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的陸及成了賽車場上最年輕的冠軍。
被問及奪冠後有什麼願望。
一向桀驁恣肆的少年忽然紅了耳朵。
「想去海城——某人答應過我,高考完就和我見面的。」
可他不知道。
許下這個約定時,我正躺在重症病房,渾身插滿了管子。
他更不會知道,我根本不是什麼千里之外的網友。
高中三年,我就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
而他曾經和我說過三百零七次:
「借過。」
-1-
我的心臟是在陸及拿到冠軍的這一天停止跳動的。
這顆殘缺的、衰弱的心臟,終於筋疲力盡,帶着我走到了生命盡頭。
我的父母只愣了半秒,便若無其事地開始料理我的後事。
甚至不如我哥哥安毅打個噴嚏讓他們在意。
從出生起就確診的心臟病就像是卡在肉裏的石頭,早就將我們之間本就赤裸裸的親情磨得血肉模糊了。
何況,我的出生本就不是他們期待的。
在我之前,家裏已經有了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
意外懷上我後,母親偷偷去測了性別,測出是男孩,她和父親才決定留下的。
可惜我生下來後不僅性別上讓他們大失所望,還給家裏添了一個巨大的麻煩。
登記姓名時,父親把本來準備好的「瑜」字改成了「餘」。
多餘的餘。
「後悔生下我」這五個字,在這十八年裏,他們已經唸叨過無數次。
甚至從不避諱我。
好在現在,我終於死了。
醫生宣佈我死亡的那一刻,十八年前的錯誤決定像是得到了補救。
我就這樣,在這一天,這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只是,也許是生前還有執念,我的意識並沒有馬上消散。
我仿若一縷遊魂,掠過正一臉輕鬆地開死亡證明的父母,又途經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道和人跡罕至的青山河流。
最後,來到喧囂沸騰的賽車場。
在這裏,我親眼見到了陸及最意氣風發的時候。
-2-
害怕心臟受不了,以前陸及的比賽我都只敢等結果出來後再看回放。
所以一開始我也下意識移開目光。
過了幾秒,我反應過來。
我已經死了。
不用再顧忌心臟能否承受。
我回頭看向賽場的那一刻,最前面一輛黃色的跑車風馳電掣般地衝過終點。
我認出來了,那是陸及的車。
——陸及拿到了冠軍。
現場的尖叫聲幾乎劃破天際。
記者媒體扛着長槍短炮一擁而上,堵在陸及車前。
所有人激動地見證着最年輕世界冠軍的誕生。
萬衆矚目下,陸及反而是最冷靜的那個。
他下車後便摘了頭盔,單手拎着,另一隻手隨意撥了下額髮。
發現被圍得水泄不通後,陸及有些不耐煩了。
他擰着眉撥開面前的話筒,朝幾米外正費勁擠進來的小胖助理伸手。
「手機。」
陸及順手把頭盔丟給小胖,然後仗着身高優勢,直接在這麼多鏡頭面前給人發起消息來。
他低頭專注地敲打手機屏幕,嘴角輕輕勾着,額前的碎髮滑落下來,擋住了原本漂亮又鋒利的眉眼。
陽光打在他的髮梢,像是泛着一層金色的光,整個畫面竟顯得分外溫柔。
有人舉着攝像機抓耳撓腮地想偷窺,被同伴眼疾手快拉住了。
「你瘋了?!你想拉着整個公司給你陪葬嗎?!」
「可是要是能挖到對面的人,咱們就有一條大新聞了。」那人不甘心道。
「算了吧,就算你能拍到什麼,你敢得罪陸家放出來?」
在一衆竊竊私語中,我仗着沒人能看到我,慢吞吞地飄到陸及身後。
然後,不出所料地看到了自己的頭像。
最頂端的備註,是我的網名「安然」。
【我贏了!
【感覺一般般吧,好像也沒什麼挑戰。
【膽小鬼,考完試記得看重播。
【哥今天那個漂移可帥了!
【還有,你答應的事情!不許忘了!】
陸及連着發了十幾條才停下。
這是他的習慣。
我沒和陸及說過我有心臟病。
但我告訴他我膽子小,不敢看現場直播。
所以每次比賽結束,陸及都會第一時間發消息給我,親口告訴我結果。
收起手機後,陸及心情似乎很好,也終於願意接受採訪了。
只是……
「我贏不是很正常嗎?有什麼好說的。」
「點評我,他也配?」
「你再把話筒懟我臉上試下?」
「你到底會不會採訪?我的學業成績跟比賽有關係嗎?」
一旁陸及車隊的人額頭都在冒汗,但愣是沒人敢上前勸。
他們都清楚陸及的脾氣和背景。
而且,作爲今天賽場上年齡最小、套圈前世界冠軍,同時打破紀錄的車手,陸及也確實有囂張的資本。
人們對待天才總是寬容的。
何況這個天才還這麼年輕。
作爲見證陸及一路走來的人,我更清楚他的天賦和實力。
今天的比賽只是個開始。
在不遠的將來,陸及一定會成爲賽車場上永遠的傳奇。
正如剛剛奪冠那一刻,我親耳聽到旁邊一個外國車隊的教練低聲喃喃的一句。
「屬於這個年輕人的時代,要來臨了。」
-3-
快要結束時,有個記者問了一句。
「請問您此刻拿下冠軍後最想做什麼?或者說有什麼心願嗎?」
他其實對陸及會認真回答並沒抱什麼希望。
可下一秒,剛纔還狂得沒邊的少年忽然卡了一下殼。
然後,在衆目睽睽下,在上百個直播鏡頭以及全世界的關注面前,這位新鮮出爐的世界冠軍的耳朵就這麼一點一點地變紅了。
「想去海城。」
陸及輕咳一聲,摸了摸鼻子。
「某人答應過我的,等過幾天高考完就和我見面。」
記者一下來了興趣,爭先恐後問「某人」是誰。
陸及耐着性子一個個回答。
「我們認識一千零七十九天了。」
「對,你怎麼知道她成績特別好,年年都拿三好學生的?」
「沒錯,她是海城的,離京城確實有點距離,不過沒關係,我前段時間碰巧考了個飛機駕駛證。」
「女、女朋友?」聽到這個詞時陸及忽然紅溫了,「你別亂說,我們就是好朋友,她、她還有十六天才滿十八歲呢。」
「真的是好朋友,去見朋友不是很正常嗎?怎麼你沒有朋友嗎?」
「算了,跟你們說不明白,反正還有十一天才高考,一切等高考結束再說吧。」
陸及壓着嘴角,輕描淡寫。
我卻倏地移開視線,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4-
隔天,陸及回九中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他本來就是學校的風雲人物。
只是從前出名是因爲他的姓氏、長相,以及連着留級兩年的事蹟。
這次則是以冠軍賽車手的身份。
九中不僅在校門口貼了喜報,還連着兩天全校早會上提了這件事。
