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頂頂邋遢,是個人人嫌棄的酒鬼。
直到他離開後,我才知道,他曾是上京人人吹噓的年少輕狂的小侯爺。
他曾救得千萬人命。
可他救得了天下,唯獨沒救得了我阿孃。
「你阿孃是世間頂頂聰慧的女郎,她本該如我一樣肆意張狂。
「可她命不好,爲了我入了後宅,死在後宅,再無聲息。
「我對不起她,對不起你。
「可我,真的……好想她。」
-1-
阿爹離開的時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正午。
我蹲在門口一邊曬着太陽,一邊掐着頭上的蝨子。
蝨子跳得快,我要用髒髒的指甲用力地對掐。
一聲幾不可聞的爆裂聲後,甲面上就多了一個黑點。
我將黑點抹在衣服上,等着阿爹打好酒回來的時候,給我帶上兩個肉包子。
隔壁的花大嬸拿着篦子給她女兒一點點地梳理着頭髮,注意到我偷瞄的眼神,忍不住樂了:「狗蛋,不行勸勸你爹,好好收拾收拾,給你娶個娘回來,也能有人給你理理這狗刨的頭髮。」
我癟嘴:「我有娘嘞。」
「你那娘都死了來年了,有和沒有一個樣。」
花大嬸說着就忍不住又樂了:「行了,別拿你那小狗眼瞅我了,把我之前給你的篦子拿來,我也給你梳梳。」
我立刻忘記她剛纔說的話,從懷裏掏出洗得乾乾淨淨的篦子遞了過去。
「給。」
花大嬸接過篦子,讓我躺在她的腿上,一點點地給我梳着頭髮。
「說來也怪了,你這天天不洗頭,頭髮還又黑又亮,也不打結,和你爹那頭雜草一點不一樣。」
「隨我娘。」
我眯着眼,偷偷將頭埋得更深一點。
花大嬸嘴裏絮絮叨叨着什麼,手卻很輕。
我悄悄將頭埋得更深一點,閉上眼,假裝是我娘在幫我篦頭髮。
陽光照在臉上,暖烘烘的,連花大嬸的絮叨聲都可愛很多。
篦完發,天都快黑了。
花大嬸收了凳子,牽着她的小閨女回了屋,臨走時還不忘叮囑我:「你爹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晚上睡覺把房門都鎖好。有事就敲一聲鑼,我聽到了就讓你叔過來看看。」
我遺憾地站起來,重新坐回門口:「爹今天回呢,他說今天給我帶肉包子。」
「嚯,看來你爹最近手氣不錯。」
「嗯!」
「嗯個屁,讓你爹把這些錢省下來娶個正經媳婦纔是。」
花大嬸說着,又忍不住罵了幾句。
我不想讓爹給我娶後孃,但我喜歡花大嬸,所以她說話不好聽,我也不會像對別人一樣罵回去。
她是爲我好呢。
爹說我是一個好狗蛋,能分清好人壞人。
花大嬸就是好人。
好人偶爾犯點錯,是可以被原諒的。
-2-
送別了花大嬸,我繼續蹲在門口等着阿爹。
阿爹是個酒鬼,卻是個言而有信的酒鬼,他說今日回,就一定會回的。
-3-
可這一次,阿爹失言了。
我在門口等了整整一夜,阿爹沒有回。
夜晚的星子跟着我一起等,可天亮了,星星迴家了,阿爹還沒有回。
我心裏莫名很慌,踉蹌着走到花大嬸門口用力地叩響了門。
「嬸,嬸!」
我一開始聲音還很輕,後來不知道爲什麼越來越大。
等到花大嬸裹着衣服出來的時候,我的聲音已經尖利沙啞得不像話。
「狗蛋,咋了,你爹呢?」
「爹沒回……爹沒回來。」
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哭,只是無助地重複着:「爹說給狗蛋帶肉包,可爹沒回,也沒有肉包。」
花大嬸臉色大變,幾秒之後,她轉身就往屋裏跑。
「當家的!當家的!出事了!」
-4-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樣子有多可怕。
期間似乎有很多人拉我,扯我,又好像有很多人和我說話。
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多人,也從來沒有那麼多人和我說過話。
「才十六歲呢,可憐哦。」
「以往瘋瘋傻傻的,還有個爹在。現在……唉!」
「要我說,肯定是這小丫頭克親,咱們可得離遠點。」
我站在門口,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狗,茫然地看着那些人開合的嘴。
直到我被一個懷抱緊緊抱在懷裏。
花大嬸摟住我,對着看熱鬧的人羣怒喝出聲:「一個個沒屁眼的玩意,狗蛋她爹喝死了和狗蛋有什麼關係?狗蛋她娘命不好,生孩子把命生沒了,又怎麼能是孩子克的!
「這孩子命夠苦了,你們還一個個說風涼話,還是個人種啊!
「我告訴你們,狗蛋她爹救過我們當家的。以後狗蛋就是我們家孩子了,誰要是說我們家孩子一句不好,別怪老孃提刀砍你。」
花大嬸的聲音很大,很兇,但是意外地讓人安心。
-5-
我被帶到了花家。
花家大叔和她閨女都很歡迎我的到來。
可我不願意去。
花大嬸是好人,我不想克她。
那場鋪天蓋地的白色之後,我還是偷摸跑回了自己家。
沒有喫的東西,我就挨家挨戶去討。
沒有穿的,我就把我爹那些衣服一層層裹在身上,就像他還在一樣。
花大嬸很無奈,見着我就哭。
我怕她哭,她要是哭,我就跟着去她家喫晚飯。
等她不哭了,我再偷偷摸摸回去。
我想花大嬸長命百歲,所以我不能跟她親近。
我牢記村裏人的話,天天轉着圈地躲花大嬸。
我記着阿爹的話,要喫飽,要穿暖,要努力地活。
可阿爹沒教,生病了要怎麼辦。
-6-
一開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生病了。
只知道自己很熱又很冷。
兩種矛盾的感覺在身體裏交織。
我憑藉着本能敲響花大嬸家的門,只來得及喊一聲,就倒在了地上。
再次醒來,已經是三日後。
花大嬸神色複雜地守在我身邊。
「狗蛋啊,你之前也沒有說你生得這樣好啊。」
我歪頭:「我?」
我低頭,手上和身上的泥灰已經被搓洗得乾淨,露出白皙卻蒼白的膚色。
這是阿爹不允許的。
花大嬸捧來銅鏡,讓我看看自己。
鏡中的人兒,雖然消瘦,難掩絕色。
我對着鏡子愁眉,吐舌頭,做鬼臉。
鏡子裏的仙子也跟着做出一樣的動作。
「這是我?」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花大嬸:「我這麼好看!」
花大嬸在一邊嘆氣:「原本我還奇怪,你爹爲什麼手裏有錢,還讓你天天蓬頭垢面的……這張臉,放在這地方,要怎麼才能護得住啊。
「不過看到你這樣,我算是明白爲什麼阿爹不肯續娶了。有你娘珠玉在前,咱們這小地方可比不過啊。」
花大嬸又開始絮叨了。
但這一次,我沒有打斷她。
就這麼一次,讓我貪戀一下有孃的感覺。
今天之後,我還是要做回狗蛋的。
花大嬸也是這麼說的。
乞丐雖然邋遢了點,但不會招來那麼多麻煩。
等到年紀再大點,尋個好人家嫁了。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我不懂什麼是什麼意思,只是順着花大嬸的話點着腦袋。
花大嬸是好人,好人的話要聽的。
-7-
我記得阿爹說過的所有好人的好。
唯獨忘記了一條,好人是不長命的。
又一次討飯回來,花大嬸門口圍了很多人。
她家兩歲多的小閨女站在門口,眼裏包着一泡淚,要掉不掉地掛着。
「狗蛋,有壞人,跑。」
她走路還不順當,嘴裏卻一遍遍地重複着。
周圍人見到我來了,議論聲更大了。
「早就說了,這小乞丐就是克親,花家非不信。這下好了,說不定一家人都得摺進去。」
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是我知道「摺進去」是什麼意思。
沒敢帶着小丫頭進去,我將她託付給門口看熱鬧的熟人,自己衝了進去。
出乎意料的,屋子裏很乾淨。
花大嬸和花大叔跪在中間,聽到動靜,錯愕地轉頭看我。
「你,你這乞兒怎麼進來了。今天沒飯,快滾!」
我沒有理會他們焦急的神色,抬頭看向坐在中間椅子上的人。
背對着光,我看不清她的神色。
只知道她穿着一身波光粼粼的紅色長裙,一頭從未見過的釵環,宛如神仙妃子一樣。
而她的手裏,正搖晃着一個頗爲眼熟的翠綠環佩。
那是我阿爹留下來的。
-8-
「大人勿怪,這小乞兒是個傻子,平日討飯討習慣了,我這就趕她走。」
花大嬸站起來,用力地推搡着我,語氣兇狠:「還不快滾!」
我站着不肯動。
從那個玉佩開始,我就知道,這事是因我而起,我絕對不能就這麼離開。
「且慢。」
神仙妃子說話了,聲音如玉石敲擊,清冷冷的好聽。
「小乞兒,你盯着這玉佩這麼久,是不是認識這玉佩的主人?」
我感受到那人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還沒等我說話,我的胳膊就傳來劇痛。
是花大嬸。
她看着我的眼神帶着警告,轉身對着女郎磕頭:「大人,這就是我撿來的玉佩,是我財迷心竅,我真不知道這玉佩的來歷啊。」
「噓。」
女郎豎起食指,比在嘴前:「太聒噪了。」
立刻有人上前堵住花大嬸的嘴。
我心裏一急,還沒來得及說話,女郎又開口了。
「這是我一位王叔的東西。
「我這位王叔已經失蹤了幾年,我們找了他幾年,卻一點音訊都沒有。
「我們都打算放棄了。
「結果你猜怎麼着,就在我準備返程的時候,你們這邊的富戶送來了一枚玉佩,說是孫媳婦的定親信物。」
說到最後四個字的時候,女郎的聲音帶着幾分笑意:「他們沒有見過這麼好水頭的東西,哪怕是定親的東西,也迫不及待送來討好我。」
接下來的事,都不用女郎再說了。
女郎也沒有繼續說的意思。
她站起來,慢慢走向我,裙子在地上滑動,像水一樣。
她貼近我的耳朵,清冷的松香味將我包圍:「我看到玉佩真的很生氣。明明,這是王叔和我父親交換的定親信物啊。」
我瞳孔猛地放大,不敢置信地看着女郎。
「我真的很生氣。」
女郎嘴角的笑冷硬無比:「我真的沒有想到,我的未婚妻會拿着我的貼身玉佩充作和別人的定親信物。」
「我,我不知道。」
不僅我被嚇到了,整個屋子的人呼吸都一窒。
「當然,王叔當時的原話是『若是有緣,就皆爲兒女親家。若是無緣,那便是異姓姐妹也無妨』。」
呼吸聲又恢復正常。
「所以……」女郎後退一步,看着我,「你知道這玉佩是怎麼回事嗎?」
-9-
「這是我的玉佩。」
我終於能將話說完了。
「和花家沒有關係,求大人放過他們。」
我學着花大嬸的模樣跪下去。
女人的裙子在眼前,我縮了一下,不敢觸碰。
屋子裏重新靜謐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隻手抬起了我的下巴。
我被迫仰頭,對上了女郎俊美無雙的臉。
「這是第一次。」
「嗯?」
我疑惑地回望過去。
女郎聲音很低,眼神卻滿是殺意:「下次你再爲別人下跪,本……小姐,定會讓那人被千刀萬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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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說完那句話之後,將我拉了起來,向門外扯去。
我跌跌撞撞地跟上她的步子,還不忘回頭喊花大嬸和花大叔。
女郎有些不耐煩:「我又不是怎麼樣他們,瞅你這擔心的樣子。」
「他們還跪着呢。」
「跪着少不了一塊肉。」
女郎語氣很兇:「再多說一句,我就親自剜一塊肉下來。」
我:「……」
我不敢說了。
可花大嬸的閨女還在門口呢。
好在這次沒等我開口,就有人主動上前接過孩子進了屋子。
「屬下會看好花家的。」
注意到我驚恐的眼神,女郎臉上終於露出第一個真實的笑:「現在花家就是風箏線,專門拴住你這隻小風箏。風箏要是跑了,線就沒用了對吧。」
我擠出一個苦笑:「看,看姐姐說得……我還想跟着姐姐喫香喝辣呢,怎麼會跑呢。」
女郎腳步一頓,猛地貼近我:「你剛纔喊我什麼?」
