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從商記

我和凌霜月是望仙樓的雙花魁,一個嬌媚,一個清冷。
不是我說,我倆之所以關係好,全靠她好到發光,而我傻得冒泡。

-1-
調教過無數姑娘的方媽媽在我和凌霜月兩個人身上最下功夫,也最受挫敗。
她本來想把凌霜月教成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結果養出來個樂善好施的小傻瓜。
她本來想把我教成一個風情萬種、勾魂奪魄的狐媚子,結果養出來個喫啥沒夠的二愣子。
作爲歡場經營的佼佼者,方媽媽眼光長遠,很早就明白了我們這個行業多元化審美的重要性,所以有意把我們兩個往相反的方向培養。
凌霜月學琴棋書畫,我就學吹拉彈唱;她學詩詞歌賦,我學水袖舞曲;她勤學美人落淚、梨花帶雨的楚楚動人,我苦練柔情媚態、婀娜多姿的魅惑橫生。
只是……效果不太顯著。
凌霜月學琴,一首入陣曲精妙絕倫,直聽得人熱血沸騰,恨不得當場結拜,歃血爲盟!
再配合上我的劍舞,那叫一個逼人膽寒。她彈的每一個音節,我踩的每一個鼓點,都是那麼堅定有力,好似下一秒就要取看客狗命!
眼看技術層面行不通,方媽媽就決定使用心理戰,教凌霜月裝可憐、扮委屈,欲擒故縱。
然而小姑娘開口,活像個讀了幾十年書的酸秀才:「人生在世,但求直抒胸臆,怎能畏畏縮縮、吞吞吐吐,爲人所不齒?」
轉而方媽媽又教我如何暗送秋波、拿捏人心、予取予求,我比凌霜月聽話,學得有模有樣:「公子可來了,叫奴家好等。公子請……嗝~」
一個長嗝把所有人都打沉默了。我:「抱一絲兒啊,抱一絲兒,都怪今天的飯太香了。」
方媽媽對我比凌霜月寬容些:「你要不是有這張臉,想喫這碗飯得餓死。不過做這一行的,只要臉蛋兒漂亮,蠢點倒是有好處。」
我順着杆子往上爬地拍馬屁,嘿嘿笑:「媽媽你又誇我了。媽媽待我們真好,方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媽媽!」
方媽媽牙根兒都快咬碎了,低頭扯着帕子:「那也不能太蠢吶!」
其實我說的話不全是恭維,就我們倆這德行的,但凡換個樓子裏待着,早不知被別的老鴇生吞活剝多少次了。
如果說我要做青樓裏最無用但漂亮的花魁,那麼凌霜月就是要做這青樓裏最大的聖人,沒有貶義的那種。
她幾乎對每個人都秉持最大的寬容和慈悲,明明自己已經淪落風塵,卻總覺得世上有比自己更可憐、更值得救贖的人。
在凌霜月第五次拿自己攢的私房錢建粥棚,給百姓施粥的時候,方媽媽指着她罵得手都開始發抖:「我本以爲你是棵金搖錢樹,誰知道是個散財童女。這無災無患、不年不節的,你施什麼粥啊?好好好,我真養不動你這嬌小姐了。」
作爲凌霜月的好姐妹,如果這個時候不站出來解圍,那就是我不厚道了。
所以我趕緊嚥下最後一口燒鵝,插話道:「反正她攢再多的錢也不能給自己贖身,花了就花了。小時候您不是還教我們唸詩『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嗎?」
方媽媽甩給我一記眼刀,調轉槍頭對着我罵:「我當初怎麼就這麼欠呢?花二百五買了你個真的二百五回來!別不是當時在狗肉館看花了眼,我把你扔下,帶只狗回來養了吧?」
我和凌霜月是六歲這年同一天到了望仙樓。不同的是,她是犯了罪的官眷,被充沒來的。
她爹可不是什麼被冤枉的忠直大臣,那是實打實有名的貪官,貪墨數額之大,令人咋舌。凌霜月若不是年紀實在太小,大概也免不了一個殺頭罪。
而我則是方媽媽斥二百五十文「巨資Ţů₁」從狗肉館門前撈出來的。對,就是狗肉館。
因爲我那個便宜老爹混得連飯都喫不上了,就把我插了草標放到大街上,可一個全身髒得包漿、瘦得幾乎看不出人樣的孩子,還是個女娃,別說賣上價,就是白送也沒人要。
就這麼熬了兩天,便宜爹餓得眼冒金星,實在撐不下去,就把我堵上嘴用麻袋裹了,扔到狗肉館門前:「剛抓了只黃狗,五百文,賣給你們。」
狗肉館的人也不是傻子,當街驗貨發現是個人,差點沒報了官。可那個人是我老子,大家都默認他有權決斷我的生死,啐了他兩口也就不了了之。
面子裏子都掛不住,便宜爹被逼急了,竟叫囂着要當場摔死我,還說我要是死了就是他們狗肉館逼的。
其實我知道,如果再賣不出去,他就要突破做人最後的底線——摔死我,喫人。

-2-
方媽媽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她身上的脂粉香很濃,濃得我隔着老遠就能嗅到,但一點兒都不難聞。
她隨手扔了小半吊錢串子在地上,剛好砸到便宜爹腳邊,喊了一聲:「二百五,不賣拉倒。」
後來我才知道,那ťū́₉天她臨時起意買我回來,是因爲開心得了凌霜月這麼個小美人胚子,覺得以後發大財的日子觸手可及,這才大發慈悲要了我當捎帶腳的陪襯。
按青樓裏的規矩,新買來的姑娘要在小黑屋裏關着,不見一點光亮,每日一頓粗糧和不加鹽的菜。如此熬半個月,皮膚就會變得白皙嬌嫩,這才招人喜歡。
凌霜月生得白嫩,本來不必遭這個罪,可她是官家小姐,心性高。方媽媽想磨磨她的性子,又怕她向來嬌生慣養的,活活在小黑屋裏嚇瘋了,便把我也扔進去作陪。
在小黑屋的時候,凌霜月就展示出了頂級小白花的善良與堅毅。
她抱着我,開解我,和我說話。見我一副沒喫過東西的慘樣,還把自己本就沒多少的口糧多勻我一份,我倆的友誼就是在那個時候建立起來的。
在我眼裏,食物比命都稀罕。願意把喫食分給我的,那就是過命的交情。
我從前跟着便宜爹混,恨不得三天餓九頓。青樓裏最不入流的粗糧,對我來說卻是難得的佳餚。因此我出小黑屋的時候,甚至還比原先胖了些。
等人把我們洗洗涮涮擦乾淨送到方媽媽面前,她看見我,眼睛都亮了,嘴差點沒咧到耳後根去:「呀,還真有漏讓我撿着了!」
一時間,她的神色又溫和了幾分:「跟我說說,你們都會什麼呀?」
凌霜月打小就優秀,開口就是一長串:「背詩,寫字,下棋,打瓔珞,其他的女先生還沒教……」
嘖嘖嘖,真不愧她爹貪了那麼多錢,都是一樣的年紀,人家多才多藝,我多災多難,這命運的差距呀。
有凌霜月珠玉在前,我不好意思承認自己什麼都不會。我怕被趕出去,那就再也喫不到這麼香的糧食了。
於是絞盡腦汁,一邊討好地對着方媽媽笑,一邊說了自己認爲最擅長的一項:「我會罵人,可髒了,你要聽嗎?」
方媽媽被這句話噎住了,想說些什麼,又看了看我這張臉,生生忍住了。
用方媽媽的話來說,我這張臉簡直是老天爺賞飯喫。
如果說凌霜月像仙子墜入凡間,不染纖塵、清高孤傲,那我正好就是截然相反,活脫脫似漾在酒場歡歌中的一抹俏色,撩撥心絃。
雖然但是,我至今不明白她那時候是怎麼看出來我有狐媚子這個天分的。
當時我爹都打算把我賣到狗肉館去了,也沒想着把我往青樓裏撇,足可想見我那副尊容絕對和好看扯不上半點關係。
但不可否認,方媽媽的眼光實在毒辣。一晃十年裏,凌霜月靠着各種特長才名遠播,而我之所以依然能跟她平分秋色,沒有別的,純純靠臉。
大概我剛剛好長在方媽媽的審美點上,她看我尤爲順眼,給我取了名字,我是整個望仙樓裏唯一一個跟她姓的姑娘——方妙笙。
但是她心眼兒裏最喜歡的還該是凌霜月,聽龜公寶叔說,方媽媽年輕時生過一個早夭的女兒,和凌霜月一樣,眉心一點紅痣。
若說方媽媽拿我當半個女兒,那真是拿凌霜月當親生的女兒養着。這一點,在她給我和凌霜月的定位上就可以看出來。
凌霜月是清倌兒,我是紅倌兒,遲早要接客的。或許應該這麼說,凌霜月是釣魚的餌,而我要做那飼狼的肉。
不過我只羨慕,不嫉妒。因爲凌霜月是那樣好的人,被保護着也理所當然。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麼想,凌霜月能在青樓裏還保持高潔,很難不遭人嫉妒。
她的飯菜裏被加了髒東西,還好及時發現。投毒的是水仙姐姐。怪不得人家都說水仙花有毒,原來是真的。
方媽媽怒了,要把水仙拉出去配到白門街,那是比青樓還更不如、更悲慘的地方,除非實在犯了大錯,一般方媽媽不會這樣。
水仙一邊掙扎還一邊喊:「都是下九流的腌臢玩意兒,偏你養了兩個寶貝,我呸!窯子裏哪有乾淨貨色?別好過,誰都別好過!」
全身散發着好人光芒的凌霜月來替水仙求情,水仙去到那種地方,怕是命都不保了。
我拉了拉她的袖子:「她不僅給你下了毒,也下了我的那份,你知道我的食量,真喫下去命都沒了。」
凌霜月立馬就把嘴閉上了,還後撤了兩步,生怕沾上水仙的晦氣,拉着我左看右看:「你喫了多少?真沒喫吧?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這就是仁慈與僞善的區別,凌霜月從不會慷他人之慨。
這件事以後,方媽媽終於意識到了什麼,命人掛上了我的牌子——哪有一個紅倌人能守到十七歲呢?
