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駕崩,姐姐作爲太子妃應當合棺殉葬。
而丞相府圈養我十五年,就爲有朝一日能將我派上用場。
於是我被下了啞藥,移花接木成爲了姐姐的替死鬼。
卻不想下葬當晚,我在恐懼和絕望中哭到暈厥之時。
棺材裏的屍體動了。
太子冰冷的身體抱住我,嘴裏喊着姐姐的名字,讓我別怕。
我怎會不怕?
一時間我魂飛魄散,被嚇得白毛汗溼透全身。
這是詐、詐屍了?!
-1-
五日前。
野獵重傷的太子突然印堂發黑,命懸一線。
朝中太醫紛紛跪地求饒。
兩日前。
貴爲太子妃的姐姐靈蓉半夜偷摸回家。
嗚嗚哭聲彷彿女鬼,她的丞相爹孃安撫了許久也不見消停。
我裹着外衫站在偏院廊下。
心想,她肯定萬分害怕。
畢竟殉葬等於活埋,她將會活生生憋死、餓死在狹小的棺材裏。
而在死之前,唯有一具慢慢腐臭的屍體相伴。
三日前。
府中侍衛進我偏院,手起刀落,將鎖在我腳踝上整整十五年的鐵鏈砍斷。
我被拖到主院裏,又被灌下一碗極苦的湯藥。
「安寧,你自幼流浪街頭,是被我們好心收養才能活到今天。你得明白知恩圖報的道理。」
丞相夫人端坐亭中,邊吹茶,邊細數對我的恩情。
旁邊還有一人,戴着斗笠頭紗。
等她開口嫌我,我才知道是姐姐。
「和她一個替死鬼廢什麼話?養她數年,不就是爲了給我擋災的?要我說,讓她啞了也不夠放心,不如再斷她手腳,免得到時從棺材裏爬出來,爬到皇上面前反咬我們一口!」
我心中大駭,再張嘴卻已經說不出話來。
夫人見我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忙叫侍衛阻止我。
「臉皮和手腳都得好好的,才能矇混過關。否則太子妃受傷,豈是件小事兒?」
靈蓉輕蔑地一哼:「行吧,讓這腌臢東西當回太子妃,也是享着福了。」
當夜,太子駕崩。
據說姐姐伏在太子胸前哭得肝腸寸斷。
一聲聲「臣妾來殉夫君」、「來世再做白頭夫妻」,讓皇帝都不禁動容落淚。
天下悲痛之際,我被囚在黑屋中。
趙越偷偷來看我,從鐵窗縫裏給我塞饃饃和水。
「心肝兒,我一定想辦法救你出去,然後我們就遠走高飛!再也不受窩囊氣了!」
我眼淚都快流乾了。
我一邊狼吞虎嚥,一邊淚眼望着他,無比依賴。
他是府中的灑掃小廝,也是我的青梅竹馬。
三年前,我們私定終身。
他許諾再攢三年銀錢,就帶我一起逃離這個鬼地方。
我日夜期盼,卻不想盼來如今這下場。
「心肝兒,你定要堅持住,萬不可尋死!我們還要男耕女織țû⁸,還要生十個八個孩子呢!」
我重重點頭。
趙越伸手進來摸了摸我的臉,隨後匆匆離去。
一日前。
趙越提着斧頭來救我了。
他鑿開鎖頭,破門而入與我緊緊擁抱。
「安寧,寶貝兒,我們走!」
我心中湧起驚濤駭浪,卻又在他把我送進馬車後,墜入深淵。
馬車裏,三名府中侍衛吹着口哨嘲諷我。
「小娘們兒被耍了吧?」
「讓你看看,你的如意郎君爲了幾串銅錢就把你賣了?」
一個侍衛掏出一隻錦囊,掂了掂,扔給車外的趙越。
「也就兩串吧,忒不值錢。」
「兩串?還不夠去青月樓找個妓子的。」
「還是夫人有先見之明,怕你尋死,便收買這個掃地的廢物穩住你。」
「免得你死了,誰替我們太子妃陪葬呢?」