「姐,姐姐……」
正當我以爲自己喊錯了時候,她又笑了:「喊得不錯,花家今晚加盤四喜丸子。」
我眼睛一亮,嚥了咽口水,長這麼大,我就喫過三次四喜丸子呢。
有點記不清丸子的味道了。
女郎沒注意我的小動作,心情頗好地拉我進了馬車。
馬車內部裝飾很豪華,裏面能容納三五個人的樣子,中間的小桌子上擺着糕點和香。
味道和女郎身上的一樣。
我手足無措地蹲在馬車門口,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愣着幹嘛,進來啊。」
女郎瞪着我,不知道想到什麼,臉色又不好看起來。
我連忙滾進去,縮在角落,不敢弄髒這塊地方。
「花家還說你老實,嘴說不出什麼話。我看剛纔喊我姐姐的勁頭,不也是挺甜的嗎?」
我繼續傻笑。
原本嘴巴是笨的。
清溪鎮沒有人願意和我講話,花大嬸也不是每天都有空。
久而久之,就不怎麼會說話了。
阿爹走了之後這幾個月,我每日在村裏討飯,慢慢地就學會了說吉祥話。
時間一久,自然而然地就學會了看人臉色。
-11-
見我這樣子,女郎不知道又腦補了些什麼,斜靠着靠枕,時不時斜眼看我一下。
我只當不知,抱着腿坐好,思索女郎的來歷。
她之前說了王叔,應該是我爹。
就是不知道這個「王」是皇家的那個王,還是姓「王」。
可當我試圖把我爹那個邋遢的模樣和皇家聯繫到一起時,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絕對不可能。
我爹,怎麼會是皇家的人。
他要是皇家的人,怎麼會過得這麼悽慘,怎麼會……因爲醉酒離開我。
馬車吱呀吱呀地轉着,直到香爐裏面的煙都消失了,馬車才停下來。
「主子,行宮到了。」
外面有男聲在馬車邊小聲開口。
女郎伸腿踢了踢我:「別蹲着了,下去把自己洗刷乾淨再來見我。」
我下意識捂着臉,想說我爹不讓。
又想到面前這人應該是知道什麼,這說法對她沒用。
只能老老實實跟她下了馬車:「我沒換洗的衣裳。」
「房間裏面給你準備了。」
「我身上很髒。」
「我讓僕從給你燒了三鍋水,夠你洗遍的。」
「我,我……」
我了半天,面前人一副「你接着編」的樣子。
「我擦不到後背。」
我壓低聲音,不敢讓別人聽到:「能找個人給我搓搓嗎?」
女郎臉色變了又變:「那些人也配?」
「那我怎麼洗啊。」
我也來了脾氣,舉着自己一層疊了一層的袖子往她面前舉:「你聞聞,我出生到現在就沒洗過幾次澡,髒得不行。你要是不嫌棄,我去涮一下再上來也行。」
「放你爹的……胡言亂語。」
女郎閉了閉眼,再開口,一副英勇就義的樣子:「本殿……小姐親自給你搓。」
-12-
女郎說到做到,真的給自己繫了根帶子就跟着我進了浴房。
一開始我還有些不習慣,後來想着她也看不見,乾脆就放開了。
「脖子也要搓搓……胳膊也要!屁股!姐姐,我屁股蛋兒也髒……」
女郎的臉在水霧中紅得不像話。
隨着我越發得寸進尺,她的手勁也越來越大。
直到我拉着她的手往前伸去,她終於忍無可忍地摔了帕子。
「就這樣可以了!抓緊給我上來換衣服。」
「哦。」
我一臉意猶未盡。
真可惜。
我還記得花大嬸給她閨女洗澡的時候,也是這樣輕柔地一邊罵着一邊搓洗。
她閨女當時還不會走路,兩條腿一蹬一蹬地濺起水花。
我還沒到濺水花這步,女郎就生氣了。
也對,才和女郎認識呢,自己是有點過分了。
但是我太想感受母愛了,只要有一點點機會,就會不自覺地去模仿。
這不好,要改。
我一邊將這點記着,一邊出了浴桶。
-13-
女郎準備的衣服很好看,但我不會穿。
粗粗攏了一下後,還是去求助女郎。
女郎正坐在窗邊喝着茶。
夕陽從窗框探進來,給她的臉上添上幾分紅霞,襯得人越發嬌美。
「姐姐……」
我情不自禁喊出聲。
女郎應聲轉頭,下一刻,嘴裏的茶水噴出去個乾淨。
「喀,喀喀,你衣服怎麼不穿好就出來了。」
她一邊說,一邊轉過頭去不看我。
我無辜歪頭:「太複雜了,我不會,你能幫我嗎?」
「我,喀,我幫?喀喀喀……」
女郎咳嗽得更厲害了。
我有點心虛。
女郎畢竟是大家女,怎麼能做這種下人做的活。
想到這兒,我又主動開口:「或者幫我找個會穿衣服的人也可以,剛纔馬車那邊……」
「不行!」
女郎聲音更大了。
她扭過頭看了我一眼,又扭頭看向窗外。
直到我打了一個噴嚏,才哆嗦着抓起丟到一邊的帶子重新系到眼上。
「過來。」
她的聲音啞了許多:「小姑娘家家的,一點都不注重自己的清白。」
我瞅着自己洗得白嫩的胳膊,有些奇怪。這還不清白?
等等,花大嬸曾經說過,自己的容貌跟仙子一樣,女子見了都會嫉妒。
難道女郎也是一樣?
可明明她長得也不錯啊。
仗着女郎看不見,我將她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最後視線落到女郎前身,我恍然大悟。
原來癥結在這兒!
雖然我饅頭小小,但女郎姐姐比我大那麼多,也是一樣的小。
這肯定是她的傷心事!
我還能有長大的機ŧū²會,但她這樣子,是定型了的。
想到此,我挺了挺身子,大方開口。
「沒關係的姐姐,以後等我長大了,給你隨便摸摸,你不要不開心。」
女郎手一頓,驚天咳嗽從喉嚨爆發。
「閉嘴,再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花家的伙食改成一天一頓飯。」
我立刻捂住嘴,示意自己會老實的。
花家也不容易,難得能喫上幾頓好的,要是因爲自己沒了,那該多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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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完畢,女郎幫我擰乾了頭髮,又爲我點了點胭脂,最後讓人捧來了西洋鏡。
這鏡子可比銅鏡看得清楚多了。
我愣愣地看着鏡子中的自己,再次看呆了。
「錯不了,和王嫂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女郎姐姐的臉也在鏡子中出現。
她從身後攏住我,聲音帶着幾分懷念:「但你比她更美……狗蛋兒啊,你要是回了上京,哪怕什麼都不做,光是站在那裏,就會讓上京的天變一變啊。」
我摸上自己的臉,有些好奇:「是,因爲阿孃嗎?」
「不止。」
女郎從自己頭上抽出一根髮簪,幫我把頭髮挽起一部分。
「狗蛋,你有九分像王嫂,一分像王叔……但就是王叔這一分,就足夠將上京的水攪動起來了。」
我有些難以置信。
就我爹,那個頂頂邋遢的模樣,能有這麼大的威力?
我心想再問幾句,女郎卻沒有再說下去的心思了。
她仔仔細細地看着我,像是要將我刻到骨子裏一樣。
「清溪鎮不能久待了。」她別開眼,「我低估了你這張臉了。
「原本我想陪你在這裏過完年再回去的。
「可現在,要是不趁着過年將你在陛下面前過個臉,怕是沒人護得住你了。」
她的指尖劃過我的眉眼。
微涼的觸感讓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她像是發現什麼好玩的東西一樣,戳了又戳:「老頭子一輩子沒幹過好事。這件事,倒是難得做了件人事。」
我聽不懂她的話,只隱約覺得她和她爹孃的關係不是很好。
「那我們什麼時候走?」
「今晚。」
她收回手:「等下我陪你和花家人喫頓飯,然後咱們就連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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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說的「喫頓飯」,還真的就是一刻也不耽誤。
這邊我放下碗筷說喫飽了,下一刻就被她提着上了馬車。
除了方便和換馬,幾乎沒有下車的時間。
我也就在這期間,從她口中知道我的身世。
我阿爹,原來上京最意氣風發的小侯爺,後來也是唯一的異姓王。
我阿孃,戶部尚書的嫡女,從小就是摸着算盤珠子長大的,是出了名的富商。
阿孃膽子大,又古靈精怪,差點被太后收爲義女。
即使沒成功,但也是太后最疼愛的臣女。
阿孃藉着這幾分的寵愛,和高高在上的陛下成爲異姓兄弟。
她拉着陛下開立商號,短短幾年,就讓國庫的銀子多得往外冒。
她是唯一的異姓得封官員。
阿孃與阿爹一開始也是歡喜冤家。
從一開始的不打不相識,到後面的心心相印,只用了三年。
阿孃毅然決然要嫁給阿爹。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上京。
當時的阿爹已經是赫赫有名的異姓王了,手裏掌管着二萬的兵馬。
而我娘,大乾的財神爺。
這兩個人要是混在一起,哪天想不開,自立爲王,那誰也攔不住。
陛下倒是挺願意這兩個人在一起的,他篤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可他一個人堵不住滿朝文武。
他不是昏君,沒辦法讓朝堂變成一言堂。
爭論了一年。
阿孃主動卸下職位,以戶部尚書嫡女的身份嫁給了我爹。
我爹和陛下兩個人信誓旦旦地對阿孃發誓,風頭一過,一切都會恢復原樣。
怕阿孃不信,陛下還下了三道空白聖旨給阿孃,允了她三個願望。
可阿孃沒等到風頭過去,就悄無聲息地死在了我爹的後宅。
阿孃的光芒太亮,讓那些黑暗中的人坐立不安。
她們合起夥來設了一個局,簡單的幾服中藥,就讓一個活生生的人,血崩而亡。
阿爹瘋了,陛下也瘋了。
兩個人將上京倒過來查一遍,午門的血一層還沒幹就又添了一層。
可就算所有的罪人都俯首認罪,那樣一個風華絕代的人,再也不會睜眼了。
陛下想將所有的愧疚放到我身上,可沒等他去實施,阿爹就帶着我消失了。
等到女郎得到消息趕來的時候,世間已經沒有意氣風發的小王爺,只有一個瘋癲邋遢的酒鬼了。
不對,這酒鬼還留下一個跟二傻子差不多的狗蛋。
女郎說到這兒的時候Ṫű̂⁷,臉上帶着幾分無奈:「等到了上京,你記得跟緊我,免得被人喫了都不知道。」
我點頭如搗蒜:「我知道的。姐姐是好人,我以後會老老實實跟着姐姐的。」
「傻子。」
女郎給了一個腦瓜嘣,沒再理我。
-16-
上京離得很遠,遠到樹幹上的葉子從鬱鬱蔥蔥到枯枝微動,我們纔算到了地方。
除夕的前三天,我們趕到了上京。
進了城門,熱鬧的喧囂聲透過馬車簾子傳了進來。
「快避開,是那位的馬車!」
「那位不是出去找小王爺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小王爺都多少年沒有音信了。」
我的手在簾子上停了停,到底沒有拉開。
「他們都好怕你。」
經過這幾個月,我已經完全不怕面前這個人了。
雖然她脾氣陰晴不定,但不知道是不是對我爹孃的尊重,倒是挺包容我的。
就算再生氣,也會幫我搓澡。
是個好人中的好人。
「嗯。」
女郎倚着靠枕,眉心從進來城池之後就一直緊蹙着。
「你不喜歡這裏嗎?」
我靠着女郎,貼到她身邊:「那等我們見過陛下,我陪姐姐在外面過。」
女郎眉頭微松,嘴角帶笑,熟練給我一個腦瓜嘣。
「哪有那麼容易……」她看着虛空,眼神放空,「我恐怕,一輩子都離不開這裏了。」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很輕,我沒有聽清。
沒等我繼續發問,她就伸出一根手指點着我的腦袋,推到一邊:「記住我教你的話,不要怕丟臉。你是這世間最尊貴的人,只有你不給別人臉的份,沒有別人不接的份。」
「我明白!」
我狂點腦袋。
「主子,還有半個時辰就到……府了。」
「知道了,先去安排着。」
「是!」
僕從應聲下去。
我有些好奇。
這僕從從開始就在女郎身邊,但這麼久了,我,一次!都沒有!見過!