望仙樓的花魁初夜競價,當真是一場好熱鬧,聽着外面的喧囂,我明白,等今夜的價錢定了,我這一輩子,也就定了……

-3-
我好歹是這京裏最出名的花魁,這次的排場大得出乎我的意料。方媽媽親自制作請柬,凡被邀的,才氣、權勢、地位、資產,必定有一種是長處。
方媽媽說,這叫飢餓營銷,若是誰都能進的場子,反而不稀奇了。門檻設得越高,反而越叫人心癢,收到的人更有面子,沒收到的人更眼饞。
而且除了價錢能定得更高,還有一個好處。
方媽媽說得頭頭是道:「恩客之間也是有鄙視鏈的,你頭一次的恩客越出挑、越俊俏、越顯貴,往後的身價纔不至於跌得厲害,甚至有可能水漲船高。這個呢,就叫『奢侈品效應』。」
她嘴裏總能蹦出點兒我聽不懂的話,比如我現在就不懂什麼叫「鄙視鏈」,更不明白什麼叫「奢侈品效應」。
我只覺得方媽媽懂那麼多,從前一定讀過很多書,說不定也是個貴門小姐,不知道爲什麼會成了現在這樣。
到了時間,我站在臺上亮相,那些看向我的目光或驚豔,或輕浮,或讚歎,或不屑。我突然覺得,我似乎真的像是方媽媽所說的「奢侈品」。
他們追捧我,就像中意一套珠寶、一匹良駒,我可以像任何東西,唯獨和人沒有關係。
等他們看夠了,方媽媽爲我蓋上蓋頭,彷彿在這個賓朋滿座的夜裏,我也出嫁了一回。
趁蓋蓋頭的時候,方媽媽在我耳邊輕聲說:「有中意的沒?你要實在喜歡,一會兒我可以暗箱操作。反正一個個非富即貴,錢財上喫不了大虧。」
方媽媽這兒競價的規矩一向和別處不同ţū⁻,由方媽媽報出底價後,貴客把加價寫在紙上,價高者中。至於誰是「價高者」,只有方媽媽自己知道。
這個辦法其實是方媽媽想出來的,用來不動聲色地過濾掉有特殊癖好的客人。不管身在青樓平時要受多少搓磨,至少在初夜裏,讓姑娘們別那麼難堪。
這是她能爲樓裏姑娘們做的爲數不多的事。
然而這次的報價沒有給方媽媽暗箱操作的機會,有位公子破了規矩,當衆喊出了一個絕無僅有的報價,無人相爭。
也是,貧賤者定下的規矩,只有貴人願意遵守才叫規矩,否則不過是一紙空文。
我眼睛被紅布遮着,故而看不見那人什麼模樣。只聽許多人驚異:「小侯爺瘋了不成?這個價把人贖出去都夠了。」
又有人駁道:「你懂什麼?他們葉家家財萬貫,就葉成軒這麼一個兒子,不在乎這點兒。那小子還未娶妻,若先迎回一個花魁,老太君還不把他打死?」
方媽媽最先反應過來,高喊了一聲:「葉小侯爺添喜,登樓!」
從她聲音的興奮程度我可以斷定,這個葉小侯爺不但出手闊綽,那張臉也一定很不錯。
登樓之後就是我和恩客的獨處了,蓋頭被挑開,映出一張俊臉。
一瞬間就讓我堆起笑容變得真實多了,我提前背過的詞早已爛熟於心:「今日得見公子,是妙笙之福,竟似故人相逢,豈非前生……」
我的話被他打斷,這位恩客噙着一抹笑,嗓音說不出地好聽:「我們確實見過,卻不在前世,而是今生。那時你跟在……」
他斟酌了些許,笑意更甚:「跟在『院長』身邊。」
啊?他怎麼是這個反應?這方媽媽沒教過呀。
還好他那張臉實在出挑,很容易被記住。我從記憶裏翻翻撿撿,還真記起有這麼個人。
那時我偷溜出去買點心喫,被方媽媽發現揪着耳朵回去的,她一邊走一邊罵我,應該是罵上頭了,沒看路,撞到了一個人。
方媽媽身上的香味兒實在太重,那人聞不習慣,被燻得發嗆,有些煩躁地後退兩步,說話就沒有太客氣:「哪兒來的瞎鼻子?小爺家的廚子燻豬蹄兒都不放那麼多香料。」
即使剛被方媽媽罵了,我也依然是方媽媽最忠實的狗腿兒,我不樂意了,上前一步:「又不是故意的,你這人怎麼這樣?怎麼跟我們院長說話呢!」
那人帶着幾分譏誚,斜了我一眼:「怨不得輕狂,原是自持身份,連小丫頭都這麼囂張。你們是誰家府邸的?什麼院?」
我堅定平和又理直氣壯:「妓院啊!」
嗯……怎麼不算院呢?
一下直接給那人說愣住了,瞪大了眼睛,似乎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還有我這麼不要臉的人。
我正爲自己的勝利高興,方媽媽深深嘆了一口氣,忍住尷尬,低頭直接把我拉走了。走出好遠,她又扯住了我的耳朵:「真是個呆瓜,沒見過你這麼渾不吝的。」
眼前的這位葉成軒,不正是當初吵架輸給我的小公子嗎?
那時候說話口無遮攔,我現在年歲長了些,終於知道要臉了。遲來的尷尬臊得我抬不起頭,落在葉成軒眼裏,頗有幾分嬌羞的錯覺。
我拿出對付方媽媽那套,撒嬌道:「妙笙無意冒犯,公子大人大量,不會和我一個小女子計較的。天色不早了,我伺候公子安寢吧。」
葉成軒猛地退後兩步,彷彿我能咬着他似的:「我可沒打算碰你,做給別人看罷了。你嘴嚴一些,咱們相安無事。」
「若別人問起,你就誇大其詞,說我是個要多荒唐有多荒唐、要多混蛋有多混蛋的浪蕩子。你聽話,以後我就包着你,省得你受那老妖婆的閒氣。」
我察覺到他說的「老妖婆」就是方媽媽,大概是第一次見面時他看見方媽媽打罵我,就以爲我一直過的是那樣的日子。
我駁道:「媽媽好極了,而且她纔不老。」
葉成軒嗤笑了一聲:「奇了怪了,人前人後你倒護得厲害。若沒有她,你也不會淪落到青樓裏,不恨嗎?」
如果沒有方媽媽,我確實不該在樓裏,那我就在鍋裏了呀!
這位小侯爺大概一生都過得很順遂,就連想象出的苦難都是有限的。在他眼裏,可能我現在過的就算得上一等一的難日子了。
殊不知,這風月無邊的望仙樓,已經是我難得的救贖。
我和他面對面坐着,聊了一晚上。我給他講我是怎麼被賣到狗肉館、怎麼被救出來、怎麼做了花魁的。
講凌霜月有多好看,翠雲姐姐舞跳得多好,雲芊姐姐是我們望仙樓裏一等一的情種……
他也給我講了很多,但我講完自己的就睡着了,什麼也沒聽到。
待到天亮,他走了,給方媽媽留了一大筆銀子,不許我再接客。
大家都說我有本事,這一晚上就把人綁得牢牢的,爲我豪擲千金。
方媽媽端了一碗避子湯來,我本想說不用,又想起葉成軒讓我「嘴要嚴」,於是接過來,捏着鼻子硬灌了下去。
旁的青樓裏都是一碗涼藥灌下去傷了根本,一勞永逸,只有望仙樓會砸大把銀子去熬避子湯。
在方媽媽心裏,總有一個隱祕的期盼,她希望總有一天這些姑娘都有處可去,都能好好地過以後的人生,也能兒孫繞膝,終老天年。
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會說出來,因爲我知道方媽媽不會承認。怪不得方媽媽喜歡凌霜月,因爲骨子裏,她們是一種人。

-4-
我這邊兒新木萌芽,雲芊姐姐那裏又老樹開花。她有個舊相好,叫做張硯,是個讀書人,中了進士以後再沒來望仙樓找過雲芊,今天不僅來了,還柔情蜜意,說盡好話。
原來這位新科進士言語冒犯皇后,明知娘娘有意創辦女學,他偏在朝堂上大放厥詞,說:「尋常女子粗淺鄙薄,就只能做些縫補漿洗的事,不配讀聖賢書。」
聖上對皇后娘娘又敬又愛,哪裏忍得他這般放肆?當即賜了他一架素屏風,叫他什麼時候繡出一幅千里江山再來上朝。
他自己當然沒這個本事,所以纔對雲芊又哄又騙,希望雲芊能默不作聲地當了這個冤大頭,替他渡過難關。
而云芊也不愧是青樓第一情種,這明擺着欺君之罪,竟然還答應下來。
那狗男人自從把活託付給雲芊,就當了甩手掌櫃,大爺似的,天天又催又罵,說雲芊粗手笨腳,耽誤了他上朝,雲芊遲一天,就耽誤他爲朝廷做貢獻一天。
其實我很不明白,雲芊何至於爲了一個男人做到這種地步。那個張硯除了讀書什麼都不會,高中進士之前,在鄉里靠自己老孃供着,在京城又全是靠雲芊養着。
現在好不容易出人頭地,卻自己口無遮攔,被上位者遷怒,拉着雲芊替他收拾爛攤子,竟然還好意思發火。偏偏雲芊自己像被下了降頭似的,那叫一個任勞任怨,無怨無悔。
雲芊一個人趕工忙不過來,於是就盯上了樓裏繡活最好的凌霜月。結果一向老好人的凌霜月這回果斷拒絕:「這是欺君之罪,絕對不行。」
雲芊逼急了,竟然對她罵起來:「好個清高的娘子,什麼欺君之罪,張郎不過是一時失言,不比你那砍了頭的貪官爹好得多?」
我一向聽不得有人拿凌霜月的出身說事,更見不得雲芊拿自己的安危去討心上人的歡心這種做派,本想圓了兩句場面話拉凌霜月離開,不和這沒腦子的人計較。
誰知還沒勸兩句,雲芊見人就想咬,竟然把火引到我身上:「都不是一路人了,你還護着她做什麼?你現在也是個破了身子的,還想和乾乾淨淨的花魁娘子做好姐妹?你在這兒自作多情強出頭,焉知人家瞧不瞧得起你?一個賣皮肉的,沒了乾淨身子,再貴也折了價吧?」
