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李渡出生入死,助他黃袍加身,所有人都以爲我想當皇后。
李渡也是。
他立我爲後,封了最愛的女人當貴妃。
我覺得沒意思透了。
辭去鳳印,請旨出征,李渡很沒所謂地笑了一下,「行啊。」
此後,我們再未見過。
直到他聽到我要同平遠侯定親的消息。
連下十三道密旨。
第一道長篇大論,平遠侯同我不堪相配。
第十三道,只有潦草兩字——
等我。
-1-
和李渡聯姻時,我是不知道他有心上人的。
那時末帝還在位。
但天下大亂,羣雄逐鹿,各憑本事。
我爹是個沒本事的,北邊要抵抗匈奴,南邊還有劍南道虎視眈眈,他左支右絀,很是辛苦,後來我幾個兄長接連戰死。
他大病一場,便打起了同人聯姻的主意。
起先,我們是想和劍南道的裴大人守望相助的,他有好幾個兒子都長成了,隨便嫁哪個都成。
可這個老匹夫,見了我後,色心大起。
要將我納入後院。
被我爹打了出去。
關內道更是不行了,周大人只有一個親兒子,還是個不成器的,收養的幾個義子卻一個比一個有出息,往後定然要大亂。
於是,我們便挑中了李渡。
那年,他才十七歲,殺了好幾個兄弟上位後,不僅將河東道治理得鐵板一塊,還吞了關內好幾塊地。
我爹說英雄出少年,李渡定非池中之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於是,我們給李渡去了信。
大意就是聽聞李渡你很有出息,我們隴西徐家正好有一位待字閨中的女郎,若結兩姓之好,兩家並一家,關內道便是你的囊中之物,往後揮兵南下,共謀天下。
這封信,發出以後我是有幾分忐忑的。
我都沒見過李渡。
聽說他這個人很是心高氣傲,不然也不會十七歲了,也沒在河東定個親,若是他瞧不上我,往後等他佔了關內,兵臨城下,我們隴西兒郎和百姓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好在十日後,我們收到了李渡回信。
信上龍飛鳳舞——
「可。」
-2-
和李渡聯姻的七年裏,我們先一道打關內。
再一統北方。
最後揮兵南下,直搗黃龍。
攻破洛陽後,李渡沒像以往約束兒郎、安撫百姓,他一人一騎一劍直奔皇宮,殺穿末帝皇室。
不留活口。
當時我想攔下李渡,畢竟這麼做有傷天和,寫在史書裏比較難看,真想殺人到時候圈禁了,過幾年投個毒,人也都死了。
可李渡那些河東兄弟,異口同聲阻止我。
「阿青,別去。」
「這是阿渡他自己的事,讓他自己處理。」
這幾年,我領着隴西兒郎隨李渡出生入死,與他們河東人也相互信任,是可以將後背交給對方的那種程度。
所以,我雖不解,但還是聽了他們的。
直到我後李渡一步進宮。
看到漫天血色、滿地屍體裏,李渡扔了從不離手的長劍,單膝跪在長長宮道上,懷裏緊緊擁着緋衣女郎。
李渡的指尖那樣用力。
恨不能將她揉入骨血,恨不能、恨不能……
我不知道怎麼說。
我只知道那種感覺,好像整個洛陽空城一片,他二人之間再容不下旁人了。
「她是誰?」我問。
「玉嬌。」
-3-
後來我才知道,玉嬌姓謝,也是河東人。
是李渡的表姐。
她和李渡,還有他的兄弟們一起長大,少年人情竇初開,本能結成上好姻緣,可末帝聽聞玉嬌姝色,一道聖旨令玉嬌進宮。
李渡本想帶她私奔。
但玉嬌不肯見他,只讓人給他帶了一方她親手繡的絲帕,還有一句話——
「盼郎君志存高遠、位高權重,妾先行一步。」
「洛陽候君。」
我聽完以後,心中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怪不得從前聽說李渡心高氣傲,十七歲都不曾定親;怪不得他總是隨身帶一條帕子,卻只看不用;怪不得他那些兄弟看我的目光總是很奇怪,明明我纔是和李渡有婚約的人,他們都不曾打趣過半句。
