞋隨意地散在地上。
「溫總。」
我在她面前蹲下身去,才發現她的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鬢角的頭髮也被冷汗溼透,
「您怎麼了?需要現在去醫院嗎?」
她搖搖頭,有些喫力地扯出一絲笑:「痛經啊,你來月經的時候不會疼嗎?」
我愣了兩秒,有些遲緩地回過神來:「不太……」
「也是,你看起來就身體很好,不會和我一樣。」
她仰起臉,「只不過我現在走不動了,可能需要你抱我上車。」
溫昭玥很瘦,我沒用多大力氣,她就像一團輕飄飄的雲一樣縮在了我懷裏。
結果抱着她才轉過身,迎面就撞上了沈宴。
他臉色冷得像結了冰,目光刀鋒一樣從我臉上剮過:「姜妍,你怎麼連女人也不放過?!」
我簡直莫名其妙:「小少爺,你又犯什麼病?」
溫昭玥不看他,只是將頭埋在我懷裏,悶聲道:「走吧,我不想見到他。」
我把她放進車裏,回身去開駕駛座的車門,被沈宴捉住手:「姜妍。」
我脾氣一下子上來了:
「叫叫叫,叫你爹的魂啊!」
我用了點力氣甩開沈宴的手,「撞了你的車,欠了你的錢,我會盡快還上的,到底還有什麼地方讓你不滿意了,小少爺?」
沈宴有些發怔地看着我。
不管從前還是現在,我其實很少對他生氣,也沒說過什麼重話。在我眼裏他嬌得像朵花一樣,被家裏人保護得很好,總是需要更多幾分小心地呵護。
但現在不用了。
他已經飛速成長起來,能很好地保護自己,也能很輕易地傷害到我。
我咧嘴笑了笑:「少爺,我和你不一樣,我們普通人是要靠工作來賺錢的。溫總僱我工作,給我開薪水,我送她上車是分內的事,你能別擋着路了嗎?」
沈宴眼睫顫了顫,手指蜷縮起來,往旁邊讓開了一條路。
我送溫昭玥回家,半路在附近停了一下,去藥店買了止疼藥和暖寶寶出來遞給她。
她疼得嘴脣發白,還是仰起頭衝我笑:「小妍,你真好。」
回去後就把這個月的工資打給了我。
我坐在自己的破車裏盤算了一下,最多再過三個月,就能還清沈宴的錢了。
結果剛想到這裏,他的聲音又陰魂不散地響起來:「姜妍。」
我抬起頭,看到他站在車門外。
看着我,身上飄過來一絲輕微的酒氣:「你想和我兩清嗎?」
我冷眼看着他。
「你和我睡一晚,那些錢不用你還了。」
我沒忍住笑了:「照你這麼說,我還挺值錢?」
不等他答話,我推開車門下了車,一拳砸在他腹部。
我沒留力,沈宴痛得彎下腰去,又被我強行揪住領帶,兩個人疊着身體,一起摔進狹窄的車內空間。
他呼吸急促,帶動整個身體跟着起伏。我跨坐在他腰間,摁着他領口俯下身。
沈宴的耳朵悄悄紅了,喉結上下滾動兩圈,盯着我。
我笑了一聲:「怎麼,還以爲我要親你?」
沈宴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很難堪。
「沈宴,你已經是訂婚的人了,能不能自尊自愛一些?我欠你的只有修車錢,沒有別的任何。我們本來就是兩清的。」
撂下這句話,我翻身從他身上起來,給自己點了支菸,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趕緊滾。」

-12-
沈宴離開的時候,臉上幾乎不剩什麼血色。
我沒工夫理他,自顧自上樓睡覺了。
這天晚上,我睡得不是很好。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如此。
過去的很多記憶像電影膠片一樣在我夢中閃回。
我醒來時,天還沒亮,外面又下起雨。
我渾身不舒服,但還是強撐着開車去接溫昭玥,在公司外面等她的時候,終於暈了過去。
醒來是在醫院病房。
我猛地坐起來,才發現自己手背上還扎着輸液針。
「你發燒了。」
溫昭玥的聲音在牀邊響起。
我循聲望去,才發現她正拿着幾紙報告望着我,眉頭緊縮,「小妍,醫生說你……你爲什麼沒有……」
心頭一跳,我抬手從她手裏把報告搶過來,胡亂對摺了一下。
「沒什麼,之前做過一個小手術。溫總,實在不好意思,不知道有沒有耽誤您今天的行程,您看看,醫藥費和誤工費都可以從我的工資里扣。」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她嘴脣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又吞回去,只是在我發頂拍了拍,
「你好好休息吧,沒有耽誤我,放心。」
輸了兩天液,我拎着幾盒藥回了修車店。
這幾天濤哥回老家結婚,店裏是寧姐守着。
我狀態比前兩天好了很多,修了幾臺小磕小碰送來的車,趁着飯點,去給自己衝了杯藥。
回來才發現寧姐坐在桌前,手裏拿着那份檢查報告,臉色一派嚴肅。
我衝她嬉皮笑臉:「誒,不好意思寧姐,我東西淨亂放——」
她躲過我的手,抬起臉看着我,「你跟我說實話。」
「是不是跟沈家人有關?」
瞞不過去了。
我安靜了兩秒,有點無奈地在她對面坐下,摸了支菸出來。
「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咳,大概就是當初事情沒辦好,得罪了人,捱了頓打。」
「內出血,傷得比較重,爲了保命,就把器官切了——又不是什麼必須的東西,我也沒打算生小孩,切了就切了唄。」
傍晚時分,天色昏暗,外面壓着沉甸甸的烏雲,在這一刻突然被一道驚雷劈開。
閃電驟然亮起的光裏,我看見門口站了個人。
一道我萬分熟悉的身影。
沈宴看着我,臉色煞白,嘴脣也是煞白的。他的表情看上去好像萬念俱灰,整個人像一尊佈滿了細碎裂紋的瓷娃娃,似乎下一秒就要碎成齏粉。
他渾身僵着,有些遲緩地走過來,然後在我面前單膝跪了下來。
隔着布料粗糙的工字背心,他將臉緩緩貼上我的小腹。
一小片溫熱的溼潤浸透布料,貼上我的皮膚。
「對不起。」
沈宴說,「你殺了我吧。」

-13-
時鐘指針撥回到二十七年前。
我媽在一間四面漏風的茅草屋裏生下了我。
我爸愛賭錢,人又懶,喝了酒就喜歡打我媽。