她這話不過腦子,說得整個望仙樓的姐妹臉上都不好看了。
我瞧着雲芊的眼光,那種被當作物品的羞恥感再度襲來,反脣相譏道:「可不是嘛,話說你那情郎,一個當官兒的,沒了烏紗帽,再怎麼耍也威風不起來了吧?」
這句話剛好打在雲芊七寸上,罵張硯一句比罵她一百句都管用,她立馬就急了:「張郎是要做大事的人,是要爲朝廷做貢獻的,他只不過是現在上不了朝而已,你們狗眼看人低!」
我擺開架勢和雲芊嗆起來:「慢說他姓張的一輩子上不了朝,他就是被陛下殺了頭、誅了九族,也必定誅不到你這個相好的身上。擔這麼大風險,爲他人做嫁衣裳,何苦來哉?」
雲芊還在重複她說過幾百遍的話,也不知道是騙我還是騙自己:「張郎說了,待他日高就,必定爲我贖身,八抬大轎明媒正娶。」
這下我更是心頭火起,輕啐了一口:「呸!他還是個書生的時候這種鬼話我都聽爛了。高就?而今中了進士還不算高就?就非等有一日身居首輔、官拜宰相,他纔好吹吹打打迎你進門嗎?別說是我,宋雲芊,這話你自己信不信?」
雲芊的聲音比我還高一個度:「怎麼不可能?你無非想說我是個卑賤妓子,配不上做官宦人家的正頭夫人。可咱們是一樣的人,旁人冷眼也就罷了,咱們何至於如此輕賤自己?」
我甩開凌霜月要拉我的手,今天誰也攔不住,我勢必要罵醒她:「我輕賤自己?爲着男人幾句看不見、摸不着的空口白牙,你就要上趕着把性命搭進去,也不知是誰輕賤自己?別叫姑奶奶替你害臊了!」
雲芊這時候已經漲紅了臉,聲音尖厲得像只打鳴的公雞:「纔不是空口白牙,張郎他心裏是有我的,否則他一個進士老爺,哪裏不能尋人幫他?爲何他不去找別人,偏來找我?」
我險些氣笑出來:「我告訴你爲何!因爲旁人都知道這是殺頭的罪過,和張硯正議親的王家小姐一聽說他開罪了陛下,恨不得躲到天邊去。張硯的老孃前些年爲供他讀書累壞了雙手,做不得這精細活計。」
「他這纔想到望仙樓還有你這麼個蠢貨,能眼巴巴地供他差遣。宋雲芊,但凡你是個有眼睛的,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來。只怕你緊閉雙眼,要做春秋大夢呢!」
小時候我跟方媽媽說我會罵人,這絕對是大實話。只是這麼多年被凌霜月潛移默化地教了又教、勸了又勸,現在不罵那麼髒了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我罵得狠了,雲芊竟泄了氣,捂着臉哭起來,哭得聲嘶力竭:「你是望仙樓的花魁,別人都哄着擎着,連媽媽都高看你幾眼。你當然可以來罵我!你有一張好皮囊,傍上了小侯爺;她凌霜月奇貨可居,到現在還清清白白。你們都有倚仗,你們當然可以來罵我!」
「可我呢?我他孃的就是個婊子,一個被賣了換錢給後孃添首飾的玩意兒。一個妓女,除了倚仗恩客還能怎麼樣?你們怎麼知道他不會贖我?萬一呢……人人都來望仙樓醉生夢死,叫我做一場大夢又怎麼了?」
看她哭成這樣,我張了張嘴,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了,心裏無端端生出一種愧疚和恐慌。倒不是因爲她哭了,而是我在她身上彷彿看到了我們所有人的將來。
有一句話,叫「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我們這些女子,無論現在多風光,往後都只不過是一個下場罷了……
如果有一天凌霜月年華不在,又有誰會在意她的滿ẗû⁸腹才情,依舊追捧她呢?
我就更沒把握了,我是個蠢人,根本看不透葉成軒想幹什麼。待到他目的達成,不願意再當我的靠山,我又能何去何從呢?

-5-
大概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不肯叫雲芊做這個冤大頭,所以這件事有了轉機。
因爲女學已經在各地開始推行,皇后娘娘大悅,所以發了慈悲,沒叫張硯再繼續繡下去。
但提出了另一個要求——限張硯在三十日內寫出一篇女頌,爲天下女子歌功頌德。
不是我說,這波殺人誅心,皇后娘娘贏麻了。
這次張硯受到的打擊比讓他做繡活還要大,他一向視女子爲草芥,怎甘心替這些人表功立傳?
於是這個慫蛋竟然難得硬氣了一回,上書請奏,說此舉有墜他文人風骨,求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哈,我笑了,這突如其來的文人風骨啊。喫軟飯的時候不標榜自己是文人墨客,可一當了官兒,風骨就立刻冒出來了。
皇后娘娘的回應也很給力:「這世上既然有三從四德、女則女訓,怎麼就不能有一篇女頌呢?諸位談起束縛女子便文思泉湧,怎麼到了歌頌女子的時候,就緘口不言呢?」
天知道,如果不是怕被誤以爲設壇詛咒,我簡直想立個長生牌位,把皇后娘娘供起來。
我高高興興去找凌霜月:「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心裏第二可愛、第二厲害的女孩子了。這輩子我心裏的第一爲皇后娘娘而留!」
凌霜月知道我是在日常發癲,所以並沒有怎麼理會我,手裏拿着書冊,淡淡地應了一聲。
但我還是很興奮,彷彿離青樓很遠很遠之外的那條小路上,扎着羊角辮一蹦一跳地跟哥哥去私塾上學的小姑娘裏也有我一個似的。
我撞了撞凌霜月的肩膀:「喂,你不是老好人嗎?上次是怎麼捨得拒絕雲芊的?」
她這才放下書,看我一眼,認認真真地解釋:「我只是單純,不是真蠢。她做的那件事捅出來,別說她自己,整個望仙樓都有災殃。」
望仙樓裏跟我懷着同樣興奮的還有方媽媽,不,應該說她比我還要更勝一籌。
她這個一向財迷屬性的貔貅,竟然同意望仙樓歇業一天,自掏腰包在我們樓裏整了席面,說要和我們大醉一場。
她一上場就瘋狂灌酒,直至把自己喝了個半醉。方媽媽當了那麼多年的老鴇,酒量早就練出來了,喝得再多也不會爛醉,平白讓自己胃疼。
方媽媽酒品一直很好,今天也不知怎麼了,一邊傻笑一邊嘟囔:「她們也有學上了,真好啊。這個世界終於越變越好了。可我當初穿過來的時候,怎麼就不是這樣的呢?我怎麼就成今天這樣了……」
明明是一樣的五官、一樣的笑,現在的她不像一個迎來送往的老鴇,倒像一個天真明媚,醉酒後撒嬌賣癡、控訴不公的小姑娘。
她環視着我們,最後目光落在了凌霜月身上:「月丫頭,你不知道,我跟你一樣,我也讀過書呢。你不信……不信我作詩給你聽!」
沒人說不信,只是她自己急於證明。
她變着法地作詩誇凌霜月:「內有千思慮,心自一片白。樓閣望月起,仙子駕雲來。」
也許犯賤就是人的本質吧,我這個時候跳出來拉着她的胳膊又搖又晃:「媽媽,那我呢?你也誇誇我。」
這次方媽媽思慮半晌纔開口:「九分顏色半分呆,面似芙蓉羞擬開。」
說完這個她愣了好久,像是怎麼也想不起來該怎麼接了一樣,索性一隻手提起裙襬Ṭũ̂⁺繞着我轉了兩圈:「我有心走近瞧一瞧,呀!蠢材蠢材。」
姐妹們的笑聲不絕於耳,我佯怒,嬉笑着去奪方媽媽另一隻手裏的酒杯:「媽媽捉弄人,我不依,今天的酒不叫你喝了。」
我使了個眼色,萱草姐姐也上前幫忙。方媽媽有胃疾的老毛病,今天喝得實在太多了。
哪知方媽媽任由我們奪下酒杯,突然抱住了我,向我道歉:「對不起啊,笙笙,我不是有意罵你的,我只是真的想不起來後面該怎麼寫了,我喝了那麼多年的酒,把腦子都喝壞了。」
似乎有淚水沾溼了我的肩膀,伴隨着方媽媽的嗚咽:「但我真的讀過書,我讀過十幾年。真的,我真的是個讀書人……」
有些人沽名釣譽,一再強調自己那不存在的文人風骨。而有些人只敢在酒酣半醉時才聲嘶力竭,說自己也曾經是個讀書人。
第二天望仙樓照常開業,關於那場酒醉後的胡言亂語,誰也沒有再提起。
這些日子葉成軒偶爾來幾趟,可我既不能像其他姐姐那樣陪他喝大酒、睡大覺,也沒本事像凌霜月那樣彈個小曲兒、論個文章。
我倆就只有純聊天,這個月他來了五次,我已經把他家底兒都摸乾淨了,知道他父母都意外亡故,現在偌大的侯府都靠他和祖母支撐着。
知道他旁支的叔叔們是如何獻殷勤、耍計策,虎視眈眈盯着他的爵位。知道他不想娶國公家的嫡女,所以才藉着我的名頭出入青樓,敗壞自己的名聲。
我:???什麼叫藉着我的名頭敗壞自己?我是什麼很賤的人嗎?