今早陸及回了學校的消息一傳出來,班級門口立馬圍滿了高一高二和初中部的學弟學妹。
二班的班主任老張黑着臉把人都趕走了。
還有九天就要高考了,現在正是高三最緊張的時候。
不過,這種緊張的學習氛圍絲毫沒有影響到陸及。
老師在上面講題,他就在下面玩手機。
【老張褲子穿反了,我跟他說他還不信。
【簡燃染了頭黃毛,今早他戴了頂假髮想矇混進來,結果在校門口被風一吹,假髮直接飛到校長臉上了。笑死。
【好久沒回學校了,感覺好無聊,怎麼還有那麼多天才高考啊。】
他的手機基本就沒熄滅過,看到什麼想到什麼都要和對面說。
老師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陸及拿了世界冠軍後已經被保送了,高考也就是走個形式而已。
旁邊百無聊賴的簡燃打了個哈欠,瞥了瞥陸及的手機,十分了然。
「又在跟安然聊天?」
他探頭看了一眼。
「她還沒回你消息呢?」
他是陸及的同桌,也是他從小玩到大的兄弟。
陸及頭也沒抬:「快高考了,她手機關機交給父母了,要考完才能拿回來。」
他說的,是我最後一次回他消息時,特意編造的謊言。
「她不是大學霸嗎?」簡燃隨口道,「你可是拿了世界冠軍欸,回一句恭喜也不耽誤什麼吧。」
聽到這,我心裏一緊,擔心陸及會起疑。
好在他沒多想。
「這就是你總分加起來還沒人家一科高的原因。」
簡燃:「……」
-5-
下一節是老張的課,陸及終於把手機收了起來,簡燃也強行打起了幾分精神。
這個教語文的小老頭固執又較真。
要是被他抓到上課開小差,準要被唸叨得沒完沒了。
五月末的夏靜謐又蔥蘢,外面是濃烈的翻湧的瓦藍天空,教室裏只剩下筆尖畫過卷子的沙沙作響。
一切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
除了教學樓樓下的那棵瘋長的槐樹,比我最後一次來上學時又抽長出許多翠綠的枝丫。
窗簾被清晨的風吹起一角,輕輕地拂過陸及的手臂。
他習慣性地摸了摸口袋裏的手機,嘴角微微翹起。
我忽然覺得窗邊的陽光太滾燙,叫人頭暈目眩。
於是,我轉身逃似的飄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和陸及一樣坐在最後一排,只不過他靠窗,我靠着門。
陸及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他所認識的「安然」,其實只和他隔着五個座位和三條過道。
過去幾年裏,我們在網上無話不談,有時候電話一打就是三四個小時。
但每到白天,回到現實裏,他是桀驁招搖的風雲人物,我是別人眼裏文文靜靜的乖乖女。
我和陸及唯一的交集,大概是他三百零七次路過我的身後,以及一句淡淡的「借過」。
有時是他和簡燃下課了慢悠悠地晃出去亂逛。
有時是他上課睡覺,迷迷糊糊被老張叫醒,讓他出去罰站。
有時是他早上遲到了,偷偷從後門溜進來,貓着腰,用低低的氣聲說一句:「借過一下,謝謝。」
每一次我都是默默往前挪一挪椅子。
我其實挺好奇陸及在不同情形下說這兩個字時的表情的。
但我一次都沒有回頭過。
再加上我很少參加班級活動,而他又經常逃課、忙着訓練。
我猜他這麼多次經過後門,都還記不清我長什麼樣子。
但沒關係,這也正是我想要的。
我希望他永遠都不要知道我長什麼樣子,更不要知道我們現實裏曾經有過交集。
這樣,「安然」這兩個字在他心裏只會是一個抽象的、含糊的名字。
也只有這樣……等高考結束那天,他發現「安然」在他的世界徹底消失時,纔不會那麼難過。
也許……是會有些失落和不適應,但陸及才十九歲,他往後還有大好的精彩的人生。
只需要一些時間,他一定很快就能忘記我。
-6-
半個月前最後一次回學校時,桌面和櫃筒裏的東西我明明已經清乾淨了。
但此刻桌上卻又亂七八糟堆滿了東西。
有我以前的作業,有別人隨手丟的雜物,甚至還有幾個明晃晃的腳印。
老張在講臺上發了一張新卷子,坐我前面的男生頭也不回地往後一扔。
一陣風吹過,卷子又輕飄飄地飛回到了他腳邊。
「嘖。
「都要高考了還不回學校,搞什麼啊。」
男生煩躁地嘀咕幾聲,撿回來後簡單粗暴地團了一下塞到我櫃筒裏。
最後卷子是塞進去了,桌上不知道誰丟的一塊抹布又掉了下來。
我有點強迫症,下意識想整理一下桌子。
透明的手掌卻從中穿過,甚至沒能帶起半片紙張。
同學們正忙着寫卷子,老張揹着手到處轉悠。
走到我跟前的時候他忽然停下。
我嚇了一跳,差點以爲他能看見我。
還好,老張只是俯身撿起了那塊抹布。
然後他悶聲幫我收拾起了桌子。
把上面的灰塵擦得乾乾淨淨後,又駝着背一個人吭哧吭哧把整套課桌椅收回了教室後面的儲物室。
老張是教室裏唯一知道我已經死了的人。
-7-
直到我的位置消失,班上的人才發現我已經大半個月沒來過學校了。
老張含混地解釋了幾句,只說我生病回家休養了。
我在班上一直獨來獨往,沒什麼朋友,所以大家閒聊幾句也就散了。
唯一令我沒想到的是,簡燃竟然曾經在醫院見過我——他的姐姐竟然還是我的主治醫生小溫姐姐。
「我上次去醫院找我姐,就覺得她的一個病人怎麼這麼眼熟。」
簡燃邊走邊指了下我原先的位置。
「嚴重嗎?」陸及問了一句。
「心臟病,估計不是小事兒,不然也不會休學了,可惜了唉,還有九天就高考了……
「不過她們這種學霸,復讀一年只會更強。說不定下次再聽到她的名字,標題就是理科狀元四個字了,說不定還有記者來採訪我,做狀元同學是什麼感受。」
我慢吞吞飄在他們身邊,聽到這忍不住被逗笑了下。
「對了狀元的名字叫什麼來着,我忽然給忘了……」
簡燃思索片刻,忽然一拍腦門。
「安餘!對,她叫安餘,和你家安然一個姓。」
陸及剛握住門把手的手一頓。
他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
他不可能猜到的……
我在心裏不斷寬慰自己。
連性格都天差地別的兩個人,怎麼可能因爲一個姓就被聯繫到一起。
還好。
陸及眼裏只有好奇,沒有探究。
我猜他可能是在回憶安餘的樣子。
但相關記憶實在寥寥無幾。
於是一秒後,他回過身,推開後門。
「走吧。」
-8-
陸及回學校的第二天,晚自習開始前,他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對面是秦氏集團的總裁秦穎,也是他的親生母親。
她含着怒意,高高在上。
「陸及你什麼意思?翅膀硬了是吧?