侍衛們哈哈大笑。
我心如刀絞,流淚的眼睛死死盯着趙越。
他攥緊錦囊,不敢看我:「對不起,我有我的苦衷。」
車門關上。
一帕手絹捂住我的口鼻。
我頓時不省人事。
-2-
再醒來,我已在棺中。
我不知道丞相府是如何操作的。
竟能真的瞞天過海,瞞過仵作,成功將我這個替死鬼伴君下葬。
周遭漆黑,不見五指。
我用力地推棺頂,棺頂紋絲不動。
旁邊,就是太子冰冷的屍體。
一開始,我恐懼他。
後來,我哭着哭着,便覺得他也沒有那麼可怕。
一個死人,不會像趙越那樣欺騙我、背叛我。
也不會像我爹孃那樣打罵我,在大雪紛飛的寒冬把我扔出門去,讓我自生自滅。
更不會像丞相府的人,在靈蓉的帶頭下戲弄我是拴着鐵鏈的狗,逼我趴在地上舔喫餿飯。
他只是一個死人。
死前,還是才貌卓絕、品行名滿天下的好太子。
我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
好涼。
他的手掌很寬,手指修長。
我又哭起來,越哭越悽慘。
執子之手,與子共赴黃泉。
——卻不是我心愛的趙越,也不是你心愛的靈蓉。
如此看來,太子也同我一樣,是一個可憐的人啊。
正當我悲痛欲絕,幾乎要哭暈之時。
太子冰冷的屍體動了。
我一下子瞪大了眼,全身汗毛倒立!
我猛地撒開他的手,冷汗一瞬間溼透華服!
「蓉兒,別怕。」
我抖如篩糠,張着嘴發出無聲的尖叫!
詐、詐屍了?!
「蓉兒,我沒死,這是我設的局。」
我使勁兒往角落裏縮。
可棺木就這麼大,再怎麼躲,太子還是一伸手就摸到我了。
我胡亂掙扎,手腳並用,連推帶踹!
「蓉兒,別怕,別怕,乖。」
太子的聲音十分虛弱,卻帶着輕笑和寵溺。
我被嚇破了膽,只能從嗓子深處發出「嗚嗚」的哭求。
太子卻傾身過來,將我抱住。
「好蓉兒,我是假死,害你傷心了。」
「從野獵開始,便是我同父皇一起設下的局,一切都是爲了引出謀反之臣的計策。」
「我雖假死,但你伏在我胸前痛哭,我都是知曉的。」
我掙開這個漸漸溫熱起來的懷抱。
卻又被太子再次擁緊。
「三天後,就會有人來救我們。」
「那時,朝中如何暫且不說,皆有父皇掌控。」
「而你,靈蓉,我景煜在此對天發誓,此生只鍾情於你一人,絕不——」
我抬手捂住景煜的嘴。
漆黑之中,他嘟脣吻了吻我的手心。
「——絕不納妾,絕不負你。」
他還是將誓言說完了。
我微微搖頭,心中淒涼。
-3-
棺木兩旁有數個隱藏的氣孔。
將篩子拔出,就能聞到潮溼又陰冷的泥土氣息。
太子捧住我的臉,一片漆黑之中,我只感覺脣上一熱。
我愣了一下。
還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脣齒就被侵入的舌尖舔開。
太子竟在吻我!
我五雷轟頂,立刻推開他!
太子輕嘆一聲:「蓉兒,你怨我也是應該的——」
話未說完,他握着我的手猛然停頓了。
隨後,他再次摩挲起我的雙手。
大大小小的傷痕,佈滿指腹的薄繭。
這儼然不可能是養尊處優的太子妃的雙手。
「你不是靈蓉,你是誰?!」
隨着兇厲的質問,我的脖子也被狠狠掐住。
「說話!誰派你來的?」
我摸索到他的手,艱難地在他掌心寫字。
他猜道:「啞?你是啞巴?」
我瘋狂點頭,又使勁兒拍他。
再不鬆手,我就要被掐死了!
