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靈女

公主是神女,百姓爲她塑金身造神廟,她卻把「螻蟻不配」掛在嘴邊。
乞丐挖了神女像一片金箔換取救命藥,被官兵當場抓獲。
乞丐求饒,公主卻嗤笑:「你這樣貪婪的螻蟻,不配得到神的寬恕!」
可那乞丐原是富商,把全部身家都拿來塑了神女像。
饑荒時,百姓易子而食。
公主親眼目睹,卻撤回賑災糧:「如此殘忍的螻蟻,不配得到神的拯救!」
最後饑荒死萬人。
後來百姓揭竿起義,公主與異國皇子聯姻鎮壓,叛軍投降,公主卻依舊下令屠城。
她高高在上:「一身反骨的螻蟻,不配得到神的原諒!」
而我是公主身邊的丫鬟,只因在大婚之夜,不小心摔了公主的神像,就被下令斬殺。
行刑前,公主笑着說:「你摔了神像,就不是我忠誠的信徒,不配活着。」
再睜眼,我回到了乞丐偷金箔那天。
我望着金碧輝煌的神女像——既做不了信徒,不如換我來做神!

-1-
「公主,就是這個人半夜挖走了神女像金身的一塊金箔。」
我重生回來時,侍衛正押着一個乞丐,跪在靈昭公主面前。
那乞丐看着三十出頭,卻滿頭白髮,滄桑枯瘦。
他跪在地上解釋:「公主,我妻女病得嚴重,實在沒辦法纔來廟裏偷您神像上的金箔啊!求公主開恩,求神女開恩!」
公主一出生就天降異象,國師說公主是神明降世,將拯救蒼生。
皇帝聽後大喜,不僅賜下「靈昭」的封號,公主滿月後,就下令全國修建神女廟,並要求用黃金塑身。
「爲了顯示越國百姓對天賜神女的誠心,塑像的黃金必須由百姓自願捐贈。」
「只有誠心供奉神女,神女纔會保佑蒼生!」
靈昭小時候,廟裏供的是仙童。
她每長一歲,神女廟的神像就得重新按她的模樣重塑。
一直到公主及笄成人,神女像已經有一米多高。
神女廟遍佈越國河山,黃金用了不計其數。
從最開始每家每戶只需要給出一片金箔,到最後,要尋常百姓捐出一兩,富裕人家捐出一斤。
若有人家交不出黃金,便是對神女的褻瀆。
神女是帝王之女,不做神女的信徒就是蔑視皇權,有謀逆欺君的嫌疑。
東城的富商李家就是因爲不肯捐出家當,被全族滅門。
而眼前這個乞丐,我認出,他曾是皇城薛記米莊的老闆薛安,曾經也算富甲一方。
壓垮這樣一個富商,只需要五座金碧輝煌的全金身神女廟而已。
他如今走投無路,只能冒死在自己捐出的神女廟裏,偷一點求生的銀錢。
「公主,這神女像上的黃金,都是草民當年的心血!如今草民走投無路,才動了這等心思!」
薛安卑微至極地朝神像磕頭,磕得額頭流血也不敢停,他不斷地祈求憐憫:
「神女愛蒼生,草民是蒼生,草民的妻女也是蒼生!
「求公主寬恕草民的偷盜之罪,賜一條活路吧!」
他要的也不多,官兵從他手中收繳的,不過是一片比葉子還薄的金箔。
這片金箔也不爲他自己,只是爲他的妻子與女兒。
若是在真神的廟宇裏,早就被輕輕放過。
可公主不容他。
「你是什麼蒼生?」
她用手中的碧玉摺扇抵着薛老闆的下巴,挑着他抬頭:
「賊眉鼠眼,還行偷竊之事。
「本神女只庇護品行端正的蒼生,你這樣的貪婪小人,螻蟻而已,根本不配得到我的庇護與寬恕!
「來人,把這個褻瀆神像的小偷斷了雙手,再把他的手給他的妻女送去,殺雞儆猴!
「讓世人看看,對本神女不忠的信徒,都是什麼下場!」

-2-
公主身邊的侍衛應聲而動。
「公主。」我站出來道,「公主,此人死有餘辜,但若在神女廟行刑,只怕玷污了公主。」
我是公主的貼身宮女——楚泱。
雖是宮女,但我也曾是正兒八經的官宦嫡女。
十歲那年,國師說,神女身旁的奴婢也要合過八字,精挑細選。
尋常被賣入宮中爲奴的宮女不配站在神女身旁。
宮裏精挑細選,最後選了我——四品文臣的獨女。
我進宮那日,爹孃也被調去了應城——那是靈昭公主的封地。
「只要服侍好公主,得神女庇佑,你爹孃在應城自然是享福的。」
我入宮後學習如何爲奴爲婢,爲了爹孃的安全,絕不敢有絲毫怨言。
因此前世,我看着薛老闆慘死、看着饑荒餓死無數孩子、看着起義軍被坑殺屠城,我不敢反抗,我也無力反抗。
直到公主與異國皇子赫連震的大婚之夜。
與我相識的侍衛偷偷帶話,說我爹孃也在被坑殺的人羣裏——爹爹爲了救我,不惜加入叛軍,最後與孃親一起被活埋。
我恍惚一瞬,手中的神女像滑落,公主大怒,我下意識求饒。
公主卻說:「你砸了我的神女像,就不再是我忠誠的信徒!」
「既不是本宮的信徒,就殺了吧!」
我被押下去時,抓起地上的碎片,朝公主脖頸擲去——我投壺極準,是爹孃教的!
公主的脖頸被碎片劃Ťű̂ₛ破一道傷,血頃刻間流了出來。
我大笑:「什麼金身神女,原不過是誆騙衆生的凡人身軀!」
這一聲後,殿內的侍衛,就連那個異國皇子都猶疑地看向公主。
靈昭大怒,抓起侍衛的武器一劍捅穿了我的胸口。
她越是急,我就越確信,這所謂的金身神女,從頭到尾,不過是皇室謀劃的、用來魚肉百姓、還要百姓卑躬屈膝、心甘情願下跪被獻祭的彌天大謊!
我死前狠狠瞪着靈昭公主——若有來世,我定要撕了這假神女的皮、拆了她骯髒的骨、噬其血、吞其肉!讓她永不超生!永不超生!!

-3-
上天聽見了我的吶喊,我竟真的重生回了三年前的當下。
在薛安被拉下去砍斷雙手前,我出聲道:
「公主,不如交給奴婢來。」
我低着頭,畢恭畢敬:「奴婢的刀法,公主最清楚。」
剛入宮那會兒,那羣調教我的嬤嬤爲了逼我放下千金的架子,拿了一把刀,將我與一頭未成年的野豬關在一起。
他們要用最野蠻的方式,讓我丟棄禮節與體面,把我踩到最底層,纔好調教出奴性。
那一天,在閨閣中連螞蟻都不忍碾死的楚家千金楚泱,渾身狼狽地從屋裏走出來,手裏提着一把染血的匕首,屋裏的野豬已沒了氣息。
那之後,公主總說我刀法好,這句誇讚的背後,無疑暗含羞辱。
公主盯着我看了片刻,我始終恭順,這麼多年,我早已是她眼裏最忠心的奴才。
「好啊,就交給你。」
我押走了薛安,走到神女廟的後山。
薛安身材瘦弱,實在已經不堪一擊。
他渾身顫抖,直到我親手揭開了他雙手的麻繩才堪堪止住。
我給他指了一條路:「沿着後山的枇杷ṭŭ̀⁵樹一路向東,能逃到京郊。」
薛安震驚又警惕地問:「你、你這是、要、要違抗神女之命放我走?」
「神女?」我反問:「薛安,事到如今,你還覺得公主是神女?」
我叫出了他的名字,薛安更加震驚:「你認得我?」
「薛記米行鼎盛時,時常開設粥棚救濟貧苦乞兒,薛大善人的名聲,我也聽過。」
「比起所謂的金身神女,我以爲,薛老闆纔是真正救蒼生的人。」
薛安的眼神定了很多:「姑娘今日大恩,薛某銘記在心。」
我脫去手上玉鐲:「這枚玉鐲是我娘給我的傳家之寶,也是我身上唯一值錢的物件,你拿去典當,能換些錢,救你的妻兒。
「餘下的銀兩,夠你下一回江南。那裏是魚米之鄉,也是你發家的地方。
「不出兩個月,河城會鬧大饑荒,到時候米糧會貴如黃金,話就說到這,你是商人,自然能聽懂。」
薛安握緊玉佩,反問我:「姑娘想做的是什麼?」
我望向金碧輝煌的神女廟:「廟裏供奉的神女,該換換了。」
薛安鄭重朝我一作揖,利落地快步鑽進後山樹叢中。
我目送他逃遠,轉身時,卻猝不及防地撞見一張老臉。
「你放走了神女要懲罰的罪人。」
這人是神女廟的老廟祝。

-4-
公主的每一座神女廟,都有一個忠心的老廟祝。
他們打理神女廟,時常以各種理由要求當地的富商捐出香火錢,若不給,廟祝的官威可比當官的還大。
眼前這個老廟祝手中握着一串佛珠,嘴裏唸叨着「神女庇佑」「蒼生可貴」,卻喫得腦滿腸肥。
我企圖策反老廟祝。
但他身上的每一斤肥肉,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堆積而成。
百姓捐出的每一兩黃金,都有一半用於滿足這廟祝的口腹之慾。
他是既得利益者,更是神女最忠誠的信徒。
執迷不悟。
我抽出後腰的匕首。
老廟祝察覺到危險,他要跑回去告狀,但身形笨拙,還未喊出一聲,就被我割喉。
之後斷雙手,挖坑,埋屍。
殺一頭野豬也不過如此。
半刻鐘後,我回到公主身邊覆命。
公主嫌棄地捂了捂鼻子。
我挽起染血的衣袖,告罪道:「那乞丐不配合,身上濺了血,廢了些功夫。」
「果然是下等人,連血都這麼腥臭。」
公主坐回步輦,打發我洗乾淨了再去她身邊伺候。
走時,她斜靠在金絲鵝絨的步輦上,扔下一句:
「這等蒼生,本就不配被神明眷顧。」
我低頭恭送她,抬眸時眼裏溢滿洶湧的殺氣。
不是蒼生不配,是這個神不配。
我既做不來忠誠的信徒,那這一世,不如換我來做神!

