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國交戰,皇后獻計將我送給敵國君主。
「貴妃天下第一美人,定能討大王一笑,保兩國和平。」
周鶴同意了,他親手灌我喝下落子湯:「元意,朕定會接你回來,孩子還會再有。」
我被送走那日,清高了一輩子的父母投湖自盡。
哥哥率兵追出關外,被亂箭射殺。
後來,大周勝了,可週鶴並未接我。
他說我通敵叛國,派了刺客去殺我。
可惜周鶴並不知曉,我早已回京。
就在太醫院內,每日早晚,爲他請平安脈。
-1-
鎮北侯府夫人生了重病,京城名醫都束手無策。
葉容妃哭着求皇上貼了皇榜,廣招聖醫救她母親一命。
我在街頭揭了皇榜,被帶進了侯府。
穿過了許多院子和巷道,我見到了躺在牀上奄奄一息的葉夫人。
「姑娘,你有膽量揭皇榜,想來是有信心能治好我夫人的。
「只要能治好夫人的病,你提什麼要求,我都會答應。」
鎮北侯坐在病牀旁說道。
我仔細查看了葉夫人的情況後,拿出一包百毒散:
「取一碗溫水來服藥,明日便會有好轉。
「至於報酬,等治好再說吧。」
鎮北侯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是怕我坐地起價。
「侯爺放心,我宋辭行醫,不圖金銀錢財,我只求名。」
當晚我住在了侯府,隔天一早,就有人來請我:「宋大夫快去瞧瞧,夫人醒了,能說話了,如今說口渴要喝水呢。」
一進臥房,鎮北侯便等着了。
「宋大夫真是神醫,夫人昏睡了十多天,如今終於醒了。只是不知接下來該如何調養?」
我提筆寫了張方子:「按照這藥方熬藥,再喫個七八日,便會徹底好。」
「好好好。」鎮北侯小心收好方子差人去又抓藥,又問道,「不知該如何謝宋大夫。」
我笑道:
「我說過,我只求名。
「我要做太醫院院使。」
鎮北侯面色一僵,大周行醫女子極少,更別提一個女子要做院使,實在是難。
「侯爺只需送我進太醫院即可,我自有本事往上爬。
「等我進了宮,往後容妃娘娘的身子便由我照看。容妃入宮也有四年了吧?恩寵不少位分不低,卻一直未有身孕,侯爺難道不急?」
和鎮北侯這種人打交道,就要把利害關係擺在明面上講。
有用的人,才能讓他費心思。
果然,鎮北侯的臉色緩和下來:「好,我會想辦法送你入宮。」
回到客房,我收好剩下的兩包「百毒散」,心裏暗自盤算着。
一包換一塊敲門磚,不算虧。
-2-
三日後,我便進了太醫院。
太醫院裏一羣捋着白鬍子的老頭看着我搖頭:
「一個小姑娘,能懂什麼醫術。」
「容妃是身子底不行,再怎麼治也不可能有孕。」
「鎮北侯這是急昏了頭,才送了個丫頭片子來,唉。」
我沒理會他們的長吁短嘆,認真翻看了容妃的記檔,這幾年她針沒少扎,補藥也沒少喫,整個人幾乎泡在了藥罐子裏,可肚子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容妃急於有孕,甚至試了些土方子。
可憐她折騰了這麼多,都沒有懷疑過,自己不孕的主要原因來自好姐妹秦雙。
也就是當今皇后。
爲容妃看診的第一天,我就發現她的兩個一等丫鬟都戴着麝香手鐲。
這手鐲做得極爲平常,卻能掩蓋麝香的味道,普通人根本瞧不出端倪。
而太醫進了滿是女人的後宮,便是小丫鬟都不敢多看一眼怕留話柄,更別提這些大丫鬟。
這兩個大丫鬟我認得,是容妃進宮那年,皇后送的。
「宋太醫,你看本宮還有可能嗎?」容妃抓着我的手急切問道。
她現在十分信我。
畢竟連太醫院正使都救不了她母親,我卻救活了。
「只要能讓本宮有孕,你要什麼本宮都能給你。」
不愧是父女倆,說話都一模一樣。
「只要娘娘聽微臣的,定能有孕。不過,等娘娘有孕後,還請在陛下面前多提提微臣,微臣進太醫院,不想只做個小小太醫。」我收起藥箱低聲說道。
-3-
我在容妃的薰香中加了一味藥材,遇到麝香後會渾身長滿紅點。
很快,容妃宮裏人人都起了紅疹。
我去醫治時找到了得病之人——自然是那兩個大丫鬟。
「這病不算嚴重,但傳染性極強,兩位姑姑整日在一起,無法斷定病因起自誰。眼下爲保娘娘和後宮安寧,還是讓兩位姑姑暫且出宮最爲妥當。」
容妃忙命人將兩個大丫鬟送去了她孃家的莊子上。
我爲容妃開了些補藥,日日來爲她請脈。
期間皇后陸陸續續送來了不少東西,都被我不動聲色地處理了。
兩個月後,容妃懷孕了。
「恭喜娘娘,懷得龍嗣。只是,娘娘若想保住這一胎,切記,得由微臣親自照料。」
這是周鶴登基以來的第一胎,十分重視。
重視到讓整個太醫院所有太醫來挨個診脈,確認容妃真的懷孕後,直接晉封容妃爲貴妃。
周鶴本想讓太醫院院使照看容妃,被容妃婉拒:
「宋太醫雖然年紀輕,可甚是穩妥。
「臣妾母親便是她救活的,如今臣妾能有孕,也得益於她的調理。臣妾想讓宋太醫繼續照料臣妾和龍胎。」
周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如此看來真本事倒的確有,改日也去爲宮裏其他妃嬪診治一番。」
作爲第一個讓他有望當爹的人,周鶴記住了我的名字。
宋辭。
-4-
自從容妃有孕後,我每日忙得不可開交。
不但要爲她保胎,還得在周鶴的安排下去爲宮中各位娘娘調理。
容妃有些不滿:「宋太醫,本宮並不是小心眼的人,只是,其餘妃嬪可以等本宮誕下皇子後……」
「娘娘,等不得。」
容妃差走左右後,我纔將此前大丫鬟身上有麝香及此後兩個月皇后送來的東西皆對女子不利的事告訴了容妃。
容妃握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
「本宮自進宮後,真心拿她當姐姐,時時聽她訴苦寬慰她,孃家送來什麼好東西都給她,沒想到她竟算計本宮。
「難怪這麼多年,後宮始終無子。」
我壓低聲音道:
「微臣是從侯府進的太醫院,自然與娘娘一條心。如今既是陛下旨意讓爲其他妃嬪調理,不如藉着這個機會,讓宮中多幾胎。
「如此,娘娘便不再是衆矢之的,皇后哪還有心思來對付娘娘。
「只要娘娘的皇子能順利誕生,這第一胎的尊貴是誰也比不了的。」
容妃不傻,略一盤算便明白我說的在理。
「如此也好,只是唯有那些對本宮忠心的人,才配有孕。」
我按照容妃給的名單,去見了幾位妃子。
