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夫君偷養外室,我憤而和離,等他追悔莫及。
他卻直接迎娶新婦,還納了三房妾室。
我賭氣二嫁表兄,表兄愛慕我多年,婚後與我琴瑟和鳴。
直到父親獲罪入獄,表兄一紙休書便將我趕出家門。
我四處求人救父,最終被打斷了腿,慘死街頭。
再睜眼,就重生到了和離前。
我不知我爲何重生。
又何德何能可以重生?
回想這一生,所有苦果亦是我應得。
直到我夢見一段死後回憶。
那是我 9 歲的女兒,拖着我的屍首。
一步三叩首,爲我求得重來一生。
-1-
我討厭我的女兒。
她是我第一任夫君江昭的孩子。
卻是在我二嫁給表兄柳賀時,被診出三個月的身孕。
我自小體弱Ţŭ̀⁷,若是打胎,性命不保。
本想生下孩子後,送回江府。
可江昭卻不認這孩子,還說是我不知跟誰懷的野種。
反正不是他江家的。
最後在父親的威壓下,表兄一家只能咬牙應下。
生下女兒後,她就被我丟棄在偏院。
她是我的恥辱。
我見她就會想起我失敗的婚姻。
如今她的存在又破壞了我的第二次婚姻。
再加上生她時,讓我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壞了身子,再無法生育。
我更加厭惡她了。
生下她後就再也沒見過她。
直到她 9 歲時,父親入獄,她跟着我一起被趕出柳府。
我才第一次見到她。
瘦弱得像只病貓。
眼神膽怯,卻一直緊跟着我。
任我怎麼打罵她,她都不肯走。
我們住在破廟裏,都是她出去找喫食。
找來的都是殘羹冷炙,被我一手打翻。
她也不惱,只是默默撿起自己喫了。
喫完再去爲我找其他喫食。
直到她找來一個白麪饅頭,我才肯喫下。
我全然不顧她是如何找到乾淨的饅頭,又爲何頭破血流。
那時的我,一點都不在意她。
我忙着去救父親,找了很多父親之前的門生。
原先對我阿諛奉承的門生,如今個個都閉門不見。
甚至見我總是糾纏,直接叫人打斷了我的腿。
也是那時,我才知道,9 歲的女孩力氣居然這麼大。
她見我被打,不要命地衝上去,與他們拼命。
她像個小獸,死死地咬住他們的手,硬是撕咬下了一塊肉。
慘叫聲接連不斷,她都死死將我護在身後,直至無人再敢上前。
她纔回頭擔憂地看我,還不忘擦乾嘴巴的血跡,怕嚇到我。
我被她拖回破廟,她熟練地爲我包紮。
我看着斷掉的雙腿,又想起他們嘲笑我的話。
他們說:
「別浪費功夫了,你父親今日早就斬首了。」
也就是這句話,我才與他們拼命,被打斷了腿。
我滿心都是愧疚:
「父親,女兒不孝,救不了您了,但女兒也會很快下去陪您了。」
也許是察覺到了我沒有求生欲。
她突然握住了我的手。
可憐兮兮地望着我。
我低頭看她,滿臉的血痕,真髒。
可能是死期將至,我覺得她可憐。
便伸手,用沾着血的袖子給她擦了擦臉。
擦乾淨後才發現,她長得真像我。
果然是我的女兒啊。
夜裏天氣涼,最後一晚,我不想凍着她。
就抱着她睡覺。
可是睡着睡着,胸口就溼了一片。
明明怎麼打罵她,她都不哭。
爲什麼,我只是一抱她,就哭了呢?
-2-
我是清晨死的,死的時候還抱着她。
我自小體弱,受那麼重的傷,怎麼活得了呢?
她卻不肯相信,死死抱着我的身子。
想要暖和我那已凍僵的身體。
接下來的幾天,她更是拼了命地去搶食。
還搶到了幾個肉包子,被人揍得遍體鱗傷。
她捨不得喫,放在我懷裏。
到了夜裏,她抱着包子,蜷縮在我懷裏,流着淚睡下。
過了幾天,包子和我都開始發爛發臭,她才放開我。
不知從哪弄來的擔子,拖着我去了靈山寺。
聽說靈山寺能讓人起死回生。
她信了。
拖着我,一步三叩首,走了十天,她的腿也快廢了。
走到靈山寺山腳下時,無人敢靠近。
只因我太臭了。
她卻還是日日爲我擦拭身體。
可我的屍首還是一天天腐爛膨脹。
只是山上掉落的一顆小石子砸到我。
我便炸了個稀碎。
她慌張地收集我的碎塊。
一場大雨傾盆而下,將我衝散到四方。
她這才終於意識到,我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
我心裏卻很開心,這樣她終於可以放棄我了。
可她卻哭了起來。
哭得好大聲。
哭得好難聽。
我想上去捂住她的嘴。
手卻透過她的身子。
最後只能在旁邊乾巴巴說上一句:
「別哭了。」
她卻聽不見。
就是這時,雨滴驟停,世間靜止。
靈山寺上空傳來異響。
「你想她活?」
她茫然抬頭,大聲回應:
「讓她活!」
「她是誰?」
「母親!」
「你有仙緣,若放棄執念,入山修行,他日必能得道飛昇。」
「不要!只要她活!」
「她雖生你,卻未養你,你還是願以仙緣換她重生?」
她沒有任何遲疑地說:
「願意!」
爲什麼要對我這般好?
只是因我是她的母親嗎?
可我又怎麼配做她的母親呢?
……
再睜眼,我就回到了與江昭和離前一天。
「夫人,您真要與侯爺和離嗎?」
月玲的聲音將我喚醒。
我看着手上已寫好的和離書。
我伸手摸了摸腹部,陷入沉思。
-3-
我與江昭是青梅竹馬。
他樣貌、家世都是一等一的好。
只是在父親眼裏,還是配不上我這個相府千金。
父親說:
「江昭心思不正,不是良配。」
可我卻不這麼認爲。
江昭對我極好,事事都依着我,從不會讓我傷心難過。
父親逼我讀書,他便帶我逃課私會。
他說讀書辛苦,若是我不喜歡,可以不讀。
即便我不識字,他也會照顧我。
我聽了更是歡喜。
日日與他廝混,荒廢學業。
及笄當晚,江昭跪着求娶於我。
我又驚又羞:
「你快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怎麼能隨便跪!」
他卻不聽,抱着我的腿,一寸一寸往上攀:
「爲了你,我願跪!如玉嫁給我,我們一生一世一雙人,好不好?」
我那時看多了江昭給的話本。
羨慕極了話本里的愛情。
再加上母親去世多年,父親仍未再娶。
我羨慕,我信了。
在他的哄騙下,偷嚐禁果。
第二日就被江母顧氏攜一衆家眷撞破。
可到了這個地步,父親還是不願將我許配給江昭。
父親說:
「我已爲你精心挑選了夫婿,那人還是願意娶你爲妻。」
我跪下:
「女兒不願,女兒只要江昭!」
父親捂住胸口怒罵:
「你還不明白嗎?江昭一直在哄騙你,他全家都在算計你,你若嫁過去,必定蹉跎一生!」
可我卻說:
「女兒願意!女兒只嫁江昭!」
之後我就開始鬧起了絕食。
最終父親敗下陣來。
嫁妝翻了一倍,又派了諸多親信陪嫁,只願我在江家能順心如意。
但我在江昭的甜言蜜語中,將嫁妝交給婆母打理。
父親給的親信也被我趕回相府。
才成親三年,江昭就開始夜不歸宿。
直到昨日我發現他在外面養了外室。
前世我看多了話本,學着話本里的小姐。
二話不說直接與他和離,等着他對我追悔莫及。
可是,結果卻與話本截然不同。
江昭他毫不在意,甚至樂見其成。
很快就迎娶了新婦,還納了三房妾室。
我則發瘋似地砸了整個相府。
父親嘆氣,卻還是語重心長地勸誡我:
「江昭本就只圖你的嫁妝,補貼江府虧空。與你成婚三年,藉着相府爬上高位,已站穩腳跟。如今已不仰仗相府鼻息,自然不會再把你放在眼裏了。」
如今想來,當初的自己是多麼愚昧蠢鈍。
爲什麼要和離呢?