神祕得不行。
這都要到家了,我見見總可以的吧。
「一是主家暗衛,只聽從兩位主子的命令,你想要?」
我比了個手勢:「一點點。」
「呵。」
女郎輕笑一聲,從一邊的匣子裏掏出那枚熟悉的玉佩幫我戴好:「那就送你了。
「不過作爲交換。
「無論以後發生什麼事,你都得站在我身邊。
「我這人偏執又佔有慾強。
「你要是答應沒做到,可別怪我……」
怪她什麼,她沒有說,只聽到馬車一頓,慢慢停下了。
「到家了。
「歡迎來到你未來的家。
「皇子府。」
-17-
皇子府很大,來來往往的都是身着輕甲的侍衛。
見到我和女郎,都是一臉震驚的模樣。
我戴着帷帽看不清路,只能牽着女郎的袖子,亦步亦趨地跟着。
「姐姐,咱們爲什麼不回你家啊?」
雖說對上京的很多東西不瞭解,可皇子府是男兒住的地方,這我還是明白的。
「這就是我家啊。」
女郎聲線平靜。
可和她相處兩三個月的我,卻能聽出來裏面遮掩不住的煩躁。
「可這……」明明是皇子府啊。
哪怕是個公主府我都認了。
難道,女郎已經婚配了,是這皇子府的女主人?
那就可以解釋她爲什麼不能離開上京了。
好可憐的姐姐,以後一定要對她更好一點。
我還記得嬸說過的話:
「嫁了人的女娘,就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
「不是,你那是什麼眼神?」
女郎停下步子,眉眼上挑:「不會又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吧。」
我撥浪鼓一樣搖着頭,上前挽着她的胳膊,乖巧至極。
-18-
外院都是兒郎。
進了內院之後,纔有一個年紀稍大的嬸子和Ṱųₘ小丫頭迎上來。
「這是秦嬤嬤,以前是我奶孃,以後就跟着你。過幾日進宮,若是有不長眼的欺負你,儘管交給她。
「這小丫頭是一的妹妹,以後就是你的武婢了。」
我看着小一臉上的笑,覺得莫名有些熟悉。
「她和你一樣,腦子不怎麼好。
「輕功倒是一絕,以後若遇到什麼打不過的事,就讓她帶着你跑。」
「哦。」
交代完這些事,女郎讓我先跟着秦嬤嬤去院子裏等她。
-19-
秦嬤嬤年紀和花嬸子差不多大,但身形氣質完全不同。
如果說花嬸子是一點土就能開滿的湛藍小花。
那秦嬤嬤就是高山溪流邊的清蘭,帶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
不愧是女郎的奶嬤嬤啊。
-20-
秦嬤嬤不知道我心中腹誹。
一邊介紹着周圍的事物,一邊將我引進一個大院子。
我站在門口,盯着牌子的字看了好一會兒纔敢念出來。
「許一院。
「這跟我爹一個姓。」
女郎說過,我爹單姓許,名棱。
沒想到她的院子名,居然和我爹一個姓。
等我住進來,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是我的院子呢。
秦嬤嬤身形一頓,猛地回頭看我,顫聲問:
「你爹是誰?」
「我爹,就是我爹啊。」
我捂住嘴,不敢看秦嬤嬤。
女郎說過,讓我進宮前不要隨意暴露自己的身份。
結果我還是一禿嚕嘴說了出來。
秦嬤嬤沒有管我的話,視線像是能穿透這頂帷帽一樣,直勾勾地看着我。
「你爹姓許……
「殿下此次出上京,就是去尋許侯爺……你是不是許侯爺的女兒?」
她越說,我就越心虛。
秦嬤嬤快步上前幾步,伸手,停在我帷帽上面幾秒後,又慢慢放下。
「你是不是小郡主?」
「我……我……」
「她是。」
女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直接掀開我的帷帽,將我整個人暴露在陽光之下。
「像,太像了。」
秦嬤嬤的手顫抖地撫上我的臉:「小郡主,我的小郡主啊。」
我求助地看向女郎。
這又是哪位?
「你阿孃去世那段日子,王叔將你抱到我家養了一段日子,當時便是秦嬤嬤照顧你的。
「秦嬤嬤當時剛失女,將你疼到了骨子裏。
「結果你還沒有斷奶,就被王叔偷偷摸摸抱走了,秦嬤嬤當時差點急瘋了。」
女郎說這話的時候,垂着眸,像是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一樣。
「那你呢?」
我大着膽子詢問。
女郎比我大幾歲,肯定見過我。
說不定就像我偷看花大嬸家的小閨女一樣偷看過我。
那我突然消失,她會不會害怕,會不會難過。
「膽子又大了?」
女郎冷笑一聲,越過我進了屋子:「嬤嬤別急着感傷,這丫頭連着趕幾個月路,身上都餿臭了,還是抓緊洗刷一下吧,別明日進宮燻了老頭子的眼。」
「哎!哎!」
秦嬤嬤回過神,牽着我的手進了早就準備的浴房。
-21-
我沉在大大的浴湯裏,感受着嬤嬤輕柔的動作,習慣性地撩了一捧水灑了過去。
動作剛揚起,我就後悔了。
秦嬤嬤不是女郎,指不定要生氣呢。
出乎意料的,秦嬤嬤不僅沒生氣,還笑出了聲。
「小郡主怎麼還跟嬰孩時候一樣,喜歡玩水。」
沒有被罵!
我眼睛一亮,扭過身:「像花大嬸家的小閨女一樣,在水裏一蹬一蹬的嗎?」
我比畫着動作,滿臉期待。
「是呢。」
秦嬤嬤坐在浴池邊上,在手裏倒上些精油,慢慢地在手心搓熱。
「郡主從小就喜歡玩水,每次洗澡都弄得一地水花。有一次還將水弄到殿下身上,別人以爲殿下尿褲子了,還鬧出了好大的笑話。」
「那後來呢?」
從別人嘴裏聽到自己小時候的事,總有種說不上來的興奮感。
「後來……宮裏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將你交給小侯爺後,就去御膳房取喫食。
「我去之前你們兩個還好好地睡成一團,等到我回來,就只剩小殿下了。
「當時小殿下整個人像個殺神一樣,提着一杆槍滿宮地找你。
「殿下說我瘋,其實她瘋得更厲害。這些年,她一有空就往外面跑,喫了不少的苦頭。好在蒼天有眼,終於把你尋回來了。」
「不是蒼天有眼,是姐姐一直沒放棄我。
「可我不知道,我對姐姐這麼重要啊。」
我看着水面上的倒影,感覺眼角有點紅:「我沒想過這世界上,除了我阿爹,還有人會掛念我。」
「掛念你的人可不止一個兩個呢。」
秦嬤嬤繼續用精油在我的肩背上輕輕按着:「小侯爺還是不肯回上京嗎?」
這話題跳得太快了。
「我爹……」
我張着嘴,不知道怎麼說。
「王叔死了。」
女郎的聲音由遠及近。
「死了?」
秦嬤嬤動作僵住,等看清說話人之後,立刻張開雙臂擋在我和女郎中間。
「殿下怎麼來了!小郡主在沐浴呢!」
「她沐浴我就來不得了?」
「她……我……於理不合。」
秦嬤嬤臉色青白,被噎了一個沉默。
「嬤嬤,沒事的。」
我也伸手去勾秦嬤嬤的下襬:「我們經常一起洗澡的。」
「你,你們?」
秦嬤嬤一副喘不上氣的樣子,回頭看看我,又看看一臉理所當然的女郎。
最後猛吸一口氣,抬手將女郎推了出去:「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以前能做的現在不能做,現在要做的不能看以前!」
一連串的「以前」混着「現在」,將我說了一個頭暈。
等反應過來後,浴房的門已經被關得嚴嚴實實的。
-22-
「嬤嬤生氣了嗎?」
我縮了縮脖子:「嬤嬤別生氣,姐姐是爲我好呢。我做了幾年的小乞丐,身上的灰都結成一層一層的,別人都嫌棄我,只有姐姐不嫌棄,給我搓澡,姐姐是好人。」
嬤嬤坐回我身邊,一臉震驚:「怎麼會這樣……小侯爺糊塗啊。」
她神情難看,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繼續給我按塗着後背。
「小郡主,別怪小侯……你爹,他也是爲了保護你。
「這世間人人鬼鬼的分不出來,若是那些人知道你活着,怕也要落個錢大人的下落。」
我點頭。
錢大人說的是我娘。
她原名錢寶寶,接替我外祖的職位後,人稱一聲錢大人以示尊重。
按壓過精油的位置,慢慢地被溫熱爬滿。
熱水是放鬆的最好辦法。
簡單地擰乾了頭髮,我就爬上牀直接睡了過去。
這一睡就是兩天。
女郎沒有喊醒我,只讓人在竈上溫着白粥,等我醒了就端過來。
白粥香糯,看着和以往喫過的都不一樣。
我一連喫了兩碗才戀戀不捨地放下勺子。
秦嬤嬤和小丫頭準備好了一身墜着金枷玉鎖和毛球的襖子伺候我穿好。
我揪着毛球,探頭看向外面。
醒來到現在,還沒有見過女郎呢。
「姐姐不和我一起嗎?」
秦嬤嬤忙着往我頭上插簪子,隨口道:「殿下一早就去了宮中請安,等會兒才能回來呢。」
「哦。」
我把玩着毛球,心底又有些慌:「我聽人家說,宮裏規矩很多,我一點都不會,會不會鬧笑話啊?」
「當然不會了。」
秦嬤嬤終於尋了個滿意的位置,將簪子插了進去。
「小郡主就是咱們大乾的規矩。除了皇家那裏恭敬着些,其餘的人都得讓着你。」
「那姐姐爲什麼不讓着我?」
「因爲,因爲她不算人。」
-23-
話音剛落,女郎就進了屋子。
她今日穿得更加豔彩逼人。
一身如火的狐裘讓人看着挪不開眼。
「喜歡?」
女郎挑眉:「送你了。等會兒讓丫鬟們拿去裁斷一點,正適合冬日裏穿。」
我連忙搖頭:「我喜歡看姐姐穿,好看着呢。」
秦嬤嬤嘆着氣,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
女郎倒是滿意得緊,拍了拍我的小臉,從身上解下一個牌子給我係上:「要是有人欺負你,直接拿牌子砸過去。砸死算他命好,砸不死還有我呢。」
「哦。」
-24-
即使是過年,女郎好像也沒有什麼要避諱不好詞彙的樣子。
她牽着我的手,大搖大擺地進了宮。
宮裏和村裏,看起來沒什麼差別。
也就是人多了些,穿得好了些,房子大了些。
可當那些人見到我們,齊齊驚恐四散開後,又聚在一起蛐蛐我時,我好像又回到了在清溪鎮被人嫌棄的時候。
