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狀元

我女扮男裝,替­草­包兄長科­考­­。
金­鑾­殿上高中­狀­­元,陛­下­問­我有何­心­­願。
我掏出族譜,俯身拜下。
「草民是女子。代兄舞弊,欺君之罪。請­陛­下­誅草民­九­­族。」

-1-
我­娘­從­小待我­極­­嚴苛。
將­我­扮作­兄長的­­書童,陪他一同上學。
我­與­他本是­龍­鳳­­胎,他名季晨陽,我名季扶昭。
扶昭,扶­的­自­然是晨­陽­­,我­那­不成器的­兄­­長。
我從小到大,無論做什麼,樣樣都比他強。
我娘說,我­奪­了­兄長的­命­­格,才比他聰穎。
是我妨了他的命。
所以季晨陽的一切過錯,皆是我的過錯。
他背不出書,我替他挨手板。
他被罰抄,我仿着他的字跡挑燈抄了一宿,手腕痠痛。
一牆之隔,他在榻上呼呼大睡。
可季晨陽還是夫子最喜歡的學生。
公主宴上,季晨陽以一篇《明月賦》才驚滿座。
那年他十二歲,衆人皆贊「後生可畏」。
夫子惜才,見他平日雖懈怠,卻寫得一手好文章,便不忍斥責。
作爲他的書童,督促不力的過錯,全在於我。
可世人不知,他的所有文章,皆是我代筆。

-2-
季晨陽因《明月賦》揚名京城,被選爲太子伴讀。
陛下的旨意直接下到季府,即日進宮隨侍。
季晨陽被嚇得直哭。
他平日裏不學無術,大字不識。
在學堂裏還能威風威風,一進宮,老底都漏沒了。
我娘哄着被嚇哭的季晨陽,轉手給了我一巴掌。
「宮中無數雙眼睛盯着,太危險了。你替你哥進宮。」
「若是教人瞧出端倪,我剝了你的皮!」
我被她一巴掌打蒙了,眼前暈眩,一時沒能回話。
我娘以爲我不服,捏起我的下巴逼我抬頭。
長指甲戳在我臉上,鑽心地疼。
「小賤蹄子,發什麼愣?」
「我的話你聽見沒有?」
我喘了口氣,含淚道:「娘,我曉得。」
隔着一層淚光,我看見她終於滿意地點了頭。
「扶昭,不是娘不心疼你。」
「可這錦繡文章,本就該是你哥的。」
「你哥於你有恩啊,若不是和你哥一胎雙生,娘根本不會留你。」
「可你居然奪了他的命格……恩將仇報,你說,你不該贖罪嗎?」
有一個瞬間,我覺得娘說的是對的。
在我之前,幾百年間,季家沒有一個女兒。

-3-
進宮前夜,我做了個古怪的夢。
光怪陸離,零零碎碎。
走馬燈似的,像是我的一生。
繼替季晨陽進宮伴讀之後,我又替他科考。
最後金­鑾­殿上高中­狀­­元。
天子賜官,風光無限。
我爹的同僚紛紛恭維他。
「季侍郎,你養了個好兒子啊!」
我爹笑得見牙不見眼。
「犬子輕狂,諸君謬讚了。」
「晨陽,還不快和諸位大人見禮?」
他的手重重拍着我的背,像個驕傲的父親。
只有在頂着我哥的身份時,他纔會承認我是他的孩ẗůₐ子。
那晚回府,我娘更是難得對我柔了神色。
後院的石桌上,是幾道我孃親手燒的家常小菜。
我娘和顏悅色地替我夾菜,溫聲催促我多喫些。
就像是……尋常人家的尋常母女。
可她不知我的喜好,夾的盡是季晨陽愛喫的魚肉。
我聞不得魚腥,每次喫了都要吐。
但這是我記事以來,她第一次給我夾菜。
難得的溫情,我一時拒絕不了。
埋頭扒着飯,屏着呼吸將魚肉嚥下去。
那頓飯最後的記憶,是我娘望我的眼神。
平靜而決絕。
再醒來,眼前一片漆黑。
我茫然張口,想要出聲,卻發不出一星半點的聲音。
……
季晨陽做着我替他掙來的官。
平步青雲,前程似錦。
而我,被至親藥啞了嗓子,毒瞎了眼,在後院裏困了一生。
人人皆知季晨陽。
無人記得季扶昭。

-4-
「季晨陽。」
冷淡的聲音響起。
我猛然回神,就見太子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別的伴讀小聲提醒。
「想什麼呢這麼入迷,太傅喚你三次了。」
抬眼,白髮蒼蒼的老太傅撫着戒尺,面色不善。
「你身爲太子伴讀,當值第一日就這樣懈怠,該罰。」
「手伸出來。」
我認命伸手。
下一刻,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捏住了戒尺。
「太傅,算了。」
未等老太傅皺眉,太子緩聲續道。
「孤的伴讀,孤自會管教。」
他轉而看我:「此後,你搬到東宮與孤同住,沒有孤的允許,不得出宮。」
不得出宮。
那就意味着,我可以名正言順地脫離季府的控制了。
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不對。
夢中種種,歷歷在目。
可那個夢裏,太子從未對我說過這些話。
而且,我進宮當伴讀的時間,也提前了。
有些東西好像變得不一樣了。
蕭瀾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我的腦袋,語氣竟有些無奈。
「在孤面前發愣也就罷了,在別人面前,可要機靈些……罷了。」
嗯?
我怔然抬頭:「殿下?」
他的眼神很深,帶着我看不懂的情緒。
「你既是孤的伴讀,孤自然會護你周全。別怕——」
蕭瀾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話音驟然中止。
那一瞬間,他來不及遮掩。
可我看清了他的口型。
他喚的是——
「昭昭。」

-5-
夢中,我進宮伴讀的第一年,並不順遂。
蕭瀾生性冷淡,對我這個伴讀並不怎麼理睬。
宮中多的是拜高踩低的人,見我不得太子歡心,便對我陽奉陰違。
餿了的飯菜喫過,漏雨的屋子也住過。
宮中伴讀多爲世家子弟,性情驕縱,我也受過不少欺負。
無數雙眼睛盯着,我害怕女兒身暴露,過得戰戰兢兢。
搬到東宮與太子同住,則是許久以後的事情。
可是這次,太子當衆護短,事情立即傳開了。
一下學,太子剛走,別的伴讀便殷勤地圍上來與我攀談。
「久聞季公子才名,今日一見,驚爲天人啊。」
「久仰久仰。」
「明日修沐,季兄可要與我們出宮同遊?」
太監對我笑得諂媚:「季公子若有任何事,儘管吩咐。」
蕭瀾倒是冷淡依舊。
不怎麼和我說話,卻總是安靜地看着我。
若不是親眼所見,我一度要以爲他喚的那聲「昭昭」是個幻覺。
他有令在先,我順水推舟待在東宮,沒再回過季府。
相安無事地度過三個月後,到了臘月年節。
伴讀們紛紛回家,我被蕭瀾以「潤色文章」之名,留到了除夕夜。
季府的信明裏暗裏催了幾遍,頻繁到陛下都好奇來問,蕭瀾終於放了人。
他坐在燈下,看了我許久。
我被盯久了,渾身不自然。
「殿下,怎麼了?」
蕭瀾看着我,目光沉沉。
「過了十五,記得回宮。」
我怔了怔,轉而笑道:「我曉得。」
他揉了揉眉心,許久,低聲道。
「這些日子,若是在季府過得不順心……便回東宮。」
我茫然眨了一下眼,有些不明白。
下一刻,就見他解下腰上的白玉佩。
「這是孤的信物,你可以隨時回來。」