七歲那年,我媽被我爸拎着燒火棍從村頭打到村尾。那天晚上,她給我爸燙了壺酒,讓他舒舒服服地喝醉了,然後對着他舉起了菜刀。
接下來的日子,我媽開着一輛破二手皮卡,帶着我四處逃亡。
她會修車,這門手藝成了我們的生活來源。
我們流亡了八年,在這座城市落腳。某天,我媽忽然很強硬地要求我必須短時間內學會她的修車技術。
我在她的打罵高壓下掌握了這一切的第二天,我媽被抓走了。
她殺死我爸的事情被發現,被判了死刑。
從那天起,我開始一個人在這座城市流浪。
沒有學上,我就四處亂逛,找一些店打臨時工。那些人不相信一個未成年的女孩會修車,只讓我做些雜活兒,又剋扣我的工資。
直到我遇到寧姐,日子纔算安定下來。
閒來無事,又找一些亂七八糟的人談戀愛,用來打發時間。
我們這些人,日子過一天算一天,在這種事情上玩得很開。
認識沈宴,已經是又過了七年後。
那一年他二十歲,還在上大學。作爲沈家這一代年紀最小的孩子,被寵得無法無天,傲慢又矜貴。
不好好唸書也不好好學習,弄了輛跑車跟一羣人飆車玩,結果半道拋錨在盤山公路上。
我正巧開車路過,替他修好了車。
拎着扳手要走,卻被他追了上來。
「我忘記帶手機了,你留個號碼吧,我之後感謝你。」
我回過頭,看到小少爺表情高傲又冷淡,手指卻緊張得不住揉搓衣角,沒忍住笑了。
「號碼就不用了,我工作就是這個,給你留個地址,以後有需求可以來我們店裏。」
我掏出隨身帶着的便籤本,撕了條紙把地址寫上去,紙條對摺,塞進他胸前的口袋裏。
第二天就在店裏看到了沈宴。
他穿着小西裝,捯飭得精緻又漂亮,在難聞的氣味裏不住咳嗽。
顯然他也沒想過,我工作的環境是這樣的。
「你什麼時候下班,我請你喫飯吧?就當謝你昨天幫我修車。」
我在情場混了這麼多年,哪裏不明白他的意思。
一開始我也沒想過要認真,只是沒玩過的款難免新鮮。正好那時候寧姐有計劃在城東開一家分店,我想如果能從沈宴那弄點錢來,可以入股新店,以後也算有個穩定的收入了,倒也不錯。
那天被沈青用藉口騙進那家會所時,也是想着先去看看,如果是什麼小麻煩,我混了這麼多年,也認識一些人,幫沈宴解決掉,他又欠我一個人情。
如果是我解決不了的事,自己跑掉也就是了,管不了他死活。
我就是這樣市儈的人,沒有過多麼驚天動地純白無瑕的愛。
但還是,動了心。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心。
那天晚上,沈宴在我房間睡着了。
我坐在客廳,翻來覆去地看那些照片和視頻。
他完全動了情,在情慾的浪潮中神色靡豔,又或是溼潤着眼睛看向我。
系在他頸間的鈴鐺清脆作響,身後的尾巴搖來搖去。
他跪在我身前,將臉埋進我腿間,含混不清地叫我。
「阿妍,阿妍,我的主人……」
照片和視頻的主角都是他,沒有出現我自己的臉。
東西發出去,我是安全的,還可以得到沈青承諾的兩百萬。
但沈宴,將會名聲盡毀。
他是高傲的,被家裏呵護着長大,知道自己會理所當然地繼承一切,所以毫無上進心。
但又是天真的,他會在我面前提起沈青,說他二叔對他很好很縱容,家裏人都不支持他來找我,除了沈青——他至今都不知道,想要藉助我這團爛泥毀掉他的,恰恰就是沈青。
我抽了一支又一支菸,還是沒能下定決心。
眼見窗外天矇矇亮,知道他在這種環境睡不安穩,我乾脆撇下一切,下樓買了早飯。
回來時,就看到沈宴醒了,正坐在客廳翻來覆去地看那些照片和視頻,紅着眼睛問我是不是有苦衷。
我否認了,極盡所能地諷刺挖苦他,反覆提及沈青的名字。
我本來也沒什麼苦衷。
一開始答應他,只是爲了錢。
沈宴離開後,我坐在滿地狼藉中,慢吞吞喫完了兩人份的早飯。
半個月後,他出國深造。
沈青藉着給他過生日的名義,再度將我帶進了那間包廂。
沈宴不笨,他從我話中察覺到了沈青的意圖,但自己又羽翼未豐,並沒有和他撕破臉。
只是找了個藉口,說吵架了分手了,要出國留學散心。
因此沈青也只是不甘心,事情只差一步,功虧一簣。
「姜小姐,你睡了那麼多男人,東西遲遲拍不好,還讓沈宴跑了。」
沈青沉着臉,「拿錢辦事,天經地義。你收了我的定金,事情卻沒有辦好,是不是該雙倍吐出來還給我?」
他讓人架着我,一拳一拳打在我小腹上。
我在逐漸麻木的疼痛中失去了意識。
昏迷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沈青的譏笑。
「姜小姐實在不像個女人,骨頭這麼硬,那我乾脆成全你。」
我被沈青的人帶去醫院,切除了子宮。
又在病房躺了大半個月。
這件事我誰都沒提,出院後照例回到店裏,安心做着修車的工作。
濤哥問我怎麼給沈宴過個生日要請一個月的假。
我咬着煙笑了笑:「吵架分手了,出去散了散心。」
「哇妍姐,你之前分手那麼多次,從來沒散過這麼久的心——你跟小沈,動真格了的?」
他一臉八卦地將腦袋湊過來。
不知爲何,結疤痊癒的手術刀口忽然一陣鈍痛。
我推了把他的腦袋:「別胡說。」
「他出國讀書去了,我倆掰了。」

-14-
從漫長又遙遠的記憶中回過神,我才發現。
寧姐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
沈宴還趴在我腿上,哭個不停。
「不至於,真不至於。」
我這人向來喫軟不喫硬,被他這麼一哭,狠話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只能無奈地說,
「我的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得過且過的,活在爛泥堆裏。多一個少一個器官,只要不影響日常工作和生活,都沒關係。」
「小少爺,當初沒毀掉你的人生,我其實挺慶幸的。你和我這種人不一樣,你的未來一片光明。」
我這個人,出生得草率,活得也草率。
不管是遇見沈宴之前還是之後,都過得很隨便。
一具草率的身體,我也從沒想過要好好去呵護它。
不完整又能怎麼樣?
