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荒時,我的雙腿被流民反覆踩踏,因無錢醫治,落下了殘疾。
黑夜裏,爹孃帶走了弟弟,棄了我。
夫人初見我時,我正以手代腳,艱難爬行着,只爲了喫一隻死老鼠。
我餓極了,完全不顧鼠肉的腥臭,一口一口地啃咬。
夫人憐我,將我帶回府,我以爲苦盡甘來。
卻聽到主君斥責:「帶回了什麼亂七八糟之人,李府不是什麼阿貓阿狗皆能來的。」
這亂七八糟之人、阿貓阿狗,自然指的是我。
夫人卻強勢收下了我,後來,我拉她出泥囊,還了她幸福美滿的一生。
-1-
我雙腿殘疾,只能用雙手支撐,爬去找喫的。
因搶不過別人,我到垃圾堆裏、水溝裏、任何骯髒的地方找食物。
可是後來連那些地方都找不到喫的了。
我餓極了,忽見遠處有蒼蠅聚集。
我眼睛一亮,那裏必定有食物。
我拼命地爬,前臂被尖銳的石子刺破,血跡拖行了一路,終於夠到那隻圍滿蒼蠅的死老鼠。
我一口一口地啃咬,老鼠至少死了幾日了,鼠肉腥臭無比,咬起來甚至有腐爛的味道。
可對於一個飢餓交迫的人來說,連上面的蛆蟲都可以是食物。
夫人掀開車簾,看到了這樣的我。
那年我十二歲。
「可憐的孩子。」夫人遞給我一塊餅。
夕陽打在她白皙的臉上,眉間一點嫣紅花鈿,美得萬籟俱寂,我以爲見到了菩薩。
只有三歲的小姑娘,穩穩地端來一碗水。
白淨的小臉,眉間同樣一點粉紅,聲音軟軟糯糯:「姐姐喝點水,別噎着。」
我喝得太急,不小心嗆到,猛烈地咳着。
小姑娘乾淨的小手一下一下地,拍着我髒污的背:「姐姐慢點喝,別急,喜兒還有很多水。」
「髒,別,摸……」
我怕弄髒了姑娘,亦怕被她的長輩打罵。
小姑娘卻說:「喜兒不怕髒,喜兒喜歡姐姐。」
我害怕地看向夫人,夫人卻眼眸慈愛,眼裏沒有任何嫌棄的神色。
「喜兒很喜歡你,你可願意同我們回家?」她極溫柔地問。
回家?我愣了愣。
「姐姐,你願意同喜兒回家嗎?喜兒家裏有好喫的,也有好玩的。」
「我……我願意。」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用力地給她們磕頭。
「這孩子……」夫人忙將我抱了起來,又嘆息道,「竟還沒有喜兒重。」
她的懷裏好暖、好香。
我誠惶誠恐,這一切美好得如同一場夢。
而這場美好的夢,一直延續到主君回府之時,夢醒了。
-2-
我原名招娣,夫人不喜,爲我取了新名字。
跟着她姓「向」,單字「葵」。
向葵,葵花向陽而生,自強不息。
我很喜歡。
夫人不僅供我喫穿,還找大夫治我的腿。
大夫看完卻搖了搖頭,說我癒合不良,又耽誤了太長時間,治不了。
夫人摸了摸我的頭說:「我見過比你更嚴重的,能治好。」
我信她。
可那日夜裏,跟我同樣在落難之時被夫人帶回府的向秋說,她聽到主君斥責夫人:
「帶回了什麼亂七八糟之人,李府不是什麼阿貓阿狗皆能來的。」
這亂七八糟之人、阿貓阿狗,自然指的是我與向秋。
果然,夢該醒了。
黑夜裏,我倆依偎在一起,說好如果被趕出去,我納鞋底,她拿去賣,我倆要一起努力活下去。
翌日,夫人來看我,隨她來的還有一個眉眼疏離的少年郎。
我沒見過什麼世面,只覺得少年真是驚人的好看,青衣束腕,孤冷絕塵,如天上的明月。
他蹲在我身前,摸了摸我的腿,問:「什麼時候骨折的?」
他太過清冷且耀眼,我不由得有些怕他,只低着頭答話:「半年前。」
「畸形癒合時間過長,想要行走,需要切開骨折斷處,去除骨痂,重新復位。」
他說着,站起身,走到一旁倚門站着。
那扇門是硃紅色的,他一身天青色束腰長衫,側身輕倚,便好看得如同一幅畫。
夫人問他:「能恢復到什麼程度?」
「只能保證可以行走。」
「會很疼。」他又補充了一句。
夫人說,少年是她的胞弟向川,是征戰沙場的將軍,我這樣的腿傷他見過,大夫不敢動刀,他卻可以。
夫人是來爲我治腿,不是來趕我走的。
所有的惶恐在這一刻只剩下感動。
雖有麻沸散,可依舊是鑽心地疼,我死咬着牙關,愣是沒吭一聲。
而後我看見少年的脣角捲起笑意:「如此堅韌,是個當兵的好苗子。」
夫人驚了:「你別想,她是個女娘。」
少年卻不甚在意:「女娘又如何,這個世道本就不該以男女論長短。」
他的語氣是那樣地肆意且不可一世。
耀眼得讓人震撼。
那時我根本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的話竟能變成現實。
我只見過他一次,便聽聞他又去北方上陣殺敵了。
後來我的腳能行走了,左腿雖有點跛,卻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夫人每每看到我的跛腳,總要責怪自己當初沒看住我,讓我早早地下了地。
我笑笑:「這樣挺好的。」
能行走後,我便見到了夫人的夫君,李府主君李宴。
李宴出身文人世家,是狀元郎。時任禮部侍郎,儒雅清高、喜穿白衣,平日裏不大管後宅之事。
知他不喜我等微末之人,我便自覺地在他面前降低存在感,能遠離則遠離。
只是後來他對夫人做的那些事,讓我第一次如此厭惡一個人。
生喜兒時夫人本就因肚大難產,留下了病根。
而後又被李府寵妾餵了多年的慢性毒藥,雖被我發現後製止,可夫人的身子已經羸弱不堪。
我把寵妾作妖的證據捧到李宴面前,他卻視而不見,將我微跛的腿打得更跛了。
徒有才華,一葉障目、寵妾滅妻,我願稱之爲斯文敗類。
我只恨自己能力有限,否則定要帶着夫人遠走高飛。
直至我十六歲那年,夫人的孃家向家面臨危局,主君爲自保,欲休妻。
彼時,廟堂高,人心婪,不聞戰馬嘶鳴,不顧屍骨成山,唯爭權攘利當道。
向家父子鎮守北方,糧草告急、疫病橫行,物資與援軍卻被有心人攔截。
若繼續死守,向家軍唯有死路一條。
要活,只能退。
可退,等同於棄了百姓,棄了城池。
向家滿門忠烈、錚錚鐵骨,寧死不降不退。
夫人說,既然朝廷的物資送不過去,那我們便自己送,她要親自籌集糧草送往北方。
李宴卻說,四皇子背靠世家,是大勢所趨,向府作爲寒門之首,又不願投靠世家,必被殺雞儆猴,遭受覆滅。
如今的局面,若向家軍死守,必死無疑,若退,便又有罪狀等着他們。
夫人若執意蹚這渾水,無異於將李府拖下水,爲保李府,他唯有休妻。
夫人向來溫順識大體,李宴便以爲拿捏了夫人。
可他忘了,在北方浴血奮戰的,是夫人的老父親和胞弟。夫人連我這樣的陌生人皆要救,又豈會怕被他休了而放棄血親?
夫人親自寫了休書遞到李宴面前,要求他簽字。
在此之前,兩人已多年未同房,本就兩相厭,不如一別兩寬。他便可以如願將白月光寵妾扶正。
李宴卻不知爲何不願籤,憤怒地撕了休書,將夫人禁了足。
夫人第一次對李宴破口大罵,如同情緒失控的瘋婦。
她是一個連下人都未曾大聲訓過的溫柔女娘,如今卻被逼得連體面皆無。
我拭去夫人的眼淚:「夫人莫怕,葵兒可代您前去北方。」
-3-
夫人的身體撐不了多久了。
唯有用北方雪山之巔的雪蓮作爲藥引子,清了夫人五臟六腑的餘毒,方可延年益壽。
我正好藉此行尋覓雪蓮。
夫人不允,她料定世家必定埋伏了人手,且如今世道不平,悍匪層出,不願我涉險。
「我會扮成商隊,僱上最好的鏢師,可確保無虞。」
「阿姐,你說過早已將葵兒當作妹妹,那此時在北方的便是葵兒的父親同兄長。葵兒本孑然一身,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家人,即便那北方是龍潭虎穴,葵兒也願意闖一闖的。」
我一再堅持,終磨得夫人同意。
我仔細叮囑向秋照顧夫人的身子,尤其要提防那妾室,而後帶着厚厚的銀票,連夜喬裝出城。
爲避人耳目,我到外地採買物資,還將物資分散到多支商隊中,避免全軍覆沒。
幾多艱險,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午後,我終於一身風霜,抵達北方。
通報後,城門被推開。
有些人終歸是驚豔的,即便只看過一眼,我依舊認出了人羣中那個耀眼的少年。
十二歲那年,是他爲我治好了腿。
八歲從軍,年少成名,又生得清俊無雙,如天上的明月高懸。
如此姿色,若不是常年在北方戰場,怕是早便被公主招去做了駙馬。
「二公子,我是李府向葵,奉夫人之命,運送物資支援北方。」
向川清冷的眉心蹙起:「我難道不知你是李府向葵嗎?」
「……」你知道?