「我現在就在陸家門口,你趕緊出來開門!
「否則你贏了比賽就六親不認的事情要是傳出去,我看你也不用混了!」
陸及嗤笑一聲,一個字都懶得說,直接拉黑了這個號碼。
簡燃顯然是聽到了,他被秦穎的語氣嚇了一跳。
「陸哥,你媽不是對你很好嗎……呃,她不知道你高三要晚自習的嗎……」
不僅如此,她甚至不知道陸及早就搬出了陸宅,這幾年一直一個人在外面住。
所謂的母子關係,都是她在鏡頭面前的精彩演講而已。
五年前陸及被送回陸家後,她一直不聞不問的。
直到前幾天他拿了世界冠軍後,她終於想起了這個兒子,電話打得比誰都勤。
但連着被拉黑了幾個號碼之後,她耐心耗盡,現下是裝都懶得裝了。
簡燃小心翼翼,一臉想問但又不敢問的表情。
陸及倒沒怎麼把這個插曲放心上。
「走吧,去我家打遊戲。好久沒玩有點手癢了。」
我一路跟着他們回了陸及自己的公寓。
客廳最顯眼的地方是一個半人高的巨大紙箱。
我前天就看到它了。
我這個孤魂野鬼無處可去,這幾天都是跟着陸及回家的。
但他一直沒開過那個箱子,我還挺好奇裏面裝的是什麼的。
此刻終於有人替我問出口。
「你裏邊藏了個人?」
「……那是安然十八歲的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是你把自己藏裏面送她?」簡燃莫名興奮。
「你腦子裏的垃圾能不能清一清?」
陸及無語地打開紙箱。
只見裏面整整齊齊地疊放着一堆禮物盒,上面標註的數字剛好從 1 一直到 18。
我呆愣了片刻。
我的生日就在高考後幾天。
陸及一直沒提過,我真沒想到他準備了這麼多……
「我靠陸哥你!」
簡燃話還沒說出口,就被陸及輕描淡寫地打斷了。
「哦,裏面只有一條圍巾和一個木雕是我自己做的,其他都是能用錢買到的,也沒花多少心思。」
「……」
簡燃小聲嘀咕了一句:「全身上下嘴最硬。」
陸及微微眯起眼睛。
「你說什麼?」
「啊?我說話了嗎?對了,那個你不是要打遊戲嗎,我們快開始吧!」
-9-
這幾年最火的射擊類遊戲。
剛玩了一局,陸及就撂了手。
「不打了。
「你特麼打得比你奶奶燉的豬蹄還爛。
「Ṱű₇我想不通,你是專門來遊戲裏刷步數的嗎?
「這麼能送你乾脆去送外賣吧,反正菜你也有了。」
目睹全程Ťũ₂的我默默點了點頭。
確實有點菜……
簡燃很不服氣。
「我好歹也鑽石段位了,哪有那麼差!」
「哦,安然三年前就是全服前十了。」
「安然……說到安然,你不也一樣打不過她。」
簡燃毫不留情地開始幸災樂禍。
「也不知道當初是誰被她追着虐了幾個月。
「然後天天纏着人家說要報仇,結果三年下來,輸掉的不只是遊戲,人也賠進去咯。」
陸及哼笑了聲:「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你就繼續嘴硬吧, 等她哪天喜歡上給她講題送她回家的男生,你可別後悔。」
剛剛還一臉放鬆的陸及,忽然表情忽然一滯。
簡燃沒發現異樣,嘴上嘚吧嘚吧個不停。
「也說不定人家早就有男朋友了。
「畢竟人家成績又好,遊戲又玩得那麼溜,學校裏喜歡她的男生估計能排到校門口了。
「而且吧,真有事的時候,你網上噓寒問暖一個月都比不上現實裏給她擦一下眼淚。」
說了半天,簡燃一回頭,被陸及臉色嚇了一跳。
「我靠不會吧?
「真的啊陸哥??」
不得不說,簡燃這張嘴……
兩個月前,我確實演過這段劇情。
在得知自己熬不過十八歲的那天晚上,我告訴陸及,我喜歡上了晚自習送我回家的男生。
怕他誤會,以後就別聯繫了。
陸及一晚上沒回消息。
第二天一早,他給我發了一句:【我到海城了,你學校在哪?】
關於「安然」的信息大多都是我虛構的。
之所以選擇離京城最遠的海城,也是擔心陸及有天心血來潮說要來找我。
沒想到他真的去了。
我沒回,他就在機場等了一整天。
陸及的執着遠遠超出我的預料。
我終於接了電話。
「這幾年我們天天都有聊天,怎麼從來都沒聽你提過這個人啊?」
電話裏,陸及笑得牽強而疲憊。
「不是我要干涉你啊,你別多想,我就是擔心你被人騙了,想來看一眼……」
最後我妥協了,改口說只是頭腦一熱,上大學前不會隨便談戀愛。
也怪我考慮不周,藉口編得太倉促了。
而且陸及比賽在即,不該拿這些事讓他分神的。
比賽場上太危險了。
我又答應等高考結束就見面後,他終於安心離開了海城。
後來我們默契地沒再提起這件事,沒想到簡燃歪打正着,一下就說穿了。
「不是吧陸哥?你這長相,這身材,居然還輸了?