太子猶豫片刻,終於將我放開。
接下來的許久,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他貼着他那邊的棺邊,我貼着我這邊的。
他問話,我就在他掌心裏寫字回答。
我發現他很厲害。
我寫下的每一個字,他都能一次就猜中。
有時一句話我只需要寫前頭幾個字,他就能猜出我的回答。
「安寧,你所說的這一切,可有半句謊話?」
我堅定地寫:不敢有。
太子沉默半晌。
許是心中五味雜陳,他所傾心的嬌妻,竟還有他想象不到的蛇蠍一面。
「罷了,先喫點乾糧吧。」
太子從陪葬品裏摸出一袋水和一塊桂花糕遞給我。
喫完,睏倦上湧,我累極了。
太子讓我再講一講靈蓉,我卻寫到一半就迷糊了。
許是深夜降臨,地下愈發溼冷。
我不記得自己何時睡着的,但我醒來後,發現太子將我疊湯匙一般緊抱於懷中。
好溫暖。
耳畔呼吸聲輕淺,我靜靜聽了一會兒,又閉上眼睛。
三日後。
頭頂棺木傳來動靜,有人在挖墳。
太子伸手覆在我眼上:「久不見天光,當心刺傷。」
棺蓋被移開。
我把這一身專屬於太子妃的華服和頭面脫掉,只穿着素白裏衣被救出棺。
「今日所見,半個字不許外傳,否則殺無赦。」
一羣黑衣人,一個ṭṻₑ個人高馬大,當即異口同聲:「是!」
太子下令完,再轉向我:「同我回宮。」
我剛準備溜,登時傻了。
明明昨日我已爲自己求了一條生路:
待出來,我先藏於橋底洞口,到時派人來送我黃金十兩即可,我自會消失無蹤。
至於他和姐姐。
是要再續夫妻之緣,還是要算欺君之賬,我一概不關心。
當時這男人也一口答應了。
怎麼就突然變卦?
我急忙咬破指尖,以血爲墨,以衣爲紙。
寫到:爲何?
景煜皺起眉,走來撕破我的衣襬,將我流血的手指纏住。
「回宮讓太醫看看你的嗓子,應是能好。」
他又揭掉我額間的珍珠,那是姐姐獨愛的裝飾。
「再則,你就這樣一走了之,當真甘心嗎?」
-4-
東宮側寢裏白綾飄飄。
半日前,太子將我藏於此處。
他命丫鬟們伺候我沐浴更衣:「尤其是她這張臉,好好洗洗乾淨。」
我以爲是我在回宮的馬車裏抱着紅燒豬肘子啃得毫無形象,喫髒了臉蛋兒。
畢竟我從未喫過這樣的佳餚,實在情難自禁!
可等我照上銅鏡,才知道原來我被化妝易容成了姐姐。
「你又是哪裏冒出來的賤皮子,竟想裝扮成太子妃勾引太子殿下?」
「使這般下三濫的手段,沒瞧見太子厭惡你嗎?」
「既然太子沒死,那太子妃肯定也還活着!說!我們太子妃現在何處?」
丫鬟們將我摁在浴桶裏逼問。
無論我怎麼撲騰,也敵不過她們三個人的力氣。
熱水不斷嗆進肺腑,疼得我陣陣抽搐。
等她們終於放過我時,我掙扎着掛在桶邊咳嗽,眼淚直流。
其中一個裝扮較好的丫鬟,薅着我的溼發抽我巴掌。
「誰知道你是真啞巴,還是假啞巴?太子殿下善良,最易被騙,但你的小花招可瞞不過我們!」
又捱了幾巴掌,我頭昏眼花。
「行了,打腫了不好交代。」
「也是,拿泔水桶的刷子來,太子殿下說了要好好洗乾淨,那我可得遵命。」
我想求饒,可嘴脣一開一合,發不出半點聲音。
好可惜。
原本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一次熱水浴。
可惜我未曾享受到哪怕片刻。
一直到水徹底涼透,這場欺凌才終於結束。
「你記住,東宮是太子妃的地方!未經太子妃允許就出現的女人,一概視爲牲口!」
「膽敢告狀,下一次更有好果子喫,聽見了嗎?」