-6-
除夕是我孃的生辰。
回府路上,經過京中最紅火的脂粉鋪子時,我下意識叫停了馬車。
……
府中,張燈結綵,熱熱鬧鬧地貼起了紅紙。
「回來了?去換身打扮。」
我娘抬起頭,不冷不熱地招呼了一句。
等到我換回女裝,走到堂前,就聽她淡聲道。
「跪下。」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家僕已經一左一右,按着我的肩膀將我壓了下去。
我娘坐在太師椅上,居高臨下地打量着我。
「東宮待得樂不思蜀,終於捨得回來了。」
我睜大了眼,有些無措地解釋:「我、我沒有,是殿下的意思——」
「啪。」
一巴掌凌厲地扇下來。
躲閃不及,我被打偏了臉,眼前發白。
「我說你的膽子怎麼這樣大,原來是攀上了高枝。」
「季扶昭,你翅膀硬了?」
我捂着臉,狼狽地跪在地上。
懷中揣着的小盒摔到了她的腳邊。
「喲。」
「我看看,這是什麼?」
她冷笑着打開小盒,看見了裏面的茉莉香粉。
我無措地解釋:「娘,這是——」
這是我給你買的生辰禮。
我從小扮作男兒,不懂這些脂脂粉粉。
但掌櫃說這一款賣得最俏,京中的貴婦人都愛用它搽臉。
「小公子,咱們這裏的脂粉可不便宜呢。」
她聽說是我買給孃親的生辰禮後,笑彎了眼。
「小公子有心了。唉,不像我家那個不省心的臭丫頭。」
「你是哪家的孩子?我怎麼沒有這麼好的孩子呀?」
我娘暴怒着將香盒摔在了我身上。
驟然,白色的香粉灑了我一頭一臉。
我垂頭猛然嗆咳起來,卻被捏着下巴,強硬地抬起臉。
我娘眼神陰冷。
「『春林齋』的香粉?一盒就是你爹一個月的俸祿,季扶昭,你好得很。」
「小賤蹄子,年紀小小就知道勾引男人。」
不、不是的。
我無聲地流淚。
銀子是我在宮中攢下來的,除夕年節,殿下還另賞了些錢。
我沒有亂花錢。
「娘,你聽我說——」
我娘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厲聲打斷我。
「你爬上了太子的牀?他都知道了?」
那一瞬間,我怔然抬眼,覺得面前歇斯底里的女人好陌生。
影影綽綽,恍然與夢中的那個幻影重合。
難道,那不是一個夢嗎?
見我不語,她以爲我默認了,幾乎是暴怒着拉扯我的頭髮。
「你這個賤人!」
「太子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那晨陽的仕途怎麼辦?啊?我兒怎麼辦?」
「季扶昭,你怎麼敢——」
眼淚流了滿面,我哽咽着抓住她的手腕。
「我沒有。」
「娘——」
我含淚道:「我不敢,我、我沒有勾引太子……」
我娘定定看了我半晌,像是終於冷靜下來了。
她猛然起身,拽着我往裏屋走:「你跟我過來。」
「我要親自檢查。」

-7-
我躺在榻上,屈辱又安靜地流着淚。
我娘確定了我還是完璧,神情終於緩和了些。
「季扶昭,你最好永遠都不敢。」
我閉着眼,死死抑住喉頭的哽咽。
不敢了。
我不該還抱有什麼幻想的,我錯得離譜。
我再也不敢了。
……
除夕那夜,我被罰在祠堂跪了一夜。
祠堂的角落裏,整整齊齊堆着許許多多陶甕。
莫名地,我對着它們發了一會兒呆。
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糊窗的油紙朦朦朧朧映出新年的焰火。
爆竹聲聲,辭舊迎新。
路過的家僕竊竊私語。
「小翠姐姐,你是少爺的丫鬟,你快和咱們說說,今年少爺給夫人送了什麼,夫人笑得那麼開心。」
「少爺昨夜尋樂子去了,醉得忘了夫人的生辰,醒來以後在我房中拿了一盒新的口脂。」
「五文錢一盒的小玩意兒,不值錢。」
「噓,你可別告訴別人,貴在心意嘛。」
「少爺就是順手摺了朵野花,夫人也是開心的。」
冬日陰冷,祠堂鋪着的青磚冷得嚇人。
小廝送來一碗涼透的餃子。
我埋着頭,大口吞嚥着,在那一瞬間突然很想念東宮溫暖的燭火。

-8-
三日後,我扮作小廝,隨季晨陽參加一個新春宴。
季晨陽天生好皮相,一身新裁的硃紅錦袍,襯得他像個翩翩公子。
只有我才知道他背地裏有多惡劣。
賭博、嫖妓、鬥雞走狗,京中紈絝的惡習,他樣樣不落。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他一入座,不少世家小姐都在偷偷看他。
季晨陽笑吟吟地搖着扇子,轉頭吩咐斟茶。
到了吟詩作賦的環節,他揹着我提前寫好的文章,又引來衆人一陣側目。
「好!字字珠璣,錦繡文章啊!」
「季公子高才!」
「季兄可有婚配?家妹傾慕季兄已久,可否一見?」
我站在他身後的陰影裏,將那些豔羨的目光看得一清二楚。
季晨陽環視了一圈,神色坦然地接受着讚美。
卻在看到身後的我時,驟然陰鬱了臉色。
「你爲什麼在這裏?」
我垂頭道:「是夫人讓我跟着的。」
他輕哼了聲:「不需要,你回去吧,別讓別人看到你。」
我小聲道:「可是,這裏離季府很遠——」
路上結了冰,有馬車都難行。
「小爺當然知道。」
季晨陽懶懶地掀起眼皮,笑容惡意。
「你聽不明白嗎?小爺就是要你走回去。」
……
天色已晚,路上亦無別家的馬車。
我打定主意,天亮了再蹭別家的馬車回去。
我撐着傘,在雪中慢慢走着。
路過小巷口時,突然聽見一聲少女的驚叫。
「你、你幹什麼?」
「放開我!」
我腳步一頓。
下一刻,熟悉的嗓音響起,我怔住了。
「小美人,這麼抗拒幹什麼,你知道我是誰嗎?」
巷子裏,季晨陽正撕扯那個少女的衣服。
「呸,登徒子!」
「我管你是誰!」
少女的丫鬟撲上來,卻被他踹到一邊。
「滾開!」
「聽說過《明月賦》嗎?『才高八斗,冠絕京城』小爺寫的。」
還在掙扎的少女,眼睛驀然睜大了。
「你……你是季晨陽?」
「正是,如何?」
那個少女皺眉打量着他,沒說話。
「小美人,我見你有幾分姿色。不如你就從了爺。若伺候得力,說不定小爺格外開恩,收你當個妾室。」
「小爺可是太子伴讀,未來的權臣。你跟了爺,以後——」
幾步開外,我掂了掂手中的磚頭,對準他的後腦勺,狠狠砸了下去。
季晨陽的身子左右搖晃了下,轟然倒下。
我看着面前衣冠不整的少女,壓低了聲音。
「愣着幹什麼?跑!」
那少女被丫鬟扯着跑了兩步,突然回頭看我。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要幹什麼,她忽而跑遠了。