在處理掉了她們宮裏的避胎藥物後,很快她們便陸續有孕。
容妃的孩子三個月大時,後宮已經又多了三位有孕的妃子。
周鶴高興地謝過天地謝祖宗,謝過祖宗纔想起來我。
「太醫院那羣草包,這麼多年都不如宋太醫這半年,即日起,着升宋太醫爲太醫院副使。」
同僚們圍在我身旁,不住地誇我是「婦科聖手」。
「宋太醫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成就,實在是令人敬佩。多少太醫終其一生都做不到副使的位置。」院使看着我感慨。
我笑着道謝。
心裏卻想着,很快,你的位置也將是我的。
只有升到院使,我才能爲周鶴請脈。
只有接近他爲他請脈爲他治病,他的命,才能握在我手裏。
-5-
我升爲副使後,皇后宣召了我。
秦雙坐在鳳椅上居高臨下地看着我,眼裏藏不住的厭惡。
她是該厭惡我,布了幾年的局被我一一挑破。
我沒有躲避她眼裏的不滿,抬頭與她對視。
幾年不見,她滄桑了不少。
「你的眼神,和本宮從前討厭的一個人很像。
「本宮不喜歡她,很不喜歡,所以她被送去了東夏,從一國貴妃成了敵國人人可欺的舞姬。聽說東夏國君皇子她都伺候過。
「從前本宮責罰她,她昂着頭不願下跪,可是到了敵國,什麼尊嚴驕傲全部蕩然無存。她的父母也因此而羞憤自殺,是該自殺啊,養出了這樣令家族蒙羞的女兒。
「她還有個哥哥,從前是大將軍,爲了救她竟敢私自率兵出關。」
秦雙手捧着熱茶喝着,講起往事眼裏滿是喜悅。
小人得志的喜悅。
我緊緊掐着衣袖裏的手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眼淚能被我倒逼回去,可心裏的血淚卻停不下來。
她怎麼有臉,怎麼敢,這麼輕描淡寫地把我家人經受的苦難說了出來。
「本宮說這些,是想告訴你,聽本宮的話,就能長久在這宮裏待着。
「若是與本宮作對,下場,和宋元意一樣。」
宋元意,便是秦雙方纔所講的貴妃。
也是我從前的名字。
-6-
「微臣是太醫院副使,是陛下的臣子,唯一的主子是陛下。」我看着她不卑不亢地說道。
秦雙臉色微慍,握着杯子的手加了些勁道。
「呵,你倒是膽子大,敢跟本宮如此回話。
「想來是讓幾位妃嬪有孕,本事大了,連本宮都敢不敬。」
我微笑道:「是陛下有本事,微臣略盡綿薄之力。」
秦雙的臉色更難看了。
她一直防着其他妃嬪,不過是因爲自己始終懷不上龍嗣。
這話,我就是要戳着她心窩子捅。
「陛下讓微臣爲所有主子調理身子,自然也包括娘娘,若娘娘願意,微臣自然也會盡心竭力。」
秦雙眼裏閃過一絲期待,但很快就化爲了惱怒。
「轟出去,把她給我打出去。
「一個小小的太醫,竟敢嘲諷本宮。」
我被拖了出去,只是還不等板子打下來,容貴妃已經挺着孕肚趕來了。
「你們把宋太醫打壞了,本宮和幾位妃嬪的胎誰來負責?
「龍胎出事,你們誰負得起責任?」
容貴妃哭着把我送回太醫院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皇宮。
-7-
「皇后說你對她不敬,可有此事?」周鶴問道。
我如實回答:「娘娘宣微臣去,講了前宋貴妃的故事,而後告誡微臣,在後宮中只有如娘娘的意才能保命。若不能,便如宋貴妃一樣,終身受辱。」
我這話說完,周鶴胸口不停起伏。
呵,我還以爲,他已經把我忘了。
原來他還記得。
記得就好,這樣往後受折磨時,纔會更疼。
「微臣並未對皇后不敬,只說願意爲娘娘調理身子,可微臣身爲臣子,唯一的主子只有陛下。」
周鶴還沉浸在剛纔的情緒中。
看來這幾年後宮中沒人提起過我。
連他自己也不想提起那靠賣女人來求和平的過往。
歷代君王,有擔當有膽量的,絕不會容忍自己的女人被人欺辱。
可他,主動送了過去。
多窩囊啊。
他不是不知道百姓羣臣都在嘲諷他。
可他假裝不知道,只要不提,這事兒就可以當作沒發生過。
大周還是有粉飾過的太平,他周鶴依舊能扮演賢明的君主。
可偏偏有人要提,還把這當作傲人戰績。
周鶴沒再理我,去了皇后宮裏。
-8-
隔天,容貴妃告訴我,皇后被關了禁閉。
去皇后宮裏之前,我就傳信給她:「微臣會想辦法激怒皇后,娘娘只需將此事鬧大即可。」
容妃做到了,所以她也得到了協理六宮的特權。
「宋太醫,有你在,本宮這日子才過得舒坦。」
容貴妃躺在榻上摸着肚子,讓我隨意挑選她的首飾。
我笑道:
「娘娘知道,微臣不求錢財,只求名。
「如今微臣才只是副使,娘娘也只是協理六宮。」
剩下的話我沒再說,但容貴妃明白。
我升得越高,在太醫院話語權越重,周鶴越看重我,她容貴妃,便越有可能坐得秦雙的位置。
皇后的位子,誰不想要呢。
「好!只要你與本宮同心,咱們定能得到各自想要的。
「等那時,本宮再來好好報麝香之仇。」
容貴妃行動迅ṱũ⁷速,不出幾日周鶴便宣了我。
「貴妃誇你近日都親自爲她煎藥,她喝藥也不覺得苦了,心情舒暢,連帶着肚子裏的皇子也都高興了。
「你行事妥帖,醫術高明,往後每日晨起,你便跟着院使來爲朕診脈吧。
「貴妃說得對,那幫老頭子不如你會變通,想來你看問題也會比他們更細心些。」
我謝了恩,沒回太醫院,而是出了宮。
-9-
三年前的今日,我被綁了手腳連夜送出京。
父母乘着馬車追我,哭着向我道歉:
「元意,是爲父害了你。
「若你沒有進宮,便不會有今日之辱。」
母親哭得幾乎斷了氣。
我想回應他們,卻無力吐出嘴裏的棉布。
我想告訴他們,他們沒錯。
新帝繼位,爲鞏固勢力,要娶權臣清流的女兒,很正常。
父親是一輩子清高的文官,心中所想皆爲大周。
讓我入宮的旨意下來,父親無法反抗,也不能反抗。
他要幫新帝穩固皇位,才能穩定大周根基,保大周百姓太平度日。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他心氣高,指望着大周能打勝仗,能堂堂正正地贏一場,可轉頭他的君王,爲求和平,送出了自己的女兒。
父母追了沒多久,就被隨行的官兵強行送了回去。
後來聽說,當晚,他們就雙雙投湖自盡。
而哥哥,追了十日,直至出關,自己身中數箭,也沒能帶我回去。
我坐在酒館靠窗的位置,看着熱鬧的街道,聽着熙熙攘攘的人羣裏不時傳來叫賣聲,有一瞬間的恍惚。
難道,犧牲我一人,真的換來了大周的安穩嗎?