我越來越發現葉成軒很怪,他看我的眼神越來越熱切、越來越專注,可每次又急着推開我,有時還會說一些不中聽的傷人話。
我記不住他都說了什麼,因爲鬼才會在意他那張破嘴。
關於葉成軒其實從來沒碰過我這件事,我只把這個祕密說給了凌霜月一個人聽。我問她爲什麼葉成軒最近都怪怪的。
凌霜月只是清高些、善良些,但看人總是一針見血,有種世俗之外的聰明。
她說:「他只不過是喜歡你,喜歡你的容貌,喜歡你的身段。可他身份高貴,自視甚高,不承認自己喜歡一個妓女,不承認自己只是爲這種凡俗的慾望動心。他固執地認爲只要不碰你,你們之間就不是妓女和恩客的關係。他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是嫖客,卻沒有一刻不把你當作一個妓女。」
簡單來說,他只是把我當作「自污」的手段,卻不能容忍自己真的有狎妓這樣的「污點」。
我恍然大悟地點頭:「哦,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爲他想靠尋花問柳來掩蓋自己不舉的真相。原來他不是身體有病,而是腦子有病!」
既然葉成軒愛彆扭,那就讓他彆扭一輩子吧。
事情的轉折點發生在一個下午,望仙樓來了位出了名難纏,但卻有權有勢的老客——尚書之子江綏。
新來的小廝只不過倒酒時弄髒了他的衣角,就被他斬了一隻手,芳蘭姐姐嚇傻了,血濺溼了衣裙,坐在他邊上一動也不敢動,瞧着那隻斷手,大聲尖叫起來。
眼看江綏就要把邪火撒到芳蘭姐姐身上,我這纔回過神,一把拉開芳蘭,順勢坐到了他懷裏,撒嬌道:「公子何苦爲那樣的人生氣呢?奴家怕血,可真要嚇死了。您來摸摸,我手都抖了。」
美人入懷,江綏的氣瞬間就消了三分,手也開始不安分:「摸手能摸出個什麼來?美人兒若真有心,叫我摸摸……啊!」
他的豬蹄被狠狠打落,一股大力將我從他懷裏撈出來,來人不是葉成軒又是誰?
葉成軒和江綏打了一架。直至將他趕出望仙樓,葉成軒纔回過頭來看我,眼底透出一股狠勁兒:「方妙笙,你好樣的!你就這麼逼我?」
最後葉成軒揚長而去,只剩我面容呆滯,趕緊求助我的感情導師:「他……到底又胡思亂想了些什麼東西?」
這廝的腦回路實在太清奇了,連凌霜月都反應了好一會兒,然後帶着不確定:「他可能以爲……你是故意引他喫醋的?」
???我不理解,而且表示費解!
好消息:這兩天葉成軒沒再來了。
壞消息:他那位國公府的未婚妻來了!

-6-
別誤會,這並不是什麼捉姦現場,這位張大姑娘是女扮男裝悄悄來的。
她一來就花大價錢點了我的牌子,閱人無數的方媽媽雖不知道她的身份,但一眼就看出她是個女子。
因此也不擔心她會對我做些什麼,這麼個嬌滴滴的姑娘,無論是武力還是罵人,肯定都在我之下。望仙樓的開銷本就比其他家大得多,沒必要和銀子過不去。
而這位張大姑娘也果然有錢,一見我就把隨身帶的包袱散開,裏面全都是能晃瞎我這雙眼的金銀珠寶。
我愣了,或許,這是一種很新的……捉姦的方式?
張大姑娘上上下下把我看了個遍,然後發出一句驚歎:「真好看啊,怪不得把那傻子迷得找不着北了。你長得還有點像……」
她說到這兒戛然而止,輕輕朝自己嘴上打了兩下:「呸呸,簡直是褻瀆!我怎麼能這麼想呢?這麼想,好像也沒錯。」
此情此景,我只覺得,不僅葉成軒腦子不行,原來他未婚妻腦子也不好。
腦子不好的張大姑娘仰頭喝了一口茶,然後對着我:「葉成軒在他祖母院兒裏跪了一日了,說願意娶我,但前提是要迎你入府,讓你做個貴妾。」
我人傻了,真的傻了。這貨是在侮辱誰呢?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名門貴女,說得好像跟他恩賜人家一樣,還要有諸多條件。他瘋了嗎?
連我都覺得荒謬,更別說當事人了,張大姑娘就差沒把手裏的杯子捏碎了,恨恨開口:「我心裏是有他,可要是他不中意我,大大方方跟我說了,我又不會纏着他。這麼多戲,也不知道做給誰看的。」
「還有他們家老太太也好算計呀,自己喫齋唸佛慈悲爲懷,想打發我來作這孽,當他孫子是什麼寶貝嗎?還值得我一跪二請三爭四搶?嘖,這一脈相承的自信呀……」
我消化了半天她說的信息,終於想明白了,她說的「作孽」可能就是想殺了我。看着眼前一堆耀眼的金銀珠寶,我嚥了口唾沫:「所以……你是打算高興死我嗎?」
她上上下下打量我幾眼,氣得直想砸銀錠子:「你怎麼這麼呆呀?我是來救你的。真等他們家老太君出手,你連骨頭渣都不會剩的。你拿着這錢,走得越遠越好。」
我攏了攏那些錢財,不可置信地問:「就只有這些嗎?」
大概是沒想到有我這麼貪得無厭的人,張大姑娘直接炸了:「什麼意思?你還想要多少?這還是我從私房錢裏劃拉出來的呢,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就不來這一遭了。我祝願你能活下來,去給那個自大鬼當外室吧!」
這下我確定了她不是壞人,連詛咒都挑着好的說,能壞到哪裏去呢?
我掰着手指頭一樣一樣地算:「別的先不說,身契、路引、戶籍,一樣都沒有,只有錢。你覺得一個臉蛋兒招搖、身懷鉅富、既不會武功也不太聰明的女子,會是怎麼死的?」
張大姑娘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似乎根本沒有想到這一ṭŭ₍層:「呃……我可能考慮不周,但出發點絕對是好的。我親孃死得早,後孃當家,沒人教過我這些……」
我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你想一想,如果我們還有別的地方可以棲息,誰願意淪落到這裏來呢?」
我們沒有家人,沒有宗族,沒有靠山,只會因爲曾經的身份招來無數的冷眼、歧視、嫌惡。
待在望仙ṭű̂ⁱ樓,殺死我們的是時間。
從這裏出去,殺死我們的是世俗。
時間殺人會一點一點慢慢熬,而世俗殺人往往只在一瞬。
「就算我能逃出去,葉府想抓我回來也是很容易的事,只看他想與不想。他們的身份想做什麼都容易,然而您的身份想救我卻很難。否則您也不會女扮男裝地來了。」
如果張大姑娘用自己的身份把我贖出去,那麼她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這輩子都會和「妓女」兩個字扯上關係。
而葉成軒那邊,除了這張臉,我想不出他還喜歡我什麼。就算他能保下我做個外室,等到我容顏不在,等到他的情愛減退,一個見不得光的妓子會被怎麼處理呢?
我想了很久,竟然想不出活路……
然而我這句話卻提醒了張大姑娘,她猛地一拍腦門:「對呀,身份!我找個身份比他高的人不就好了?」
她一邊收拾自己帶來的東西,一邊跟我說話,興致沖沖:「我有辦法救你了,我和你,他一個也別想撈着!等我打這兒出去,就跟他退親。」
他們倆的親事都定了,這時候退親,男的不過是被說兩句,女的可就不好受了。
但張大姑娘渾不在意:「退了親,我就進宮陪皇后娘娘。他們有本事就恥笑到皇宮裏去,我能聽見纔怪呢。」
聽到「皇后娘娘」這四個字,我什麼都顧不上了,趕忙多問兩句。
張大姑娘高興得臉都紅了,向我解釋:「皇后娘娘身邊其中一個女官就要去邊境跟着巾幗大將軍打仗了,好不容易空出一個位置,這才便宜我了。」
這句話把我驚得不輕,張大姑娘是國公府的嫡女,如果去皇后娘娘身邊當女官,就算再得臉也只是奴婢,在身份上其實是降級的。
我試探性地問:「張姑娘……」
張大姑娘一擺手:「別叫張姑娘了,我叫張錦書,說不定以後咱們還……」
這真是個不好的習慣,她說了一半又停住了,自言自語地提醒自己:「差點又忘了,事以密成,言以泄敗。這都記不住,怎麼在皇后娘娘身邊呀。」
自己發完神經,她又不好意思地看看我:「那個,你要說什麼來着?」
我尬笑兩聲:「錦書姑娘,你去宮裏當女官,國公府能同意嗎?」
張錦書癟癟嘴:「他們愛同意不同意,只要皇后娘娘同意了,我就願意!」
一瞬間我對她的好感又增加幾分,她和我一樣喜歡皇后娘娘耶!
談起皇后娘娘,張錦書就滔滔不絕,全然忘了剛剛提醒過自己什麼:「我進宮不僅是當女官的,娘娘說,等到合適的時機就給我鋪一條路,讓我上朝堂。我是第一個,以後還會有千千萬萬個。」
「娘娘還說,如果上位者中沒有女人,那麼天下還會是男人的天下。我和娘娘圖謀的,是朝堂上的位置。」
張錦書效率奇高,她走的第二天,宮裏來了人,說皇后娘娘宣我去皇宮獻藝。
不止是我,整個望仙樓的人都愣住了。我再三向來人確認,找的是我,不是凌霜月。
這可怎麼辦?凌霜月去了可以當堂獻藝,我去了那隻能是丟人現眼。
我會的那些東西實在難登大雅之堂,更何況我還學藝不精。試想一下,我要是衆目睽睽地對着皇后娘娘唱青樓小曲兒,皇上還不殺了我?