我縮了縮脖子,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
姐姐說阿爹阿孃那麼厲害,我以爲會有很多人喜歡我的。
即使這個想法沒有說出來,Ťŭ̀⁹可我心裏的某個角落是懷着這樣的期盼的。
但期盼總是會落空。
就像我期盼着阿爹帶着肉包回來。
就像我期盼着自己能成爲花大嬸的孩子。
都是實現不了的。
-25-
我被女郎帶到了皇帝在的屋子。
通傳之後,一個內侍將我引了進去:「陛下只傳喚了小郡主。」
「知道了。」
女郎也沒有要進去的意思,靠着門,指着我下襬的令牌:「記住我說的話。」
我:「……」
-26-
皇帝並沒有我想得那麼威嚴,甚至沒有戲文中的那樣俊秀。
如果不是那身衣服,我甚至覺得他就是一個普通的富戶。
「你叫什麼名字?」
他眉眼溫和,輕聲詢問我。
「狗蛋。」
我老實開口。
「怎麼取了這麼個名字?」
「阿爹說賤名好養活。」
皇帝閉了嘴,眼神里帶了些懷念:「這倒是他能說出來的話。
「你給我講講你爹吧。」
皇帝抬手讓人給我加了一把椅子。
動作間,胳膊處的綁着的白布十分明顯。
我眸子閃了閃,垂下眼去。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講的。」
-27-
我捏着牌子,心情慢慢平復下來。
阿爹是清溪鎮出了名的地痞子。
之所以不算流氓,是他有點底線,只會禍害自己。
在我的記憶裏,很長一段時間,阿爹都是一團帶着酒味的霧。
那霧陪伴了很多年,直到有一日,霧突然散開了,我見到了阿爹的樣子。
他的頭髮像草一樣,被一根布條隨意捆在腦後。
他躺在地上,抬頭看着屋頂殘缺的瓦片。
暴雨順着瓦片的空隙砸了進來,沖淡他身上的酒味,也讓我一下子從渾噩的狀態中清醒了過來。
我拖拽着小被子給爹蓋上。
可雨水很快就將被子打溼了。
我只能將被子拖回來。
可浸透了水的被子怎麼都拽不動。
眼看着阿爹的臉從紅轉白,我急得不行,撲上去給爹兩巴掌。
「阿爹,阿爹。」
我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隱約覺察,這種情況是不對的。
阿爹看着我,又像是透過我看着其他人。
直到雨水將我也打溼了,他才忽然翻身坐了起來。
在我看來重達千斤的被子,他一掀一踢,就踹到了牆邊。
他摟着我,將我抱到唯一干燥的牆角,聲音沙啞地安慰:「寶寶不怕。」
我抱着阿爹的脖子,嗅着他身上殘存的酒氣:「我是寶寶嗎?」
這是我和阿爹第一次對話。
我不是一兩歲的孩童了,知道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名字。
阿爹沉默幾秒,開口:「你不是寶寶,你是狗蛋。」
我不想接受這個名字,因爲名字裏面帶狗。
我見過村裏的大黃狗,傻不愣登的,不想和它同名字。
可阿爹說,賤名好養活。
我想了想大黃平日裏在村子囂張跋扈的樣子,還是同意了。
但等阿爹酒醒了,他又反悔了。
他拿來一張紙,念出無數個聽不懂意思的名字,讓我選一個。
我不想選,只抱着大黃的脖子,說自己和大黃是兄弟,要一名同名。
阿爹無奈。
村裏人都在笑,說酒瘋子養了一個小傻子,倒是沒錯種。
時間長了,阿爹就隨我去了,只是還是不肯叫我的名字,只叫我「那個誰」。
「那個誰,爹給你和你的狗兄弟帶了包子。」
「那個誰,爹給你和你的狗兄弟新買了牀被子。」
「那個誰,爹和你說了,不準和你的狗兄弟下河去洗澡。」
……
我學着阿爹的語氣動作,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那後來呢,後來你的狗兄弟呢,跟着一起來上京了嗎?」
「死了。」
我輕聲地回答:「爲了保護我死了。」
-28-
阿爹不上工,卻天天喝得爛醉如泥地回來。
村裏人都說,阿爹一定是從賭坊贏了不少錢回來。
說的人多了,動心思的人也就多了。
大黃死的那天,阿爹還沒有回來。
星子剛出來沒多久,外面就傳來了動靜。
沒有酒氣,不是阿爹。
我看着黑夜中鬼鬼祟祟的三個身影,十分害怕Ṭúₑ。
大黃跟在我身邊,拽着我的衣角,將我推到它身後。
它的鼻腔裏喘着粗氣。
「聽說這酒瘋子還有個閨女呢,咱們今天也算是賺到了。」
「我呸,就那乞丐樣兒你們都能下得去嘴?」
「反正不要錢,你要是嫌棄我就自己上。」
「我不嫌棄!那丫頭就是髒,長得應該不賴。」
幾個人壓着聲音往屋子裏走來。
後面的事,我其實有些記不清了。
只記得縮在牆角的時候,有許多血湧過來。
有大黃的,有那些人的。
記憶的最後,是阿爹黑黝黝的眸子,和帶着警告的話:「記住,不要再讓別人看到你的臉。」
我失去了大黃,僅存的莽撞好像也跟着大黃沒了。
我學會了老老實實在家裏,哪也不去。
阿爹則是在院子的樹下,加了一面銅鑼。
一敲,聲音就傳得很遠。
我們誰都沒有提起大黃。
父女倆又回到了最初的相對無言的狀態。
只是這一次之後,阿爹出門回家都會和我報備一聲。
他給了花大嬸很多錢。
這些錢救了花大叔,也讓我有了一個固定喫飯的地方。
可阿爹沒有改好。
他還是喜歡喝酒、賭錢。
直到最後一次,再也沒有回家。
-29-
皇帝沉默着,似乎不敢相信,我口中的阿爹,和他記憶裏的少年郎是同一個人。
他看着我的臉,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原來不是這樣的。
「他原來,最厭惡這些東西。」
從皇帝的口中,我知道了不一樣的阿爹。
他是赫赫有名的小侯爺。
在他十二歲那年,大乾式微。
公主被迫和親不過三載,就傳來噩耗。
在上京爲公主痛哭的時候,他們又派來使臣,要迎娶新的公主。
這一次的人選,是太子年僅八歲的親妹妹。
不僅如此,還提出了公主出嫁時候,要陪嫁邊關六座城池。
誰都知道,蠻子排外。
城池給了他們,他們第一步就是要屠城。
可不給,打過來,還是死。
十二歲的小侯爺知道後,直接衝到驛站,提起長槍,將那些人有一個算一個地全部捅死。
弱國無外交。
他站在鬧市之中,將那些人的腦袋丟到地上。
「我大乾也是有好兒郎的,我們這些兒郎,不能躲在女娘裙下偷生。
「願護衛我大乾者,隨我共赴邊關!」
使者的頭顱逼得先皇不得不和小侯爺站在一起。
全國上下陡然轟動。
有錢捐錢,有糧捐糧,尤其是邊關小鎮,更是全民皆成兵。
「我們不苦,苦的就是我們孩子。」
「我們不隨侯爺上戰場,那下一批上戰場的就是我們的孩子。」
「爲了大乾!」
「爲了子孫!」
「爲了爹孃!」
浩浩蕩蕩的大軍出發了。
誰不怕死?
可真上了戰場,沒有一個人退。
邊關十六城,空了十三城。
可最終,還是大乾勝了。
以不要命的血性,嚇退了周圍國家,堂堂正正地站了起來。
得勝歸來的時候,小侯爺穿着亮銀鎧甲,騎着棗紅小馬,揮舞着軍旗,穿過長安街,直到宮門口。
「咱們勝了,以後不用打仗了。」
他從街道兩邊拋灑的花果中穿過,紅色披風高高揚起,打碎了那柄懸在大乾腦袋上的刀。
他像是從邊關吹來的風,吹亂了許多人的心。
天子近臣,太子寵臣,最年輕的異姓王。
短短幾日,他就成了上京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貴女們不顧顏面地向他表白,提親的媒人將他的府門都敲出了個洞。
爲了躲避這些瘋狂的人,他整日躲在太子府中。
理所當然的,認識了孃親。
孃親在上京的名聲一直不好。
堂堂尚書嫡女,不學女學,反而整日摸着算盤敲敲打打的,沒有半分規矩。
可這對了阿爹的胃口。
兩人你逃我追,你躲我找地過了三年。
在衆人的不敢置信中定了婚期。
-30-
皇帝說到這兒,端着茶碗喝了一口水。
然後忽然開口:「你爹有沒有給你留什麼東西?」
「嗯?」
話題跳轉得太快,我沒有反應過來。
「你阿爹走的時候,帶走了許家軍的虎符和錢大人商戶的小印。
「我追查了很多年,都是一無所獲。
「那些東西,你護不住的。要是有,就交給我。」
他的表情明明沒有變化,可當那帶笑的眼神看向我時,我又想到了那夜噩夢中的男人。
「你和你娘長得真像啊。」
他還在笑,可我卻像被蛇纏住了一樣,起了一身的冷汗。
「你爹護不住你娘。可朕是天子,朕和他不一樣。」
我猛地捏緊拳頭,動作晃動間,令牌和玉佩發出一聲脆響。
「我,我不知道。我連阿爹的最後一面都沒見着。」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乾澀無比。
「是嗎?」
皇帝又笑了,他的視線落到女郎給我的令牌上,視線凝住:「沒有就最好,要是哪日又有了,直接來我這兒就是。」
皇帝又端起茶碗,這一次,是送客。
我同手同腳地起身,路過屏風的時候,又聽到了男人沒有感情的聲音。
「你原名叫許一,是朕親自起的。」
我側頭,看不清他的臉色:「以後在上京,我不想聽到狗蛋這兩個字。」
「哦。」
我似懂非懂地點着腦袋,出了門,一頭砸進門口等着的女郎懷裏。
-31-
我又一次病了。
從宮裏回來之後就發了燒。
意識矇矓時,隱約聽到有人說是因爲受驚傷了心神。
這人有點神,居然能看出來我是被嚇的。
我想笑,卻發現自己連提起嘴角的力氣都沒有。
又一次陷入夢中。
我分不清白天黑夜,也分不清自己所處什麼地方。
我看到那夜三個男人鬼鬼祟祟地在屋子裏翻找。
我看到大黃撲上去和他們撕咬。
我看見阿爹從懷裏抽出說書人口中才有的軟劍將那些人全部捅死。
我看見阿爹從懷裏掏出一枚銅錢墊在銅鑼下面。
那枚銅錢似乎有着什麼花紋。
他將有花紋的一面貼着銅鑼,又遞給我一枚小小的棍子。
「遇到事,就敲一敲。」
敲一敲。
敲一敲。
敲一敲。
我猛地坐起來,終於明白哪裏不對了。
阿爹教我的敲法,是豎着敲在銅錢的位置。
那不像是敲鑼。
更像是在用小印蓋章。
是阿孃的小印!