原來都是因爲玉嬌啊。
他們見過李渡對玉嬌傾盡所有的模樣,所以看我時便格外惋惜。
更讓人扼腕的是——
李渡打下天下,殺了末帝,終於能和玉嬌相守,卻不能讓她當皇后。他始終記得和我爹的約定,論功行賞時,給這個封侯,那個封王,卻只給玉嬌封了貴妃。
立我爲後。
大婚當晚,李渡站在我面前,向我坦言,暫時不會碰我。
「玉嬌這些年過得很難,末帝年邁,後宮爭鬥不休,她出自河東,又因我起事而屢遭排擠,很喫了些苦頭,所以我的長子只能出自她腹中。」
「阿青,答應你父親的事我已做到。」
「望你善待玉嬌。」
明明是合巹酒,李渡卻喝出了結拜的氣勢。
我望着李渡。
「陛下,你這樣待我並不合適,我是一個女人,也會妒、會痛,你處事有偏頗,又怎麼要求我做聖人?」
明明這件事,有更妥帖的法子。
當年和李渡聯姻,是我爹和我爲了最大程度保全隴西,擇一明主,並非我徐青多麼愛慕他李渡,非他不嫁。
若他告訴我早有心上人,拿封侯拜相跟我換,讓玉嬌當皇后。
則兩全其美。
可如今他幾道聖旨,打得人措手不及。
又在大婚之時說這種話,擺明了要我忍氣吞聲,往後玉嬌有半點差錯,便要賴在我不能容人上,前朝後宮本是一體,我若出事,前朝隴西人難免不會被波及。
可李渡只是微微一笑。
「阿青,你能領着百騎夜奔千里偷襲裴詢,這事對你來說,便不在話下。」
「更何況……」
李渡還想和我說什麼來着,但沒有說完。
殿外內侍急急稟報,說貴妃娘娘心疾犯了,哭着想見陛下一面。
求陛下憐惜。
李渡只好放下酒盞,又輕輕握了下我的手:
「我信你。」
-4-
李渡不肯鬆口,又將我的名字上了宗譜。
發了鳳印。
我當皇后這個事兒就這樣定下來了。
起初,我是覺得這樣的日子挺不錯的,李渡爹孃都死了,我沒有翁姑要伺候,整個後宮也只有我和玉嬌兩個人,玉嬌有李渡自己照拂,我就管好自己一畝三分地。
可日子過着過着就不對勁了。
玉嬌身弱,每逢初一、十五的夜裏必犯心疾,內侍瞅着時間來求李渡憐惜。
李渡便笑笑。
「阿青,玉嬌少時喫了那麼多苦,夜裏總魘着,她離不得我。」
「珊瑚樹。」
李渡不解其意,我只好說得更明白些:「如今你偏寵貴妃,連前朝那些老頭子都知道了,他們說都是我這個皇后當得不稱職,不能規勸陛下,才導致這種情況發生。」
「我看前幾日獻來的珊瑚樹很好看,你拿來補償我。」
李渡輕輕地笑了一聲,昏暗燈燭下。
面冠如玉。
「好。」
次日,李渡就着人搬來了那個珊瑚樹,我爲了應付前朝老頭子們,也做了一雙白襪子給李渡。
可這事,竟然惹怒了玉嬌。
她對着李渡大哭一場,幾乎將心、肝、脾、肺哭了出來。
「郎君待我這樣好,可玉嬌總是害怕,害怕哪日被郎君厭棄,連看到這襪子都覺得心悸,這樣的玉嬌還有什麼顏面伴隨郎君左右呢?」
李渡心都被她哭碎了,他將襪子剪碎,往後身上就只出現玉嬌的女紅了。
這樣的小心思,連我都看得出來。
更別說李渡了。
可他偏偏樂此不疲,每每玉嬌作起來,他便屁顛屁顛地去哄着,而後再讓人私下給我送些珍寶。
我便回過味兒來了。
他們倆這是拿我做筏子,玩什麼小情趣呢。
可李渡願意寵着,而我又拿人手軟,只好背地裏罵兩句,明面上倒不曾做過什麼,這竟然給了玉嬌我好欺負的錯覺。
她來請安時,喝了我宮裏一杯茶。
回去後腹疼難忍。
血流不止。
太醫查來查去,竟然查到了我頭上,說我給玉嬌下了落胎藥,才導致了這一切。這是李渡頭一個孩子,他震怒不已,竟問也不問,就判了我禁足。
當晚,我跪在院中,給我爹燒了三炷香。
「女兒不孝,辜負了爹一番苦心,爹若是生氣,等我下去了再罵我好了。」
爾後,讓人幫我傳了句話。
「讓李渡來見我,我有話和他說。」
-5-
李渡來得很晚,是等玉嬌睡下以後纔來的。
他來時,我在翻前朝宮規。