-9-
翌日。
我一回府,就看見正廳裏沉着臉的季晨陽和我娘。
「夫人,兄長。」
我躬身行禮,半晌,才聽見季晨陽的聲音。
「昨晚,你去了哪裏?」
季晨陽喫了個啞巴虧,悶了一肚子火。
我唯唯諾諾:「兄長不是說,要我自己走回去……」
「我、我走了一夜,路上迷了路,方纔纔回來。」
季晨陽啞口無言,旁邊坐着的我娘不悅接話。
「季扶昭,我不是讓你跟緊你哥?」
「你翅膀硬了,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季晨陽終於找到了理由,嘀嘀咕咕:「娘,我都說了,她就是個白眼狼。」
我順從地跪下。
「夫人,我錯了。」
我娘冷笑着:「你錯了?你錯了有用嗎?因爲你的疏忽,晨陽磕破了頭!若有什麼三長兩短——」
她扯住我的頭髮迫使我抬臉,抬手就要扇我巴掌。
下一刻,巴掌沒能落下去。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夫人。」
我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太子殿下讓我過了十五回宮。」
偏了偏臉,我將除夕那日還未消下的紅痕暴露在她面前。
「屆時,闔宮上下都能看見我臉上的傷,怕是對兄長的名聲不利。」
聞言,我娘愣了一下,放下了手。
那一巴掌確實很狠。
她盯着我側臉上未消的浮腫,吩咐下人。
「去庫房裏,將宮中賞賜的青草膏取一盒來。」
我心中鬆了一口氣,面上恭敬道:「謝謝夫人。」
我娘看了我一眼,忽然皺眉。
「你——」
「季扶昭,你最好不要想着動什麼歪心思。」
……
那晚,路過正堂時,我偶然聽見了我娘和季晨陽的談話。
「晨陽,你和娘老實說,你好端端的怎麼會被砸破頭?」
「娘,我沒——」
我娘開口打斷了他。
「你手臂上有抓痕。Ṫū₁你告訴娘,你是不是又去輕薄別家姑娘了?」
半晌,季晨陽喪氣地垂頭:「……嗯。」
「娘,沒事的。這種事情,她們肯定不敢往外說。」
「名節可是女子一等一重要的東西。」
我娘沉默半晌。
「你說得對。就算鬧大了,娘做主,給你養在外面當個外室便罷了。」
「但這樣下去,總不是個事。」
她忽而嘆氣。
「你還記不記得顏家那個姑娘?前些日子,她投井了。」
季晨陽嗤笑:「那不是更好?」
「是她先勾引我的。當時我喝醉了,還能如何?」
他緩聲道:「不過是隻破鞋,當個外室我都嫌髒。」
見我娘不語,季晨陽寬慰她:「娘,你放心,我知道分寸。」
「可是昨晚那個姑娘,娘打探了一圈,也沒打探出是哪家的。」
「萬一——」
「沒事,娘。」
季晨陽陰冷地笑了聲:「若是高門貴女,那便更好拿捏。」
「失了名節,可比丟了命嚴重,是會粉身碎骨的。」
「就算是皇帝的女兒,也不會有事。」

-10-
元宵那日,是我十五歲生辰。
也是季晨陽的。
爹孃很高興,廣邀賓客,在京城的季氏族人都來了。
紅紅火火,熱熱鬧鬧。
但是不會有人記得我。
我蹲在自己的偏僻小院裏,煮了一碗麪。
「生辰快樂,昭昭。」
我捧着麪碗,小小聲對自己道。
剛喝了一口麪湯,我娘身邊的丫鬟就慌慌張張跑來了。
「小姐!夫人讓你扮上男裝,速速去正廳!」
我皺眉:「發生什麼了?」
丫鬟的聲音發顫:「太子、太子殿下來了!點名要見你!」
……
我剛到正廳,就看見了蕭瀾。
他冷淡地坐在主座上,這場宴會的主人和賓客跪了一地。
「見過殿下。」
「怎麼纔來?」
蕭瀾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不悅地敲了敲扶手。
「不過幾日,怎麼消瘦許多。」
「季家虧待你了?」
感受到身後尖銳的目光,我笑了笑:「多謝殿下關心,季家待我……極好。」
蕭瀾「哦」了聲,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
下一刻,他轉向我爹。
「戶部剋扣季大人的俸祿了?怎麼晨陽過生辰,穿的還是舊衣?」
我爹戰戰兢兢地拜下,不敢說話。
蕭瀾輕輕笑了聲。
「孤這個伴讀,看來不太受待見?」
「罷了,孤今日便帶他回東宮。」
他施施然起身,隨意吩咐身後的侍從。
「季侍郎衝撞太子,冒犯天家威嚴。待會回去,給父皇上一封摺子。」

-11-
馬車上,兩相無言。
我正醞釀着怎麼開口。
蕭瀾驀然抬眼看我。
「過得不順心了,爲什麼不回東宮來?」
「孤不是給過你信物嗎?」
我小心地覷着蕭瀾的神色,胡亂搪塞。
他靜靜地看着我,沒說話。
半晌,我低聲問:「殿下爲何待我這麼好?」
「爲公,你是孤的伴讀,孤自然要看顧你。」
「爲私——」
蕭瀾頓了一頓。
「孤很……欣賞你。」
「故而想看你扶搖直上,平步青雲。」
……
那日,蕭瀾帶着我去護國寺祈福。
佛像神臺高坐,蕭瀾無比自然地和我並肩跪着。
拜下的那一刻,我悄悄睜眼看他,總覺得這個人比我虔誠許多。
我好奇問:「殿下許了什麼願?」
蕭瀾低眉看我良久,輕聲道:「求你,歲歲平安。」
他抬手,將什麼東西系在我脖子上。
「生辰禮。」
我低頭看,那是一枚長命鎖。
蕭瀾與護國寺的高僧相識,禪房裏,兩人談論起佛法。
前世今生、因果輪迴。
「彼佛世尊藥師琉璃光如來本行菩薩道時,發十二大願,令諸有情所求皆得……」
我百無聊賴地聽着,眼皮卻越來越沉。
腦袋一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夢中,我看見了我自己,低頭跟在太子身後。
看起來鎮定自若,顫抖的眼睫卻出賣了我的惶然。
這是我前世進宮伴讀的第一年。