直接閹了江昭不就行了?
我笑了一聲,撕碎了和離書。
-4-
我派人接回了母親留給我的李嬤嬤,將江昭在外面養了外室的事告訴了她。
我等她爲我排憂解難。
可她聽了卻只是恭順地問我:
「老奴全聽夫人吩咐。」
這時我纔想起,我在她眼裏還是那個對江昭唯命是從的傻子。
之前她心疼我,總是讓我提防江昭。
卻被我當衆訓斥,還將她趕回相府。
如今她心寒也是正常的。
我起身扶起她,含淚道歉:
「嬤嬤,從前是如玉不懂事,如今江昭揹着我偷養外室,婆母又不肯歸還嫁妝,我在府裏已是舉步維艱,還望嬤嬤看在母親的份上,再幫幫我吧。」
李嬤嬤看着我長大,早就把我當成了女兒。
我一哭,她便心疼原諒我了。
幫我籌謀劃策去了。
我自小被父親寵大,管理內宅自然有底下的人幫忙。
何須自己動手,降低自己的身份。
不出一日,江昭的外室就被相府的人接走。
江昭得知後,怒氣衝衝地趕回府。
踹開我房門時,我正對鏡描眉。
他怒罵:
「何如玉!你憑什麼送走婉月!她只是個外室,又不會威脅到你的位置!你爲何不能賢惠大度些ẗű̂ₘ!」
看看,三年前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他,現在罵我爲何送走他的外室。
若是之前,我必定是跟他大吵大鬧。
哭訴他爲何變心,然後與外室鬥得你死我活。
可是,爲什麼?
明明錯的是男人,互相廝殺的卻是女人。
我按下不耐,蹙眉含淚:
「夫君……三載夫妻,我在你心裏,竟如此不堪麼?」
語氣是他從未聽過的柔軟。
他怒氣一滯,眼中掠過一絲慌亂,甚至帶着些愧疚:
「不是,我……是我不對,一時情急,只是怕坊間傳夫人善妒,壞了夫人的名聲。」
我低頭不語,只是一味掩面假哭。
江昭哪見過我哭,更是心慌,連連賠罪。
我看準時機,瞟了一眼李嬤嬤。
李嬤嬤點頭會意,接着門外傳來一聲嬌喚:
「侯爺——」
林婉月扭着身子撲在江昭懷中。
江昭愣了:
「婉月?你沒事吧?她……她們可有傷到你?」
林婉月看了我一眼,沒敢說話。
她在等我開口。
她先前見我就又哭又鬧,等我一說要納她爲良妾時,哭得梨花帶雨還不忘問我:
「月銀多少?」
在聽到一月二十兩時,立馬擦乾眼淚恭敬跪下:
「妾身願爲夫人效力。」
就是我給她喝絕子湯時,她也是眼都不眨,一口乾下。
甚至還想再來幾碗,生怕我反悔。
看來江昭養外室,是窮養啊。
江昭見林婉月不敢說話,剛想對我發作,就被我打斷:
「我替夫君收她爲妾了,這是納妾文書。」
林婉月看着我手上的文書,眼前一亮。
江昭從震驚轉爲困惑,最終都變成愧疚。
他想伸手抱我,卻被我不着痕跡地避開。
「如玉,我……」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有些錯愕地看着我。
我則平靜開口,撫上依舊平坦的小腹:
「夫君,我已有身孕了。」
-5-
江昭驚喜不已,上前擁我入懷:
「你……你有了?真的?如玉,這是真的?」
我忍着噁心,面上卻維持着他最愛的溫順:
「我身子不便,怕……怕委屈了夫君,才自作主張,替夫君收了婉țû⁷月妹妹。」
我輕輕將他推開,端起一碗蔘湯:
「這是特意爲夫君熬的蔘湯,費了好些功夫,快趁熱用些?也好補補元氣,爲侯府……開枝散葉。」
他聲音開心得有些發顫:
「如玉,你終於想開了,太好了!」
他伸出手,想握我的手。
我手腕微抬,避開他,將蔘湯塞進他伸過來的手裏:
「夫君快喝吧,涼了藥效就不好了。」
他不再猶豫,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喝完臉上帶着舒暢:
「好香!這湯……是什麼熬的?滋味倒是獨特,比尋常的蔘湯更潤些。」
我笑着說:
「不過是些……常規的補身子藥罷了。」
也就是加了一味斷子絕孫的藥而已。
我聲音輕快:
「夫君喜歡,那我日日叫人熬製。」
說完看了一眼林婉月。
她會意後,起身將江昭扶回她的小院。
等他們走遠後,我便換了一身新衣裳。
林嬤嬤上前欲言又止:
「夫人……變了許多。」
看看,只要在意一個人,一看就會發現那人的變化。
李嬤嬤發現了,月玲也發現了。
而我那個同牀共枕的夫君卻沒發現。
我笑着說:
「人總是會成長的,還有什麼事嗎?」
「夫人也許久未回相府了,相爺想見見您。」
是父親叫我回家了,我低頭:
「那今晚回相府吧。」
雖然我上月纔回相府。
而在我眼裏,已是九年未回家了。
一切都是讓我那麼陌生與熟悉。
來到父親書房,他轉身,只是看我一眼,便斥問:
「你是誰?我的女兒在哪裏?」
只是這一句話,就讓我淚流滿面。
-6-
我不管不顧地衝上前,抱住父親嚎啕大哭。
原來我這幾日異常,已被林嬤嬤察覺,彙報給了父親。
而父親只看我一眼,就發覺我的神情像換了個人。
還在疑惑是不是鬼上身,一聽我獨特的哭嚎聲才確認是我。
哪有父親會認不出女兒的呢?
我看的重生話本,所有人都看不出主角重生。
怎麼可能呢?
重活一世,眼神、習慣、見識早已不同。
如今的我,神情早沒了往日單純無知。
他還是像從前一般,輕拍安撫:
「怎麼哭了?是不是江昭欺負你了?爹爹幫你出氣!不哭不哭——」
等我哭夠後,纔將重生之事告訴父親。
怕父親不信,還說了幾件即將發生的事情。
父親卻說:
「不用證明,爹爹都信你。」
我聽了又泣不成聲:
「女兒不孝,女兒無能,女兒救不了爹爹……」
父親無奈,拿過帕子爲我擦拭眼淚:
「怎麼還是跟小時候那樣愛哭。你纔不無能,你很厲害,即便是一無所有,不還是想盡辦法救爹爹?是爹爹不好,沒有護好你這一生。只想着讓你幸福,爲你籌謀一切,卻忘了教你手持利劍。」
我聽了,哭着連忙搖頭:
「沒有……沒有,爹爹叫我讀書,是我自己愚昧,受人哄騙,把自己養廢了。前世的種種都是女兒自討苦喫……」
父親滿是心疼:
「如玉,你雖驕縱,但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若你說的前世是真的,那你有何錯?有何罪?要被休、被棄、被斷雙腿?即便是你錯信他人,那不是你的錯,錯的是江昭!是柳賀!」
是啊,我何錯之有?