「當年刮骨療傷愣是不吭一聲的難道不是你?」
「是我。」這是還記着我是當兵的好苗子呢。
彼時的北方,風雨飄搖,潦倒晦暗。
戰鼓一響,少年將軍銀鞍白馬,衝在最前線。
殘陽如血,戰袍翻飛,其影綽綽間,彷彿能罩下大夏國的萬千子民。
這時候的他,纔是最驚心動魄地好看。
這一年,他不過二十歲。
這些年爲了照顧夫人,我下過苦功研習醫術,旁的幫不上,便奔波在傷員之間,盡力救治。
北方的將士們血染沙場,在煉獄中苦苦求生,可那高居廟堂的「鬼」卻要殺他們。
偏偏你無法與鬼比無恥,他們要殺你,你還要用血肉之軀去守他們的太平。
心直口快的副將如此抱怨。
「不是,我們守的是百姓。」向川說。
寒風刺骨,吹起少年的高馬尾和戰袍,凜然正氣,風華絕代。
一個多月後,疫病在我與軍醫的合力下,得以解除。
眼見戰事也有了緩解的跡象,我便立即向老將軍請辭回長安,實則動身前往雪山。
那日,少年將軍送別,眼眸似有幾分柔軟,我卻走得急迫與決絕。
夫人的病不能再等了。
歷經月餘,我終於在雪山的冰崖處看見一朵美麗潔白的雪蓮。
我喜出望外,將繩子的一頭綁在堅țú₆硬的寒冰上,另一頭綁在腰間,迎着崖風烈烈,逐漸下探,終於摘得雪蓮。
我仔細將它放入爲它量身定做的匣子之中,裏邊鋪有千年寒冰,可保花期。
而後緩緩爬回崖頂,卻在即將登頂之時,繩索忽地斷裂。
我下意識地將匣子護在懷中,身體快速墜落,直到一陣劇痛傳來。
幸運的是命還在,不幸的是雙腿斷了。
我彷彿回到了十二歲那年,雙腿殘疾,只能以手代腳,拖動身軀,一路爬行。
前臂被尖銳的冰塊劃破,血跡拖行了長長的一路。
可是前方,再也沒有人在等我。
我的身體越發僵硬,視力開始變得模糊,終是爬不動了。
同夫人說好要等我回去的,可我終究要食言了。
並非我不惜命,相反我惜命得很。
我曾嘗過這世間最痛的苦楚,是夫人讓我得了新生,還授我一身安身立命的本事,這樣的日子堪比天賜,我比任何人皆愛惜。
可是,羊羔知道跪乳,烏鴉尚且反哺,我得了這樣的恩惠,又豈能眼睜睜看着夫人紅顏薄命,那將令我永世不得安心。
我咬破手指,在匣子上寫下一句話:「好心人,請將匣子交予北方向川將軍,必有重賞。」
匣子被我用特殊的機關鎖住,唯有夫人和二公子能解開。
這天的雪下得比往常都大,漫天雪花落在我的身上,逐漸將我埋葬。
而匣子被我高高舉起,在風雪中屹立不倒,等待着有緣人來將它帶走。
-4-
向川將我從雪裏刨了出來,我又一次被向家人所救。
而雪蓮被快馬加鞭送至長安。
來年春天,我跟着向家父子回到長安才發現,那本該由夫人飲下的雪蓮,卻被李宴餵給了寵妾。
向秋紅着眼睛說,半個月前,夫人大口大口地吐着鮮血,昏迷前最後一句話是:「葵兒回來了嗎?」
向秋眼裏的難過不似虛假,可這時的她卻已經成爲李府的姨娘。
「人總是要向上走的,夫人這條路已經斷了,我無法,只能爲自己尋找其他出路。」
李宴一副悔痛的樣子,他問我:「阿然一向最信你,你說,要如何她才願意醒來?」
「夫人垂危,害她的兇手卻穿金戴銀,安然無恙,叫她如何願意醒來?如何願意原諒你?」
李宴轉身走了出去。
而後聽說那妾室被餵了同夫人一樣的毒藥。
呵,男人啊,其實最該死的是他自己。
我轉身回了將軍府,夫人一向報喜不報憂,我便將夫人這些年在李府遭的罪全都告ṭŭ̀₌訴了孃家人。
向老將軍一把劍抵在李宴的脖子上,逼着他簽下和離書,而後抱起昏迷的女兒,牽起七歲的外孫女回了家。
可第二日,向老將軍便因劍指官員,加上其他莫須有的罪名,被世家彈劾,一代忠臣良將就這樣被罷了官。
禍不單行,不久後,二公子也因毆打官員、涉嫌謀逆入了獄,偏又從將軍府搜到了謀逆罪證,將軍府被抄家,二公子秋後問斬。
老爺子一夜之間白了頭,一輩子不曾屈過的脊樑骨倏地佝僂了下去。
萬般無奈之下,我去找了四皇子側妃雲錦,只求見二公子一面。
她是我的幼時玩伴,那場大饑荒我被夫人救回,而她被四皇子救回,後成爲四皇子側妃。
兩年前我們在長安相遇,那時的她已經美得能驚豔時光。
可我並無把握她會幫我,向家遭難與四皇子不無干系,而她能到今日的位置,全仰賴四皇子的寵愛。
若是惹他不喜,什麼尊貴榮耀都可能在一夕之間蕩然無存。
「你快些去,只有一炷香的探視時間。」她幫了我。
我向她行了大禮,向家與她並無淵源,她本無需冒此風險的,她是因爲我。
牢房裏有一扇高高的窗,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斜切下一片陰影。
二公子安靜地坐在那片陰影之中。
他的臉上沾有少許血跡,額前幾縷碎髮垂下,眼眸低低,透着幾分生人勿近,孤寂又破碎。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落寞的模樣,即便去歲晦暗如邊關,他亦未如此。
他爲國出生入死,這國卻要亡他,連他的家人都不放過,這便是如今的世道。
見到我,他有些驚訝:「你如何來的?」
「四皇子側妃是我的幼時玩伴。」
聽我這樣說,他便沒再追問,「阿姐……」
我知他想說什麼,「阿姐、喜兒和老爺子皆安好,二公子放心。」
他嗯了一聲,眸子又低了下去。
我從光亮處走進他的陰影裏,跪坐在他身前,將藥膏抹在他紅腫的拳頭上,告訴他:
「我在城郊租了一個院子,後院作爲居住之所,前院支起了一個醫館,有些營收,日子總是能過起來的,公子無需擔憂家人。」
良久的沉默後,他問我:「你就不怕我真的謀逆嗎?」
「有何怕的?」我淡淡道。
「若是這世道不公,謀逆了又如何?」
「我只知道向家待我好,我願至死追隨。」
許是這番言論過於駭人聽聞,二公子暗淡的眸光裏閃爍着訝色。
我擦去他臉上的髒污,將裝了梅花的香囊掛在他的腰間,那是去歲我在雪山腳下養傷時與他一同摘的。
一炷香很快便到了,離開前我叮囑道:
「二公子,請務必努力活下去。人生路漫長,人總要嚥下一些委屈,而後繼續往前走。將歲月拉長了看,其實除了生死,其他的不過皆是擦傷罷了,所以任何時候,皆可以重新開始,亦無需怕重新開始。您是姣姣明月,來日必定光輝璀璨,我會守好家裏,等着您歸家。」
過去的二十年裏,他受過傷流過血,見過勇者無畏、雖死不悔,卻唯獨對人心險惡、顛倒黑白未有深刻接觸。
他並非不知道那些,可知道歸知道,當所有的黑暗在短時間內、接二連三地降臨到自己身上時,任何人都會被打得措手不及、懷疑人生。
我只希望他早日走出困頓,初心不改,做回那個肆意飛揚的少年。
他脣角捲起淺淺的笑意,眼裏如同盛滿星河,好看得天地都失了顏色。
「好。」他說。
-5-
醫館開起來後,一開始只是附近的鄉民看診,我將他們看好了,他們便又介紹其他人來看。
我的診金收得比城裏便宜,便也有不少普通人家寧願多走幾里地來我這看診。
一段日子後,我的醫館有了點名氣,日子不再緊巴巴。
我爲阿姐、喜兒、老爺子各縫了兩身衣裳並鞋襪。
二公子身在牢獄,想必悶熱,也做了兩身透氣的衣裳,等來日風聲不那麼緊了,牢裏看管沒那麼嚴了,便可捎進去給他穿。