比起千百萬將士命喪戰場,我的屈辱,真的重要嗎?
-10-
很快,我的猶豫就有了答案。
街上急急跑過一羣商販:「宋大人的墳被人挖了!」
「是哪個喪良心的混球,宋貴妃現在還在東夏受苦呢,他們這是讓宋大人死了都不安心啊。」
我聽着心頭一緊。
是父母的墳頭。
當年他們投湖自盡後,周鶴下令不許打撈屍身,親友們無奈只能爲他們立了衣冠冢。
我魂不守舍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們到郊外一處亂糟糟的小土丘處。
看到母親生前最愛穿的那件衣裳時,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轉過身躲在樹後抹淚。
「是東夏人乾的!」
「他們羞辱了我們的貴妃,還讓我們的忠臣不得安寧!」
突然有人高聲說道。
「這口氣咽不下去,老子正值壯年,軍隊缺人我去頂着,老子要去打東夏!」
「滅了東夏!滅了東夏!」
「奪回我們的城池!」
……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羣情激憤。
我明白了。
是周鶴。
-11-
皇后那日的話,戳到了他心窩上。
他沒辦法再假裝那些事情沒發生。
如今大周兵力強盛,他有幾率打贏東夏的。
可他需要一個發兵的理由,需要一個凝聚民心軍心的說法。
所以,他挖了我父母的墳,嫁禍給東夏。
於是他輕輕鬆鬆,就把百姓們對他的嘲諷轉移成了對東夏的憤恨。
周鶴,你好毒的心啊。
就連死人,都不得安生,都要被你利用。
-12-
大周向東夏發兵了。
周鶴整晚憂慮得睡不着。
畢竟這次再贏不了,他也實在沒臉再送個女人過去了。
我如今雖能接觸周鶴,但畢竟院使還在,我不敢輕舉妄動。
只是兩國已經開戰,我不知還能再等多久。
不能再等了,我得主動出擊。
「宋太醫,陛下那兒傳安神藥了。」
我把熬好的藥小心地倒入藥罐裏:「前日我調製的安神香也點上,藥效會更好。」
宮女端着藥小心離去。
周鶴已經喝了半個月的安神藥,藥效很好,他睡得很香。
我輕舒一口氣,靠在椅背上出神。
隔天,我藉口身體不適,告假五日。
休假第三日,我就被急傳回宮。
「陛下發了好大火,這幾日宋太醫你不在,院使按照你的方子爲陛下熬安神藥,可陛下喝了卻更加煩躁,兩夜未眠了。
「陛下說院使年齡大了倚老賣老,不鑽研醫術,只躺在太醫院的功勞簿上喫老本。
「院使羞憤難當,要告老還鄉。」
我心裏有些愧疚,院使被責罵,與我脫不了干係。
我調製的薰香在告假那日剛剛用完。
所有人都以爲讓周鶴安神的重點在藥,實則在香。
那薰香,纔是安神藥最重要的藥引子,沒有藥引,安神藥只會起反作用。
-13-
我趕到周鶴寢殿時,他正雙眼猩紅地躺在榻上喘氣。
「宋辭,朕已經兩天兩夜沒有閤眼了。
「你若能讓朕安穩睡一覺,往後這太醫院的院使,你來做。」
周鶴累得罵不動了,與我說話時語氣難得溫和。
半個時辰後,我端着熬好的安神藥來了,這一次,我把藥引子放了進去。
周鶴喝完沒多久,便沉沉睡去。
我和衆太醫退了出來在外面候着。
「宋太醫,從前是我小瞧了你,沒想到你醫術竟如此之高。
「我也實在沒臉再繼續留在太醫院了,往後太醫院,就靠你了。」
我看着眼前這個頹喪的老頭,幾個月前還是那樣精神矍鑠。
我撇過頭去,不敢與他對視。
對不住了老先生,爲了報仇,你這個位置我不得不搶過來。
「院使大人不要妄自菲薄,您醫術高明是有目共睹的。我雖年紀輕,但也聽說過您與閻王相抗衡把命懸一線的先皇救了回來,長公主的頑疾是您治好的,先太后的腿疾也是您所醫治……宋辭不敢自誇,若能做到您的一小半,此生便已滿足。」
我說的是真心話。
唯獨沒提,他縱容皇后坑害妃嬪。
皇后能在後宮瞞過太醫院讓妃子們難以有孕,離不開他的幫助。
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和立場,這我無法評說。
院使顫抖着手抹了把眼淚。
「也罷也罷,我老了,我、我這就回鄉去。」
我看着院使落寞的背影,輕聲道:「大人,回鄉以後,就別再惦往事了,安心養老纔是要緊。」
他沒再回頭,只擺了擺手,走向了夕陽。
-14-
我終於,成了太醫院院使。
大周和東夏的戰爭持續了半年,我給周鶴調理睡眠便調理了半年。
這半年,他幾乎離不開我。
沒有我的香和安神藥,他夜夜難眠。
我漸漸成了周鶴最信任的人。
「宋院使,這半年你把朕的身體調理得很好。
「不過很快,朕就不再需要這安神藥了。大周馬上就要打贏東夏了,朕,可以安穩睡覺了。」
周鶴看着手裏的奏章笑道。
「恭賀陛下。」我爲他扎着針,恭敬說道。
「對了,他們抓了個俘虜,不日便會送回京,聽說是東夏神醫,到時候你可以和他切磋一番醫術。」
我聞言心頭一緊,手中的針不慎加重了力道。
周鶴喫痛地皺了皺眉頭:「宋院使怎麼了?」
我忙跪地上謝罪:「微臣罪過,只是微臣有些詫異,從未聽說過東夏有神醫,只聽聞東夏的一位皇子醫術高明。」
周鶴笑道:
「東夏五皇子賀蘭承則,母親是個醫女,身份低微,被東夏國君酒醉寵幸才生了五皇子,從小便不受待見,此次纔會派他上戰場,別的兒子他可捨不得。
「不過此人醫術的確高明,聽說能不動聲色地把活人醫死,把死人救活,朕才讓他們帶回來要親眼瞧一瞧。」
-15-
回到太醫院後,我久久不能平靜。
是他。
只是我沒想到,再見他時,他會成爲俘虜。
賀蘭承則,在東夏國,唯一給過我溫暖的人。
在所有人都唾罵嘲諷我的時候,只有他像一抹暖光,照亮了欲尋短見的我。
他把我從樓頂扯下,用狐皮披風裹着我。
「你生得這樣美,死了多可惜。」
我笑得眼淚順着眼角流:「若沒有這樣的容貌,我就不會被如此欺辱。」
他拭去我眼角的淚,柔聲道:
「這不是你的錯,是你的國君沒有擔當。
「那些凌辱你的人,是他們心臟,你很乾淨,不要把罪責攬在自己身上。
「我若是你,定會回去把那狗皇帝千刀萬剮。」
他是唯一告訴我「錯不在你」的人。
我在東夏幾個月,連宮人們都在指着我罵:「就是因爲她,她父母哥哥纔會死。」
可是,我能怎麼報仇呢?