-7-
可前世的我沒想通。
只是將自己的不幸都怪在自己身上。
想盡辦法讓自己過得比江昭好。
江昭娶新婦,那我就嫁新夫。
選了一個可以任由我拿捏的表兄柳賀。
結果去了才知道,內宅原來有這麼多陰狠損人的招。
不知不覺就陷進泥潭無法自拔。
當時的我,不肯讓人知道自己過得不好。
生怕被江昭知曉,被他笑話。
也沒告訴父親,甚至怕父親看出端倪,直接不再回家。
我以爲我會爛在柳家後院。
只是沒想到,父親一入獄,我就被趕了出來。
隨着一起被趕出的,還有我那 9 歲的兒女。
女兒?
我摸了摸腹部,這時應該還在我的肚子裏。
我早不愛江昭了。
更何況是江昭的孩子呢?
不被愛的孩子,何苦生下來?
我叫人熬了一碗打胎藥。
正要伸手喝藥時,屋外電閃雷鳴。
我收回手,盯着藥,不說話。
再伸手,又是電閃雷鳴。
縮手,又停了。
伸手,又響了。
月玲捧着藥,抖着身子問:
「夫……夫人……這藥還喝嗎?」
這是一定要我生下這孩子了?
我心一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過藥猛灌。
時間卻突然靜止。
空中傳來怒吼:
「你女兒爲求得重生,你居然還要殺她!!」
我抬頭:
「雖說她爲我求來重生,但我不會讓她出生。」
那聲音震驚:
「你竟如此狠毒!爲什麼不讓她活?爲什麼!」
我皺眉:
「你都說我狠毒了,又何須再問?」
那聲音暴怒:
「回答我!!」
腹部突然傳來一絲抽痛。
我低頭,摸了摸腹部,平靜地說道:
「我有什麼資格當她母親?」
孩子從來就沒有權利選擇父母。
我也一樣。
若是讓我選,我定是選擇不出生。
那樣我的母親也不會因我而死。
父親的背影,就不會那麼孤寂。
如今,我的女兒有選擇了,我幫她做選擇。
江昭不配做她的父親。
我也不配做她的母親。
她這般好,值得更好的父母。
讓她投胎去其他家,是她最好的選擇。
那聲音沉默了許久,才說道:
「可她只想要你,她只想當你的女兒。」
-8-
我的手一愣,卻還是狠下心來:
「我有什麼好?當我的女兒有什麼好?」
「我前世對她不聞不問,從未養過她,教過她。」
「就因爲我生了她?那這一世,我不生她了。」
「讓她不要來做我的女兒。」
那聲音竟愣住:
「你!」
我端起藥,低聲說道:
「何況,父親與我都沒把握能逃過九年後的一劫。投身於我家,到了 9 歲還是死路一條。」
正準備喝下時,那聲音急迫說道:
「可她爲求你重生,已沒了投胎機會,若是你不讓她活,那她就真再無輪迴了。」
我哼了一聲:
「她能有如此仙緣,還能爲我求得重生,豈是一般人?想必她對你們很重要吧?如此重要的人,你們會不給她輪迴?」
真當我在柳府後宅 9 年是光長年紀,不長腦子嗎?
那聲音惱羞成怒:
「信不信隨你!你喝了這藥,她從此就魂飛魄散了!」
說完後,時間又開始流逝。
咣噹一聲,手上的藥沒拿穩,摔了下去。
月玲低聲驚呼:
「我這就爲夫人再熬一碗……」
我想起了那雙可憐兮兮的眼睛。
還想起了她那跟我一樣難聽的哭嚎聲。
我閉眼深吸一口氣,攔下了月玲:
「不用了。」
……
夜裏煩悶,我起身去透氣。
繞過迴廊,卻見父親獨自一人坐在庭院。
旁邊是母親生前栽下的桃樹。
經年已過,早已亭亭而立。
桃枝在月光下的影子,將父親擁入懷中。
一陣風吹過,葉片沙沙,還有一聲嘆息。
父親就坐那,夜夜與樹作伴。
我走進:
「爹爹,是在想孃親嗎?」
他肩頭微動,沒回頭,只輕輕「嗯」了一聲。
月光照在他發白的鬢角。
我喉嚨有些發緊:
「爹爹……怨我嗎?」
父親猛地轉過頭,滿是錯愕:
「說什麼傻話!」
我一時哽住:
「孃親……是爲了生我才……」
父親聲音陡然拔高:
「如玉!你是你娘拼了命也要帶到這世上的珍寶!是我們的骨血!我怎麼會怨你?」
是啊,哪有父母會不愛自己的孩子?
可我?
前世那個小小的、倔強的身影,驟然清晰。
我低下頭,不敢看父親,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可我不愛她……爹爹,我不愛我的孩子……我……我想把她丟掉……我……」
前世,我將她視作累贅。
今生,我更想將她扼殺在腹中。
父親長長嘆了口氣:
「不是你的錯,是爹的錯。」
-9-
我愕然抬頭。
他望着夜空:
「當初……若我更有權勢些,能請動太醫院聖手,你娘或許……就不會走。」
「後來,我鑽營權勢,在朝堂上汲汲營營,總想着爬得更高些,護住這個家,護住你……可卻忘了,你沒了娘,更是需要我的陪伴……」
他輕輕拍了拍我的頭,安撫我:
「是爹讓你少了那份本該有的依仗,讓你……沒學會怎麼被人好好愛着,又怎麼去好好愛別人。這不是你的錯。」
「你也是第一次當娘,慌、怕、亂都是常情。莫要怪自己。」
「父母會愛着孩子,而孩子也會永遠愛着父母,血緣親情就是如此。如玉,既然重來一回,試着去愛她吧。」
我抬手輕輕覆上腹部。
腹中似有一絲微動。
……
我回到江府,安心養胎。
我沒有跟江昭和離。
這也是父親的意思。
他說聖人已經開始忌憚他,那我待在江府會更加安全。
若是父親沒有破解 9 年後的死局,罪也不及外嫁女。
我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成爲侯府的一家之主。
先是拿回管家之權。
起初婆母不答應,我也沒跟她廢口舌,轉身就走。
不過一日,江昭就帶着婆母與我賠罪。
嫁妝也原封不動地還回來了。
缺了的,他們也在籌錢補齊。
是江昭對我餘情未了?
還是我手段高明?
都不是,只是我背靠父親。
情愛哪比得過權勢。
江昭才站穩腳跟,就被父親摁了下去。
他只能回來求我。
何況是隻能依靠兒子的婆母呢?