-32-
「哎喲,我的小郡主,你可算是醒了。」
秦嬤嬤守在牀邊,見我坐起來,一雙眼睛紅腫得不像話。
我還有些愣,夢中阿爹握着我的手敲鑼。
一下,兩下,三下。
一次敲三下,每下都有一點偏差。
腦子裏閃過的猜想,讓我渾身戰慄。
「狗蛋不怕!」
女郎從外面進來,將我抱在懷裏。
冬雪帶來的寒意,讓我有了一些真實感。
「姐姐,我想回家。」
我的聲音悶悶的:「上京太可怕了。」
女郎曾說,因爲我這張臉,她護不住我,所以要讓皇帝護住我。
在她的口中,陛下和我爹是頂好的兄弟。
可那日我見到的皇帝,不是那樣的人。
他眼裏的貪慾,讓人想吐。
也許一開始皇帝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
可人的心都是瞬息萬變的。
「對不起。」
女郎用力地抱着我,恨不得將我揉進骨血之中。
「是我的錯。」
脖頸處傳來涼意。
是眼淚。
「我帶你回去。」
-33-
陛下不會同意我走的。
我知道,女郎也知道。
可是她還是許諾我,最遲三個月,就帶我回家。
-34-
皇帝公佈了我的身份。
各家的帖子猶如飛花一樣落到我的桌子前。
有的我能看懂,有的則是看不明白。
嬤嬤見我念個帖子都磕磕絆絆,乾脆開始教我認字。
她拿出女郎從前的書籍,教我識文辨字,教我古今典籍。
學得越多,我就越覺得秦嬤嬤不一般。
我誇秦嬤嬤厲害,秦嬤嬤全然收下,又反誇回來。
「還是小郡主更厲害。」
嬤嬤摸着我的頭髮,眼神里帶着懷念:「小郡主比奴婢見過的任何人都要聰明,若是個男兒身,定然能成就一番事業。」
「女兒身不行嗎?」
我咬着筆桿發問:「阿孃也是女兒,可她最後也當上了錢大人啊。」
「那是表象罷了。」
秦嬤嬤輕嘆了一口氣:「她沒有官印,沒有文書,有的只是聖上的口諭。」
我不敢置信地抬頭。
想到之前女郎說的事,心頭一震:「阿孃到底是怎麼死的?」
「血崩之症。」
秦嬤嬤沒有瞞着我:「一個『正常』女子,應有的『正常死法』。
「女子可以死在後宅內院,可以死在權謀詭計,可以死在世人爲她們設計的正常死法中,但絕對不能死在大公之上。」
秦嬤嬤眼神放空:「這是天下女子們的命。」
「可這命是不對的。」
我反駁,腦子裏學過的東西擠在一處,鬧哄哄地喊着:「這是不對的。」
我學得還太少,還不知道用什麼的話來反駁,只能一遍遍地重複着。
「無論男子還是女子都該是一樣的。
「我們是人,是兄弟姐妹,是同胞,是手足。
「五根指頭各有功能,不能因爲哪根指頭做得多了就砍了去。」
「這話,錢大人也說過。」
秦嬤嬤忽然開口。
她盯着我看了許久,眼神中有猶豫,有掙扎。
「小郡主,奴婢想問你一件事。」
嬤嬤開口,聲音裏帶着幾分意味不明。
「我知道最近你一直在從我這兒套查害死錢大人的真正凶手。
「你想得不錯,我確實知道真相。
「民間有句話,叫作無知者喜也,無畏者勇也。很多事你一旦知道了,就回不到歡喜無憂的狀態了——即使如此,你也想知道嗎?」
「可是,我現在也不是全然歡喜的啊。」
我看着自己衣裳上的毛球,開口:「我做小乞的時候,憂愁爹爹幾時歸。我做流浪兒的時候,憂愁日頭如何,能不能討到可口乾淨的飯菜。我跟着姐姐的時候,憂愁姐姐會不會嫌棄我煩將我一刀捅了。宮宴我怕惹了貴人生氣,花宴我怕被小姐妹嘲笑……一階段有一階段的憂愁。
「愁就是愁,它不會因爲我知道了什麼就消失,也不會因爲我知道什麼就不見,反正都是愁,那『大愁』和『小愁』有什麼區別呢?」
我試着將自己這些日子學到的東西講給嬤嬤聽。
「嬤嬤,我不是園子裏別人可以隨意彎折的小花,我也想成爲護佑一方的大樹。
「是樹就要經歷風霜。我不怕的。」
嬤嬤眉眼平和:「倘若,知道了就會死呢?」
「啊。」
我猶豫了一下,瞬間躺平:「那我還是不知道的好。阿爹說了,萬事只有活着纔是真實的。」
-35-
嬤嬤笑了。
她其實長得很好看,只是常板着臉,顯得兇罷了。
她牽着我的手,引我走入長廊。
廊下掛着幾隻雀鳥,見着來人了,也不害怕,嘰嘰喳喳地靠近籠子,瞪着小黑眼瞅着。
「殿下常年不在家,我嫌棄院子冷清,就讓人採買了十來只鳥雀。
「這些鳥雀性格大都溫順,只有一隻總想着跑。
「每次關的時間長了,就會啃啄自己的羽毛。
「負責照顧的婢女看着心疼,就每日將它放出去遛一遛,再收回來。
「一開始還不錯,那隻雀兒定時定點地回家,也沒有被我發現異常。
「直到有一日雀鳥忽然死了。
「我審問那婢女,婢女說它是撐死的,因爲換的糧太合胃口,所以喫多了些。
「我不相信,喊了賣鳥的過來檢查,才發現那鳥是被另一隻鳥啄死的。
「那小婢女見雀兒被養得實在漂亮,趁着放鳥的時候將它送去配種,雀兒不願意,被另一隻雀兒活生生啄死。婢女擔心事發,將屍體丟回籠子,謊稱是鳥自己撐死的。」
秦嬤嬤說着,忽然看向我:「小郡主,天下女子和這籠中的雀兒都是一樣的。
「因爲有喫有喝,不到生死關頭,是看不見籠子,看不見危險的。
「你說你男子與女子都是一樣的,那籠中的雀兒和外面的雀兒也是一樣的。
「那你敢不敢親自開鎖放飛這些雀鳥呢?」
-36-
嬤嬤說的是鳥,又好像不是鳥。
她說的開鎖,又好像不僅僅是開鎖那麼簡單。
我盯着鳥籠上的小門。
只要輕輕一推,鳥籠就會大開。
「郡主不妨再猜一猜,當鳥籠打開之後,還會有幾隻雀鳥留下來。」
她的聲音裏帶着誘哄。
我和雀鳥的眼珠子對上。
似乎是覺察到我和以前人不一樣,它轉了下頭,貼近籠子門:「啾啾啾。」
明明是鳥叫,我卻好像聽到了另一個聲音。
「幫幫我。」
我心跳得飛快,手不知道爲什麼輕輕地顫抖着。
「咔嗒。」
籠門開了。
然後是第二個籠子,第三個籠子……
直到所有的籠子都打開,卻沒有一隻鳥雀出來。
「它們不想走嗎?」
我不知道是在問自己,還是在問秦嬤嬤。
「不,它們在等。」
等什麼呢?
我還沒有想明白,就見第一隻籠子裏的雀鳥忽然動了。
它試探地跳出籠子,飛到籠子上方,繼續歪頭看我。
見我沒有阻攔的意思,又「啾啾啾」了幾聲。
我沒有動,目不轉睛地看着它。
下一刻,它沖天而起,揮動翅膀飛出高高的院牆。
有了第一隻,就有第二隻,第三隻……
我呆呆地看着,聲音有些顫:「嬤嬤,它們都走了。」
「是啊,它們都走了。」
秦嬤嬤取下第一隻籠子,將裏面給鳥踩的棍子取下來,倒出一根扁平的東西遞給我。
「主子。」
她看着我,一如既往的溫和:「去當第一隻沖天的鳥雀吧。」
-37-
東西放在手裏帶來刺骨的寒意。
我將它捏得很緊很緊。
我知道,這是一把鑰匙,一把可以在關鍵時候打開「鳥籠」的鑰匙。
-38-
秦嬤嬤從那天開始改了口。
女郎聽到後只是挑了挑眉,然後讓人送來了更多的書籍。
有的是嶄新的,有的是佈滿筆跡很有年代感的。
我沒有問女郎是從哪裏得到的,只更加努力地學着。
想要打開鳥籠的門,除了有鑰匙,還要站得足夠高。
這些書,就是讓我站高的資本。
-39-
四月初三,女郎讓秦嬤嬤給我收拾行李,說帶我回清溪鎮給王叔掃墓。
宮裏一開始是不同意,不知道女郎這些天又做了什麼,最後宮裏送來了一堆東西和封號。
宣旨的內侍專門選了女郎不在的時間過來。
等我接過聖旨的時候,才又壓低聲音,開口。
「郡主,陛下說了,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你願意,你就可以是天下最尊貴的女子。」
我低頭行禮:「勞陛下掛念,但那些東西,許一真的不知。」
「哎呀,陛下的心,郡主還要奴才說得更直白些嗎?無論有沒有那些東西,陛下都願意封你爲……」
「不必多言。」
我打斷他的話:「你且問問陛下,敢去我阿孃墳前說這些話嗎?」
內侍臉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後只能訕訕回宮。
-40-
這是我身份公示後第一次出宮。
路兩邊烏泱泱地擠了許多人。
有平民百姓,也有與我阿爹阿孃交好的官員。
他們見到我的瞬間,爆發出不小的聲音。
「真的和錢大人一模一樣!」
「小郡主,錢大人是好人啊,幫我們交了多少稅銀啊。」
「小郡主,你要好好的啊。」
「小郡主,你阿爹呢,小侯爺呢?欠我的酒還沒有喝,他什麼時候回來啊!」
「小郡主……」
一聲疊着一聲的呼喚。
我知道,他們想叫的不是我,是那對爲他們做了很多實事好事的,卻只能從記憶中窺探容顏的夫妻。
呼喚聲綿延十幾裏。
我坐在馬車裏,聽着路兩邊的聲音,忽然開口:
「阿姐,他們在民間聲譽這麼高,陛下真的會因爲那點子情分,放過他們嗎?」
我沒有試探,直白地發問:「我阿孃的死,真的和宮裏沒有關係嗎?」
女郎最近清瘦了不少,原本合身的衣裳都有些寬大了。
她一手支着撐頭,另一隻手拽過我的手在掌心捏了捏。
「有關係。」
她沒有睜眼,聲音懶散:「和宮裏有關係,但和皇帝沒關係。
「老東西年輕的時候總是自認爲是君子。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
「他沒有主動出手,只是旁觀默認罷了。」
女郎說的和我的猜想對上了。
只是我還是想不出來,除了陛下,還有誰會對阿孃下手。
「不着急,要是那麼簡單就查出來,王叔也不會匆匆帶着你離開了。」
她說着,轉了話題:「胖了。」
我唰地一下收回手:「一點點而已!」
從前喫得不好,到上京的時候也堪堪有一點肉,像是排骨成精了一樣。
這幾個月,秦嬤嬤找了不少的法子給我進補。
本就是抽條的時候,再加上各種名貴湯藥養着,自然是迎風就長。
想到某處,我忽然來了精神。
用手將自己的腰肢處的裙子收緊,對着女郎開口:「姐姐,你看!」
女郎懶懶睜眼,然後愣住。
我一猜就是這樣,得意揚揚開口。
「當初你幫我搓澡的時候我就說了,我的就是你的,你不用自卑啦。」
「我自卑?」
女郎似是傻了一樣喃喃重複,目光還停留在某處。
「是啊,你看是不是大大的!」
我深吸一口氣,將腰肢掐得更細:「你要摸……啊啊啊,姐姐你怎麼流鼻血了!」
不等我掏出帕子,女郎像是回神了一般,猛地一避,掀開簾子就直接跳下馬車。
因爲這一下,整個隊伍都亂了起來。
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我掀開簾子,搜尋姐姐的身影。
只看到一個騎着馬的背影。
「姐姐,你不冷嗎?」
我喊她:「你鼻子剛纔流了好多的血,不能吹冷風。」
騎馬的女郎身子一僵,引着馬到我的馬車邊。
「我不冷,我熱,我想騎馬冷靜冷靜。」
她像是背書一樣飛快地說着:「現在春寒還未過,別隨便掀簾子,萬一進了冷風生病了就不好了。」
「哦。」
我老老實實放下簾子,不敢多問。
嬤嬤說了,女郎有時候很奇怪,讓我不要多管。
可這一次,女郎奇怪的時間有點久。
-41-
她不再和我一個馬車睡覺,也不再有事沒事把我抱在懷裏。
除了喫飯的時候能見到她,其餘時候都只能匆匆看到幾眼。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裏做錯了,只能更加主動地靠近她。
-42-
客棧休息的時候,又是相鄰的兩間房。
我鼓着臉,有些不開心。
姐姐是對我最好的人了,現在莫名其妙就不和我好了,我心裏難受得不行。
就連晚上做夢都夢見她把我丟回清溪鎮,帶着人跑了。
夢中她穿着初見時候的衣裙,對上我的時候,滿臉厭棄:「哪來的小乞,還不拖下去打死!」
我拼命掙扎,喊着她:「姐姐,我是狗蛋啊,不要打死我啊。」
「什麼土裏土氣的名字,本殿下可不認識。」
怎麼會不認識呢!