再退一步,我要是對着皇上跳勾欄豔舞,皇后娘娘也不會放過我。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劍舞,估計剛一出手就會被侍衛拿下——就我舞劍那架勢,很難不被認爲是行刺。
那我總不能對着皇后娘娘和陛下傻笑,光讓他們看我這張臉吧?
只是我怎麼也沒想到,真的有人拿我這張臉做文章……

-7-
皇后娘娘和巾幗大將軍是同胞姐妹,一胎雙生,親情甚篤。巾幗大將軍馬上又要返回邊關,這次宮裏的這場宴會就是爲她送行的。
最終獻藝的部分我斟酌再三,還是選了劍舞。
如果怎麼做都是死,最起碼不要讓我社死。在國宴上唱十八摸這種事兒,打死我都做不出來。
而且既然是爲大將軍送行,那我搞個劍舞,鼓舞一下氣勢,不過分吧?
宴會上,我舞得正起勁兒,時不時偷瞄兩眼皇后娘娘,離得太遠了,看不清。不過一定是好看的!
當我沉浸於想象皇后娘娘的美貌無法自拔時,就聽見一個賤嗖嗖的聲音:「都說巾幗大將軍與皇后娘娘容貌相像,怎麼我看這舞女的眼睛,倒比巾幗大將軍還更像皇后娘娘?」
聽見這種發了瘋的話,我差點兒手一抖把劍飛出去,扎他腦門兒上!
公然說皇后娘娘的眼睛和一個妓女相像?這人是喝了多少啊?他不想要命了,我還想要呢!
一下子我腳都軟了,跪在地上,連請罪的話都不敢說,一直磕頭。
大殿上安靜得落針可聞,只有我???磕頭的聲音。
巾幗大將軍率先摔了酒杯,那張與皇后娘娘八分相像的臉上盛滿怒意。不是對着我發怒,而是直指說話的人:「人有相似,物有相同,本不是什麼稀罕事。怕只怕有些人自己不是個東西,也不拿別人當人看!」
那人這時纔像如夢初醒般,離席跪下向皇后娘娘謝罪,言語中仍是有恃無恐:「老臣酒後胡言,陛下恕罪。近日皇后娘娘將天下女子抬得如此之高,這又是學徒,又是女官的。老臣自然以爲,以後隨便一個女子都可以和皇后娘娘相提並論了呢。」
我把頭埋得更低,心裏卻犯嘀咕:這人怎麼這樣?他娘不也是女的,皇后娘娘抬高女子,不就是抬高他親孃嗎?怎麼他這陰陽怪氣的,倒好像皇后娘娘殺了他親孃一樣?
看他把皇后娘娘氣的,都咳嗽了。
皇上一臉心疼,抬手給娘娘順了氣,然後開口:「英皇叔既然知道自己醉了,怎麼不退下更衣,還在這裏賤口貧舌討人嫌?既然已經冒犯了天威,縱然無意也算作有意。單一句酒後胡言,恐怕推脫不掉。」
原來是皇叔啊,怪不得那麼張狂,不過是仗着自己高一個輩分。
只可惜了,他要是藉着酒勁兒罵罵皇上還好,會有皇后娘娘爲他求情。他竟然敢罵皇后娘娘,皇上會饒了他纔怪。
誰人不知帝后伉儷情深?皇上爲了娘娘虛置六宮,幫着皇后娘娘興辦女學,甚至拉着皇后娘娘一起上朝。我用腳趾頭蓋兒想想都知道,皇后娘娘比皇上的心尖尖都寶貝。
最後這件事以英皇叔被勒令閉府思過結尾,皇后娘娘狀似無意地提起,剛好張硯的女賦也寫出來了,反正閉府不能出門,閒着也是閒着,就讓英皇叔抄它個百八十遍吧!
而我,得到了皇后娘娘的單獨召見。
這是我第一次那麼近距離地看皇后娘娘,怎麼說呢?很不一樣。
我想象出的皇后娘娘應該是莊重威嚴,雷霆手段。眼前這個皇后娘娘卻漂亮得過分,也病弱得過分,一眼就能看出的虛弱,像個精緻的、一碰就碎的瓷偶娃娃。
其實我心裏是害怕的,若是皇后娘娘覺得自己和一個妓女相提並論是受了侮辱,殺我就像碾死螞蟻一樣容易。
明知道皇后娘娘仁德,不會這樣做,但是我不可抑制地想起因爲弄髒了客人衣角就被斬了手的小廝,那隻血淋淋的斷手彷彿就在我眼前。
求生欲迫使我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我跪在地上,頭上的金簪被我取下來,雙手捧着往上遞:「奴有罪,生的一張麪皮惹人口舌,平白叫貴人遭了恥笑。娘娘若看着心煩,大可毀了去。奴爲螻蟻,只求偷生。」
皇后娘娘撫過那隻金簪,拿在手裏,另一隻手抬起我的下巴,盯着眼睛看了兩息,竟是讚了一句:「好看!我喜歡。」
不知是說金簪,還是說人。
我就這麼直愣愣地看着她把我戴過的簪子插在自己鬢邊,然後她從自己頭上取下一支成色極好的玉簪,親手替我別上:「你把金簪送我吧,我拿這個跟你換。」
金尊玉貴的皇后娘娘居然跟我換首飾戴,我人都傻了。
皇后娘娘仔仔細細端詳了我的臉,而後說:「我在意那些人的酸話做什麼?若連這個也要氣,豈不要歸西得更早了?如果有人對你的容貌有異議,那麼你該做的是挖掉他的眼睛、拔掉他的舌頭,而不是毀了自己的臉。」

-8-
在我崇拜的目光中,皇后娘娘和我談起了青樓:「妙笙,你覺得青樓爲什麼會存在?什麼時候纔會消失呢?」
皇后娘娘看着我,雖然問時語調隨意,但眼神卻帶着探究,讓我覺得這像是一場考試。
巧了,這個問題我也問過方媽媽。於是照着方媽媽說的話依葫蘆畫瓢,大着膽子開口:「一方面是迫於生計,女子纔不得不去青樓討個活路;另一方面是王公貴族的特權,只要他們想,所有身份低於他們的女子都可以是索取的對象。」
「還有就是,在許多人眼裏,女子不能被看作是人。她更像是一件物品,一種資源。青樓裏的姐妹們也不全是家境困難到活不下去了,只是在她們家人的眼裏,她們的價值甚至不如一袋米糧、一支珠釵。」
「如果這些問題得不到解決,青樓永遠不會消失。否則就算沒了青樓,我們這種人的境地也不會好到哪裏去,有的是比青樓更不堪的去處,還會有暗娼館,有禁臠,更甚者,牆根底下會多出幾具屍首、幾副白骨。」
皇后娘娘似乎一點兒也不覺得我這些話污濁噁心,很認真地聽着,然後又問:「那如果有一天,溫飽富足,特權被約制,也沒有世俗歧視,還是有姑娘想走上這條路呢?」
我斟酌了半天:「那……管不了,可能就純屬個人愛好了吧。」
皇后娘娘瞪圓了杏眼,慢慢品着這話,低聲笑了起來,最後一邊咳一邊笑,美得我心驚,咳得我肝兒戰——我怕她笑背過去。
世人刻板印象中的皇后總該是端莊矜貴的,眼前的娘娘卻因爲我一句戲言笑彎了腰。彷彿囿於沉痾的病榻纏綿、威嚴壓抑的深宮宅院,都不能有半分禁錮她自在的靈魂。
我這時才發現,原來病弱和朝氣竟是可以在一個人身上共存的,不禁垂眸暗歎,皇后娘娘真是被這副身子拖了後腿。
皇后娘娘笑夠了,熟練地揉着心口,順過這口氣來,嘖嘖稱奇:「錦書居然還說你呆?我瞧你真稱得起一個『妙』字。」
我被誇得臉紅,不好意思地承認:「奴只不過是拾人牙慧而已,娘娘您纔是真正厲害的人。您的一言一行,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皇后娘娘搖頭:「可是這還遠遠不夠,就算以我的生命爲長度,這條路也還遠遠看不到盡頭。不過嘛,路都是人走出來的,我多走一步,以後的人就會離終點更近一步。」
她抬手,摸了摸和我交換的那隻金簪,問我:「妙笙,如果我給你機會,你願不願意,也替我多走一步?爲天下女子立室,讓她們在走投無路時也有處可去,不必走到出賣皮肉這種境地?」
窗子裏的陽光透過來,爲皇后娘娘鍍上一層溫柔,我看得呆了。本就沒有儲存多少詩詞的腦袋裏突然蹦出方媽媽教我的一句話:「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在皇后娘娘眼裏,名門貴女是人,風塵妓子也是人,都應該被好好對待。
她這樣真誠地問我,我不自覺點了頭,還是忍不住問:「可是娘娘,爲什麼選我呢?」
皇后娘娘並沒有對我的追問感到不耐煩:「人不能憑空想象自己沒見過的東西。我手下當然有千萬個人願意替我去做這件事情,可他們永遠不會了解你們的苦楚,也就沒有辦法設身處地地替那些受苦的女子想一想。」
說到這裏,皇后娘娘話鋒一轉,眼中含上笑意,調笑道:「況且,錦書跟我舉薦了你呢。你若是做得不好,我也不惱你,可就要拿她發落了。」
我想起張錦書說要找一個「身份更高的人」治住葉家,說的果然是皇后娘娘。
我一個頭磕得又迅速又響亮:「妙笙三生有幸,願爲娘娘效勞,求娘娘指點迷津,教我該怎麼做。」
皇后娘娘娓娓道來:「正如你所說,無非三件事,生計、權勢和世俗。前兩樣並不是你一個人能對抗的,你只要顧得生計就好。這世間大多事,都可以用錢來解決。」
提別的都還好,一提錢我底氣明顯不足:「皇后娘娘,我可能沒那個本事……」
皇后娘娘被我這副樣子逗笑了:「我來替你出本錢,提供商鋪。你要替我衝鋒陷陣,當一個標杆,做給所有人看,你們該有另一條出路。不只是你們,天底下所有的女孩子都該有不同的活法。」
「由『商品』變成商人,這條路不會容易,更有許多人不希望你成功,這一路上的風霜與冷眼,妙笙,你可承受得住?」
我抬眸對上皇后娘娘的目光,許諾道:「前路既定,生死無悔!願今後章臺空置,飄零皆有歸宿。」