父親給我的親信都被我找回,開始幫我打理江府。
不過幾日,江府上下都聽從我的安排。
江昭似乎也察覺到我變了。
但他不敢捅破這層窗戶紙。
若真跟我撕破臉,喫虧的是他。
我與他就這樣保持着表面和諧。
只是,他還是不死心。
妄圖用虛情假意感動我。
寅時便起身收集晨露爲我煮茶。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茶放在我手邊。
「都說這晨露沾了天地靈氣,最能安神靜心,夫人快試試。」
-10-
衣袍沾上泥土,衣袖也洇溼了一小片。
是特意留下的「辛苦」證據。
我端起茶,一股茶香撲鼻而來,確實用心了。
「謝謝夫君。」
我並未飲下,只是擱了回去。
江昭笑容一僵,很快又堆起更濃的關懷:
「這是你最愛喫的糕點。」
說着從身後拿出一個精緻錦盒:
「我特意等了兩個時辰去香滿樓買的,你嚐嚐。」
明明是派小廝買的,說得好像是他買的一樣。
錦盒打開,散發出誘人的香甜。
我推開錦盒,語氣依舊平淡:
「甜膩了些,我近來不愛喫甜食。」
他眼底終於有了一絲急躁。
他又從袖中取出一卷素箋。
展開是幾行熟悉的簪花小楷。
是我年少時給他抄錄的一首《相思》詞。
他聲音帶着刻意的懷念:
「夫人,你看,這是你寫給我的第一封信,我一直好好珍藏着。」
他念着詞中纏綿悱惻的句子,深情地望着我:
「你在我心裏,永遠都是那個讓我魂牽夢縈的姑娘,從未變過,如玉……」
我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嗯?夫君你剛剛在說什麼?」
他攥緊了手中的素箋,指節發白。
他還想張口,就被我以困了爲由打發走。
可他鍥而不捨,日日來找我。
讓我煩不勝煩。
我一皺眉,林嬤嬤便將林婉月喚了過來。
我剛說她懈怠了。
林婉月就捂住臉嚶嚶嚶地哭了起來:
「夫人,當初說好了上一休二的,如今您要妾身日日伺候,妾身可喫不消。」
我喝了一口茶,加錢:
「一月三十兩。」
她抹着淚:
「您吩咐的藥,讓夫君不行了,他就想着法子折騰妾身,妾身也是人,也是會累的,您再找別人吧。」
我放下茶,再加錢:
「四十兩。」
她哽咽道:
「這不是銀兩的問題,妾身心力交瘁……」
我皺眉,不想再跟她討價還價:
「五十兩,再給你找三個姐妹,幹滿一年就放你良籍。」
她連忙起身:
「嚶嚶嚶嚶……妾身這就回去纏着夫君……」
-11-
江昭被四位美妾纏身,就沒空來煩我了。
但他還是沒有放棄,又開始送一些話本給我。
我看着這些閨閣話本,講的都是才子佳人、江山美人。
前世我就是沉迷這些話本。
讓我認爲女人生來就是爲了談情說愛的。
出嫁前做個好女兒,出嫁後做個好夫人,有孩子後再做個好母親。
這就是女人的一生。
也是我前世的一生。
即便是如此愛我的父親,也是希望我就這樣過完一生。
在家寵我,出嫁補貼我,生子後扶持我。
可這樣的人生路,我已經走過一遍。
我不喜歡。
我的人生好像就是從一個院子到另外一個院子。
從相府到江府,再到柳府。
死過一次後,我就不想再經歷一遍了。
重生後,我迷茫了許久,我該做什麼?
復仇嗎?
幾天就完事了。
江昭被我斷了子孫根,柳賀被我趕出京城。
前世對父親袖手旁觀的門客也都一一清算。
不費吹灰之力,不值得讓我花費心思。
可是,前世導致我慘死的就只是他們兩人嗎?
我轉頭看向桌子上的話本。
也有些復仇主題的話本,但我與那些女主不同。
不會費盡心思鬥倒一個又一個女人。
也不會千方百計征服一個又一個男人。
我比她們更有權勢,也更愛用權勢。
我只會用錢,要不用權,將他們直接碾碎。
反正用不上情愛。
我拿起一本《公主和離後駙馬瘋了》話本,翻了翻。
金枝玉葉的公主,居然被駙馬冷落、欺辱?
心灰意冷和離後,駙馬就幡然醒悟,追悔莫及?
上演一出痛哭流涕追妻的戲碼,最後公主居然還心軟原諒了?
「荒謬!」
我將話本子狠狠摔在桌上,差點動了胎氣。
這時我才發現,自小我能看的書就是《女誡》《女訓》《女範捷錄》這些。
除了這些書,能看的就只有話本了。
如今才發現,話本更加可怕。
它讓不諳世事的我沉溺於虛假的「深情」裏,以爲忍讓、犧牲、離開,就能換來真情。
它在無形中馴化我,讓我習慣忍耐、習慣原諒、習慣將男人的「悔悟」視爲最大的勝果。
等我認清現實後,早已一無所有,頭破血流。
越想越怒!
「來人!」
我咬牙切齒,看了一眼作者:
「去查!這本子是誰寫的?給我把那個寫手『請』過來!立刻!」
-12-
不過半日,一個滿臉不服氣的女子被「請」進了我院子。
她自稱孟子君,翻了個白眼,先聲奪人:
「怎麼寫個話本子也犯法了?你不愛看就別看,自有人愛看!這滿京城閨閣小姐,就指着這話本解悶兒呢!」
我ẗŭ̀₀拿起那本《公主和離後駙馬瘋了》冷笑道:
「解悶?你知道你寫的是什麼?」
「將一個手握權柄的公主,寫得如同無依無靠的浮萍,任人欺凌後又巴巴地原諒?」
「你可知這會讓多少不諳世事的女子信以爲真,以爲男人會爲她們的離開痛不欲生?會幡然醒悟?」
「你可知京城有多少和離的女子,被啃得骨頭都不剩?」
「她們離開,男人根本不會後悔!他們只會高興!然後歡天喜地迎娶新婦,左擁右抱!」
孟子君震了一下,但依舊嘴硬:
「你們怎麼都來說我!?市場喜歡什麼,我就寫什麼!她們就愛看這個!她們就看個樂子罷了……」
「樂子?是樂子還是毒藥?」
我逼近一步:
「你寫公主原諒駙馬,那些尋常女子看了,會不會覺得自己更該原諒?」
「你寫的每一個『原諒』,都讓她們覺得被欺辱是常態,之後只要等待男人的悔恨就行了!」
「可男人會悔恨嗎?不會!永遠不會!」
「若是悔恨,也絕不會只因她們離開!」
她被我堵得一時語塞,臉色變了變,嘟囔道:
「你以爲我沒寫過,寫過啊!沒人看啊!她們就喜歡看男人悔過啊!我也想寫女子獨美啊!」
我不解:
「爲何要獨美?爲何不能像男人一樣去爭、去鬥?!拿回本就屬於她的東西?」
「就用男人爭權奪利時用的手段,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那些欺辱她的人付出代價。」
她震驚地看着我:
「你怎麼跟李聞朝一樣?你想得很好,但實際操作起來很難,這種話本寫了也沒人看啊!何況印刷、宣傳、出售都是要錢……」
我毫不猶豫,斬釘截鐵:
「我出錢!」
「你說什麼???」
「我說,我出錢,你每月給我寫一本!你就寫她們離開的灑脫,更要寫她們鬥爭的狠辣!寫得越真實、越痛快越好!告訴他們這世間女子真正該有的樣子!告訴她們女子一樣可以有血性!你只管寫!虧了算我的!敢不敢?」
她聽後脫口而出:
「敢!!」
可隨後又開始擔心:
「可寫了也沒市場啊!沒人愛看……」
我笑一聲:
「她們可以不看,但不能沒有。你寫了我自然會想辦法賣出去,再說生活如此枯燥,總會有人翻開來解悶,只要有人看了,就會知道原來還有其他的活法,星星之火,可……」
我話未說完,腹中猛地傳來一陣尖銳劇痛。
我眼前一黑,捂住肚子倒了下去。
-13-
「夫人?!」
「夫人要生了!快來人啊!」
整個院子瞬間陷入兵荒馬亂。
我被七手八腳抬進產房,陣痛幾乎要將我碾碎。
產婆的臉色隨着時間推移越來越難看:
「不好……這胎位……太兇險了!夫人……夫人氣力快耗盡了……」
林嬤嬤帶着哭腔嘶喊:
「大夫!快請大夫!」
然而,門外卻傳來江昭的聲音:
「慌什麼!女人生孩子,哪個不是九死一生?ṭų₋去請回春堂的劉大夫!記着,慢着ṭũ₀點,穩當些,別嚇着劉大夫。」
緊接着,婆母聲音也響了起來:
「這頭胎是艱難,老身是過來人,都懂。不過,產婆啊,你給我聽着——」
她的聲音陡然轉厲:
「我們江家的香火傳承,比什麼都緊要!一切,以保小爲重!你可明白?!」
保小爲重?