新朝初立,許多舊制都是遵循前朝的,我正好翻了一半,虛心向他求教。
「陛下,你知道污衊皇后是什麼罪名嗎?」
幾乎立刻。
李渡目光一凜,繼而便錯開眼,給我斟了一杯熱茶。他試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將這種國家子嗣的大事變成兒女情長的小事。
「是因爲玉嬌?」
「阿青,她和你不一樣。」
我不躲不避地看向李渡,故意裝傻地問他:
「陛下說的什麼啊?」
「我們不都是皇帝的女人,兩個眼睛一張嘴,有什麼不一樣?真論不一樣,我是皇后,她是貴妃,我品級比她高。」
「貴妃污衊皇后,矇蔽天子,罪該萬死!」
李渡生氣了。
當他聽到罪該萬死幾個字時,目光格外凌厲,連語氣都冷硬起來。
「徐青,慎言!」
我是故意激怒他的,所以也見好就收,沒有更進一步激化矛盾,反而放軟了聲音。
「阿渡,這事兒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
李渡指尖叩擊在石案上,他抿了抿脣。
「阿青,玉嬌從前用了太多避子湯,如今她這身子很難留下孩子。她心思細膩、敏感多思,罰你禁足不過讓她好受些。對外只說你病了,不會影響前朝。」
「如今,她除了我什麼都沒有了,若讓她知道因她自己失了孩子Ṫũ̂₅,她會瘋掉。」
「你多體諒。」
若是尋常男子說這樣的話,我定然要扇他幾巴掌,讓他好好看看自己是誰。
可說這話的是當朝天子。
是李渡。
我只是平靜地看着他,同他搖搖頭,將鳳印推到Ṭŭ̀ₚ他面前。
「不可以。」
「李渡,你是皇帝,所以你的後宮之事不是家事,是國事。不是什麼小妾暗害主母,各打兩個板子能了了的,所以我不可以體諒她,不可以原諒她。」
「你也知道玉嬌,她是內宅女子,做事並不周全,我手上正好有她的把柄。」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李渡冷冷地看着我,我也任由他看。
他冷笑一聲。
「徐青,不必拿玉嬌要挾我,你要什麼?」
「第一,我要和離。」
「第二,請封我爲鎮西將軍,駐守隴西。」
此夜有星,無月。
一盞燭臺落在我和李渡之間,將我和他分割成涇渭分明的兩邊。
半晌,李渡很無所謂地笑了一下。
「行啊。」
「你若能說服前朝閣老們,我絕不阻撓。」
-6-
縱觀史冊,上一個達成舌戰羣儒成就的——
是諸葛孔明。
我想了一夜,直到寅時才迷迷糊糊睡去,不到卯時便起了。
李渡也沒睡好。
我提着長刀邁上金鑾殿時,看到他眼下一片青黑,可即便如此,他也按照我們前一晚的約定,在衆臣面前說出了我的要求。
辭去鳳印。
請封將軍。
滿朝譁然中,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是跟着我打天下的隴西人王二狗。
「天底下哪有同皇帝和離的皇后,娘娘還是早些回宮,別在這兒胡鬧。」
我剮了他一眼。
「天底下哪有屠戶做將軍的?你事事都循舊例,就給我滾回隴西殺豬。此前沒有舊例,便從我這開始!」
王二狗張了張嘴,不敢說話,退了回去。
第二個反對的,是前朝文官。
他站出來,唾沫星子噴得滿地都是,「來人!把皇后娘娘給拉出去!如今世風日下,竟然還有女子帶刀上金鑾殿的!」
「誰敢?!」我橫刀護在身前。
「這刀乃是昔年陛下親賜,他賜刀時允諾若有人欺我、辱我,便用此刀砍他。如今天子還未說話,輪得到你開口?」
老大人氣得渾身發抖,他跪地痛哭。
「皇后無德,合該進廟裏修身。你以女子之身請封將軍,是牝雞司晨!是禍亂朝綱!是亡國之兆!」
「臣願以死謝罪!」
他站起身,便要以頭撞柱,前朝文官們紛紛哭着跟隨老大人。
我走到他面前。
持刀一劈。
「放你爹的狗屁!」