我點點頭。
不愧是姐姐一手教出來的丫鬟,我一點都不意外。
晚些時候,太醫揹着藥箱匆匆來了。
「姑娘,太子殿下命微臣來醫治你的嗓子。」
我欣然與之對坐,桌上空蕩,紙筆都是太醫帶來的。
期間,幾個丫鬟直勾勾地盯着我,但我還是尋得時機,成功將一張宣紙藏於袖中。
太醫走後,直到第二日下午,太子纔回宮。
我坐在廊下臺階上曬着太陽,看他朝我走來。
「太醫已說,良藥苦口,喝三副便能痊癒。他已爲你煎藥去了。」
我不懂宮裏的規矩,只點頭謝過。
「倒是你的臉,爲何有些紅腫?」
旁邊的大丫鬟作福:「回殿下,姑娘許是對什麼喫食過敏了。」
我瞥她一眼,隨後便從前襟裏拿出折了幾折的宣紙,遞給太子。
「這是什麼?」
景煜邊笑邊問,又道:「雖然紅腫,但你這副模樣,順眼多了。」
他的笑意很快凝固。
紙上,是我昨夜三更一遍又一遍咬破手指,藉着月光寫下的血書。
我將入宮後遭遇的一切全部一一陳述。
我沒喫一口飯,只喝了一肚子洗澡水。
丫鬟們欺侮完我,又拿藥膏來給我塗臉。
但我之後把藥悄悄擦去了,免得臉不腫了,無從對質。
血書最後,我祈求:
賤命一條,談何甘與不甘?黃金十兩,我自逍遙去。
-5-
丫鬟們跪成一排。
一個個臉色煞白,爭先恐後地將姐姐的表裏不一、歹毒的教導、狠辣的手段全部坦白。
誰少說一句,後背就會捱上黑衣人揮下的一鞭子。
我依舊坐在臺階上曬太陽。
只是太子心神激盪,氣極反笑:「好一個靈蓉,裝得煞費苦心!」
恰時另一黑衣人跑來,稟道:「殿下,已找到太子妃。」
景煜一把拽起我:「走。」
馬車搖搖晃晃。
途中路過醫館,他帶我下去買了一盒藥膏。
車裏沒有銅鏡,景煜便以自己的短劍爲鏡,舉在我眼前。
「昨日怪我疏漏,只顧忙着去見父皇,忘了應留一人守着你纔是。」
「我不曾想,連丫鬟都被靈蓉教成這樣,害你受苦了。」
我塗藥的手頓了一下。
他收起短劍:「你指尖盡是咬傷,我來吧。」
我垂下眼睛,沒有拒絕。
藥塗完時,馬車停在了青月樓前。
太子戴上黑紗斗笠。
我不需要,反正沒有人認得我。
剛進門,妖嬈的姑娘們就湊上來獻媚。
眼見我被擠得越來越遠,景煜索性過來牽住我。
我們來到樓後湖畔,站在獨門小院的屋前。
裏面淫言穢語,高聲呼出。
「你這樣子倒有幾分像那腌臢玩意兒,哈哈哈哈哈!」
「她替老孃陪葬去了,平日裏真真少了一個有趣的樂子,怪可惜的。」
「她嘛,一個替死鬼,死時穿金戴銀當回太子妃,也是她的福氣。」
「而我,一個活死人,再也不用拘束於宮闈之中,繁文縟節已經把我逼瘋了!我要過的是這樣逍遙的日子!哈哈哈哈哈!」
太子渾身緊繃。
與我相牽的手,幾乎要把我捏碎。
我心中嘆息。
可下一瞬,一道我無比熟悉的聲音響起。
「小姐說得是,以後小姐想要樂子了,小的便穿着她的衣衫,扮成她的模樣,供你取樂。」
接着,姐姐又問:「還以爲你當真心悅那賤皮子,兩串銅錢,你就捨得把她賣了?」
「小姐誤會了,小的何時心悅過她?只不過我們這些下人,日日好生無聊,小的見她有幾分姿色,調戲調戲罷了。」
「你這張嘴巴倒是甜得很,過來吧。」
嗯嗯啊啊聲又起。
窗紙上透出纏綿狂浪的影子。
景煜猛地抬腳踹門,黑衣侍衛拔刀衝入!
屋裏的風光實在扎眼:
姐姐夾在兩個黝黑的壯漢之間,翹起的赤足被趙越捧在手裏。
而趙越,一身女人打扮,穿得正是我經年累月、洗到發白的舊衣衫。
我捂着心口,痛得淚流滿面。
他就這樣作踐自己、作踐我!
我還記着他說的苦衷,可他真的有苦衷嗎?!
