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兄出征後

替兄長出徵的第二個月。
爹孃做主,讓表妹替我出嫁。
等我大勝歸來,表妹腹中已有了五個月身孕。
歸家時,她就在我家門前扶着肚子,笑得靦腆:
「當初婚事將近,姑母也是事急從權,纔將我許配給夫君。」
「如今我與裴郎情深似海,還望姐姐大度。」
「只要姐姐甘願爲妾,裴郎一定會許你與我們相伴白頭。」
我亦笑得張揚:
「表妹說笑,男人而已,讓給你就是。」
「若是不夠,姐姐這裏還有許多。」

-1-
「啊?」
表妹似乎被我的言語震懾。
久久不知該如何應對。
反倒是我爹,像被觸及逆鱗一般彈射而起:
「胡鬧!」
「當初你兄長病中才教你替兄從軍。如今平安歸來,自然要將名頭還給你兄長!」
「不然你女扮男裝混入軍營,我姜家豈不是要犯下欺君之罪!」
孃親也心事重重地上前拉住我的雙手:
「魚兒,聽爹爹的話。」
「你在外這大半年,娘擔心你,擔心得喫不下睡不着。」
我上下將她打量一番。
瞧着她面色紅潤,比我從軍離開那日倒是豐腴不少。
「如今你已經歸來,將軍的位置還是還給你兄長。」
她或許是覺得我的目光太過赤裸。
又或許覺得自己說話太生硬,將聲調又軟下幾分。
循循善誘道:
「女子終歸還是嫁人才能得一份安穩。」
「我與你表妹說過了,你雖是妾室入門,但他們決計不會爲難你。」
「份例比照正室,你與那裴清晏依舊能相守百年。」
我沉思着點頭。
目光從爹鐵青的臉和娘殷切盼望的雙眸中滑過。
最終定格在表妹已經五個月大的肚子上。
七個月前,邊關告急,徵兵公函廣發。
裴家因主工部,裴清晏要與父親修繕水利公冊,躲過一劫。
其餘無論達官顯貴,每家每戶,皆要出男丁一人。
爹孃自溺愛兄長,不捨兄長。
更怕他到了前線就是一個死字。
而我自小因體弱,隨武館師傅習武,還曾扮作男裝爲鏢局押過鏢。
他們便將心思打到我的身上。
彼時我與裴清晏婚事將近,不願離開。
爹孃一咬牙,嘴上說着暫緩婚事,哄我替兄出征光耀門楣。
誰知我離家第二月。
爹孃怕事蹟敗露,以我之名,將表妹嫁給了裴清晏。
而我自以爲青梅竹馬的如意郎君,竟也全盤接受。
那一刻,我不過是他們的一顆棄子。
爹孃在我與兄長之間做了選擇。
而裴清晏配合我爹孃,選了表妹顧卿卿。
如今我得勝歸來,他們依舊以爲我對裴清晏情根深種。
大度許諾我與表妹共侍一夫。
讓我感激涕零,將性命拼殺來的功勳雙手奉上。
讓我隱入裴家,做他裴清晏後宅的妾。
一輩子寂寂無名,好保兄長官運亨通。
可我偏不願意。
我冷笑着將自己的手從孃的雙手之中抽離:
「爹孃是不是病了?怎麼說起胡話?」
「妹妹七個月前,不就嫁給裴侍郎爲妻了嗎?」
「昨日我已覲見御前。我如今現在是陛下親封的少鋒將軍,官至從三品,相比裴侍郎的四品,還略高一級。」
「娶我?他不配。」

-2-
「你!你竟獨自去了御前領賞?!混賬東西!」
「這是你哥哥的官位,你一個女子如何坐得?!」
爹一記掃袖,氣急敗壞地將桌上茶盞悉數掃落。
「我從軍立下的戰功,如何不能去領賞?」
我抬手製住他揮手朝我臉打來的手腕。
若非他們對我無情,我又何必對家人如此防範?