「我隨陛下出生入死、征戰沙場打天下時,你在哪?!你在洛陽錦衣玉食、歌舞昇平,那時候你怎麼不說我牝雞司晨!我領着姑娘們十個日夜不眠不休給兒郎們趕冬衣時,你在幹什麼?!你怎麼不說我禍亂朝綱?!我揮兵南下,攻城十日,不傷百姓時,你又在跳什麼?你怎麼不說這是亡國之兆!」
「這個江山,我打下不世功勳!和那些封王封侯的比,半點不少!這個皇后,我不想當了,當個將軍有何不可!」
金鑾殿中寂靜無比,所有人都看向我。
李渡也是。
他眼睛亮極了,看着我時脣角微微含笑。
於是,我轉過身,用刀狠狠地劈向地磚,劈出一道裂痕。
「誰有不服?」
「來戰!」
-7-
我走出ṭú⁶金鑾殿時,後背一身冷汗。
昨Ţú⁻夜,李渡看似答應了我的要求,實則在給我挖坑,得取得前朝同意,他才下旨。我自問並不是多有才華的人。
這些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我。
所以,從持刀踏上金鑾殿時,我就沒準備給他們一起開口的機會。如今,新朝初立,朝中大臣大致分了三派。
一派,以我隴西人爲首。
他們最爲看重的,是我和離一事,若後宮皇后是隴西人,生下中宮嫡子,他們行事能便利許多。但,他們不會阻止我討要官位。
一派,以前朝文官爲主。
他們看重的有兩件事,一是在朝堂上的話語權,李渡剛登基時說什麼這些人都不聽,殺了好些犟種,政令才通暢。二則是倫理綱常。可往後他們也會往李渡後宮塞人,會渴望皇后和他們利益聯結。所以他們不會阻止我辭了鳳印,但會在兩件事上攻訐我:我是個女人,我想當將軍。
最後一派,是李渡以外的河東人。
他們是唯一不會出聲阻撓我的,他們河東在後宮有人,可玉嬌只是貴妃,我請辭鳳印,以李渡對玉嬌的看重,她便是下任皇后。而文官們比較看重的朝堂話語權,他們也是無所謂的,無非多一個將軍,我既然上位了,那必然有一個隴西將領落後一步。
想明白這些,也很有風險。
可我最差的結果,也無非是被當成瘋女人關在冷宮一輩子。
好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權衡。
而現在。
我捏着袖袋中的明黃詔書,走在金鑾殿外長長的臺階上。
不知道身居皇位的李渡,目光幽深地看向殿外的渺小身影。
不知道前朝有人嘆息:「開國帝后竟然鬧到如此地步。」
不知道貴妃宮裏,玉嬌緊緊攥着貼身婢女的手,擔憂着說:「我的身子你也知道,本以爲能用這個孩子拉下她,沒想到她竟然不當皇后,去當什麼將軍了。雖然郎君的心一直在我身上,可她陪在郎君身邊七年,我總是有些擔憂。」
而她的婢女安撫道:「娘娘放寬心,無聲無息殺一個皇后很難,可死一個邊關將軍卻是易事。」
……
這些,我通通不知道。
日光全然灑在我身上,渾身暖洋洋的。
我只知道,往後再沒有什麼徐皇后了。
只有鎮西將軍。
徐青。
-8-
我生於隴西、長於隴西,如今又回到隴西。
可我離開了太久。
當年的青蔥少女已經嫁爲人婦,當年嗷嗷待哺的小童,如今滿街跑得正歡;當年愛慕追逐過我的少年們,要麼留在隴西當了爹,要麼死在了沙場,只有很幸運又很有實力的,才封侯拜相。
平遠侯蕭鎮就是最幸運的。
他小我兩歲,跟着我一道長大,從小冒着鼻涕泡喊我姐姐,上了幾回沙場之後就反了天了,開始叫我青青。
聽說我請封鎮西將軍,駐守隴西后。
他偷摸着。
從劍南道趕來看我,而他見我的第一句話是——
「青青,瘦了。」
蕭鎮趕來隴西時,我正在練兵,之前打天下時,我們隴西最精銳的兵馬都抽出去了,但李渡爲了將兵權和將權分開,現在放在隴西的兵來自各方,並不是我熟識的那些人。
我正愁沒人用呢。
見他來了,連忙把他當靶子,讓那些刺頭出列,狠狠地教訓了他們一頓。
是以,等蕭鎮空下來和我說話時。
已經月上中天。