「我回不去大周,我又如何能報仇?」
賀蘭承則笑了笑:「宋元意回不去,那就換個身份回。」
-16-
賀蘭承則餵我喫了一顆藥,三天後我斷了氣息。
本就是敵國的貢ṱũ̂₂品,沒人在意我該埋在哪兒,於是我被送去了亂葬崗。
賀蘭承則從死人堆裏把我帶回府後,爲我換了容貌,改了身份,我成了活在他密室裏的醫徒。
我至今還記得他爲我削骨換面時的疼。
他說:「宋元意,你記住,今日後,世上再無宋元意。」
換面並非一朝一夕能恢復,我便裹着紗布每日在密室裏跟着賀蘭承則學醫術。
他對我很好,傾囊傳授,而我也天賦極高,不過一年多便學了他大半本領。
離開他時我問他:「你救我離開皇宮,教我醫術,目的何爲?」
他笑得雲淡風輕:
「沒有目的。
「只是看你可憐罷了。
「離開這以後,別說認識我,別說來過東夏,別告訴我你以後叫什麼名字。
「別再,見我。再遇見時,我們只會是敵人。」
賀蘭承則派人把我祕密送回了大周京城,臨行前,他給了我三包能和閻王抗衡的「百毒散」。
我是回到大周后,才拆下紗布,換了宋辭的身份。
他沒見過我的新面貌,不知道我的新名字。
我也再沒聽說過關於他的消息。
沒想到,再聽到他的名字時,他竟成了大周的俘虜。
-17-
「豈有此理!朕讓他與太醫院衆太醫切磋醫術是瞧得起他,他竟敢抗旨!
「朕看他是不清楚自己如今是何處境。」
周鶴砸了桌上的鎮紙罵道。
押送賀蘭承則回京的大臣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朕有意以禮相待,但既然他不識趣,那便待到戰勝後,朕拿他祭天,告慰我大周將士們的亡魂。」
賀蘭承則被關入大牢後,我想盡辦法,卻依然無法接近。
就在我心急如焚時,容貴妃宮裏的總管來報:「貴妃要生了。」
如今整個宮裏,容貴妃只信我。
這幾個月我雖在御前伺候,但每日仍舊回去容貴妃宮裏爲她穩胎。
「宋太醫,本宮和本宮的孩子,都交給你了。
「本宮,只信得過你,你一定要讓我們母子平安。」
我替容貴妃擦拭着額前汗珠:「娘娘放心。」
四下無人時,我問貴妃:「娘娘可還記得,微臣曾說,無論往後有多少皇子,要緊的是,咱們得保第一胎的尊貴。」
貴妃點頭:「記得,本宮聽你的,才走到了今日。」
「今日,若娘娘生的是皇子,自然地位尊貴。但,若是公主,只怕未來的路未必好走。」
貴妃聞言,眉頭微皺,她知道我說的是事實。
「微臣聽聞民間爲保產婦順產,會請道士在外誦經祈福。
「娘娘不如派人去白雲觀請道姑來,若生下公主,可由道姑遊說陛下,說公主是福星,陛下往後自然疼愛公主。
「若是皇子,經由道姑遊說,那未來太子之位……」
容貴妃毫不猶豫,緊緊握着我的手:「還好有你。」
隨即便派人去請了白雲觀道姑來。
容貴妃這孩子生了整整一天一夜,周鶴難得緊張,在外來回踱步。
直到一聲嘹亮的啼哭聲後,周鶴才欣喜地衝了進來。
「恭喜陛下,Ṱŭ̀ₕ是位小皇子。」
周鶴高興極了,大賞所有人。
這時在一旁做法的道姑笑道:
「陛下,皇長子命相極好,是難得的福星,能給陛下和大周帶來福氣。
「貧道夜觀天象,若此時陛下能大赦天下,萬民同慶,爲皇長子積德,我大周定能永久昌盛。」
周鶴抱着皇長子愛不釋手:
「好好好,你說得對。
「自從這孩子來了以後,宮裏妃嬪都接連有孕,如今我大周還抓了東夏的皇子,不日便能戰勝東夏。
「的確是福星。
「傳令下去,輕犯赦放,重犯減刑,登高臺點燈,舉國同慶。再派人將這好消息傳去邊關,鼓舞將士們。」
容貴妃累了許久,這才安心下來睡着了。
我帶着道姑們離開了寢宮。
「方纔你說得很好。」我笑着誇讚道。
爲首的道姑笑道:「幾句話的事,宋大夫客氣了。若不是你,我們如今只怕早死了。」
白雲觀,是我回京後診治的第一撥病人。
我分文不取,她們始終惦記着欠我一個人情。
-18-
周鶴在宮中大擺宴席,與臣民同慶。
宮中當值的宮人們也都鬆懈了起來,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喝酒賞樂。
容貴妃早就幫我買通了大牢獄卒,只是她並不知我想去救賀蘭承則。
她以爲,我去找他是爲了切磋醫術。
「此事雖有風險,但本宮是知恩必報之人,若不是你一路替本宮謀劃,本宮到不了今日這位置。」
這是大周百年來,第一次大赦天下,這樣的榮寵,皇長子的地位自然不必多說。
而容貴妃,也母以子貴,如今幾乎能與皇后平起平坐。
「本宮知道,你是醫癡。你這人啊,進宮也快一年了,除了醫術什麼都不管。
「你如今已是院使,也該爲自己考慮考慮,不如本宮去求陛下,爲你選夫?」
我笑着婉拒:「微臣一顆心都在治病救人上,想做太醫院院使,也不過是職位高了能多得幾本古籍,多見些珍貴藥草。微臣圖名,也是爲了弘揚醫術,往後若有機會,微臣想開醫館,教徒弟,治好世間百病。」
容貴妃躺在牀上,滿臉喜悅地看着皇長子:「隨你吧,往後只要本宮能幫的,你儘管開口。」
我提着食盒到了大牢,給了獄卒一錠金元寶後,獄卒放了我進去。
如今這裏已沒有多少犯人,賀蘭承則被關押在最裏面。
我走到最裏間時,外面傳來了煙花爆竹聲,我知道,這是周鶴在宮中開宴了。
賀蘭承則的牢房,有一扇小窗戶,他正坐在窗前仰頭看煙花。
「你來了。」
他背對着我,聲音還是和從前一樣清冷。
「嗯。」
他沒有問爲什麼,也知道我是誰,好像我們昨日約好了,在這裏見面一樣。
「你不該來的,你現在過得很好,再往前走走,就能報仇了。
「今日若被人發現了,你之前的一切都白白謀劃了。」
我放下食盒,拿出一壺酒倒了一杯:
「爲亡人報仇,是我的目的。
「但我更清楚,活着的人,比亡人重要。
「你是我的師父,讓我看着你去死,我做不到。