我得到的不過是自己應得的,卻被他們說成搶了那紈絝哥哥的。
他們正鬧着,裴清晏跨步而來。
腳步還未跨進前廳,顧卿卿便已迎了上去。
她淚眼婆娑地撲進裴清晏懷中,欲語淚先流。
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夫君,不是姐姐的錯,她什麼也沒說。」
「是我眼țũ¹眶子淺,受不得訓。」
我默不作聲,看着她演戲。
也看着裴清晏被她玩弄。
果不其然,裴清晏聽完,目光立刻鎖定在我身上。
他見我仍舊身着男裝,兩條濃眉一擰,開口便是指責:
「稚魚,這樁婚事是兩家點頭應允的。」
「你即便不喜,卿卿也是爲了你們姜家做下的荒唐事,纔會做出這般犧牲。」
「你不該不知感恩訓斥她。」
「況且如今卿卿腹中還懷着我的孩子,你這般荒唐無禮,將孩子嚇到如何是好?」
「往後都是一家人,你給卿卿道個歉,我們一同回家。」
我眉梢微動,饒有興致地品了品他方纔所言。
似乎是認定我必須同他們回去,也非他不嫁。
「裴侍郎如果是來接妻子歸家,就儘早回去吧。」
「在姜家待得太久,未免惹人閒話。」
「至於我,裴侍郎也不希望自己沾染上欺君的罪名吧?」
裴清晏或許來到姜家以前,並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面色陰沉,一字一句地質問:
「姜稚魚,你是想悔婚?」
軍營之中魚龍混雜,遇犯事,惡人告狀者不在少數。
只是這種話從讀書人口中說出,未免新鮮。
從前裴清晏是金陵城中首屈一指、人人皆想嫁的兒郎。
家世好,容貌佳。
父親是工部尚書,官途一片光明。
即便尚公主也並非不可。
我父在朝中不過是位列末流的太史令,在金陵城中不過滄海一粟。
憑着祖輩的舊交,才得來這樁婚事。
青梅竹馬的情誼ţű̂ₔ,少年相知相愛似乎水到渠成。
我離開金陵前,他曾指天爲誓,會等我回來。
可不過半年功夫,顧卿卿腹中孩兒都已五月。
連婚事也將我瞞得死死的。
還是同鄉兒郎齊齊賀喜,恭祝「妹妹」的婚事,我才知道自己原來已經出嫁。
顧卿卿與他三媒六聘,洞房花燭時。
我在前線九死一生。
憑何算作我毀諾?
原本我答應去屍山血海闖一闖,是想爲自己在裴清晏面前掙一份底氣。
可早在我收到他們婚訊的時候,便明白,裴清晏非良人。
而我,要做自己的靠山。
戰場上流掉的血、身上未好的傷疤,不是爲了給他人做嫁衣。
更不是讓自己褪去戰袍,爲他人洗手做羹湯。
顧卿卿嚶嚀一聲,將頭埋進裴清晏懷中:
「都怪我,若當初抵死不答應姑父姑母的請求,夫君你與姐姐就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你們不要再吵了,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就讓姐姐做妻我做妾,我與姐姐不同。只要能陪在夫君身邊,我做什麼都可以。」
我撩起外袍,隨意坐在椅子上。
「好啊。」

-3-
顧卿卿聞言,脊背一僵。
嗚咽之聲更甚。
裴清晏忙着安撫,輕聲細語地哄着。
提主意的是她,我真同意了,她又不樂意。
我催促着:
「妹妹做妾,可不能用我的名字吧?」
「裴家先將她休了,然後再差人重新上門提親。」
「三媒六聘,禮數應當周全,一樣不差。」
「若是能做到,我可以考慮嫁給你。」
若要做到以上種種,便要裴家先向世人解釋爲何替嫁。
而裴清晏又爲何視若無睹,將錯就錯。
兩家清名會成爲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顧卿卿聞言,哭聲漸弱。