我請他去府上喫飯,都是些他從前愛喫的菜,可蕭鎮卻只喝酒,沒動幾筷子。
「青青,怎麼不當皇后了呢?」
「他對你不好。」
我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也不是,宮裏錦衣玉食,什麼奇珍異寶都有。那些宮女太監們也可會說話,哄得人骨頭都酥了。」
「只是,我不適Ṱũ⁻合那裏。」
「我纔去宮裏的時候,經常做夢,夢到鑼鼓喧天,夢到我手持長槍策馬飛馳,可醒來後宮裏安安靜靜,我手中空空如也,心裏也是,空空的。」
蕭鎮原先是木着臉聽我說話的,聽着聽着臉上就生動許多了。
他躍躍欲試。
「你現在已經不是皇后了,那我可以嗎?」
「我入贅!」
-9-
我狠狠地敲了蕭鎮一筷子。
「想什麼呢!」
「沒有詔書,你就從劍南道跑來我這,被人發現了,就等着被參吧!」
蕭鎮還想再說什麼,被我用眼神震懾住了。
一日爲姐,終身爲姐。
沒辦法。
「蕭鎮,我不可能放棄權力、兵馬,去嫁給一個男人洗手作羹湯。也不需要你放棄軍功、爵位,來給我入贅。是,我是需要你,我們一起長大,爹死後,你就是我最親的人了,我把你當弟弟看,我需要你幫我,不是在屋裏幫我,是在朝堂上幫我!」
「你要幫我守住劍南道,讓我隴西不受覬覦之苦!你要和我守望相助,共同抵抗匈奴!你要助我往上爬,在朝堂小人攻訐我時,做支撐我的浮木!」
「這纔是我需要你做的,你明白嗎?」
蕭鎮久久地看着我,而後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青姐,你害怕的所有事都不會發生,我會一直陪着你。」
「你信我。」
蕭鎮留下這兩句話,連夜趕回了劍南道。
所有人的日子都走向正軌。
每日,我只做三件事——
喫飯、睡覺、練兵。
我回隴西的時候,還是春天,日子這麼一晃眼,就進十一月了。
此時,天寒地凍。
該送來隴西的軍餉和軍需卻沒有影子。
隴西駐軍不足兩萬,甚至有些人因爲不適應這兒的氣候,生病了,能上戰場的人更少,因爲軍餉拖延,糧倉裏的軍糧也不多了。
我正憂心忡忡時。
匈奴也動了。
-10-
冬天,正是匈奴人打家劫舍的好時節。
發現他們蹤跡後。
我第一時間便給洛陽去了信,要錢、要糧、要援,要快!
直到匈奴兵臨城下,洛陽那邊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我相信李渡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他親手打下的江山,他比任何人都在意治下的領土多少。
那便是朝中有人故意攔下了我的消息。
他們看不慣我是個女人。
還是一個掌兵坐在高位的女人,自古以來權力和話語權就是被男人爭奪的,而女人只配成爲男人的戰利品,我們隴西地勢特殊,是抵禦匈奴的第一道防線。
死一個隴西將軍,實在是件很尋常的事。
想明白這些,我也就不抱幻想了。
匈奴攻城前一日,我召集了所有隴西軍中,校尉以上的將領,昏暗的內室裏,我看着他們每一個人的臉,或青澀或老Ťŭ̀⁹成,他們大多來自旁處,明日起便可能要埋骨隴西。
連和我對視的目光都開始躲閃。
「匈奴率大軍前來,就是爲了搶人搶糧,氣焰已經十分囂張,如果堅守不出,只會長他們的氣焰。我徐家鎮守隴西上百年,擊退匈奴無數次!大周新立,天子是受天眷之人,我們隴西又豈懼小小匈奴挑釁!」
「明日,大軍全部出城,列陣迎敵!」
「城內,但凡查到有盔甲軍士不出城作戰之人,格殺勿論!臨陣,將不顧軍先退者,立斬!臨陣,軍不顧將先退者,後隊斬前隊!敢違軍令者,格殺勿論!」
戰,即死戰。
閉城不出,不會等來援軍,只會消耗我們的糧食,消耗我的軍心,只會讓狡猾的匈奴人抓到空子,擊潰我這散兵遊勇!