-12-
這個時候的太子不喜歡我,看我的目光冷淡又審視。
宮中個個都是人精,見太子態度冷淡,暗地裏對我百般捉弄。
這一年,我的日子並不好過。
寫好的課業總是不知所終,被太傅斥責。
被子不知被誰澆了水,整個溼透。
一切的轉機是在那日。
我被人推進了太液湖中。
身上的棉衣浸了水,重重貼在身上。
我不會水,下意識掙扎着,連連嗆了好幾口水。
冰涼的湖水侵入口鼻,我聽見岸邊的嬉笑聲。
「活該!」
「他不是很厲害嗎?到了宮中,看誰還敢包庇他!」
……包庇什麼?
我茫然地想着。
「這就是太傅講的『衣冠禽獸』啊。」
「在宮中裝得謙遜和順,到了宮外,倒是露出真面目了。」
「姦淫女子數十。季晨陽,你還和我們裝呢?」
「你還記得荻娘嗎?她前夜投了湖!」
「你死不足惜!」
我猛然睜大眼睛。
季晨陽在宮外的種種行徑,我略有耳聞。
我只知他輕浮浪蕩,卻不知——
霎時間,一切前因後果像是被一條線串了起來。
太子的冷漠和審視,伴讀不知從何而來的恨意。
我拼命掙扎着,卻奈何不住下沉的趨勢。
下一刻,岸邊的喝罵聲停了。
衆人恭順地跪在地上,我努力抬眼,看見了太子的儀仗。
我悽惶地喊:「殿下!」
衰草發白,秋陽慘淡。
我撞進那雙冷淡的眼睛,一時失語。
「……不是我。」
嘴脣顫了顫,我幾乎是從胸腔裏擠出這幾個字。
下一刻,冰涼的湖水沒過頭頂。
我的意識沉入黑暗。
……
再醒來時已是深夜。
蕭瀾坐在牀邊打量着我。
燭火搖搖,照亮他的面龐,看不出是個什麼情緒。
身上的衣服乾爽,我自知再瞞不過,起身跪下了。
我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倒是蕭瀾先開口了。
「聽聞季晨陽有一孿生姊妹,聰慧伶俐,只是久居內宅,不肯見人。」
他看着我,慢慢道:「季扶昭?」
我呼吸一窒:「是。」
「《明月賦》也是你所寫?」
「是。」
「你可知欺君是死罪?」
聽到這個問題,我突然想笑。
「知道。」
「父母之命,草民別無他法。」
蕭瀾看着我,卻不說話了。
半晌。
「即日起,你搬到東宮與孤同住。」
「沒有孤的命令,不得出宮。」
我猛然抬頭,詫異道:「殿下?」
「不是你做的事,孤不會怪在你頭上。」
「那——」
「你的事,孤不會說。」
我臉上的震驚沒能掩飾住。
欺君之罪,就這樣揭過去了?
蕭瀾回望着我,輕聲道:「對不住。」

-13-
搬進東宮後,我在宮中的日子好過了不少。
同窗的這些王孫公子仍然厭惡我,卻不再在明面上表現出來。
太子的庇護下,我不再出宮回季府,季晨陽也消停了一段時日。
再二月,臘月年節。
季家的家書催了幾趟,我只得辭別太子回家。
臘月年節,各家紛紛設宴,正是拋頭露面的好時候。
我娘命我扮作小廝跟着季晨陽,以防他露餡。
宴上,卻碰見了伴讀的公子王孫。
季晨陽想上去巴結一番。
我小聲阻攔,他卻不屑一顧。
「季扶昭。」
他冷笑着捏着我的下巴:「你這個賤人,是不是見不得我好?」
「左相嫡子,忠勇侯府的小侯爺,高門世家的公子,你進宮伴讀幾月,爲什麼一個都沒有結交?」
我張了張嘴,正要提醒。
季晨陽陰鬱着臉,打斷我:「夠了!」
「你可知本該進宮伴讀的人,是我?」
我無語凝噎,就見他端了酒盞上前攀談。
他自然討不到好。
受太子庇護後,他們找不了我的麻煩,憋了一肚子火。
我悄然想着,下一刻,就見言笑晏晏的一羣人,看見季晨陽,頓時冷了臉。
季晨陽不明所以,賠着笑。
「幾日不見,甚是想念。諸君可好?」
幾人對視了一眼。
「季晨陽。」
開口的是左相嫡子,程少遊。
他是三皇子伴讀,在宮裏衆伴讀中一呼百應。
此時正蹙着眉,上下打量了季晨陽一通。
「你摔壞腦子了?」
季晨陽從小千嬌萬寵,走到哪都是別人捧他,哪裏見過這陣仗。
他呆了呆,試探性地問:「程兄可是今日心情不好?」
「不知我是哪裏惹怒了程兄?」
程少遊多看了他兩眼,嗤笑:「我呢,今日見了條到處發情的野狗,心情確實不好。」
他忽然扯住季晨陽的衣領。
季晨陽被他一揪,往前踉蹌了幾步。
「殿下將你帶回東宮,我奈何不了你。」
「如今到了宮外,你怎麼敢跑到我面前來耀武揚威?」
目光落在季晨陽手上的酒盞上。
「聽說你折辱女子時,喜歡玩繡鞋喫酒的把戲?」
季晨陽臉色慘白:「我、我——」
「真下作啊,季晨陽。」
程少遊笑了笑:「在宮裏,我確實不敢對你怎麼樣。」
「但在宮外,季晨陽,你最好夾着尾巴做人。」
「若是撞見了小爺——」
他接過季晨陽手中的酒盞,揚手潑了他一頭一臉。
……
季晨陽受了天大的委屈,灰溜溜地回府告狀。
我娘聽聞了前因後果,暴怒着就要打我。
「不是要你看好你哥?」
「眼睜睜地看着你哥被刁難,你是不是故意的?」
恰在此時,家僕來報,太子的馬車停在府外,接我回宮。
我娘高高揚起的巴掌一頓。
再落下時,她摸了摸我的頭髮。
「扶昭,娘這麼疼你,只是讓你看顧好你哥,爲什麼都做不到?」
「你就是這樣報答你孃的?」
她實在氣不過,狠狠在我大腿上擰了一把。
「小懲大誡,娘也不是傻子。」
「只有你哥過得好,你才能過得好。」
她忽而輕柔地撫摸着那道出血的掐痕。
「孃的苦心,你要明白,知道嗎?」

-14-
馬車裏,我和蕭瀾相對坐着。
他顯然已經聽聞了今日之事,目光落在我身上,不知道是個什麼意味。
寂靜裏,我驀然開口。
「殿下博覽羣書,可否爲我解惑?」
衣袍下被掐過的肌膚泛着鈍鈍的疼。
我無措抬眼,神情有幾分茫然。
「古人講,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講……可憐天下父母心。」
「還講,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之深遠。」
「可是,爲什麼,我感受不到愛?」
爲什麼我娘口口聲聲說愛我,我卻只感受到疼?
爲什麼我哥什麼都不做,就可以獲得所有人的愛護?
蕭瀾瞧着我,沒說話。
就當我以爲他不會再回答的時候。
我聽見了一聲嘆息。
「父母之愛,本就是珍稀的東西。」
「感受不到,就是沒有。」
「父慈子孝。」
蕭瀾的目光靜靜的:「父不慈,則子不孝。」
對上我怔愣的眼神,他抬手敲了一下我的腦袋。
「平日裏書讀得那樣好,怎麼一遇到簡單的問題,就盡往死衚衕裏鑽?」
「你是一會兒聰明,一會兒不聰明嗎?」
他這樣說着,我卻驀然想起季晨陽因《明月賦》揚名京城那一夜。
我娘很高興,親手給我下了一碗陽春麪。
她和顏悅色地坐在我對面,眉梢眼角都堆着笑。
「扶昭啊,做得好,娘沒白養你。」
知易行難。
那一刻,我知道我此生都無法釋懷。
我還在渴望着那一碗陽春麪。
哪怕我知道,那是虛情假意,萬丈深淵。
……
三年後,我皇榜高中,金鑾殿上天子賜官。
那段時間北疆告急,太子親自赴前線督軍。
離京前,蕭瀾特地叮囑我別回季府,在東宮等他。
「留在東宮吧,阿昭。你的事孤會解決。」
「你有經天緯地之才,可願與孤共治天下?」
我說:「好。」
可是當宮人通報,季府的馬車等在宮門前接我回家。
「公子快走吧!季大人和夫人都在等呢!」
我遲疑地問:「爹孃……都來了?」
通傳的宮人點頭:「是啊,公子是沒看見,夫人笑得和朵花似的,別提多驕傲了!」
我還是動搖了。
或許,只爲了那碗陽春麪,爲了那句「扶昭,做得好」。
父母愛子或許不是天性,但子女天然依戀父母,嚮往親情,渴望愛,卻無法更改。
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
我已經在懸崖上了,卻還是學不會去恨啊。
明明行差踏錯一步,就是粉身碎骨的萬丈深淵。