-5-
不出一個月,河城果然出現了嚴重饑荒。
這場饑荒根源在三個月前的一場旱災。
那時作物顆粒無收,河城的官員卻都忙着修建金身神女廟。
河城是越國人口最多的城池,爲了討好皇室,官員們要求建出越國最大的神女像。
爲此苛捐雜稅,蒐羅黃金,百姓苦不堪言,存糧消耗殆盡。
又到一個月前,一場蝗蟲之禍,徹底引發了饑荒。
等河城饑荒被上奏到皇帝面前時,已經餓死上萬人了。
蒼生有難,該挺身而出的自然是神女靈昭公主。
公主領了皇帝聖旨,帶着賑災糧趕赴河城。
一進城,便聞到屍體的腐爛味。
公主掀開簾子,看到街邊有不少瘦骨嶙峋的țů₁人,正抱着餓死的孩子互相交換,旁邊就擺着一口鍋,鍋裏燉煮的肉還能看出人形。
餓殍遍地,易子而食。
災民見到皇城來的車隊,腳步虛浮地圍了上來,也有人聞到大米的香味,想上手搶,被護送的御林軍推倒在地。
「神女前來救世,衆生該跪拜迎接!」
災民們後知後覺地跪倒一地。
公主一臉嫌惡地合上了簾子。
馬車一路行進到河城的金身神女廟。
神女廟外重兵把守,斜對面正傳來慘叫聲。
公主一下馬車便質問原因,河城的梁知府說:
「那是想偷盜神女廟金箔的刁民,這羣人餓急了眼,敢來侵犯神女像,下官罰他們杖責三十。」
公主臉色一凝。
知府立刻說:「可是罰重了?」
「才三十?」公主冷嗤一聲:「神女廟神聖不可侵犯,該罰一百大板才能洗滌他們身上的罪孽!」
梁知府連忙應是,轉身吩咐加重刑罰。
我出聲勸說:「公主,災民餓了多日,若再受一百大板,只怕性命不保。」
公主用目光自上而下地掃視我,衆人紛紛屏息,大氣不敢喘。
我在她的眼神威壓下,低頭認錯:「奴婢多言,奴婢知錯。」
靈昭冷嗤一聲,扶了扶頭上的鳳冠:「本公主最厭惡貪婪無度的凡人,若真的受不住一百大板,就是這羣人命該如此!」
梁知府附和道:
「是是是,公主說的話就是神諭!他們能死在神諭下,還是他們的榮幸!」

-6-
靈昭抬腳邁入神女廟的門檻後,一行人才畢恭畢敬地跟在她身後進了廟宇。
與外面的人間煉獄相比,神女廟內金碧輝煌,連最不起眼的瓦片都是鍍金的。
最大的神女像將靈昭公主的面容雕得栩栩如生,神女像正垂眸俯視蒼生。
不知工匠是否疏忽,神女像沒有點睛,乍一眼看過去,如一雙白眼傲視凡世螻蟻。
等靈昭落座後,梁知府才搓手道:
「公主,這賑災糧何時下放給災民啊?」
靈昭按了按自己的額頭:
「本宮一路奔波,有些乏了,此事明天再說,落榻的廂房在哪?」
廟裏的廟祝連忙上來引路,靈昭抬起手,我上前扶着她,隨廟祝的腳步一路走到內院廂房,一推開門,只見廂房金玉滿堂,珍玩陳列,牀榻上雲錦堆疊,馨香滿屋。
廟祝笑得不見眼:
「這些都是信徒主動上供的珍寶,博神女一笑。」
公主隨手拿起一隻琉璃玉瓶把玩:
「成色平平,跟皇城信徒上供的那些可比不了。」
她不屑地一鬆手,琉璃玉瓶落地砸得粉碎。
這聲音清脆,惹得靈昭大笑起來。
她不知道,這樣一隻琉璃玉瓶,能給饑荒的災民換來至少千袋大米。
「楚泱,伺候本宮梳洗吧。」
公主樂夠了,纔來使喚我。
我低着頭上前服侍。
靈昭在廟裏休整了兩天,梁知府都有些急了,她纔開口道:
「本宮看這賑災糧也不必發放了。
「本宮來的路上,看到百姓易子而食。
「虎毒尚且不食子啊!這羣人還有人性嗎?喫孩子跟牲畜有什麼區別?
「這樣殘忍的蒼生,不配得到神的拯救!」
公主說完這話,無人敢反駁。
上一世,開口反對的只有我一人。
我告訴公主,他們是被餓得沒辦法了才做出極端之事,理應諒解。
溫飽之後才知禮節,只有解決饑荒,才能真正拯救孩子和大人。
最終得到的卻是公主的訓斥與巴掌,她譏諷我:
「你一個奴才,倒比神女還會憐憫蒼生啊?」

-7-
這一世,我選擇緘默不言,只在公主啓程要回京時,忽然咳了兩聲,故意把雙臂的斑點露了出來。
大災之後易生大疫。
城裏死了那麼多人,屍體沒有得到妥善處置,這些天已有不少人病倒,症狀都是咳嗽加全身紅疹。
隨行的太醫周懷生看了我的脈象,凝重地說這可能是瘟疫。
「求神女救我。」
一聽是瘟疫,我立刻跪在公主面前,求她施救。
靈昭後退兩步,生怕我傳染她。
周遭不少人在看着,礙於神女的頭銜,她隨手抽出一根柳枝,在我頭頂點了幾下:
「本神爲你祈福,你的災病自會消散。」
她說罷扔了柳條,急急忙忙轉身回了廂房,生怕這瘟疫禍害到她。
神女祈福過後,周懷生偷偷塞給我一瓶藥。
周懷生是西域歸來的神醫,被皇室收用。
昔年太后重病時,靈昭也以神女的身份爲太后祈福。
祈福過後,太后的精神果然大好。
可太后的情況只轉好了三日,便猝然駕崩。
靈昭只說這是天意,就算神女也違背不了,所有人都以爲是神女的祈福讓太后多活了三日,從未有人質疑過其中的因果。
後來我才知道,周懷生會在神女祈福之後,給患病之人下一劑求生丸。
求生丸裏有一味西域的麻蘭草,這味藥能麻痹痛覺,能讓將死之人迴光返照三天後再死去。
但人如果沒有垂死,只是小病,這味藥則只起到止痛的輕微效果。
周懷生說:「這是神女的賜福。」
「求周太醫多給我一些藥,我還年輕,不想死。」
我用渴求的目光看着周懷生,周懷生心軟了,多給了我兩瓶求生丸。
周懷生親眼看着我服下求生丸後才離去,他要確保神女的「祈福」能立刻起效。
傍晚時,我身上的紅疹果然消退。
衆人都以爲是我喫了藥纔好起來,感慨神女神通廣大。
藥效下我昏沉睡去,第二日一早,卻見神女廟似被洗劫過,金身神女像不翼而飛,只餘下一個被扒光金箔的泥塑蓮花座,廟裏所有鍍金的地方都被挖得坑坑窪窪。
金碧輝煌的神女廟,一夜之間成了泥塑的破廟。
公主一行人,早就不見人影。
府衙也已經空了。
上一世也是如此,公主覺得河城的蒼生殘忍惡毒,不配得到拯救,又懷疑此地將會爆發瘟疫,連夜帶人馬逃回皇城,還不忘抬走最值錢的金身神女像。
見風使舵的梁知府眼看公主如此態度,料定河城被皇室放棄,立刻緊隨其後,派人撬走神女廟內餘下的所有金箔。
賑災的公主成了打劫的強盜,父母官丟下百姓狼狽出逃。
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被扔下的多了一個我。
我折回空無一人的神女廟,換了一身衣裳。
期盼得到神女拯救的災民圍堵了神女廟,從廟裏走出來的卻只有一個一襲白衣、輕紗覆面的女子。
「你是誰?」
我自稱:「我是仙山修行歸來的靈女。」