「父親從小教我知恩圖報,遇到你這樣重新給了我一條命的恩人,我便是拿這條命去換,都值得。」
賀蘭承則沒再說話,許久才輕聲嘆氣:「罷了,把酒給我吧。」
可他依舊背對着我,不肯看我。
「我知道,你恨大周,若因此你不肯看我,我能理解。」
曾經驕傲的皇子,如今變成階下囚,怎能不恨。
他接過了酒,卻沒有接我的話。
我心裏突然難受,像被人掐着心一遍遍擰一樣。
曾經在他府上的密室裏,也是這樣昏暗,他教我醫術,讓我用他試藥。
他話不多,但無論我說什麼,他都會回應。
那年過年,東夏皇宮設宴,可他很早就回來了。
那天他喝得有些醉,從懷裏掏出一隻烤羊腿:「可香了,我想你應該喜歡喫,就給你帶回來了。」
他帶我出了密室,帶我爬上屋頂:「你喜歡看煙花嗎?」
我坐在屋頂上,看着遠處盛放的煙花,想起來以前大周太平強盛,每逢中元節都會放煙花,父母便會帶着我和哥哥去逛廟會看煙花。
「喜歡。」
賀蘭承則聞言笑道:「以後若還有機會……若有機會……」
卻又突然變了語調,淡淡道:「再說吧。」
-19-
窗外菸花燃盡時,賀蘭承則終於說話了。
「沒想到,還能再和你一起看一次煙花。」
他似乎在笑,卻又像是在哭。
「你應該知道,徒弟在師父面前,都如清水一般吧?」他突然問道。
我有些錯愕:「什麼意思?」
「你在酒裏放了假死藥。」他淡淡道。
我沒準備瞞他。
「喝了這酒,明日你就會暴斃,我會想辦法把你的屍身運出去,就像你當初救我那樣。
「我帶了百毒散,可以救活你,我可以把你帶到沒人找得到的地方,我也可以給你換個身份……」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
「你和我,不一樣。
「你是周國討好東夏獻去的人,雖說是貴妃,卻和舞女無異,東夏讓周國丟了臉面目的達到,至於你,沒人在意,我才能將你帶出皇宮。
「可我不一樣,我是皇子。
「他還等着拿我祭天,去挽回幾年前他丟了的顏面和民心,我若死了,他自然會調查,屆時你定會被牽扯。
「即便你不被牽扯,我也出不了這牢門,我的屍身,也會被放在祭壇上,讓周國百姓謾罵羞辱。
「你沒有辦法,他們也不會讓你帶走我。」
我知道,他說的沒錯,但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帶出去。
「哪怕牽扯出我,也沒事,這條命給他就是。只要能救你出去。」
我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不怕死,但是我怕他死。
這幾年,他是唯一對我好的人。
他是這世上,我唯一的牽掛。
「師父,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不要你死,我不想看你死,我要你好好活着。」
我哭出了聲,隔着牢獄欄杆抓着他的肩膀哭。
成爲宋辭這一年來,我第一次這麼無助,第一次發現,事態的發展我無法掌控。
「你應該知道,我是個很傲氣的人。」他輕輕握着我的手安撫。
「這樣的我,即便出去了,我的自尊心,也不允許我活下去。」說着,他終於轉過身來。
我這纔看清,他的臉上,刺了一個「奴」字。
那一瞬間,我幾乎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20-
賀蘭承則俊秀的臉上,爬着歪歪扭扭的傷疤。
那個字,格外刺眼。
刺得我心裏一陣一陣地疼。
我怎麼會不知道,他有多驕傲。
他因母親出身低被嫌棄,但他又是上天眷顧的寵兒,自學母親留下的醫書成了神醫。
他很少笑,清冷得像是深夜的月光,無人時才足夠清澈。
他不屑於黨爭,儘管憑藉他的醫術能殺很多人於無形。
皇帝不待見他,可他卻把最大的善意給了那些旁人瞧不起ŧŭₚ的人——灑掃的宮女、守夜的太監、城門的侍衛,以及,在東夏人人唾棄的我。
他從不自輕自賤,在密室時他告訴我:
「命運不濟時,你得努力靠自己。
「莫要怨天尤人,只會虛度光陰。」
父皇不喜兄弟不睦又怎樣,他憑着一身醫術爲人治病卻分文不取,東夏從臣子到百姓,人人愛戴他。
他像是冰山下的火種,清冷又熱烈。
也正因如此,東夏國君纔會讓他帶兵打仗,只有他,最得民心,才能帶動將士們的士氣。
可那樣一個像太陽一樣本該高高掛在天空之上的人,如今卻被這樣羞辱。
-21-
我從未在賀蘭承則跟前有過越界的行爲。
此刻卻忍不住。
我強忍着眼淚輕輕用指腹摸着他臉上的傷痕,在觸碰到的一瞬,眼淚掉了下來。
「師父。」
我心疼地輕撫他的傷痕,眼淚成串地掉。
「你走吧,今日能來看我,便已經足夠了。
「我便是死了,也值得。」
賀蘭承則紅着眼睛,聲音低弱。
「你把酒喝下,我就走。」
見我如此執拗,他面色變得嚴肅: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訴你實話。
「我救你,是因爲我知道你心中有仇恨。我教你醫術,是爲了利用你的仇恨回到周國殺了周鶴而已。
「你我之間,沒有感情,只是利用罷了。你也不必想着報恩。
「其實我並不如你看到的那樣清冷不計名利,我,也是在意的。」
說到這裏,他眼角有些溼潤。
「母親死得早,我從小不受待見,但我不怨她,我覺得醫女並不低賤,我的母親治病救人,她很偉大。但我也希望父皇眼裏能看到我。
「他能像看其他兄弟一樣,帶我去騎馬,教我騎射,誇我讀書有長進。
「這些年,我唯一的心病,就是希望他能注意到我。所以我救了你,你若能殺了周鶴,我在父皇面前,便能有一份政績,他才能注意到我。」
說罷,他伸手將我的手挪開:
「現在,你明白了吧?