一個清晨,向秋來到醫館,帶來了一百兩銀子,說是報答夫人當年的收留之恩。
她還說:「葵兒,你回李府做我的女使吧,我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助我在李府站穩腳跟。」
「不去。」我答得乾脆。
「我有孕了。」她眼裏有懇求,「我怕其他姨娘害我,我只信得過你。你回來,待我誕下李府長子,必然少不了你的好處,屆時,你想成爲姨娘也是可以的。」
我看着眼前一身華衣,滿頭珠翠的少女,忽然覺得很陌生。
十二歲那年,我們被夫人一同帶回李府。
李府主君責怪夫人不該帶亂七八糟的人回府。
黑夜裏我倆相互依偎,說若是被主君趕出去了,我納鞋底,她拿去賣,我們要一起活下去。
可夫人非但沒將我們趕出去,還教我們一身本事。
我倆一同起誓,要用一輩子報答夫人的恩情,拉鉤要做一輩子的姐妹,永不相棄。
短短數月光景,卻是物非、人非。
「葵兒,向家大勢已去,人總要向上走的,你若是有心,日後送銀子過來便是了,不是非得生活在一起的。」
「我們答應過彼此做一輩子的姐妹,永不相棄,你難道忍心見我像夫人那般,被奸人禍害嗎?」
她幾乎聲淚俱下,若是以往,我定是要心疼的。
我淡淡問了她一句:「向秋,來這麼久了,不去看看夫人嗎?」
向秋愣了愣,眼裏有被戳破的窘迫,「我……我這便去。」
「不用了。」我喊住她。
「日後不要再來了,夫人在我們最難的時候不曾棄我們,而你在夫人最難的時候選擇了背棄。」
「背棄便算了,你不該爲了私利,再來加一把火。你心裏很清楚向家的處境,夫人昏迷、喜兒年幼、老爺子年邁,但凡你還記掛一點夫人的恩義,便不該在這關頭跟我開這個口。」
我把那一百兩丟回去給她。
「人各有志,你口中的好處、姨娘身份,於我而言一文不值,向家人的良善純厚,纔是我珍之又珍的東西。你既已做了選擇,便不必要再來這裏惺惺作態了,我祝你一舉得子,扶搖直上,得償所願。」
錢,我自己掙。
向家倒不了。
-6-
如今日子雖清貧,懂事的喜兒卻從未有過抱怨,整日嘰嘰喳喳,爲家裏添了許多歡聲笑語。
老爺子清晨有打拳的習慣,喜兒便也跟着他咿咿哈哈地打,老爺子在一聲聲「外公好厲害」中,眼角的笑紋愈加深刻。
我爲大姑娘施針,喜兒便在一旁爲她孃親按腿,她永遠有問不完的問題。
「葵姐姐,孃親怎麼一直睡着?」
「孃親累了,等休息好了便會醒來。」
「喜兒一直說話,會吵到孃親休息嗎?」
「當然不Ţŭ̀ₐ會,孃親喜歡熱鬧,也喜歡聽喜兒的聲音。」
「孃親多久才能休息好?」
「孃親喜歡葵花,等葵花開了,孃親準就休息好了。」
後來有一日,喜兒捧着好大一束葵花跑進院子,邊跑邊喊:
「孃親,孃親,葵花開了,你快看。」
清晨的風微涼,穿過院子,吹進了屋裏。
牀上的人兒輕輕顫動睫毛,睜開了雙眼。
「孃親真的醒了,葵姐姐,外公,孃親醒了。」
清脆的聲音穿過院子。
我撿草藥的手一頓。
老爺子澆花的手抖了抖。
我們扔下一切,跑進院子,衝進屋裏。
「葵兒,阿爹,好久不見。」阿姐微笑道。
我不是愛哭的人,卻忍不住紅了眼。
-7-
我的醫館有些名氣後,便開始有一些貴婦、貴女請我上門看診。
城區大夫雖多,女大夫卻寥寥無幾。
尋常疾病男女大夫無不同,可若遇上婦疾,便多少有了避諱。
男大夫不便看不便摸的地方,我卻可以,女眷羞於或不知如何啓齒的,我瞬間意會,如此便更容易藥到病除。
如此一傳十十傳百,我的名氣便又更響亮了些。
我治好了一位牢頭母親的病,牢頭是個孝子,恰好管的又是二公子所在的牢獄,我便私下向他打聽二公子。
他低聲同我說:「都知道那是上陣殺敵的將軍,沒人會苛待他。」
「每日清晨還見他打拳,脊樑骨直挺挺的,風骨仍在。」
我恍惚想起去歲冬日,他伴我在雪山腳下養傷,也是每日清晨打拳。
當時,他還爲我打了只輪椅,每日都會將我抱到輪椅上,推我出門。
我第一次離他那樣近,近得我抬眸就能看見他雋秀的下顎線,近得我呼吸間就能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淡淡梅花香。
這一年我剛好十六歲,不大不小,正是最易春心萌動的年紀。
偏偏出現在我面前的,是這樣一個樣樣皆耀眼的極品。
這樣一個明月般的人,他救了我,還精心照顧我,叫我如何不面紅心跳?
可我知道,再面紅心跳,都只是妄念。
牢頭又忽然將聲音壓得更低:「長寧公主常去探他,你懂的。」
我懂,公主這樣一個錦玉堆出來的人,能常去牢獄這種地方,自然是因爲那個人是她心尖上的人。
他那樣好,很合理。
我將縫好的新衣裳、鞋襪託牢頭帶給二公子,並一句口信:「家裏一切安好。」
又開了幾服保健的藥包讓牢頭帶回去給老母親。
一段日子後,牢頭妻子難產,產婆和大夫已經放棄,牢頭半夜找來,我去時產婦已經奄奄一息。
我頂着一屍兩命、聲名俱毀的風險,施行剖宮術,救下母子。
自古以來,產婦生子,等同於半隻腳踏進鬼門關。
可自那日起,街頭巷尾都在傳,城郊有位姓向的女太夫,竟敢行剖腹之術,從閻王爺那搶人。
剖宮術畢竟太過於駭人聽聞,沒人真敢讓我去剖,也沒人覺得會用到自己身上。
何況我姓向,自然不要沾上爲好。
可自打那之後,幾乎每個月皆有產婦急診找來,婦人產子,原是如此兇險。
如此兇險,我又豈能見死不救。不曾想,竟那麼快爲我招來了殺身之禍。
那個夜裏,一個身穿華衣的男子帶着幾個侍衛,出現在醫館,言明要請我去四皇子府。
四皇子,不就是害二公子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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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這陣勢,我根本沒有拒絕的機會。
到了府邸,我才知道原是四皇子側妃難產。
四皇子生得溫潤如玉,一開口卻是死令,若救不過來側妃,我便是死。
我分明看見他眼裏的慌亂,心說原來這種朝堂之上機關算盡之人也有害怕的時候啊。
我生了探究之心,想知道他對雲錦有幾分真。
我問他保大還是保小,並言明側妃肚子裏的是雙生子。
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保大。
雲錦沒選錯人。
只是,四皇子背靠世家大族,卻冷淡世家出身的正妃,將一個微末出身的側妃寵得人盡皆知,甚至率先誕下長子……
既要權勢,又要真愛,這世上真有這樣的好事嗎?
我成功救下雲錦母子,四皇子肉眼可見地高興,問我要什麼賞賜。
我只收診金一兩。
他哪裏願意,硬是賞了不少東西。
離開前,爲了雲錦,我還是提醒了一句:「側妃肚大難產,怕是被喂大的,日後還需好生照料。」
這可是長子啊,若四皇子登基,日後長子便有可能繼承大統,世家怎可能讓一個寒門出世的長子平安誕生、再平安長大?