-8-
「什麼靈女?你有喫的嗎?」
餓得滿眼精光的老嫗捧着一個破碗,期盼地望着我。
「公主不是來救我們了嗎?喫的呢?」
發問的人越來越多。
「公主已經回皇宮了,她拋下了你們。」
我的話,使得所有人躁動,他們把所有怨氣都宣泄在我身上:
「那你在這裏做什麼!!走了一個神女,來了一個靈女,你們這羣神棍在我們河城輪流唱大戲是不是!」
「爲什麼蒙着面紗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有人悲憤怒罵:「一個一個高高在上,卻見死不救!」
「她沒有見死不救!」
就在災民即將動亂時,一道渾厚的聲音穿破人羣,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對漁民夫妻雙手各提一袋大米,興高采烈地當着衆人的面,朝我跪謝:
「多謝靈女指引!我和妻子纔在河邊找到了糧食!」
「什麼糧食!」「河邊哪裏有糧食!?」
災民聽到糧食二字,全都紅了眼,轉而圍攻那對夫妻,有人追問,也有人已經上手捅破麻袋,偷兩人的大米。
漁民操着河城口音說:「大家別急!我們夫妻就是聽了靈女的指示才找到了糧食,靈女會給大家更多的食物!」
於是所有人又朝我圍來,漁民的妻子帶頭,朝我跪了下來:「謝靈女賜我糧食,救我性命!」
越國的百姓被神女廟影響多年,他們堅信拜神比拜皇帝有用。
他們輕易就跪了下來,求神一般虔誠地求我:
「靈女,請你賜我們糧食!」
我告訴他們,順着河流一路往下,每隔五里地就有一塊石頭,石頭下埋着糧食。
年輕人尚有體力,聽了這句話立刻飛奔向河流。
老人和婦人搶不過他們,我便說:
「你們不用急,東西南北那些荒廢多年的破廟裏,也有糧食。」
老人和婦人們半信半疑地去找。
廟前只留下一個在河城頗有威望的族老,他身後站着二十幾個手拿刀棍的青壯年。
族老盯着我說:「事到如今,我們這羣人連孩子都敢喫!你如果敢裝神弄鬼誆騙我們,下一口鍋裏煮的就是你了!」
饑荒下,人性暴露無疑。
一個時辰後,從河邊回來的壯漢大聲道:
「騙人!這個女人說謊!河邊根本沒有食物!」

-9-
廟前的衆人一聽,立刻把刀槍棍棒對準我:「她果然是個神棍!」
他們對我喊打喊殺,只有那對漁民夫妻把我護在身後。
我巋然不動,只盯着那個宣稱沒有找到食物的壯漢道:「你是真的沒有找到,還是自己私藏了?」
那壯漢體格健碩,即使捱餓數日,在一羣災民中依然有體力優勢,所以他是最快從河邊返回的。
「你找到了食物,卻不想與其他人共享,所以宣稱沒有找到,爲的是獨吞河邊所有的糧食,是不是?」
壯漢被我質問得眼神閃爍:「你憑什麼這麼說!」
我掐指一算,笑了笑:「去你住處搜查便知,你來回匆忙,想必你的食物就藏在地窖裏吧?」
壯漢眼神一虛。
族老見狀也上前質問:「周大牛,你敢不敢讓我們帶人去你家搜?如果你真敢私藏,別怪我們不客氣!」
「我、我!」
周大牛心虛地結巴起來。
這時,ẗųⁿ越來越多災民從河邊回來,他們個個滿載而歸,興高采烈地小跑到我面前:
「是真的!河邊真的有糧食!!」
「靈女沒有騙我們!河邊每一塊石頭下,都藏着十幾石米麪,還有紅薯!!」
衆人見到了生機,紛紛感激我。
漁民夫妻相視一眼,再次對我下跪道:「公主棄我們於不顧,她算什麼神女!眼前的靈女纔是真正的救世主!!」
有人帶頭,衆人便跪了一地。
很快族老的人也趕了回來,說他們確在周家地窖裏發現了私藏的十幾袋大米。
「周大牛仗着自己體格壯碩,把兩個石頭下的食物都搬空私藏起來了!」
事情敗露,周大牛慌亂跪地:「我、我也是餓昏了頭!我家裏還有老母親!!」
極度的羞愧之下,周大牛下意識說出:「我這樣的人不配得到神的憐憫!」
靈昭公主救世的故事傳遍越國大地,百姓們自小耳濡目染,都默認神女只救品行高潔之人,但凡有一點瑕疵,就會被神明放棄。
周大牛雖然自私貪婪,但歸根結底是爲了他的老母親,一個心存孝道的人,心眼不會壞到哪裏去。
他和其他越國百姓一樣,被規訓多年,此時此刻,竟跪在神女廟前,懺悔起來。
可廟裏的金身神女像早就不見,救世的公主已經逃回皇城享福。
只有我走到他面前,手撫上他的頭頂:
「神明眼裏,衆生平等。」
周大牛抬起頭,見到蒙面的女子在陽光下,周身散出金光。
衆人被這一幕震住。
與此同時,急於回宮的公主還未察覺,她行囊裏那件月白浮光仙錦已經消失不見。
浮光仙錦是皇宮裏頂級工匠花費三年心血織就,在傳統的浮光錦上繡入比頭髮絲還細三分的金線。
只要有光,不論月光還是日光,在這身衣裙上,都會散射出金色光輝。
靈昭公主最喜歡這套可以讓她身上如有神輝的仙裙。
現在,這條溢滿神輝的裙子,穿在了她從未正眼瞧過的丫鬟身上。
而這個丫鬟,正代替她這個高貴的神女,被災民們仰望、傾慕。

-10-
按照我的指引,災民陸陸續續在河流和廢棄的破廟裏找到了新鮮的糧食。
他們在神女廟四周支起大鍋,燒起柴火,飯菜的煙火香氣籠罩在原本死氣沉沉的河城上空。
在一片生的希望中,忽然有一個婦人抱着三歲的孩子跪到我面前求救:
「信女李氏,求靈女救救我的孩子!!」
她懷中的孩子已經骨瘦如柴,面色發青,只餘下一口氣在。
如果不是今日找到了食物,這孩子只怕已經成了別家鍋裏的口糧。
現在有了希望,李氏這個當孃的拼死也要救他。
我走上前握住這孩子的脈搏,已經是彌留之際,回天乏術。
「他命數已盡,就算是神仙也無法逆天改命。」
「我只能用符水爲他延遲三日的壽命,這三日他會恢復所有精氣,但三日後的此時,你要放孩子上路。」
李氏心痛大哭,很快做了決定:「求靈女施救,至少讓我的孩子喫飽了再走。」
我取出一隻白色瓷瓶唸唸有詞,而後將瓶中的水餵給孩子服下。
很快小孩就甦醒了過來,氣色肉眼可見地變得紅潤飽滿,都有力氣攬住婦人的脖子,脆聲喊孃親了。
小孩活蹦亂跳了三日,他母親把最好喫的食物都給了他,到第三日傍晚,孩子喫飽了在睡夢中無痛無苦地離去。
李氏慟哭,安置好孩子的後事後,便跪到我面前,虔誠磕頭:「多謝靈女,讓我的孩子走得安詳。如果沒有靈女,這孩子只怕死後都不能得到安息。」
此事後,越來越多垂死之人來向我求藥,我以命數天定爲由,只救治幾個年幼的孩童。
這些本會被易子而食的孩子,在死前都度過了喫飽喝足的三日,最後安詳地離開人世。
他們篤信是我的符水救了人,其實我只是將周懷生給我的求生丸融入了水中,這樣的花招,從前是靈昭公主用來欺騙信徒的。
如今我也有樣學樣,果然奏效。
在河城人眼裏,我已是能起死回生的仙子。
河城人口衆多,很快就有人發現找來的糧食只能支撐十五日。
衆人驚慌時,河邊又出現了一大批麥穗種子。
我親自將種子播撒入土地,告訴他們,三日後會天降甘霖,化解旱災。
旱災解除,饑荒自然也會散去。
到第三日,果然天降大雨,地裏的禾苗破土而出。
衆人沐浴在雨水中,依舊是那對漁民夫妻帶頭,朝我下跪。
那男人說:「靈昭公主自詡救世神女,卻把我們棄之不顧,唯一來救河城的只有靈女!」
「這纔是我們要供奉的神!」
他們就地取材,用地裏溼潤的泥巴,照着我的模樣造了第一座泥塑的神像。
我百般推辭,卻難抵衆人熱情。
百姓將我的神像抬到了那座本屬於金身神女像的蓮花上。
被挖空金箔的蓮花座只剩下一個泥胚,倒和泥塑的神像相得益彰。
神像立住後,受我救命之恩的河城百姓自發跪拜,供上香火。
我看向那對漁民夫妻:「薛安,你做得很好。」
這對漁民夫妻便是薛安和他的妻子柳音僞裝的。
兩個月前,米商薛安帶着我的玉鐲去江南東山再起。
他的妻子柳音擅長種植之道。
在饑荒爆發前,薛安把糧食提前祕密押入河城,按我給的地圖,分別把那些糧食埋在河流兩岸和破廟裏。
而柳音則精心培育那些麥苗種子,她觀察土地和天象,選了河邊一塊最適合作物生長的田地。
薛安年輕時四處經商,很會模仿各地口音。
一切都佈局好後,他們扮作漁民夫妻,提前融入河城,蓄勢待發。
於是那日,公主回宮,知府出逃,河城被棄如敝履。
我以靈女之姿,做百姓的救世主,指引他們找到糧食。
我靠着前世的記憶預測到了大雨到來的時日,而後在柳音選中的土地上播種,禾苗很快破土而出。
事情做到這一步,我最多隻能算是個大善人。
是薛安夫妻,在百姓最容易動搖的時候,數次帶頭,將我奉爲「救世主」「靈女」。
這每一步棋,都讓我成了衆人眼裏帶來生機的真神女。
而整個棋局的最終目的,是爲了殺向皇宮——殺向暴政的帝王,殺向僞裝神明的公主!