我勸了沈宴兩句,他看起來好像更痛苦了:「不是這樣的,你很好,你原本可以很好……」
他仰起臉看着我,眼淚流個不停:「我騙你的,我沒有和溫昭玥訂婚,她根本不喜歡男人,我只是叫她來陪我演一場戲,報復你當初那樣對我。我以爲你和沈青,我以爲……」
「我沒有喜歡別人,我一直都喜歡你。可是當初那件事,我又很恨你,所以想要你和我一樣痛苦,對不起,對不起……」
他看起來似乎痛苦得要命,說到後面完全語無倫次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回憶過去的事令我的身體開啓了保護機制,我其實並沒有很深刻的情緒起伏,看着他,到最後只能苦笑。
「原來是這樣。」
「那找個機會解釋清楚吧,別耽誤人家溫小姐。」
「……阿妍。」
他忽然發抖地來握我的手,指尖一片冰冷,「我們還有可能嗎?」
什麼可能呢?
「你還想和我在一起嗎?」我問。
沈宴拼命點頭。
「沒必要。」
不是沒可能,是沒必要。
我是真不理解,「該弄清的事情都弄清楚了,你有大好前程,非揪着過去的事情不放,有什麼意義呢?」
我承認一開始是我鬼迷心竅,重逢後某種慾望和不甘心作祟,又想和他再睡幾次。
「但我沒想過和你有以後。」
我說,「你也沒想過,不是嗎?當初我送你那條領帶,你看不上;我這個人,你也看不上。我都知道。」
沈宴一直哭。
男人的眼淚向來是我的興奮劑,不過我和他走到今天這地步,確實已經不作他想了。
我捧着Ţùₛ他的臉,難得很有耐心地一下下擦着他的眼淚。
「好了,別哭了。」
「外面下雨呢,你自己開車來的?不然我送你回去?」
他只是搖頭,抓着我的手不肯放,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相冊裏一通翻,找出張照片給我看。
完全陌生的國度、陌生的校園。
他抱着畢業花束,看着鏡頭,臉上的表情清淡又鋒利。
襯衫的扣子恰到好處地扣到最上面,領口卻打着一條不合時宜的舊領帶。
我有點愣住。
「我沒有看不上你送的東西。」
沈宴嗓音沙啞,「我只是……我只是……」
「很高興,高興得不知道拿它怎麼辦好了。」
15(沈宴視角)
沈宴人生的前二十年,沒有受過任何挫折。
他出生在沈家,父母感情良好,長輩寵愛,家庭關係不復雜,沒有發生過豪門爭鬥。
他知道自己理所當然會繼承沈家的一切。
人又長得漂亮,從小學起就有人給他遞情書,男的女的都有。
沈宴一個也看不上。
他像一朵嬌貴的花,又恰好生長在一片漫無邊際的玻璃溫室裏。
所有的營養和土地,只爲託舉他一個人。
就越開越來越肆意。
遇見姜妍,完全是場意外。
他從來、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穿着廉價的破爛背心和工裝褲,沒有精心打理過的頭髮像野草一樣茂盛,嚼着口香糖,三兩下就修好了困擾他半天的跑車。
「發動機冷卻液,小問題。」
姜妍拎着扳手要走,山風一吹,她身上飄過來一陣很淡的菸草味。
沈宴很討厭別人抽菸,可對於她的味道卻一點也不反感。
他開始見天地往修車店裏跑。
姜妍總是穿得很隨意,對待他的態度也很隨意,他總覺得自己對她來說可有可無。
也許是不甘心還是別的什麼,他反而越來越沉迷其中。
那天他去找她的時候,恰好遇上姜妍的某位前任找上門。
那人長得沒他漂亮,又染着一頭金毛,捧着個項圈盒子,問姜妍還記不記得當初說過的話。
「你說過,我戴上這個,就可以一輩子做你的小狗。」
姜妍咬着半支菸路過他身邊,很輕佻地拍了拍他的臉:「抱歉啊,不記得了。」
懶洋洋的、漫不經心的口吻。
沈宴站在門口,心臟亂跳。
他從來沒見過她這幅樣子,這麼輕浮、這麼遊戲人間、這麼……令人着迷。
那天晚上,他多喝了兩杯酒,藉着醉意跑去找她。
姜妍探了探他的額頭,伸手去摸鑰匙:「喝醉了?我送你回家吧。」
沈宴搖頭,反手握住她的手:「不就是給你當小狗嗎?他可以,我當然也可以。」
……
後來那段時間,對他來說像場夢一樣。
他一直無法準確描述出和姜妍在一起的感受,只是回想起來,他人生中最喜悅狂歡、最痛苦難堪的時刻,都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發生的。
說不上爲什麼,她其實舉止隨意、又不守規矩,身上的一切都帶着與他全然相反的,野蠻的生機。
可他無法剋制地被她吸引,越陷越深。
姜妍送的那條領帶,是他從前根本瞧不上的廉價牌子。可它又是姜妍第一次送他的禮物,他既嫌棄,又喜歡,滿心矛盾。
管家見他這麼寶貝,問了句晚上赴宴要不要打這條領帶去。
他像是被戳穿喜歡幼稚玩具的小孩子,有些慌亂地否決。
「今晚是什麼場合,這東西合適嗎?」
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他讓管家找個盒子過來,把領帶小心翼翼地放好。
——有些東西的意義,遠大於它的價值本身。
這是很久很久之後,在異國他鄉的時候,他才驟然明白過來的事實。
那條領帶陪着他度過很多個意亂情迷的夜晚。
被他弄髒後,又洗乾淨。
在那之後,他會想起姜妍。
想到她跨坐在他身上起伏時腰肢擺動的線條,想到她吻他時穿過他髮間的修長手指。
想到她帶他去檯球室玩,在那些人對着他嬉笑調侃的時候走到球桌前,俯下身,一桿進洞。
「球輸給我了,跟我的男朋友道歉吧。」
他也無數次回憶起分手的那個夜晚。
他睡得不安穩,起牀去找她,在客廳看到她忘記收起來的照片。
那些照片——他最信任、最爲她着迷沉溺、毫無保留的時刻,就這樣被她赤裸地拍下來,作爲令他身敗名裂的籌碼。
她說他是廢物,如果不是沈青給了錢,她甚至不屑於睡他。
那是他一片坦途的人生裏,最痛苦的時刻。
可此刻連痛苦都令他無比想念和着迷。
因爲離開她之後他如同被剝去血肉般飛速成長和進化,但又無法再向第二個人投入如此深重的情愫。
他還恨着她,又想着她。
如同那份禮物,他看不上,可又那麼喜歡。
他此生所有矛盾複雜激烈的感情,卑劣洶湧的慾望,都用在了姜妍身上。
回國後,接管沈家。
沈宴第一個料理了沈青。
他被打得鼻青臉腫,拽着沈宴的褲腳求饒:
「都是那個姜妍,是她主動提議的……!這種底層裏摸爬滾打混上來的女人,什麼事做不出來。她還脫了衣服爬上我的牀,懷了我的孩子,要不是我逼着她打掉,她還要藉着這個孩子嫁進沈家呢……」
沈宴怒極,一腳把人踹了出去:「胡說八道。」
「我怎麼敢胡說,小宴,你信我啊,二叔不會害你的,她就是那樣的女人……」
沈宴沒耐心再聽下去,示意手下的人繼續處理沈青後,轉身離開。
但沈青的話始終在他耳邊迴盪,如同某種咒語。
孩子嗎?