「對方到底是何方神聖啊?!」
陸及擰着眉,臉色不太好看。
「她沒談,估計是被不知道哪冒出來的黃毛給迷惑了一下而已。」
「行了你先回去吧。」他懨懨地趕人。
「我現在看到你這頭黃毛就煩。」
「?」
黃毛簡燃一臉無辜。
簡燃走後,陸及一直坐在電腦前發呆。
他的遊戲頁面剛好停在好友列表那頁。
置頂是一個灰掉的雪人頭像。
頭像右下角是一行小字——對方已離線十八天。Ṫù₈
我忽然感到無比後悔。
我應該更早些和陸及斷了聯繫的。
從懂事起,我就避免和任何人有太深的交集。
無論是愛情和友情,我從來都不敢奢望。
因爲我清楚,總有一天要分離的。
我踽踽獨行的十八年人生裏,唯一的意外,就是四年前在小巷子裏遇到陸及。
-10-
陸及估計不記得了。
四年前,他曾在九中後面的小巷子裏救過一個女生。
一年後,我升上高中,恰好和留級的他同班。
留級的那兩年大概是陸及戾氣最重的時候。
他被當作兩大家族聯姻失敗的淘汰品。
他的母親生下二胎後,徹底拋棄了他。
而他的父親要不是沒有其他兒子,只怕是也巴不得他趕緊從世界上消失。
根本沒人管着他。
他每天只幹三件事:打架、逃課、打遊戲。
那時候的他還沒開始接觸賽車,每天Ṱû⁴除了打架基本就泡在網吧裏。
因爲心情惡劣,陸及在遊戲裏跟個瘋子似的見人就咬,最後被全服聯合懸賞通緝了。
他實力太強,大多數玩家都打不過他。
不過,我可以。
我遊戲天賦一直都很好。
這些年也沒少靠打遊戲掙錢買藥。
接了懸賞後,我連着追殺了陸及三天。
他打不過我,又不服輸,於是又被我按着揍了整整一個月。
直到有一次在學校路過陸及身邊,我聽到他和簡燃咬牙切齒地提起安然兩個字,我才知道那人是他。
下一次上線前,我糾結了很久。
可最後,我還是把陸及打趴了。
主要是我發現陸及每天鉚着勁要在遊戲裏打敗我後,現實裏已經很久沒有出去打過架,弄得渾身是傷了。
連老張都忍不住誇他。
於是……他又在遊戲裏捱了半年的打。
有時候不小心下手太狠了,我會私信安慰一下他。
陸及一開始覺得我沒安好心,不想理我。
時間久了,他看出來了,氣笑了:【你遛狗呢?打一棒子給個骨頭?】
見他好像不樂意,我就沒哄了。
沒想到陸及更生氣了:【你是覺得我都不值得同情了嗎?】
再後來,陸及已經不急着打贏我了,但還是習慣每天上線就纏着我。
……
習慣真是個很可怕的東西。
明明一開始,我只是爲了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報答他的救命之恩。
可後來卻不知怎的,習慣了他的存在。
忘了抽離。
又輕信奇蹟。
-11-
高考前的第六天,陸及和簡燃不約而同地遲到了。
原先翻牆的地方被發現了,教導主任正堵在那抓人。
他們只好繞了學校半圈,重新找了個地方翻進去。
我也沒想到這麼巧。
他們進來的這個地方,翻牆時藉助攀爬的這棵槐樹,於我而言非常熟悉。
我初中高中六年都是在九中讀的。
每逢體育課或者大課間,我就會溜到這棵大樹下睡覺。
這裏人跡罕至,一直被我當成祕密基地。
不過現在看來,這兒很快就會熱鬧起來,成爲新的學校「後門」了。
簡燃撿書包時,忽然看到欄杆上的痕跡。
「陸及你快過來!」
他大驚小怪地指着上面的記號,像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祕密。
「這是什麼!」
牆上是一列數字,或者說是六個日期。
最上面是 20240427,往下逐年遞減,後面的月日倒是相近。
「這不會是什麼外星密碼吧?」簡燃最近天天上課看科幻小說,對此興致勃勃。
「不過後面的加號和減號是什麼意思?」
陸Ṱũ̂ₘ及淡淡瞥了一眼。
「你想象力這麼好,作文怎麼才寫八分的?」
簡燃只當沒聽到。
「我還聽過一種說法,小偷偷東西前會在牆上做記號,會不會這些就是?」
「……」
我在一旁聽着有些汗顏。
其實……那是我畫的。
初一的某一天,我不小心喫了安毅的雞腿。
明明他自己放錯了放到我面前的。
他卻氣得摔碗,恥笑我的身高,說我喫了也是浪費米飯,而且還活不久。
其實家裏並沒有很窮,我的父親是一家大企業的小領導,母親則是公務員。
但他們都默認了安毅的說法——不划算。
父親直言,我的出生是他做過最大的賠本買賣。
我那時候又氣又難過,跑出家門不知不覺來到這裏。
那天我在欄杆上刻了一個小小的橫槓,前面寫上日期。
當時的想法有點幼稚,因爲不甘心,活不久就算了,我不信自己這輩子連一米五都長不到。
後來每年我都會記錄一下。
直到高一勉強長到一米六,再也長不高了。
於是日期後面由一槓變成了一個加號。
代表自己又活多了一年。
不過無奈,確實命短。
一共也只有六個日期。
「我怎麼越看越像小偷踩點——加號就是能偷,減號就是不能偷。」
「……」陸及嗤笑一聲,「什麼小偷連着偷六年?」
「反正怪怪的,要不我們還是給它擦掉吧。」
「嘖。」
「你很閒嗎?」
「你是不是忘了我們爲什麼翻牆?」
十分鐘後,他們從教室後門偷偷溜進去時,被老張當場抓了個正着。
簡燃被罰站的時候,蔫蔫地和陸及吐槽。
「後門那個座位怎麼搬走了呢,不然咱們就沒那麼容易被發現了。」
陸及眼皮都沒抬。
「你要是不去研究那個外星密碼,我們根本就不會被老張撞上。」
-12-
又過了兩天,高三年級集體拍了畢業照。
所有人都穿着校服,收拾得齊齊整整,青春洋溢。
連簡燃也把他那頭金髮染了回來。
老張眼睛有些紅,我湊過去時,剛好聽到他低聲說了一句。
「還是少了一個人。」
我眼睛驀地酸澀起來。
老張真的是個很好的老師,過去三年裏對我幫助良多。
他是教語文的,而我文筆還不錯。
他私底下一直在鼓勵我寫小說,寫散文,又給我找各種投稿的渠道,不動聲色幫我緩解了很多金錢上的困境。
高中三年,能成爲他的學生,是我的榮幸。
拍完大合照後,同學們三三兩兩跑到學校各處拍照留念。
陸及沒什麼興致,打算提前給自己放個學。
老張忽然叫住他。
「你,去把這束花放到教室後邊的儲物室裏。」
陸及揚了揚眉:「儲物室?」
「對,別亂放,就放在那張空桌子上。」
我有點驚訝。
那不就是我的桌子嗎?
老張是有意的還是無心的?