-11-
百姓自發修繕廟宇,把神女廟的牌匾撤下,改爲了「靈女廟」。
可在廟宇落成之日,卻被一夥江湖遊俠闖入。
遊俠的領頭是個拿長槍的男人。
我認出,他是趙九州——上一世,在河城揭竿而起的反叛軍統領。
趙九州拿長槍指着我:「神女救不了世人,如今又跑出來一個靈女,真把我們當猴耍嗎!?」
不用我動手,廟裏的百姓自發上前爲我握住長槍,他們擋在我的身前保護我,並七嘴八舌地替我向趙九州解釋。
「靈女賜予我們糧食!」
「靈女讓我的孩子得以安息!」
「靈女帶我們播種,爲我們祈來了甘雨!」
趙九州從邊境趕回河城救災,才知這裏的災情緩解全是我的功勞。
他才知是誤會,正要收回長槍,我卻握住他的長槍槍頭:
「趙大俠心懷蒼生,與我是同道中人,不如借一步說話?」
我將趙九州領進廂房。
「兩個月前,江南出了一個頂厲害的米商,米商購入大量米麪,派鏢局運往河城,」
「那些糧食早在饑荒爆發前就已經運進河城,只是你的人藏得極好。」
趙九州揭穿了我的謀劃,他以爲我會慌亂,但我鎮定自若。
他疑惑:「你就不怕我告訴外面的人?」
我反問他:「趙大俠以爲,當今的景德帝算不算明君?」
趙九州沒想到我會把話鋒轉到這裏,他不屑道:「景德帝昏庸無能,若非數年前把那靈昭公主造成了神女,靠神明誆騙百姓,這江山早就易主了!」
「既然趙大俠知道,如今的百姓篤信神權,爲何不順水推舟呢?」
「你什麼意思?」
我揭開臉上面紗,以真面目示人:
「你捧我做靈女,用靈女替代神女。
「等到越國百姓們都信奉我這個靈女時,就是皇帝與公主覆滅之時,自然也是趙大俠大業有成之日。」
趙九州是行伍出身,在邊境立功無數卻因沒有背景遭貴族排擠,始終混不進官場,一怒之下,他帶着弟兄們折回故鄉河城。
前世,趙九州目睹河城饑荒慘狀,決心造反,他以驚人的號召力在民間集結了一支五萬人的精銳隊伍,勢如破竹,最後若非鄰國的赫連皇室派兵,這支叛軍隊伍險些殺進皇城,可惜最後慘敗於皇城外圍,被坑殺屠戮。
我看中趙九州領兵的能力,我也要讓趙九州知道我的價值。
我勢在必得地提醒他:「神權皇權不分家,你的大業,離不開我這個靈女。」
這時,趙九州的弟兄們闖了進來。
只見他們的大哥,放下長槍,後退一步,朝着那蒙面的白衣女子恭敬下跪,口中虔誠:
「信徒趙九州,求靈女庇護。」

-12-
我回到皇城時,已是一個月後。
公主對於我活着回來十分震驚。
我跪地道:「是神女庇佑奴婢,才讓奴婢百病全消,得以倖存。」
我當着衆臣的面如此誠懇地謝恩,靈昭公主纔算滿意,畢竟這又一次證明了她作爲神女的神通廣大。
宮裏無人對我起疑,因爲皇帝和公主都在頭疼另一件事——河城出了一支造反的反叛軍。
這支反叛軍向北邊急速擴張,半道截殺了河城知府,搶了他所有家當。
一路北上,見廟便拆。
從河城北上的這一路要經過八個小城三座大城,這些城池足有五十座金身神女廟。
叛軍拆了金身神女像,用黃金換取上等的武器和糧草,有了金錢,隊伍急速擴張。
沉迷修仙的景德帝原本不以爲意,等他意識到危機時,叛軍的星星之火早已燎原!
如今越國皇城四面楚歌,朝臣焦頭爛額,誰又會在意我一個宮女?
靈昭公主煩躁不安,叛軍拆了她的廟,褻瀆她的神像本就讓她肝火大動。
更讓公主惱怒的是,這羣叛黨拆了她的金身神女像後,竟然反過來供奉一個蒙面的泥塑靈女像!
最開始,公主聽說此事只覺可笑:
「本宮的神像都是純金打造,這所謂靈女卻是泥塑的,足可見民間百姓對這個什麼靈女有多敷衍了!」
景德帝也嘲諷:
「自古有句老話叫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這民間的所謂靈女,怎麼比得過皇室出身高貴的公主呢?」
很快他們就發現,自身難保的是他們自己。
泥塑的靈女像在民間急速擴張,大量收割金身神女的信徒。
叛軍很快集結到十萬的規模,這其中大半都是靈女的忠實信徒,戰鬥力非凡。
景德帝連忙下令去搜查靈女的來歷,回來稟報的人卻說:
「那靈女始終蒙面示人,只在河城饑荒時現身,據說她周身神輝,不僅賜予災民糧食,還使天降甘霖,化解旱災,讓河城土地重煥生機。」
「河城人口衆多,這些人口口相傳,很快,整個越國人都堅信有靈女的存在。」
那官員支支吾吾:「又不知是誰在民間謠傳,說河城饑荒時,靈昭公主撤去救災糧見死不救,是虛僞的假神女。」
「放肆!!」
靈昭聽聞此言,從椅子上暴怒而起:「河城百姓易子而食,何其殘忍歹毒!
「一羣未開化的螻蟻,本宮憑什麼要救濟他們!
「便是這羣螻蟻不配得到神女的救贖!如今他們不僅不知錯,還敢倒打一耙!」
「我的信徒拆了我的廟去供奉那個泥塑的靈女,好一個鳩佔鵲巢!」
「給本宮查!把越國翻個底朝天也得給我查出是誰在用靈女的身份裝神弄鬼!!」
公主暴怒之下儀態全無,面目猙獰,聲音尖銳,讓在場衆人心驚膽戰。
她並不知道,那個佔了她的神廟、把她踹下蓮花座的靈女,此刻就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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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前世一樣,皇室火燒眉毛,不得不求助東離國派兵來鎮壓反叛軍。
東離國皇儲赫連震應邀到訪越國。
靈昭公主本要親自迎接,卻在出門時,臉上忽然起了紅疹。
在衆人的認知裏,公主是金身神女,百毒不侵。
靈昭公主的小病一直對外隱瞞,只有大病瞞不住了,纔對外宣稱是蒼生作孽,神女在替蒼生受天罰纔會病倒,如此又能倒逼信徒捐贈黃金贖罪。
此次紅疹起得兇猛,爬了滿脖子,影響面容。
公主忍不住去抓撓,導致滿面紅痕,更加可怖。
我提醒她:「公主,赫連震已經在御花園的亭子等候。」
公主一邊抓撓一邊惱怒:「本宮這樣如何見他?」
「失約就是失了禮數,只怕會影響東離國出兵援助一事。」
我恭敬道:「不如讓奴婢去解釋,便說公主與他改約在獵場上,赫連震擅長騎射,公主又能在馬背上一展風姿,必定能讓赫連皇子對公主傾心。」
我替她解決了眼下的難題,又給出了新的方案。
靈昭公主在鏡子裏盯了我一眼:「楚泱,你確實是個好奴才,去吧,就這麼做。」
我恭敬退出公主殿時,太醫周懷生正提着藥箱趕來。
御花園的水榭中,赫連震已等候多時,見來的不是公主,而是一個宮女,不禁皺眉,有惱怒之意:
「你們越國有求於孤,就是如此怠慢?派一個奴才來見?」
「赫連皇子息怒,爲表歉意,奴婢可以爲皇子解決一個燃眉之急。」
赫連震打量我:「你一個奴才能有什麼本事?竟敢在孤面前信口開河?」
我淡聲道:「東離國的青州城正在遭受旱災困擾,不過殿下不必擔心,兩日後,會有一場大雨化解此次災禍,而東離國國君的心疾之痛,也會在那場大雨中永遠痊癒,國君再也不會受心疾病痛折磨。」
赫連震忽然抬手掐住我的脖頸:「你一個奴才,竟會知道我東離國的事情,誰給你的情報?!」
「我若說,是我預測到的呢?」我在他的手掌中艱難地開口:「兩日後,若這一切沒有成真,王爺再來殺我也不遲!」
赫連震嗤笑:「也對,掐死你這樣一隻螻蟻,於本王而言,的確輕而易舉。」
「就算是你們越國皇宮,想來也沒人敢追究。」
赫連震驟然鬆開手,我被甩在地上猛烈地嗆咳了兩聲。
赫連震即將成爲一國之君,靈昭公主受萬民塑像供奉。
可在他們眼裏,蒼生不過是「螻蟻」二字可以概括。
我抬眸盯着赫連震離開的囂張身影。
我會讓這羣貴族知道——螻蟻,也可翻天!