「放你孃的狗屁!」
孟子君的怒罵再次炸響:
「保小?!你們還是不是人!裏面是兩條命!」
「哥!你快出來救人啊!!!」
突然出現一聲陌生男聲:
「不是說沒事不要亂喚我嗎?」
激烈的推搡、咒罵聲再次響起。
事發突然,我的人被江昭攔了下去。
混亂中,孟子君撞開一條門縫衝了進來。
她撲到我牀邊,臉色煞白:
「你你……你可要撐住啊!生孩子要準備什麼來着……哦!對對對!熱水!剪刀!消毒!這裏沒有酒精啊!!那就高濃度的酒!烈酒!!」
她語無倫次地喊着,手忙腳亂地想去幫忙,眼淚都快急出來了。
「怎麼辦……剖腹產?……我不會啊!」
產婆驚恐地喊着: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夫人怕是不行了……孩子還能保住……只是再拖下去……孩子也保不住啊!夫人……您……您……」
劇痛和失血吞噬着我的意識。
就在這瀕臨崩潰的邊緣,前世記憶猛地刺入腦海。那次也是胎位不正,但絕沒有這般兇險。
不對勁!產婆也是自己人,絕不可能被收買。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我沒有半分遲疑,忍受劇痛,奪過身旁的剪刀。毫不猶豫地朝着腹部——狠狠地刺了下去!
-14-
噗嗤!利刃入肉的劇痛傳來。
孟子君尖叫:
「你瘋了!」產婆嚇得魂飛魄散,癱軟在地。
就在剪刀尖端即將更深地刺入時——嗡!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連我身上湧出的鮮血都停滯了。
空中傳來巨響:「你瘋了!爲了自己活命,竟要親手殺死你的孩子?!天下哪有你這樣狠毒的婦人!」
狠毒?
我瘋狂大笑起來。
「我狠毒?不過就是求生罷了。我有江昭母子狠毒嗎?我有你們狠毒嗎?」
「就因這孩子爲我犧牲,你們就想我拿命還?」
「是你們乾的吧?!」
它卻說:
「這是你欠她的!你以命償還天經地義!」
我咬牙怒罵:
「你說我欠她?!」
「你睜大眼睛看看!看看我現在躺在血泊裏的樣子!」
「從懷上她開始,孕吐掏空我的五臟六腑,夜不能寐!」
「如今這生產之痛,如同千刀萬剮,拆骨分筋!」
「就算僥倖活下來,等待我的也是氣血兩虧、臟腑移位,甚至終身病痛纏身!」
「這難道不是痛?!不是苦?!不是拿我的命在換她的命?!」
「就算我真欠她一條命!那我現在就告訴你,這債,我已經還了!」我憤恨不平:
「憑什麼?!憑什麼這是天經地義?!憑什麼江昭什麼都不用做就可以歡天喜地做爹,而我卻要在鬼門關走一遭,求生還要被你們指責狠毒?!」「憑什麼她前世求來的重生機會,就一定要我今生再用一條命去還?!」
「她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
「我生她,是用我半條命換來的!這難道還不夠?!」「你告訴我!還不夠嗎?!」
我攥緊剪刀:「少跟我扯什麼虧欠!真正的虧欠,是這世道對女子生育之苦的視而不見!是你們默認母親就該犧牲獻祭!這纔是虧欠!」
我揚起剪刀:「要麼——」「立刻結束『難產』!讓我們母女平安!」「要麼——」「就一起死!黃泉路上我來跟她作伴!」「選!」
-15-
震怒停滯,接着是長久的沉默。
它的聲音似乎微弱了一絲:
「你母親爲了你,放棄了生命,你女兒爲了你,放棄了登仙路……」
我直接打斷它的話:
「我不是她們!她們的路是她們選的!我的路我自己選!」
「現在,要麼活!要麼死!少廢話!」
又是長久的沉默,最後它妥協了:
「……好,如你所願。」
嗡!時間恢復流動。劇痛和鮮血的觸感再次迴歸。
一股前所未有的推力自然地傳來。
「哇——!」
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響起。
產婆和孟子君臉上都是茫然。
「生……生了?!」
產婆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夫人!生了!是位千金!母女……母女平安?!」
孟子君癱軟在地,喃喃道:
「是個狠人……對自己都這麼狠……外面那些人……完了……」
我虛弱地側過頭,看着襁褓中那個皺巴巴的女兒。
又見了,我的女兒。
我低頭看了看腹部那仍在滲血的傷口。
意識慢慢抽離。
「啊!傷口還在流血!大夫!!!」「如玉!!!」
是父親。
他衝了進來,越過抱着孩子的產婆,直奔向我。
委屈席捲而來,好疼啊。
爹爹,好疼啊。
……
江昭被父親參到了御前,被奪了官職。
我與江昭終於撕破了臉。
他也終於發現自己不行的事實,忙着四處尋醫。
而我則帶着女兒搬回了相府。
沒想到的是,我剛在相府安頓下來。
林婉月就帶着三個姐妹浩浩蕩蕩地跟了過來。
她又開始嚶嚶嚶:
「夫人走了誰給我們發月例?江昭摳門得很!反正夫人在哪,我們就在哪!夫人若趕我們走,我們就嚶嚶嚶……」
其他三人也跟着嚶嚶嚶起來。
吵得我只能讓她們住下來。
而她們搶了月玲的活,不知從哪學來的法子,竟真讓我身子慢慢好了起來。
不到幾日,都可以下牀跟她們打葉子牌了。
三人陪我打着牌,林婉月照顧着孩子。
「夫人,你怎麼不抱抱孩子呢?」
我摸着牌:
「孩子自有奶孃照顧。」
她輕輕地抱起孩子,放在我懷裏:
「雖然有奶孃,夫人也要常常抱抱,增進母女感情呀。」
我的身子突然僵住了。
孩子軟軟的,怎麼幾日,就重了許多。
我僵硬地抱着孩子,她卻不舒服地哭了起來。
這下抱也不是,放也不是。
林婉月連忙接過孩子,手法溫柔地拍哄着。
孩子在她懷裏格外安靜,小嘴吧嗒着,很快便睡熟了。
我看着她,隨口打趣道:
「你這般會照顧孩子,倒像是自己生養過似的。」
她抬起頭,帶着淡淡的笑意:
「我是家裏的長姐,小時候,娘忙着生孩子,家裏的弟弟妹妹都是我養大的。」
我問:
「那他們呢?」
她頓了頓,平靜地說道:
「都死了。」
-16-
嬉笑聲瞬間停止,摸牌的手都頓住了。
林婉月依舊溫柔地拍着懷裏的孩子,聲音更輕了些:
「鬧饑荒,都餓死了。一袋糙米,我就被爹孃賣給了人牙子,還算幸運,成了清倌。」
她抬頭看我,笑了一聲:
「當初喝絕子湯是不是唬住夫人了?其實啊,那些年,灌下去的藥湯子比喫的飯還多,早就習慣了。」
她歡聲笑語,卻像一根針,輕輕刺破了短暫的溫馨。
我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又看了看牌桌旁神色各異的姐妹們,最後目光落在女兒恬靜的睡顏上。
這世間女子路,一直都是崎嶇不平。
我低頭,輕輕推倒面前的牌:
「胡了。」
「哎呀!」
「夫人手氣真好!」
那點沉重的氣氛被刻意地攪散。
我好像找到了,我重生該做什麼了。
人的一生那麼長,怎麼可能只有復仇呢。
我找來孟子君,想辦個私塾。
她聽完後,盯着我的臉直接問:
「你是重生的?」
我呼吸一滯,頭皮發麻,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
她卻很得意地解釋:
「我回去打聽了一下你,你明明之前是個戀愛腦,好像前段時間就突然變了。這種要不是穿越,要不重生。看你的樣子應該是重生了,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穿越?重生?