-15-
後來,我被藥啞了嗓子,毒瞎了眼,鎖在季府的後院裏。
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年。
他們卻還怕我不老實,向外界通風報信,挑斷了我的手筋,要將我賣到鄉野人家。
我跪在娘面前,扯住她的裙角,不停地磕頭。
嗓子裏發出「啊啊」的低鳴。
求求你,娘,求求你。
我會乖,我乖乖在季家待到死。
我什麼都不說,我不會對哥哥不利。
不要,不要把我賣給別人。
求求你。
我娘隨意地踢開我。
「那就這樣說定了,動作快些,明日,你們就把人帶走吧。」
冷漠的嗓音在下一刻驟然明快。
「哎,晨陽回來了?」
「快快請到正堂裏,今日怎麼下值得這樣晚?」
「我兒肯定累壞了,小翠,叫後廚多燉一道補湯。」
我怔怔聽着,突然開始大笑。
破碎嘶啞的聲音從被毀掉的喉嚨裏溢出來。
一聲一聲,森然可怖。
……
太子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奄奄一息,被折磨得不成樣子。
柴門被暴力地破開,我聽見急促的腳步聲。
一聲,一聲,然後頓住。
像是不敢相認。
下一刻,身體一輕,我被人抱在了懷裏。
前塵故夢一樣的溫柔氣息,我怔怔落下淚來。
是我的殿下。
他來找我了。
我掙扎着推開他。
如同伴讀時那樣,朝他行了一個禮。
對不起。
明明說好,要陪你讀萬卷書,爲你寫安國策。
同你站在最高樓,看海晏河清。
可如今,我已全然是個廢人了。
我失約了。
蕭瀾顫抖着將我扶住。
「昭昭,昭昭?」
我扯住他的袖子,張了張嘴。
被毀掉的喉嚨裏,發出幾聲嘶啞的泣音。
「你要什麼?你想要什麼?」
「你寫在我手裏,我都替你做到,好不好?」
好。
我顫抖着,用僅剩的,可以抬起來的左手。
在他掌心中,一筆一畫寫下——
我想死。
下一刻,我被強制抽離,變成了那個旁觀的第三視角。
我看見我在蕭瀾懷裏,逐漸嚥了氣。
蕭瀾抱着我,怔愣在原地。
過了很久,他才緩慢地抬手,去探我的氣息。
「昭昭?」
可是這一次,不會再有人回應他。

-16-
我猛然睜開眼睛。
大夢一生,浮生不過半日。
稀疏天光從紗窗漏進來。
禪房裏,高僧不知所終。
蕭瀾以手支頤,神情半隱在陰影裏,看不真切。
「睡醒了?」
「天晚了,等會兒我們就回東宮,我給你煮麪。」
我驚怔道:「什麼?」
他不知道想到什麼,笑了笑。
「陽春麪。」
我有一瞬的失神。
半明半昏裏,我只看得見那雙溫柔的眼睛。
我啞聲喚:「殿下。」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對不起。」
「我……失約了。」
話音剛落,蕭瀾猛然睜大了眼睛。
「昭昭?」
語調竟有些顫抖。
我輕點了一下頭。
卻忽然瞥見案上有個籤筒,而蕭瀾手邊,正有一支籤。
那支簽上寫着——
「曾記驚鴻照影來」。
……
「上輩子,我死後發生了什麼?」
蕭瀾沉默良久,只是很輕地搖了搖頭。
他不願說,我也沒有再追問。
良久,他開口問:「此生——」
「比生死更難強求的,是父母之愛。」
我輕聲打斷:「我不會再犯傻了。」
「有些仇,我要親手報。」
「好。」
蕭瀾輕輕笑了:「那便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你是自由的。」

-17-
年節過後,上書房又熱鬧起來。
宮中伴讀的日子尋常。
這日下學,蕭瀾被陛下召去議事。
我回東宮的路上,被一個人攔住了。
來者不善,眼神看上去要將我千刀萬剮。
三皇子伴讀,程少遊。
我和他對視半晌,客氣問:「程公子所爲何事?」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
「顏姝死了。」
我怔了怔。
未等我從記憶中想起顏姝是誰。
程少遊掐住了我的脖子,目眥欲裂。
「好好的姑娘,怎麼會突然不喫不喝,投了井?」
「季晨陽,是不是你?」
電光石火間,我想起曾偷聽到的那段久遠的對話。
——「你還記不記得顏家那個姑娘?前些日子,她投井了。」
——「那不是更好?」
——「是她先勾引我的。當時我喝醉了,還能如何?」
——「不過是隻破鞋,當個外室我都嫌髒。」
我艱難地扒拉着他收緊的手。
「顏姑娘……是你什麼人?」
程少遊冷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他從懷中掏出什麼東西,狠狠摔在我面前。
待看清楚,我瞳孔一縮。
那是一條織錦的腰帶,裏層用暗紋繡了「晨陽」二字。
「這是姝兒的丫鬟在她房中尋到的。」
「事已至此,季晨陽,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對上他猩紅的眼,我抿了抿脣:「對不起,我無話可說。」
下一句話,讓他愣住了。
「但我不是季晨陽。我是他的妹妹。」
我靜靜地看着他:「季晨陽姦污女子,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只是你僅憑一條腰帶,定不了季晨陽的罪。」
「季晨陽可是季家獨子啊,我爹就是拼了老命,也會保住他。」
「聽說,左相與我爹,在朝中一貫不對付?」
他皺眉:「你什麼意思?」
「永安七年,徐州大水。我爹任欽差大臣,築壩治水,卻暗中侵吞錢糧,損公自肥。」
「永安十年,西北告急,戶部私吞雪花銀十萬兩。送去前線的兵甲刀弓,以次充好。」
「永安十三年……」
程少遊打斷我:「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情?」
我拂過壓皺的領口,朝他笑了笑。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告訴過我。」
「程公子,我們所求的東西,是一Ṱũ̂ₗ樣的。」