又一次從夢中哭醒,我再也受不了了,抱着小枕頭就嘚嘚地推開姐姐的房間。
房間裏一片漆黑,只能聽到淺淺的呼吸聲。
我摸索着想靠近牀的位置,卻被凳子絆倒,直接摔倒地上。
「咣噹!」
摔倒的聲音很大。
我顧不得疼痛,捂着嘴,唯恐驚醒牀上的人。
好在這幾日姐姐一直騎馬趕路,累得不行,並沒有驚醒。
我立刻站起來,撿起小枕頭,繼續靠近。
一步,兩步,三步……
順利地摸到姐姐牀邊,放好小枕頭,躺了過去。
姐姐的身子一如既往的堅硬,就算是睡熟狀態也不像我一樣放鬆。
真的是太辛苦了。
明天一定要勸勸姐姐,跟我一起坐馬車多好,還能補個覺。
一邊想着,一邊悄咪咪地抱緊姐姐的腰——有點粗。
沒事,姐姐怎麼樣都好看。
我將頭埋在她的背上。
被熟悉的香味包裹,睏意席捲而來。我沒有半分抵抗,直接睡死過去。
-43-
再次睜眼,我又出現在自己的屋子裏。
昨夜的事像是一場夢一樣。
我盯着臉色沒有半分變化的女郎,懷疑是不是真的做夢了。
「看我幹嘛,我臉上有飯?」
「沒。」
我慌忙低頭,咬了一口包子。
動作間,脖子處有些刺疼,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怎麼了?」
姐姐看過來。
「沒事。」
我伸手撓了撓脖子:「可能是這邊的蟲子太多了,我早上洗漱的時候,發現脖子被咬紅了一塊。」
「喀。」
姐姐低頭,捧起碗喝了一口:「這裏不比上京……天氣也暖和了,蚊子自然是有的。裏面有秦嬤嬤給你準備的藥膏,等會兒我幫你抹一下就是了。」
「哦。」
我應下,而後眼睛亮亮:「姐姐今日不騎馬了嗎?」
「嗯,天氣有點冷,還是在馬車裏待着吧。」
「是吧!」
知道又可以和女郎一直待在一起,我嘴角的笑就壓不下去了。
原本沒什麼胃口的早餐也被我一掃而空。
簡單漱口清洗後,我先進去馬車等着女郎進來。
女郎去給我買糕點了。
這地方的糕點是一絕。
之前去上京的時候,因爲時間緊急沒有喫到。
這次喫完早膳,女郎就帶人去買了。
我掀開簾子,看着路對面的姐姐,忍不住想笑。
姐姐對我,真的是太好了!
-44-
姐姐一次買的不少。
等待間,就有兩個小郎君湊了過去。
她一開始還滿臉不耐煩,可不知那兩個人說了什麼,她臉上居然帶上了幾分笑意。
不僅如此,她還在小郎君的指點下,又包了幾份果子。
一份遞給了小郎君,剩下的攏在一起,朝着馬車走來。
我明明是希望姐姐永遠快快樂樂的。
可看着姐姐因爲別人而露出笑意,心底卻酸澀氣惱得不像話。
下一刻,我掃過嬤嬤塞過來給我打發時間的話本子,如遭雷擊。
我不會,喜歡上姐姐了吧。
女子,也會喜歡女子嗎?
-45-
完了,我是個變態了。
我縮在角落,難過得要哭出來。
姐姐要是知道了,不會討厭我吧。
「怎麼了?就這一會兒,誰欺負你了。」
我看着姐姐嘴角還沒消失的笑,心裏更難受了:「剛纔那人,很會哄姐姐開心?」
「什麼?」
女郎挑眉看我,眼裏閃過什麼,嘴角的笑不僅沒收,反而更大了。
「是——啊,鮮少遇到這麼有意思的人呢。」
「這樣啊。」
我感覺自己的一顆心都泡在醋裏了,她每說一句話,那顆心就咕咚一下,冒出一個酸溜溜的泡泡。
「那姐姐要帶他一起走嗎?」
我強裝鎮定:「如果要帶走的話,我們這馬車有點小,只能綁到後面裝行李的馬車上。」
「人家就是給我推薦幾樣好喫的果子,小狗蛋你居然想這麼對人家?」
姐姐聲音不敢置信地放大:「果子再好喫,也不能把廚子綁走啊。」
「廚,廚子?」
「是啊。那人想把鋪子開到上京,聽出來我們是上京人,特地讓我幫忙嘗一下,也好根據口味調整一二。」
知道自己鬧了個烏龍,我卻不覺得不好意思。
知道姐姐沒有喜歡人,就太好了!
可姐姐遲早會有喜歡的人啊。
這樣一想,原本高昂的情緒,又落了下來。
要是姐姐能喜歡我就好了。
我盯着話本子,腦子裏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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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姨娘上前一步,將王夫人堵在角落:『姐姐,老爺說了,要奴婢勤快點伺候你。以後晨昏定省,奴婢一定親力親爲,不假他人之手。』
「王夫人粉面如霞,想要呵斥,可出口卻成了求饒的話:『好妹妹,你我同爲女子,萬不可有如此的想法。』
「陳姨娘低頭在王夫人的髮間輕嗅,聲音無奈:『可怎麼辦纔好呢,奴婢就是一眼看上了夫人,就是要與夫人,大,大被眠,學着老爺做,做一對鴛,鴛鴦纏頸……』」
我越念,聲音越低。
女郎靠着車廂,見我停了,視線落到我手中的話本上:「怎麼停了?」
我耳朵漲得通紅,匆匆合上滿本子的荒唐言,磕磕絆絆開口:「剩下的也就一般,沒什麼意思。」
「哦。」女郎也不追問,從當靠墊的書堆中隨手抽了一本,「你不是買了很多嗎?那就換一本。」
我瞅着封面上的《磨鏡》兩個字,匆匆扯過,塞到屁股底:「這本也不好。」
「那就再換一本。」
「別看了,都不好看!」
我撲過去,不讓女郎再抽書。
早知道都是這些淫詩豔詞,我肯定不會買這麼多啊。
唯恐姐姐好奇,我用身子用力地抵住書:「你也不許看不許看不許看!」
姐姐沒有回應。
我才發覺自己現在的姿勢不太對。
整個人幾乎都被姐姐攏在懷裏,耳畔是她略有些重的呼吸聲。
馬車裏安靜下來。
世界卻好像一下子聒噪起來。
心跳聲,馬車軲轆轉動聲,腳步聲,更遠點的鳥雀聲……
我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卻還是忍不住關注着姐姐的一舉一動。
不知道誰的呼吸聲先亂了。
懷抱似乎變得炙熱起來。
一種莫名的危險讓我有些不安。
我扭頭,想退出姐姐的懷抱。
卻在動作的一瞬間,被猛地攏住。
「姐,姐姐。」
不知道爲什麼,我的眼眶有些溼潤。
明明我不難過,也不想哭。
「乖,讓我抱抱。」
她的聲音有些奇怪。
我有些不適應地動了動,又被她攏得更緊:「別動。」
她將頭埋到我的頸窩,熱氣噴灑:「狗蛋,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47-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連滾帶爬出了馬車。
因爲不會騎馬,我沒有下馬車,坐在車軾處,捂着臉無聲尖叫。
「狗蛋?」
馬車裏面的人還在叫。
我將車簾的一部分壓在屁股底:「不許喊我。我,我太熱了,要吹吹風。」
話出口我就愣了。
好Ţű̂ₕ熟悉的一句話,前幾天姐姐是不ṱůₐ是也說過。
「呵。」
輕笑聲透過車簾,讓我的耳朵紅了又紅。
馬車的車伕是十一的妹妹小團兒。
她還是初見時候的呆呆模樣。
「主子,今日陽光大着呢,你進馬車吧。」
「不大,我冷,我就喜歡曬太陽。」
話說完,車裏面又傳來一聲笑。
我憋着氣,不再說話。
看着路邊掠過的草木,心底某處卻鬆了幾分。
還好,姐姐沒有討厭這事的意思。
-48-
又行進了幾個月,終於回到了清溪鎮。
清溪鎮和幾個月前,並沒有什麼變化。
行人匆匆忙忙地走在路上,對於明顯是遠道而來的我們,也只是投過來一道好奇的視線。
花家也沒有變,花大嬸還在門前給她閨女梳着頭髮。
聽見動靜,她抬起頭,眼裏閃過驚喜。
「狗蛋!」
「哎!」
我從馬車裏探出個腦袋,迫不及待地撲進花大嬸的懷裏:「嬸子!我回來了!」
花大嬸手足無措。
想要抱我,又在觸及我身上的衣服時候鬆開:「好了好了,可別把衣裳弄髒了。」
其餘村民聽到動靜都圍了過來。
「這是狗蛋?」
「我嘞個乖乖,這和仙子有什麼區別?」
「怪不得當時那個貴人要把狗蛋帶走,原來狗蛋長得這麼漂亮啊。」
「狗蛋,你去哪裏發財了啊?」
議論聲在姐姐從馬車上下來後消失。
才隔了幾個月,村裏人還記得這個女魔頭。
被她輕飄飄地一掃,衆人立刻四散開來。
我鬆開花嬸,從馬車裏翻出一個盒子。
這是讓秦嬤嬤幫我準備的。
都是民間女子常戴的東西。
東西不貴,也不會讓人起壞心思。
主打就是一個款式新穎有特色。
花嬸收下了。
招呼我們進屋之後,聲音裏帶出了幾分哽咽:「狗蛋啊,你爹的墳被人刨了。」
「什麼!」
我呆住:「走的時候,姐姐不是留了幾個人看守着的嗎?」
「那些人也都死了。」
「死了?」
女郎眉頭緊皺:「那些人是我的暗衛,一旦出事,肯定會立即聯繫我的。」
「早上才發生的事。」
花嬸嘆氣:「當家的已經去衙門報案了,我找人把棺材蓋子先蓋上了,準備找風水先生重新遷墳。」
我站在原地,感覺自己像是被雷劈了一樣,連步子都邁不開。
能幹出這事的,說不定就是和害我孃的是一批人。
我咬着牙,衝了出去。
-49-
原本整齊的墳頭變得亂七八糟。
除了發黑的血跡,只有凌亂的腳印。
走到土包跟前,蓋子只是虛虛地浮在上面,散發着淡淡的氣味。
木頭上的土還沒有乾透,一塊殘缺的布料還掛在木頭角上。
我強忍悲痛,掀開蓋子,將那塊布料取出。
下一刻,我的眼淚忽然落不下來了。
棺材中的屍體已經腐爛,不知道開館的人和他有什麼深仇大恨,將他的衣裳都扒了。
可也正因爲如此,我清楚地看到那屍體的右腳整整齊齊的五個指頭。
但我爹,因爲那夜的事,少了一個腳指頭。
這件事,只有我和我爹知道。
裏面的這個屍體,不是我爹。
我的頭像是被錘子用力敲擊一下,整個人腦袋發昏。
不能讓人知道這件事。
我用力地咬下脣,直到嘴裏傳出血腥味,才一口吐出來:「蒼天啊,這世間還有王法,還有王道嗎?可憐我阿爹爲大乾,一生付出多少勞苦,如今還有賊子來這樣欺辱他啊!」
趕來的衆人看着我的模樣都在指指點點。
姐姐趕來的時候,手裏還捏着一隻鳥:「狗蛋!」
我只當聽不見,抱着蓋子哭聲不止,直到哭得頭暈眼花,才倒在姐姐懷裏被她帶了回去。
我家年久失修是住不了的。
花家地方小,也是不行。
女郎要帶我ẗŭ̀ₗ回鎮上。
我抱着家門哭得不行:「不走,這是我和阿爹的家,我要把這個家帶走!」
「家怎麼能帶走。」
花大嬸在一邊勸着我:「狗蛋啊,這家花嬸給你看着,你就先去鎮上吧。」
「我不,我不!」
我號啕大哭,誰也勸不了我。
最後還是女郎凝眉下令:「把屋子裏的東西都收拾走。」
-50-
好在來的時候給花嬸帶了一車禮物,現在空下來的位置剛好可以裝屋子裏的東西。
下到阿爹給我編的短腿蚱蜢,上到屋頂缺了一角的瓦片。
從阿爹的酒罈子,到院子中污跡斑斑的銅鑼。
一件件,一樣樣,都沒有放過。
等他們收拾好,我還進去又看了幾遍,撿了兩塊地磚放在上面:「這地磚是阿爹教大黃尿尿的磚,我也要帶走。」
衆人:「……」
好在,這兩塊磚之後,我願意回鎮子上了。
鎮子上已經準備好了房間。
我又從馬車上拿了幾樣東西到房間說要懷念一下。
女郎看着那頓破爛,眉頭皺了又皺,最終選擇了不那麼髒的銅鑼。
用帕子裹住鑼槌一角,挑起銅鑼:「就這個吧,剩下的等明天讓人洗洗再給你帶進屋。」
我抽噎地看着馬車,掃過那兩塊變了樣子的磚頭,佯裝無事發生。
一連幾天,我除了去官府問爹爹的情況,就是抱着清洗乾淨的東西懷念過去。
每一樣東西,我都能講出花來。
女郎觀察幾天,發現我狀態還不錯之後,也開始帶人出門調查。
確定房間周圍沒有人,我才悄悄從銅鑼的底部找到那枚銅錢摳了下來。
銅錢的花紋和鑼槌底部大小一樣。
我將銅錢摁了上去,按照之前爹爹教我的法子在胳膊上連摁三下。
果然出現了一個完整的圖案。
這就是阿孃的小印!