她總能說一些奇怪的話。
我也派人打聽過她,小時候被母親拋棄,說她鬼上身。
想必她是穿越的,只是我還不知何爲穿越。
只見孟子君掏出幾本手札,擺在我面前。
「來來來,你們這種女性互助情節我熟,正所謂知識改變命運,第一步就是教育抓起。這是我寫作材料《如何從零到一創辦私塾》,包學包會。看在你是我的金主份上,免費給你!」我接過手札,掃了一眼,寫的很詳細。
然後直接推了回去:
「誰說我要親手去辦?」
-17-
她一愣:
「啊?那誰辦?」
我看着她:
「你。」
她差點跳了起來:
「我?!可別了,我就只會空想,動手的事可幹不來。」
???
我倆大眼瞪小眼,正僵持着。
「夫人,這是要辦什麼大事呢?」
林婉月四人端着茶點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顯然在外頭聽了一會兒了。
她們圍着那張手札,眼睛一亮:
「辦女子私塾?這是好事啊!」
「夫人,這選址、採買、營造的賬目盤算,可以交給我們呀!」
四人你一言我一語,把活給分完了。
私塾的事有着落了,另一個念頭浮現。
雲國已開女官之制,女子可憑才學入朝爲官。
若我也去爭一爭,也能爲私塾做個表率。
也能多一盞燈,照亮女子的世間路。
我將這想法與父親略提了提。
父親沉吟片刻:
「讀書明理,總是好的。只是荒廢多年,需得良師引路。」
父親舉薦了一位夫子給我,明日就來爲我授課。
翌日,春光明Ṭũ̂₍媚。我依約前去書房,途經桃樹時,發現樹下已立着一人。月白長衫,身姿挺拔。
他聞聲轉過身來,桃花瓣落在他肩頭。彷彿春光都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18-
沈近寒成了相府的常客。
他授課時,端方雅正,講解經義深入淺出。
不知不覺就過了五年。
而我的女兒六歲了,我爲她取名長樂。
長樂與前世不同,略微活潑了些。
卻不愛與我親近。
這也好,我也不知該如何與她親近。
只是,她似乎更愛作弄沈近寒。
故意將墨汁濺到他袖口,看他無奈搖頭;
爬上樹,在沈近寒驚慌時,咯咯笑着自己跳下來。
而沈近寒和父親一樣,都只會一味寵溺着她。
只剩下我偶爾來管教長樂。
這讓長樂更不與我親近了。
一日課後,沈近寒剛走,長樂也不見了蹤影。起初並未在意,直到暮色漸沉,我心才猛地一沉。
等我趕到荷塘邊時,心幾乎跳出胸膛!只見長樂陷在淤泥裏撲騰,手裏還攥着一枝半開的殘荷。
而沈近寒已踏入及膝的塘水中,正小心地將她往外抱。
我衝過去,聲音顫抖:
「長樂!」
長樂被沈近寒抱上岸,渾身泥濘不堪。
她小臉煞白,卻倔強地抿着嘴。
沒哭。
沈近寒脫下外袍裹住她,溫聲安撫:
「不怕了,長樂,夫子在這兒。」
長樂一頭扎進他懷裏,帶着哭腔:
「夫子……孃親是不是……不喜歡長樂?」
沈近寒拍着她背的手一頓,聲音放得更柔:
「怎麼會?你的孃親最愛長樂了。」
長樂抬起頭,眼淚大顆大顆滾落:
「可是……長樂摔跤,孃親只說『下次小心』……」
「長樂想背書給孃親聽,孃親卻讓我找夫子……」
「長樂抓了一隻小兔子給孃親養,孃親看了一眼就放一邊……」
「孃親……對誰都笑,就是不愛對長樂笑……」
我的心猛地一縮。
我其實知道她的心思,那渴望親近的眼神。
常讓我想起前世的她。
可我,每次她靠近,我就退縮了。
她抽噎着,委屈得整個小身子都在抖:
「夫子,長樂是不是……很討人厭?所以孃親才……纔不抱長樂,不親長樂……」
-19-
沈近寒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和泥:
「長樂,你看這池子裏的水,有深有淺。」
「孃親對你的心意,就像最深最深的水潭,只是水面太靜了,你看不到底下有多深。」
「她不是不愛你,她只是……」
就連沈近寒都不知如何安慰長樂。
讓我有些愧疚。
沈近寒想了一會,接着說道:
「她只是還不習慣如何做孃親。」
「就像夫子教你寫字,一開始也會寫歪,對不對?」
「給她一點時間,也給自己一點時間,好嗎?」
我站在一株垂柳後,心口有些酸澀。
沈近寒抱着長樂起身,一轉頭便看到了我。
「娘……孃親……」
長樂見到我,立刻慌亂地低下頭,小手胡亂抹着臉,想把淚痕擦掉。
「夫子……快放長樂下來……長樂自己走……」
我沒說話,只是走上前。沈近寒默契地將長樂輕輕放下。
她低着頭,不敢看我。
我蹲下身,牽起了她沾滿泥巴的手。
我伸手一點一點擦去她臉上的泥和淚痕。
就像前世爲她擦去血痕一樣。
動作還是有些生疏。
我開口,聲音有些乾澀:
「怎麼跑去荷塘了?」
她抬起溼漉漉的大眼睛看我,小聲說:
「荷花開得好看……想摘給孃親……」
說着舉起手中的殘荷。
一看便愣住了。
她想塞到身後時,我卻接過荷花:
「確實好看,我……很喜歡,謝謝長樂。」
我站起身,依舊牽着她,對沈近寒道謝:
「多謝夫子。」
他看着我牽着長樂的手,含笑回道:
「夫人言重了,分內之事。」
我沒有多言,牽着長樂往住處走。
她的手在我掌心動了動,悄悄回握住了我的一根手指。
回去的路不長,暮色溫柔。
我問:「有摔疼了嗎?」
她聲音亮了些:「不疼!淤泥軟軟的!」「書背到哪了?」「《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夫子誇我記性好!」「嗯。」「孃親……」「嗯?」「我以後……可以一直喊孃親嗎?」
「……可以。」
「孃親?」
「嗯。」
「孃親!」
「嗯!」
她的手,在我掌心漸漸暖和起來。
-20-
長樂更加活潑了,也更愛捉弄沈近寒了。
不知從哪翻出的《詩經》,對着沈近寒就說:
「夫子夫子,雎鳩成雙對,就像您和孃親一樣!」
惹得沈近寒輕咳,耳根微紅。
她還偷偷把我新做的桃花糕,塞給沈近寒。
「孃親做的,夫子嚐嚐。」
沈近寒眼底瞬間漾開笑意。
我知道她在撮合我與沈近寒,只好無奈勸長樂:
「夫子是來教孃親讀書的先生,是貴客,莫要再擾夫子清淨,知道嗎?」
長樂有些失落地應下。
卻還是我行我素。
今日更是,往沈近寒書袋裏塞了個歪七扭八的同心結。
還謊稱是我編的。
被我發現後就溜了出去。
我尷尬地道歉:
「長樂年幼,生父不在身旁,還請勿怪。日後我定會約束她,不讓她再叨擾您。」
沈近寒轉身,目光溫和:
「赤子之心,何來叨擾?」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沉了幾分:
「若她將我視作……父親一般親近,亦無不可。」
我的心猛地一跳,避開他過於深沉的目光:
「夫子說笑了。長樂……有自己的父親。」
沈近寒眼底Ŧū́₉的笑意淡了些,卻依舊溫雅:
「是在下失言了。夫人,告辭。」
他轉身離去,月白的身影消失在盡頭。
我站在原地,心緒有些紛亂。
直到月玲白着臉跑來:
「夫人!不好了!小姐……小姐她一個人跑去江府了!」
我腦中嗡的一聲!