肚大難產只是一個開始,雲錦和孩子今後的日子怕也是不容易,只盼四皇子能好生待她護她。
所以人啊,不必羨慕他人的榮寵,誰家的鍋底都有灰,並非他人風光無限,而是他們的一地雞毛沒讓你看見罷了。
我走出王府之時,天已經微亮,更深露重,卻見門口站着兩個人。
老爺子懷中抱着熟睡的喜兒,阿姐迎風站着,臉色蒼白。
我看見他們時,他們還維持着伸長脖子,焦灼地望着王府大門的姿勢。
他們竟是站了一夜。
我一陣心疼,忙將外衫脫下,披到阿姐身上,好不容易將她的面色養得紅潤了些,可不能再病倒了。
我想將喜兒背過來,讓老爺子歇一下手,老爺子不讓,說他還沒老到抱不動孫女的地步。
老爺子說:「醫者仁心,朝堂之爭不應累及女眷,該盡力救治,可人卻也不會白救,因爲你姓向,你的一言一行即代表向家,如今你救了皇嗣,這便是一個契機,朝堂的正義之士便可藉此爲川兒諫言,舉戴罪立功的機會。」
後來我纔想明白,我的醫館能迅速開起來,也因爲我姓向。
因爲姓向,有些人不敢沾染上,可也因爲姓向,有些人會暗暗幫襯。
這個世界總有人願意向他人釋放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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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秋時節,北方屢有敵兵來犯,二公子改判充軍,戴罪立功。
充軍前夕正值中秋佳節,阿爹阿姐喜兒和我一同前往牢獄探監。
牢獄環境惡劣,難有體面,沮喪、恐懼、絕望纔是常態。
可有些人總是耀眼的,二公子穿着一身天青色長衫,整潔不苟,如霜如松,氣質甚至比往日更沉靜了一些。
許是數月未見陽光,他還白了許多,更襯得他清冷如謫仙。
我和阿姐拿出喫食並桂花酒,擺到方桌上,一家人終於得以團團圓圓喫頓飯。
二公子坐在我左側,我掏出新配置的香囊,喚他一聲「兄長」,將香囊戴在他的腰間。
喜兒看見了:「舅舅,你的香囊是梅花味的,跟葵姐姐的一樣。我的香囊是葵花味的,跟孃親的一樣,只有外公的是藥草味的。所有香囊都是葵姐姐配的,她可厲害了,鄰里鄉親都找她看診呢。」
喜兒下巴揚得高高的,阿姐和阿爹也笑着點頭。
老爺子說:「向家遭難,葵兒一個女娘撐起醫館已是大不易,還要照料昏迷的然兒、年幼的喜兒和我這個老頭子,你們姐弟定要記着她的好。」
阿姐夾了菜到我碗裏:
「葵兒自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妹妹,我們也會是葵兒最好的家人,日後阿姐同你一起分擔。」
我笑着點頭,離了李府,沒了那些糟心事,阿姐如今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狀態比以前強了不知道多少倍。
離開消耗自己的人,果真是越早越好。
阿姐和李宴緣於陛下賜婚,那時李宴心中早已有白月光,可夫人不知。
但是他們也曾有過一段相敬如賓的夫妻生活的,可是那些情義,隨着李宴對寵妾的偏愛偏信,已經逐漸消磨殆盡。
其實和離後,李宴幾次想看阿姐,皆被老爺子趕走。
有一回,他半夜探進阿姐房裏,我本就與阿姐喜兒睡一屋,他動靜雖小,卻還是驚醒了我。
我同他說:「阿姐雖昏迷,可她能感知一切,你的出現只會讓她想起那些難過的舊事,這不利於她的病情恢復。」
自那以後,他不再出現,直到阿姐醒來。
他們見了一面,他要求複合,可阿姐卻再也不願。
人啊,總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並不是你回頭,對方就一定會在原地等你的。
那次見面後,他回去便遣散了所有的姨娘,一副癡心不悔等待阿姐的模樣。
可我們卻覺得,遲來的深情比草都輕賤。
對比李宴對過去的念念不忘,阿姐早已往前看了,她已經能雲淡風輕地說起曾經那些不堪的過往。
餘生她只將時間和精力用來愛自己、愛值得愛的家人。
禍兮,福之所倚。
如今我們雖身處牢獄,卻也是多年來唯一一次,一家人整整齊齊喫頓飯。
喫到一半時,不知道誰提了一嘴醫館裏的幫工張阿牛。
老爺子忽地哼了一聲:「整日盯着葵兒看,我看他就是覬覦我們葵兒。」
我愣了愣:「沒有吧,老爺子,這種話可不能胡說。」
阿姐:「誰說沒有,他還跟我打聽你的喜好。」
喜兒:「他還給我糖果,要我在葵姐姐面前多說他的好,哼,我纔不要。」
我着實驚訝了:「喲,你這小饞嘴竟然不要。」
喜兒:「他分明想娶葵姐姐,我纔不要葵姐姐離開我們家。」
阿姐:「喜兒,你總不能讓你葵姐姐一輩子不嫁人吧。」
喜兒:「葵姐姐嫁給舅舅不就好了,我們一家人還在一起。」
「……」
空氣有一瞬間的安靜。
除了喜兒,剩餘四人的碗筷都頓了一息。
老爺子和阿姐四隻眼睛齊刷刷看向了二公子,而二公子看向我,我沒出息地低下了頭。
老爺子和阿姐似乎真的打量起眼前的人到底合不合適我嫁。
我夾了一塊子菜給喜兒:「一塊糖醋排骨能不能堵住你的嘴?」
「葵姐姐,你難道不願意嫁給舅舅嗎?是覺得舅舅不能常伴在身邊嗎?還是覺得舅舅哪裏不好?」
天真的喜兒啊。
哪裏是他不好?
他那樣耀眼,困頓於他只是一時,日後定要再入仕途。寒門的不易在於沒有背景沒有依靠,不似世家之間利益相絆、相互庇護,這便是向家如此容易被針對的原因。
若他娶一個下人出身的女娘,仕途只會更艱難。
向家待我好,我只希望他們更好。
我摸了摸喜兒的頭:「喜兒啊,你舅舅是姣姣明月,是全天下最好的兒郎,他是要做大事之人,日後定要走仕途之路,那時自有門當戶對的好女娘與之相配。喜兒也會日漸長大,會漸漸有自己的朋友、知己和愛人,葵姐姐亦會有自己的人生,但不管歲月如何變,我們是一家人這件事永不會變,歲歲年年,我們還會像今日這般,坐到一處喫飯、聊天。到時指不定你還嫌棄我煩你呢。」
喜兒被我成功帶偏:「我纔不會嫌棄葵姐姐。」
我颳了刮她的鼻頭:「你最好是。」
老爺子說:「如今川兒還是戴罪之身,只怕委屈了葵兒,若日後他有所成,只要葵兒願意,便是我向家的掌家兒媳,若她不願,便是家中的姑奶奶。」
阿姐拍了拍我的手:「葵兒,不論日後向家是向上還是向下,你永遠是我向然的妹妹。」
我點了點頭,拼命忍住眼裏的溼意。
今生何其有幸,遇到了如此好的向家人,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身側傳來清冷的聲音,對着阿姐:
「那個趙阿牛既生了別樣心思,便ţű̂₄換個人幫工,阿姐你去回絕了他。」
阿姐揶揄道:「什麼趙Ṱũₚ阿牛,人家是張阿牛,這事還得看葵兒的意思,若她願意,我豈能棒打鴛鴦,我看阿牛倒是個實在人。」
我分明看到二公子的眉心一跳:「葵兒年紀尚小,婚嫁之事日後再論。」
阿姐:「還小啊,十七了都。」
我怎麼覺得阿姐像是故意的?
「家裏女眷多,阿牛哥在確有不便,我去同他說便可,兄長不必擔憂家裏,此去北方,定要護好自己,我們都會好好的,等着你回來。」我真心實意說道。
他也不易,沒必要故意刺激他,他該心無掛礙去做一切想做之事。
至於那些妄念,便永埋心底吧。
「嗯。」他點頭,而後竟是伸手撫了一下我的後腦勺,眼裏有星光點點。
我一瞬間忘記了呼吸,他難道不知,頂着這樣一張絕頂的禁慾臉,這般做對別人的殺傷力有多大嗎?
-10-
有人天生屬於戰場,一年多時間,向川憑着強悍的實力從一個小兵,晉升成校尉。
可將士們的一腔熱血,卻架不住朝廷腐敗,糧草物資被層層剋扣,北方開始節節敗退。
很長一段日子,我們再也收不到向川的信件。
直至中秋前夕,皇帝病危,四皇子逼宮。
四皇子運籌帷幄,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部分世家早已暗投太子,而消失數月的向川帶着幾萬精兵埋伏在京郊,只等四皇子逼宮,再以謀權篡位之名斬殺四皇子。
一夜之間,天下易主,太子登基。
中秋之日,我出診歸家,方知宮裏來了人。
向川被封爲驃騎大將軍,長寧公主親自前來接向家家眷回將軍府。
她一襲錦繡華服、儀態萬方,對向家人極親切,仿若這個家的女主人。
我向她行禮,她親自扶我起來,微笑道:「你便是葵兒?」
「是,民女向葵。」
她將我看了又看,目光並無任何不友好。
「我與川哥哥自幼相識,乃總角之交,川哥哥八歲那年,母親離世,他便跟隨向老將軍遠赴北方,憑着絕佳的作戰天賦,年少成名。可隨着父皇逐漸沉迷仙道,朝政荒廢,大夏漸有傾頹之勢,世家大族趁機相互庇護,壟斷朝堂。而向家作爲寒門之首,不幸淪爲殺雞儆猴的對象。」
「這幾年川哥哥和向家所受之苦皆是爲了皇兄,向家遭難之際,因形勢所迫,我不方便出面,幸而有你照料向家老小。如今總算苦盡甘來,川哥哥位列驃騎大將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然而,這僅僅只是開始,瓦解世家蛀蟲,讓寒門之士有出頭之日,尚有很長的路要走。向家作爲打破世家壟斷的一把刀,需要更強大的助力。皇兄欲爲我與川哥哥賜婚,借皇家母族之力庇護寒門。」
「川哥哥是性情中人,他說家裏已爲他定了親事,那人替他照顧一家老小多年,不敢辜負。不僅川哥哥,我亦感念你的多年付出,故而,我們商議好,待我與川哥哥成婚,便抬你爲貴妾,保你富貴榮華,享之不盡,也算全了你對向家的忠義。」
貴妾。
忠義。
原來他是如此想我的啊。
一個下人出身的我,能夠嫁予從一品驃騎大將軍,與端莊明理的公主共事一夫,的確是祖墳冒青煙的事了。
這是他感謝我的方式。
-11-
可偏偏我跟着阿姐讀了些書,看了些事。
生出了一些執念。
論情愛,我要的是一個真心待我之人,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從來不信,一個一邊說愛我,一邊同別人卿卿我我之人,能捧出多少真心給我。
我心眼亦很小,不願陷入多角情愛中消磨一生,辜負光陰。
若是那人不是我想要的樣子,那麼即便我再喜歡,也可以舍下。
「公主誤會了,向家並不欠我任何,我照顧向家老小亦不是爲了將軍。」
「十二歲那年,我雙腿殘疾,差點餓死街頭,若不是然姐姐救了我,我早已是一堆白骨。她治好了我的腿,還教我識字明理,授我安身立命的本事,待我如姐如母。」
「這些年恰逢向家微時,我所做不過還了萬分之一的恩情罷了。如今向家危機已解,民女想去實現自己嚮往已久的心願。」
「你的心願是?」公主問。
「懸壺濟世,收集藥方,修撰醫書,治天下病惡。」
曾經我淋雨的時候,有人爲我撐傘,如今,我有了一點能力,也想盡量去做一個撐傘之人。
女子的一生並非只有情愛,天高海闊,何處不能去?