-18-
半年後,左相上書,揭發戶部侍郎季祖耀貪墨賑災錢糧。
不約而同地,我爹幹過的缺德事一樁一樁,被人挖了出來。
朝野譁然,我爹當即被下獄,皇帝下令徹查。
株連入獄數十人,季家人心惶惶。
當夜,我娘火急火燎喚我回家。
「扶昭!你可要救救你爹!」
她六神無主地拉住我的袖子。
「我都聽說了,太子與你最是親近。你求求殿下!」
「你爹清清白白,是遭人陷害啊!」
我安撫似的拍拍她的手:「夫人,你放心。」
下一刻,我壓低聲音:「只是此事,殿下已知道實情。」
她呆了呆,顫着聲音問:「那、那怎麼辦?」
「勘災賑災的記錄、賬冊可都還留着?」
我娘看着我,遲疑片刻。
我急道:「夫人,這都到什麼時候了,若是還瞞着,殿下也保不住咱們家!」
她頓時慌了,「你爹曾經和我說過……我尋給你。」
……
眼見着過了三月,獄中還沒有消息傳出來。
我娘慌了神,喬裝入宮找我。
「扶昭,扶昭,爲何還是沒有消息?」
「你爹什麼時候才能出來?」
我安撫她:「快了,娘,殿下已經在運作了,很快就有消息了。」
證據已經呈到大理寺,陛下已經派了人去當地查案。
很快,我爹就要被押出來三司會審。
我娘六神無主地靠在我懷裏,突然嗚嗚哭了。
「扶昭,幸好娘還有你。」
「你哥那個不着家的,這個時候了,還在往花樓裏跑。」
她喃喃自語:「我怎麼就養了這麼個兒子。」
我哄着她:「兄長年紀還小,等他長大就懂事了。」
我娘揩了把淚:「扶昭說得對。還是女兒懂得孃的心。」
她突然想起什麼。
「半月後殿試,金鑾殿上,你可要替你爹說說好話。」
我含笑道:「娘,我曉得。」
自那以後,我娘每天往宮裏給我送補湯。
好像過了十幾年,她終於發現了我也是她的孩子。
可惜死過一回的季扶昭,再也不能做她的乖女兒。
曾經求之不得的東西,被我一碗一碗倒掉。
算着日子,殿試前夕,我娘託人送進來一本族譜。
我知道她的意思。
無非就是光宗耀祖四字。
季家百年間,除了我,沒有誕生過一個女兒。
不,是有的。
只是她們沒有自己的名姓,沒能活下來。
唯一有名姓的我,在這裏卻註定沒有姓名。
我撫着那本族譜,莫名笑了笑。
該結束了。

-19-
再上金鑾殿,御筆欽點賜狀元。
恍如隔世。
「朕記得你,你是太子的伴讀。」
不知道想到什麼,皇帝笑了笑。
「你們這些少年郎,真是討人喜歡得很。」
我沒吭聲。
衆目睽睽之下,我將懷中揣着的族譜放在了面前。
皇帝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怎麼?」
我深吸一口氣,俯身拜下。
「草民是女子。」
「代兄舞弊,欺君之罪。請­陛­下­誅草民­九­­族。」
皇帝愣了,我聽見周遭倒吸冷氣的聲音。
倒是太子,表情沒什麼變化,像是早有預料。
「季晨陽,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再拜,聲音輕而堅定。
「草民不叫季晨陽,草民名叫季扶昭,乃季晨陽同胞姊妹。」
「欺君之罪,草民無從辯駁,願受千刀萬剮。」
「只是死前,草民還有一事要陳。」
「什麼?」
金鑾殿的地磚清晰地映出我的面容。
我深吸一口氣,揚聲道。
「季家偏信風水奇術,數百年來,洗女九代,殺女嬰無數。」
「求陛下徹查季家舊案,爲冤魂昭雪!」
他看着我:「洗女?」
「百年前,算命先生曾對季家先祖說,女兒會轉移家族氣運,保佑女婿外甥,致使季家沒落。」
「凡是女胎,皆殺之。故名『洗女』。」
「數百年來,季家唯一活下來的女兒,唯有草民。」
金鑾殿上,鴉雀無聲。
皇帝皺眉:「此等駭人聽聞之事,可有證據?」
我輕聲道:「有。」

-20-
在我之前,季家沒能有一個活下來的女嬰。
直到這一代,我娘誕下龍鳳胎。
本來應該捂死我,卻因算命先生一句話犯了難。
那個算命先生說我奪了季晨陽的命格。
「此女……命格極貴,殺不得!」
「她必然是奪了他兄長的命格!」
我爹正準備把我捂死,聞言一頓。
「可有解法?」
那先生眼珠子滴溜溜一轉。
「七歲那年,剜此女心頭血,和藥煎服,或許能換回來。」
於是七歲那年,我被剜了心頭血。
季晨陽還是那副草包的樣子,大家心照不宣,換命失敗了。
就這樣,我九死一生,僥倖活了下來。
但因爲被剜心頭血,我高熱三天,大病一場。
忘記了很多事情。
也忘記了,曾經整個季家,唯有我能聽見的聲音。
……
因爲比季晨陽聰明,爹孃都厭惡我。
小時候,我經常徹夜被罰跪祠堂。
他們讓我懺悔,爲什麼要偷我哥的命格。
祠堂陰森森的。
半根紅燭幽幽燃着,滿屋都是喫人的黑影。
好像一不留心,就會被吞噬。
可我一點都不害怕。
因爲我總能聽見很多聲音。
輕靈的,細細的,像是很小的女孩子。
「昭昭,他們都在騙你。」
「誰在騙我?」
「你的父親、母親、兄長,季府的所有人。」
「你不是因爲搶奪了你哥哥的命格纔會讀書的,你本來就會讀書。」
「那就是你自己的命格。」
我眨眨眼睛,小聲道:「可是,我娘說,我的名字是『扶昭』,我要扶着我哥,我是我哥的影子。」
那道聲音頓了頓,竟像是有些惱怒。
「你不是誰的影子,你就是你自己,昭昭。」
「昭,本就是光明燦爛之意。」
我第一次聽人這樣解讀我的名字,怔愣半晌。
「你們是誰?」
「我們是你的姐妹。」
我訝異地睜大了眼睛:「我的姐妹?」
「可是,百年間,季家沒有一個女孩。」
片刻的沉默後,我聽見了迴音。
「有的,季家百年間誕生了很多女孩。」
「只是我們,沒能夠活下來。」
我有些遲疑:「你們是怎麼死的?」
「溺死。」
「凍死。」
「燒死。」
「捂死。」
「摔死。」
「勒死。」
「……誰做的?」
那些輕靈的聲音頓了頓,悄若嘆息:「爹孃。」
我急了:「怎麼會這樣?你們,你們被葬在哪裏?爲什麼還沒有投胎?」
女孩細弱的嗓音,竟像是在哭:「昭昭,我們沒有被安葬。」
「我們都在這裏呀。」
……
「陛下,就是此處。」
季家祠堂已經被朝廷百官圍得水泄不通。
我看着架子上那些陶甕,不忍地別了一瞬眼睛。
「所有的女嬰屍骨,都被封在陶甕之中。」
季家人害怕死去的女嬰尋仇。
故而將屍骨被封入甕中,令其不得安息。
皇帝沉吟半晌:「打開。」
那一日,季家祠堂裏密封的數百陶甕全部被打開。
剛出生就死去的女嬰們,骨頭都是細伶伶的。
衆人皆驚。
霎時間,那些唯獨我能聽見的聲音,充滿了整個祠堂。
嗚嗚咽咽,她們在哭。
我並不害怕,兀自望着森森白骨出神。
她們不是我。
但是,真的不是嗎?
我闔了一瞬眼,輕聲道:「一切都交給我,歸去吧。」
話音剛落,女嬰細細的泣音四散而去。
霎時間天風浩蕩,祠堂外樹葉沙沙作響,像是魂靈的腳步聲。
我知道,她們還在等我說什麼。
「我向你們起誓,此生光明燦爛,絕不當誰的影子。」
「……歸去吧。」
樹葉摩梭的聲響更盛,像一場經年不歇的大雨。
四面八方的聲音匯成一道,輕若嘆息。
「昭昭,保重。」
我知道,這是我此生最後一次聽見這道聲音。
我緊咬牙關,卻恍然落下淚來。
「一路平安。」