他應該不知道我和陸及的關係吧。
「行。」
陸及沒再多問。
我之前沒來得及帶走的作業和課本都整整齊齊地放在桌上。
陸及把花放下後,隨手翻開了那摞課本。
我的心一下提了起來——
陸及對安然的聲音很熟悉,所以我在學校裏從沒在他面前說過話,小心翼翼以防掉馬。
但我去年有一次不小心拍到過自己的字跡發給了他。
我的字一直比較好認,萬一陸及記起一點什麼……
好在,陸及剛翻到有筆記的那一頁時,教室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譁聲。
有記者扮作家長偷偷溜進了學校,想要藉機拍點陸及在學校的照片。
陸及冷着臉合上課本,毫不遲疑跳窗離開了。
-13-
我發現自己記性變差了許多。
拍完畢業照的第二天,我纔想起來,昨天是我的頭七。
而且昨晚,我沒有跟着陸及回家。
他開車甩開記者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有些疲憊,也逐漸跟不上他的速度。
我本來想回陸及家等他的,沒想到竟忽然在大街上睡了過去。
等我再醒來時,太陽已經高掛在正當空,高三的學生也已經上完早上的課準備喫飯了。
陸及趴在桌上,似乎是睡一上午了。
簡燃好不容易把他叫醒:「昨晚通宵打遊戲了?」
陸及像是做了個噩夢,醒了好久眼底還是有些失焦。
「沒打。
「不知道爲什麼,昨晚心率特別快,一直睡不着。」
他按了按額角,眉頭漸漸鬆開。
「不過剛剛睡了一覺,好點了。」
我不知道陸及是不是感應到了什麼。
但我想,我可能……確實待不了多久了。
-14-
高考前兩天,學校沒有再安排課程。
而是讓高三年級都回家靜心複習,調整狀態。
最後離校前那個下午,老張ṱũ̂ₐ安排了陸及負責班級衛生。
他倒也挺樂意的,畢業前爲班級做點貢獻。
其實高中三年裏,我和陸及也有過一次短暫交集的。
而且那次恰好也是做值日——
高二的時候,我和陸及的衛生值日就是排在一起的。
陸及一直都是花錢僱別人幫他弄。
直到快期末考了,大家都忙着學習,陸及只好親自來。
我們就按照值日表安排的,我負責掃地倒垃圾,他負責拖地擦窗戶。
全程沒什麼交流。
掃完地後,我準備去倒垃圾。
沒想到剛拎起垃圾桶,它的提手就斷了,垃圾撒了一地。
陸及聽到動靜後掃了一眼,沒說什麼,放下拖把過來幫我收拾。
我們一人勾着垃圾桶的一邊,穿過狹長的走廊。
疏離和沉默伴着我們走完全程。
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天的天空有些暗沉,算不得美麗。
甚至透着暴風雨欲來的氣息。
果然,等我們搞定一切,收拾書包一前一後離開教室沒多久,忽然就下起了傾盆大雨。
我遠遠地看到陸及掏出手機似乎準備打車,手機卻沒電了。
他也懶得等,把書包往頭頂一甩,直接就這樣衝進了雨幕裏。
等我走到校門口的公交車站時,陸及正渾身溼淋淋地站在一輛公交車內,煩躁無比地翻找錢包。
這天對他來說大概是平平無奇,甚至有點糟糕的一天。
但卻是我們三年裏唯一的一次交集。
307 路公交似乎靠站有一會兒了,準備開走了。
我走到車門下,拍了拍陸及的肩膀,把一直握着的兩個硬幣塞到他手裏。
他驚訝地回頭。
「是你啊……謝了,明天還你。」他匆匆說道。
下一秒,司機關了車門。
玻璃上淅淅瀝瀝的水痕一道接着一道,模糊了車內人的身影。
我看着漸行漸遠的公交,輕輕說了一聲。
「明天見。」
只可惜,第二天我生了場病,沒能回學校上課。
過了幾天我病好再回去時,陸及已經請了一個月假,去車隊參加訓練了。
後來我在我抽屜最底下的一本書裏發現夾着的五百塊錢。
我以陸及的名義,給了福利院捐了一千塊。
至此,那天那條走廊寂靜的風聲,以及那個泡在氤氳水汽裏的黃昏,就這樣,被我永久封藏了起來。
-15-
我的精神愈發不濟,半數時間都是在昏睡中度過的。
陸及似乎被氛圍帶着,也有些緊張,考前的兩天竟然還複習了一下。
考試時陸及也沒交白卷,他把能填的都填了。
我趴在他邊上,跟他一塊認認真真看試卷。
勉強也算參加了一回高考,彌補了一些遺憾。
最後一科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後,陸及第一個衝出學校。
門口被記者圍堵得水泄不通。
其中有一半是專門衝他來的。
陸及像一陣風一樣跑了過去後,他們才反應過來。
車上,陸及刪刪減減。
【你明天別來機場接我,太麻煩了,給我個地址,我到了直接去找你。】
然後他把手機音量調到最大,又把其他消息都屏蔽了,專心在家等回覆。
但一直到天黑,手機也沒再響起。
-16-
陸及的臉色越來越白。
兩個月前那件事終究還是在他心裏埋下了一根刺。
我知道,他肯定會往那個方向猜想的。
只是還沒等到回覆,他仍舊執拗地盯着手機。
晚上十一點,陸及的手機終於響起。
是我早就設置好的定時發送。
一共三條。
第一條是:【我有男朋友了,你別過來,也別再聯繫我了。】
陸及眼裏的光好像一瞬間就熄滅了。
他一遍一遍撥打我的號碼。
只是這些電話,註定不會再有人接聽。
【是你上次說的那個男的嗎?他是不是趁機跟你表白了?】
短短一句話,陸及打錯了八次。
【不是說好……會等我的嗎。
【對不起,是不是我讓你等太久了?
【你別答應他,我現在就去海城,我也能每天送你回家,以後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發出去的消息彷彿都石沉大海。
我從來沒見過陸及這麼卑微過。
【你和他在一起了,那我們之前的三年算什麼?】很久後,他尾音輕顫,不敢置信地問了一句。
【你對我那麼好,每天陪我玩遊戲,幫我解決遊戲裏的仇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陪我聊天聊到凌晨,難道都是可憐我嗎?】
他的眼神迷茫得像一隻溼漉漉的被遺棄的小狗。
我閉上眼睛,一遍遍對自己說。
沒關係,總會過去的,他只是習慣了我的存在。
等上了大學,認識了新的朋友,他就不會記得我了。
沒關係,總會過去的。
他還有很漫長的人生、廣闊的未來。
他很快會慢慢忘了我的。
甚至……再過一會兒……
他可能就要恨我了。
-17-
剛想到這,我的第二條消息就到了。
我告訴陸及,我其實一直都有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只是他之前去了外地讀高中,我太無聊纔會和別人一起打遊戲。
之前那次就是被男朋友發現了端倪,我想要斷掉聯繫才編造的藉口。
【剛剛考完試我男朋友來接我,他跟我說他其實已經全都知道了,只是怕影響我高考沒有說。
【他原諒我了,他真的對我很好,我也發現自己最愛的還是他。所以我們不要再聯繫了,我不想再做對不起他的事。】
陸及的眼睛幾乎是一瞬間紅了。
【什麼意思?所以我這些年都在當小三?