靈蓉回神了,尖叫着扯過錦被遮身。
「來者何人?竟敢擅闖私宅?你可知道我是誰嗎!」
景煜胸口起伏,卻沒有說話。
那兩個青樓男倌倒有眼色,當即大呼「不關我事」,光着屁股溜之大吉。
我扶着門框,慢一步亮相。
姐姐和趙越頓時像見了鬼,手顫顫地指着我,眼睛瞪得像銅鈴。
「不可能……不可能!你已經死了,你和太子都已經——」
姐姐嚷到一半,猛地朝景煜看去!
只一瞬間,她就面色如紙,汗如雨下。
而趙越,在跌坐到地上之後,又連滾帶爬地爬到我跟前。
他抱住我的大腿痛哭。
「安寧!我的心肝兒!我的安寧!」
我毫不猶豫,揚手就將他扇得嘴角流血。
這也不夠!
我又撲到他身上,雙手掐住他的脖子,死死不鬆手!
我一遍遍不停地問:「爲什麼?爲什麼?」
即便發不出聲音,我也在嘶吼!
趙越翻起白眼,口角流涎,舌頭僵直。
此時我已熱血直衝頭頂,如果不是景煜將我拽起,我一定把他活活掐死!
「別衝動,當心後悔。」
景煜這樣說着,卻遞來一把彎刀。
他是在給我空隙冷靜。
過了這一下,我再殺他,就不會爲衝動而後悔。
我毫不猶豫地搶過刀,把趙越嚇得亂叫。
「安寧!安寧,你聽我說!求求你!」
我高高舉起刀,刀刃在燭火中熠熠反光。
「我是、我是有苦衷的啊!」
我死死盯着他,用眼神等着他繼續說。
「我,對,我老孃要治病,我迫不得已才——」
刀光一閃!
「啊啊啊啊——!!!」
趙越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他捂住褲襠,身下血流如注。
我站起來,居高臨下看着他痛不欲生的慘樣。
老孃?
他老孃早就入土爲安了,用不着他那兩串銅錢。
而既然他這麼願意扮成我,那我沒有的東西,他也不必留着了。
-6-
趙越很快就痛暈過去了。
屋裏重歸安靜。
氣味難以言喻,氣氛也是如此。
姐姐呆坐在牀頭,香肩從被子角露出一半,掛着曖昧斑駁的痕跡。
她愣愣地看着太子。
嘴裏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太子撩起黑紗,雙眼猩紅。
「靈蓉,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趙越突然又醒來,爆發出鬼哭狼嚎!
侍衛將他拖到屋外。
我壓不住翻湧的噁心,也跑出來扶着樹吐得天昏地暗。
「安寧,求求你了,救救我!帶我去找大夫,求求你!」
「你忘了嗎?我們還要生十個八個孩子呢!」
我抹了一把嘴。
看也沒看他,徑直離開。
「安寧——!!」
回程的馬車裏,姐姐坐在我對面。
她本是霜打小白菜一樣垂着頭,卻不知怎麼就朝我跪下!