我不敢聲張,將兩樣東西收好,纔將剩下東西拿了出去。
-51-
接下來的幾天,日子都是重複地過。
可我總是想不明白,阿爹爲什麼忽然假死丟下我跑路。
還是用這麼突然的方式。
難道是知道女郎找過來了?
也不對啊,如果沒有那枚玉佩,女郎根本就不會找到我。
可那又會因爲什麼?
我盯着手裏的殘腿蚱蜢,有了一個猜想。
他不會是,找到了害死孃親真正的兇手,爲了不拖累我,跑到上京去報仇了吧。
這個想法才過,女郎帶着人回來了。
「狗蛋,咱們要回去了。」
他臉色凝重:「陛下遇刺,太后中毒,大月國那邊撕毀盟約,帶着人打過來了。」
「咣噹。」
頭頂大錘還是砸了下來。
我有一種預感,這一切,很有可能就是我那個假死的爹做的。
-52-
阿孃的仇,對我爹來說,已經成了一個執念。
他爲了這個執念,能做十幾年人人唾棄的流子,也能毫無徵兆地拋棄唯一的女兒。
他瘋了。
可又沒完全瘋。
他還知道怎麼讓我乾乾淨淨地離開。
可他沒有想到,時隔大半年,他的替身遇到了人生最後一劫——被人刨了墳。
疾風從耳邊刮過,駿馬的馬蹄快速和地面接觸,分離。
我被女郎抱在懷裏,一刻不停地往上京趕。
這次,只用了半個月。
上京到處戒嚴,女郎將我託付給嬤嬤後,就急匆匆進了宮。
我跟着嬤嬤進了浴室,摁住了嬤嬤幫我脫衣的手。
「嬤嬤,我找到阿孃的小印了。」
我開口,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外面的事你應該都知曉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大月國攻打大乾,是不是和阿爹有關。」
從嬤嬤抽出鐵片的時候,我就知曉不對了。
阿爹居然能將虎符交給她。
而她居然能藏了這麼多年,連女郎都沒有說。
若是真的這麼警惕,爲什麼會忽然將這些東西交給我。
就因爲我說的那幾句話,做的幾件事嗎?
絕對不會這麼簡單。
-53-
「主子。」
秦嬤嬤看我的眼神有些欣喜:「你才啓蒙幾個月,能想到這些,奴婢很開心。」
「嬤嬤!」
「是,奴婢是小侯爺的人,爲了幫錢大人報仇,才潛伏在這上京。」
她說得直白:「侯爺已經查清,當年真正的兇手就是太后。」
「太后。」
我記得這個人。
在我身份揭露之後,她幾乎每日都會派人給我送東西。
有好幾次,她都想親自出宮來找我。
女郎替我拒絕後。
她就轉而讓宮人送信,每封信都帶着一件阿孃幼年的東西。
句句都是懷念,東西件件都是長時間摩挲帶出的痕跡。
我雖然不說,但對這個人的印象還是很好。
可我沒想到,最後的兇手居然會是她。
一個看起來和我阿爹阿孃沒有任何交集的人。
「太后僅有一女,爲多年前和親的萬安公主,現任皇帝只是她的養子。」
秦嬤嬤繼續開口:「萬安公主十二歲時,自請去大宛和親。當時太后不捨,想趕在聖旨定下來前搶先給公主定個婚事。
「可與公主年齡相仿的,要麼不成器,要麼就是已經有了婚配。堂堂公主,豈能做出來搶別人夫婿的事。
「兜兜轉轉之下,太后看上了年僅八歲的侯爺。
「一方面侯爺雖然年幼,但各方面都天資出衆。另一方面就是侯爺年幼,中間若是有合適的人,還可以爲公主另尋夫婿。
「太后將這個心思藏得極好,自認爲解決了萬安公主和親的命運後,就開始在上京找一個合適的人替嫁,她看上了錢大人。
「錢大人生得貌美,又極爲聰敏,上京早早地就傳出她的名聲。太后有意認她爲義女,實則是爲了自己的親女。
「可這事並沒成。大宛人求娶公主,是爲了羞辱大乾。娶一個假公主回去,就沒了意義。
「有這壓力在前,萬安公主最終還是披上蓋頭,嫁了過去。直到三年後傳來了噩耗。」
我似懂非懂:「所以太后是將仇恨記掛到我阿爹阿孃身上了。」
「不僅是他們,還有先帝和當今皇帝。」
秦嬤嬤繼續開口:「太后這人實在有意思。
「說她膽子小吧,她敢毒殺先帝。可說她膽子大吧,她不敢直面骯髒的自己,只敢背後偷偷摸摸地使些不入流的手段。」
可阿孃,還是死在了這不入流的手段之中。
「怪不得……」
怪不得皇帝要旁觀默認。
怪不得阿爹要抱着我逃離上京。
「可如果大月打過來,屆時邊關百姓……」
那是阿爹阿孃好不容易守下來的啊。
「小侯爺沒有那麼暴戾。」秦嬤嬤見我臉色蒼白,連忙安慰,「如果太后承認自己的罪責,以死謝罪,大月也只會停在邊界線,不敢向前一步。」
「可太后不會承認的。」
陛下也不會准許太后承認的。
這種事一爆出來,整個皇家都會顏面掃地。
「且看他們怎麼選擇吧。」
-54-
我們心知肚明,太后已經做出了選擇。
從事發到現在,足足二十天,太后除了一道重病的信息,就沒了後文。
上京人人自危,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大月的兵馬停在邊界線,是無聲的威脅。
怎麼辦?
沒有人知道。
十幾年過去,這個原本該走向繁榮的國家,在昏庸的皇帝統治下,變得腐爛發臭。
因爲他控制不了,所以他更懷念小侯爺和錢大人還在的時候。
小侯爺的兵,錢大人的財,在他的指揮下,三者緊密,猶如天兵下凡,萬事無憂。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怕。
他對自己不自信,對另外兩人越發懷疑。
這份懷疑在兩人婚嫁有子之後,被擴大了無數倍。
最後一步錯,滿盤皆輸。
邊關的急帖一份份飛入皇宮,又一份份地沒了下文。
我拿着小印,在嬤嬤的帶領下飛快地聯繫原來的線人。
無論結果如何,這個王朝都會被顛覆。
而怎麼將這個損失降到最小,是我現在要考慮的事。
「刑部尚書家的庶女,傳言說是性冷人狠,在嫡母的手底下,護着小娘平安到現在。她從小就熟讀律法,加上喫過苦頭,稍加鍛鍊,倒是可以頂替她爹的位置——有她爹前頭栽的樹,她接手的時候也不會傷筋動骨。」
花了十幾天,我和秦嬤嬤將幾個主要位置上的人選先定了下來。
要變動的官職太多,人員考覈就要更加註意。
秦嬤嬤在上京許多年,每家每戶的情況信手拈來。經過簡單考覈之後,確定了十一位主要變動的官員。
有男也有女,有年長者,也有少年天才之人。
「暫時先這樣定下來,等到日後根據考察再一點點修改。」
想要世人接受女子爲官,那必然要先降下大災大難,再重建秩序。
刮骨療傷是痛,可長痛不如短痛。
-55-
大月的軍隊來了。
大乾還沒有找出一個能用的將領。
更讓人奇怪的是,無論派出去多少人,派出去多忠心的人,都會一去不返,連個信都沒有。
只有越來越近的城池被佔領的消息傳來。
沒有許家虎符,皇帝又擔心這些將領出去之後趁火打劫,自立爲王。
慌不擇路之下,他選擇了最錯的一步棋。
「許王之女許一,慧外中秀,溫婉淑德、嫺雅端莊,着,冊封爲後,爲天下之母儀……今冊爲正一品皇后,爲合宮之首。授金冊金印。欽此。」
皇帝可能想着,只要有我在手,就算沒有虎符、小印,阿爹阿孃留下來的人也不會違揹我。
若是我真是個孤女小乞兒,可能還真的會被欺負了。
可我爹又沒真死。
更何況還有一心護着我的女郎。
-56-
女郎反了。
搶在我和阿爹之前反了。
她搶到位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開城門,迎接大月兵將進來。
兵將沒有亂打亂殺,安分得不像話。
若是仔細看看,還有不少人都說着大乾方言。
上京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這有些熟悉的一幕。
終於,有年老者拍着大腿叫出聲:「這不是當年小侯爺的親兵隊嘛!」
怪不得那些人都一去不回。
怪不得大月能不費一兵一卒就佔領許多城池。
小侯爺在大乾那就是白月光的存在。
誰看到死而復生的白月光能無動於衷?
起碼派出去的那些人不能。
-57-
再次見到阿爹,他腳下踩着皇帝,手裏的劍則是壓在太后的脖子上。
聽見有人進門的動靜,還不忘回頭對我招呼:「閨女,來了?」
沒有一絲陌生,彷彿我們還在清溪鎮,而他也只是剛剛離開家去打了一壺酒。
「阿爹。」
我喊了一聲後,站到女郎身邊。
從那日反了之後,她就不肯見我了。
她和阿爹一樣,不想讓那些髒污沾染我。
可我不願意。
我強行將手塞到她手裏:「姐姐。」
「嘖。」
阿爹不開心地別過腦袋,手中的劍在太后的脖子上劃出一道痕跡。
「你們的鱉孫,還有我閨女都在這裏了。咱們今日就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所有的事都說個痛快。」
阿爹說着,看向太后:「我就不明白了,萬安是死在大宛人的手中,是我覆滅大宛,搶回了她的屍骨。爲什麼你會將仇都放到我身上——就因爲我沒有娶她?」
「是!」
太后虛弱得幾乎說不出話,只有眼神還惡狠狠地盯着我:「若是你當年願意和萬安訂下親事,她又怎麼會去大宛,是你傷了她的心!」
「我當年才八歲!八歲!萬安公主連我面都沒見過,又怎麼會因爲我傷透心!如果她真的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對我動心,那隻能說明她死有餘辜,是個變態。」
「不許你侮辱我的萬安!」
太后呵罵,全然不顧脖子上的血痕。
「都怪你!」
「怪我?你憑什麼怪我?」
阿爹冷笑:「萬安公主當年明明是自請和親。你明不明白自請是什麼意思?
「大乾勢弱,若她不去和親,那大宛的鐵騎就會踏破大乾。
「萬安公主知道自己去了那裏只能是個玩物,是個笑話,可她還是願意去,你知道爲什麼嗎?
「因爲她想用一人身救得百姓苦,爲大乾爭取幾年喘息的機會。
「她做到了。她的功名會被寫進史書,會傳承千秋萬代。她的雕塑,在每個邊關小鎮都有。這是她的理想,她的抱負,即使她只有十二歲。
「你不僅看輕了你的女兒,也看輕了公主這個名號下的信仰。」
「不,不,你在說謊!」
太后木然地搖頭,雙手緊緊握上了劍刃,眼神死死地盯着我:「那都是你的猜想,萬安是想留在我身邊的,你在說謊……哈哈哈……你想讓我愧疚?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我看着這一幕,總覺得有哪裏奇怪。
-58-
事情似乎不應該這麼簡單。
若是真如太后所說,她恨的應該是阿爹。
阿爹在她面前,她應該是恨不得手刃阿爹——而不是一直盯着我。
我很像阿孃。
可阿孃又有哪裏得罪太后了呢?