-14-
再見到赫連震,是在三日後。
這次,是他主動半路截了我。
我泰然自若:「看來我所說的一切都成真了。」
「旱災的確被一場大雨解除,可我的父皇昨日因心疾駕崩了,這便是你說的痊癒?!」
我抬眸淡定道:「赫連皇子想想,國君現在,是否再也不用受心疾病痛的折磨了?」
赫連震看我的眼神充滿探究,我如今不僅預測了天象,還預測了一國之主的死期,他忍不住問:「是你們的公主預測的?」
這三日,靈昭公主的紅疹始終沒有消退,赫連震沒有見到公主本人,只是憑着對神女的猜測下了這個定論。
而我之所以能知道這一切,當然是來自於前世的記憶。
東離國旱災和國君駕崩,這兩件可都是傳進越國朝堂的大事,我在公主身邊,怎會不知?
人對未來總是充滿敬畏,而一個能預知未來的人,則無限接近於神。
「我若說這一切是我自己觀天象得知,殿下可信?」
赫連震打量我,我一身宮女打扮,長相雖算出挑,卻也並不是國色天香的美貌。
在他眼裏,我平平無奇。
「我聽說十年前,東離國君遭遇刺殺綁架,是赫連皇子殺穿敵營直取刺客首級,然而你在那次救駕中負傷,昏迷十日甦醒,卻發現你的父皇對你的皇兄倍加疼愛,還封了他做太子。」
「原來,是你的皇兄搶了你的功勞。」
赫連震眸光一動。
「人的本性是掠奪,哥哥會搶弟弟的功勞,主子也會搶奴才的功勞。」
要讓一個人快速與你共情,只需要讓對方知道你與他境遇相似。
同病相憐者最易惺惺相惜。
我點到即止,赫連震果然起了疑心,他想追問,我不再搭理。
與上次的暴力對峙不同,這一次,他沒敢攔我。
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的身影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回到公主殿時,我聽到周懷生正給公主開藥:「公主的風疹是因爲蒲公英而起。」
「本公主自小對蒲公英這種雜草過敏,父皇早就下令皇宮內不得種植,哪來的蒲公英!?」
「近日風急,興許是風把宮外的吹進來,擾了公主安康。」
我側身聽着,緩緩攤開掌心,裏面正躺着一朵蒲公英。
這朵蒲公英是我從河城帶來的。
這株堅強的小草,被我揉碎了摻進公主的髮間,於是公主風疹爆發,不能見人。
我纔有了跟赫連震獨處的機會。
我任由這株堅強的小草隨風往宮外飛去。
想要的目的已經達到,公主的病,也可以好了。

-15-
靈昭公主的風疹在三日後得以痊癒,她精心裝扮,終於與赫連震正式見了面。
赫連震殺了搶他功勞的皇兄,成了東離國的太子。
東離國國土遼闊,國力強盛,赫連震無疑會是盛世強國之主。
而越國相比之下,只是一個小國。
和前世一樣,靈昭公主對赫連震一見鍾情,恨不得立刻跟赫連震聯姻。
他二人見面時,我便跟在公主身邊,老實本分,但赫連震的視線時不時停在我身上。
他對公主旁敲側擊,發現公主根本不知道東離國旱災和國君心疾的預言一事。
第二日,公主帶赫連震微服私訪民間,想讓赫連震看看越國的風土人情。
上街沒多久,忽然有個操着河城口音的女人撲到我面前:
「靈女!靈女賜我好運,跪謝靈女!」
我連忙後退兩步,說她認錯了人。
靈昭公主臉色微妙一變,她當着赫連震的面,彎下身體耐心詢問那女人:
「你可是在喊本宮?」
她笑着向赫連震解釋:「殿下有所不知,我的封號是靈昭,百姓們喊我神女之外,也會喊我靈女。」
她說着,看那女人的眼神已帶上警告:「是不是啊?」
「我要拜見的靈女,不是你這個見死不救的假神女!」
那女人高聲道:「靈女娘娘是我們河城百姓的大恩人!我是她最忠誠的信徒!」
赫連震看了我一眼,對公主道:
「看來你們越國百姓,現在信奉的確實是泥塑的靈女,而非公主你了。」
靈昭當着赫連震的面不敢發作,她表面大度仁慈,讓人把那女人帶了下去。
回過頭時,卻狠狠剜了我一眼。

-16-
從民間回來之後,公主看我的眼神就變了。
我跟在她身邊這麼多年,當然知道那個眼神昭示着我在她眼裏已經不是活物,而是一個將死之人。
三日後,景德帝設下盛大的宮宴,他準備在宴席上把兩國聯姻一事敲定。
宮宴剛開始,公主忽然對着宴席上的衆臣道:「各位可聽說,現在民間信奉的神明,是一座泥塑的靈女像。」
誰也沒想到公主自己會主動提起這個話題。
有人附和道:「的確,那靈女不過是邪祟,神女廟纔是我越國信仰的正統!」
「說得對,靈女不過是叛軍操控那幫愚民的幌子,哪配與公主的金身神女相提並論!」
這些官員個個都是人精,說出的漂亮話無懈可擊。
可靈昭公主卻沒有被哄好:
「是嗎?可我怎麼聽說,在座不少大人家裏,都請了泥塑的靈女像啊?」
衆Ṱű̂ₘ人連忙緘默,誰也不敢冒頭。
靈昭公主也知道,事情的根結不在這裏。
她看了一旁的國師一眼。
國師一頭烏髮,四十歲就成了皇室觀星臺的主人,可謂前程無量。
當年也是他一口咬定公主是神女轉世。
這些年,金身神女的信徒遍佈越國大地,國師也跟着飛黃騰達。
此時此刻,他自然站在公主的陣營裏。
「民間的靈女的確是有人裝神弄鬼,今日赫連皇子在此,正好見證我們越國懲奸除惡。
把人押上來!」
國師一聲令下,一個婦人就被御林軍押到了宮殿上。
我瞳孔一縮——那婦人便是在街上對着我喊靈女的人!
婦人見到我,無視皇帝和公主,只朝我下跪:「參見靈女娘娘!靈女娘娘救世賜福!我是您最忠誠的信徒!」
衆人大驚:「她怎麼對着一個宮女喊靈女?」
我一副驚愕神情,公主卻道:「楚泱!你還敢裝!當日你留在河城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就是去裝神弄鬼了!」
「民間拜的靈女像雖然蒙面,但眉眼分明與你十分相似!現在這個河城人見到你就喊靈女,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我無辜道:「公主怕是誤會了,奴婢怎麼敢自稱靈女?」
「若我真是靈女,這個女人真是我的信徒。」
我走到人前,對那婦人說:
「你若真是我的信徒,便以我爲尊,此刻我叫你去死,你能做到嗎?」
那婦人眼神堅毅,在我話音剛落的下一刻,她就猛地撞向一旁的柱子!登時鮮血四濺!
她頭破血流地癱倒在地,雙眼始終看着我,嘴裏呢喃着:
「報恩,報靈女娘孃的恩……」
很快人就閉眼沒了動靜,周懷生急忙上前摸脈,搖了搖頭:
「人已死。」
她雖是自殺,面容卻安詳寧靜。
我壓下洶湧的情緒,面對在場衆人的震驚與質問。
「你還敢說你不是靈女!這個女人因爲你一句話就敢去死!!」
「楚泱!你用了什麼邪術操縱信徒!!」
「楚泱,你敢踩着公主的名號給自己立神祇!你好無恥!!」
不論衆人如何咒罵,我始終只望向赫連震。
我當着衆人的面脫下宮女制服,露出一襲浮光錦的留仙裙,而後用面紗覆面,殿內燭火與月光輝映下,我儼然就是那泥塑的靈女像真身。
赫連震看我的眼神都直了。
靈昭公主瞪大了眼睛:「你這個賤婢,敢偷本公主的衣服穿!!」