「安寧,我們丞相府給你喫喝,養你十餘年,你要懂得知恩圖報!」
「爹孃既能瞞天過海讓你替我去殉葬,那一定也能讓你再易容成我的模樣,替我去頂欺君之罪!」
「好安寧,我會日日唸佛爲你超度,我去給你燒香祭拜,你再替我一次!」
我冷漠地看着她。
連她握上來的雙手都懶得甩開。
見我無動於衷,姐姐又轉頭去跪太子。
「夫君!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份兒上,求你救救臣妾!」
「你曾那樣愛我,疼惜我,你真的忍心送我去死嗎?」
景煜幾乎是咬牙切齒。
「爲何不忍?你與我無情,我爲何對你仁義?」
靈蓉哭叫:「臣妾有的!臣妾只愛——」
景煜抽出短劍壓在她的脣上。
「再多說一句,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回到宮中。
趙越和靈蓉被扔進大理寺。
東宮的丫鬟們也全部撤了,只留下幾個年長的嬤嬤。
她們伺候我沐浴。
將我染血的衣衫燒掉,又拿來柔軟的絲綢長袍。
這一次,我終於享受到了熱湯浴。
-7-
三副苦藥,要喝半月。
這前半月裏,我閒適地在東宮裏喫喝玩樂,胖了兩圈。
全然不知東宮外因太子死而復生,掀起了怎樣的軒然大波。
景煜每日都來同我下棋。
我不問趙越和姐姐的處境,他也不主動跟我說。
這一日,我搬了架貴妃榻到樹下棋盤旁,正小憩,突然一條麻繩勒進我脖子裏。
我受驚掙扎,發現下死手之人竟是伺候我的兩個嬤嬤。
她們一人捆住我的腿腳,另一人死死勒緊麻繩。
樹後又走出一曼妙小姐來,輕蔑地打量着我。
「你那位賤人姐姐,以前沒少欺負我,但你猜怎麼着?」
「前兩日我去大理寺瞧她的熱鬧,她竟朝我下跪磕頭,求我一定殺了你。」
「她活不了,她也要你死,她說你本就是她的替死鬼。」
「她還說,你活着,把太子哥哥的心都勾走了,即便她被廢黜太子妃之位,也輪不到我上位。」
我雙手在嬤嬤臉上、頭上亂抓。
想搖頭都做不到,只感覺眼珠子要爆出來了。
「我原本還不信,但很快我就得知,太子哥哥起死回生,有多少人會提着禮物踏破門檻?」
「可太子哥哥一句你膽小怕生,還不懂宮裏的規矩,怕衝撞了我們,就把所有人都拒之門外了!」
「如今,整個東宮都是你的後花園。」
「誰都不許來,皇上也不許!」
「皇上見他待你如此,竟要賜婚與你們!」
小姐咬牙切齒,眼裏兇光灼灼!
她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彷彿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長得也就這樣,你憑什麼配得上我太子哥哥?」
「死了,纔是你的歸宿!」
我眼裏充血,力氣逐漸喪盡,瀕死感越發強烈。
好不甘心。
都已經到了這一步,距離自由僅七天之遙。
又要破滅了嗎?
老天待我是否太過殘忍?
我垂下手臂,卻因貴妃榻低矮,手背意外觸碰到了草地。
千鈞一髮之際,我立刻抓起一把土壤,撒向小姐!
「啊——我的眼睛!」
小姐尖叫的同時,我彷彿還聽見了男人的爆喝聲。
嬤嬤被甩開數米之遠。
勒緊在我脖子上的麻繩也隨之放鬆。
我從貴妃榻上滾下來,跪趴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咳嗽。
「太子哥哥,我的眼睛好疼!我看不見了,救救我!」
景煜怒不可遏:「你自找的!」
他彎下腰護住我,拍着我的後背:「安寧,怎麼樣?」
我剛抬眼,就看見兩個嬤嬤站去了池塘邊。
一人說:「小姐,別忘了我們的約定,要把銀錢給我兒子!」
另一人也說:「小姐,如果你食言,那老太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偏偏景煜今日沒有帶侍衛。
沒法攔住兩人尋死。
不出片刻,池塘上就漂起兩具屍體。
小姐跌坐在樹下,捂着臉滿口哀嚎,叫着「太子哥哥」。
景煜把我攙扶起來。
他眉心緊蹙:「別碰,出了好多血。」
我卻顧不上許多,只把他往樹下推,催他去救這位得罪不起的千金。
千金若瞎了,我難逃一死。
景煜也曉得輕重,恨恨地罵了一聲,隨即拎小雞一樣拎起千金,強拖到池邊。
嬌生慣養的女兒家,何時受過這等屈辱和折磨?