我站在所有人面前,下了最後一條軍令。
「大軍開戰之日,衆將率軍出城之後,立即關閉城門,有敢擅自放入城者立斬!」
這一戰,只能向前。
絕無退路。
-11-
永嘉二年,和匈奴這一戰打得昏天黑地。
他們缺衣少食。
來都來了,必然是要帶些什麼走才甘心,而我們背水一戰,城門緊閉,背後守着的是老人,是婦孺,是隴西的未來。
我策馬持槍,殺人殺得槍都捲了刃。
肩頭中了箭。
胸口被長刀劃開。
親兵哭了。
耳邊盡是嘶啞的咆哮聲,刀劍碰撞發出刺耳的嗡鳴,沒有人退,都在死戰,但我們的人被越殺越少。我怕嗎?已經不怕了,從我上戰場那天開始,我就知道戰死沙場是一個將軍的宿命,能爲守護隴西而死,是我的幸運。
我舉起長槍,策馬衝進敵營。
「兒郎們!跟我殺!」
「殺敵盡忠!守家衛國!」
「殺!!!」
士氣達到巔峯時,戰場上突然出現了轉機,匈奴左翼被衝散,導致他們的隊形亂了,我軍不顧一切地往前衝,竟然將匈奴撕開了一條口子。
我突然鬆了一口氣。
眼前一黑。
隱約中彷彿聽見了平遠侯蕭鎮的聲音:
「孃的!」
「徐青,你Ṭũₖ敢死,我就把你牌位娶回家!」
-12-
按理說,天子無詔,將軍是沒法調兵的。
所以我覺得只是幻聽。
當我醒來時,看到蕭鎮像只小狗一樣守在我榻邊,着實嚇了一跳。
「蕭鎮,你怎麼在這?」
蕭鎮眼睛裏閃着細碎的光:「匈奴人都欺負到你頭上了,我當然在這啊!我在劍南道振臂一呼,說要帶聘禮給你提親,點了三千精兵連夜趕來!」
他滿臉都是求誇的表情。
這一刻,我想當初跟着我後面找我要糖喫的小少年真的長大了,會動腦子了。
雖然這個理由很扯淡,幾乎沒人會信。
等於將把柄送到御史手上。
可只要人還活着,就能慢慢駁回來,所以我衝蕭鎮笑了笑,「多虧了有你啊,不然我們隴西百姓又要受苦了。」
我這樣和顏悅色,蕭鎮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他藉口看藥。
三兩步出了屋子,而我的親衛遞來一沓信,據說都是洛陽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密詔,因我這些日子昏迷,便不曾交給我。
我一數。
竟然有十三道之多,全部出自李渡之手。
第一道長篇大論,平遠侯同我不堪相配。
第十三道,只有潦草兩字——
等我。
算算密詔時間,李渡估計在路上了。
蕭鎮這種私自調兵的行爲,對於天子而言,實在危險。所以,我趕在李渡到之前,把他勸走了。
臨去時,玉門關前,折柳送別。
蕭鎮騎在馬上,說有句話問我,於是他俯身,我仰首。
「送聘禮是我真心的,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命給你。」
「青青,我有這個機會嗎?」
我拒絕了,「蕭鎮,我只把你當弟弟。」
青年眼眶慢慢紅了,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突然伸手按住我的頭,在我眉心印下很輕的一個吻。
而後,甩鞭。
策馬。
我望着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完全不知道這一幕落在了李渡眼裏。
他風塵僕僕。
只帶了三個親衛,見到我第一件事,就是將我緊緊地擁在懷裏。
而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
「阿青,我來晚了。」
「抱歉。」
-13-
出生入死那七年,我和李渡都打過比這還險的仗,可每一次我們都不怕。
因爲知道援軍遲早會來。
可這回不一樣。
這一回,我早早地給李渡去了信,卻什麼都沒等到,只能靠我自己扛。我將這一仗的細節都如實報給了他,何時發現軍餉拖延,何時發現匈奴蹤跡,何時開始打的。
李渡神色淡淡的,看起來已經知道了來去。
我問他:「這件事是誰做的?」
「都做了。」
文官們想要將我拉下馬,不得人心,所以早早開始拖延軍餉軍需,玉嬌想讓我死在沙場,所以聯合河東人壓下了我的信。
直到李渡看到御史奏摺,參蕭鎮私自調兵,而理由居然是向我送聘禮提親。
所以寫下第一封密詔。
後來,這件事他越想越奇怪,令人查下去才發現始終,他開始後怕,什麼都顧不得交代,只想着帶人來隴西。
「阿青,天下已定,你不必在這喫苦。」
「你父親臨終前,將你託付給了我,我也答應他好好照顧你。」
「和我回宮罷。」