裴清晏額上青筋暴起,聲音之中壓抑着怒火:
「姜稚魚,你別太過分了。」
「你現在固然得意,但你別忘了,你女兒身的事終究是瞞不住的。」
「我可以一狀告到御前,到時陛下治你欺君,累及伯父伯母。你還有何顏面,做他們的女兒?!」
爹孃也齊齊站在裴清晏身邊:
「你現在退讓,還來得及。」
連帶着顧卿卿嘴角也似乎揚起得勝的笑。
我定睛看着他們。
一直掛在臉上的笑意終於收斂。
像是被他們抓住了把柄:
「爹、娘,你們當真要爲了姜南妄那個廢物,捨棄我營造出來的大好局面?」
「我雖是女兒身,但少鋒將軍畢竟是武職。」
「兄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替我又能替幾時?」
「屆時守衛疆土,一個不慎,或馬革裹屍,或落入敵手。」
「你們當真捨得?」
爹孃聞言臉上閃過猶豫,但很快便被顧卿卿帶偏。
「姑父姑母,表哥這些年無所事事,定然是因爲沒有一官半職,收不起玩心。」
「這廂表姐若是將官職給了表兄,他定然嚴於律己。」
「表姐女子之身習武都能到此成就,表兄如何能差?」
對此,我心中冷笑。
爹孃對他們生下的寶貝兒子倒是寄予厚望。
他們聽風便是雨。
也不怪父親這些年在官場毫無建樹,寸步不移。
只是面上還得裝出慌亂嘴硬的模樣:
「就算東窗事發,我們也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欺君之罪,株連九族。你們敢賭嗎?」
我的目光坦然掃過他們,正當他們猶豫不決時,不遠處傳來一道醉醺醺的聲音。
不合時宜地插入我們的對話之中。
「父親別怕!小妹若願意交出官位,那倒是好說。」
「若不願意,我們大可跟她一刀兩斷,寫下文書,與她一刀兩斷。」
「之後再去揭發她的女兒身。她自己犯下的欺君之罪,與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來人正是我那沒大出息的兄長。
而爹孃聽了他們的建議,卻似茅塞頓開。
不多時,一張斷絕親緣的文書,就已經拿在爹孃手中。
他們煞有介事地咬破手指,摁上血印。
我一面覺着苦澀,一面覺着實在好笑。
沒等他們的話再出口,前頭大門內侍傳旨的聲音劃破天際。
姜南妄的酒霎時間醒了大半。
登時衝過來攥住我的手腕要挾道:
「姜稚魚,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你可明白?」
「不該認的身份不要認,否Ṭū₂則仔細你的性命!」

-4-
內侍踏着小碎步,身旁護擁着侍衛三兩人。
他的目光掃過我和兄長的臉,笑語盈盈地開口:
「哪位是姜大人?」
「陛下有旨,請姜大人上前一步。」
我與姜南妄一母同胞,着男裝時,只眉眼和身形上略有差別。
若是不相熟的人遇見了,倒也能夠矇混過關。
這也是爲Ţú₋何爹孃執着於讓我們交換,卻不拍被發現的原因之一。
沒等我開口,姜南妄迫不及待地承認:
「是我,是我。」
「臣——接旨——」
姜南妄隨衆跪下,內侍展開手中明黃卷軸奉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朝豪傑不拘男女。
朕聞姜家二女,姜稚魚,武藝超羣,智勇雙全。
於塞北不懼生死,爲國爲民立下戰功赫赫。
念其以男子之身入營實乃爲父爲母爲兄長,大孝大義之舉,可既往不咎。
今據羣臣上奏,破格表彰其功績。
茲封爲,從三品,少鋒將軍。賜府邸一座,賞金三千兩,良田十畝。
望卿繼續秉持忠貞之志,率領三軍,捍衛疆土,保衛百姓安寧,不負朕之重託與厚望。
此旨既下,普天同慶,萬民鹹知。欽此!