「從一開始,你就是我的一顆棋子而已。」
-22-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他也是個普通人,幼年喪母,唯一的父愛卻從未得到。
他辛辛苦苦把自己養大,沒有因爲父親的不公平而怨恨,也沒有因爲兄弟的排擠而仇視。
Ţŭ̀₆沒有變得自私陰暗,反而像一道光一樣,照亮了許多人。
我一直以爲,他是不在意親情的。
直到那晚他喝醉,和我坐在屋頂上看煙花。
他遞給我的烤羊腿很細心地用油紙包着,他說他最愛喫烤羊腿。
「小時候,母妃去世後的第一個新年,宮裏辦宮宴,我什麼都喫不進去。
「自己溜出去在門外看月亮,可我沒想到父皇來了,他讓宮女端來了桌上的烤羊腿,陪着我坐在臺階上,我喫一口,他喫一口。
「父皇雖然什麼都沒說,可這是他第一次離我這麼近。
「從那以後,我就覺得,最好的食物就是宮宴上的烤羊腿。」
我看着手中的烤羊腿,原來,他專程回來,是把自己認爲最好的食物帶給我。
我喫了一口,很香。
「喏,你也喫。」我把羊腿遞給賀蘭承則。
我們倆就這樣,看着煙花,喫着烤羊腿。
我知道了眼前人,這個平時對我很嚴厲的師父,心中是怎樣渴望着父愛的。
「如果我把周鶴殺了,你也會很高興的,對吧?」我問他。
他又喝了兩壺酒,醉得厲害。
「高興啊,你爲自己報仇了。親人,親人是我們活在這世上的軟肋啊。
「他害了你的父母兄弟,你該報仇。
「他,不知輕重,進兵挑釁我東夏,無端害死了兩國許多將士,他該死!」
說罷,他捧着我的臉笑:
「你,殺了他,你們,換個皇帝,我們兩國,和平共處。
「父皇,父皇也高興,那我,也高興。」
他摸着我的臉,突然落下淚來:
「你從前生的,真的很美。
「多美的一張臉啊,卻不得不捨棄,他一定要爲此付出代價。
「要不你別去了,太危險了。我在周國有眼線,我讓他們去殺周鶴。」
只是這話說完,他便醉倒了。
後來我們誰也沒提那晚的事。
-23-
「我知道,我殺了周鶴,你能得到你父皇的賞識,得到他的關注,我也願意爲你這麼做。
「我本就是要殺他的,又何來你利用我之說。
「若說利用,該是我利用了你,假死逃生,還得了能報仇的資本。」
我這話說完,賀蘭承則眼裏的悲傷越來越濃。
只是還不等他再說什麼,獄卒突然報道:「陛下萬歲萬萬歲。」
周鶴來了。
賀蘭承則立馬打翻酒壺,伸手掐住我的脖頸:「帶我出去!否則,我就掐死你。」
周鶴帶着人趕過來時,我已經被賀蘭承則掐得脖子紅腫。
「宋院使?你怎麼會在這兒?」周鶴問道。
賀蘭承則笑道:
「原來你就是太醫院院使啊,倒是挺年輕,只可惜,學藝不精。
「今日既然你求到我這兒了,想要那本醫聖古籍,我可以給你,但你得讓你們皇帝,把我放了,好好兒地送回東夏。」
周鶴臉上的怒意淡去:
「宋院使,他們都說你是醫癡,果不其然。
「你想要他的古籍,說一聲,朕自會命人去尋,你又何苦冒這險。」
周鶴信了幾分。
我說不出話,只能不停掙扎。
「要麼,送我回去,要麼,我殺了她,你自己選。」賀蘭承則催着周鶴做決定。
同時,手輕輕在我後腰處擰了一把後,將我推了出去。
在推出我的一剎那,他拔下我髮間的簪子,戳向自己的小腿。
等衆人緩過神來時,他已經倒在地上流血,人人都以爲是我刺了他。
周鶴今晚心情大好,原本是來看自己的戰利品享受一番的,卻不想看到了這番景象。
我知道,賀蘭承則不想出去。
所以,他要保我一把。
我順勢暈倒在地,閤眼之前,我看到他嘴角帶着笑看着我,口語在說:「活下去。」
這句話,他在密室裏跟我說過無數次。
「活下去,你纔能有希望。
「活下去,你才能復仇。
「活下去,你才能走出東夏,找到自己。」
可是以後,我要怎麼活啊。
從前我想,若能成功復仇,我會回東夏去找他,跟在他身旁陪他一起行醫。
我復仇後的所有規劃裏,都有他的身影。
他是唯一支撐着我復仇後往下走的意念。
但是現在,他倒了。
我嘴裏一股腥味湧出,原來,心疼到極致,是會吐血的啊。
-24-
周鶴雖然惱怒我擅自去了大牢,但一直知道我癡迷醫術,且有貴妃和幾位妃嬪求情,他只罰了我一年俸祿。
「宋太醫,Ţŭ̀ₜ你還年輕,貴妃說得對,朕是該爲你擇一夫婿,免得你整日癡迷醫術走火入魔。」周鶴抱着皇長子逗玩,看了眼正在給貴妃請脈的我說道。
我微微一笑:「微臣謝過陛下美意,等將士們回京爲他們診治過後,微臣再議個人。」
我脖子上還纏着一圈紗布,那晚爲了做戲更真一些,賀蘭承則下手很重,脖子上留了不少印跡。
如今大周已經勝了東夏,將士們不日便會返京。
周鶴聽到這話,點頭道:
「好。
「此次不少年輕將士都有軍功,屆時從中爲你選一人做夫婿。」
正說着話,皇后秦雙來了。
皇長子誕生後,大赦天下,她也被解了禁足。
「陛下,臣妾知道有些話您不愛聽。
「但如今已然戰勝,百姓們都瞧着呢,宋貴妃……可要接回?」
這次,周鶴沒再生氣。
他都贏了,有什麼好氣的。
只是,他突然低頭一笑:
「宋貴妃?我大周,只有一位貴妃,葉容貴妃。
「至於宋氏,爲求富貴安身,通敵叛國,罪不可誅,今日便派人前去東夏,帶回宋氏,朕親自處置。
「若宋氏抵抗,就地問斬。」
秦雙面帶喜色地領旨去了。
我低頭收拾着藥箱,心裏毫無波瀾。
早就料到的事。
周鶴就是這樣,他誰都不愛,從前的我也好,如今的容貴妃和皇后也罷,他都不愛。
他只愛自己,只愛這皇權和富貴。
只是,他不知道。
他口中通敵叛國的宋氏,此刻正在他身後,日日爲他請脈,謀算着在他最榮耀的那日,要了他的命。
-25-
祭天大典那日,早早地我就去給周鶴和皇后請脈。
「陛下身體健康,可安心參加祭天大典。」
周鶴心情大好:「好,今日大典宋院使也一起去,你也是我大周的大功臣,爲我大周求來了福星,庇佑我大周打了勝仗。」
秦雙笑道:「陛下高興壞了,宋院使本就是要參加大典的。」
「朕是說,在朕身邊。」
秦雙愣住了,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
