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少年善蠱,尤其是我爹。
他用蠱控制了我和我娘,也控制了許多女子的一生。
-1-
我從小被我爹關在後院小黑屋養大。
他不知道從哪兒聽說,這樣不見太陽養出來的女兒膚如玉脂,國色天香。
房間裏佈滿源源不斷的燈火,是我從小到大唯一的光明。
爹說我是他養得最成功的閨女。
我的姐姐們也照這個法子,卻沒有一個出落得國色天香。
不過膚如玉脂倒是真的,因爲不見陽光,我們的肌膚都泛着病態的白。
他養我們,是拿來賣的。
在他眼裏,只有兒子纔是孩子,女兒和牲口無異。
他用這種方法量產膚白貌美的美人兒,次等的送人,優等的拍賣。
拍賣我的那天晚上,燈火輝煌,是我從未見過的盛景。
我不知道白天是什麼樣的,但那個夜晚滿足了我十五年來的所有想象。
爹爹讓我穿着錦衣華服,戴着綾羅珠寶,ŧũ⁵跪坐在被鐵欄杆環繞的臺子上,驕傲地向來賓展示。
展示我的天香國色,展示我的乖巧聽話,展示我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女兒莊來的都是達官顯貴,江湖名流。爲了我擲千金,場面好不熱鬧。
我感到很新奇,又有些緊張和無助。
我在人羣中尋找母親的身影,才發現全場除了我都是男人。
沒有同類讓我焦躁不安,我停下了表演,手指打戰,爹爹喊了幾聲繼續也沒聽見。
人們鬨笑,「姜老頭,你這閨女也不聽話啊,不像上次那個,讓脫都照做。」
「哈哈哈哈。」
「上次那算什麼,美人兒嘛,總是有點脾氣的。」
爹爹不高興了,身邊的周管家遞給他一個盒子,我瞬間臉色慘白。
「爹爹不要!我聽……啊!」
我晚了一步,他已經催動了蠱蟲。衆目睽睽之下,我跌倒在地上痛苦哀號。
萬蟲噬心的痛讓我忘了場合,我哭着滿地打滾,求他停手。
上好的古琴被推翻,白玉棋盤上棋子落了一地,綾羅珠翠碎的碎,折的折。
人們只是無情地笑着,叫着,讓他繼續。
-2-
不知道過去多久,他終於停手了。
我縮成一團,顫抖着大口吸着氣。長髮因汗水變得異常黏膩,貼在我肌膚上,更襯得肌膚白玉如雪。
下人嫌棄地打開鐵門進來,扔了塊帕子在我臉上,讓我擦乾淨臉上的東西,別影響價格。
有人吹了聲口哨,「這個不錯,還挺能受的,我要了,三千兩。」
「嘖,真不巧,本少也看上了,四千兩。」
人們開始競價,原來我這麼值錢。
孃親曾說,我有一位同父異母的姐姐,勉強算半個優等,拿出來拍賣,結果沒承受住一炷香的蠱蟲發作,衆目睽睽下拔出金釵自盡。
來賓敗興而歸,那位姐姐的母親,也被爹爹扔給下人凌辱致死。
孃親很害怕,在我上場之前,抓着我的衣袖泣不成聲,「玉兒,娘求你了,一定要堅持住……」
原來,無論我是否聽話,都要經歷這麼一遭啊。
「一萬兩。」
一個聲音橫空出世,壓過了所有競價,場面瞬間寂靜下來,那人又補充。
「黃金。」
爹爹眼冒精光,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高價。
沒人再敢競價,全場鴉雀無聲。
拍賣結束後,爹爹牽着我,連同裝母蟲的盒子,一起交到對方手裏。
那人戴着惡鬼面具,語氣清冷,「沒有解藥?」
噬心蠱最多在人體存在二十五年,若不能及時解除,我就會被不可控制的蠱蟲噬心而死。
爹爹是有解藥的,但是分開售賣,解藥一千金。
他曾得意揚揚地告訴我,賣出去這麼多女兒,從沒人問他要過解藥。
這說明,我的那些姐姐們,最後都死在了痛苦的折磨裏。
爹爹這樣評價他死去的女兒們:
「白養了她們十五年,沒本事勾得男人爲自己花錢,死了活該。」
那時我不寒而慄,彷彿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可是現在,買我的人,居然問他要解藥。
爹爹淫笑,「解藥單賣,五千金。」
我瞪大眼睛看他,又小心翼翼地偷偷去看面前的人,可是他戴着面具,我什麼信息也得不到。
我很害怕,身子又顫抖起來。
「不是一千金嗎」,話到嘴邊,我終究還是沒有勇氣說出來,恐懼地站在原地,聽這兩人決定我的命運。
「不要了。」
買我的人語氣平淡,接過爹爹手裏的鎖鏈就要牽着我走。
-3-
我一下子絕望了。
爹爹卻意外地妥協了,許是因爲,我是第一個勾得買主開口要解藥的商品吧。
「你覺得多少合適?」
「五百兩。」
「五百?」爹爹嗤笑,「續命良藥就值五百黃金,華佗再世都要哭死。」
「你要多少?」
「一千兩,少一個子兒不賣。」
「成交。」
這人命手下拿出一萬一千兩黃金,爹爹喜笑顏開地驗過之後,讓管家去養蠱的密室取出一個小瓷瓶來。
「喏,這就是玉兒身上蠱蟲的解藥。可別怪我沒提醒你,解藥只此一份。」
我眼睛紅了,這就是能解除我痛苦的東西!
我懷抱着不現實的希冀,恨不得讓這人當場就用給我。
他點點頭,讓手下連同母蟲一起收好,沒提使用的事,像牽着牲口一樣,拽住我脖子上的鎖鏈領着我走了。
奢華的馬車內,我跪坐在地上,低着頭鵪鶉一樣不敢動彈。
買我的人先開了口,車內寂靜,襯得他聲如崑山玉碎,好聽異常。
「叫什麼名字?」
「姜白玉。」
「白玉……」他目光在我身上流連,從上至下打量,「倒挺稱你。」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從小娘親沒教過我怎麼和人打交道,只教過我怎麼讓人開心。
她說,「我們周圍沒有人,只有畜生。」
畜生不需要交流,畜生只要本能的滿足,做到了就能活命。
我不說話,他也不生氣,取下面具,一張好看到過分的臉出現在我眼裏。
要怎麼形容呢?
我沒什麼文化,只覺得像清冷的月光,又像冬天的雪。美豔中都帶着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冷。
「楊慎遠。」
我抬頭,眼裏帶着疑惑。
「我的名字。」
我有些猶豫,娘說不需要知道畜生的名字,只要喊他們主人就足夠了。
「主人……」
楊慎遠皺眉打斷我,「喊名字。」
我心裏受驚,沒想到剛開口就惹得他不悅。
目光落在他手邊裝母蟲的盒子上,我瑟縮着向後退了退。
我一犯錯,爹爹就會開那個盒子。被教訓多了,我再也不敢犯錯。
楊慎遠注意到我的目光,挑眉拿起盒子,饒有興致地打開。
-4-
「怎麼,想試試?」
我眼淚一下子上來了,撲到他腳邊乞求,顫抖着搖頭,說不出話來。
楊慎遠關上盒子,「我不喜歡把話說兩遍。」
我努力理解他的意思,顫巍巍試探,「主……楊慎遠……」
楊慎遠眉頭舒展,繼續命令:「叫阿遠。」
「阿遠。」
這名字喊出來,我忽然有種熟悉感,下意識忽略掉了。
我怎麼可能對男人的名字有熟悉感,我連爹孃叫什麼都不知道。
楊慎遠帶我回了他住的地方,是個很華麗的園子。
去我院子的路上,有兩人拖着一個滿身痕跡的女子,商量着埋在哪兒。
我看過去,那人我竟然認識,是我隔壁的姐姐姜白雪!也是除孃親外,對我最好的人。
大半年前被拍出去後,我從沒想過會再見到她,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姜白雪一動不動,腦袋無力地垂着,身上青紫斑駁,已經沒了生氣。
我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如入冰窖。實在不能接受曾經那麼溫柔的人,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楊慎遠順着我的目光看過去,不帶感情地解釋:
「送她去當細作,結果她自己栽了進去。左右沒什麼用了,讓手下玩玩也無妨。」
我怔忪,忽然明白了楊慎遠買我的用意。
我就是下一個姜白雪。
我娘說得對,姓姜的女兒,沒有一個好下場。
「不會這樣對你的。」楊慎遠說。
我當時不理解他的話,後來才明白,對我,他有更殘忍的法子。
我親手埋葬了姜白雪,恍惚間又看到小時候的我們,分坐在牆的兩邊,想象白天是什麼樣,想象外面的世界,想象生長在陽光下的女孩。
楊慎遠好生把我養在玉園。
侍候我的侍女說:「這是殿下專爲姑娘準備的,建造了三年時間呢。」
三年前爹爹就已經在宣揚我了嗎?難怪孃親說,我那場拍賣會是她見過最盛大的。
-5-
楊慎遠時不時過來,有時會留宿。
我想到孃親教的,努力討他歡心,他卻木頭一般,根本勾不動。
還說:「姜白玉,你再這樣,我就要用那盒子了。」
我被嚇到,老實窩在他身邊不敢動彈,鵪鶉一般。
他就摟着我睡過去,什麼也不做。
時間久了,我漸漸放鬆下來,知道他不會傷害我,也沒有那般小心翼翼了。
有時候他來,我會做一些小點心,給他添茶,然後在一邊彈琴。
楊慎遠很受用,揉着我的腦袋,讓我跪坐在地上枕他的腿,一邊喫茶一邊說。
「馬上就到你生辰了,許你一個心願,想要什麼?」
我恍惚,看得見陽光的時間走得這樣快嗎?我竟已馬上十六了。
過去的人生是一片空白,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麼,思索間想到一個東西,不確定地開口:「我想要,解藥……」
楊慎遠沉下臉,大掌覆在我頭頂用力,要把我腦袋捏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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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一個,或者閉嘴。」
他不肯給我。他說他許我心願,不是許我自由。
可我的心願就是想要不再受任何人控制的自由啊。
楊慎遠生氣了,捏住我的下巴,逼迫我抬頭看他,胳膊支着腦,袋漫不經心地開口:
「姜白玉,是這一年,我太慣着你,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我眼裏噙着淚搖頭,楊慎遠上一次生氣也是這樣。
僅僅因爲我對着一個小廝笑,他第一次用了母蟲,聽我在他腳下哀號。
他說我來這麼久,從沒對他笑過,那個小廝憑什麼可以?