如果她想要孩子,爲什麼他不可以?
他也可以啊!
他躲進書房,當初那些讓他恨之入骨的照片被翻出來,重新擺在面前。
他看着照片上的自己被情慾擺佈的樣子,腦中浮現的卻全是同一時刻,姜妍親吻他、包裹住他的畫面。
閉眼、咬脣、喘息。
驟然攀上慾望的頂峯後,他的心反而更加空蕩。
沈宴快要瘋了。
他對她的愛和恨一起與日俱增,又和生理性的情慾相連在一起,變成了令人心驚的渴望。
發現溫昭玥揹着他偷偷去接近姜妍的時候,他跑去警告她。
對方做着美甲,懶得正眼看他:「沈少爺,咱倆的交易已經結束了,你現在沒資格限制我做任何事。」
「何況你不是恨她討厭她嗎?我倒覺得她很好,和她在一起會很開心,這好像也和你沒什麼關係吧?」
沈宴想要反駁,可又說不出話來。
在他之前和之後,姜妍都和別人談過戀愛。
他不是唯一一個,也不是最特殊的一個。
沈宴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頭困獸,在屬於他的玻璃花房內橫衝直撞,卻找不到出去的路。
他連着好幾個晚上喝得醉醺醺,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握着那條領帶,翻來覆去地問:「阿妍,姐姐,阿妍,接下來的路我要怎麼走……」
沒有人回答他。
那天晚上。
溫昭玥突然來找他。
她難得神情冷然又肅穆,甩給他幾張檢查報告:「沈青這個人滿口謊話,他能在你面前扮演二十年的好長輩,難道死到臨頭說的話就一定是真的嗎?」
沈宴接過那幾張紙,掃了一眼,突然臉色慘白。
接下來被知曉的一切,像他生命裏的一場連環爆炸。
他找到了當初那家會所的老闆。
又重新去找了當初給姜妍做手術的醫生。
在沈宴的威脅逼問下,對方終於肯吐露真相:
「姜小姐並沒有做過流產手術。當初她被送來的時候,腹部受到連續重擊,內臟出血嚴重,不過也不是非要切除不可……是沈先生、沈青說,她完全不像個女人,乾脆幫她一把好了……」
聽到最後,沈宴耳朵裏有什麼聲音嗡嗡作響。
他好像又回到了 20 歲那年,沒帶手機、跑車又半道壞掉的盤山公路上。
不同的是,這次不會再有一個姜妍突然從天而降來救他了。

-16-
沈宴離開的時候,像一縷遊魂一樣。
結果第二天他又去而復返,帶着律師,以及厚厚的一疊文件來找我。
我翻開掃了幾眼,別的沒太看懂,但光是估值後面那一長串零,就看得我暈頭轉向。
「這是目前屬於我個人名下的全部資產。除此之外,我在靠近市區的位置盤下了一家修車店,所屬人只寫了你一個人的名字——只要你在文件上籤個名,這些就都是你的了。」
我不理解。
「你要幹什麼?」
沈宴眼睫劇顫:「你說,你想要一家修車店,還說你一開始跟我在一起是想弄點錢……」
「這些我都給你,你可不可以原諒我?」
我承認自己是個市儈的女人,把筆蓋取下又合上,反覆幾次,險些沒能抵禦住金錢的誘惑:
「原諒你什麼?原諒你誣陷我偷了你東西這件事?」
他點頭,又搖頭,看起來又快哭了:「不、不只是……是我不夠相信你,如果重逢之後我把這些都問清楚就好了。而不是懷着自以爲是的仇恨,用這麼卑劣的手段去報復……」
他對自己的定位還挺精準的。
「確實,我最生氣的就是這件事。」
我說,「當初還沒到寧姐這兒的時候,在另一家店裏洗車,他們想剋扣我工資,就是誣陷我偷了店裏的東西。」
「我不是什麼好人,但沒做過的事情也絕不會承認。」
「對……」
眼看他又要道歉,我趕緊抬手打斷,「可以了,道歉的話不用一遍又一遍地說,你昨晚說過一次,五年前我也傷害過你一次,就當扯平了吧。」
「但那個時候,你被沈青——」
「沈青是沈青,你是你,你倆的事我不會混爲一談去計算。」
我說,「但沈宴,咱倆確實不可能再處對象了。我這樣的人滿大街都是,你去城中村走一圈能找出來兩百個,非扒着我不放有什麼意思?」
「不是的,你對我來說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我沒法再去找別人了,世界上也沒有和你一模一樣的人。」
他像是求救一般抓住了我的手,看着我,「我愛你,姜妍,我愛你。」
「……」
這個人實在長得很漂亮,美麗又精緻,那雙清澈的眼睛裏隱隱蓄了眼淚,看起來楚楚可憐,完全激發了我內心最原始的慾望,和……施虐欲。
我吞嚥了一下,偏過頭去,有些不自然地轉移話題:「咳,你非要給我東西的話,把這文件改改吧。修車店可以,沈家那些東西還是算了,我受不起,也花不完。」
他眼睛一亮,正好律師就在門外,飛快叫他進來改了合同。
我們倆都知道,這算是我讓了一步。

-17-
我簽了字,跟着律師一起做了公證,沈宴帶着我去看了那家店。
位於市中心附近的位置,兩百多平的面積,煥然一新的裝修。
「這個租金……」
「沒有租金,店面我已經買下來了。」
沈宴看着我的眼睛,語氣帶着緊張,「裝修風格是之前讓他們搞的,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
白送的東西,又這麼貴,哪有不喜歡的道理。