「姜大人,接旨吧!」
爹孃與姜南妄面面Ṭŭ⁻相覷,臉色皆一片煞白。
更別說在一旁的裴清晏與顧卿卿了。
我忍不住開口催促:
「妹妹快接旨啊,兄長瞧着公公還爲你帶來了量身定做的官袍。」
傳旨公公掩脣而笑:
「公子眼尖!燕州先前還未有過女將軍呢,這不,陛下命製衣局連夜趕製,供給大人這幾日上朝用。」
「另外幾套精細些,晚幾日就給您送到府上來。」
「姜大人快快讓女官幫您把衣服換上,好隨咱家進宮謝恩啊。」
說完,他見姜南妄仍舊僵持在原地,當即沉下臉:
「姜大人新官上任,便要抗旨不接?」
他匍匐在地上,匆匆掃過托盤上的衣裙與釵環,連脊背都在發抖。
「臣、臣、草民不是姜稚魚,是姜稚魚的兄長姜南妄。」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魚目混珠!羽林衛何在!」
爹孃與兄長哆哆嗦嗦,被他一聲怒喝嚇得抬不起頭。
我笑着上前一步,從傳旨公公手中接過聖旨,順便往他手心塞進一小袋銀錠。
「臣姜稚魚接旨——」
「公公莫怪,我這兄長喝醉了酒,要同我玩互換身份的遊戲。」
「還請公公見諒。」
他掂量着銀袋,揣進了袖中。
臉上笑容重新綻放:「原是誤會一場,既解釋清楚了,便也沒什麼。」
「只不過到陛下面前,這玩笑可開不得。」
「多謝公公指點。」
「還請公公稍候,待臣更衣,便同公公入宮。」
他滿意地點點頭,退到了姜府門外。
等內侍的身影消失不見,原本膽小如鵪鶉一般的姜南妄忽然奮起:
「姜、稚、魚!你王八蛋!陛下何時受你矇騙,竟然知曉了你女子的身份?!」
他一字一頓,憤恨地似乎想將我拆骨入腹。
我聳聳肩,攤開雙手,笑彎一雙眉眼。

-5-
「怎麼?許你們以欺君之罪相逼。」
「不許我早有對策?」
「你們不是早知道,昨日我便已進宮嗎?」
「我原以爲兄長爲了坐這官位,可以去勢卸冠,簪上朱釵的。」
「沒想到卻是看不上我這小小的從三品官。」
「如此,妹妹就卻之不恭了。」
我嘆息着。
腦中回憶起五日前偷偷歸家的場景。
我身負軍功,攜帶三千騎兵於城外紮營等候宣召。
在此期間,我們這些同行的將軍皆不得入城。
可家人近在眼前,我實在心焦。
也實在想問問他們當初爲何要這樣做。
於是我在某日城門落鑰時偷溜入城。
潛進家中,打算與他們當面對峙。
卻不料想撞見爹孃在書房的密談。
「原以爲這個女兒會死在戰場上,沒想到她竟有本事掙得軍功歸來。早知如今,當初就應該讓妄兒去。」
「這樣我們家也算光耀門楣。」
「如今要受封行賞的居然是個女子,這要我姜家列祖列宗如何安眠?」
「來日東窗事發,便是欺君大罪。țū́₇滿門抄斬!」
「不若讓南妄替了她?他們兄妹二人同胞所出,面容相似,實在可行!」
「讓南妄頂了稚魚的軍功,也未嘗不可啊!這樣我們姜家也算在朝堂上有了立足之地!」
「再將稚魚送去裴家,讓裴清晏管着她,誰知道咱家的兒女相似?」
「這樣也就無從查起了!」
「可她願意嗎?」
「她若不願,好生安撫——實在不行,用些藥!她畢竟是你我的女兒,拋頭露面,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夫人好計謀!快!傳信給裴家,我現在就要同裴家商議!」
屋內燭火搖曳,而他們的算計,皆落入我耳。
原來當初他們將我送去,本就存了讓我死在邊塞的心。
可笑我竟還當自己是他們的女兒,眼巴巴地回來想跟他們要說法。
一夜過去,我只當自己已經死了。
他們算計他們的。
而我,也算計我的。
偷溜入城,在天色擦亮時回到營中。
除了同帳子的兄弟,無人知曉我離去。
而他恰好是汴州王送入營中歷練的幼子宋存。
我們在營中經歷生死,早將彼此視作骨肉兄弟,可以託付性命。
於是我求他,用汴州王的令牌,帶我入宮,面見陛下。
我賭了一把,輸了姜家給我陪葬,贏了,我便展翅高飛,再不受他們桎梏。
而我的爹孃與兄長對此全然不知。
這一手棋,是我險勝。
「姜稚魚,你別忘了!你還是我們姜家人!」
「你一個女子能在官場上走多久?到時候別惹下禍事讓爹孃給你擦屁股!」
姜南妄氣急敗壞,甩手而去。
可在他們心中,我不是早死了?