我難受得撕心裂肺,流着淚瘋狂哀求:「我不會了,我再也不敢了……」
可楊慎遠還不解氣,讓我承受了整ŧú⁺整一炷香的萬蟲噬心之痛後,又強迫我眼睜睜看着那個小廝,被一根根切掉手指,拔掉牙齒,打碎骨頭,最後丟進籠子裏喂狼。
我第一次見到這樣血腥的場面,嚇得精神恍惚,見了他就害怕,全身哆嗦跪在地上,嘴裏只會說:「求求你,我不會了,我再也不敢了……」
楊慎遠總是擰眉,冷着臉讓我安靜下來,見我實在做不到,就讓人把我綁在椅子上,又喊了大夫過來,讓他們把我治好。
大夫換了一個又一個,始終不見起色。
楊慎遠越發暴躁,把房間裏能摔的都摔了個粉碎,掰開我的嘴給我灌各種苦得要命的湯藥。
這樣折騰了兩個月,我終於不再鬧,不再發顫了,安安靜靜地等他來,看到其他人都不敢抬頭。
楊慎遠很滿意,他要的就是這樣的我,眼裏只有他的我。
-6-
楊慎遠這次意外地沒有用母蟲。
他讓我換一個心願,說除了這個,什麼都可以。
我不敢反抗他,老老實實枕在他腿上想心願。
我認真想了很久,想不出別的。
楊慎遠的臉色已經很差了,我害怕他又要折磨我,抓住他的手小心地開口:「我……我要阿遠。」
楊慎遠怔住,忽而又笑起來。
我第一次見他笑,還挺好看的,傻愣愣看了半天。
楊慎遠開口,聲音罕見的愉悅,「玉兒想要我?」
我點頭,我知道這話意味着什麼,但是讓他開心,讓他放過我,這就足夠了。
「好啊。」楊慎遠拉我起來,讓我坐在他腿上,溫柔地吻了吻我的脣,眼裏的清冷都融化在笑意裏。
「玉兒真乖。」
我忽然覺得,他似乎一直在等我說這句話。
他可以直接要我,但他覺得沒意思,他要讓我自己提出來。
十六歲生辰這天,楊慎遠讓人給我認真打扮了一番。
我都要不認識我自己了。
我看着鏡中的美人,第一次意識到爹爹爲什麼說我是他的驕傲。
楊慎遠的人還在我頭上蓋了一塊紅色的帕子,擋住我的視線,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那人一走,我就扯了下來,頂在指尖打轉,無聊地玩着。
晚霞褪了顏色,寒鴉驚叫三更,我等得都要睡着,楊慎遠終於來了。
看見我拿在手裏翻絞的帕子,他有些不悅,「誰讓你取下來的?」
我趕緊展平蓋在頭上,「你彆氣,我再蓋上。」
楊慎遠帶着一身冷意,把我剛蓋上的帕子扯下來扔在地上,「不用了,左右也不配,不蓋也罷。」
我疑惑,不配是什麼意思,一塊帕子而已,我怎麼就蓋不得了?
後來我才知道,正妻進門,都會蓋這塊帕子。
但我在楊慎遠眼裏,和所有人眼裏的姜家女兒一樣,只是用來達成目的的工具。
-7-
楊慎遠動作粗暴地在我肌膚上掐了一把,白玉一般的肌膚上立刻顯出紅痕。
「還真是脆弱。」
楊慎遠似乎很喜歡這樣,直到我身上佈滿紅痕,方纔罷休,擁着我入眠。
我以爲我們的關係能因此好轉一些,但楊慎遠在那之後一直沒有來。
侍女給我用了最好的藥膏,一天三次地抹。
他們得了楊慎遠的吩咐,要儘快消掉我身上的痕跡,讓我恢復最初白玉般皎潔的模樣。
五天後,我身上的痕跡已經完全淡掉了,楊慎遠的人又好生打扮了我一番,還是紅裙,這次沒有帕子,然後把我送到前廳。
前廳除了楊慎遠,還有一個人。
中間放着一個籠子,和兩副黃金鎖鏈。
我想跑,硬生生剋制住了自己,跪在楊慎遠腳邊,他捏起我的下巴,語氣第一次這樣溫柔。
「玉兒,你可願爲了我,去太子身邊?」
我這才知道,原來楊慎遠,是皇族的人。
不知道什麼原因,他不受老皇帝喜歡,甚至在明面上,他是一個已經死去的皇子。
楊慎遠野心很大,不甘心只當一個暗殺組織的頭頭,他要奪回屬於他的東西。
姜白雪是他塞進太子府的第一個細作,卻因爲愛上太子背叛了他。
他把人抓回來,交給手下殘忍了結。
現在,輪到我了。
楊慎遠親手給我帶上鎖鏈,半推半就把我塞進籠子,親吻我的手背,撫摸我的臉頰,柔聲叮囑我。
「不要讓我失望,玉兒。我答應你,我若稱帝,皇后只會是你。到那一天,我就給你解藥。」
我掉着眼淚搖頭,「我不想當皇后,阿遠,我想留在你身邊,求求你……」
「那就爲了留在我身邊,去幫我拿到我想要的東西吧。」
楊慎遠看我的目光第一次充滿憐愛,說出的話卻讓我絕望,「不要像你那個廢物姐姐一樣起別的心思,別忘了,你的母蟲還在我手裏。」
-8-
楊慎遠身邊那人把我帶走了,他要送我去地下拍賣場。
這個拍賣場,據說已經被太子盯上了,楊慎遠打算放棄這個暗樁。
但在放棄之前,他還要讓它發揮最後的作用。
我居然有幸被拍賣兩次,如果爹爹知道,一定又會說我是他的驕傲吧。
拍賣現場,有人認出我就是一年前在女兒莊被神祕人一萬兩黃金高價買走的那位,競價的聲音小了下來,他們的重點都轉移到我被二次拍賣的原因上來。
一幫畜生七嘴八舌地叫喚,最後得出一個結果:我大概是沒能讓那位滿意,被扔出來回本吧。
我抬頭看向二樓一間廂房,楊慎遠就在那裏,戴着惡鬼面具,懷裏抱着另一位嬌俏女子。
女子滿眼的愛慕,可笑竟是給一隻惡鬼的。
楊慎遠從來不缺女人,尤其是願意爲他賣命的女人。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把我推出來,因爲我的命脈在他手裏,更好操控嗎?
競價到了最後時刻,門口忽然騷亂起來,緊接着官兵闖了進來。
人們臉色大變,沒想到太子竟能查到這樣隱祕的地方。
太子抓了不少參與其中的富商和官員,我再次抬頭看向二樓,楊慎遠已經不見了。
我仍然待在籠子裏,冷眼觀看這一場獵人狩獵畜生的大戲。心裏有些惋惜,最值錢的那一隻畜生沒有進網。
周圍終於安靜下來,這纔有人注意到我,指着籠子請示:「殿下,她怎麼辦?」
太子移步到我面前,氣息溫柔而乾淨,如明珠生輝。
難怪人人敬仰,都期待着他早日登基。
「你叫什麼名字?」
「姜白玉。」
「哦?孤先前,也遇見過一位姓姜的姑娘,名白雪。」
「那是我長姐。」
太子點點頭,「你可有去處?」
「沒有。」
「那可願意跟孤回去?」
我沒有別的選擇。
太子命人打開鐵籠,解了我手腳上的鐐銬,將我帶回太子府。
我換了身水色衣衫。
太子由衷讚歎,:白玉比之月裏嫦娥更甚。」
他准許我叫他的名字,楊懷安,心懷天下,長治久安。
楊懷安是個真正的太子,眼裏是百姓疾苦,心裏是天下晏然。
楊慎遠說,他是腐朽的舊朝裏最後的君子。
但這個國家不需要君子。
君子太過溫潤儒雅,難當帝任。唯有屠刀與殺戮,纔是最好的鎮國之器。
-9-
第二日用過早膳,楊懷安問我:「白玉可知令姐現在何處?」
我垂首不語,半晌,淚盈盈地抬頭,「姐姐已經不在了,臨終前,囑咐我將此物交給您。」
我拿出楊慎遠給我的東西,是一枚手作玉佩,看得出來製作者技藝生疏,「白雪」二字刻得歪歪扭扭。
楊懷安大驚,一見玉佩便紅了眼,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聲音哽咽起來。
「這是,孤送給阿雪的……她說回去告知家人便回來應孤,是孤的錯,孤就應當堅持和她同去……是誰害了她!」
楊懷安悲憤難當,他竟是真的喜歡姜白雪!