慘叫穿破天際,太子卻像聽不見一樣,幾乎要把千金的臉摁進池水裏。
等眼睛終於洗淨之後,剛剛還不可一世的小姐,狼狽得宛如一隻落湯雞。
「賤人!定是你給太子下蠱了!」
「我要向皇上告發你!你一定是用了巫術蠱惑太子!」
景煜忍無可忍,手刀劈下,終於讓聒噪的千金閉上了嘴。
-8-
嗓子還沒好。
脖子又纏上了紗布。
夜裏我發起高燒,景煜寸步不離地陪着。
恍惚中,我也分不清是不是幻覺。
景煜好像又來吻我了。
蜻蜓點水般,只敢碰一碰我乾燥的脣。
兩日後,藥到病除,還收穫了意外之喜。
我重拾聲音,可以開口說話了。
我跪地磕頭:「多謝太子殿下相助,草民不勝感激!」
景煜拉我起來:「我害得你平白受了許多委屈,有何可感激的?」
我沉默一瞬。
的確,若不是因爲太子假死,我也不會被下棺殉葬。
可若Ţűₐ不是太子的話,我此時應還在丞相府偏院裏,一年四季睡草蓆,被一條鐵鏈束縛得只能在廊下望月。
如此看來,說不清了。
於是我微微一笑:「ṱû⁹那煩請太子殿下兌現承諾,賞我黃金十兩,我將感激不盡。」
景煜卻牽住我的手。
「安寧,我不想放你走了。」
「我可以用身份把你綁在身邊,但我又不想那樣做。」
我心中蕩起漣漪。
他問我:「你願意嗎?」
我搖搖頭:「若我說我未曾心動,我自己也是不信的。但我仍不願意。」
景煜笑起來,突然將我拉入懷中抱緊。
「我就知道。所以我想了另一個辦法:太子妃須在宮中打Ṭṻⁱ理內務,你不願,那我封你爲側妃。」
「你想來宮中,就來,你想出宮去,就去。無論是遊山玩水,亦或於民間做些小生意,都隨你心意。」
「我得空時,想你了,能找到你,能名正言順地在你的住處過夜。」
「別說黃金十兩,黃金百兩、千兩,都隨你享用。」
「這樣,你願意嗎?」
我早已淚流滿面。
之前我怨恨老天待我殘忍,如今我又感謝老天待我極好。
但我依舊搖搖頭:「太子殿下,你高不可攀,我受不起。」
景煜捧住我的臉,不打招呼就吻下來。
「安寧,再考慮考慮吧,別急着答覆我。」
我抿了抿脣。
以往,趙越不曾親吻過我。
他知道我的嘴喫過餿飯、舔過靈蓉和好多人的繡花鞋、被按着頭和豬、雞鴨鵝親過嘴。
他嫌我,我也不怪他。
而景煜,在我給他的血書裏,我也寫過:她們用刷泔水桶的刷子,刷我的臉。
可景煜還是吻我了。
我眼淚又往下掉。
我點點頭。
這也是第一次,我開口問起趙越和姐姐。
「我想去看看他們,可以嗎?」
-9-
大理寺牢獄,令人聞風喪膽。
景煜牽着我到門口,門衛攔了一下。
「太子殿下,小的例行公事,請問這位是何人?」
景煜看我一眼,隨後輕笑:「是我側妃安寧,以後認得了?」
門衛趕忙立正ƭůₛ站好:「安寧娘娘,小的認得了!」
按照稍早說好的,我只身一人先進去。
牢獄中悽悽哀嚎不斷,空氣中飄着濃郁的血腥和臊味。
我一路來到重犯區,站定在鐵欄門前。
角落裏,姐姐和她的母親丞相夫人,像老鼠一般擠在一起。
她們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頭髮比地上的稻草窩還要凌亂。
靈蓉先發現我。
她渾身一震,隨即手腳並用地爬過來,抓在欄杆上。
「你沒死?你居然沒死?」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纏着白紗布的脖子。
「是的,我不僅沒有死,我還會有享不盡的日月風光,以後天地任我遊。」
靈蓉從柵欄間伸出手,想要抓我的衣裙。
「好安寧,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去替我頂罪好不好?」
「你就說,是你非要報答丞相府的救命之恩,自願殉葬的!」
「等兩日後,你被推上斷頭臺,再讓太子去救你,不就行了嗎?」
我冷漠地看着她,她髒污的臉上涕泗橫流。
「你記得你是怎麼傷害我、折辱我的嗎?你、你父親和母親,你們草菅人命,記得嗎?」
丞相夫人也爬了過來,同靈蓉一樣跪在我面前。
「安寧,我的好養女,我一直把你視如己出!蓉兒怎麼欺負你的,我一概不知!求你救救我!」
我往後退了一步。
「兩日後囚車遊街,這最後一程,我會親眼目送你們的。」
「安寧!你不能這麼狠心!我好歹是你姐姐!」
「你這個白眼狼,我白白養你十五年,當心我做鬼也要索你的命!」
景煜朝我走來,將我攬入臂彎。
靈蓉瞪大了眼睛,狀若癲狂!