「姜家人?我不是吧。」
我從懷中拿出方纔從他們手中順來的斷親文書。
爹看着我手裏的文書,登時驚駭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口。
「你何時拿去的!」
我不理他,只是兀自嘆息:
「可惜了,原想和兄長爹孃一同富貴。」
「卻不想爹孃竟如此狠心,不要我這個女兒。」
「也罷也罷。」
「自今日起,我姜稚魚,自立門戶。與你們再無干系。」

-6-
聽我這番言論,爹當即捂住心口往後傾倒:
「不孝女!不孝女!你!你若真敢離開姜家,往後我姜寶年就沒有你這個女兒!」
娘淚眼婆娑地扶着父親,在我面前求情:
「稚魚,我們是你的生身父母!」
「方纔不過是同你開個玩笑,你何必當真!」
「你兄長即便有不對,但終究打斷骨頭連着筋,你當真捨得?!」
他們哭作一團,期期艾艾。
若非我曾親眼聽到他們爲了逼我就範,連下藥這等腌臢事都能想出來。
我恐怕還要被心軟騙上一騙。
要知道當初從軍,也是他們這般哭着。
讓我心軟,哄我去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我纔不會讓自己留在這隨時隨地都會被親人背刺的虎狼窩。
「斷親的文書,可是你們自己寫的,我又沒逼你們。」
「既然如此,我何故不能離開?」
我退後一步,冷漠地繞開娘想要捉住我的手。
「稚魚——你不能這般無情!」
「娘當初生你的時候,肚大難產,又是雙子,喫盡苦頭。」
「如今你說不要,便不要我們了嗎?!」
「娘這些年沒求過你什麼,跟你爹道個歉,不要犟脾氣了,好不好?」
她語氣哀求,眼中的淚水順着臉頰簌簌地滑落。
「姜夫人,您從前叫我去替姜南妄從軍時,好似也是這一套說辭。」
「一個字都沒變過。」
「可我與姜南妄一胎所生,您受的苦,爲何只找我償還,而不找他?」
「依我看,讓您受盡苦楚的人,是他不是我。」
「對了,我如今已經不是姜家人,是我多嘴了。」
娘眼底流露出絕望,聲音都嘶啞起來。
「他是你兄長!你如何能這樣說他!」
我強行忍下割捨至親下意識帶來的傷痛,轉身離去。
偏生還有不識趣地追趕上來。
裴清晏追上來的時候,顧卿卿還扶着肚子在他身後追趕。
他追出府門,面色陰沉地拽住我的手臂質問:
「姜稚魚,你早就知道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是不是?」
在門外營中將士和一衆內侍灼灼目光下,我淡然一笑:
「不然呢?」
「巧合和運氣,向來只會留給天命之人。」
「我自認爲自己沒有那樣好的運氣,自然要謀算得多一些。」
這還是全部仰仗我這糊塗爹孃,將我送進軍營歷練。
才讓我學會了這個道理。
他欲開口再說什麼,我卻恍然大悟,將他的話打斷:
「對了裴侍郎,先前多年情誼,忘了恭賀你新婚大喜。」
「在這裏,祝二位畜生配驢,至死不渝,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雖日後都是朝中同僚,但還是少走動爲好。」
「畢竟我這人心眼小,沒什麼度量。怕哪日動起手來,讓夫人肚中的孩子丟了父親,這就不太好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恐嚇,裴清晏似是被嚇到僵在原地。
被追來的顧卿卿擒住手臂。