「好!」皇后娘娘連聲音都大了許多,「那支玉簪就算作我的承諾,如果你做得好,本宮許你,將來你的前途不會比錦書差。」
皇后娘娘喜歡自稱「我」,這是我頭一次聽她以「本宮」自居,這個承諾不可謂不重。
然而我卻要辜負她了,我跪伏在地:「奴不識抬舉,斗膽向皇后娘娘另討一個恩賞。望仙樓的姐妹皆可以錢財贖之,唯有凌霜月是因罪爲奴,非聖人親赦不可恕。妙笙愚笨,卻也曾聽聞父母之罪不及子女。求娘娘……」
剛纔還親切溫和的皇后娘娘此刻威嚴盡顯,語調明明是柔和的,但氣勢壓得我幾乎不敢抬頭:「那你可知,禍不及子女先要惠不及子女。其父盤剝江寧百姓,致使民不聊生,凌霜月卻享用着這些民脂民膏被嬌養起來。雖過不在己,也難以脫身。我恕了她,叫那些因她受苦的百姓如何自處?」
我掐着自己的掌心,儘量平靜下來:「娘娘,有罪當贖是天理,贖身容易,贖罪卻難。若凌霜月深陷青樓,也不過是贖一個玩物的罪。娘娘仁慈,何不給她一次機會。妙笙粗鄙笨拙,需要一個幫手,她一定能幫我,做更多有意義的事。」
久久沒有回應,正當我灰心之時,聽見皇后娘娘的聲音帶着些許欣慰:「還不錯,夠義氣,有膽識,總算我沒有看錯你。妙笙,以後可莫再說自己愚笨,否則就是質疑我的眼光了。」
皇后娘娘動身親自扶我起來:「我準她離開望仙樓,但不會免了她罪奴的身份。等有一天你真的做到了你所承諾的那樣,我會親自下旨赦免她。」
「只望你記住今日想贖她的心,用這份心去解救每一個身在困頓中的女子。終有一日,我願她是你贖的最後一個人。妙笙,你能明白我這份心意嗎?」
我重重點頭:「妙笙謹記,此生不忘。」

-9-
我成了本朝第一個皇后娘娘親自贖出來的風塵女子,對外理由是我那一曲劍舞給皇后娘娘跳嗨了,所以娘娘不僅賜我自由之身,還賞了我一間木材鋪子。
對此,從前沒看過我劍舞的那些人表示深深遺憾,遺憾以後再沒機會看了。
而從前看過我劍舞的那些人表示深深不解,不解皇后娘娘品味爲何如此清奇。
我和凌霜月遇到了開店以來最大的問題,我倆一個不食人間煙火,一個只知道食人間煙火,誰也不懂生意經。
這個時候張書錦如神兵天降,雪中送炭,給我們帶來了一本巾幗大將軍的經商手札。據說大將軍如果不打仗的話,應該會是本朝最厲害的商人,所以這本手札的含金量可見一斑。
在巾幗大將軍的精神支持下,凌霜月負責進貨記賬,我負責社交推銷。最後,賬面上喜提——整整三兩銀子!
這個真沒辦法,我們倆花魁的名頭實在是太響亮了,正經人誰來我這兒買東西?不正經的……恕不招待!
就這三兩銀子的盈餘還是方媽媽時不時帶着姐妹們來捧的場呢。
眼看這個成績,我都不好意思向上面報賬。
但是皇后娘娘一點兒都沒嫌棄,反而讓錦書給我帶了句話:「任重而道遠,努力加餐飯。」
嘿嘿,她關心我了。
我高興極了,中午又多喫了一碗半。看得凌霜月瞠目結舌,使勁兒把我的碗搶下來:「娘娘是要你保重身體,不是讓你撐死自己。」
我被最後一口乾米飯噎得差點兒翻了白眼兒,趕忙順下一口湯,喫飽喝足,下了最後的決心:「既然這兒瞧不上咱們,咱們就賣往別處去。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了不成?」
有句話怎麼說來着?坐商變行商,財源達三江。我就不信,我一下把生意做到鄰國去,還能有人知道我倆望仙樓雙花魁的大名。
鄰國雖然是附屬小國,但是財力充沛,而且木材短缺,不失爲一條好商途。雖然費時費力,而且週期長,但是目前我們確實沒有更好的選擇。
於是兩個月後,我們的進賬有了重大突破——三百兩。由於中途人力物力損耗較大,所以雖然出貨量大,但利潤微薄。
儘管如此,我們的進步也已經有了質的飛躍,實在值得慶祝。最重要的是,我們打通了這一條商路,以後就會越來越順暢。
然而還沒來得及慶祝,萱草姐姐就跑來告訴了我們一個消息:張硯要贖雲芊出去,爲妻是不可能的,頂天是個外室。
自從上次和我大吵一架,雲芊灰了心,對張硯不復以往熱切。或許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這回倒換了張硯自己巴巴貼上來。
狠下心看了看還沒捂熱乎的三百兩,我和凌霜月對視一眼,同時向望仙樓奔去。
小樣兒的,不就是贖人嗎?說得跟誰沒錢一樣。
我們到的時候,雲芊正跟張硯拉扯,被我一嗓子喝斷:「雲芊,我今天來就是想證明給你看,縱然是我們這樣的人,也不一定要依靠恩客,就看你願不願意給自己一個機會。」
雲芊看了看我們,又看了看往日的情郎,有了最終決斷,帶着破釜沉舟的勇氣:「好夢到了盡頭就該醒過來,人總不能一輩子活在夢裏。」
事實上,這場夢不是雲芊說醒就能醒的。畢竟贖身這件事兒,它主要取決於我和張硯誰的錢袋比較沉。
在他把價喊到二百七十兩的時候,我汗都快下來了,沒承想這老小子挺有錢呀。
關鍵時候還得是凌霜月靠譜,她小腦瓜子一轉,意有所指:「聽聞張大人家境貧寒,爲官更是清廉。我記得五品官員的年俸是四百五十兩,張大人上任這才半年吧……」
我心領神會,一副你懂我懂大家懂的表情,扯開嗓門:「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有道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嘛,依我看,再多的錢也買不來張大人情深意重。」
我挑釁地對他笑笑。快喊,有本事你接着喊啊!給自己喊出一頂貪官的高帽,戴着可暖和了。
張硯的表情像喫了死蒼蠅似的,最終還是嚥下了這口蒼蠅,啊不是,嚥下了這口氣。
我以二百七十兩零一錢的高價贖出了宋雲芊。
雲芊揹着小包袱一步一步跟在我身後,不見了從前的潑辣,活像個受氣的小媳婦兒。
我們帶她回了家,雲芊放下包袱,鄭重地向我們福了一禮:「我這個人不會說話,連吵架都吵不贏你。但是,謝謝你們,真的。」
我還是改不了嘴賤的毛病:「這樣就算謝過了?還以爲你高低要給我磕一個呢。」
誰知道我剛說完,雲芊竟然真的要往下跪,嚇得我一把就把她攥住了:「說跪你還真跪呀,你有病啊。」
雲芊終於恢復了以往的狀態,和我回嘴:「你纔有病呢,花這麼多錢,贖我這麼個對頭回來。」
她一邊說一邊打開自己的小包袱,愣住了。裏面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放進了三百兩的銀票,以及方媽媽的一張紙條——方妙笙,你們倒欠我二十九兩九錢,記得還!
我一下子就哭了,一邊擦眼淚,一邊想:怪不得方媽媽總跟我說望仙樓虧錢,她老這麼做生意能不虧嗎?
從此我們從雙人同路,變成了三人行,如果偶爾錦書過來還能一起湊一桌馬吊。
我們三個人分工也更加明確,我主管生意,雲芊打理家事,凌霜月則主要負責迴歸大聖人模式,拿着錢隨時隨地有原則性地做好人好事。
這其中包括但不限於救助孤寡老人、幫扶失學幼童,以及和各大青樓搶人招回來當女工。
隨着一日復一日的堅持,我們的生意越做越大,小日子越過越甜。眼看着就要做大做強,再創輝煌,葉成軒這個幺蛾子本幺也出來添亂……

-10-
我們的貨物在關卡被扣住了,那麼是誰在搗鬼呢?就是我們這位有權有勢的葉小侯爺。沒辦法,人家權力在那兒,就是能管着我。
自從我被皇后娘娘護下以後,這貨很長時間就像死了一樣,不知道今天詐屍是要鬧哪樣。
穩住心神,我還是決定主動去找他,不管是敬酒罰酒,總要喝了才知道。
我委婉地表示,只要他高抬貴手,那麼以後的利潤可以分他一成。
葉成軒咬着牙,一副被我氣狠了的模樣:「方妙笙,在你心裏,我就只值這麼一成?」
「那倒也不是,」我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就是我摳而已,我只願意給一成,多一點兒都捨不得。」
他還是反問我:「你覺得我在意的是錢?」
這叫什麼話?你不在意我在意啊!你清高能不能別耽誤我賺錢?
話說到這份上,我也就不再裝傻:「除了我這身子,你想要什麼儘管拿去。」
我又在他臉上看到了初見時那種譏誚的眼神:「除了這個,你還有什麼?你只不過被皇后娘娘灌了兩碗迷魂湯,就這麼一腔熱血地扎進去,恨不得士爲知己者死。既然口口聲聲要爲天下女子立室,怎麼連皮囊都舍不下?」
我纔不會跟着他的節奏走:「立室先立心,如果我用這種方式和你交換,那和賣身有什麼分別?我這番從樓裏掙扎出來,並不是爲了把價錢賣得更高些!」
來之前明明告訴自己要心平氣和,能忍則忍,可我還是沒忍住:「拉良家女子下水,勸風塵老妓從良。小侯爺還真是有興致!從前你退避三舍,現在又來威逼利誘,這算什麼?難道我就是天生該被人嫌棄、被人輕賤的嗎?」
我做妓女的時候他是金主,偏要裝清高。現在我從了良,他又來糾纏不休,當我是什麼呢?