-21-
季家洗女一案,震動朝野,天下皆驚。
與此同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在衙門外擊鼓陳冤。
那人是安平公主蕭長樂,皇帝最寵愛的小女兒。
這一出動靜驚動了皇帝,衙門外頓時被衆人圍得水泄不通。
「本宮要告發吏部侍郎之子季晨陽姦污女子。」
府衙弱弱的聲音傳來。
「可有人證?」
蕭長樂一揚眉:「本宮。」
在場衆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我錯愕地站在人羣外,直到看見那張臉,我纔想起那是誰。
很久之前的年節,季晨陽當街輕薄的那個姑娘。
「殿下快下來,陛下讓您先回去——」
她抬手,重重擊鼓。
鼓聲喧天,頓時蓋過了人聲。
角落裏,還是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
「好歹是天家公主,怎麼這般刁蠻。」
「衆目睽睽,名節盡毀,誰還敢娶她?」
蕭長樂啐了一口。
「名節是什麼?」
「你們這些酸腐文人,休想拿什麼名節威脅本宮。」
「本宮不在乎。」
她抬起眼睛,笑語盈盈。
「季晨陽狗膽包天,看了本宮的身子,應該挖了他的眼睛,而不是指責本宮爲什麼讓他看到了,明白嗎?」
「冒犯天家顏面,他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越過人潮,蕭長樂看見錯愕的我。
笑容明媚,宛如朝陽。
「昭昭,這是本宮送給你的禮物。」
「喜歡嗎?不用謝。本宮最不喜歡欠人情,就當還你那一板磚了。」
……
皇帝聽聞此事,龍顏大怒。
季晨陽甚至沒等到秋決,即日行刑。
那日,我從西市回來,回了一趟季府。
季府涉「洗女」一案的人,陸續下獄,現下正被嚴密看守着。
「夫人。」
我笑着開口,如同在談論什麼家常。
「你教季晨陽將罪責全部推到你身上,對不對?」
「他可真是你的好兒子啊,你知道刑場上,他在嚷嚷什麼嗎?」
「刀還沒落下來,他便嚇尿了褲子,口中一連聲嚷着,『不是我、不是我啊!是我娘指使的,求求你們放了我,去殺我娘,去殺我娘啊。』」
她垂着頭,沒應聲。
我沒在意,身後的侍從捧上一個匣子。
「我特地讓劊子手剖下來的。」
「夫人,不打開看看嗎?」
蓋子打開,那是一顆心臟。
我娘瞬間睜大了眼,口中喃喃着:「這是什麼……你、你!」
她死死盯着我,眼中的恨意如有實質。
「我的晨陽呢?你把他怎麼樣了?」
我笑了:「就在這裏啊。」
「這是你的心頭肉啊,真正的心頭肉,你認不出來了嗎?」
我娘怔怔地看着匣中血淋淋的心臟,突然抱頭慘叫。
「啊——」
「你這賤人,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我後退一步,輕巧地躲過我孃的手。
兩旁的士兵伸手將她一左一右架住。
「忘了說,季祖耀的貪墨罪板上釘釘,明日三司會審。」
「季、扶、昭!」
我腳步一頓。
「țů⁺錯了,夫人。」
「季晨陽已死,我如今,名叫季昭。」
「沉冤昭雪的昭,天理昭彰的昭,日月昭昭的昭。」
轉身的片刻,我娘用最狠毒的詞語破口大罵。
我早就習慣了。
可那一瞬間,我還是想起好多好多。
三歲那年,季晨陽將我推進泥沼裏。
我在泥沼裏越陷越深,口齒不清地喊。
「孃親,孃親救救我唔!」
污泥灌進口鼻,我幾乎窒息。
她嫌惡地看我一眼,低頭去逗弄懷中的季晨陽。
七歲那年,他們剜我的心頭血給季晨陽「換命」。
四肢被緊緊地捆住,刀子剖開我的胸腔。
我想起菜市口待宰的豬羊,可它們遠沒有我絕望。
我疼得直哭:「娘,我疼呀,我好疼。」
那時她正在一牆之隔的房間,給小牀上酣睡的季晨陽扇風。
聽見我的哭聲,她命人堵住我的嘴。
「讓那個小賤蹄子閉嘴,沒看見晨陽睡着了嗎?」
十二歲那年,季晨陽拿我的文章名揚京城。
我娘逢人必誇。
「《明月賦》寫得好啊,不愧是我的兒子!」
可是後來,季晨陽因爲虛假的才名被選爲伴讀時。
她哄着被嚇哭的季晨陽,轉手給了我一巴掌。
「你看你寫的什麼好東西!」
「宮中無數雙眼睛盯着,太危險了。你替你哥進宮。」
「若是教人瞧出端倪,我剝了你的皮!」
是啊,宮裏無數雙眼睛盯着。
明槍暗箭,危機四伏。
明明她知曉的。
二十歲那年,我皇榜高中,天子賜官。
太子讓我別回季府,留在東宮。
我明知是鴻門宴,還是去了。
明明離自由就差一步。
可是還是爲了那一點點虛假的愛,像狗一樣搖尾乞憐。
最後被他們藥啞了嗓子,毒瞎了眼,挑斷了手筋。
賣到鄉野人家,和豬狗豢養在一處。
其實遠不止這些。
還有好多,好多好多。
比起他們,我總是沒有那麼狠心。
直到丟了命,才知道長教訓。
可是能夠恨得徹底,也未嘗不是一種福氣。
我不會再被困在舊人舊事裏了。
一步,兩步。
我拆開頭上的髮帶,脫了鞋襪。
然後是腰帶,外袍,中衣,下裳。
一件一件落在地上,直到我身上還剩一件裏衣。
抬手,匕首齊齊割斷長髮。
青絲在空中散落,我赤腳跨過季府的門檻。
此生,恩斷義絕,再無瓜葛。
往事無須回首。
日月昭昭,向前走。