而我早已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尾隨其後的同營將士看着他們,目光夾帶不屑。
「也不怪咱將軍,這王八眼睛忒小,瞅着跟沒眼珠子似的。」
「那叫有眼無珠。」
他們鬨笑一團,不見裴清晏的臉色已經能擠出墨來。

-7-
不過半月時間。
姜家逼迫我與兄長互換的事情傳揚出去。
連帶着裴家一家也受到牽連。
不僅許多人在姜家府門前圍觀,對着出入的人指指點點。
連帶着姜寶年也在朝會上被點名批評。
品階這麼多年,不升反降。
從六品小官變爲了九品小吏。
再退,便要退出金陵。
而他的俸祿也不再夠姜南妄揮霍。
散朝之後,姜寶年眼巴巴地跟上我的腳步。
不知道又打起什麼主意。
「稚魚,我畢竟是你的父親。」
「燕州第一位女將軍的風頭,雖是無人能及,但你也不能忘恩負義吧?」
「你該感念我與你母親!當初若不是我們下定決心,送你入軍營,你哪會有今日光景?」
「若是你兄長,他定然不會如此待我們。」
他憤憤不平地說着。
我依舊大步向前,不做理會。
畢竟若是按他的說法,死在戰場上是我活該。
而活着回來,卻全仰仗他們將我送上去。
與我自己的本事沒有干係。
姜寶年見我不爲所動,登時大怒。
也顧不上面子裏子,一跺腳大吼道:
「姜稚魚!你不認生父,就不怕言官劇本彈劾你嗎?!」
見我腳步頓住,他頓時喜上眉梢:
「爲父是爲你好!父母哪有不疼愛自己的……」
只是話沒說完,腳步也沒邁到我跟前,宋存便伸手一把將他推開。
「少鋒將軍,關於北地佈防一事,殿前還有許多不明。」
「兵部尚書請你我共同前去商議……」
宋存話鋒一轉,對着又追趕上來的姜寶年:
「姜大人,您的長子似乎在賭坊出了點事,您要不去看看?」
聽說自己的寶貝兒子出了事,姜寶年也顧不上攀關係,馬不停蹄地便出了宮。
今日一離開,他便失去了上朝的機會。
隨着年齡的增長,他再想上位就難了。
只是……
我目光定格在宋存身上:「世子殿下如何得知姜南妄的事?」
宋存坦蕩,與我並肩而行:
「你那兄長頑劣不堪,你雖與他們已經斷去關係,」
「但做事不能這般優柔寡斷。他憑着兄妹二字,蠶食你多年,留着終究是個禍患。」
「我亦是你兄弟,你不計較的事情,我替你計較。」
「你不想做的事,我替你做。」
見我看他,他也不迴避,坦然自己只是在那日哄他騙爹孃寫下與我的斷親書時,又Ŧūₚ教人帶他路過了幾次賭坊。
是姜南妄自己經不住誘惑,闖進了賭場。
今早宋存看着姜南妄的眼線來報,因爲輸錢太多,姜南妄意欲賴賬。
被賭場的打手擒住。
有人已經拿着賬單去姜家報信,若還不上錢,便砍掉姜南妄的一手一腳。
聽後,我只是冷笑。
這樣的廢物,即便當初替了我。
不多時也會自尋死路。
「那個廢物不用管他,也不必髒了你的手。」
「就算沒有你,他遲早也會鬧出大事。」
我正是清楚明白這點,纔沒有對他們窮追猛打。
「行,你既然都這般說了,我便讓我的人撤回來。」
他將我的自信看在眼裏,大笑着攬上我的肩往外走。
另一道聲音卻不合時宜地響起:
「姜稚魚。」
「你是因爲他,所以纔不願意嫁給我?」

-8-
宋存先一步回首,面色不佳:
「哪裏來的狗嘴,開口就噴糞。」
「我與少鋒將軍,是真正的兄弟,你胡亂一說,顯得本世子別有所圖。」
我回身,見到裴清晏那張臉,也並不愉悅。
「裴大人,我應當提過,你我雖是同僚,但不適宜走得太近。」
「否則別怪我失手做下什麼錯事。」