-17-
她衝上前要扒了我的衣服,揭穿我的僞裝,還未靠近,卻被赫連震一掌推開!
靈昭公主被推倒在桌上,桌上的酒和餐盤倒了一地。
景德帝大怒:「放肆!你敢在我越國皇宮對越國公主無禮!!」
殿外的御林軍立刻衝了進來,與此同時,赫連震的護衛也拔刀對峙。
赫連震將我護在懷裏:「老皇帝,你最好想清楚,若沒有孤,你越國皇室就要亡在叛軍手裏了!」
景德帝身形一震——現在是他有求於人,哪有資格跟赫連震耍狠?
他軟下姿態:「赫連皇子,我越國只有一位神女,就是公主靈昭,這個楚泱不過是公主的奴才,她嫉妒神女,所以東施效顰,你可千萬別被矇蔽!!」
「只怕被矇蔽的是你們越國人吧?」
赫連震護着我,反問靈昭公主:「公主既說自己是天降神女,那必然比靈女更有神通,也有更多忠實的信徒了?」
公主站起身:「自然!楚泱她不過是學我的贗品!!」
「好。要驗證的方式十分簡單,方纔靈女一句話,那個信徒立刻觸柱而死,那就請神女也找一位願意爲你死的信徒。」
「這有何難?!」
靈昭公主上前對衆臣道:「你們誰願意爲了本神女死?」
在場衆人,無一人主動應答。
靈昭隨便指了幾個剛剛拍她馬屁的官員,那些官員再三推辭婉拒。
「神女,微臣家裏還有妻兒,怎能爲你赴死?」
「公主,微臣活着才能做您最忠實的信徒啊!」
他們狡辯、推脫,甚至快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靈昭公主陷入難堪,又看向身旁侍候她的丫鬟和太監:「你們呢?誰願意爲本神女去死?!」
宮女們跪地搖頭,太監則不斷求饒。
靈昭大怒,拔出長劍抵在周懷生脖子上:「周懷生,你是本宮的信徒,我要你現在就爲我赴死,證明你的忠誠!」
周懷生是醫者,他愛財也惜命。
他卑躬屈膝在公主身邊侍候了這麼多年,榮華富貴沒見到,卻換來這等下場!
他最清楚公主這個神女頭銜有多假,竟氣憤地說出了真話:
「公主殘酷不仁,憑什麼讓我們爲你赴死!!」
「公主口口聲聲說蒼生不配得到神明拯救,那公主自然也不配讓蒼生爲你赴死!」

-18-
靈昭大驚,她手中的劍轟然落地,難堪窘迫中,她轉頭看向赫連安,狡辯道:
「神女愛世人,怎可能逼世人去死?這證明不了什麼!這證明不了什麼!!」
「好。」赫連震說:「那就請神女預測三日後我東離國會發生何事。」
靈昭下意識道:「我怎麼可能預知未來?」
「你不是天降神女嗎?自然神通廣大。」
靈昭自小被人捧慣了,到了眼下這一刻,竟然連扯謊都反應不過來。
她狗急跳牆地指着我:「我預測不了,難道她能預測嗎!?」
赫連震道:「靈女曾準確預測我東離國青州城旱災化解,甚至我父皇的生死。」
「那只是巧合!!有本事讓她現在再預測一次!!」
「好啊。」我應聲答應,伸出右手掐算,望了一眼天象,淡然道:
「三聲之後,天邊會有紫雷落在觀星臺高處。」
今日可是大晴天,夜晚也天朗氣清,根本不可能憑空有雷雨。
我淡定地當着衆人的面數:「一。」
靈昭公主嗤笑:「絕無可能!」
「二。」
國師道:「我觀天象,今晚絕不會有天雷!」
「三。」
我話音剛落,一道雷聲忽然由遠及近,從天而降,準確無誤地劈在觀星臺上!
夜晚都被雷電的紫光照亮一瞬。
衆人大驚,連國師都快把眼睛瞪出來了。
赫連震大喜,他一把摟住我:
「聯姻可以,但我要娶的,是真正的神女——楚泱!!」

-19-
朝臣審時度勢,反應過來,有幾個在家裏偷偷供奉靈女像的,在雷聲之後竟然直接朝我下跪:「參見靈女娘娘!參見靈女娘娘!!」
連沉迷修仙的景德帝,此刻都對我刮目相看。
公主跌倒在地:「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
靈昭公主的起居注一直都是我寫的。
上一世,國師爲了坐實公主的神女身份,時常利用天象巧合來給公主營造神蹟。
而這些神蹟都被記錄在起居注中。
自古天象莫測,並不是一個沽名釣譽的國師能準確預測的。
上一世的這一晚,的確有紫雷忽然落在觀星臺上,事後國師強行解釋是天降祥瑞,慶祝公主與赫連震的姻緣。
作爲公主的貼身侍女,我把這一天象記在了起居注上。
時辰我記得清清楚楚。
於是重生後的這一晚,我算好了一切。
包括那個信徒的死。
那信徒就是河城的李氏,她在饑荒中染了重病,命不久矣。
她原是個醫者,早就看出我給她孩子喂的不過是一劑罕見的猛藥。
她明白我要做什麼,願意在死前助我一把。
只因我讓她的孩子免於被易子而食,得以喫飽喝足,入土爲安。
要造神,必然需要一個極端的信徒。
我需要獲得赫連震的信任。
是她主動提出上京城,並用一條命,在衆人面前坐實靈女的神蹟。
赫連震想娶的是真正擁有神蹟的女子。
於是河城的百姓甘願用性命爲我營造神蹟。
我在赫連震眼裏,變成了能操控人心的靈女,也是他勢在必得的皇妃人選。
他執著我的手,當着靈昭公主的面道:
「你雖然金箔加身,卻是金玉其外的假神女。
「靈女雖只有泥塑,卻是心懷蒼生的真神女!
「我要娶靈女爲皇妃!若不答應,我東離便不出兵,你們越國皇室,等着被叛軍踏平!」

-20-
叛軍環伺,景德帝的氣數都被捏在赫連震手裏了。
他不得不低頭讓步,靈昭公主大鬧,被景德帝一掌扇歪了臉:「你是想看越國亡國嗎!?」
靈昭公主這纔不甘地住了嘴。
爲了顧及皇室的體面,景德帝草草給我封了個郡主名號。
赫連震也答應,會在越國皇宮舉辦一場迎娶靈女的婚禮,好震懾叛軍,安定越國民心。
但我知道,赫連震的野心遠不止於此。
「我的人早已調查過,現在越國民間大多信仰靈女,就連今天在朝堂上,也有不少官員不自覺對你下跪。
「楚泱,你很有本事,憑一己之力,竟能讓越國皇室布了十年的局都化爲烏有。怎麼做到的?」
我反問:「殿下知道,越國人給公主建一個金身神女廟會讓多少戶人家傾家蕩產嗎?
「可建造一座靈女廟,只需要天降雨水,地賜泥土,家家戶戶都可以捏出一個靈女像,而這個靈女像切切實實能給他們帶來福祉。」
「若是殿下,你選擇信誰?」
赫連震看我的眼神溢滿欣賞,他執起我的手虔誠親吻:
「孤願意做你的信徒,那麼靈女要賜予你最尊貴的信徒什麼福氣?」
我心中翻了個白眼——最尊貴的信徒?真會給自己貼金。
面上卻笑得溫柔,我反扣住赫連震的手:「我會賜殿下一統漢州大地。」
東離這些年四處擴張,只差越國一個小國,就能統一漢州版圖——這纔是赫連震願意對越國出兵援助的原因。
前世我雖然死得早,但也能預料到,赫連震幫越國解決了內患後,必然趁機下手,吞了整個越國版圖。
聽我這麼說,赫連震眼中大放光芒:「如何做?」
「反叛軍都是我的信徒,殿下不必把自己與反叛軍放在敵對的位置上,我們,可以是同盟。」
「我還會助你收割越國民心。」
我從木匣裏抽出一冊私藏的賬本,上面記錄了這些年各地修建金身神女廟的錢財往來。
只要細看兩眼,便會發現,百姓捐贈的黃金,有一大半經由地方官和廟祝流入皇室貴胄的內宅。
「最聖潔的金身神女像,實則是越國皇室對百姓的敲髓吸血。」
我笑着道:
「這樣的真相一旦暴露,猜猜神女還有多少信徒?」