「是誰害了阿雪!」
楊懷安激動地起身,拽着我的手腕逼問。
我哭着搖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姐姐那日回去,很害怕,她是逃回來的……後來我們全家都被殺了,我爹我娘,還有姐姐……是姐姐把我藏在牀底下,我才逃過來的。」
楊懷安怒目圓睜,「你可知道是什麼人!」
「我……我不知道,我只聽見他們喊那個領頭的秦將軍。」
「秦廣榮!」
楊懷安攥緊玉佩,咬牙切齒。
我心虛得要命,低下頭避免被他看出異樣。
來之前,楊慎遠同我說過盛京的局勢。
鎮國將軍秦廣榮手握重兵,在盛京一家獨大,目無法紀。
當今皇帝楊璟懦弱,不敢與之抗衡。
太子楊懷安相反,接管朝政以來大刀闊斧,處置了不少跟隨秦家的奸臣,極力削弱秦廣榮的勢力。
秦廣榮數次派人暗殺楊懷安不得,爲出氣暗中綁了他的兩個姬妾給手下玩弄,又屠了對方滿門,趁夜色丟到太子府門口。
簡直放肆到極致。
楊璟夾在中間拼命和稀泥,更讓楊懷安生氣。
此後朝堂徹底分爲兩派,秦廣榮與楊懷安分庭抗禮,難分上下。
但還不夠。
楊慎遠要激化這兩人的矛盾,他不想再等了。
他買了我姐姐送到楊懷安手裏,打探他深淺之餘煽風點火。
哪承想姜白雪假戲真做,對楊懷安動了情,寧願忍受噬心之痛也不幫他。
他便謊稱給她解藥,騙她回去,賞給了手下人。
楊慎遠讓我好好利用姐姐的死,把從她身上得到的玉佩給了我。
擔心我是第二個姜白雪,他給我準備了兩樣東西,棺材和後位。
我對後者沒什麼概念,但我不想死。
楊懷安對我很好,甚至教我讀書寫字。
他誇我進步神速,又同我說起姐姐當初學字時的趣事。
「阿雪笨笨的,一個字要孤手把手教好幾遍,還不準孤說她……」
但他從未手把手教我,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寫給我看。
他的確是君子。
對我未曾動心,一直在懷念姜白雪。
楊懷安親手在太子府後院爲她建了一個墳塋,裏面放着那塊玉佩,和一套嫁衣。
他一連去祭拜了七天。
爲顯姐妹情深,每次我都跟着去,聽他對着那個小土包喃喃自語。
我很惋惜,這樣光風霽月的長情少年,爲什麼偏偏生在皇家。
少年對着墓碑流淚,碑上刻着「太子妃姜白雪」。
楊懷安說,雖未成親,但他親口許諾過姐姐,所以她就是他的妻。
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
難怪她那樣柔弱的人,敢爲眼前的少年反抗楊慎遠了。
我長嘆一聲,若是白雪姐在天有靈,一定會很欣慰吧。
-10-
天璃的朝堂迎來前所未有的動盪。
找了一年的人成了白骨,昔年儒雅的皇太子第一次發怒,砍了秦廣榮好幾個爪牙。
對方也不是喫素的,來太子府暗殺的人一茬接一茬。
每天晚上睡覺,我都不敢閤眼,生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我按楊慎遠的指示,不停煽風點火,引楊懷安去處理秦廣榮的暗線。
秦黨日漸式微,不少朝臣重新站隊。
有一人不知從哪兒聽了姜白雪的事,去女兒莊買了個同款來獻給楊懷安。
樂舞停歇,美人兒盈盈跪地,「奴婢姜白紗見過太子。」
楊懷安和我俱是一愣。
送禮的沒眼色,狗腿上前笑得諂媚,「聽聞殿下喜愛美人莊的女奴,這是小人特意拍來孝敬您的。」
「美人莊,女奴?」楊懷安皺眉,「這是什麼地方?」
那人愣住,一五一十同楊懷安說了。
每說一句,楊懷安周身就冷一分。
我坐在下首冷不丁打哆嗦,腦子迅速運轉,想着該怎麼圓過去。
最後,楊懷安面無表情地起身,指着姜白紗,「送她去書房。」
我膽戰心驚地在自己院內轉圈,不消一刻鐘,管家進門,「玉姑娘,殿下有請。」
我深吸一口氣走進書房,沒看到姜白紗。
楊懷安屏蔽左右,冷眼看我,卻並沒有敵意,
「你和阿雪,也是女兒莊的人?」
不等我開口,他便內力掀開我一頭青絲,在我後脖頸處,一朵小小金蓮正熠熠閃爍。
那本是蠱蟲咬破皮肉鑽進去後留下的疤痕,爹爹嫌影響價格,給我們刺了金蓮用以遮蓋,也成爲姜家女兒獨有的標識。
「這世上,竟真有如此藏污納垢之地!」
楊懷安盛怒中夾雜着震驚,我垂首不語。
這地方,存在數十年了。
也曾有朝臣大張旗鼓地來,說要救贖我們,可最終,都成了爹爹的幫兇。
娘說,這不只是我們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
時代拋棄了我們,再多的反抗都是徒勞。
小時候我不明白,「爲什麼要拋棄我們?」
「因爲我們已經先給自己套上了枷鎖。」
人爲施加的鎖鏈尚能解開,深入靈魂的三綱五常要怎麼辦呢。
「阿雪……是因爲這蠱蟲去世的嗎?」
楊懷安指尖觸上我的金蓮,眼裏卻裝着另一個人。
「姐姐……」在玉園見到她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我猶豫了一下,「是自盡的。」
「她爲何要自盡!」
「買了她的人,因爲她沒完成任務,讓人……那樣懲罰她。她覺得無顏再回來面對你,便自盡了。」
楊懷安雙眼通紅,掩面痛哭。
我靜靜聽着他啜泣,實在難以想象,這是爲我姜家女兒發出的。
許久,楊懷安平靜下來,拳頭攥得很緊,聲音堅定。
「害了阿雪的人,孤必不輕饒!你可願,與孤合作?」
-11-
這是要我出賣楊慎遠?
我內心掙扎。
楊慎遠捏着我的命脈,已經用姜白雪給我上了一課。一旦被他發現,我下場只會更慘。
但楊懷安是個君子。
民衆都說,他會是位永昌帝業的明君。
如果他能幫我們,幫天下女性去掉枷鎖,只是以我一人的性命爲代價,又有何不可?