「沒想到你竟如此志向。如此通透的女娘,無怪乎向家人看重你。」
我將阿姐、喜兒、老爺子送上馬車。
阿姐留了一個空位給我:「葵兒,快上來。」
「阿姐,你跟喜兒和老爺子先去,我收拾一下醫館,晚些再去。」
「不着急收拾,今日中秋,先回家同川兒喫團圓飯,待明日阿姐同你一起來。」
「喜兒也要來。」
「哪能少了我這個老頭子,你一個丫頭,收拾什麼,快上來。」
公主走了過來,爲了解圍:「沒必要四人擠一輛車,向老將軍,然姐姐,你們且安心去,葵兒同我一車去便可。」
我點點頭:「阿姐,老爺子你們先去,不差這一時半會的。」
阿姐:「那你可要快些,我們等着你開飯。」
我微笑:「知道啦,阿姐。」
我留了一封信,託長寧公主交給阿姐。
-12-
離開前,我向長寧公主問了雲錦。
她說四皇子留下一封休書,加上陛下仁慈,雲錦母子只是被貶爲平民,卻得以安度餘生。
而四皇子正妃及其母族因參與謀逆,舉家獲罪。
我將四皇子當初的賞賜,送到雲錦手上,與她話別。
其實陛下對雲錦是有幾分情義的,若她願意,完全可以入宮爲妃。
而她選擇了做一個平民。
四皇子得到了她的愛,而陛下得到了天下。
我手執藥壺,走向了遠方。
手上的筆不停歇地記錄着,不自覺地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一回首,竟已三載。
閱盡千帆,遍歷山河後,我想家了。
帶着沉甸甸的醫學手札,我踏上了歸家的路。
三年間,大夏國動作不斷,其中兩件最爲百姓津津樂道。
其一,科舉改制。用人不論出身,只論能力,天下有才學之人皆能施展拳腳。
其二,收復北方。過去幾代君王做不到的,當今陛下做到了。百姓不再受戰亂之苦,得以休養生息。
說起北方,便要說到向川。
百姓把這位將軍傳得神乎其神,說其八歲上戰場,幾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仿若爲收復北方而生。
智勇無雙便算了,關鍵是他還生得極俊,且從不拈花惹草,又位高權重,試問長安中哪個女子不想嫁他?
可偏偏他二十六了還不曾娶妻,甚至到了不近女色的地步,不免讓人生出許多遐想來。
其中一個版本流傳最廣。
不可言說的靈魂伴侶:天子與將軍一文一武,一智一勇,合作無間,創造瞭如今的大夏盛世。
只要將軍回長安,陛下同將軍待在一起的時間,必定比後宮所有妃嬪加起來的都多,其寵愛程度可以說是人神共憤。
他守護天下,他守護他。
我差點被茶水噎到,太離譜了。
我就想問問,說好的跟長寧公主成婚呢?
細雨如絲,我撐起油紙傘進入城門。
從前無甚感覺的街道,如今只覺處處是風景,處處是暖意。
我左顧右盼,未認真看路,不小心與一挑貨郎相撞。
他穩穩當當,我卻摔倒了,又逢一輛馬車經過,污水濺得我滿身滿臉。
「對不住,姑娘,我太着急趕路了。」挑貨郎在一旁道歉。
「沒事,走吧。」
我顧不得其他,跪在地上撿起掉落的手札。
還差一本,我正想伸手去撿,有人先我一步撿起,遞向我。
「多謝……」我抬頭一看來人,呼吸瞬間停滯。
數年未見,有人依舊英姿清絕,猶如明月,而有人一身污泥,狼狽不堪。
我沒想到第一個見到的是他,更沒想到以這樣的方式相見。他約莫在近處赴班,身上還穿着紫色官袍,繫着白玉腰帶,腰間掛着一個天青色的香囊,做工稠密,竟還是五年前我在獄中爲他掛的那個。
香囊未變,他亦未變,一如當年那個耀眼的少年。
就連雨水都眷顧好看的人,綿綿細雨落在他的身上,絲毫不影響他的清俊無雙。
-13-
「多謝公子。」
我不知哪來的自尊心作祟,裝作不認識他。
料想自己一臉污泥對方大概認不出,何況我還特意夾了嗓子。
他眉心倏地蹙起,眼裏竟是閃過一絲哀傷。
我一陣心虛,拿過手札便溜。
手臂卻被猛然抓住,有點疼。
「葵兒,你還要去何處?」
「……」
再裝就說不過去了。
我抹了一把臉:「是兄長啊,方纔被雨水迷了眼,沒認出來。我能去哪,自是要回家的。」
他眉心一跳:「回……哪個家?」
「我除了向家還有哪個家?」
他竟是肉眼可見地鬆了一口氣,指節彎起,敲了一下我的腦門:「三年杳無音訊,你還知道回家。」
我心虛地摸了摸腦門,心裏有絲絲暖意。
是了,不管歲月如何變,向家人都是我的家人,他便是我的兄長,如此便很好了。
「驃騎大將軍。」身旁有一輛馬車停下,車簾掀起,一個宦官裝扮、五十歲左右的男子探出頭來。
「馬車都沒驃騎大將軍您的腳程快。」
「陛下讓老奴來接葵兒姑娘去宮裏。後方馬車備了衣物,快些置換了,跟老奴回宮。」
「我?」我指我自己。
不能吧,我一個底層老百姓,皇帝見我作甚?
可是公公說:「就是你。」
我問:「公公,不知陛下召我去何事?」
公公笑得意味不明:「你去了便知道了。」
我咋那麼害怕呢?這幾年我未曾犯法未曾害人,怎要我去宮裏?莫非我剖亂葬崗屍身之事被發現了?
可是大夏並沒有哪一條律例指明不能偷亂葬崗的屍身,就算見了皇帝,我也可以辯一辯的。
爲保險起見,我還是拉過向川到一旁,同他交了個底。
他脣角一挑:「安心,我若連你都護不住,要這驃騎大將軍何用?」
如此狂妄,不愧是被陛下寵得人神共憤之人。
「你便是向葵?」金鑾殿上,天子鳳目微挑,舉手投足是金昭玉粹的天家威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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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民女向葵。」
原本我覺着那不可言說的版本實在離譜,可如今再看,若是像陛下這般俊美的,似乎也不是不行?
「我聽長寧說這幾年你懸壺濟世,收集藥方去了?」
「是,此乃民女記錄的醫道手札。」我指着一旁裝得滿滿當當的揹簍。
陛下看向一旁的綠衣官袍的大叔,大叔走向我,拿起我的手札看了看,向陛下點點頭。
「朕欲在太醫屬開闢一門新課,教授剖腹術,聘你爲醫博士,不知你意下如何?」
原是要我做醫博士?可大夏自建國以來可從未有女娘就任官職,且醫博士多由世家大儒擔任,我只是一個底層老百姓啊,陛下意欲何爲?