「太子,救救我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有錯嗎?你不能這麼薄情!好安寧,快讓太子救救我!」
夫人仍是那套說辭:「不知者無罪,我冤枉啊,何來欺君之罪?我真的冤枉,一切都是蓉兒的主意!」
景煜呵斥道:「夠了!」
他牽住我的手ŧũ̂₌:「走。」
背後,是一聲接一聲的哀求和痛罵。
我們轉個彎,來到男囚犯的牢獄。
趙越躺在稻草堆裏,奄奄一息,同牢房的人都躲他遠遠的。
我站在鐵欄外,都能聞到他散發出來的惡臭味。
「趙越。」
好半晌,趙越才循聲看向我。
他慢慢地咧開嘴,氣若游絲。
「安寧,我快死了,我好疼啊。」
我心中仍是揪痛:「你自找的,你活該。」
「我對不起你,下輩子,你還——」
景煜開口打斷他:「你這種狼心狗肺之人,沒有下輩子。」
說罷牽着我就走。
兩日後。
豔陽高照,是個好天氣。
囚車從大理寺出發,沿長街敲鑼打鼓, 宣讀罪狀。
丞相府的老爺在車隊最前。
緊接着, 便是夫人,靈蓉, 趙越,知情不報的幫兇侍衛等等。
他們跪在囚籠裏,承受沿途百姓的臭雞蛋和爛菜葉。
我坐在轎子裏,掀簾欣賞。
意外碰見另一頂轎子,裏頭坐着的是之前想要殺了我的千金。
她也看見我了。
登時大驚失色, 恨恨地朝我嚷道:「惹不起你!」
我有些驚訝, 我以爲她會破口大罵。
景煜湊來,他人高馬大的,幾乎把我擁在胸前。
「她去跟父皇告狀,把父皇氣得不輕, 傳她父親來當面教訓, 回府後又喫了一頓家法,老實了。」
我點點頭:「這些小姐都野蠻得很。」
景煜吻了吻我的頭髮:「你就很好。」
遊街一直到午後才結束。
囚犯被押上斷頭臺,劊子手肩扛大刀,兇相畢露。
靈蓉早已面目全非,瘋子般大喊大叫。
趙越已經沒有生息了,雙腿殘廢一樣拖在地上。
時辰到。
劊子手手起刀落, 頭顱落地。
我心間一鬆,放下車簾, 彷彿我苦楚的前半生, 也就此落幕。
-10-
丞相府被抄。
原本所有家當都該充公,但皇上開恩,留給我一半財產。
我買了一輛馬車。
遊玩到郊野寺廟旁,相中一塊風水寶地。
我在那買ťũ̂ₑ下一間農房。
前院栽花,後院種菜。
半年後,景煜按照每月四次來找我的頻率, 第二十四次出現在我的小院裏。
這一天他幫我安置鞦韆,差點被榔頭砸了手。
我炒了新摘的辣椒給他喫,辣得他灌了小半壇桂花酒。
這一晚燭火早早吹熄。
牀板吱吱呀呀徹夜不歇,都快被搖塌了。
第二日, 景煜不願意走了。
一連在我這裏膩了半月, 被宮中催得不得不回了,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又兩月後。
我收拾收拾包袱, 坐上馬車入宮去。
景煜見了我就親, 我摸着肚子告訴他:「現在我願意了,做你的側妃。」
一年後。
我仍常住在我的農家小院裏。
景煜來得愈加頻繁,有時寧願把公務帶來, 也不願匆匆見面就離開。
一雙龍鳳都黏着他, 倒是讓我輕鬆不少。
又一年後。
皇上微服私訪。
他抱着一雙孫兒愛不釋手, 勸我這兩年先回宮住吧。
「朕要退位給景煜了,待他坐上了龍椅,可忙着呢。」
「景煜專爲你在宮中開闢一方天地, 有山有水, 與這也無甚差別。」
「待交接的忙碌過後,你願再回這鄉間,就再回便是。」
我聽了勸, 帶着孩子們回宮。
反正,無論在何處,我都過得逍遙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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