僅僅是因爲嫁給阿爹?
阿爹和阿孃到底有哪裏不同,讓太后動手殺了阿孃,而一直沒有動阿爹。
不,不對。
不應該看他們有哪裏不同,而是他們有一個相同點。
這個相同點是——錢大人!
阿孃身上的官職。
雖然只是口頭上的,沒有官印。
可隨着國庫銀子的增長,阿孃和真正官員也差不了多少。
這也是世人反對她們兩個在一起的原因。
越是細想,就越是惶恐。
我鬆開女郎的手,走到距離太后兩步的位置:「太后娘娘,你恨阿孃,到底是因爲她沒有代替你的女兒出嫁,還是因爲,她是錢大人呢?」
太后動作一僵。
我知道,自己猜對了。
「當然是因爲她害死了我的萬安!她是不是錢大人和我有什麼關係,難道她是錢大人就高我一等了嗎?」
她越說,手中的劍握得越緊。
可她像是感受不到痛一樣,聲音尖利:「閉嘴!閉嘴!閉嘴!」
「太后娘娘是羨慕我阿孃吧。」
我的聲音很輕,她的動作卻猛地停住。
「因爲羨慕,所以喜歡,因爲喜歡,所以恨鐵不成鋼。
「你恨的不是害你女兒的那些人,你恨的是不將女兒家當人的男人們吧。
「因爲不用損害他們的利益,所以能輕飄飄說出和親兩個字。
「可你沒有辦法。
「女子在朝堂之上沒有話語權,所以你將這個恨的種子埋藏在心裏,等待一個能有話語權的人出現。
「這個人就是阿孃。因爲她,你看到了女子爲官的希望。
「所以你寵愛她,各種場合不遺餘力地偏愛她,直到——她卸下官職,走進後宅。這種愛就變成了恨,是不是?」
我語氣平靜,周圍人卻齊齊看了過來。
太后終於停止了掙扎,她癱坐在地上,血染紅了她的衣裳。
「多好的機會啊,我等了這個機會那麼多年,爲什麼她得到了卻不珍惜呢?」
太后聲音呢喃,帶着無盡的苦楚:「若是我能站在朝堂之上,我定能護住我的萬安,而不是迂迴地將希望放在一個男娃娃身上。
「若是我能站在朝堂之上,我定然不會爲了一個男人放棄一切。
「偏偏我是太后,偏偏她得到了卻不珍惜!她該死!」
說到最後,太后猛地抬頭看向我,像是問我,又像是問記憶裏的人:「爲什麼,爲什麼你能輕易放棄這一切!爲什麼!」
「阿孃從來沒有放棄。」我沒有後退一步,開口,「當年阿孃用自己的官職,和先皇訂下盟約。以兩年爲期,她會帶着女學的學生去邊關小鎮爲官,若是能讓鎮子統收統支達到自給自足,不用朝廷支持,那就正式開啓女子爲官的考覈。
「因爲怕朝中大臣不滿,所以才共同做了一個局,一個讓阿孃理所當然消失的局。
「可阿孃死得倉促,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交代,這件事就不了了之,沒有後文了。
「若不是你,女子開口,恐怕還要早上十幾年。」
「不可能!」
太后嘶吼出聲:「你是騙我的!都是騙我的!我不是罪人!我是,我是,我是錢寶寶!我是大乾第一位女官!我是錢寶寶!我不是罪人……」
太后,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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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收了劍,沉默片刻,讓人將太后拉了下去。
「無論是裝瘋還是賣傻,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條。」
處理完太后,阿爹才踢了踢腳底皇帝的腦袋:「崽種,說話。派人一路跟蹤追殺我的時候,不是很有種嗎?看我渾渾噩噩當地痞流氓,我女兒只能當乞丐的時候,你笑得不是很大聲嗎?嗯?說話啊。
「刨我墳頭,想將我屍骨挫骨揚灰,你不是還挺得意的嗎?
「想強娶我閨女的時候,你是不是在心裏誇自己聰明死了啊?」
皇帝一聲不吭,倒是有了幾分骨氣的樣子。
「任打任罵都隨你,朕是不會和你這種賊子求饒的。」
「我打你罵你幹嘛。」
阿爹鬆開腳,蹲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臉:「你平生不是就愛點名聲嗎?你說我將你這些年做的惡事都記下來,再給你安排一個慘烈的死法,你會不會在史書上遺臭萬年啊。」
「不。」
皇帝瞳孔微縮:「朕是天子,你,你不能。你要想當一個體面的皇帝,必須善待朕!」
「誰說我要當皇帝?」
阿爹打斷了皇帝的話:「我閨女,看見沒,未來的新皇帝。」
「一個女子!」皇帝猛然撲過來,「許棱,你瘋了!你徹底瘋了!不能,絕對不行,你不能這樣對大乾。
「那些人不會服的!」
「不,那些人會的。」
阿爹衝我招了招手:「狗蛋,把東西拿出來給這狗東西看看。」
「哦。」
我美滋滋地從頭上抽下鐵片:「這是虎符。」
又笑嘻嘻地從懷裏掏出鑼槌:「這是商號小印。
「有錢,有兵,還有我爹,誰敢不服。」
我笑眯眯地補充:「誰不服,我就砍誰。」
皇帝縮成一團,掃視着周圍人,當落到女郎身上時,臉上出現喜色。
「吾兒,救救我,我願意將皇位傳給你!」
女郎轉過身,當作看不見:「誰樂意要一樣。」
「玉璽只有我知道放在哪裏,沒有玉璽,他們就是亂臣賊子!你不是最愛這小丫頭了嗎?你忍心看她名聲有瑕?」
「我都當女帝了,還考慮名聲?」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帝,「你腦子是怎麼長的?就拿這個威脅姐姐?」
「姐姐?」
皇帝重複着:「什麼狗屁姐姐,那明明是我兒子!哈哈哈哈哈,你不會一直以爲他是女人吧?他就是一個喜歡穿女裝的變態!」
皇帝說第一次的時候,女郎猛地轉身,搶過阿爹手裏的劍,想捅死皇帝。
可失敗了。
阿爹踢了皇帝一腳,讓他晚死了一會兒。
「當年他老是想去找你,我怕他真壞了我的大事,就找人演了一場戲,想讓他知道外面的險惡。
「可誰想到,他模樣太好,被人以爲是女娃娃,賣進了青樓。
「哈哈哈哈,堂堂皇子,被人賣進青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故意晚點發現他,想着他不如死了算了。可沒想到,他模樣小,嘴巴甜,居然哄了十來個丫頭護着他,順順當當地過了五年。
「我沒有法子,只有讓人去燒了樓子,想掩蓋這個污點。
「可我沒有料到!那些婊子居然用命將他救了下來,還讓他順順利利地回來了。」
皇帝眼裏帶着恨和鄙夷:「朕要是你,不如早死了算了。那樓子裏什麼樣的男人沒有,你靠什麼才能活下來?」
一殺未中,女郎——不,二皇子裴久淵就沒有再動。
皇帝還在說:「我也是男人,男人是什麼德行我能不知道?許棱,你的女兒納這樣的人入宮爲妃,天下會答應嗎?」
我看着裴久淵,他身子直直地站着,只有握劍的手在輕輕地顫着:「等你死後,我會自裁,不會污了她的名聲。」
「她還會有新的……」裴久淵聲音難掩震顫,可還是一字一句道,「你懼怕的許家,會長長久久地延續下去,而所有帶着你血脈的都會死。你自己想想,誰更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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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也瘋了。
不愧是親兒子,知道捅哪裏最痛。
阿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從裴久淵手中拿回劍:「實在對不住,我本來想留着他讓狗蛋立威的,沒想到他會把這事說出來。」
「無妨。」
裴久淵吐出兩個字後,垂眸轉身:「等他死了之後和我說。」
他沒有再看其他人,從我身邊離開。
「等等。」
我喊住他,對着阿爹跪了下去:「爹,我要娶姐——不,裴久淵。」
阿爹的笑消失了。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
我知道阿爹是故意暴露出裴久淵騙我的事的,也知道阿爹故意藉着皇帝的口將裴久淵的事說出來。
世人接受不了這樣的人,所以阿爹以爲我也接受不了。
等我想明白的時候,恐怕裴久淵早就自裁過了。
痛失所愛,我自然會將所有的心思都撲在前朝。
這是他教我第一課:帝王可以有寵愛,但不能鍾愛一個人。
但,現在的我,不是從前的我。
看了幾百本話本子的我,自然要將悲劇扼殺在搖籃裏。
不就是因爲沒有安全感,喜歡穿女裝嗎?
大不了我穿男裝中和一下唄。
阿爹目光沉沉,眼裏是壓抑不住的怒氣。
卻在看到我的臉的時候,頹然消散。
沒有人能拒絕白月光的,就像阿爹永遠拒絕不了像阿孃的我。
這是姐姐教我的心計中的一計。
我學得真的很好。
「隨你吧。」
阿爹退了一步。
我站起身,撲向站在門口的女郎:「姐姐,我來了!」
女郎轉身接住我,臉上哪有半分失落:「做得好,狗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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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手斬殺了皇帝。
鮮血流淌在大殿,大臣們跪成一團。
我丟下手裏的劍,態度溫和:「你們還有沒有人要罵朕,要撞柱的?有就快點,今日我讓皇夫磨了十把劍,應該夠砍你們的。」
後排剛有人出聲,就被旁邊人摁下去了。
我記下人,心裏給他砍頭表減了兩分。
識趣的人,晚死一會兒,也能省點心。
「但我先和你們說好。朕御妻無方,導致皇夫恃寵而驕,聽不得半分有人說我不好。萬一哪裏他覺得不如意,記下哪位大人的名號,弄個野史,可就要頂風臭百年了哦。」
「臣等惶恐。」
在絕對的兵將震懾下,女帝和女官兩項同時推進。
第一次女官的報名,爆了個大冷門,居然沒有人來。
我窩在裴久淵懷裏哼哼唧唧半晚上,第二天天剛亮, 裴久淵手下的人,就從各家的宗祠裏搶出了不少姑娘。
有人嘲笑說我不行,說得再多,還不是靠着男人才能成事。
我都一笑了之。
我又怎麼不知道, 慢慢來, 徐徐圖之會更好。
可我沒得選擇。
朕多徐徐圖之一天, 就會多無數女子遇難。
阿爹說我不愛惜羽毛,可在朕看來,那些女子, 那些被欺壓的人,就是朕的羽毛。
天下皆爲朕的子民。
以朕一人之身,成就千萬子民,便是落得一個無能的名聲, 又有何妨呢?
再說了, 皇夫也是我手下的人,爲帝者,不就是要制裁善用,能者居之, 不避賢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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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久淵搶來的那些女子, 其中就有刑部尚書家的庶女。
後來,她真的如我所料,成了領頭的那隻雀鳥。
在秩序正式確定的時候, 她們以絕對的能力站穩了半壁江山。
朝堂並沒有像那些老臣說的那樣毀滅, 每個人都珍惜自己的位置,爲了建設更好的大乾而努力。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可正因爲這些私心, 我才能更好地把持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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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裴久淵一直沒有要孩子。
一是他厭惡自己身體裏流的血,另一個原因則是我不能要和他的孩子。
一旦我們兩個有孩子, 朝堂就會達成一個共識,共同擁立新主,那我們所努力的一切都會白費。
時間還是太短了啊。
生命進入倒計時的那幾年, 我從女學選了繼承人。
若再給我五十年,我甚至可以讓帝王這個概念消失。
可,我不是神, 活不了那麼久。
繼承人和我的想法一樣,在登基前一天,在我面前喝下絕嗣的藥。
「我怕自己有一日會對自己的孩子心軟, 毀了咱們這麼多年的努力。」
我很心疼, 卻又有些安心。
即使我看不見,但我想, 終有一天, 我的子民的後代會看到。
那一天到來時,他們翻開史書,讀過我的一生, 應該也會對他們有些幫助吧。
這樣, 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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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七十一年。
女帝駕崩,同日皇夫裴久淵崩。
自登基後,帝后一心, 恩愛不減,至崩,攜手而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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