「敢問陛下,爲何是民女?」
「自然是因你能力出衆,你是大夏國首個效仿神醫華佗,行剖腹術之人,你若稱第二,這大夏便無人敢稱第一。」
「可民女出身微末,如何服衆?」
「朕用人,只憑能力。你出身微末,代表的是芸芸衆生,朕便是要天下人知道,即便是一位出身微末的女娘,只要樂學向上,只要有能力,便能在我大夏國有出頭之日。」
可天下女子缺的是上進心嗎?缺的是出頭之路啊,難道陛下想……
「陛下欲爲天下女子開求學之道?」我震驚問道。
皇帝笑了:「不愧是驃騎大將軍念念不忘之人,一點便通,聘你爲醫博士只是一個開始,而後朕欲開設女子學堂,此事交由長寧籌辦,她亦力薦你共同協理。來日,女子不必再縛於閨閣之中,亦可展鴻鵠之志。」
曾經我問過雲錦,爲何選擇四皇子,而不是太子。
她說,四皇子心裏最重要的是她,知她、亦知情趣,她無法拒絕這樣的深情厚誼。
而太子心裏,裝着天下,裝着百姓。
人的心就那麼點大,哪裏還能容得下風花雪月。
今日一見,我只想說,這天下活該是他的,如此明君,是天下之大幸。
他失了雲錦,可是全天下的子民皆愛他。
「陛下聖明。」我真心實意道,「民女必定竭盡所能,不負聖恩,只是,只能教授剖腹術嗎,能否做課業拓展?」
「你還想教授什麼?」
「刀術不僅可應用於婦人產子,亦可用於五臟六腑,人體四肢,甚至頭顱。譬如腸吻合術、取石術、截肢術、鑽顱術,民女近日對鑽顱術頗有些心得,皆記載在手札裏,陛下可觀一二。」
我從袖袋裏掏出手札,遞交於公公,公公遞向陛下。
陛下翻開看了看,本就白皙的俊臉愈加蒼白。
我心裏盤算着若是能拓展學科,我便可以用皇家資ṱŭ̀⁽源研學,日後無需再去亂葬崗偷屍體了。
爲了顯示我的專業度,我又從袖袋中掏出了一個紙包:
「陛下若是有興趣,我這還有顱中的腦髓物,可供觀賞……」
「不用。」陛下不知爲何面色發青,氣度卻不減分毫。
「你的好意朕心領了,既你如此上進,課業可作適度拓展,太醫令與你接洽便可。」
我收起紙包,拿回手札,感激涕零道:「多謝陛下。」
「行了,讓驃騎大將軍送你出宮,回家去吧。」陛下和藹送客。
我跟在向川身後走着,他這樣一個腳程比馬車還快的人,如今卻步伐緩慢,遷就着我微跛的腳。
背後又彷彿長眼睛似的,我慢,他便跟着慢,我快,他亦跟着快。
我以爲時光早已撫平年少時的悸動,不曾想他的無心之舉依舊能掀起我心中的驚濤駭浪。
-14-
我們鑽進馬車後,有一個俊朗的郎君也要進來,說他答應了喜兒給她送畫,要蹭車。
「沒位置。」向川冷漠地將他的頭推了出去。
那郎君也不惱,把車伕趕走,自己充當了車伕。
從他們的對話中,我知道了他是五皇子,皇子寧願當車伕也要蹭車?我不得不懷疑他的目的。
馬車到了將軍府,我一下車,便有一肉球跑了過來,將我緊緊抱住,哽咽着聲音道:
「葵姐姐,你終於回來了,不是說好一起喫團圓飯的嗎,你怎地說話不算數,自己偷偷便跑了,喜兒等你等得好苦。」
這是十年前,只有三歲卻不怕髒污、軟軟糯糯喊我姐姐,問我願不願意同她回家的喜兒,也是後來我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寶貝疙瘩。
如今她十三歲了,快要同我一般高了。
可是這粉粉嫩嫩蹭在我懷裏撒潑的模樣,還是同小時候一般,可愛至極。
一旁的女使說:「喜兒只知道小姐今日回府,不知道您何時能到,她卻非要在這等,平日裏半刻停不下來,今日等兩個時辰都未抱怨半句,她是真想念您了。」
我摸摸着喜兒的發頂:「都是葵姐姐的錯,讓喜兒等了這般久,葵姐姐再也不走了,日後一定陪着你好不好?」
喜兒這才從懷裏抬起頭來,紅着的雙眼望着我:「不許騙人,拉鉤。」
「好,拉鉤,誰騙人誰是小狗。」
喜兒像一個人形掛件一路掛我身上,我剛邁進將軍府大門,一聲「葵兒」便讓我瞬間紅了眼。
阿姐和老爺子急急走了過來。
「老爺子,阿姐。」
老爺子眼圈微紅,扶着我的臂膀道:「回來便好,回來便好,我還以爲把我們葵兒弄丟了。」
阿姐抱着我哭得泣不成聲:「都怪阿姐,應該要等你一起回來的,你那般獨自離去,後來川兒派人去尋你,卻遍尋不到,我多怕你遭遇不測,常常做噩夢,夢見你出事,嚇得整夜睡不着覺。」
這一刻我才驚覺,當年那樣離去真心太不懂事,一走便是三年。
這三年裏,我走到了偏遠的山村,走出了大夏,他們找不到我,該是怎樣牽腸掛肚過來的。
可如今不懂事的我回來了,他們卻依舊不忍心責怪我半句,這可不就是我最親的家人嗎。
我拍着阿姐的背,忍着眼淚道:「阿姐,你知道我的命最硬了,怎會那般容易死去。現在我回來了,便再也不走了,以後便在家陪着阿姐。」
阿姐摸着我的臉道:「這幾年你定是受了許多苦,瘦了這般多。」
「不苦,就是太想念你們了。」
「想我們你還不回來。」
「我這不就回來了嘛。」我放軟聲音,拉着她的手搖了搖,「阿姐,我餓了。」
「走走,阿姐準備了一大桌你愛喫的菜。」
家是什麼,是不管漂泊到哪,最終都要回去的地方,家裏的飯桌上,永遠有你愛喫的菜。
-15-
我們圍到一桌喫飯,我將這些年的趣事挑了一些出來講,喜兒叫嚷着下回要同我一道去,阿姐笑得眉眼彎彎,一個勁地給我夾菜。
阿爹高興得御賜的酒都拿了出來。
哦,對了,五皇子不光蹭車,他還蹭飯。
他看阿姐的眼神是藏不住的欣賞和愛意,而阿姐對他很是客氣疏離。
夜晚,我和阿姐在院子裏賞月閒談,我問她:「你覺得五皇子怎麼樣?」
阿姐別開了目光:「什麼怎麼樣?」
「連我都看出來他喜歡你了。」
阿姐說:「現在這樣挺好的,我有喜兒,有你們,便足夠了,不需要什麼男人。」
「我打聽清楚了,五皇子出生即生母逝去,也因此自小不受父親待見,後來去參了軍,便鮮少回長安,他也算是喫過苦的人了,知道真情可貴,不是那種只會養尊處優的貴公子。三年前他對阿姐一見鍾情,而後便藉着各種由頭上門,他搞定了家裏所有人,就連喜兒都對他很滿意,阿姐對他也並非毫無感覺,可阿姐還是拒絕了。阿姐是因爲害怕嗎?」
她笑笑:「我怕什麼?一個男人而已。」
「一個男人而已,有什麼不敢要的。」我接下話。
阿姐愣了愣。
我說:「情愛是把雙刃劍,嫁對了人,能讓人快樂,若嫁錯了人,也能讓人嚐盡苦楚,進退兩難。受過傷,所以會變得膽小,你怕他承受不住世俗偏見,怕他風華正茂時自己卻已年老色衰,你怕自己捧出一顆真心後,被辜負。」
「可是阿姐,失去是雙向的,他都不怕,你怕什麼?葵兒希望阿姐拒絕時是因爲不喜歡或不認可這個人,而不是因爲害怕。你不用怕的啊,你是有底氣有退路的,因爲你有我們,我們是你的家人,是你的後盾,即便未來他變心了,或者兩相厭了,那咱們也可以果斷跟他和離的,你失去的只有一個他,而我們,你的家人,永遠都在你身邊。」
阿姐良久不語,眼裏有水光閃爍,而後捶了我一下:「都怪你,一回來就把阿姐惹哭。」
我擦去她的眼淚:「阿姐哭是因爲在意我,葵兒也會努力,成爲阿姐強有力的後盾。」
「你別光說我啊。你嘞?」
她說着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向川。
我立馬起身跑路:「好睏,我去睡了。」
人啊,勸別人時頭頭是道,輪到自己時卻手足無措。
「葵兒。」一聲清冷的呼喚,來自身後的梅花樹上。
我回首,聽見向川說:「過來。」
我不知道他爲何叫我去,卻還是走了過去,仰頭望他。
他由樹上翩然落下,立在我眼前,眸光深邃而認真,搞得我有些緊張。
微風攜着淡淡的花香,輕輕掠過兩人的衣袂,恰似那不可言說卻又暗自湧動的情愫。
「三年前新帝登基,我忙得脫不開身,宮裏派人接你回府,聽聞長寧私下同你說了些話,你連見我一面皆不願便離開,是因爲她的話,還是因爲別的事?」
我沒想到他竟問得如此直接,一時語塞。
可他就那麼耐心地看着我,等着我答話。
「她說你們成婚後,要將我抬爲貴妾,全了我對向家的忠義。可向家並不欠我任何,我對向家亦是一片赤誠,不需要通過爲妾來成全。」
我昂首挺胸,理直氣壯,掩飾着內心的委屈。
卻聽到他說:
「我從未說過要你爲妾的話,我向川要麼不娶妻,要麼只娶向葵一人,我拒絕長寧的婚事,便是爲了正大光明將你娶進門。」
「你爲何要娶我?曾經的少年將軍,如今的驃騎大將軍,姣姣明月,要什麼樣的女娘沒有?」
我看着他,問出了最想問的話。
「是因爲阿爹、阿姐希望你娶我嗎?還是因爲,你覺得我照顧了向家老小,欲報恩?你救過我的命,治好過我的腿,並不欠我任何,無需如此的。」
我一直記得,十二歲那年,我在塵埃裏,而他耀眼如明月,那扇門因他的倚靠,好看得如一幅畫,那時,門外有梅花盛開,我從此愛上了梅花。
「不是。」他說,「皆因我自己想娶,世上女娘千千萬,可我只心悅一個向葵。你如此推脫,是因爲不喜歡我嗎?還是,嫌棄我是個將士?」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似有無限哀傷。
「我何時推脫?何時嫌棄了?」
頂着這樣一張臉,身爲大夏第一寵臣,說這種話不虧良心嗎?
莫不是酒喝多了?還是在北方待久了,對自己的魅力有什麼誤解?
-16-
「阿爹爲我們定親,你選擇了喊我兄長。長寧一句話,你不問我一句便走。一走便是三年,杳無音訊,一封家書皆無。你對家裏每個人皆熱忱,唯獨與我疏離避嫌。你若是心裏有我,又豈能如此狠心?」
「……」
他還委屈上了???