我奇怪地望着李渡,如果要當皇后,當初我就不會千辛萬苦地離開。
「多謝陛下好意,阿青是個粗人。」
「只想守着隴西。」
李渡鍥而不捨,「你不願意回來當皇后,是因爲平遠侯嗎?」
「當然不是。」
「平遠侯與我姐弟情深,送聘禮的幌子只是他爲了調兵解圍胡謅的。」
李渡的目光落在我眉心,他彷彿看了很久。
又似乎只瞥了一眼。
「是因爲玉嬌?」
「她只是長在內宅的普通姑娘,她不像你讀過兵書、上過戰場,她能抓住的很有限,不過是我的寵愛、子嗣。你明明將她看得一清二楚,又爲什麼非要同她計較呢?」
世間的男人有一個共通的特性——他們希望身邊的女人都能和和美美、相親相愛。
是以,我反問。
「陛下想讓我回去當皇后,是寵愛我嗎?是因爲不愛我,是因爲你的後宮還會進其他女人,想讓我幫你管着,不讓你操心。」
「是,我是有心機手腕,可我爲什麼不拿來算計匈奴,要算計後宮的可憐女人?我連領兵打仗都會,管後宮幾個女人又有什麼難的呢?難就難在陛下您的心從一開始就偏了。國有國法、軍有軍令、家有家規,自然好管。可您偏心,要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還不讓旁人計較,這等憋屈的苦活累活,我纔不幹。」
李渡目光沉沉,「我是天子,富有四海。」
「若我執意帶你回宮,你又能怎樣?」
我仰首,直視李渡的眼睛。
突然說。
「陛下,你大概不知道,我以前的名字不叫徐青,叫徐嫺。」
「嫺靜的嫺。」
「我娘希望我有個姑娘家嫺靜的樣子,不要和哥哥們一樣喊打喊殺的。但我小時候,就比哥哥們聰明,我爹說我四五歲時,就知道騎在三哥脖子上,指揮他排兵佈陣和大哥二哥打。他覺得我是可塑之才,讓我和哥哥們一起讀書,哥哥們讀什麼書,我讀什麼書,後來他就給我改了徐青這個名字。」
「他不要我嫺靜了,他要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要我代替他守護隴西。」
「美人易得,良將難求。」
「陛下胸有溝壑,您一定知道怎麼選的。」
李渡往前走了一步。
他是馬上打來的天下,身形高大幾乎遮住了我面前的光。
我身後是有退路。
可我一步也沒有退,直直地望向他的眼睛。
李渡終於妥協了,他後退、轉身。
留下兩句話。
「我沒有。」
「不過,如你所願。」
-14-
李渡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了。
他走後不久。
拖延了幾個月的軍餉、軍需到了,一同到的還有對戰死將士的撫卹,以及給我升官的聖旨——
封我爲鎮西大將軍。
也是在這時,我才從內侍口中聽到來自洛陽的消息,我離開以後,玉嬌鬧了幾次想當皇后,李渡也有這個意向,不過文官們也撞柱子鬧着不同意,說玉嬌本身是末帝的女人,封爲貴妃已是寵愛,又怎麼能讓這樣不貞潔的女人當皇后呢。
李渡很生氣,殺了好幾個老頭子,也沒用。
這件事就這樣擱置下來。
可老頭子們絲毫不消停,從洛陽幾大世家裏,選了十來個姑娘進宮,意思也很明顯,國不可無後,玉嬌她不行,皇后就從我們的姑娘裏選吧。
玉嬌對着李渡的兄弟們也哭了幾場,希望他們勸一勸。
可轉頭,河東也塞進去了幾個鮮嫩的姑娘。
隴西也是。
李渡後宮終於充盈起來,他周旋於各方利益,始終沒有下定立後的決心。
「咱家瞧着,陛下的心始終在娘娘這兒呢,他聽說隴西消息的時候,急吐了血,什麼都沒交代就帶人趕來隴西了。」
「若是旁的人,哪能得陛下半分青眼?」
「娘娘若是回心轉意……」
「汪公公來隴西都沒好好看過吧,我們這不比洛陽,戈壁沙漠也挺有滋味的。來人,帶公公下去走走。」
我打斷了內侍的話,讓手下帶他去各處轉轉,又安排人把軍需軍響發了,根據攏上來的死傷名單發放撫卹,照顧妻兒老小。
「是!」
等身邊的人都得令下去,我也舒了口氣。
洛陽再好,花團錦簇、帝王寵愛,都和我沒有什麼關係了。
校場上,旌旗獵獵。
我會像一杆長槍一樣,立在隴西、立在玉門關外,永遠守護這片土地。
這纔是。
一個將軍的一生。
番外(隴西日常)
和匈奴人這一仗,死傷慘重。
好些人家裏只有孤兒寡母了,徐青怕她們被人欺負,把這些人召集起來。
想改嫁的,出列。
徐青會給一份豐厚的嫁妝送嫁,若是擔心改嫁了對孩兒不好,不要緊,孩子留在徐青這兒養。
剩下的人裏,會女紅、紡線、織布,有些手藝的,出列。
徐青打算安排她們去鋪子裏幫忙,讓她們自己賺錢補貼些家用,畢竟坐喫山空,喫撫卹金又能喫多久?