等一切安置妥當,我去跟寧姐辭職,晚上帶上濤哥,一起喫了頓飯。
她舉着杯子,囑咐我:「做生意很多門道,你要是有哪裏應付不來,或者需要我幫忙,儘管來找我。」
「小妍,你在我這裏待了快八年了吧?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這輩子很少掉眼淚,結果被寧姐兩句話搞得眼眶發酸:「好。你也是,寧姐。」
——有的時候我會覺得你像我媽。
但我都快忘記她長什麼樣子了。
這兩句話我沒有說出來。
濤哥坐在旁邊,喝醉了,捏着杯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妍姐你少談戀愛,少碰男人,會帶來不幸的……」
我免不了覺得好笑:「你是不是忘了,我剛來店裏的第二年,你還追過我?」
濤哥搖頭晃腦,正要再說點什麼,臉轉到一邊去,突然啞了聲。
我追着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了沈宴。
他禮貌地笑了笑:「我可以坐這裏嗎?」
穿着名貴高定、連頭髮都打理得一絲不苟的沈宴,和這個油膩膩煙霧繚繞的燒烤攤實在是不相襯。
他坐下後氣氛就變得奇怪起來。
我不得不跟寧姐和濤哥告別,起身把沈宴帶走了。
夏夜傍晚,吹過來的風裏都帶着絲絲縷縷的燥熱。
沈宴看着我:「我是不是又打擾到你了?」
「也沒有,我們喫得差不多了。」
我說,「但是沈宴,你下次有事可以提前給我發消息,不要來這種地方找我。你也看見了,這個環境和你的身份完全不符,弄髒了你的衣服也不好。」
他臉色一白:「但我給你發了很多消息,每次你要麼不回覆,要麼就說沒空。」
我無語:「你發的那些消息讓我怎麼回?」
不是一些暗示和引誘意味很強烈的自拍,就是些亂七八糟的項圈鈴鐺仿真尾巴耳朵之類的照片,往往還要配上一句「你覺得我戴這個會好看嗎」。
怎麼回??讓我怎麼回?
我承認我這個人是好色了點,但我和他之間實在發生了太多事,不是睡一覺就能過去的。

-18-
一週後,我的修車店正式開張。
好多人來送花籃。
其中甚至還包括我的前男友……們。
沈宴最先到的,和他一起來的還有鋪滿紅毯兩側的二十幾個花籃。
他把東西送到,就很主動地說:「阿妍你先忙,不用管我,我去店裏坐着就好。」
溫昭玥專程來了一趟,抱着一大束花,看着我,神色有些嘆惋。
「有的時候我真的很後悔,我應該直接把話挑明,像沈宴那種不要臉的死纏爛打,反而能讓你看得明白點嗎?」
我有點明白過來:「所以你是……喜歡我啊?」
「嗯哼。」
「但很可惜,被他搶先一步了。沒關係,我會一直討厭他並和他作對的。」
丟下這句話,她把花束塞進我手裏,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輝也來了一趟。
他也是我的前男友,當初染了滿頭黃毛,來店裏找我的時候還和沈宴撞上過一回。
兩個人彼此都不對付。
不過此時此刻,林輝已經把頭髮染回了黑色。
一身 T 恤牛仔褲,看上去有種初出社會的生澀感。
「那次之後我就回家了,重新回去讀高三,考上了一所大專,學校不是很好,但是畢業後也找到工作了。」
他說,「祝賀你,姜妍姐,以後我的車出問題了就來你店裏修。」
我笑了:「行啊,給你打折。」
「那我過來修車,也可以給我打折嗎,阿妍?」
熟悉的嗓音突兀在身側響起,嚇了我一跳。
我轉頭看到沈宴,他目光鋒利地剮過對面的林輝,落回到我身上時,又變成了一片乖巧,
「可以嗎?」
我有點生氣,又覺得好笑:「不敢修,『姜小姐,這是勞斯萊斯』。」
他臉色一下子白了。
林輝繼續道:「沒事姜妍姐,我的車就是普通的大衆,應該和你的還是同款呢,你到時候一定會很順手的。你開業忙,我先不打擾了。」
他轉頭要走,又想起什麼似的,回頭看過來。
「原來沈先生還在這裏。之前聽說你訂婚了,既然已經名花有主,就不要老纏着姜妍不放,對她的影響不好。」
這小孩嘴太毒,說話淨往沈宴痛處戳。
沈宴面色蒼白,盯着他:「五年ṭů⁷前你就是過去式了,現在更是。我和阿妍之間的事,不用你管。」
林輝輕笑一聲,沒說話,轉頭走了。
沈宴小心翼翼地過來握我的手:「我和溫昭玥的婚約已經取消了。」
「哦,我抖音刷到了。」
評論區還有不少人惋惜,說他們女才郎貌,原本十分般配來着。
「你放心吧,溫昭玥早找我說過好幾回了,說她一點也不想真的和你扯上關係。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來賀喜的人不少,我很快又去招待新來的朋友。
等忙得差不多了,天色已近黃昏。
回到店內,看到沈宴還坐在桌前,一臉專注地看着我。
剛開業的店都是人家送的,我難免有點拿人手軟,抓了抓頭髮:「你助理今天又沒來嗎?要不,我開車送你?」

-19-
我坐進駕駛座,轉頭問沈宴:「今天你要回哪套房子?」
他看着我:「我能跟你回家嗎?」
「不是……」
「我還能繼續做你的小狗嗎?」