-21-
赫連震大笑而起。
翌日,神廟醜聞傳遍天下。
原本只是一家之言,直到有人公然砸了皇城郊外某一處神女廟,發現廟裏的金身神女像只有表面鍍金,內裏全是銅與泥沙。
那些信徒驚恐地發現,自己虔誠捐獻的黃金,並不是用來供奉神女,而是用來供奉那羣貪官污吏、皇室貴胄!
信仰崩塌,民間大亂。與此同時,反叛軍趁勢北上。
景德帝收拾不了這個爛攤子,要赫連震立刻出兵鎮壓。
赫連震卻執意要在大婚後才肯出兵,景德帝無奈之下,讓婚禮在皇宮儘快舉行。
我看着呈上來的嫁衣,上面繡滿金線鳳凰,這原是靈昭公主試了好幾次都愛不釋手的嫁衣,如今成了我的。
前世赫連震與公主大婚之夜,派兵坑殺反叛軍。
這一世,嫁給赫連震的是我。
赫連震的軍隊,也在大婚的這一夜,與反叛軍祕密達成了同盟。
在我與赫連震當着皇帝和公主的面行三拜大禮時,反叛軍捧着泥塑的靈女像,一路殺進皇城。
皇城守城軍看見反叛軍與東離國的浩蕩軍隊,又看見那座靈女像,竟不戰而降。
百姓藏在家裏,亮着燈火,無聲無息地觀望這場翻天覆地的宮變。
直到軍隊殺進皇宮,御林軍首領狼狽來報時,景德帝和公主才知大勢已去。
宴席上的達官顯貴喝了喜酒,醉得七歪八倒,很快成了刀下人質。
靈昭公主瞪大雙眼,看到我的靈女像被叛軍首領趙九州畢恭畢敬地捧着,她大怒而起:
「我纔是神女!你們信一個泥塑的假神,可笑至極!!」
可此刻再也沒有人站在公主身後,就連國師也看清了形勢,跌下階梯跪在我面前說:
「靈女娘娘!公主是假神女,是皇帝讓我把他的女兒奉爲天神之女!好遮掩皇室的無能昏庸!
「當年選丫鬟時,公主特意選了你,就是爲了壓制你的命格!你纔是真正的天選神女啊!就算被靈昭這種小人所害,你還是能成神!
「越國早就爛透了,從根上就爛了!只有靈女娘娘能救越國、救世人!!」
我當然不是什麼天選神女,只是國師這張嘴向來巧舌如簧,把假的也能說得跟真的一樣。
當年他不就是這樣捧出了靈昭這個假神女嗎?
靈昭公主最後一層臉面也被國師當衆撕下,她惱怒至極,竟抽出長劍,一劍刺穿了國師的喉嚨。
國師背對着神女,面向我,原以爲能求得生機,卻不知,殺他的就是他捧了十幾年的假神女!
公主還想舉劍砍向我,被赫連震一腳踹翻在地。
國師還維持着僵硬的跪姿,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伸出手,十分慈悲地替他闔上了雙眸。
這時景德帝在驚恐與不安中,嗆咳出一大攤血,他的身體本就靠着丹藥維持,那些丹藥藥性猛烈,與其說是藥不如說是毒。
他一邊嘔血,一邊跪行到我腳邊,竟真的相信我是天降的真神女:
「靈女娘娘,賜朕長生!朕給你塑金身,造金廟,給你至高的封號,讓你享萬民香火!」
我反問:「皇上,你的公主纔是神女啊。」
「不,不,她是假的!她的一切都是朕僞造的!
「但你不同,你是真能救世的神女!救朕,朕給你榮華富貴!朕可以讓你當公主!朕也可以讓你擁有金身神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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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德帝說出了我最想聽的話,他的價值也就到這兒了。
我帶他上了國師的觀星樓,告訴他我將在這裏賜他長生。
他修仙多年,虔誠地等着靈女的救贖,卻不知他身後的靈女,正握着一把寒光四射的長劍。
明月之下,信徒與叛軍們看到,周身月輝的靈女一劍砍了昏君的頭!
鮮血四濺而起,在皎潔之上平添妖冶。
反叛軍和東離軍隊、趙九州與赫連震都慷慨激昂地爲我吶喊。
反叛軍爲他們誅殺昏君而高興,赫連震爲他即將吞併越國版圖而興奮。
無人在意靈昭公主的崩潰與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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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了公主一條命,把她放在身邊做我的丫鬟。
與赫連震的洞房之夜,作爲丫鬟的靈昭沒能捧住我的泥塑靈女像。
她是故意的。
她一腳碾碎我的靈女像,大笑着看着空了的酒杯:
「酒裏有毒,你們都給我去死!!」
公主畢竟出生就是公主,在這個越國皇宮裏,總能找到那麼一個願意爲她往酒裏下毒的奴才。
「楚泱,你這個假神女,別人看不穿你的伎倆,我難道還看不穿嗎?!
「你要是真那麼神通廣大,想必鶴頂紅也毒不穿你的肺腑吧!!」
她癲狂地大笑,我也笑,因爲我根本沒有喝那杯酒,有毒的那杯被赫連震喝了。
赫連震忽然捂着腹部,似乎絞痛難忍,我連忙扶住他,喂他喝下了淨瓶裏的符水。
劇痛果然緩解,赫連震看神明一般看我。
但忽然他眼神恍惚,瞳孔無法聚焦。
「我爲什麼看不見了,我爲什麼看不見了!?」
他慌亂地來抓我的手,我緊緊抱住他安慰:
「殿下,靈昭對你下了毒咒,我只能救你性命,卻救不了你的眼睛。」
赫連震大怒,他對着靈昭聲音的方向下令:
「來人,來人!挖了她的眼睛,給孤挖了她的眼睛!!」
侍衛很快衝了進來,拿着刀逼近靈昭。
靈昭終於慌了神色:「不可能,我明明都下了毒!!你怎麼可能沒事!」
「我是靈女真身,怎會中凡間的毒?」
我湊近她,用只有她才能聽見的聲音說:「當然是因爲我沒喝那杯毒酒啊!喝了我也完了,我就不喝,我氣死你。」
「楚泱!你這個騙子!賤婢!妖女!!」
靈昭被我激怒,她面容扭曲,越罵越惡毒。
我始終笑着看她瘋,輕飄飄來了一句:
「如何呢?公主又能把我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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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行刑,挖掉了靈昭的左眼。
劇痛之下,靈昭公主終於求饒:「楚泱,你放過我!你不是神女嗎?神女愛世人!」
「公主如此歹毒,歹毒之人不配得到神的拯救,這可是公主你自己在河城時說的話呢!」
「不,我是蒼生,蒼生平等,你不能這樣對我!」
「公主從前把蒼生視爲螻蟻,分三六九等,如今你自己成了蒼生,便開始叫着蒼生平等了?」
我挑起靈昭的下巴,在她僅存的那隻眼睛裏看見了無盡的恐懼。
我笑了笑:
「這是僞神的歪理,我是真神,我會平等地救贖每一個蒼生,包括公主你。」
靈昭以爲我真的會放過她。
直到她被押送到了一座神女廟前。
神女廟裏,全是昔日她的信徒。
「靈昭公主最喜歡金身像,各位信徒,最後一次供奉你們的神明吧!」
信徒們正在攪拌一種發黃的泥漿,這種泥漿遠看像黃金,實則是從西域傳進來的黃金土。
這種土一旦凝固,密封性極好,還能呈現出黃金一般的光澤。
信徒們把黃金土往靈昭身上塗抹時,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將遭遇什麼。
「你們想要活埋我?你們想把我活着獻祭嗎!!」
無論她如何吶喊、質問,信徒們只有一句:
「公主喜歡黃金,就用黃金土給你塑最後一次像。」
那一晚,整個神廟都能聽到靈昭的慘叫與吶喊。
天明時,信徒把一個跪姿的公主像抬到我面前,就算工匠手藝再巧,也能看見公主像面目上那凝固的猙獰與恐懼。
我讓人把這座公主像朝東邊擺放,朝向黎明蒼生。
靈昭真正對不起的,只有她口口聲聲不配被救贖的蒼生。
那麼,就在這裏永世謝罪。