說着我忍不住紅了眼,憑什麼?憑什麼現在我還要受這種侮辱?
葉成軒一下子慌了,解釋道:「我不是,我沒想……我只是想讓你主動來見我。我就是氣你離了我……」
他只是生氣,我離了他沒有茶飯不思,沒有窮困潦倒,反而風生水起,生氣他喜歡我,我卻不抱以同樣的感情回敬。
凌霜月這麼多年沒白跟方媽媽學習攻心策略,這麼多年來她不是學不會,只是不屑於用這樣的手段。雖然她不屑用,但是來之前教了我兩招。
適當的眼淚和示弱果然能激起男人的愧疚感,我用得遊刃有餘。
既然男人忍下一時之辱叫忍辱負重,那女子有求於人時放低姿態又有何不可?
一看目的達到,我便收起了眼淚,委委屈屈:「我就是想讓自己過得好些,讓別人也過得好些,讓我們都像人一樣活着,我有什麼錯,要你這樣揪着我不放?」
看出他神情有了鬆動,我啓用第二招,沒有一個男人能逃脫戴高帽的威力:「我知道,小侯爺是再好不過的人了。我們這些姐妹都是苦命人,您何苦與我們爲難,反倒墜了自己的身份。您憐貧惜弱,往日裏對我多有照顧,妙笙承情,感激不盡。」
這一套組合拳打下來,葉成軒最終還是鬆了口:「我會放行的,方妙笙,我且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凌霜月教我的這兩招用完,基本上我也江郎才盡了。但順杆子往上爬的本性依舊沒改:「葉家的商隊最龐大,門路也最廣,還請小侯爺以後多多照顧,您如果願意合作,我替姐妹們深謝您的大恩。」
這句話裏的利用和討好都太明顯,葉成軒不會聽不明白。我就是想賭他對我有一點點的真心,願意被我利用。
葉成軒這時卻突然開了竅:「你爲什麼不去求皇后娘娘?她對你另眼相看,只要你開口,這對她不是難事。」
我正色言道:「正因爲皇后娘娘位高權重,才更應該愛惜羽毛。我不希望天下人覺得她和一個妓女過從甚密。雖然我不在意,娘娘也不在意,但天下人會在意。皇后娘娘應該保持絕對的威信與名譽,這樣纔有利於她做更多的事。」
況且,如果什麼都要依靠皇后娘娘,那我該怎麼讓姐妹們相信,靠我們自己也能闖出一片天呢?
這段話卻被葉成軒敏銳地抓住了把柄:「你會在意皇后娘娘的名聲,卻不在意我的。在你心裏,我連和你只有一面之緣的皇后都比不上嗎?」
就說我笨吧,三兩句話就被人套出來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只好輕嘆了一口氣:「雖然我配不上說這樣的話,但是說到底,有些人白首如新,而有些人傾蓋如故。」
葉成軒這回是真生氣了,更走近一步:「你都懶得說瞎話騙騙我,方妙笙,你這是欺負我……」
我毫無愧色,反問他:「難道你沒有欺負我嗎?你用權勢欺負我,不覺得卑鄙,那我用感情欺負你,也不會覺得慚愧,扯平了而已。」
可是到最後葉成軒也沒捨得拒絕我,有了他的幫忙,我們成功打通了本地的商路,生意更上一層樓。我不禁感嘆,有權有勢就是好辦事兒。
我們很快開了繡坊、染坊,招募了一大批新的女工。其中不乏家境貧寒,被我們從虎狼窩裏撈出來的。
凌霜月說,我們不能平白賠錢去做這種事,否則遲早有一天會自身虧損,更會讓有些貪心的人鑽了空子,那就和殺雞取卵沒有分別。
所以每個來投身的女工都需要簽訂五年的賣身契,這五年裏她們所賺的銀兩盡數歸我們所有,只包喫住,做工沒有額外的工錢。
五年後學成有了一技之長,自然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那麼到時候,是走是留自便。
這批女工裏更多的,是從良的姐妹。其實青樓裏有一部分的姑娘早就攢夠了贖身的銀錢,但是她們沒有去處,也不敢獨自面對風言風語。
是我們的成功讓她們看到了希望,似乎天地之大,終於有了歸處,所以才甘願撇下一切,孤注一擲地來投奔。

-11-
最近雲芊總是神情恍惚,我追問了好一陣,她才吞吞吐吐和我說起了張硯。
我記得張硯最後買了個和雲芊有五分像的小丫鬟收了房,寵得跟什麼似的。也不知道是想噁心誰!
雲芊臉都白了,咬着牙:「我聽說,那個小姑娘被江綏看中了。張硯那個殺材!竟真把人獻了出去,她被活生生……」
她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劇烈地乾嘔起來,嚇得直髮抖。我反應了一下,這纔想起江綏就是當初砍了小廝手的那個紈絝。落到那樣的人的手裏,肯定沒有什麼好下場。
雲芊握住我的手,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你說如果當初是我……妙笙!其實咱們爲了生意忙得腳不沾地、愁得天天睡不着的時候,我後悔過的。我想當初如果我跟張硯走了,說不定現在就是錦衣玉食。原來,男人都靠不住,人是要靠自己的。」
我拍着她的背一點一點安撫:「我知道,你不要怕,已經過去了,你永遠不會再被困進噩夢裏了。」
雲芊和芳蘭姐姐關係最好,我帶着雲芊去望仙樓看她,也好讓芳蘭開解開解雲芊。
芳蘭姐姐還告訴我們一個好消息,她已經攢夠了贖身的錢,等明天安頓好一切就來投奔我們。
雲芊一下就有精神了,我們說笑了好一陣才散場。然而第二天我們卻沒有等到芳蘭姐姐來,而是等到了她的死訊。
在我們走後不僅芳蘭死了,她準備贖身的錢也不翼而飛。
我和雲芊是最後見到她的人,理所當然地被指認爲兇手,官府說是我們見財起意,所以殺人。
可從芳蘭姐姐的屍身來看,分明是被虐殺。
我和雲芊被收監時,萱草姐姐打點了銀子來看過,告訴我們:「昨天你們走後江綏喝醉了酒,放下豪言說要包下芳蘭一個月,芳蘭不從,說自己明日就要贖身了。江綏大怒,纔有了這場禍事。」
江綏雖然百無一用,但是人家有個好爹,所以背鍋的自然就只能是我們了。
我也只好求助靠山,但是被萱草姐姐潑了一盆冷水:「你們出事以後,霜月本來打算找錦書姑娘向皇后娘娘求救的。可是錦書姑娘前日被騙回了國公府,扣在家裏,葉老太君那邊也以命相逼,讓小侯爺明日就和錦書姑娘成親呢。」
完了,路堵死了。沒有錦書,我就沒有辦法向皇宮那邊傳遞消息。葉老太君把葉成軒關起來明天成親,他這條道兒我也走不動了。
看我愁眉不展,萱草姐姐連忙補充:「你們先別急,霜月還在外面奔走呢。她說還有退路,錦書姑娘不像是會認命的人,就算明日定了案,判了斬監候,也要等秋後問斬,我們有的是時間翻案。」
翌日公堂之上,我剛一抬頭就傻眼了,審問我們的不是別人,正是張硯。別說他和江綏早就狼狽爲奸,就單單衝着私怨,他也不會輕易放過我們。
老天爺真是一點活路都不給人留啊。
公堂之外聚集了很多人,那裏面有凌霜月,有望仙樓的姐妹,有受我們僱用的女工,更有一大堆看熱鬧的人。
有人說大概是冤案,但更多的人認爲我們並不無辜——妓院裏爬出來的,能是什麼好東西?