趕到江府時,已是一片狼藉。長樂站在花廳中央,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卻死死咬着脣不哭出聲。
而江昭半倚在軟榻上,懷裏還摟着一個塗脂抹粉的少年。
他醉眼惺忪,指着長樂破口大罵:
「哪來的野種!還摔我的東西?!晦氣!滾!給我滾出去!再讓爺看見你,打斷你的腿!」
我衝進去將長樂緊緊抱入懷中。
「江昭你給我閉嘴!」
她這時才放聲大哭,在我懷裏劇烈地顫抖。
江昭看清是我,非但不懼,反而更加癲狂地大笑:
「喲!這不是我那夫人嗎?怎麼?來看我怎麼快活嗎?」
我沉聲命令護衛:
「夫君酒後失德,將他關進西苑偏房,嚴加看管。從今日起,府裏所有用度開銷,減半。」
我不顧江昭的怒罵,抱着長樂轉身大步離開江府。
回相府的馬車上,長樂埋在我頸窩,淚水濡溼了我的衣襟。
我輕輕拍着她的背:
「長樂,聽孃親說。」「有些人,生來就在我們身邊,卻未必是我們的親人。」「你的生父是誰,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都與你沒有半分關係。你不必爲他難過,更不必因爲他而覺得自己不好。」「你是孃親的長樂,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珍寶。他什麼都不是,明白嗎?」
長樂在我懷裏動了動,抽抽噎噎地問:
「好……可若是長樂想要父親……長樂能不能……能不能讓夫子……當長樂的父親?」她緊緊攥着我的衣襟,聲音越來越小:
「……長樂喜歡……那樣的爹爹……」
車廂內一片寂靜。
我收緊了抱着她的手臂。
許久,只嘆了一口氣。
-21-
怎麼可以因爲想要個爹爹,就壞人姻緣呢。
之後,我待沈近寒更加疏遠起來。
這疏離太過明顯,沈近寒眼中也漸漸染上黯然。
這日他收拾書卷,並未立刻離去。
靜默片刻,他開口,聲音依舊溫和:
「夫人近日……可是因在下言行失當,有所困擾?」
我指尖微頓,沒有抬頭:
「夫子多慮了。只是備考在即,不敢分心。」
又是一陣沉默。
他輕輕嘆了口氣:
「待夫人考罷女官試,無論結果如何,在下……都會辭去這夫子之職。」
我沒有挽留。
他拱手告辭。
這樣也好。
女官試放榜那日,我擠進去,從上至下,一遍又一遍……
沒有「何如玉」三字。
林婉月她們緊張地圍過來,看清我臉色,便都明白了。
「夫人!沒事!下次再考!」「就是!這次肯定沒發揮好!」「我給您燉了安神湯……」長樂也怯怯地拉着我的衣角:
「孃親……」
我扯出一個笑:
「無妨,意料之中。回去罷。」
我強撐着笑意,指尖卻掐進掌心。
明明……已經努力了。
回到相府,強撐的笑臉再也掛不住。
推說乏了,獨自躲進了府中幽靜的藏書閣。
失落、不甘、自我懷疑洶湧而至。
淚水毫無預兆地滾落。
我慌忙抬手去擦,卻越擦越多。
卻聽到身後動靜,我驚得猛地抬頭,斥問:
「誰在那裏?」
沈近寒滿臉無措地走了出來。
我一時僵在原地:
「夫子……怎會在此?」
他簡單解釋:
「……尋一卷舊籍。」
說罷,他遲疑了一會,還是從懷中掏出一方乾淨的素白手帕,遞到我面前。
我猶豫一瞬,終是接過,胡亂擦臉。
他緩緩走近,輕聲問道:
「……沒考中?」
我別開臉,悶悶地「嗯」了一聲。
他蹲下身,在我身旁的蒲團上坐下。
隔着適當的距離。
「女官之制,乃破天荒之舉。天下女子,但凡有志者,莫不視此爲唯一通天梯。」
他聲音平緩,像在陳述一個事實:
「多少雙眼睛盯着這寥寥幾個位置?便是京城素有才名的李侍郎千金,此番也只得了個『中中』。」
我抿着脣,沒說話。
他繼續道,語氣沒有輕視:
「你比她們……少讀了近十年的書。」
我忍不住反駁:
「我也很努力了!」
「我知道。」
他的聲音低沉:
「夫人僅憑這短短時日的苦功,能走到最後一步,已是極爲不易。」
他頓了頓,低下頭:
「只是,努力之外,還有孤注一擲的拼命。有些人,她們……沒有退路。」
「沒有退路的人,會爲了抓住那根唯一的浮木,更是會拼命。」
我忍不住問:
「夫子……爲何如此清楚?」
他抬頭看向我,笑着說:
「因爲,我也曾是那沒有退路、只能拼命的人。」
我看着他,心不由地一悸。
就在這時,藏書閣的門被猛地撞開。月玲臉色慘白如紙,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夫人!不好了!小姐……小姐她突然高燒不退……」
我跌跌撞撞衝到長樂牀前,她滿臉通紅,小小的身體在無意識地痙攣。
幾個大夫圍在牀邊,皆是搖頭嘆息,束手無策。
「長樂!長樂!」
我撲到牀邊,握住她滾燙的手。
就在這絕望之際,空中又傳來聲響:「何如玉!當初你逆命強留,如今,是你最後抉擇之時——」「可願以你之命,換她之生?!」
不願。
-22-
若是九年前,我定是不願的。
可是,前世弱小的身影,與眼前的長樂重疊。
笨拙悄然地靠近。
小心翼翼地回握。
還有一聲又一聲的「孃親」。
無數畫面碎片般湧現。
我竟說不出「不願」了。
它等的就是這個吧。
讓我與長樂產生感情後,再讓我心甘情願地赴死。
我剛要說一個字:
「我……」
「娘……孃親……不……要……」
長樂突然清醒,手無力地勾着我的手指。
我愕然低頭。
她淚水滾落:
「長樂…都想起來了…前世…」
「長樂只想孃親…能看看長樂…」
「如今…孃親抱長樂…給長樂擦眼淚…和長樂說話…長樂…知足了…」她的聲音突然急切起來:
「長樂不要…一個人…孃親要是…不在了…長樂…也不活!」
她死死攥着我的手指:
「孃親…別丟下長樂…一個人…」
我回握她的手,心如刀絞。
我猛地抬頭,對着空中嘶吼:
「你聽到沒有!別想以命換命!快說怎麼救她!說!」
那聲音似乎噎住了,氣急敗壞:
「你們!!爲何就不按我說的做!!!」
又是一陣沉默。
它像是被逼得無法,最終吐露:
「靈山寺。」
聲音帶着不甘,迅速隱去。
長樂聽後,滿是抗拒:
「不要…孃親…痛…太痛了…不要孃親去…」
我擦去她的淚,俯身將她背起:
「抱緊孃親。」
我用寬大的披風將她裹緊,推開房門。
無視衆人驚愕的目光,揹着長樂,對着靈山寺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
長樂帶着哭腔問:
「孃親……痛嗎?」「不痛。」
「騙人……」
「那前世,長樂痛嗎?」
「……不痛,一點都不痛!」
「騙人。」我直起身,再次叩首。
一步,一叩。青石路漸漸染上暗紅的血痕。
一步,一叩。行至郊外山路,石礫尖銳。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孃親……重不重?」「不重。」
我咬牙叩下,膝蓋鑽心地疼。