我從未活過,我只是存在,我不懼死亡。
我抬頭,「姜白玉,願助殿下一臂之力。但我亦有要求。」
「請講。」
「我希望殿下登基後,能徹底毀了女兒莊。不只是鎖住我姜家女兒的,還有天下女子的。」
「孤應你。」
我把楊慎遠的打算統統告訴了楊懷安。
他要激化秦楊兩黨的矛盾,削弱秦黨的同時,逼秦廣榮擁兵自反。屆時再帶兵救援,收回兵權,順理成章成爲護國功臣。後趁勢逼宮篡位,登上帝位。
楊懷安震驚,「你說,四弟還活着!」
我點頭。
據說楊慎遠是因爲有一半異族血統,受皇帝忌憚被祕密處理了。
楊懷安一直以爲這個弟弟已經去世,提起他時總是感慨萬千,恨自己當時太小,沒能力護住他。
如今得知真相,楊懷安眼裏異常複雜。
「孤的愛人,竟是孤的弟弟殺的……權勢當真能讓人變得六親不認,若能換得當初的阿雪與慎遠,孤寧可不要這皇位!」
「什麼樣的人當政,就會有什麼樣的百姓和朝臣。殿下若想以後都不再發生這種事,就應當登上帝位,爲百姓和皇家都立一份楷模。」
我真怕他撂挑子不幹,那我就完了。
「你說得對。」楊懷安堅定下來,「白玉,當真是一塊璞玉。」
楊懷安爲我請了教書先生,他說我很有悟性,若能細心雕琢必會驚豔世人。
書裏有許多新奇的故事,我看得津津有味,一月時間就學完了一本。
-12-
秦楊黨爭日益激烈。
秦廣榮已有不臣之心。楊懷安不斷削弱和回收他手中的兵權,卻始終觸不到核心。
我記得楊慎遠是打算同時控制秦廣榮家眷的,向楊懷安提議,被他拒絕了。
「皆是無辜女眷,與阿雪何異。」
不久,楊慎遠發來密信,讓我每隔三日便彙報一次盛京局勢,他要去南月借兵。
我把信拿給楊懷安,他還沒有適應親弟弟狼子野心的變化,沉默良久。
楊懷安派了人去阻攔楊慎遠,後找人假扮我與他留在京中,帶我祕密去了北疆。
北疆與天璃素來交好,楊懷安少時又救過北疆皇太子。
對方如今稱帝,仍記得他這份恩情,要求楊懷安登基後保兩國五十年友好邦交,便痛快答應了借兵。
返程路上,楊懷安心腹發來消息,秦廣榮果然趁京中無主反了。
三十萬大軍圍困盛京,皇帝楊璟癱在龍椅上,嚇得就要開城門投降。
楊懷安早料到楊璟會有此做派,命人將皇宮封鎖得水泄不通,惹得楊璟破口大罵。
半月後,我和楊懷安先一步帶領援軍抵達,與城內守軍裏應外合,打了秦廣榮一個措手不及,結束了這場荒唐的造反。
楊璟自知不配爲帝,自行退位。
楊懷安順勢登基,大赦天下。
對於造反一事,只嚴懲了秦廣榮及其黨羽,無辜士兵、家眷皆未牽連,民心大漲,徹底穩住了朝綱。
盛京的局勢日漸好轉,我心裏卻慌得不行。
自楊懷安登基回來後,楊慎遠就再也沒有給我傳過密信。
他知道我背叛了他,卻什麼動靜也沒有。
這種安靜讓我害怕。
沒過多久,楊懷安同我說,他要親自帶兵去拆了女兒莊。
「便是地府,也沒有這等罪惡滔天之地。」
我自然跟着他去,一路上都格外不安,總感覺楊慎遠在哪裏盯着我。
到達女兒莊時,我被嚇得不輕。
不知是誰,把我爹的屍體分成數十塊,在莊子前擺成一行字。
「這是你第二次出賣我,姜白玉。」
爹就一個腦袋是完好的,擺在字中間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嚇得臉色慘白,連連後退,險些昏死過去。
-13-
女兒莊已經燒起來了,像黑暗裏生出的巨大明燈。熱得灼人,逼停了我們的腳步。
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終於等到一場雨降臨。楊懷安立刻帶人進去查看情況,不出意外,裏面橫七豎八燒焦的屍體。
後院每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裏,都躺着一具曾經的美人兒。
她們未曾見過太陽,就已先擁抱了死亡。
生於黑暗,也埋葬於黑暗。
只剩罪孽,仍在陽光下張牙舞爪。
女兒莊徹底化爲灰燼,爹爹放在密室的蠱和解藥也無一倖存。
處理好一地屍骨,打道回京時,我身上的蠱蟲毫無預兆地發作了。
心臟被啃咬的疼痛讓我徹底失去理智,發狂將營帳內大小物件摔得到處都是,甚至奪過楊懷安腰間的匕首意圖結束這一切。
匕首毫不猶豫地紮下來,卻被一雙手握死,血瞬間出來,滴滴答答掉在我身上。
我忍住痛苦抬頭,是楊懷安。
他用力從我手中奪過匕首扔到一邊,喝令外面的士兵包圍營帳不準進來,控制住我的雙手將我抱到懷裏。
「堅持住,白玉。孤一定爲你拿回解藥。」
說得輕巧。
我沒勁去懟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身體,汗水和淚水一起模糊了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折磨終於結束了,我長舒一口氣,虛脫地跌在楊懷安懷裏。
良久,楊懷安問我:「阿雪她,也受過這種苦難嗎?」
我閉目養神,緩了好半天才有力氣開口。
「很多女子,都受着這種苦難。
「陛下,這種噬心之痛,看似是蠱蟲所致,實則是這個時代。
「我娘說,這個時代不把女子當人,所以,纔會有女兒莊這種地方。」
楊懷安語氣迷惘,似是問我,又像是問他自己。
「孤要怎樣做,才能改變它?」
我想起我娘曾說的話。
「男子可爲之事,女子亦可。陛下若能打破男女桎梏,必可改變。」
「如何打破?」
「辦學堂,選人才,不論性別出身,唯纔是舉。」
「好。」楊懷安一點即通,擲地有聲。「白玉可願爲天下先?」
「實乃民女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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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懷安封我爲司學女官,引起朝臣聯名反對。
「我天璃建國百年,從未有女子從政,簡直荒謬!」
「大字不識一個,誰給你的膽量!」
「臣等懇請陛下處決妖女!」
楊懷安自龍椅上站起,不怒自威。
「既從未有,那便以朕爲先!自今日起,全國各地開辦學堂,凡滿五歲幼童,不分男女皆可入學,就交由姜司學負責!」
「臣遵旨!」
被楊懷安悉心雕琢許久,我早已褪去最初的卑微與小心,與一衆朝臣站在這金鑾殿上,血液似乎都在燃燒。
這是我從未有過的感覺,讓我很想去守護,去奉獻,去留下點什麼。
哪怕下一秒會因蠱蟲發作而死,我亦無怨無悔。
這是,名爲活着的感覺啊。
學堂推行得並不順利,地方官員對我很是不屑,百姓也不配合。
娘說得沒錯,建立一個新時代,新思想,果然很難。
我索性抓了個典型,上奏革了那貪官,又親自處理陳年積累的冤假錯案。下調稅收,興修水利,凡事親力親爲,軟化了民衆對女子的刻板印象。再推行學堂教育,果然大有成效。
一年後,楊懷安召我回京述職,當地百姓攜兒童相送,人民夾道,好不熱鬧。
變化最大的是當地女童,不再奉成親生子爲圭臬,也搖頭晃腦學着先生的模樣唸唸有詞。
「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我從小到大聽過不少稱讚,皆是說我如何貌美,如何嬌豔。
這是第一次,有人說我如何聰慧機敏,如何清廉爲民。
我開心地翹尾巴,下朝後拉着楊懷安嘰裏呱啦說個不停。
楊懷安笑我跟個小孩子一樣。
復又說:「孤欲以白玉爲義妹,封公主,爲你尋一良人,可否?」
我搖頭,「不可。」
感情上的事我從未想過,也不想去想。
我身上的蠱蟲保不準什麼時候就會要我的命。
Ṫű̂ₗ楊懷安派了很多人去找楊慎遠,卻始終沒有消息。
比起去禍害別人,我更想在活着的時候,爲天下的女子,去做些什麼,多做些什麼。
爲官以來,我見過太多女子,明明不受蠱毒控制,卻因爲無望的世道和家庭,比我還要痛苦。
真的很想有一天,我們都不用再承受這種折磨啊。
-15-
臨近年關,各地都有一堆事上報,我同楊懷安和幾位朝臣商議許久,回去時已是傍晚。
走至巷口,忽然被人捂住了口鼻。我身子一軟,癱在那人懷裏。
悠悠醒來時,手腳已被束縛住。我嘗試掙扎,稍有動作便被迎面扇了一巴掌。
掌風狠戾,扇得我臉上火辣辣的疼,嘴角很快淌出血來。
「玉兒可真有能耐。」
熟悉的聲音讓我毛骨悚然,我抬眼,正是楊慎遠。
「楊懷安很好,嗯?怎麼玉兒也看上他。」
楊慎遠蹲在我面前,眼神陰鷙,語氣危險。手指溫柔滑過我臉上的紅痕,又狠命掐住,指甲鉗進肉裏。
我面容扭曲,痛苦地低哼一聲,險些落下淚來。
欣賞夠我的醜態,楊慎遠方纔放手,又捏住兩頰逼我回答他。
我啞着嗓子垂眼,「我沒有。可他是明君,所以我選他。」
「那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就一定要背叛我?」楊慎遠狠勁上來,手指捏得我生疼,反手又是一掌。
青絲凌亂散在我眼前,我舔了舔脣角的血,心裏逐漸平靜下來。
早在答應楊懷安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今天。
姜白雪只是對楊懷安心動,便被他折磨至死,更何況我。
我可是毀了他整個計劃。
我破罐子破摔,「你想怎樣?」
「我能怎樣呢?」楊慎遠很溫柔,手掌撫在我臉頰上。
「我只是想讓玉兒跟我一樣痛苦罷了。這麼美的一張臉,毀了,應該很讓人惋惜吧。」
楊慎遠眼露病態,忽然咳嗽一聲,竟吐出血來,臉色瞬間很難看,白得像死人。
我斜眼看去,他露出的手腕上有蟲咬的傷痕,黑裏透紅。
「你被爹爹下蠱了?」
這情況我再熟悉不過,我從小看得最多的,就是人被各種蠱折磨致死的慘狀。
楊慎遠身上這種,貌似是極端情況下,爹爹用來保命,和對方同歸於盡的,絕對無解。
難怪爹爹最後死得那樣悽慘,連具全屍都拼不出來。
「要陪我一起死嗎?」
楊慎遠齒間帶血,妖異又瘮人,對我笑得異常開心。
「放心,不是現在。