更讓我們想不到的是,張硯請出來指證我們的證人,竟然是方媽媽。
方媽媽聲淚俱下地控訴了我們的「罪行」,那叫一個繪聲繪色。
卻忽然話鋒一轉,手指着堂上端坐的張硯,笑嘻嘻道:「張大人就是這麼教我的,我學得還像吧?貴人們可滿意?」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弄蒙了,方媽媽卻把手裏的帕子一摔,提聲道:「我的姑娘們也是人!憑什麼被你們這麼作踐?她們只不過想討一條活路,礙着你們什麼了?既叫我來作人證,我今日就說清楚了。你們都聽着,殺人的是江綏,當朝江尚書的兒子!就是你們清正廉明、鐵面無私的江尚書逼我來作的僞證!」
張硯這個蠢貨,這才反應過來,讓人來拉方媽媽。場面一片混亂之時,錦書穿着一套紅紅火火的嫁衣,手持令牌闖進來,絲毫不在意周遭的目光。
「我奉皇后娘娘之命監管此案,看誰敢動她們!」
方媽媽趁機甩開那些人,站得筆直,向着望仙樓的方向,哈哈大笑:「不是威脅我說要燒了望仙樓嗎?我自己燒了,輪不着你們!去他孃的封建社會,老孃不伺候了。」
就在我面前,方媽媽掏出一瓶毒藥,一飲而盡。那是當初從水仙房裏搜出來的,我竟然不知道她一直留着。
或許在很早之前方媽媽就存了死志,所以現在儘管錦書出現,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她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死亡。
我一把接住了即將倒地的方媽媽,凌霜月也不顧一切地衝進來,泣不成聲。
方媽媽口吐鮮血,但還是堅持着對我說:「姑娘們的賣身契我也燒了,我就……把她們交給你了。」
交代完這些,她才鬆了一口氣似的,自顧自地笑起來:「穿越女哈哈哈哈哈,當了老鴇的穿越女,真丟人啊!三十幾年了,我就做了這麼一件痛快事。痛快,痛快!妙笙,我現在,痛得快死了。霜月,我想家……」
她撫摸着凌霜月額頭的硃砂痣,彷彿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女兒,眼神開始渙散:「念鄉……我的念鄉啊,媽想你,媽媽對不起你……」
她就這麼在我懷裏,一點點沒了溫度。
錦書這大概是第一次見到屍體,剛剛那一幕給她造成了很大的衝擊,臉都嚇白了,卻還是挪過來,用手帕替方媽媽蓋住了臉。
她拉住了只會哭的我,忍住自己發顫的聲音:「死者爲大,不能把她放在這裏。外面有我的馬車,我們先抬她上去。等了結完這件事,我陪你們一起安葬她。」
凌霜月還有顧慮:「你當街身穿嫁衣逃婚,現在又要用自己的馬車收容一具屍體,你不要名聲了?」
張錦書瞪着公堂上「明鏡高懸」四個大字,她向來不會說髒話,就學着方媽媽的樣子罵了一句:「去他孃的名聲,老孃不伺候Ṭũ̂⁺了!」

-12-
最後錦書奉皇后娘娘之命力排衆議,以女子之身單獨審理了這個案件,這還是我朝史上第一次。
整個案件調查細緻,條理清楚,一應判罰,有理有據,不欺弱小,不懼強權。江綏問斬,江尚書和張硯革職查辦。乾脆利落,毫不留情。
當初那個連戶籍、身契和路引都弄不明白的小姑娘,在皇后娘娘的調教下已經很能獨當一面了。不知不覺中,我們都在成長。
我們和望仙樓的姐妹一起安葬了方媽媽,立碑時才發現,我們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方媽媽的名字。
我叫了她一輩子的媽媽,卻不知道她的來處、她的經歷,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拿着筆停了半天,最終在碑上寫下「方院長」三個字。
我們的院長沒了,我成了新的院長——我想和姐妹們一起開個別館,收容所有被世俗歧視的姐妹,就取名「念鄉院」。
入春的時候,皇后娘娘再一次召見了我。
那個時候的皇后娘娘身體已經很差了,她歪在榻上,一口氣都喘不勻,我卻在她身上看不見絲毫的狼狽,她還是那麼漂亮、淡然、運籌帷幄。但我知道,皇后娘娘她已經很累很累了。
皇后娘娘還戴着我的那支金簪,我卻怕這支簪子太重,像要把她壓垮。她咳了好一會兒才問我:「妙笙,念鄉院籌備得怎麼樣了?」
我哪敢讓她再多費半點心,趕忙回道:「娘娘別擔心,一切都好。」
皇后娘娘卻不滿意我的報喜不報憂:「我聽說,有很少一部分人過慣了紙醉金迷的日子,受不住做女工的辛苦,又再次投身青樓。你有沒有想過是爲什麼?」
即使娘娘沒有半點責難的意思,我還是羞愧地低下了頭:「都是妙笙沒用……」
皇后娘娘安慰我:「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她們的錯。人不能只有溫飽,如果她們的心和思想依舊貧瘠,這樣的事就永遠不能避免。這就是我一定要開設女學的原因。妙笙,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得了她的誇獎,我眼眶發酸,身上也熱起來,彷彿心裏有團火在燒似的。
娘娘遞給我一卷聖旨,輕輕笑了一聲:「不用謝恩了,拿着吧。我答應過你的,要赦免你的姐妹。這些年你言而有信,我也不能拖欠你。別接了賞就開始懈怠,要做得更好纔對。」
我拿着聖旨,甚至感覺它在發燙:「皇后娘娘,我還能做得更好呢,您瞧着我吧。」
我願此生都以皇后娘娘爲榜樣。她居廟堂,總管天下;我於市井,救困一方。
爲了實現對皇后娘娘的承諾,我回到念鄉院開始想辦法,還沒理出頭緒,就被葉成軒堵在了門口。
他神情急切,一直問我有沒有事,反倒叫我摸不着頭腦:「葉大少爺,對簿公堂這件事兒都過去三個月了,您現在纔想起來問我呀?」
葉成軒窘迫極了:「不是,我是想問陛下有沒有對你……」
皇后娘娘體弱不能生養,陛下又不肯納別的妃子,大臣們爲了子嗣鬧得厲害。
我既得皇后娘娘賞識,又和娘娘有三分相像。
葉成軒就害怕,他以爲陛下宣我入宮是爲了讓我替娘娘誕育一個子嗣。
我被他這樣荒誕的想法逗笑了:「葉成軒,你是不是以爲天底下所有男人都和你一樣,可以退而求其次?」
皇后是一輪明月,清冷溫和,高懸蒼穹,照亮着每個人。
我不過是一汪池水,有幸短暫地被月亮照耀過,映出她的一點光輝。縱有幾分相似,也是遠不能及。
對於陛下來說,人間處處是清池,但月亮獨一無二。
葉成軒急着辯解:「我從來沒有想過退而求其次,我想要的一直都是你。」
他眼裏的深情像是洶湧的湖水,好像隨時可以溢出來淹沒我。可惜了,人可以鳧水,也可以潛水,但如果一個猛子紮下去不願意浮起來,那就只有淹死這一個下場。 
我今天想一次把話都跟他說清楚:「幾個月前,你和錦書都是被迫成婚,但最後逃婚的卻只有錦書一個人,來救我的也只有錦書。因爲你既貪心又沒有擔當,沒有勇氣和強權對抗,只想着能夠兼而有之。所以,我不認爲你的感情會有多堅固。」
他覺得就算娶了錦書,也可以納我做妾,反正我的身份配不上他,怎麼都算抬舉的。我相信他喜歡我,但不相信這份喜歡可以排除萬難。
或許是因爲被我扯開了這層遮羞布,葉成軒有些賭氣地問:「那什麼樣的感情算堅固呢?是你和張錦書,還是和你的那羣姐妹,或者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
看吧,從骨子裏他還是覺得我不配,不配和錦書同行,更不配攀上皇后娘娘。
我仔細地思考了這個問題,而後回答:「起碼我和她們有着共同的目標和利益,而『愛我』跟你的目標利益註定是相悖的。就算你如今可以爲我排除萬難,一旦將來情感變質,你所受的每一分苦楚,都會成爲你怨我的理由。」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我非君子,卻也不敢授人以柄。葉小侯爺,我言盡於此,也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你知道我名聲不好,可別連累了你。」

-13-
皇后娘娘說得對,既然解決了溫飽,下一步就應該把思想帶動起來。
可是我這裏收容了太多人,光束脩就是一筆巨大的數目。更何況大家都知道我們這裏住的是什麼人,讀書人最重聲名,根本不會有先生願意來教我們。
於是我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在唸鄉院專門闢出了一間書齋,同時縮短每個人的上工時間,實行輪班制。
擠出來的時間,都給我讀書!至於先生嘛,有凌霜月這個現成的羊毛我幹嗎不薅?
從此以後,念鄉院的所有女工都過上了自產自銷、半工半讀的「好日子」。
有人學得唉聲嘆氣,也有人學得津津有味,雲芊屬於前者,萱草屬於後者。我?我在唉聲嘆氣和津津有味中間反覆橫跳,差點兒沒學出病來。
比念鄉院更熱鬧的是外面的議論,有人說我們裝模作樣,簡直褻瀆了聖賢書;也有人感嘆我們雖然命途不濟,但自強不息。
漸漸地,我們「念鄉書齋」竟然也有了名氣。直到有一天,書齋裏從天而降一個小女娃。這樣說有些不準確, 實際上,她是從牆頭上掉下來的。
看樣子, 小姑娘趴在牆頭偷聽我們讀書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凌霜月替她撣了撣身上的灰,問道:「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爲什麼不去上學?反而到我們這裏偷聽呢?」
小女孩兒聲音細細的, 但一點兒也不發怯:「我叫二丫,阿爹不讓我讀書,而且,我也沒有戶籍……」
即使陛下和皇后娘娘大力推廣女學,人的觀念也不會一夕之間改變, 依然有很多人不給女兒讀書的機會, 甚至連戶籍都不會給她上。正如皇后娘娘所說, 這條路還很長。
二丫突然跪了下來:「院長, 你能不能讓我在這裏讀書?我可以替你們幹活。」
我把她扶起來, 只問了一個問題:「你明知道我們這裏都是什麼人,如果傳出去, 大家都會說,你是和妓女一起讀的書,不害怕嗎?」
二丫很有主見:「讀書認字, 學問是自己的;流言蜚語,舌頭是別人的。我管不了別人, 只能顧自己。」
我本以爲凌霜月會不同意, 沒想到這次她是第一個支持的:「好,誰說我們這裏就不能教一個好人家的姑娘?如果我們固步自封, 拒絕別人踏進書齋,那這裏就永遠是『妓子學堂』, 而非女子學堂。」
從前我一直覺得凌霜月哪哪都好,就是有些迂腐固執, 沒想到這次, 老頑固竟是我自己。
後來, 這個叫「二丫」的姑娘成了「念鄉書齋」第一個外來的女學生, 再後來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
又過了很多年, 我們的生意越做越大, 書齋名號也越來越響,當初那個從牆頭摔下來沾了一身灰的小姑娘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 成了我們這裏最有學問的人, 接了凌霜月的班,成爲書齋新的女先生。
我們女先生長大了反而愛哭鼻子, 上次詩會她被我們灌了酒,哭得一抽一抽的,抓住人就問:「什麼時候女子才能科考啊?我要是能上一回考場, 就算不白活這一回了。」
好多人都笑她癡心妄想, 但我不這麼覺得。因爲總要有人敢於「癡心妄想」,去爭取一些東西。
我知道總有一天,那個女子也能科考的時代一定會來臨, 只是前路還很長,我們一步一步走就是了。
任重而道遠,努力加餐飯。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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