【甚至小三都算不上,我就是個備胎?】
我瞭解陸及,也知道怎樣才能讓他死心。
在醫院時,我就反覆算準了時間,還有陸及的所有反應。
因此很快,我的第三條定時發送來了。
我恬不知恥地讓他看在過往的情分上,別來海城找我。小城是非多,他要是來鬧一下,我的名聲就毀了。
【其實我們之間也沒什麼吧,就是聊聊天,打打遊戲。
【就到此爲止吧,我不會再回你消息了,這個微信我也不會再用。
【我男朋友讓我轉達你,再糾纏的話我們就報警了。
【你好自爲之。
【再見。】
-18-
陸及在原地僵坐了很久很久。
我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這幾句話相當於是將他的自尊和傲骨狠狠踩在腳下,踐踏得粉碎。
然後還不夠,我還親手把它丟到大街上,讓所有人來嘲笑。
我知道。
他不會原諒我了。
-19-
凌晨三點,陸及終於動了動僵硬的手指。
他狠狠地咬着牙,一字一句——
【如你所願。
【你最好永遠躲在海城,別出現在我面前。
【否則,你這輩子都別想好過。】
-20-
陸及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關了三天。
第三天晚上,他把寫好的賀卡和所有禮物都用剪刀剪碎了,丟到樓下垃圾桶。
又過了一夜,他把自己收拾好後,平靜地出門參加謝師宴。
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也彷彿從沒認識過安然這個人。
簡燃興沖沖地跑來。
「你怎麼這麼快回來了?我還以爲你要在那待十天半個月呢。
「怎麼樣,見到安然了嗎?」
但看清陸及的表情後,他敏銳地察覺到不對,選擇了閉嘴。
陸及一臉冷漠。
「以後,別在我面前提這兩個字。」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越來越透明的手掌。
心裏有種預感——
今天大概是我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天了。
-21-
同學們輪番向老張敬酒。
像是說好了今天非要灌醉他不可。
但沒想到,酒意上頭後,老張忽然哭了起來。
「沒來齊,今天也沒來齊,少了一個人。
「多好的一個孩子啊,成績又好,又懂事,怎麼就走了呢。」
大家愣了好一會,才意識到他在說誰。
「什麼意思?」
「安餘死了?」
「不會吧……她一個月前還跟我們一塊上課啊。」
衆人一陣唏噓。
簡燃知道多一點內幕,低聲同陸及耳語。
「我姐前幾天回家了,我也是忽然想起來,問了一下,沒想到安餘半個月前就去世了。
「聽我姐說,安餘真的挺慘的,她家裏也不管她,每次住院都是自己一個人。
「下病危的時候打了十幾遍電話才把人找來。
「最後她爸媽還一邊處理後事,一邊笑着打電話給她哥,問今晚要喫什麼。
「氣得我姐差點沒忍住打人了。」
陸及愣了一下,緩緩開口。
「她之前幫過我一次,我坐公交錢包落教室了,是她借錢給我的。
「不過我和她沒怎麼說過話。」
他微微凝眉,回憶着。
「只記得她坐在後門,成績很好,卻總是請假。」
「是啊,我就記得她什麼班級活動都不參與,原來還以爲是性格太內向,沒想到是身體原因。」
簡燃嘆了口氣。
「挺好的女生,怎麼就……唉。」
我聽到一羣人談論着關於我的話題,疲憊地睜開眼睛。
有點欣慰地笑了笑。
我這一生親緣淺薄,也沒有什麼朋友。
偶爾同學聚會還有人記得我,便已經值得我高興。
-22-
這頓飯一直持續到天黑才散場。
高考完好不容易放肆一回,許多人都喝得東倒西歪了。
陸及倒是滴酒未沾。
也沒人敢灌他酒。
「你暑假準備幹嘛?」簡燃還是不死心,拐着彎打聽「安然」的事情。
「去 y 國,車隊要封閉式訓練兩個月。」路燈下,陸及沒什麼表情。
「今晚的飛機,一會我直接去機場。」
簡燃識趣地沒再問下去。
飯店門口的路燈下,曾經ƭűₘ的同學們三三兩兩互相告別,各奔東西。
我感覺到身體一點點在消散,像一陣煙霧一樣。
我想,我也是時候告別了。
其實很多年前,在京城的某盞路燈下,我和陸及也有過一場分別。
-23-
很多年前的那一天,我在九中後面的小巷子裏被小混混敲詐勒索。
他們搜完我的書包沒找到錢,氣得要拿磚頭砸我。
是恰巧路過的陸及救了我。
我報完警跑回去時,他正巧從小巷子裏走出來。
一行血順着他的眉尾滑下。
他毫不在意地擦了擦,又隨手把手裏的東西拋給我。
「你的書包。」
然後頭也沒回地走了。
劫後餘生,我剛回到家,安毅上來就給了我一耳光。
就因爲聽到鄰居的一句,安家小女兒身體不好還次次考第一名,比她那個不學無術的哥哥強多了。
我的父親母親就坐在沙發上,同樣面色不豫。
「安餘,你明天別去學校了,反正你書讀了也沒什麼用,別人還會拿來和你哥哥比。」
「咱們家就你哥這麼一個獨苗,被人笑話可怎麼行?」
「你出生的時候,家裏爲了你的病前前後後也花了快一萬塊錢了。爸媽一直教你的,做人要懂得感恩,不能貪心。」
「你放心,我們也不是那些狠心的父母。你就在家做做飯乾乾家務,我們保準好好養你到你走的那天。」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被告知自己是個累贅。
所以面對父母苛責,哥哥姐姐刁難,我都能忍則忍,因爲不想再給他們徒增煩惱。
可那一刻,我終於清楚地意識到一件事。
——原來我的家人一直在等着我死。
法律和道德讓他們不敢揹負遺棄的罪名。
可他們內心深處只期盼着我自己早些乖乖死去,好成全他們慈父慈母的美名。
我以爲他們對我還是有點親情的,可原來一點都沒有。
他們從來沒有一個人願意對我說一句,別放棄,好好活下去。
哪怕是哄騙我。
那年我十四歲,深夜遊蕩在大街上。
覺得人生難以爲繼,了無生趣。
我站在天橋上,伸手感受着風。
身後忽然有人把我扯了回去。
「我說這書包怎麼有點眼熟。
「你是下午的那誰對吧?」
陸及臭着臉,額頭和手臂比下午又多了不少新傷。
「你在幹嘛?想跳下去啊?」
他似乎是想罵我,想了想又憋了回去,試圖給我「講道理」——
「我救了你,你的命就是我的。
「我沒讓你死,你就不許死。
「給我好好活着,聽到了沒?」
我愣了很久。
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他滿意了。
然後翻遍全身上下,翻出五百塊錢塞到我書包裏。
「行了,回去吧。
「要是再有人欺負你,你就到九中高一(2)班來找陸及,我幫你打得他們滿地找牙。」
他站在路燈下,瀟灑地衝我揮手。
他身後的那盞燈光昏暗無比,卻一下照亮了我的前路。
後來我信守承諾,好好活了下來。
我沒有浪費過一天生命。
一直到今天。
時間終於走到盡頭。
-24-
路燈下的陸及比四年前更加恣意,也更加自由。
不變的,是他依然比身後的路燈還要明亮百倍。
從第一次在小巷子裏見到陸及,我就知道,他未來一定會成爲光芒萬丈、最最耀眼的人。
雖然我沒辦法親眼見證他成爲賽場傳奇的那一天了。
但是沒關係。
陸及。
真的很高興,我這短暫的一生中,能遇見你。
-25-
這場告別進行得悄無聲息。
陸及依舊揮了揮手。
然後,他去往機場,我走向彼岸。
最後一陣風吹過。
一切煙消雲散。
陸及番外
-1-
我沒說謊。
確實要去 y 國訓練。
我也確實要去機場。
不過機票是去海城的。
訓練一週後纔開始。
我不是爲了那個騙子。
我只是不甘心。
海城作爲一座美麗的海邊城市,也是我期待了很久的畢業旅行。
行程酒店我都訂好了,總不能因爲她,說不去就不去了吧。
海城又不是她家的,憑什麼?