「在楊懷安找過來之前,我會先好好招待你的,玉兒。
「不知道我那仁善的大哥,屆時看到我們死在他面前,會是什麼反應。」
我不寒而慄。
姜白雪的死已經動搖了他一次,若再來,以楊懷安的性格,怕是終其一生都會愧疚難當。
楊慎遠說得對。
仁善者能成明君,卻未必能成帝王。
我只能暗自祈禱,楊懷安最終,能成就他心中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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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楊慎遠關到了地下監牢,這裏和那個關了我十五年的房子一樣,也沒有陽光,晝夜不停地亮着燈。
我自嘲,果然,只有這樣的地方,纔是我的歸宿。
我本就是黑暗里長出來的人,又怎麼配嚮往光明呢。
看守我的獄卒流裏流氣,捏着我的手腕淫笑,「這等美人兒咱還是第一次見,聽說還是女兒莊出來的,很會伺候男人吧?」
這噁心的語氣讓我本能反感,想也沒想就用力掙脫他的手打了過去。
那人被我打蒙了,回過神來狠狠甩我一巴掌,招呼手下把我綁在行刑的柱子上。
「敢背叛主子?老子看你是活膩了!」
他一鞭一鞭地抽我,都向着臉的方向,眼裏透着得意和報復,手下的力越用越大。
我第一次受到這樣重的傷害,起初痛得尖叫,後面漸漸不喊了。
我喊聲越大,他用力就越狠。我便咬着牙,默默聽鞭子劃破空氣打在我身上。
有時候痛着痛着我就昏過去了,這人又一桶冷水潑醒我,同一句話反覆地說,反覆地打,不知道意義何在。
楊慎遠來看我時,我身上血淋淋的。
曾經潔白如玉的肌膚,如今就像剁碎了的豬肉,血腥裏帶着惡臭。
臉上也盡是鞭痕,不復往日美麗。
打我的人咬牙切齒,說我是塊硬骨頭。
楊慎遠毫不在意,他從手下手裏拿過一個小瓷壇,動作輕柔地撩起我鬢邊的碎髮。
「玉兒,你見過雪嗎?」
他忽然冒出這麼一句,又自言自語:「我倒是挺喜歡的。現在不是冬日,不過無妨,撒鹽空中差可擬,你說呢?」
我睜大眼睛,本能地扭動掙扎。
楊慎遠從小瓷壇裏抓出一把鹽,細細灑在我的傷口上,劇烈的疼痛瞬間沖毀了我的防線。
我哭着大喊,楊慎遠置若罔聞,不斷重複,直到小罈子空空如也。
他似乎還沒有盡興,有些遺憾地轉頭,又冷聲吩咐那些人:「把她關到水牢去,不要讓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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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一路拖到水牢,這裏幾乎沒有光亮,潮溼又陰冷,骨頭都要凍住了。
楊慎遠的人每天都拿一小壇鹽過來,細細密密地灑在我身上,痛得我直哆嗦。
嗓子已經喊啞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第一次感覺自己離死亡很近,躺在地上喘氣。
想起那個當場拔下金釵自盡的姐姐,若是我當初像她一樣就好了。
真諷刺啊,我以爲被賣出去就可以看到陽光,結果也不過是從一個黑暗換到另一個黑暗。
這樣黑暗的人世,不待也罷。
楊慎遠再次來看我時,我已經奄奄一息。
他異常暴躁,找了大夫大吼着讓給我看。
湯藥一碗一碗灌進我嘴裏,恍惚間我好像回到了最初被楊慎遠灌藥的時候。
楊慎遠把我搬到他的寢室,總算不那麼冷了。
手腳上鎖鏈沉重,壓得我動彈不得。
「我可憐的玉兒,怎麼就被打成這樣了呢?」
楊慎遠嘴角帶笑地撫摸我臉上的傷口,眼裏滿是惋惜,「可惜了,這樣一副玉骨冰肌的好身子。」
真是噁心得令人作嘔。我閉上眼不想再看他。
不能動刑,楊慎遠又想起母蟲來。
他把我關在籠子裏,撥動母蟲,欣賞我在裏面哀號打滾。
已經毀掉的臉更加猙獰扭曲,隨着我的掙扎不斷滲出血來。
楊慎遠病態的臉上帶着瘋狂的笑意。
「我可是給過你機會的,玉兒。可你還是選擇出賣我,這就是後果。」
欣賞夠了,他又命人給我灌藥,始終吊着我一口氣,不讓我那麼輕易死去。
蠱蟲的活躍和身上的傷讓我異常虛弱,時常昏睡着。
迷迷糊糊地,我想起一些事情。
小時候,我房間忽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是個俊俏的小少年。
我感到很新鮮。
他說:「聽聞女兒莊有控制人的方法,特來看看。」
卻被守衛擋住去路,慌不擇路闖進我這裏。
我問,「爲什麼要控制別人?」
「只有這樣,他們纔會聽我的,爲我做事。」
我又問他外面的世界,他很不耐煩,但還是給我說了。
最後我問:「我叫姜白玉,你叫什麼?」
「遠。」
「遠?我叫你阿遠可以嗎?」
「隨你。」
遠在我這兒待了兩天,爹爹就帶人查過來了。
我把他藏在了牀下,第一次對爹爹說謊,心虛得臉都紅了,手指不安地攪動。
爹爹看穿了我,摸着我的腦袋說:「玉兒長大了,都會欺瞞爹爹了。」
「玉,玉兒不敢欺瞞爹爹……」
「無妨。左右爹爹也很久沒教訓玉兒了。」
我一下子哭了,拽着他的袖子乞求,他把我甩到一邊,然後拿過了盒子。
劇烈的痛楚讓我滿地翻滾,終於經受不住,指出了遠的藏身之處。
爹爹笑得很和藹,這代表有人要倒黴了。
「真是隻能躲會藏的小耗子。」
遠憤恨地瞪我,「姜白玉,你敢出賣我!最好別讓我活着出去!」
我嚇得哆嗦,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撲倒在爹爹腳下。
「放,放過阿遠吧,求你了爹爹。」
「玉兒,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沒資格提要求,只要乖乖聽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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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帶着遠走了,我腦子裏一直是他瞪我的眼神,飯也喫不下。
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我卻背叛了他,我心裏很不安。
想到爹爹最在意我這張臉,我狠心打破餐盤,用瓷片劃傷了它。
爹爹很快過來,臉色很差。我臉上已經有三道傷痕了,這是他絕不容許的。
我和他彼此僵持,最終他答應放了遠。
爹爹不幹人事,但說話還是算數的。
我放下心來,竟忘了這樣做的後果。
爹爹冷臉讓人處理完我的傷口後,滅掉了屋子裏所有的燈。
黑暗徹底佔據了每個角落,我獨自被關在這種令人窒息的黑暗裏整整七天。
爹爹不準任何人來看我,每隔兩天給我扔一個饅頭。
他時不時會在外面拿出母蟲逗弄,聽我痛苦地在裏面哀求。
爲了放大這種痛苦,他還餵我喫了另一種蠱,又命人把我綁起來,讓我無法動彈,只能硬生生忍受。
那時我最黑暗的日子,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恢復過來。
身子骨一直養不好,大夫說大抵是廢了,活不過三十歲。
爹爹覺得無所謂,反正我二十五歲就會死。
最後他說:「現在知道了嗎,玉兒。這就是威脅爹爹的後果。」
呵。
果然是因果輪迴嗎?
我忍不住嘲諷,瘋狂笑起來,淚水湧出,整張臉更加慘不忍睹。
早知今日如此,我當初爲何要受那些罪啊!
外面開始亂起來,刀劍相接的聲音猶如聖樂。
楊慎遠伸手擦掉我眼角的淚水,笑容妖異。
「楊懷安來了,你開心嗎,玉兒?」
說着,楊慎遠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瓷瓶,正是我身上噬心蠱的解藥。
可笑聽到這話時,我心裏竟抱有那麼點希望。
這麼多年,我從來都是行屍走肉,沒有方向,沒有目標,也沒有家人。
直到我成爲女官,能夠爲人們做事,爲天下女子做事,聽到他們的答謝,關心,問候,我感到靈魂都被充盈了,活着不再只是等待死亡。
那樣美好的感覺,很讓人懷念啊。
我真的很想貪心一次,想好好活下去……
求求了。
我無助地躺在籠子裏乞求地看他,眼淚不停湧出,楊慎遠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擦拭。
「姜白玉,你知道絕望的滋味嗎?
「我第一次嚐到,是楊璟要殺我。我的親生父親,只因爲我母親是異族,就對我們痛下殺手。
「第二次,是你出賣我。我以爲可以信任你才躲在你那裏,結果你受了點小苦痛,就毫無骨氣地跟狗一樣叫出了我的位置。
「第三次,還是你,選了楊懷安,背叛我。我謀劃了這麼多年,就因爲你,徹底毀了,還染上了蠱毒。
「這感覺這麼美好,不能只有我一個人體會吧?」
楊慎遠說着,在我祈求的目光裏,狠狠摔碎了瓷瓶,藥液撒了一地,蒸發掉最後的希望。
「這蠱,我費了一年時間,還是沒解掉。那你,就陪我一起死吧,玉兒。」
楊慎遠最後在我耳邊呢喃,從懷裏拿出裝着母蟲的盒子,打開毫不留情地捏死了母蟲。
我目眥盡裂,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疼痛淹沒,聲音淒厲地掙扎,鎖鏈因爲我的動作不斷撞擊籠子,發出劇烈的響聲。
感受到母蟲去世的子蟲在我心臟處狂啃咬,那種摸不着的撕扯和啃噬足以讓任何一個人發瘋。
心臟破裂,我不斷嘔出血來,鮮紅的一大片,看着格外瘮人。
怎麼可以……
在這種極致的痛苦下,我竟笑出了聲,眼淚和着血一起流下。
怎麼可以,偏偏在我想要好好活着的時候,和我開這種玩笑啊!
如果我註定就不配得到,爲什麼要讓我擁有,又奪走!