-22-
季氏族人接連下獄,陛下卻赦免了我的欺君之罪。
「季昭,你要什麼?」
金鑾殿上,他反要賞賜我。
季家祠堂裏女嬰慘白的骨骸已經厚葬入土。
可這九州天下,多的是森森新骨,嬰靈啼哭。
我一拜到底。
「求陛下,破舊俗,立新法,開女學。」
「我求棄嬰塔裏無女嬰,學堂之上有羅裙。」
我闔眼,俯身再拜,字字泣血。
「我求天下女子競自由。」
蕭瀾番外:曾記驚鴻照影來

-1-
蕭瀾第一次見到季扶昭,是在永安十年的秋天。
那時她還頂着季晨陽的名字。
秋陽下,半大的少年有些拘謹地站在他面前,笑着仰頭,喚了聲「殿下」。
那雙眼睛明亮得如同星辰。
星辰、朝陽、明月賦。
蕭瀾莫名其妙地想。
倒還挺般配。

-2-
季晨陽每月休沐都要回季府。
每次一回去,坊間又多了很多關於他的流言蜚語。
輕薄女子、流連花樓、鬥雞走狗。
……他的伴讀,看起來清正端方,怎麼會幹這種事情?
蕭瀾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那日季晨陽被捉弄得落水。
秋陽慘淡裏,他看見那雙悽惶的眼睛。
他跳下湖撈人,終於知道了爲什麼。
她根本就不是季晨陽。

-3-
蕭瀾不動聲色地觀察起季扶昭。
相處越久,竟越發不忍。
這樣驚才絕豔的少年人,原不該這樣活的。
一次宴會上,蕭瀾見到了季扶昭。
低着頭,扮作僕從,跟在她兄長身後。
像一道影子。
滄海遺珠ẗû₈,無人問津。
沒關係。
蕭瀾靜默地想。
他會解決掉季扶昭這個徒有虛名的兄長。
他會護住季扶昭的。

-4-
殿試前夕,北疆告急,他被派去前線督軍。
臨行前,他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盛。
他憂心忡忡地叮囑:「阿昭,殿試不管是什麼名次,都不要回季府。」
「在東宮等我回來。」
她應了。
三個月後,蕭瀾回京,卻在翰林院裏見到了真正的季晨陽。
蕭瀾心中一沉。
出事了。

-5-
蕭瀾在京城掘地三尺,找不到季扶昭的半點蹤跡。
最後他在屠戶的後院找到遍體鱗傷的季扶昭時,差點瘋了。
聽見動靜,季扶昭下意識抬眼看來。
那雙眼睛裏,霧濛濛,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昭昭?」
她聽出了他的聲音,喉嚨裏發出一聲嘶啞的低鳴。
蕭瀾聽不懂,卻看清了她的口型。
她說:對不起,我失約了。
季扶昭艱難地抬起左手,在他掌心中寫字時。
他看見了她垂在袖中,癱軟的右手。
心中無名的業火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
當年上書房中,她一手行書寫得瀟灑又漂亮。
昔日最驚才絕豔的少年人。
如今被毒瞎眼,藥啞嗓子,挑斷手筋,和豬狗豢養在一處。
只因爲她是女子。
僅僅因爲她是女子。
看清季扶昭在他手心裏寫的東西后,他一時失語。
她三歲誦千字文,七歲觀百家書。
十二歲一篇《明月賦》,才華冠絕京城。
那雙手,能提筆安國策,亦可寫錦繡文。
如今,卻一筆一畫地在他掌中寫下——
「我想ŧúₜ死。」

-6-
蕭瀾冷汗涔涔,自深夜驚醒。
又一次,他夢見季扶昭死在他的懷裏。
溫熱的身軀逐漸冰涼僵冷,那是他夜夜纏身的夢魘。
求不得。
留不住。
放不下。
季扶昭平生,細看字字是血。
內侍聽見動靜,連忙爲他掌燈。
「陛下,何事?」
蕭瀾輕聲道:「再去給季晨陽幾刀,讓他爹孃好好看着。」
「仔細着,別讓他死了。」
燭火明滅,他的神情介於冷漠與殘忍之間。
這是她死去的第七年。

-7-
蕭瀾駕崩的那日,久違地夢見了年少的季扶昭。
天高雲淡,桂子盈枝。
她扮成頗爲俊俏的小郎君,彎着眼睛朝他笑。
「殿下。」
言笑晏晏,一如初見ṭū⁹時節。
他怔怔喚:「昭昭?」
天旋地轉。
下一刻,腳下如同踩在實處。
他低頭,季扶昭正仰頭看他,眼神清凌凌的。
那雙眼睛中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倒影。
玄衣玉冠,約莫十七八歲的模樣。
小太監輕咳提醒:「殿下,該去上書房了。」
季扶昭忙不迭跟着點頭,鸚鵡學舌:「殿下,該去上書房了。」
蕭瀾忽然極輕地闔了一瞬眼。
Ťü₋
相見正是少年時。

-8-
與季扶昭同遊護國寺那日,蕭瀾遇見了釋覺和尚。
上一世,蕭瀾登基後,迷信佛法,爲季扶昭大肆修繕寺廟。
無意中結識了這位和尚。
二人攀談起來,季扶昭對這些佛法一竅不通,呼呼大睡。
見她沉沉睡去,釋覺推來一個籤筒。
「請。」
和尚低眉,口中喚的卻是——
「陛下。」
蕭瀾看他一眼,信手搖出一根籤。
「曾記驚鴻照影來」。
和尚探頭看了一眼,垂眉誦了聲佛號。
「上上。」
「大吉大利,百事順遂。」

-9-
拋卻親情的季扶昭,再也沒有弱點。
殺伐決斷,雷厲風行。
一切塵埃落定。
季昭向他辭行那日,京城春枝初發。
「殿下,我要走了。」
她要遠遊。
蕭瀾笑了笑:「去吧,昭昭。」
「一路平安。」
「後會有期。」
季昭紅衣策馬,漸行漸遠。
蕭瀾的視線緊緊盯着那一個移動的小黑點。
直到徹底消失在視線中。
內侍打量着他的神情,不解地問。
「殿下既然心悅季伴讀,何不留下她?」
「她是飛鳥,而非我的籠中雀。」
「殿下是未來的江山之主,天下萬物,皆在囊中。」
「不。」
年輕的皇子笑着搖頭。
「我若爲了私心,把她困在四方宮牆之中,與她厭惡的那些人何異?」
「有我坐鎮江山。在我還活着的時候,她可以盡情地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沒有人可以傷害她。沒有人可以阻攔她。」
內侍悄聲:「那殿下呢?殿下的心願又是什麼?」
蕭瀾認真想了想:「與她同留青史。」
她是永安十五年的狀元。
翻舊案、開女學、驚才絕豔,後世所有人都會記得她的名字。
我是永安朝的太子,她曾經伴讀過的皇子。
以後就不當暴君了。
努努力,做個正常皇帝。
「又不是非要在一頁上。」
讓她做太子妃,做皇后。
明明驚才絕豔,卻只能附在他的名字後。
寥寥幾筆,多委屈。
蕭瀾望着宮檐上棲息的飛鳥出神。
不知想起什麼,他笑了笑。
「她合該是自由的。」

-10-
季昭遠遊的每一年,都能收到蕭瀾的信。
寥寥數語。
上言加飯餐,下言長相憶。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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