不等我說完,他就繼續說了下去,「你可以對我爲所欲爲,像以前說的那樣,把我拴在你家裏,做任何事都要聽從你的指令,哪裏都不許去。更過分一點也沒關係,我很……」
「沈宴!」
我皺着眉叫住他,「你自愛一點吧。」
這已經是我第二次對他說這句話了。
他本來就皮膚白,這下臉更是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我這樣很不要臉、很下賤是不是?」
「可我已經沒有辦法了,阿妍,我只有錢和這具身體,錢你不肯收,那就只有我的身體或許你還能有點興趣。我很後悔,那天晚上我不應該推開你的,這樣至少我們之間不是全無關係……」
他過來拽着我的手探進他領口,
「真的,你想怎麼做、多過分都可以,你和我分手之後又談過多少個?他們一定沒有我漂亮聽話吧?」
手下觸碰的皮膚溫熱細膩,一下喚回了我從前的無數旖旎記憶。升騰的熱意裏,我手指情不自禁地往下,觸到了一點金屬冰涼的觸感。
車內響起了輕微又清脆的鈴鐺聲。
我驀然頓住。
沈宴看着我,揚起脣角微笑,眼睛裏帶着隱隱的瘋狂:「專門爲你打的,Ţû₍你會喜歡嗎?」
所以白天,他就戴着這兩個鈴鐺,坐在衆目睽睽下,等了我一整天……
腦中那根理智的弦一瞬間崩斷。
我冷下臉,抽回手,發動了車子。
車內不時響起一點輕微的鈴鐺聲,像是誘惑我不斷向深淵滑落的魔咒。
車在我家門口停下,我解了安全帶,下車繞到另一側去給沈宴開了車門。
「下車。」
狹窄的臥室裏,沈宴跪在牀頭,脖頸和胸口的鈴鐺齊齊作響。
我站在他面前,垂眼看去,他就很自覺地將頭伸過來,臉頰一下下蹭着我的手:「阿妍……」
「我把那條領帶拿過來了。」
「你想不想,用它做點什麼?」
他說,「離開你的這些時間,我一直都只能靠着它,還有那些照片,才能……」
我撫弄着他的臉,微笑道:「是嗎?那演示一遍給我看,好不好?」
沈宴順從地點點頭,湊過來吻我。
我沒有拒絕,由着他在我脣間喃喃:
「我保證他們都沒有我聽話,都沒有我能讓你滿意……不要丟下我,不要說我們沒有可能,求你了。」

-20-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天色矇矇亮。
沈宴還在我身邊睡着。
他的睫毛又長又密,閉眼時會在眼下密密實實地投下一小片陰影。
無論是當初還是現在,我無數次被他這張臉迷惑,又被他在那方面的合拍勾得越陷越深。
有的時候我連我自己都覺得我這個人實在膚淺至極,對一個人動心總是和性脫不了關係。
「唉……」
我嘆了口氣,聲音很輕,結果沈宴一下子就醒了。
他目光還未聚焦,已經慌亂地環視了一圈,直到看到我才冷靜下來。
「……你在幹什麼?」
他怔了怔:「我以爲你走了。」
「這是我家。」我無語。
他伸手過來,在被子下面握住我的手,然後一臉滿足地問我:「那我以後還能來你家嗎?」
不等我回答,他又着急忙慌地補充:
「我不是逼你和我在一起。只是,假如有的時候你想做這種事了,或者……或者我想你了,都可以叫我過來。我保證我比所有人都好,是你睡過最爽的一個。」
這話實在是寡廉鮮恥,然而從他的嘴裏吐出來,又帶着單純情色的意味。
我答應了沈宴。
究竟是單純出於好色,還是不想再看到他在牀上之外的地方哭,我也說不好。
想不明白。
但人生何必要明明白白地過呢?
沈宴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往我這兒跑,店裏和家裏都有,他幾乎把除了公司事務之外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我這裏。
修車店的後院有間小休息室,沈宴跪在那裏,虔誠地將臉貼在我小腹上。
天色將晚,黃昏的陽光在他臉上照出一片油畫般的光澤。
「阿妍,阿妍,我的好主人,讓我親一親……」
我將小腿搭在他肩上,扯住他柔軟的髮絲,讓他更貼近我。
挑着眉,有點惡劣地笑。
「好啊,那你都喝下去吧。」
……
我很快發現我錯了。
那天晚上我說過,我和沈宴之間隔了太多東西,不是睡一覺就能解決的。
所以他採取的措施是和我睡十次、一百次。
用他的身體作爲引誘我墮落的溫牀。
而我這個人又是很純粹的感官動物。
到後面我越來越習慣他的存在之後,他乾脆置辦了點東西放進我家,搬來跟我一起住。
我隱隱覺得不對:「這算什麼?」
他戴着項圈,過來用毛茸茸的腦袋蹭我:「算我是你的看家狗,你想要我做什麼,隨時都可以。」
我故意口出惡言:「哦?可是我沒看過誰家的狗還穿着衣服的。」
沈宴笑Ťų₉了,抬手緩緩地一顆顆解開釦子。
「如果主人喜歡的話,我以後在家可以什麼都不穿,供你隨取隨玩。」
隨取隨玩。
我被這個詞震撼得無以復加,躲進房間。
打開手機,才發現溫昭玥早上給我發來一篇課文,是什麼「溫水煮蛙」的典故。
我明白了。
沈宴這個人在用溫水煮我。

-21-
我想了好幾天,還是沒想好要怎麼處理這件事。
反倒是那天下午,我還在店裏忙。
沈家人突然跑來找我。
「姜小姐,我希望你不要再糾纏沈宴了。」