「那這樣呢?」許是朦朧月色給了我勇氣,我走上前,伸手環住他的腰。
他周身僵直,卻不答話,我便又踮起腳尖,往他的脣上親了一下,「這樣呢?」
他倏地睜大雙眼,有如雷擊。
我這才猛然驚覺自己幹了什麼,轉身便跑。
回房後,我心神不寧,輾轉難眠,索性點起了油燈,梳理醫學手札。
明日任命詔書便會下來,不日便要赴班,留給我的時間並不多。
天下苦女子久矣,如今陛下願爲女子開闢出頭之路,那我願做這隻出頭鳥,且要做好它,讓世人知道,女人本不弱。
翌日,任命詔書如期而至,還在向府隔壁依制給我劃分了府邸,名曰「葵心閣」。
一個奴籍出身、命運多舛的女娘,成爲了大夏國第一個女官,得以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府邸,這足以令滿城譁然。
各家意見褒貶不一,有人叫好,有人唱衰。
阿姐阿爹爲我修葺府邸、操辦一切,我得以安心準備教案。
唯一擾我心魂的是,自那夜鬼迷心竅、上手又上嘴後,我不敢再看他一眼。
直到第三日,長寧公主舉辦遊宴,廣邀名門,我亦在列。
我本不欲去,可想到那日向川恰好休沐在家,那還是去吧。
沒曾想,他也去。
如今我無疑是長安的熱點人物,因而遊宴上不乏有人對我竊竊私語,也有明着對我冷嘲熱諷的,尤其是那個大鬍子老頭,聽說是一位諫議大夫,看我的眼神是極悲憤了。
他們說的無非是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能行剖腹之術。
抑或是自古皆是男子治國理政,婦人豈能堪大任?
或引用古訓「女子無才便是德」,抨擊大夏國背棄了先賢的教誨。
那大鬍子老頭是個不怕死的,甚至直指婦人爲官參政,動了國之根本,恐大夏將頹……
若不是我和阿姐攔着,向川和五皇子就要衝過去幹架了。
巧的是,遊宴上恰有一未足月孕婦胎衣先破,長寧公主緊急安排了廂房作爲臨時生產之所。
我想去查看,卻被大鬍子攔住:「內有御醫和產婆,無需你去。」
原那孕婦是他膝下獨女,他不信我。
焦灼等待一個時辰後,御醫卻說:
「胎兒未足月,產出乏力,又羊水流失過多,恐有悶氣之險。爲今之計,唯有剖腹,方有機會保母子平安。我不擅剖腹之術,還要看向博士。」
御醫看向我。
大鬍子老頭差點沒站穩。
我趁他恍惚之際,衝進廂房,一番檢查後安了心,能救下。
不過一炷香時間,廂房裏響起了嬰兒的啼哭聲。
我將嬰兒抱了出來,放到大鬍子老頭懷中,告訴他母子平安。
大鬍子老頭的嘴巴張了又張,終究什麼都沒說。
長寧公主看向大鬍子:「諫議大夫,如今你可還覺得女子不堪大任?」
老頭轉向我,竟行了個禮:「是老夫狹隘了,老夫爲先前的言論,向向博士致歉。」
我忙將他扶起:「諫議大夫,您可別折煞我了,治病救人,本就是醫者本分。」
長寧公主拔下頭上的簪子:
「向博士,你着手成春、醫者仁心,乃女中豪傑,此玉簪是我大婚之時皇兄所贈,今日便轉贈予你,願卿銘記女官職責,勉力前行。」
「臣叩謝公主賞賜。」皇帝所贈之物,代表皇室的尊貴和權威,珍貴非凡。
長寧公主是在爲我撐腰,亦是爲大夏第一個女官撐腰。
那日,長寧公主私下同我說:
「三年前我年紀尚淺,不懂情爲何物,一心只想着用公主的身份爲大廈出一份力,竟對你說出貴妾那番話來。如今想來,實在慚愧,害你傷心離去,與川哥哥生生錯別三年。」
「那日我本還辯駁說,她寧願出走也不願嫁你爲妾,可見對你並無情意。是川哥哥點醒了我,他說,『長寧,你搞錯了一件事,從來不是她非我不可,而是我非她不可。這世間萬物皆可同享,唯獨情愛一事,一旦發生,便只能唯一。』」
長寧公主於去歲遇見了探花郎,才真正懂何爲情。
-17-
那日,楊柳拂堤,芳菲鬥豔,他立於這絢爛光景中,卻自成一派地超凡脫俗,他在等我。
我向他走去,尚有一段距離,他便轉身看了過來,等着我走近,與我並肩同行。
沒有言語,卻心有靈犀般默契,這一刻,我覺得心安。
走動之間,手無意中相碰,我看到他的耳根爬上了粉紅,面上清冷依舊。
我伸手過去,扣上他的掌心,十指相握,掌心的溫度蔓延。
他怔在原地,面上和脖子皆通紅。
「向川,我現在改口,不再喚你兄長,可好?」我看着他,心跳很快。
他看向我,眼裏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化爲長長的一個字:「好。」
我竟看到他的眼裏有隱隱的水光。
臨近向府,我欲把手抽回來,他清冷的眉心微蹙,不願鬆手。
「葵兒,他們總要知道的。」
他拉着我走進門。
院子裏,阿爹、阿姐看向我們相握的手。
我像一隻鵪鶉,已經把頭埋到脖子下面去了。
「便是你們看到的這樣。」他語氣清冷,卻掩飾不住脣角的得意,後拉着我繼續往裏走。
我聽到身後的阿姐音調上揚:「成了成了,阿爹,我們快些選日子。」
阿爹:「好好好,這府邸的修葺要加快了。」
那日夜裏,我發現我的手札上有一貼花,翻開一看,有一支梅花箋並一封信。
梅花箋上寫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我打開信件,信中寫道:
葵兒愛鑑,
見字如晤,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吾愛慕汝久矣,遠比你想象的更遠更深。
我向川此生只願娶向葵一人,唯願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願君心似我心,共赴歲月長河。
向川。
我捏着梅花箋和信件,彎脣而笑。
十日後,我走馬上任,每日下鑰之時,總有那一抹清冷的身影在等我,風雨無阻。
三十日後,大婚。我本不欲那般快,阿姐和阿爹說只需我配合走個過場,什麼都不用我操心。好吧。
阿爹和阿姐爲我準備了豐厚的嫁妝,長寧公主亦添置了厚厚的一份,向川最誇張,將他的私產一分不留地全劃到我的嫁妝裏。
我本孑然一身,可出嫁那日,有阿爹、阿姐、喜兒、牢頭、公主、皇子等送嫁,由葵心閣出門,十里紅妝,繞城一週,回到隔壁的向府。
大家又齊齊在向府等着我,既是孃家人,亦是婆家人。
老天垂憐,我終是嫁給了自己喜歡之人,那是我曾經想都不敢想之人,這個人疼我愛我,與我攜手一生,共白頭。
番外——向川
阿爹常年征戰在外,幼時我便常聽阿孃抱怨,嫁人不得嫁將士,萬事皆依不上。
可孩子總是仰慕父親的,阿爹一身戎裝的模樣,當真是英勇。
八歲那年,阿孃病逝,連父親的最後一面皆未見到。
臨終前她爲阿姐定了親事。
李府是書香門第,文官世家,長子李宴曾連中三元,是個有才學的。在當時看來,確是極完美的一樁婚事。
而我跟着父親遠赴北方,那裏亦是我向往的天地。
邊關多年,我目睹了烽煙四起、哀鴻遍野,那一刻,我暗自起誓,誓要在有生之年收復北方,讓百姓免受戰亂之苦。
正因爲見過沙場無情,見過母親的孤寂,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可能是一位好郎君。
我早已想好了此生不娶妻。
那時的我還未見識過幾個女娘,只覺得女娘是柔弱的膽小的,她們怕血又怕蟲子,想來也是極無趣的。
直至初見向葵時,她瘦瘦小小的人兒,卻堅韌得讓人心驚。
面對刮骨療傷的痛楚,即便是久經沙場的戰士都忍不住要嚎幾聲,可她愣是咬着牙不吭一聲。
那時我真心覺得,她若爲將,來日必定出類拔萃。
後來我遠赴邊關,一別便是四年,這四年間,阿姐時常在信中提她。
她的腿若休養得當,本可以如常人的,可她偏偏早早地下地幹活,攔都攔不住,導致左腿微跛。
怎會有這樣傻的女娘呢?