-19-
楊懷安解決完看守趕來時,楊慎遠已經自盡了。
我氣若游絲趴在地上,周圍全是鮮紅的血。
我都不知道自己身體裏竟然有那麼多血。
「白玉!」楊懷安臉色大變,小心翼翼把我攬在懷裏,急聲吩咐,「快去找大夫!」
我動了動手指,想拽住他,最終只是微不可見地搖頭。
沒用的,母蟲一旦死亡,子蟲就會不遺餘力攻擊宿主。
哪怕爹爹在這兒,也回天乏術。
我費力做出微笑的表情,想來一定很醜吧。
畢竟我已不是那個價值萬金的美人了。
「記住……我說的,楊,懷安,做個,明君……」
真遺憾,不能親眼看到天下女兒解下枷鎖了。
不過,是楊懷安的話,一定不會讓人失望吧。
眼淚徹底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看到姜白雪穿着一身嫁衣,站在紅色花海里,張開雙臂,對着我微笑。
「玉兒。」姜白雪溫柔地叫我,像小時候一樣。
「姐姐。」我也笑了,走過去把頭埋在她懷裏,「你在等我嗎?」
姜白雪抱住我,「我一直在等你,好玉兒。謝謝你,最後幫了懷安。」
彼岸花搖晃起來,不知從何處誕生的風,帶來人間最後的祝願。
「孤,一定記得。」
「唯願來生……你和阿雪,都能得到自由。」
楊懷安番外
母后說,我出生時,盛京雲銷雨霽,彩徹區明;皇宮紫氣繚繞,百鳥盤旋。
因爲這些瑞象和嫡長子的身份,我成了天璃毫無爭議的太子,也努力想要做好一位太子。
父皇和我意見相左。
比起做人們心中的明君,他更想在權臣獨大中保住皇家的榮耀。
父皇的退讓並沒有讓秦黨收斂,他們設計毒害了我驍勇善戰的二弟,以異族血脈爲由逼父皇害死了我無辜的四弟,又刺殺我明謀善斷的五弟。
目的只有一個,留下最聽話的那個傀儡,做下一任帝王。
如果沒有,那便造一個假的出來。
我也是他們要除掉的目標之一,所幸母后是清醒的。
在她和舅舅的庇佑下,我一次又一次艱難逃生,反擊,收攏民心,艱難地剪除秦黨勢力。
這一舉動惹惱了秦廣榮,他們甚至囂張到動我房中的人,將母后賜下的侍妾滅門。
父皇終於意識到這樣下去是保不住楊家天下的,他做了最硬氣的一件事——在上朝時當衆駁回了秦廣榮奏請廢太子的奏章,頂着巨大壓力給了我代理朝政的大權。
我終於有了正面和秦黨抗衡的能力,對方狗急跳牆,派了數十人將我逼下山崖。
跌下去時,我心裏只有遺憾。
不能爲手足報仇的遺憾,不能剷除奸臣的遺憾,不能給百姓一個昌明天下的遺憾。
我帶着遺憾閉眼,醒來後看到了姜白雪。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美麗的女子,恍惚間以爲自己到了天庭。
姜白雪巧笑倩兮,「公子莫不是把自己摔傻了?」
那一瞬間,我平寂了二十年的心,驀然動了。
我以爲這是天賜良緣,後來才知道,從刺殺到被她救起,都是一場來自我已死的四弟的陰謀。
我討厭陰謀,可姜白雪的存在,讓陰謀在光亮裏翩然起舞。
她是個乖巧到過分的女子,一舉一動都帶着刻意的優雅,那雙烏黑的眼眸裏,較之尋常女子,缺了靈氣和生動。
後頸中間有一朵金蓮,小巧精緻。
她是個失了靈魂的美人。
遇見她,我也成失了靈魂的人。
我帶着她回了太子府,她像剛出世的小孩子,看什麼都驚奇。
侍女端來白糖糕,上面細細撒了些桂花。
她拈起一朵,眸子裏出現一絲好奇,「這是雪花嗎?」
「這是桂花。」
她有些失落,鬆手讓花朵落下,又小心翼翼地看我,「雪花是什麼樣的?」
「你不曾見過嗎?」
她搖頭。
她好像對很多東西都沒有概念,我不知道她以前究竟是怎麼生活的。
我想了想,「它是美麗又溫柔的,和你一樣。」
「真的嗎?」她很驚喜,「那一定很漂亮吧,」
姜白雪的眼裏充滿嚮往,木偶一瞬間有了靈魂。
我點點頭,「很漂亮。」
我開始期盼冬天到來,那時的盛京是雪的天堂,她一定會喜歡。
一日,我在書房寫字,姜白雪闖進來,神色惶恐。
身後的侍女解釋:「姜姑娘不小心打碎了一個茶杯,不知怎的如此害怕,一定要來向您賠罪。」
說話間她已經跪在地上,垂着頭一言不發,身子一直抖,規矩得讓人心疼。
我伸手扶起她,「只是一個茶杯,碎了換一套便是。」
她眼裏帶着感激,反覆向我確認是不是真的不計較。
她說,小時候她頑劣,打碎了爹爹的茶杯,被罰得很痛苦。
她爹爹是個很嚴厲的人,不允許她和家中的其他女兒做錯事,尤其是這種日常小事。
我有些反感她口中的爹爹,該是多麼嚴厲,才能把她培養成這般刻板謹小慎微的模樣。
「孤這裏,沒有這麼多規矩。」
我柔聲安撫,她竟然哭了,眼淚滴滴答答落下來,像打在人心上。
「殿下待我真好,我必不會辜負殿下。」
她含淚跪在地上向我起誓,那時我並不知道,她下了怎樣的決心,才說出的這句話。
夜裏,姜白雪邀我去她院中。
我推門進去,在牀帳後看到了不一樣的她。
我連忙以袖遮目轉過身去,想離去卻被她抱住,羞得我面紅耳赤。
「姜姑娘這是何意?」我儘量讓自己冷靜下來。
姜白雪開口,聲音意外的哀傷,「白雪別無所長,只善此道。唯有以此答謝殿下待我之好。」
我沒由來的惱怒,「你可知什麼樣的女子纔會如此輕浮!」
姜白雪又落下淚來,「我只知道,女子皆不是生來便想如此輕浮的。」
這話說得我心裏沒由來的亂。
我解開外袍裹住她,伸手擦掉她臉上的淚。
「姜姑娘……先前都經歷過什麼?可否說給孤聽。」
她搖頭,透着一股絕望和無力,「我不能說給殿下,殿下會因此厭惡我的。」
我想也沒想,「孤不會!」
我嘗試解釋,無論她是什麼樣的,我都沒有低看她的想法。
「殿下。」
姜白雪忽然褪了外袍,就那樣站在我面前,卻意外地坦蕩。
「你可知道天底下有多少女子,生來就沒有選擇?」
我不知。
從小到大,太傅教我的都是治國爲君之道。
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女子只是盛世的點綴,無須在意。
「那我告訴殿下,是全部。」
姜白雪的話讓我心驚。
「女子也是撐起國家的一部分,殿下您說對嗎?」
我點點頭。
「可是國家,卻從來沒有爲女子做什麼。」
我想反駁,卻悲哀地發現事實的確如此。
「那些您看不起的女子,不是生來就如此輕浮,只是沒有選擇。」
姜白雪走進我,我本能地後退。
「您看得起的,同樣沒有選擇。」
我想到我哭着和親的二妹,被迫入宮的小姨,沉默無言。
「這天下需要女子付出,卻吝嗇給予女子選擇。」
姜白雪逼得我退無可退。
這感覺很奇怪,彷彿回到了少時被太傅揪着耳朵上課的日子。
她摟住我,將自己送到我面前。
「殿下看不起我,不是殿下的錯,是這世道,這天下,沒有教給男人要如何對待女子,也沒有教給女子,要如何才能解脫。
「所以我很茫然,我不知道要怎麼答謝殿下對我的好。
「殿下有朝一日登臨帝位,改變它好嗎?」
不容我說話,姜白雪吻上我的脣。
……
從那以後,我不再叫她姜姑娘,無論何時,我都叫她,阿雪。
天下有無數個姜姑娘,只有阿雪纔是我的唯一。
我親手製了一塊玉佩給她。
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
這是我對她的承諾,我希望阿雪能成爲我的太子妃,哪怕她不符合母后的要求ƭūₘ。
遺憾的是,她似乎沒有看懂。
她因收到禮物而欣喜,卻似乎並不知道玉佩的含義。
她實在是一張白紙。
我嘗試教她寫字,她笨笨地拿着毛筆好奇,放到嘴邊舔了一下。
我目瞪口呆,連忙制止。
阿雪疑惑,「不是要教我胸有文墨嗎?」
我大笑,彈了她一個腦瓜崩,「不是這個墨。」
她悻悻地放下毛筆,吐了吐黑黑的舌尖,「我還以爲是要讓我喝墨水呢,黑乎乎的,我纔不要。」
阿雪不會用筆,糾正了好幾次還是握得奇奇怪怪,我索性握住她的手糾正,肌膚相貼的那一刻,我們都臉紅了。
我內心慶幸,還好我在她身後,她看不見我。
我教她寫字,教她唸詩。
她學得不快,一個字寫錯好幾遍,我嘲笑她笨笨的,她一生氣,趁我睡着,在我臉上畫了個活靈活現的大烏龜。
這方面倒是有天賦得很。
醒來後,她還特意拿了銅鏡給我,看我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小丫頭得意壞了。
真好,我的阿雪,會嗔會笑,開始有靈魂了。
秋天來臨時,我和阿雪說明了心意,想在她期盼的冬雪裏和她成親。
她很慌張,手足無措,半晌才安靜下來,很小聲說了一句話。
我說我沒聽清,讓她再說一遍,她不肯,把我攆了出去,直接關上了房門。
其實我聽清了,她說的是:「我也心悅你,懷安。」
我的名字竟然這樣好聽,從她口中念出來,天樂一般。
慢慢地,阿雪會寫很多字了,冬天也要來了。
禮部那邊彙報,一切都準備妥當。
我去看了嫁衣,上面一對鳳凰振翅欲飛,穿在阿雪身上,一定極美。
阿雪卻說,她要先回去告知父母。
我一直以爲她父母已經不在了,也甚少聽她提起。
我想與她同去,她擺手拒絕,不知道爲什麼,臉色有些蒼白。
阿雪執意不要我派人陪同,告知我的第二日,就自己悄悄離開了太子府。
臨走時,留給我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詩,是我教會她的第一句。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
我視若珍寶,小心收藏起來,期待阿雪歸來。
冬雪來了兩回,她還沒有回來,派出去的人哪裏都找了,始終沒有消息。
我彷彿做了一場夢,唯有貼於心珍藏的信箋,時刻提醒着我,曾經真的有個叫姜白雪的姑娘出現過。
阿雪離開的這一年裏,秦黨的勢力之外,盛京又出現一股新的勢力,不知是誰。
我一路追查下去,查到一個非法的地下拍賣場。
在那裏,我遇到了一位國色天香的美人,她自稱是阿雪的妹妹,名姜白玉。
她帶來了我做給阿雪的玉佩,也帶來了阿雪離世的消息。
我不能接受,告別時還笑着讓我一定要等她回來的阿雪,怎麼會突然就成了一具白骨?