當然,我不會去找她的。
她竟然還怕我糾纏?
呵。
純純多餘擔心。
我最討厭騙子了。
-2-
沒想到今晚去機場的路這麼不順。
先是收到機場暴雨延誤的消息。
然後陸司霆和秦穎像是約好了一樣,輪番找上我。
陸司霆迫不及待地給我介紹對象。
其實他就是自己生不了了,希望我趕緊找個女人生孩子,生完他好一腳踢掉我這個礙眼的繼承人。
而秦穎像是完全忘了自己上次在電話裏是怎麼撕破臉的,又好言相勸讓我跟她出席發佈會,好幫她破除母子不睦的傳聞。
不得不說,他們演技真的都挺好的。
就像當年他們倆明明是商業聯姻,私下也各自情人不斷,卻還要在鏡頭面前演繹着傾城之戀。
後來我兩歲那年,陸司霆遇到了他此生的真愛——秦穎公司新來的實習生。
聯姻就此破裂。
他一邊頭也不回地丟下我走了,一邊還要在鏡頭面前假裝哽咽,說自己總有一天會從前妻那搶到兒子撫養權的。
而秦穎的演技更是有過之無不及。
她明明也恨極了我,將我視作人生污點,卻還是拿走了我的撫養權。
因爲她要營銷單身母親獨立帶娃的人設。
她頻頻帶着我出入公共場所,在鏡頭面前一邊開新品發佈會,一邊唱搖籃曲,騙得了大量女性用戶的信任。
而私底下,只要是沒有外人在,她就會一直把我關在房間,因爲不想多看我一眼。
喫飯也只讓人從牆上的小窗口遞進去,美其名曰讓我靜心學習。
我像是一隻被圈養着隨時準備登臺表演的動物。
最長的一次,我被關在房間裏一整個暑假。
當然,我只要有一丁點惹她不高興,或者試圖反抗,迎接我的也是和動物一樣的待遇——打罵,捱餓,或者罰跪一整個晚上。
小時候,我還騙自己,說秦穎這是爲了我好。
哪怕她生了二胎,毫不猶豫把我賣回給不能生了的陸司霆,我都還是騙自己,她是迫不得已,她對我應該還是有一丁點感情的。
直到三年前,她時隔兩年忽然聯繫我,說要給我辦生日會。
我去到才知道她是因爲要作秀——她有一款教育產品要上線了。
後來,我不過是想去看那個二胎一眼,她推門看到後,直接把手邊的檯燈狠狠砸向我。
我額角縫了二十一針,從此終於死心。
-3-
秦穎還在喋喋不休,甚至又試圖威脅我。
我給她發了一段錄音。
是當年她砸完我後,發了瘋一樣問我是不是要害死她的二胎的錄音。
於是她徹底老實了。
說起來。
這段錄音還是那個騙子幫我錄的。
我當時跟她說了一下秦穎要給我辦生日會這件事。
她忽然說她沒見識過上層社會,問我能不能全程跟她通話。
事後我問她,她只說了一句。
「愛和不愛還是很明顯的。」
……
又不小心想起那個騙子了。
我有點煩躁。
今晚肯定是去不了海城了。
把秦穎和陸司霆處理完後,我改簽了明天唯一一班飛機。
-4-
第二天出發很早,經過九中時。
我想起來我高考完還一直沒回過學校。
還有時間。
於是我停好車,打算順路去拿一下畢業照還有檔案什麼的。
拿到手後,我沒做停留,準備離開。
經過教學樓樓下的電子屏時。
上面好像在播放什麼學生採訪。
我完全不感興趣。
但剛準備抬腳,我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幾乎是一瞬間,我瞳孔驟縮。
那個聲音只有短短的「加油」兩個字。
一閃而過。
但這個聲音,我不可能聽錯!
我回頭的一瞬間,畫面變換,說話的又換成了另一個人。
剛剛的女生我只捕捉到一個身影。
其他什麼都沒看清。
-5-
根本來不及思考。
我轉身跑向學生會的辦公室。
這些活動一向都是他們負責的!
剛好,學生會辦公室裏有我認識的人在。
但他說視頻是很久以前的了,他們隨機在學校裏找人,對自己的高中生涯說一句話。
採訪拍了近千人,也剪輯成了很多段,電子屏上面的都是負責的老師提前安排好,然後隨機播放的,他也不清楚播的是哪一段。
我聽得越來越煩躁。
不知道爲什麼,我的心跳快得像要跳出來。
很久沒再犯過的病的胃一下子像是被揪成一團,痛得我額角止不住冒汗。
我讓他把全部視頻都找出來。
我一個一個找。
我就不信我找不到。
-6-
我用三倍的速度飛快掠過。
聽了兩個小時終於聽了一大半。
忽然,我猛地按下暫停鍵。
畫面停在一個女生那裏。
有點眼熟。
我可以肯定她是我們班的。
只是我一時認不出來。
或者說,不敢認出她來。
我立馬翻開剛拿到手的畢業照。
可從頭翻到尾,都沒有找到這個女生的存在。
胃越來越痛。
確實還有一個人,沒來得及拍畢業照。
簡燃說,她叫安餘。
老張說,她已經死了。
死了?
我笑了一下。
一定是哪裏出錯了。
可能老張年紀大了,記錯了也說不定呢。
-7-
「你臉色怎麼這麼白?」
老張果然還在學校。
我Ṭü₄拿出拷貝到手機上的視頻。
他看了我一眼。
「你之前和安餘有聯繫?」
我眼前一片空白。
果然是安餘。
我記得她。
坐在教室的後門。
成績很好,但身體不太好,經常請假。
人很安靜,但很善良。
曾經借給過我兩塊錢坐車。
主治醫生是簡燃的姐姐。
父母對她很不好,她住院手術都是自己一個人。
……
半個月前,因爲心臟病去世。
……
-8-
「你怎麼忽然問起她了?