但我知道爲什麼。
雖然今日周鶴身體無恙,但前幾日由於他太激動,險些幾次吸不上氣,當然,這離不開我每日爲他調配的藥茶。
「陛下龍體火氣旺,情緒激動易攻心,微臣已爲陛下配了調節情緒的藥茶,喝一段時間便好了。」
我雖這樣安撫過他,但他仍然擔心,怕自己太高興暈倒在祭臺上。
這纔要我時刻在他身旁。
又不想旁人瞧出端倪惹些猜忌,才說我功勞大,賞賜於我。
-26-
祭拜過天地後,周鶴抱着皇長子,大肆宣揚了一番皇長子是福星的言論。
秦雙臉色逐漸難看。
容貴妃和臺下的鎮北侯卻快要抑制不住笑了。
「東夏侵犯我大周,害死我大周諸多將士,佔我大周十座城池,如今,朕奪回了這十座城池,還俘虜了他們的皇子。
「今日,朕就用東夏五皇子,來祭我大周將士亡魂!」
賀蘭承則被送上了祭臺。
他雖散着發,滿臉胡茬,卻嘴角帶笑,好像前面等待他的不是火架。
這樣臨危不懼的神情,惹惱了周鶴。
「死到臨頭,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賀蘭承則笑道:
「若能見到我父皇,代我轉達一句,我很高興。
「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他讓我出征,至少,他想起了我這個兒子。」
我使勁掐着自己的手心,緊緊咬着嘴脣,纔沒有讓眼淚掉下。
多傻的人啊。
最後關頭,想的卻是這些。
周鶴坐在主位上,滿臉期待。
他不知道,今日我給他喝的茶裏,下了毒藥。
藥引是,煙。
等火架之下的柴木燒起來煙飄出時,周鶴就會中毒,很快他就會疼到動不了,全身起紅疹,而後逐漸潰爛,全身上下,不會有一處好皮。
最後會活生生疼痛瘙癢而死。
這毒,無解。
百毒散也解不了。
我這一年,就是爲了等這一刻。
按照我的計劃,等火燒起來周鶴中毒後,場面混亂時,我會放出迷香迷暈所有人,再和賀蘭承則服下百毒散,帶他離開祭臺。
如此,他得救了,周鶴也會死。
-27-
可火還未架起來,賀蘭承則突然笑出了聲。
「周鶴,你就是個昏君!
「被一個女人玩弄在股掌之間,卻毫無察覺,有你在,周國遲早會亡。」
周鶴聞言面色沉重:「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賀蘭承則盯着秦雙看:
「她,是我的人。
「我讓她傳遞情報,禍亂你後宮,本想在兩國交戰時讓她殺了你,周國軍心就會動搖。
「可她卻愛上了你,整日與你的妃嬪爭風喫醋,除了讓你無子嗣外,什麼都做不到。」
周鶴僵硬地轉頭看向秦雙。
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之前賀蘭承則說的線人,竟然是秦雙。
那麼如果秦雙沒有背叛他,無論是我還是秦雙,只要他一聲令下,周鶴都會死。
原來,爲了得到父皇的關注,這枚棋子,從五年前他就準備好了。
「你以爲她讓你送宋貴妃到東夏,是真爲你好?不過是嫉妒貴妃貌美,怕你會愛上她罷了。
「今日你在這裏獻祭我,爲的不就是挽回因爲宋貴妃而丟失的民心嗎?
「真是好笑啊,你被這麼一個女人玩弄了幾年,失了多少孩子,如今竟還能和她站在一起,當真可笑哈哈哈哈哈哈。」
賀蘭承則的話,像一把把利刃插在周鶴心口。
周鶴氣急,卻仍強裝鎮定:「胡言亂語。」
賀蘭承則笑得雲淡風輕:「她身上被我下了藥,只能聽我的。」
說完,他輕輕搓了搓手指,秦雙便不受控制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周鶴見狀揚手打了秦雙一耳光:「賤人!竟敢戲弄朕!」
秦雙哭訴:「可是陛下,這些年來臣妾從未做過對不起您的事啊。」
周鶴哪兒還聽得進去,如今知道被賀蘭承則如此戲耍,竟奪過宮人手中的火把ẗü₉親自點燃了火架。
賀蘭承則笑得更放肆了:
「無妨,今日這麼多人,你殺得了我,卻殺不盡天下人。
「人人都會知道,你周國的後宮,是被我東夏操控着。」
周鶴聞言,氣得一把抽出旁邊侍衛的佩刀,一刀刺進賀蘭承則胸口。
快到我根本反應不過來。
-28-
賀蘭承則中刀的同時,煙飄散了出來。
周鶴聞到味,悶哼了一聲倒在地上。
我再也顧不得許多,衝過去假意救周鶴,實則將準備好的迷香灑進火裏,隨着煙霧飄散,祭臺上下所有人暈的暈吐的吐,再沒人顧得了我。
我把百毒散拿出和賀蘭承則服下。
「我給你止血,馬上就帶你走。」我按住賀蘭承則的胸口。
他卻一把將我扯了過去抱在懷裏:
「走不了的。
「如今周國和東夏打仗,只是把從前丟的城池奪回,便停了戰。只有我死了,周國的民憤得以緩解,兩國才能和平共處。
「當年你在東夏受辱,如今我在周國受死,這樣才公平。
「若我逃了,周國便有了理由繼續進攻。這戰爭,不能再繼續了。
「我死了,這一切便都結束了。」
我拼命爲他止血,可這血,好像怎麼樣都止不住。
越流越多,流滿我整個衣襟。
「不會的,不會的,你不能死,我只有你了,你不可以死。」
我的眼淚和他胸口的血一樣,止不住地流。
賀蘭承則抱我更緊了。
「元意,是我對不住你。
「秦雙是我安排的人,可我沒想到,她會愛上週鶴,會嫉妒你到把你送去東夏,間接害死了你的家人。
「我那時候救你,是愧對於你。如今,我說出這一切,周鶴殺了我,便把這些恩怨都斬斷乾淨了。
「從此以後,他和我,周國和東夏,都再無瓜葛,將士們不用浴血戰場,百姓們可以安居樂業。
「周鶴死了以後,你便走吧,去好好過日子。
「我暴露秦雙的身份,一則是恨她叛變,二則,你在周鶴身上下的毒,人人都會懷疑,周鶴身上的毒,是她聯合我下的,你可以乾淨脫身。」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我的心也跟着一點點墜入冰窖。