裴清晏似乎真的很痛心,他蹙起濃眉十分不解:
「你我之間,何至於此?」
「你若不喜卿卿,那我將她送出裴府,你做裴家主母,如何?」
我覺得好笑,從前覺得三教九流之人耍賴皮的甚多。
沒想到書香世家,工部尚書的獨子,臉皮竟然也這般厚。
「裴清晏,婚約的事情早就不作數了。」
「你的夫人懷着孕在家中等你回去,下次再對我說這種不知所謂的話,我會原樣呈報御前,讓陛下公論。」
宋存聞言朝我豎大拇指的同時還不忘朝裴清晏做了個鬼臉。
剛踏出宮門,就見不遠處裴家的馬車停在一旁。
而顧卿卿懷着身子,頂着烈日來接。
見到裴清晏尾隨着我出來時,身子明顯一晃。
幸而身旁有家僕隨從,纔不至於讓自己無法站立。
不等我們繞過她,她便主動迎上來:「表姐。」
我只能拉着宋存繞過她。
「不理會?要不要爲兄替你……」
宋存似乎蠢蠢欲動。
「不用。她是個可憐人。」
「若能好好過自己的日子,視而不見便罷了。」
對於我放任不管的態度,宋存似乎覺得很可惜。
畢竟在他看來,他們對我確實有虧欠。
但我說的也沒錯,在我眼中,顧卿卿是個可憐人。
她自小父母離世,只能投奔我母親。
母親心疼她,憐她早年喪母便對她視如己出,一來二去,她與姜南妄才更像一對親兄妹。
而我才更像寄Ṭûₕ養在姜家的女兒。
就算如此,也免不了寄人籬下的流言蜚語。
所以這些年她過得很自卑,想要用自己的方式爲未來尋求一條生路罷了。
離宮後,我隨宋存去了兵部尚書府上。
商討北境邊防布控一事。
歸家時,已入夜。
門房來通稟,白日姜夫人來找過我許多次,只是我都不在。
故而只能離開。
我猜想他們應當是爲了姜南妄欠下的那些債。
我無意幫扶他們,所以吩咐門房,下次姜府的人再來,直接打出去,也不用同我彙報。
又過了幾日,我早出晚歸。
姜夫人見在府門前無法堵我,便跑到上朝的宮門前來尋我。
她哭得梨花帶雨,求我給點錢救救她兒子。
她說,那是我的兄長,即便他們做父母的不對,但兄長無錯。
我思忖半晌,告訴她,府衙門前有她想要的東西。
她慌不擇路,連連道謝。
可府衙門前其實什麼也沒有。
只有一張被送到官府公示的斷親文書。
那張文書,還是母親口中,我無錯的手足兄弟,爲了一己私慾,哄着他們寫下的。
他們將事情忘得乾淨,我卻不敢忘記。
不敢忘記自己在軍營刀口舔血。
受了傷,怕暴露身份,不得不用雪水止血,夜間等衆人入睡再偷偷上藥。
胸前纏緊的白布,和身上出現的數道傷疤都無不警醒着會被親人哄騙的我。
那些日子,提醒我,他們不配做我的親人。

-9-
姜夫人到了府衙門前,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去了裴府,也被明哲保身的顧卿卿趕出門。
只能折返回來,在宮門前撕鬧。
這似乎是她能想到唯一拯救她兒子不被砍斷手腳的辦法。
可她的事仍未到達天聽,便被宮門守衛以擅闖宮禁爲由,打了二十大板。
下朝時,她仍躺在路邊昏迷不醒。
我終是不忍,讓人將她送回了姜府。
經此一遭,姜寶年變賣家產,還上了賭坊的大半銀錢。
卻還是沒能保住姜南妄的一根手指。
據說姜南妄丟了手指後更加古怪,整日酗酒,別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半刻,便會被他撲身過來毆打。
聲稱他人瞧不起他,用異樣的目光看他。
因此進過幾次衙門,關過幾天大牢,又被放出來。