「不過也好,也不枉她喜歡你一場。」
老張又開始絮絮叨叨。
「她之前不小心夾了張草稿紙在作業裏,其中一面寫滿了你的名字。
「上課也沒少往你那邊看,我就知道她喜歡你。
「那個孩子真的,過得太辛苦了。我之前去家訪,她就住在幾平米的雜物房裏,她父母真是……」
我只覺得一陣眩暈。
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忽然想起什麼。
我衝回原來的教室。
她的桌椅還是好好地放在儲物室裏。
一陣風吹過,桌子上的書本被吹開幾頁。
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安然的字跡。
她寫安字的時候,中間那一橫總是會拖得很長。
桌子上的一片幹了的花瓣被吹落在地。
我親手放上去的那束花估計已經枯萎,被人丟掉了。
原來……
那天讓我送花,是這個意思。
原來如此。
-9-
我從老張那要來了安餘家的地址。
走到那個小區時,我忽然記了起來。
我曾經來過這裏。
四年前,我從天橋上救了一個女生。
後來還是有點不放心,我遠遠地跟着她到小區門口才離開。
電光石火間,記憶串成一條線。
天橋上那個女生的面孔也變得清晰起來。
是安餘。
忽然,我反而出奇地平靜了下來。
敲開安家的大門後,沒想到那個中年男人是陸氏集團旗下一個小企業的員工。
我不認識他,但他認出我了。
我對他說,安餘曾經得罪過我,我是來找她算賬的。
那個男人一拍大腿,和我同仇敵愾。
「陸少爺,你放心!那個不孝女已經死了,保證以後不會再硌硬你!」
說着,他又列舉出安餘的種種罪證。
他說,初三課業壓力大,他也是爲了安餘的身體着想,想讓她休學。
沒想到她白天出去了一趟之後,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
也不知道受了誰的唆使,竟然對付起自己的父母來。
不僅錄音了他們的話斷章取義,還威脅說如果不讓她讀完初三,就到處宣揚他們重男輕女,逼迫自己的女兒退學在家等死。
氣得他把她的書包和課本一把火燒了,沒想到她還是不死心。
最後他們沒辦法,只好又讓她讀完了初三。
後來高中的時候她自己搬出去了,終於不在他們面前礙眼。
可沒想到她賺了點錢後,卻完全沒想着孝順父母。
於是他們也懶得管她,醫院打電話來他們也不去。
只當自己沒有這個女兒。
「但天底下哪有狠心的父母,最後還不是要我們去給她收屍?
「要不說她真是沒良心,聽說她打遊戲寫小說賺了不少錢,死後卻竟然全部捐了,都不留給自己家人。
「這個女兒真是白生白養了唉。」
-10-
我最後去了一趟醫院。
簡燃的姐姐簡溫正準備下班。
「其實, 她小時候是有手術機會的,雖然不保證能痊癒,但起碼多活個十年二十年的, 絕對不成問題。
「可她那父母!只給她做了點檢查後就直接放棄了!
「安餘真的是很乖的一個女孩子,也不喊痛, 醫生護士讓怎麼治就怎麼治。
「之前查房的時候就經常看到她在給別人當代練,或者寫小說賺錢。
「能看得出來, 她也很努力想要活下去。
「只是太可惜了。」
我點點頭。
「嗯, 知道了。」
我覺得我此刻表情應該也很正常。
但簡溫忽然喊我等等, 然後回辦公室拿出一個白色信封。
「安餘走之前交給我的, 說如果有天有一個男生向我問起她的事情, 就把這個給他。
「簡燃之前就忽然跟我提起安餘的名字,我差點以爲是他, 但看他的表情, 不像是和安餘有什麼糾葛。」
「你……」簡溫頓了頓, 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一定希望你好好的。」
-11-
那封信我沒有打開來。
晚上回到家, 我打了個電話。
然後我如往常一樣,平靜地喫飯洗澡。
躺在牀上時。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和安餘其實有幾張合照的。
我記得是一年前的校運會。
大家都跑到下面看接力賽了。
我懶得下去,就待在看臺上。
有個攝影部的朋友拿着相機到處拍照,就對着我拍了幾張。
後來他把那些照片發給我。
拍得挺好的。
我準備發給安然看。
但點發送前, 我忽然注意到我身後還有一個身影。
她應該沒注意到有鏡頭。
但每一張,她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那個眼神太專注了,我怕安然多想。
於是最後發送之前, 我把照片都剪裁了一下……
……
我立馬從牀上爬起來。
找了一夜的照片。
我只找到了其中一張。
然後我終於感覺到疲憊。
眼睛一閉,直接昏睡過去。
-12-
這一覺我睡了兩天兩夜。
醒來時,之前打的那個電話有了下文——
安毅從前兩年剛上大學開始,就學會了賭博。
他們家已經幫他還了一百二十萬,還剩六十萬。
而安剛爲了給他填補窟窿,曾經挪用過一筆公款。
雖然後來他靠着收受賄賂補了回去了。
但,我自然不會放過他。
兩項罪名一起追究,他這輩子算是完了。
而安毅他媽被人舉報之前走後門拿到的工作。
於是最終她和她那個處長父親被雙雙開除了。
這一家子失去收入來源後, 已經沒法還賭債了, 而安毅私下還在繼續賭。
我把他們的所有信息都透露給了賭場,很快,他們就會帶着工具上門了。
做完這一切後,我看了眼日期。
六月十五號。
正好是安餘的生日。
但我忽然覺得不對——
我找老張確認了一下。
果然。
生日也是騙我的。
她真實的生日是六月十三。
已經過了。
「小騙子。」
我氣笑了。
-13-
我把家裏的門窗關好。
小心翼翼拆開了那封信。
其實我猶豫了很久。
理智告訴我,不應該再相信那個狡猾的騙子。
但, 這畢竟是她留下的最後的書信。
-14-
信是手寫的。
字跡歪歪扭扭。
只有短短幾行字。
-15-
陸及:
你還是發現了一切。
對不起,我騙了你。
請你不要難過。
你看,我這一生已經很精彩了——讀書我三年都是全班第一, 遊戲裏我站到過巔峯, 寫小說我也收穫了不少讀者的喜愛……
很多年前答應過你好好活下去,我沒有食言。
陸及, 我真的很愛這個世界。
所以請你幫我多看它幾眼吧。
然後下輩子講給我聽。
2024.05.21
安然/安餘
後記:
比賽報名截止的最後一天,去年橫空出世的黑馬、陸家的繼承人陸及終於再次出現。
此後十年,賽車場幾乎成了他的統治區。
連着拿了十屆的冠軍後, 他也成爲了賽道上永遠的傳奇。
而這十年間,陸家和秦家先後落入了他的掌控。
他性格平和,樂善好施。
但在三十歲生日的前一天。
陸及不幸遭遇了一場車禍。
根據他生前的遺囑。
他的所有財產將全部捐獻於各種疾病的攻克以及患病家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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