一步,一叩。暴雨突至。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溼全身。
長樂在我背上瑟縮了一下:「孃親…冷…」「抱緊孃親,就不冷了。」
我抹去臉上的雨水和血污,正要再次叩下。
一把油紙傘,撐在了我和長樂的頭頂。我側頭。沈近寒不知何時跟來,就站在一步之外。
沒有詢問,沒有勸慰,只是沉默地舉着傘。
還有父親、林婉月她們。
她們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在後頭陪着我。
我輕笑一聲,背緊長樂,再次彎下腰。
一步,一叩。背上傳來長樂最後的聲音:
「孃親…對不起…長樂好睏……」
我聲音哽住:
「睡吧…孃親在。」背上再無回應。
一步,一叩。血與泥混在一起。
意識在劇痛中模糊。
三日三夜。
我幾乎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
揹着長樂,登上最後一級染血的石階。
空中的聲音帶着一絲如釋重負:
「真是服了你們,去吧去吧!以後別來了!」
就在這時,背上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喚:「孃親…」
-23-
長樂雖活了下來,但我還是不放心。
整整一月,都將她拘在院子裏,湯藥補品不斷。
直到她小臉重新紅潤,活蹦亂跳才稍稍安心。
而父親也渡過難關,我正式與江昭和離。
中秋月圓,父親在庭院設了家宴。
長樂圍着石桌跑,突然停下問我:
「孃親,夫子呢?長樂好久好久沒見到夫子了!」
父親執杯的手頓了頓,帶着深意看向我:
「近寒……他一直在等你。」
我心頭微動,垂下眼睫。
父親的聲音在夜裏格外清晰:
「當年,就是他一直求娶你,而我也是本意將你許配給他。」
原來那麼早?
父親嘆息一聲:
「他受了寒氣,一直病着,時好時壞。明日,你代爹去看看他吧。」
我沉默着,沒有應聲。
直到宴席散盡,那清瘦的身影在腦中揮之不去。
翌日,我還是去了沈近寒的院落。藥香瀰漫。
他斜倚在窗邊,臉色蒼白,手裏卻還握着一卷書,看得專注。
聽見腳步聲,他抬眼望來,慌亂又驚喜,掙扎着想坐直:
「夫……何小姐?您怎麼來了?」
「躺着。」
我快走幾步,按住他的肩,觸手微涼。
他聞言靠回去,目光卻一直落在我身上。
沉默片刻。
我開口:
「父親說……當年,你一直願意娶我?」
他的耳尖浮起一絲紅暈,輕輕點頭:
「是。」
我看着他,不解地問道:
「我那時聲名狼藉,更無傾城之貌。而你,也絕非攀權附貴之徒。」
他微微垂眸:
「因爲……小姐救過我。」
我疑惑:
「救過你?」
他聲音低緩:
「初入京城時,盤纏被竊,我被客棧驅趕,是小姐您的馬車路過,命人贈我一袋銀兩解困。」
竟是這樣?
我卻沒有一絲印象。
我蹙眉:
「就因爲這個?那只是……」
「是,於您是舉手之勞,於我……卻是絕處逢生,銘記至今。」
他抬起眼,目光坦誠而熾熱:
「起初是報恩,想護你周全。可後來……授業相處,是心悅,想護你一生。」
他頓了頓:
「若小姐……心中尚有再結良緣的打算,懇請小姐考慮……近寒。」
他的眼神太熾熱,話語又太真誠。
讓我的臉不受控制地發燙起來。
我猛地站起身:
「我……我該回去了!」
長樂見我出來,跟了上來:
「孃親!怎麼了?臉好紅,是不是也生病了?」
「沒…沒有!」
我慌忙掩飾,正要拉她走,卻迎面撞上一人。
被我撞到的女子連忙後退一步:
「啊!」
聲音清脆,我定睛一看。
是位身穿利落的官袍,眉目英氣的女子。
她見我神色慌張,又回頭看了看屋內的沈近寒。
恍然大悟般連忙解釋:
「姑娘莫誤會!我叫紀方白,是近寒……呃,沈兄的兒時玩伴!」
「剛考中女官,在京城暫無居所,暫借住幾日!真的只是借住!我明日就搬走的!你千萬不要誤會!」
兒時玩伴…女官…紀方白…這幾個詞讓我的臉色迅速褪盡血色。
是她!
前世一次京中宴席上,被衆人豔羨的夫人。
當時她護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幸福地說:
「夫君是青梅竹馬的兒時玩伴, 如今外放赴任,待我生產後便去團聚。」
甜蜜的笑容讓我心生羨慕,所以才印象深刻。
原來, 她說的夫君是沈近寒。
原來他們纔是天賜良緣。
當晚, 長樂窩在我懷裏小聲問:
「孃親, 我是不是……快要有爹爹了?」
我沉默許久, 只是更緊地摟着她。
一會是紀方白前世幸福的笑容,一會是沈近寒今日灼熱的眼神,在我腦中交織。
重活一世, 我已得到太多。
女兒失而復得, 父親康健, 事業初成,摯友相伴……
怎能再貪心, 去強佔她人命定的良緣?
第二日, 我再次踏入沈近寒的院落。
他如昨日般靠在窗前, 見我進來,掙扎着想起身。
我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聲音平靜:
「沈公子, 你的心意, 我心領了。只是……你我並非良配。」
他臉色比昨日更蒼白了幾分。
我避開他受傷的目光, 繼續說道:
「我無意再嫁。沈公子品性高潔, 才華橫溢, 日後定會遇到真正情投意合的女子。我提前祝公子與未來的夫人, 琴瑟和鳴, 恩愛白首。」
空氣死寂。
他定定地看着我。
許久,他垂下眼簾,只餘一聲落寞的嘆息……
「……我……明白了。謝何小姐告知。何小姐……保重。」
他接受得如此體面。
甚至沒有追問一句爲什麼。
讓我的心悶得發慌。
我不敢回頭,倉促離開。
走出院門,陽光刺眼。
長樂默默跟在我身邊,小臉耷拉着。
我蹲下身, 問她:
「長樂, 很想要個爹爹嗎?」
長樂搖搖頭:
「長樂是覺得……夫子很好……孃親要是有人陪着說說話,多好。」
我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
「孃親有外祖父疼着, 有婉月姨姨她們護着, 有子君姨姨一起做大事,還有你陪在孃親身邊,一點都不會寂寞。」
我捧着她的臉,認真地說:
「孃親的路還長着呢,要讀很多書, 要做女官, 要幫世間女子,還要看着長樂長大, 看你選擇自己想要的活法。有沒有夫君,從來都不是衡量孃親幸不幸福的尺子。明白嗎?」
長樂似懂非懂,但看到我眼底的笑意,也跟着咧開嘴笑了。
她用力點頭:
「嗯!孃親最厲害!長樂以後也要像孃親一樣厲害!」
「好。」
我牽起她的手, 迎着秋日,往家的方向走去。
「那回家!孃親今日檢查你的功課,《千字文》背得如何了?」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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