-25-
赫連震的命撿了回來,雙眼卻被毒瞎。
靈昭下的劇毒把他的天生心疾也勾了出來。
東離的老國君死於心疾,赫連震作爲他的兒子同樣有病根。老國君不到四十便駕崩,赫連震爲了避免短命,四處求醫無用後,纔對越國傳得有模有樣的金身神女起了興趣。
他堅信只有神明能救他,讓他長命百歲。
所以,在他認定我纔是真正的神女後,他不顧父皇國喪也要將我娶到手。
大婚這一日,神女的確給他帶來了越國江山,但同時,他也中了假神女的算計。
瞎了雙目的新帝,日日心口絞痛,痛苦不堪。
直到他走到我的靈女像面前。
靈女像散發出獨特的幽香,讓他忘卻痛苦,得以心神安寧。
赫連震抱着我說:「我就知道,靈女會賜予我長生。」
我撫摸他的頭頂:「我會庇佑夫君,雙目清明,長命百歲。」
他虔誠地做起靈女的信徒,不上早朝,也不見外臣。
這樣閉關修行,既爲了祈求長生,也爲了隱瞞他雙目失明、心疾復發的真相——他初登帝位,又有弒兄的前科,一旦被人發現他身體出現殘缺,皇位不穩。
於是赫連震虔誠地跪在我的靈女像前,除了重大朝政,基本兩耳不聞窗外事,見也只見我和幾個心腹。
朝臣只知道,他們的新帝日夜供奉靈女像。
東離國子民因此斷定我確有幾分神通。
所以,當我以皇后之位逐漸攝政時,朝野上下雖有微詞,但也沒有太大的反對意見。
在我攝政的第二年,已經是三品大將的趙九州,上奏請封爲異姓王,我駁回了Ṫų₁他的奏請。
沒過幾日,赫連震忽然要見我。
我走進他供奉靈女像的琉璃殿,他問我:「兩年了,爲何朕的眼睛還不見好?」
「此事急不得,天命自有安排。」
「天命?」赫連震睜着那雙無神的雙眼,卻露出幾分陰戾:「這幾天有人跟朕告密,說皇后的靈女身份都是假的。」
「皇后從前是假神女的貼身奴婢,負責記錄神女的日常起居,自然也對越國皇室如何造神爛熟於心。」
「有人告訴朕,你不過是個弄虛作假的高手,根本不是天定的神女!」
「所以朕供奉靈女像這麼久,都不見絲毫起效!」
「怎麼會沒有效果呢?」我無辜地反問:「陛下離了我的靈女像就會眼睛灼熱,心口劇痛,只有在我的靈女像前,你才能得到安寧啊!這就是我的神力庇佑。」
「那是因爲靈女像裏下了大劑量的麻蘭香!!」
赫連震忽然怒吼起來:「你不過是通過氣味麻痹朕的痛覺!今日若不是有人告知,朕都不知道,朕的頭髮已經花白!!」
我無辜的臉上,漸漸浮出一絲冷笑:
「誰這麼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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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震說得沒錯,靈女像裏確實藏了一味麻蘭香,這種草藥能麻痹人的痛覺,加大劑量,還會使人處於亢奮狀態。
像周懷生這樣的神醫,他能用麻蘭香調配出使人強行迴光返照的猛藥——也就是求生丸。
越國亡國後,周懷生成了我的幕僚。
他當日如何用醫術幫靈昭公主營造神蹟,如今爲了生存,便也如何幫我。
赫連震的雙眼早被靈昭毒廢了,心疾也是天生的,神醫都沒辦法,我能有什麼辦法?
不過是麻痹他的痛覺,讓他跪在我的靈女像前,抱着虛妄的幻想等死罷了。
原本他可以在這個善意的謊言裏安詳離去,偏偏有人要砸了我的局面——我知道是誰。
赫連震大怒:「來人!來人!!朕要廢后!朕要砸了所有靈女廟、靈女像!!來人!!」
可惜他喊破ťůₓ嗓子,都沒有一個人回應他。
「陛下以爲,本宮攝政的這兩年,是喫白飯的嗎?」
我走上前,掐住赫連震驚恐的臉:
「你也說了,我從小就目睹越國皇室如何造神,如何愚弄百姓,戲耍朝臣,看着看着,我也學會了。
「真以爲本宮沒有半點手段嗎?
「當日本宮助你吞下越國版圖,並不是爲了你的宏圖大業,而是本宮自己的野心!
「全天下都信仰我這個靈女,奉我爲尊,那我爲何——還要跟別的男人共享江山!
「東離和越國,如今都認本宮爲君。
「赫連震,你的江山,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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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震瘋狂地怒吼,但很快,他就感覺到喉嚨刺痛堵塞,緊接着,他一個字音都發不出來了。
周懷生走到殿內,朝我恭敬行禮:「娘娘,陛下已經啞了。」
早在三日前,我就察覺到異常,提前讓周懷生在赫連震的飲食中下了啞藥。
如此,赫連震又瞎又啞。
他悲憤地張大嘴巴,只能發出含糊不清的字音,等他親耳聽聞周懷生與我的大聲密謀後,他臉上的憤怒轉爲驚恐。
我掐着他的下巴:「又瞎又啞,廢人一個。」
第二日,我傳召衆臣在琉璃殿外守候。
衆臣只見,琉璃殿內巨大的靈女像前,他們那個曾經驍勇善戰的國君,正虔誠無比地跪在靈女像前,而靈女的凡間化身楚皇后,正輕撫帝王的頭頂。
忽然帝王身體一僵,跪姿筆直了一瞬便彎了下去。
朝臣大驚,卻聽皇后道:「皇上已得靈女點化,羽化登仙而去。」
殿內外被持劍的侍衛包圍得水泄不通。
武將之首的趙九州高聲大呼:「送陛下成仙!!」
文臣之首的薛安也隨之反應過來,跪地高呼:「送陛下登臨仙境!!」
所有朝臣跪地山呼,他們並不知道,背對着他們而跪的帝王,其實還有一口氣在。
他驚恐地瞪大雙眼,在死前恢復了一瞬間的視覺,見到了巨大的靈女像,以及靈女像前微笑的我。
靈女對着他,溫柔地笑道:
「陛下,金針穿顱是神賜你的死刑,可還享受嗎?」
我一邊笑着哄他,一邊把那根早已扎入他頭頂的金針,又往下按了按。
赫連震口鼻流血,死得痛苦,卻又無聲無息。
正如前世,我在大婚之夜被公主一劍穿胸時,赫連震嫌我的慘叫擾了大婚的喜氣,於是命人取出一根細長的金針,在我還有一口氣掙扎時,刺入我的頭頂。
他看着口鼻溢血的我說:「無聲無息地死,是朕對你的恩賜。」
於是今日此時,我也捧着赫連震的臉說:
「無聲無息的死,是靈女對你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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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震沒有皇子,他死後,我以皇后兼靈女的身份成了東離國的掌權人。
我重權在握,我的父母得以頤享天年,本以爲,再沒有人能威脅我什麼。
可在我正式臨朝攝政的這日,趙九州卻將我堵在琉璃殿。
他指着我的靈女像,譏諷道:「楚皇后,你真把自己當成神女了?當年在河城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想做什麼?」
「你一個女人如何坐得穩江山?現在東離上下的子民都信仰靈女,只要你開口,說我趙九州是天命帝王,讓我名正言順地坐上龍椅,我便不會爲難你。
「我甚至不介意娶你爲妻,讓你再做一次皇后。」
越國皇室滅亡後,趙九州作爲我的助力和心腹,一路升至三品武將。
他當年在河城起義時,口口聲聲爲了蒼生黎明,宣稱:
「我若像公主那樣享民間供養,必會爲蒼生謀福祉!
「我若像皇帝那樣權勢在握,必使天下大同!」
可他功成名就後,不僅強搶民女爲妾,更在清算越國皇室時,私佔越國平民土地。
欺男霸女,貪污受賄,樁樁件件的證據都壓在我手上。
赫連震一死,趙九州自以爲握着我的把柄能讓我把皇位指給他。
他野心畢露,如野獸瞄準勢在必得的獵物一般盯着我。
「你若不答應,我就會像當年揭穿靈昭那樣揭穿你!」
我勾脣一笑:「趙九州,你大可去揭發我,看看誰會信。」
我一掌推開趙九州,上朝議政。
攝政後的第一道鳳旨,便是剝去趙九州的兵權與官職,並查抄趙府。
狗急跳牆的趙九州派他的心腹四處宣揚,揭穿當年我的各種伎倆。
「什麼靈女神女, 全都是假的!你們都被她騙了!」
「你們的國君是被那個女人殺了!什麼羽化登仙!那分明是弒君篡位!」
「快去砸了她的靈女廟!!楚泱不過是第二個誆騙衆生的靈昭公主!!」
他想砸了靈女廟,靈女像卻被百姓們牢牢護住。
「你說靈女誆騙我們?這麼多年,哪怕她當上皇后, 神像依舊只用泥塑,從不取百姓一分一毫!」
「靈女攝政多年,東離政通人和,風調雨順!我們是真正的受益者, 爲何信你一家之言?」
「先帝走時都跪在靈女像前,何其虔誠!」
「先帝心疾在身, 是靈女救贖了他,你在這胡說八道什麼!」
衆人指着從趙府被救出來的美人和搜刮出來的金銀, 冷笑鄙夷:「趙九州, 你纔是在謀取私利吧?靈女娘娘懲治你,那是替天行道!」
趙九州本以爲真相揭露的這一刻, 百姓會義憤填膺, 會像推倒越國皇室一樣踐踏我這個假神女。
他算錯了。
在他想暴力打砸靈女廟時, 無需任何上位者的命令, 百姓自發衝上來, 做護我的盾, 做保我的槍。
信徒們把趙九州踐踏在地,唾棄他,鄙夷他,逼着他對着靈女像磕頭謝罪, 求得寬恕。
趙九州知道靈女的伎倆,他死活不肯再朝我磕頭, 嘴上不斷說出當年河城的諸多真相。
信徒們聽了,只反問了他一句:「糧食是楚皇后給的, 禾苗是楚皇后帶人們播種的,孩子也是楚皇后救的。」
「楚皇后是人還是神,重要嗎?」
趙九州怒斥他們頑固愚蠢, 於是就在靈女像前,信徒拔了這位大將軍的舌頭, 挖了他的眼睛, 逼他跪在靈女像前, 好好懺悔。
趙九州推翻暴政, 只爲成爲下一任剝削者。
靈昭僞裝神女,只爲享天下養高人一等。
景德帝爲粉飾太平,赫連震爲自己的長生。
他們都犯了一個最致命的錯誤,便是認定蒼生是一羣愚民。
可蒼生並不愚蠢,他們比誰都清楚誰纔是真正的救世主。
我這個靈女,即便沒有神權加身, 只憑我拯救河城、推翻越國暴政、讓兩國子民安居樂業這三樣政績, 也足以使我在百姓心中被封爲真正的神女。
所以, 造神的真相, 真的重要嗎?
我成了東離的主人。
有人奉我爲賢后,有人奉我爲女帝,更多人將我視爲真正的神女。
民間依舊是泥塑的靈女像,生活富足後, 也有百姓自發建造金身像。
你看,心懷蒼生者,蒼生自會將你高高捧起。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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