我拎着大號起子,盯着她看了幾秒,認出這是當初那場宴會上那位穿着墨綠色旗袍的阿姨。
應該是沈宴的媽媽。
見我不說話,只是盯着她看,她神情越發傲慢,
「你心裏應該很清楚,像你這樣的身份,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嫁進我們沈家的。」
我移開目光,撐着掀開的車前蓋掃視一圈,擰掉了一顆有問題的螺絲,換上新的,這才重新看向她,
「我沒想嫁進你們沈家。」
沈夫人看上去更生氣了:「跟長輩說話要專心,態度要尊敬,你家裏人沒教過你嗎?」
我把手裏的起子扔進一旁的塑料桶,發出嗵的一聲響。
她嚇了一跳,在身後人的攙扶下猛地後退兩步。
我沒什麼表情地看着她:「你來之前應該早就查過了,知道我家是什麼情況,何必問這種明知故問的問題?或者如果你實在很想知道,百年後到下面去問他們吧。」
沈夫人氣得花容失色:「姜妍,你太沒教養了!」
「沈夫人,如果你有教養,就去教導你兒子,讓他不要再不顧廉恥地幾次三番勾引我,而不是顛倒黑白到這裏來警告我。你應該很清楚,我和他之間到底是誰纏着誰不放。」
這句話出口,還沒等沈夫人反應,我先看到了出現在門口,臉色慘白的沈宴。
「媽,您回家吧。」
沈宴緩緩走進來,
「我已經說過了,別的事情我都可以和您商量,只有這件事不行。」
沈夫人嘴脣翕動了兩下,有些心灰意冷的樣子:「你爲什麼非要她不可?你聽到她是怎麼說你的嗎,這樣的女人到底哪裏好,值得你這麼多年都念念不忘?」
「或者、或者你實在喜歡,把人娶回家,給她安排點體面的工作也行啊。」
「我不想聽到外面的人說你說得那麼難聽……」
短短幾句話,沈夫人的立場竟然一退再退。
然而沈宴只是絕望地看着她,半晌才扯出一個慘然的笑容來:
「因爲這件事,我現在決定不了啊。」
沈夫人離開了。
店裏只剩下我和沈宴,面對面站着,安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我先一步開口:「外面的人說你什麼?」
「沒什麼。」
「沈宴!」
「……大概就是我表面光鮮亮麗,執掌沈氏大權,暗地裏卻在給女人當狗。」
他扯了扯脣角,「實話實說而已,也沒什麼好生氣的。」
「阿妍,我保證以後我媽不會再來找你了……」
「沈宴,要不我們就這樣算了吧。」
我和他幾乎是同時刻開了口。
沈宴一瞬間僵在原地。
「這個世界上沒什麼東西是得不到就不能活的,何況你大概只是因爲當初分開得不夠體面,所以才這麼耿耿於懷。」
我勸他,「只要往後退一步,看看你已經擁有的一切,就不會這樣惦記了。」
「雖然你媽對我有點壞,但她確實在爲你考慮,這樣不清不楚地繼續下去,你家裏人也會覺得難堪。」
沈宴不說話,只是固執地盯着我。
我狠了狠心:「而且我也想正常談戀愛,這樣一直跟你耗着,對我來說也挺累的。」
他脣角顫了又顫,好半晌才勉強扯出個不成樣子的笑來:
「好。」

-22-
那天之後,我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沒見過沈宴。
只是偶爾聽溫昭玥說,沈宴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鮮少回家。
沈氏原本就宏偉的商業版圖讓他又擴張了不少。
「當然,如果不是我搶了他幾個合同,他還能比現在更輝煌不少。」
溫昭玥坐在我對面,端着酒杯輕笑,
「他們都說,沈宴現在和一臺工作機器沒什麼區別。」
我猛灌了一杯啤酒,站起身:「我去外面抽根菸。」
初秋的晚風夾雜着涼意。
我在嫋嫋騰起的煙霧裏,望着月亮出了神。
其實這一年我和沈宴倒也沒完全斷了聯繫,新年和我生日時他都發過祝福,我回了他謝謝。
他還給我寄過禮物,打開來裏面是一整套昂貴的寶石首飾。
「當初那條項鍊,本來就是爲你拍下的,可惜被我搞砸了。前幾天去香港參加拍賣會,看到一套更好的,就拍下來給你當補償了。」
我不想收這麼貴重的東西,給他退回去,他又很固執地再寄回來。
「就當做,我對你的道歉。」
還有一次,他半夜發來消息說他發燒了。
我在外賣上點了藥給他送去,又聯繫他那個小助理讓送他去醫院。
但我們一直一直沒有見面。
我以爲時間一久,我對他的影響總會慢慢消退,我們之間會徹底兩清。
但我好像低估了我對他的影響。
也低估了他對我的影響。
日子不鹹不淡地往前滑過幾天,那天下午,我正在店裏忙活。
電視上的新聞直播突然出現沈宴的臉。
好像是某個隆重商業活動的現場直播。
鏡頭切到沈宴臉上,我發現他瘦了不少,骨骼輪廓顯得更加凌厲。
他神情又冷,完全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
看了一會兒,我去拿遙控器,正要調臺,電視裏的畫面突然大亂。
不知道從哪裏猛地竄出一個人,撞開現場的保安,在所有人都毫無防備的時候,將手中的匕首猛地插進沈宴胸口。
「去死吧,沈宴!」
被甩開的保安撲過來按住他,那人拼命仰起頭,我看到一張瘦到面目全非、遍佈傷痕、但又隱隱熟悉的臉。
居然是沈青!