姜白玉說,是秦廣榮做了這一切。
他早有先例,我毫無疑問地信了,和秦黨不死不休爭鬥良久。
直到有人又送了一位美人給我,我才知道,阿雪在她曾經隱瞞的過去裏,都經歷過什麼。
姜白玉和我坦白了一切,她的意願意外地和阿雪不謀而合。
也許,這是天下每個女子的心願吧。
誠如阿雪所說,她們爲國家付出,國家卻吝嗇於給他們選擇。
女子從來都在被動地承受着世道給予的一切,對他們而言何其不公!
我暗暗立誓,一定要毀了女兒莊這樣的地方,一定要做到阿雪曾請求的事。
秦黨終於按捺不住造反,虧得姜白玉,我提前去北疆借了足夠的兵力,與城內裏應外合,輕鬆平定了叛亂。
登臨帝位穩住朝綱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兵去剷除女兒莊。
有人比我更快,先一步到達,屠殺了那裏的所有人,包括那些無辜女子。
姜白玉沉默不語,她說,這大抵是楊慎遠對她的報復。
我亦沉默。
我的四弟,我僅剩的手足,殺了我的阿雪。
姜白玉最初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狀態,崩潰了一般,第一次深切厭惡命運,厭惡這噁心的世道。
我情願把皇位雙手奉給楊慎遠,只要他能把阿雪還我。
那時我想到少時聽到的故事。
一位愛上了木偶戲的少年,花費了半生時間學它,垂垂老矣終於學成,卻已無所用,只有靠木偶戲勉強生存。
美麗的木偶一直陪伴着老去的少年。
可就在一個冬日,少年生氣了,覺得自己半生時間荒廢,如今冬日只能破廟蜷縮,皆因木偶而起,便生了火拿木偶取暖。
木偶在火中艱難站起,向他作揖,隨後被大火吞噬,化爲虛無。
第二日少年望着一堆灰燼,哀嘆中夾雜萬聲淒涼。
「暖矣,孤矣。」
我的阿雪,也是這樣,以身飼火,換來我一生孤獨。
是我對她的情意害了她!
那時,我再也抑制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甚至忘記了姜白玉還在旁邊。
姜白玉在回去的路上蠱蟲發作了,歇斯底里,與平日的她癲狂如兩人。
阿雪,應當也受過這樣的苦痛吧。
那時,她也如姜白玉一樣,恨不能直接結束自己。
難怪她那樣小心翼翼,那樣謹小慎微。
她和姜白玉一樣,都是沒有靈魂的木偶。
又和姜白玉不同,因爲我會做她的靈魂。
可她卻在那之前,就已經離我而去了。
姜白玉的話徹底點醒了我,我知道要怎樣去做,怎樣去開創一個阿雪想要的天下了。
我封姜白玉爲司學女官,她沒有辜負我的栽培,將推行學堂一事做得很好。
我身邊的暗衛曾建議我將她收入後宮以慰相思。
他說,都是女兒莊出來的,她和阿雪的秉性大差不差。
我拒絕了,這分明是兩個人,怎麼會差不多。
阿雪如她的名字,雪花一般美麗,脆弱。
哪怕是赤身站在我面前那一晚,也閃耀着聖潔的光輝,坦蕩而純粹。
偏偏帶着情慾,猶如神女墜入紅塵。
姜白玉不同。
她是深沉至死的黑暗中誕生的螢火,渺小,卻並不易碎。
照亮黑暗是她唯一的使命,她的眼裏從未有情愛。
她不是阿雪,也不會成爲阿雪。
她和阿雪,都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美好。
可惜美好易逝,她和阿雪一樣,都終結在了我四弟手裏。
我把她同阿雪葬在了一起,這樣,她們都不會再孤單了。
朝臣無數次上奏請求立後,都被我一一駁回。
那個位置,此生我只想過讓一個人來坐,一個曾留下信箋,許諾要與我在天比翼,在地連理的人。
我固執空置後位至垂垂老矣,天璃已如兩位姜姑娘離去時希望的一樣。
女子有了選擇,有了發聲的自由,也有了與男子相同的權利,來共同執掌這個國家。
沒有人再敢輕視她們,沒有人再給她們套上枷鎖,她們從黑暗中解脫,在陽光下自由奔跑,深深感激兩位改變她們命運的姜姑娘。
新帝登基的樂聲響起,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
我在阿雪墓邊沉睡,穿着那套已經不合身的喜服,內心前所未有的喜悅。
終於,可以來見你了,我的阿雪。
不知道地府的婚宴,會不會同人間一樣美好。
楊慎遠番外
都說人死之前,以往的記憶會走馬燈般浮現。
回顧我這一生,可真是失敗。
小時候僅僅因爲出身,宮中沒有人看得起我和母妃。
她一個被送來和親的公主,連親自撫養我的資格都沒有。
我被送到皇后那裏,大哥是整個皇宮唯一待我好的人。
人人都說他出生時天降瑞象,必然會是一位千古明君。
他也的確優秀。
我從未見過第二個如他這般儒雅仁善、光明磊落之人。
越是這樣,越讓我嫉恨。
他襯得我如同陰溝裏的老鼠。
都是楊璟的兒子,憑什麼他是天之驕子,我卻不得不討好皇后小心苟活?
僅僅因爲瑞象與出身?
簡直可笑。
我發誓一定要坐上帝位,讓我那明珠一般的大哥、偏心至極的父皇都跪在我腳下看清楚,誰纔是真正的明君。
他楊懷安能做到的,我也能。
可我沒想到楊璟聽信奸臣之言,竟動了殺害我們母子的心。
我一生從不爭搶的母妃,至死都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被楊璟的人帶出宮,楊懷安說他會幫我。
我只有相信他,儘管不想承認,可他的確是這個噁心世道里的光明。
那羣人舉着刀刺向我時,面容獰笑。
「四殿下也別怪咱們,要怪就怪您母妃。」
我害怕了,掙扎着大喊:「你們敢!大皇兄會救我的!」
他們對視,「我等正是奉了陛下與太子之令。」
那一刻,光明熄滅了。
Ťũ̂₊若非師父路過,我早已同母妃一樣,做了這王國的冤魂。
師父授我武藝,撫養我長大,下了毒控制我,想讓我做他手中最聽話也最鋒利的暗刃。
我僅有的感激消失無蹤,親手結果了他,坐上暗影樓的第一把交椅。
人性何其脆弱,經不起任何考驗,唯有以手段控制,方能得其忠心。
我去了江湖中有名的女兒莊,聽說那裏有最好的控制手段。
女兒莊猶如巨大的迷宮,守備異常森嚴。
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在迷宮中慌亂逃竄,最終撞進一座沒有陽光的屋子。
燈火照映下的女孩將我扶起,是我見過最美的人。
她纏着我問了許多外面的事,也同我說起女兒莊控制女子的祕密,最後說:「我叫姜白玉,你叫什麼?」
「遠。」
她叫我阿遠,無形中親切起來,眼睛亮閃閃的,沒有那些算計和冷然。
我想,也許她是可以信任的。
我一直躲在她這裏尋找機會逃出,還不等我找到,姜烏冬就帶着人找了過來。
他拿出了姜白玉口中的蠱蟲,霎時間她像遭受了巨大痛苦一般,毫無尊嚴地在地上翻滾,嘶吼。
我血液沸騰起來,這樣的好東西,若在我手裏就好了。
很快姜白玉就潑了我一盆冷水。
她指出了我藏身的位置。
整個人軟趴趴地躺在地上,沒有絲毫骨氣。
可笑竟還故作好人,撲過去求姜烏冬。
我真恨,是她說我可以信任她,可也是她,出賣了我!
她可真會給她的好父親拖時間。
就因爲那蠱蟲嗎?