「元意,無論父皇待我如何,我都是東夏的皇子,我享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如今,我該爲了東夏,死這一回了。」
我終於明白,東夏在戰場處於下風。
所有人都知道,率兵之人會被俘虜,會死在周國。
但他依然來了。
帶着赴死的決心。
可是,他活這一世,還未曾好好被人愛過啊。
他沒在母親懷裏撒過嬌,沒在父親肩頭看過雲彩,他沒有和別人一樣放聲笑過,沒有理所應當地說過自己的需求,沒有肆無忌憚地活過一回。
他就要爲了東夏百姓,死在敵國。
「賀蘭承則,我會好好活着,你放心,我會帶着你的期望好好活下去。」我捧着他的臉笑着說道。
眼淚卻砸在了他臉上的疤痕上。
「好。」他緩緩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
「元意,活,下,去……」
賀蘭承則的手,從我臉側落下。
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亦是最後一次。
他從未說過對我是何情誼。
我也未曾說過。
但我想,他知道。
-29-
我抱着賀蘭承則坐了許久,直到煙霧快要散去。
我輕輕放下他,爲他合上雙眼,最後輕輕吻了他臉上的傷痕。
你說過的話,我都會記得。
我轉身去看周鶴,他皮膚已經開始潰爛,滿身都是血。
我走到他身旁,閉眼躺下。
等到衆人醒過神來,只會以爲我身上的血,是周鶴的。
這世上,唯一知道我是宋元意的人,已經死了。
而宋元意,也跟着他,一起死了。
如今,我只是宋辭。
大周太醫院院使。
我本該在這次東夏神醫和眼線聯手給大周帝君周鶴下毒後解毒的,但,我也被迷暈了。
且因爲離周鶴最近,暈得最久。
太醫院,無人能爲周鶴解毒。
-30-
東夏五皇子死了,兩國的恩怨了了。
周鶴無法下牀,如一攤爛泥一般癱在牀上。
他只有一個兒子,尚未滿一歲,只能由外戚鎮北侯和周鶴的皇叔一同輔佐監國。
鎮北侯雖功利心強,卻也明朗,治國條理清晰政策剛柔並濟。
羣臣上奏,請求與東夏簽訂和平共處的條約——百年互不侵犯。
大周簽了條約。
而秦雙被廢,關入大牢擇日問斬。
容貴妃短短一年多的時間,成了皇后。
「陛下的病,你還是得盡心些。本宮知道這是在爲難你,可外頭那麼多雙眼睛瞧着,辛苦你了。」容貴妃拉着我的手叮囑道。
她與我合作,我爲名聲,她爲鳳位,如今目的達到了,且兒子監國,皇權富貴都緊握在手,周鶴怎麼樣,便不重要了。
甚至,她希望周鶴早點兒死,她便是太后了。
「娘娘放心,微臣心中有數。」
我依舊每日爲周鶴請脈,只是他如今身體潰爛,宮人們都不願意伺候,每每我進屋去請脈,宮人們都歡喜雀躍出去透氣。
「陛下,此前派出去的殺手傳回消息——東夏國尋不到宋貴妃,聽說是已經死了。」
我坐在他牀前給他傳話。
「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宋貴妃也是爲國受辱,與國丈商議後,決定在大周爲宋貴妃修皇陵建衣冠冢,至於那些通敵叛國的謠言,早就被和宋家交好的大臣們平反了。」
周鶴躺在牀上,氣得想罵人,卻說不出一句話。
「不過陛下,據微臣所知,宋貴妃並沒有死。」
周鶴聞言,瞪大了雙眼。
「陛下只知道,微臣叫宋辭,卻不知,微臣曾經叫,宋,元,意。」
說完,我笑着看着他。
周鶴如今已經說不了話了,只有眼睛還能動彈。
Ṭŭ₈「喏,這枚胎記,陛下還記得嗎?」我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胎記。
周鶴喘着粗氣瞪着雙眼,他自然認得我這枚胎記。
曾經他還誇我這胎記,像朵牡丹花。
「對了,陛下今日所中之毒,是我下的。
「準確地說,這一年,你睡不好,心悸,頭暈,所有的病症,都是我爲你量身定做的。」
說完,我起身走了。
「今日喂陛下喝過藥後, 陛下會昏睡八個時辰,你們便也歇歇吧。」臨走前我給宮人們吩咐道。
宮人們忙不迭地便喂他喝了藥。
我不會讓周鶴死得那麼痛快。
我要讓他受夠身體的折磨後,內心再受煎熬。
每日他醒來時, 我便坐在牀前看着他,等宮人們喂他喝完藥了,我便離開。
他日日在恐懼和煎熬中度過。
終於, 第十日,宮人來報:「陛下駕崩了。」
-31-
周鶴死了,我內心卻並不暢快。
我辭去了太醫院院使, 葉太后一再挽留我:「本宮只信得過你。」
「娘娘還記得微臣曾經說過, 圖名,是爲了讓更多人知道我。如今,微臣要去開醫館了。」
見我決心已定,太后只好封了厚禮送我出宮。
我回了趟宋府,瞧了瞧從小長大的地方,但不敢進屋裏。
我害怕會看到曾經那些熟悉的痕跡。
我離開了京城,在大周和東夏接壤的小城裏, 開了家醫館。
在這裏, 我帶了一羣徒弟, 都是窮人家喫不起飯的孩子, 我爲他們提供衣食住宿,教他們醫術,唯一要求是:
「不能用所學醫術害人。
「我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醫者救死扶傷,並不低賤。」
這是賀蘭承則的心願。
我會好好地替他完成心願。
-32-
新年那天, 我帶徒弟們爬到屋頂上看煙花,喫烤羊腿。
熱鬧過後, 所有人都睡了。
我打開屋裏的佛龕,祭拜父母和哥哥。
另一個佛龕裏, 放着一個無名牌位,是賀蘭承則的。
「又是新的一年, 我看了煙花,喫了烤羊腿,的確很香。
「你們再等等, 等我帶出足夠多的徒弟,等這世間之人,對醫者有所敬畏後,我便去尋你們。
「聽說奈何橋很黑很長,我很怕黑的, 賀蘭承則你知道的,以前剛到密室我就很不舒服的, 所以啊,你們要在橋那頭等我。
「你們等着我,我心裏便有光照着, 我便不怕黑了,才能走過奈何橋,咱們才能團聚。」
滄海桑田, 不是彈指一瞬。
很快,很快,咱們便能見到了。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