姜南妄的事情層出不窮,姜寶年他們也沒能忘記我這個已經斷親的女兒。
只要一出事,便想着來找我。
卻總也不見我施以援手。
有一次他們夫妻在街上哭,控訴我狼心狗肺。
哭訴若不是他們將我送進軍營,哪裏有我今日成就。
可終究是有人記得,我是他們趕出家門的女兒。
人羣之中,有人對着他們指指點點。
明明是哭訴者,卻淪爲笑談。
而我因爲辦差得力,接連收到陛下賞識,不過一年,便從從三品升上三品。
年俸也翻了一倍。
最後一次聽聞姜南妄的事情是在又一次出征歸來的兩年後。
他因喝酒耍賴,被酒館老闆打了一頓,忽然頓悟要去從軍。
得知他有這樣志氣,姜夫薑母也不再找我鬧着要將我認回名下。
他們對着我的府門吐唾沫,揚言等着他們兒子領了戰功回來,必會將我踩在腳下。
那支招兵的隊伍,主事人正是宋存。
按理說身體殘缺不能入伍,但宋存生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心思。
將他放進了營中。
沒多久,新兵出城郊演練,作爲備用軍,力量不能差。
對於新兵的演練雖然嚴苛,但在情理之中。
沒想到姜南妄仍舊改不了舊日享樂的脾性。
在營中練了七日,第八日受不了,在深夜順着山路摸出營帳,打算偷偷摸回城中。
隔日點兵發現時,只找到被野獸撕成很多塊的姜南妄。
姜父去領人的時候,受不了這麼大的刺激,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當場氣絕。
金陵城中只剩薑母一人,靠着手中針線縫補過活。
她想找我,卻因我在戰場,尋兒不見。
最後被顧卿卿收養進裴家,做了後院的下等僕從。
而我這次回來,是因皇子謀逆,我被陛下召回護衛皇城,肅清餘黨。
帶兵查到裴清晏參與謀逆時,顧卿卿正讓薑母帶着她已經三歲的女兒跪在我府門前。
薑母的手指已經泛皺發老,在裴家那些日子,似乎也沒有得到她想要的優待。
她的語氣從之前的頤指氣使變成哀求。
我本來心生動容,卻聽她道:
「稚魚,求求你,我畢竟生過你,你收留收留我。」
「這是你表妹的女兒,你看,她跟你小時候長得多像!」
我看着她懷中與顧卿卿一般無二的幼童。
連眼中的恐懼摻雜進的羨慕與妒忌,都與顧卿卿如出一轍。
「姜夫人記錯了。」
「她像顧卿卿。我不喜歡顧卿卿,也不喜歡她。」
「更不喜歡你。」
裴家全家被下獄,直到被流放的前一刻,顧卿卿和薑母都希望我能救救她們。
可惜我不僅記仇,這些年心腸也變得冷漠。
他們不該將期許放在一個曾經被他們辜負的人身上。
此事過後,我又被嘉獎,連升兩級。
如今朝野內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我的仕途坦蕩,不因我是女子而被束縛。
宋存曾在一次醉酒後問我,若到了年紀,還打算成親嗎?
我只笑,不語。
他以爲我仍舊放不下與裴清晏的婚事。
卻不知,我嘗過權力的滋味才知道,男人原先是如何看待女人。
先前我那爹爹,又爲何怕女兒掌權。
因爲他們怕自己淪爲被挑選的那個。
天下男人何其多。
何必爲一人束縛自己的腳步。
爲男人,不如爲官途,爲自己。
作者:冰糖甜不甜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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