呵。
她最好祈禱我不會活着出去,否則我必會讓她後悔今日的選擇。
我再也不會相信別人了。
姜烏冬將我關在滿是蠱蟲的密室,他研製了新的蟲子,正缺活人實驗。
不等他動手,下人就急匆匆跑來。
「老爺,十二姑娘傷了臉。」
「誰幹的!」
姜烏冬惱火,女兒的臉對他來說與金子無疑,絕不能有任何損失。
「是……姑娘自己,她請您過去。」
姜烏冬隨着那人走了,走之前憤恨瞪了我一眼。
這位十二姑娘可真有意思,竟敢對自己那一張美人面下手,有骨氣。
不像姜白玉。
沒過多久,姜烏冬回來了,卻意外地要放了我。
我本能懷疑這是一個陰謀,但直到我回到暗影樓,沒有發生任何事,體內也沒有被下蠱。
這老頭子,出去一趟變化這麼大?
我又想到那位十二姑娘,難不成是她幫了我?
轉而哂笑,怎麼可能。
我潛心發展勢力,暗中與秦廣榮取得聯繫,想借他之手攪亂盛京。
誰知這老不死的竟比我想的還要狼子野心,他想由我做傀儡,自己稱帝。
那可就怪不得我,轉頭去幫我那好大哥了。
我從女兒莊買來姜白雪,與秦廣榮上演了一出刺殺戲碼,把她送到楊懷安面前。
不出所料,楊懷安帶她回了太子府,兩人郎情妾意,好不甜蜜。
我催促她趕緊行動,激化盛京的局勢。
她不肯。
這倒是稀奇,我便用蠱蟲折磨了她一晚。
她像姜白玉當初一樣無力地趴在我腳下,卻比姜白玉有骨氣,僅僅爲了楊懷安當下那點情動,就要背叛與我。
男人的情意最是可笑。
楊璟當初說會愛護我母妃一生,到頭來還不是一杯鴆酒送了她性命。
這姜白雪可真是天真得愚蠢,倒也硬氣得令人刮目相看。
我驀然想起一個人。
「你在女兒莊,排第幾?」
「奴排十一。」
「你可知十二是誰?」
「是……白玉妹妹。」
「姜白玉?」
「是。」
姜白玉?
她有能耐做那種事?
可笑至極。
我沒心思浪費時間了,姜白雪軟硬不喫,可我手裏卻有她的命脈。
「你既如此想留在太子身邊,那便留吧。三日之內回暗影樓一趟,來取解藥。切記不得告知太子,以免他對你心生嫌隙。」
姜白雪大喜過望,爬起來向我連連叩頭,「多謝主人。」
這姑娘還真是傻得可愛。
第三日她如約獨自回來,手下來報時,我正在欣賞拍賣臺上姜白玉淒厲的慘狀。
當真賞心悅目,不愧爲女兒莊第一美人。
我買了姜白玉,忽然好奇她見到我會是何種表情,可我沒想到她把我忘了。
呵。
那就讓她長點記性好了。
我帶她回玉園,特意讓人拖着姜白雪路過,我要讓她好好看清楚,背叛我是什麼下場。
姜白玉的反應讓我甚是滿意,我忽然不想把她也送去給我的好大哥了。
數年不見,姜白玉伺候人的功夫見長,時不時跑來挑逗我,想發揮她的價值。
不知道爲什麼,我厭煩得很,又不是真的想與我歡好,惹我做什麼?
沒承想她惹我不成,竟跑去勾引別人。
不愧是女兒莊裏出來的賤人,見到男人就忍不住一身臊氣。
竟然對着別人笑得那樣開懷!
她可真該死。
那個人更該死。
我纔是姜白玉的主人,她的一切都是我的,他憑什麼分享?
我剁了他的手指,拔了他的舌頭,綁了姜白玉在旁邊,看她被蠱蟲折磨得生不如死,沒由來得更加暴戾。
我掐住她的脖子,讓她只能看我。
「看清了嗎,下次眼裏再敢有別的人,這就是後果。」
姜白玉身子抖成鵪鶉,嘴裏不住地討饒。
真煩。
明明只要對我也笑一下,就不用受罪的。
卻搞得像是我欺負了她一樣。
她一直都這樣,得了癔症似的,一見到我就發顫。
我就這樣讓她害怕?
她出賣我的時候,沒想到今天吧。
姜白玉這種樣子讓我心煩,找來四五個大夫來,總算給她灌好了。
好了之後的她總是低着頭,只有我來纔會抬起。
這樣纔對,就合該眼裏只有我。
盛京的局勢出乎我的意料。
姜白雪不見後,楊懷安跟丟了魂一樣,被秦廣榮咬了好幾口都不帶反擊,一心撲着找他的阿雪。
真沒看出來,我的好大哥還是個情種。
女人這種玩意兒,不過是解悶的工具,也值得他這麼大張旗鼓?
看來是時候讓姜白玉發揮作用了。
楊璟那老頭子估計活不了幾年了,等到我的好大哥登基,事情就麻煩了。
我故意放出拍賣場的線給楊懷安,他果然一路追查過來。
就在這時,姜白玉說她想要我。
她要我?
她可算是知道要我了。
我不知道她想要什麼,便讓人準備了套嫁衣。
能穿上這身衣服,對她來說該是莫大的榮耀了。
秦廣榮那邊出了些意外,我趕去解決。
以爲她會乖乖蓋着喜帕等我,她竟然自己取下來了。
就這麼不想當我的新娘?
無妨。
左右她也是拿來讓人玩的東西,本就不配這些。
是我太看得起她了。
姜白玉不想去楊懷安那,我知道怎麼才能制住她。
我搬出了她的母蟲,她果然乖地跟什麼一樣。
她按計劃進了太子府,我心裏莫名煩躁起來。
也不知道我的手下從哪裏找來這些丫頭,一個個蠢得要死,模樣也沒有姜白玉好看,就讓她們來伺候我?
京中的局勢按我預料的發展,我從沒想過姜白玉會再次背叛我。
她竟然和楊懷安達成了合作!
楊懷安能給她什麼?後位Ŧűⁱ嗎!
這個蠢貨。
真以爲我每次都會原諒她不成?
我要讓她知道背叛我的後果。
趕在她和楊懷安之前,我派人屠了女兒莊,姜烏冬這個老賤人,竟趁機給我下蠱,想讓我給他陪葬!
我用了他密室所有的解藥也沒能緩解,該死的,這一切都是姜白玉害的!
是她讓我如此痛苦,那她就來陪我好了。
不知道楊懷安看到她那副毫無骨氣的模樣,還會不會喜歡她!
我毒發了一整晚,也折磨了她一整晚。
她的慘叫聲可真是出奇的好聽,那種絕望和淒厲,簡直和我母妃臨死前的哀號一模一樣。
我花了一年時間,不但沒解掉蠱毒,反而越來越嚴重。
毒氣入侵五臟六腑,庸醫說我至多再活半年。
姜白玉倒是風光了,靠着楊懷安當了女官。
呵,女官。
真是笑死我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明君。
讓一幫只會牀上功夫的玩具當官,虧他想得出來!
姜白玉竟還說他是明君,她憑什麼覺得我不是!
楊懷安能做的我也可以!
別說女官,皇后我都可以給她!
她爲什麼還要出賣我!
爲了楊懷安嗎?她也愛上我的好大哥了?
呵。
那讓她死在我的好大哥懷裏,一定很有意思吧。
我讓人給她用刑,又用蠱蟲折磨她。
她這次倒是有骨氣,死也不鬆口認錯,不後悔她幫了楊懷安。
所有人都是,所有人都在楊懷安那邊。
憑什麼!
就因爲我的血脈,我就活該一輩子被拋棄,被出賣不成!
我不甘心。
如果沒有姜白玉……
如果我沒有錯信她……
一切都是因爲她!
是她毀了我!
我一定要讓她嚐到和我一樣的滋味。
當着她的面,我打碎瞭解藥,捏死了母蟲。
看着她眼裏的光從有到無,爲什麼……爲什麼我還是感覺不到快意!
我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命運了,我要自己做一次自己的主。
趕在毒發之前,我毫不猶豫將匕首插進心臟,結束了我這苟且偷生的命運。
我靈魂飄在半空,看着她和楊懷安摟摟抱抱,還真是礙眼。
我衝過去想分開他們,手碰到她的一剎那,強烈的光蔓延,姜白玉的一生猶如畫卷,在我眼前展開。
我看到她從小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屋子裏,連天空是什麼顏色都不知道。
我看到她一直一個人麻木地學習各種技能,眼裏唯一有些光亮,是在和隔壁的姜白雪貼着牆說話。
我看到她因爲我的到來欣喜,在出賣我後又劃傷了自己的臉逼姜烏冬妥協。
我看到她被姜烏冬關在完全黑暗的房子裏,又餓又渴,時刻遭受着蠱蟲的折磨,還是因爲我。
我看到她在一次次折磨中昏死過去,口中喃喃着:「阿遠,阿遠……」
最後她說:「如果沒有遇見你就好了,阿遠……這樣,我們都不會痛苦了。」
於是她真的把我忘了,和那段痛苦的經歷一起,成了她永遠不想再觸碰的傷疤。
怎麼會呢……
我不敢相信,如果姜白玉真的爲我做了這麼多,那我……我都做了什麼……
爲什麼要讓我看到這些……
爲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一切!
這是個騙局,騙局!
你們全都在騙我,連我死了都不放過!
我徹底崩潰了,瘋狂撕扯自己的靈魂,明明沒有痛覺,爲什麼……爲什麼我會這麼痛苦!
人間真是徹頭徹尾的地獄!
我再也忍受不了,一頭扎進了忘川水裏,成了無數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的一員。
只有這裏,纔是我真正的歸宿。
【完】
□ 是九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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