還是得自己立起來。
再剩下的人裏,讀書、識過字的出列。
徐青準備把她們調到身邊做事,從一些簡單的文書工作做起,如果不願意拋頭露面的,就去育幼慈給小孩子開蒙識字。
最後只剩一些,不想改嫁、沒有手藝,也不識字的女人們,她們的日常其實也是在家照顧夫君孩子,看到自己被剩下時,都有些慌張。
不過,徐青也有計較。
「隴西城裏多了許多孤兒,娘子們照顧孩子都是老手,白日就把孩子帶上,去育幼慈幫忙。若是想學門手藝、識字的,和我說,我給你們排一下,半日幫忙,半日學習。」
「有我在這,你們都無需害怕。」
就這樣,徐青一頓安排,隴西在短暫的恐慌過後,又欣欣向榮起來。
育幼慈是隴西撫養孤兒的地方。
徐青空了,經常去看那些孩子們,腦子靈、學習快的,拉他們好好讀書。身子骨壯的,她找人打基礎教武藝。
原先,大家都很怕她。
據說這位女將軍,可是戰場殺神,殺人不眨眼,可她去多了,大家膽子大了起來,開始一口一個青姐地叫她。
他們最喜歡見到徐青,長大後的夢想是最想成爲她這樣的人。
徐青看着一張張稚嫩的面孔。
小小的人啊,都是見風長的。
往後,她會成爲他們心中的一杆長槍,而他們會接過她手中的槍,成爲新的守護隴西的保護神。
一代又一代。
守護隴西這件事會永遠在最熱愛她的人手裏,傳承下去。
番外(李渡視角)
李渡最後還是立後了,立了洛陽貴女。
前朝文官們,百年利益勾結,有時候不順着他們的意,很多皇帝想做的事推不下去,亦或者被矯詔。
立後前,他問過和他一起打天下的三哥。
「明明當了皇帝,坐擁江山,已經是全天下最暢快的事了,爲什麼我還是不能如願?連自己的妻都決定不了?」
三哥想了想,「因爲陛下的妻,不止是您的妻啊!她還是一朝國母,玉嬌……不如算了。」
李渡徹夜未眠,想了一整晚。
次日上朝時,宣佈了立後的旨意, 是三朝閣老的孫女鄧柔。
大婚當晚, 玉嬌還是心疾犯了。
可鄧皇后卻不是喫素的,她拉住李渡,傳令讓人給貴妃請太醫,大道理一套又一套, 左不過就是陛下又不通岐黃,怎麼去一趟, 貴妃心疾就好?
其實, 李渡也知道玉嬌就是作。
可男人嘛。
面對喜歡的女人,小作怡情,徐青放任, 他便猖狂。
可這一招在鄧皇后這裏行不通了。
她是世家教導十數年的貴女, 拉一派打一派,玉嬌便成爲後宮所有女人的靶子,Ṱüₒ每次見李渡都要對他哭訴。
最開始, 李渡還安撫她, 前朝後宮是一體。
這些娘娘們的父兄都幫過他。
他不能失了偏頗。
久了, 李渡也不愛聽玉嬌訴苦了,甚至好幾次腳都拐到貴妃院裏了,最後卻去了書房。
他開始想起了另一個女人。
徐青。
李渡將這個名字在嘴裏默唸了兩聲,她還在後宮時,他從來不曾聽過她抱怨,大多時候初一、十五去她宮裏, 都是他和徐青抱怨那些大臣們多難管。
徐青眼光獨到, 每次都能恰到好處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可那個時候,他偏寵玉嬌。
寒了她的心。
其實, 他本意是不想放徐青走的,他深知那些閣老們有多難纏, 連他都喫了好幾次虧, 徐青想出宮當將軍, 簡直是異想天開。
可她偏偏不走尋常路。
一力降十會。
硬生生把這件事辦成了, 把自己從後宮泥淖裏拔了出來,硬生生走了一條只有她自己能走出的路。
她那樣耀眼, 彷彿閃着光。
讓他移不開眼。
後來,匈奴來犯, 李渡三天兩夜趕去隴西, 看到她還好好活着,心裏是想把她帶回去的, 他的女人不必在外頭喫苦。
可徐青不認爲這是喫苦。
她太聰明瞭。
她將一切利益關係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他不可能把隴西天險交到不放心的人手裏,天底下有這麼多美人, 可又有幾個像她一樣出色的將軍?
所以, 李渡放過了她。
懷念便從這一刻開始生根,後來他後宮裏也進了不少美人,有的遠看像她, 有的性格像她, 有的聲音像她……
但她們,都不是她。
只有每五年,邊關將領回京述職時, 李渡才能見她一面。
她意氣風發。
而他在皇位上這些年,似乎已經垂垂老矣。
李渡站在窗前。
數着離下一次述職還要等幾個春秋。
終究是。
寒燈紙上,梨花雨涼。
我等風雪又一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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