她才十二三歲,明明還在長身體,卻連飯皆不敢多喫,明明瘦小,卻萬事衝在前頭,生怕自己少幹了一點活。
阿姐說她學什麼,成什麼,且必定比一般人學得好,卻不是因爲她更聰明,只因她更刻苦而專注。
她的眼裏彷彿有生生不息的火焰。
四年的書信,我彷彿也看着她從誠惶誠恐的孩子,成長爲一個堅毅果敢的女娘。
那日她一身風霜出現在邊關,瘦小卻堅韌的身影,只一眼,我便覺得那是她。
彼時的邊關,風雨飄搖、潦倒晦暗,她的出現猶如光,令天地都失了顏色。
連彼時還是太子的陛下都送不過來的糧草,她一個女娘做到了,那時我便知,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娘,她是有些膽識和智慧的。
她一開口便介紹自己,極客氣疏離,彷彿對一個陌生人,我莫名有些煩躁。
可當我看見她爲我縫製了冬衣和鞋子時,便又覺得愉悅。
我曾經對女娘的偏見,在她身上完全不顯。
她何止不膽小,簡直是膽大包天。
她奔波在傷員之間,不懼血不怕苦,比將士還能熬,後竟又獨自偷偷試藥,試出了瘟疫的藥方,邊關的瘟疫才得以短時間內解除。
她常說我是姣姣明月,可她不知道,她是驕陽,她的勇敢善良照耀過許多人,也吸引了很多人。
當初她一身男兒裝,許多將士便要將家中的小妹許給她。
我心說,幸好是男兒裝。
她曾撿到她落下的一個手札,裏邊記載了天山雪蓮。
那日護她回長安的將士說她留了一封信便獨自離開,我無緣由地想起了那個手札,後經一路打聽,更加篤定她去了天山。
那時我是真心怕,她怎如此膽大,天山那種地方豈是一介女娘能獨自前去的,一場風雪一場雪崩便能要了她的命。
天山的每一個角落都留下了我的足跡,我生怕錯過她一絲一毫的痕跡。
那日的雪很大,我忽然心跳很快,一股不祥的預感充斥心口,令人膽寒。
可我尋不到她,無論如何皆尋不到她。
幾乎絕望之時,我看到了那隻高高舉起的匣子,我的腦子一片空白,那一刻心裏的驚和痛永生難忘。
我顫抖着手將她從雪裏刨出來,她雙眸緊閉,渾身冰冷僵硬,卻不知是憑着怎樣的意志舉起那隻匣子的。
我無暇顧及其他,將她的外衫褪去,裹進我的大衣裏,用體溫去融化寒冰。
她縮在我的懷裏,很瘦,很輕。
如此瘦弱的女娘,怎如此膽大,到底有什麼讓她如此不顧性命?
她在我的懷裏逐漸變得柔軟,脈搏雖微弱卻是有的,這一刻我才鬆了一口氣。
這口氣一鬆,我才驚覺我與她之間男女有別,如此抱她,於她名譽有損。
按世俗來說,我該對她負責的。
過去二十年,我從未想過與任何女娘相伴一生,可這一刻,我真心實意地想與一個人相伴一生。
可我是一個朝不保夕的將士啊。
她是一個很有主意的女娘,怕是也瞧不上我。
我甚至連追求的資格皆無,我能給她什麼?
我不願她成爲另一個阿孃,無人可依,萬事操勞,含怨而終。
她過去受了太多苦,該有一個疼她愛她,爲她撐起一片天地的人常伴左右。
我在天山腳下租了院子,找了大夫爲她醫治,又僱了一個大娘照顧她。
後來我打開匣子,看了裏邊的信,方知她是爲了阿姐。
如此炙熱的女娘。
如此傻的女娘。
如此可愛的女娘。
我如何能不心動?
她一連昏迷了十日,睡夢中抓着我的手不放,哭着說:「阿爹,阿孃,不要拋下我,我喫得少,會納鞋底,絕不拖累你們。」
她才十六歲,卻喫盡了人間苦楚。邊關一行,幾多艱險,於她卻似尋常,她從不說苦,從不怨懟,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之堅韌,連我都自嘆不如。可這樣的她,原也如此脆弱。
我撫着她的眉眼,擦拭她眼角的淚珠,說:「好,我永不會棄你,向家亦永不棄你。」
若有一日,我能收復北方,結束戰亂,而她未婚,我定要追求她。
若是不能,我便是她的兄長,護她一生,給予我能給的一切。
後來向家接連遭難,阿姐昏迷,阿爹被罷官,我被誣陷謀逆入了獄,只待秋後問斬。
我曾以爲自己是有幾分英勇的,卻在現實面前敗得一敗塗地,我連家人皆護不住。
那日,她由光裏走來,走進我的陰影裏。
她爲我擦拭傷口,梳理髮髻。
她說,家裏她會照顧妥帖。
她說,將時間拉長了看,人的一生除了生死,其他的不過是擦傷罷了。
她說,我是姣姣明月,讓我放手去做任何想做之事,她等着我歸家。
我問她,你就不怕我真的謀逆嗎?
她說,有何怕的?我只知道向家待我好,我願至死追隨。
她的眉眼彎彎,我從她的眼裏看不到任何困頓之色。她如往常那般淡淡的,穩穩的,堅定的,讓人覺得一切皆不是事兒,一切皆還有希望。
昏迷的阿姐、年幼的喜兒、年邁的阿爹、獄中的我,她皆照顧妥帖,一個皆不曾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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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以爲向家能爲她提供庇護,如今想來,卻是她庇護了我們。
不是她離不開向家,是向家離不開她。
相比她在外面的艱辛,我蹲一下牢獄又算得了什麼。
她用帕子擦拭我臉上的髒污,她看着我,眼裏有光,那時,我多想抱一抱她。
可我不能,我一個戴罪之身能帶給她什麼?
後來長寧偶有來牢獄探我,表面上是一個公主對我的愛慕,實則是爲了我與太子互通消息。
牢頭送來了她縫製的衣物,針腳稠密,一如往昔。
他說我這個妹子真不一般。
我只微笑點頭。
其實我想說,不是妹子,是我的心上人。
中秋前夕,我改判充軍,她攜着一家老小來看我。
阿姐面色紅潤,喜兒肉乎乎如同糰子般,阿爹也只是頭髮白了一些,依舊健壯。
唯獨她還是瘦瘦的。
我便知道,她將最好的都給了向家人。
她一向主意正,早已成爲家裏的主心骨,向家人根本離不開她。
她這樣出色,有其他郎君喜歡再正常不過了。
「葵姐姐嫁給舅舅不就好了,我們一家人還在一起。」
喜兒一句玩笑話,卻無意道出了我的心聲。
她說話是極妥帖的,什麼姣姣明月,將我捧得高高的,卻說來日會有門當戶對的女娘我與相配。
她果真是瞧不上我。
可即便不是我,那個什麼趙阿牛又哪裏配得上她了?我讓阿姐換個人幫工。
誰知阿姐竟有心促成他二人,說那阿牛是個實在人,還說她已經十七了。
我一時語塞,她已經十七了,是個大姑娘了。
若不是爲了向家,她該是嫁人了的,終是向家耽誤了她。
我一個前途未明的戴罪之身,又有何資格要她斷了其他姻緣。
我只覺得心口甚堵。
天知道我有多嫉妒那個趙阿牛。
沒曾想她竟主動開口,以家裏女眷多爲由辭了那個阿牛,讓我無需擔憂家裏,她會等我歸家。
她怎能每句話都能說到我的心口上,所有悶氣頃刻煙消雲散。
我沒忍住撫了撫她的後腦,心裏說道,等我,葵兒。
後來陛下事成,登基爲帝。
天下初定,我忙得脫不開身,長寧前去接他們回府。
卻不想長寧竟私下同她說了貴妾那番話。
長寧太高估我了,她對向家好,怎可能是因爲我。
甚至她對阿姐、喜兒、阿爹任何一人的情感,皆比對我來的更深更遠。
何況她還是那麼一個有主意的女娘,怎會願意當妾?怎可以當妾?
她該得到最完整的愛。
從來便不是她離不開向家,而是向家離不開她。
她可以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一走便是三年。
而向家卻從此缺了主心骨,我們尋找了她三年,從未有一刻不思念她,牽掛她。
我們永遠無法如她那般灑脫。
我遍尋她不到。
可我知道,總有一日她會歸來。因爲家裏有她在意的阿姐、喜兒和阿爹。
若她歸來,我只想常伴她左右。
後來,我除了尋她,其餘精力皆用在了戰場上。
收復北方,天下安定之日,她終於歸來了。
那日我跟陛下在殿中商議要事, 收到她的消息後, 我腦子一片空白, 轉身便跑了出去。
綿綿細雨,她一身鵝黃色長裙,在污水中撿手札,如同淤泥中盛開的葵花,襯得周遭的一切只剩灰白。
我緩步過去,幫她撿起最後一個手札,遞向她。
她抬頭看向我。
可她卻忘了我,冷漠疏離地說一聲「多謝公子」便離開了。
我心下一痛, 下意識地拉住她,喚她葵兒, 她這纔想起了我。
罷了, 罷了,只要她願意回來便好。
我想同她解釋貴妾之事,可怎麼有那麼多不識相之人摻和進來。
先是陛下,後是五皇子,待回到府裏,更是被喜兒和阿姐霸佔着, 我一絲機會皆無。
直等到夜半時分,見她要走,我才找到機會喊了她。
我想解釋清楚,想表達我對她的愛慕之心,想正式追求她。
我預想了她的各種回應, 卻唯獨沒料到她會吻向我。
那一夜, 我徹夜未眠, 頭腦中反覆出現她的音容笑貌和脣上軟軟的觸感。
我索性起身, 開了窗戶, 凝望她所在的屋子。
竟見她點起了油燈, 我以爲她同我一般心緒不寧, 卻見那窗戶上的剪影拿起手札研讀。
我輕嘆一聲,沒良心的女娘。
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她,只要她不走, 怎麼樣都好。
後來公主宴請,她再次用精湛的醫術讓那些老古董閉了嘴。
那日她說:「向川,我現在改口, 不再喚你兄長, 可好?」
那一刻,周遭的一切都變得虛無, 我的眼裏只能看到她,千言萬語, 最終卻只化爲長長的一個字:「好。」
老天垂憐, 我空有一身孤勇,本註定一生孤寡,卻得了她的庇護,她守住了我的家人,守住了我。
我終是娶到了這世間最好的女娘, 那是我曾愛慕卻不敢妄想之人。
我向川,餘生只願常伴向葵左右,與她共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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