-23-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沈宴還在搶救。
「沈青在現場掙扎太厲害,爲了避免造成更嚴重的傷害,警方已將他當場擊斃。」
我轉頭看去,才發現溫昭玥也在。
「今天的活動我也出席了。」
我點點頭,看着手術室門上亮起的紅燈:「醫生怎麼說,傷得很嚴重嗎?」
「沈宴躲了一下,避開了心臟要害,但因爲傷到多處動脈血管,所以還是命懸一線。」
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低聲罵道,
「瘋子。」
我心跳亂得厲害,沒在意她最後這句話。
只是又轉過頭去,盯着門上的紅燈。
不知道過了多久,燈突然熄滅了。
門口的沈家人一起圍了上去。
醫生走出門來,摘下口罩:「傷者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但還在昏迷中,需要轉入重症監護室繼續觀察。」
我鬆了口氣,才發覺自己渾身冷汗。
沈宴是第三天晚上醒來的。
他第一個要見我。
我走進病房,空氣中彌散着淡淡的血腥氣,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
沈宴躺在病牀上,脣色發白,還在衝我微笑:「阿妍,如果我不是快要死了,你是不是就不肯來見我?」
「……別說不吉利的話。」
我說,「醫生都說你已經脫離危險期了。」
「沈青已經被警方當場擊斃了。」
「是嗎。」
他眨眨眼睛,「那真是罪有應得。我原本想留他一條命慢慢折磨的,沒想到他居然膽大到跑出來自尋死路。」
我隱隱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卻又想不出來。
畢竟沈青已經死了。
沈宴也才從生死邊緣搶救回來,現在還躺在重症病房裏。
「不過,做手術真的很疼啊……」
他說着,脣邊那一絲翹起的弧度突然消失了,
「阿妍,你當初受傷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麼疼?」
說到最後,沈宴眼睛裏蓄了一滴將掉未掉的眼淚,襯着他蒼白的臉色,看上去萬分惹人心憐。
我嘆了口氣:「時間太久,我都不記得了。」
「你剛醒,好好休息吧。」
我要走,牀上忽然傳來些響動。我嚇了一跳,轉過身才發現沈宴竟然掙扎着想要起身,連忙回去制止他。
「你他爹的瘋了嗎?!」
他受傷太重,只動了這麼一下,就因爲牽扯了傷口,痛得冷汗直冒,話都快說不出來。
卻還是用一隻手死死攥着我的衣襬:「你這就走了……是不是不打算再來看我了……」
「怎麼可能?」
我氣得咬牙切齒,看到他這副樣子又說不出重話,「我不走了!今天晚上就在醫院陪着你,好了吧?」
沈宴終於心滿意足地躺了回去。
我叫了醫生過來,重新幫他處理了下傷口。
沈宴睡着後,我出了病房門,去醫院的天台上抽了根菸。
菸草的味道漸漸和身上的消毒水味混雜成一團。
我突然想開了。
有些事情要論對錯,要論誰受傷誰讓步,怎麼才能完全扯平,實在是算不清楚。
但至少我清楚。
在以爲沈宴會死的那一瞬間,我慌得什麼都顧不得了。
人總是在生死間才能看清自己的心。
我還想着他。

-24-
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基本上每天都往醫院跑。
得益於沈宴從前身體不錯,傷口癒合的速度還算快。
沒過幾天他就轉進了普通病房。
傷好了不少,人膽子也大起來。
我出門喫個飯,他都非纏着要我親他一口才放我走。
「我們現在,應該不是可以隨便親來親去的關係吧?」
我說。
沈宴指尖顫了顫,慘然笑道:「你就當安撫病人了,好不好?」
我承認。
他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我只看一眼就心軟了。
只好低頭親了他一口:「可以了吧?我走了。」
結果一轉頭,才發現沈宴他媽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了病房。
「……」
我內心暗暗警惕,結果她目光落在我臉上,有些勉強地露出一個微笑,點頭道,「姜小姐。」
想象中劍拔弩張的場景並沒有出現。
伸手不打笑臉人,我也回了她一個微笑,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呼。
見了三回,這還是我們第一次和平相處。
就好像沈宴在生死間走了一遭,有什麼東西一下子被打破了,不重要了。
我在外面簡單喫了點東西,路過水果店,自己挑了些新鮮的,組裝了個果籃給拎上去。
回去的時候才發現溫昭玥來了。
我正要推門進去,病房內就傳來她的聲音。
「置之死地而後生,你這招玩得不錯啊。」
她驚歎道,「但是世界上只有一個沈青,他現在死了, 你下一回又打算怎麼辦?」
「天災人禍,世界上每天那麼多事故,恨我的人也不少, 再發生點什麼意外也很正常吧?」
「你有幾條命?」
溫昭玥的語氣裏帶着說不出嘲諷還是感慨的意味, 「沈宴, 你就不怕給自己玩死了?」
沈宴的聲音很輕:「我立好遺囑了, 如果真死了,之前本來就要給她的那些東西就都留給她。」
「……你真的有病。」
「嗯。」
沈宴完全沒否認,「這件事, 你不要告訴姜妍就好。」
「我可沒那麼閒。」
房間內安靜了幾秒, 我推門進去。
看到沈宴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如紙。
他的目光盯在我臉上, 喉結上下滾動,話都說不出來。
「昭玥來了。」
我打了個招呼, 把手裏的果籃拎起來展示給沈宴看, 「路過一家新開的水果店, 每個都是我親手挑的,包新鮮,給你削個蘋果?」
「……好。」
他嗓音幹得發澀, 緊張到忘記了自己最討厭喫蘋果。
我挑了挑眉, 拉過椅子坐下, 從牀頭拿起水果刀。
溫昭玥抓起包:「你倆聊, 我先走了。」
我這人刀工向來一般, 一個蘋果削完皮, 只剩下半個。
我有點尷尬, 裝作無事發生一般把蘋果塞進沈宴手裏:「喫吧。」
他食不知味,有一搭沒一撘地啃着蘋果,視線幾乎沒從我臉上離開過。
「醫生說,你的傷癒合得很快,再有十天半個月就可以出院了。」
沈宴手一顫,沒喫多少的蘋果一下子掉在牀上。
「沈宴, 你知道嗎, 那天沈青去找你的時候,電視上在放直播, 我是親眼看着你被他捅了一刀的。」
「我真的以爲你會死。」
人生除了生死無大事。
或許從更早更早之前, 我和沈宴之間就算不明白,誰欠誰更多一些,誰佔了上風。
但,人生不必明明白白地過。
我又挑了個橘子出來,一邊剝橘子皮一邊問他:「等出院以後, 你考慮來和我一起住嗎?——我的意思是, 再談一次戀愛試試?」
沈宴怔怔地看着我。
片刻後,珍珠般的眼淚從他漂亮的眼睛裏一滴滴落下來。
我傾身抱住他, 安撫似的摸着他的頭髮。
我與沈宴纏綿至死,放縱至極,卻鮮少有這樣溫情脈脈的時刻。
他伏在我肩頭哭個不停,淚水將我的衣服洇溼了一大片。
小少爺的眼淚比劍還要厲害。
「好了, 好了,別哭了。」
他哽咽地說:「我真的很愛你底層
「知道。」
我說,「我知。」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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