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雲

我重生後說的第一句話便是:
「爹,我不嫁他沈家郎了。」
但其實,上輩子沈墨行對我很好,夫妻和睦,相敬如賓。
只是有一樣,他說他死後,要與他早逝而亡的侍女葬在一起:
「阿楚怕黑,我恐她害怕。」
好巧,我也怕。
但沈墨行只有一個,所以重活一世,我不搶他了。
我找了一個願意與我老後躺在黑漆漆棺材裏的人。
他說他不怕,抱着我我也就不怕了。
我們要成親了。
可沈墨行卻又不答應了。

-1-
我重生是在給沈墨行料理完葬禮之後。
誰都道我與他伉儷情深,這些年也的確如此,他待我極好。
爲我畫過眉,爲我擋過箭。
我亦爲他縫過衣,爲他嘗過毒。
無論怎麼瞧,我與他皆是一對恩愛夫妻。
可就在死前,他看着我垂淚的臉,說的卻是:
「淑雲,將我與阿楚葬在一起吧。」
阿楚,他年少早逝的白月光。
他真正多年未放下的人。
反倒是我,這個人人口中他真愛的髮妻,他卻沒考慮過。
若他與阿楚葬在一處。
那我死後,又該葬在何處呢?
不過,這都不該我考慮了。
因爲再睜眼,我回到了春閨未嫁給沈墨行時。
這一次,我先一步找到父親:
「爹爹,我不要嫁給他沈家郎了。」

-2-
我本是季家嫡女,奈何阿孃早逝,留下我與阿兄便撒手人寰,次年,續絃入門。
阿兄一氣之下入了軍營。
至於繼母,待我說不上好,但也不算壞。
只不過父親之後有了別的孩子,自然而然,我便成了那個不尷不尬的外人。
之所以能貿然提出退婚的要求,全然是因爲抓住父親心中多年對我冷落的愧疚。
無外乎在某一天,他抱着小女兒,無意瞧見漠然離開的我,突然想到小時候他亦是這樣抱着我喚我阿雲一般。
適才恍然發覺,已經不知過了多久,我再未笑着喚他爹爹了。
遲來的愧疚讓他在我的親事上下足了功夫,精挑細選爲我選來了那位新科狀元沈墨行。
而現在,我說:
「爹爹,我不要嫁他沈家郎了。」
他臉上還有我難得主動來找他的高興,聞言一僵,臉色落寞:
「淑雲,你還在氣爹爹這些年對你的疏忽對不對?但無論如何,也不該拿自己的終身大事置氣,沈家那小子,可是我親自爲你……」
「我爲何要生氣?」
我抬眸,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平靜:
「爹爹娶了新的妻子,又有了新的孩子,自然會愛護有加。」
「不時把我這個女兒忘了也是情理之中,我不生氣。」
阿孃走了,兄長入了軍營,在我因爲害怕黑夜雷鳴聲孤零零地哭了一夜,命人去找爹爹時,卻得來一句:
「夫人剛生下小公子,老爺不放心,怕是來不了了。」
之後,我便知道我沒有爹爹了。
真奇怪,這個事實我已然接受了多年。
我不明白他有什麼好難過的,他不都有心愛的妻兒了嗎?
我不解。
是以我只是在他眼神閃過傷懷時,說出了訴求:
「我只是真的不願嫁給他沈家郎而已。」
「那沈墨行可是對你不好?」父親反問。
我:「並未,他對我極好。」
是極好,嫁入沈家之後,我們也算舉案齊眉,他向來體貼入微,未曾納妾,更別說在上一世朝局動盪,他爲我擋過箭,我爲他嘗過毒。
相濡以沫,從未相棄。
世人皆說我與他是生生世世的緣分。
是以,對我如何不好呢?
唯一的不好,大抵是,他不愛我吧。
就好像他死前讓我把他與他心愛的阿楚葬在一起時說的那樣:
「淑雲,你的確極好,是我對你不起,但是阿楚,她孤零零的一個人,會害怕。」
那個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的小侍女,卻因爲他嫡母的算計,替他飲恨早逝,成了他畢生之痛。
以至於多年後問鼎文官之首的沈墨行唯一一次的放縱ṭū́₍,是與一個小侍女合葬一處。
成功讓風光無限令人豔羨多年的沈夫人成了最大的笑話。
可是好巧,我也怕黑。
但沈墨行只ẗü⁹有一個,所以重活一世,我不搶他了。
父親焦急:「那你爲何——」
我:「就是不想了。」
「他對誰都好,可我季淑雲,只想要一個只對我好的。」
這話聽着像是小女兒家的賭氣。
父親只以爲我這是報復他罷了,反問:「若我不允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此大孝壓下來,我一個小小女子,如何抵抗。
可我只是看着他,肯定道:
「我還有哥哥,只要我不想,無論天涯海角,哥哥都會帶我走的。」
我的兄長,季景瑜,無論前世今生,皆是最疼愛我的人。
他不會因爲娘沒了就把我忘掉,也不會因爲所謂彌補逼着我嫁給他人。
就好似現在。
人未到而聲先到,一如無數次爲我撐腰的模樣:
「我妹妹若不想嫁,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行!更別說什麼新科狀元!」

-3-
話音落下,我驚喜抬頭:
「哥!」
可他並非一人來的,身後跟着兩人,一人甲冑未脫,與他同行。
一人面如冠玉,書生氣十足。
那赫然是——沈墨行。
阿兄見我,久在軍中曬黑了的臉露出個笑:
「淑雲,收到你的信,你哥我便來了。」
「不就是不想嫁嗎?咱們便不嫁,你哥在邊關九死一生,若連你也護不住,那還不如找塊豆腐撞死!」
這話越說越不像話,父親瞧見沈墨行,連忙厲聲:「休要胡說八道!」
「你可知這是說好的親事,怎麼能因爲一句不想便說退就退,更何況淑雲一個女兒家,若是被退婚……」
「父親說得對,但若是雙方都不想呢?」
阿兄話裏沒多少尊重,轉頭看向沉默的沈墨行:
「沈公子,你以爲?」
沈墨行聞言抬眸,只是一眼,也僅僅一眼,我們便知道,對方都重生了。
明明是上一世最爲親近的枕邊人,這一世,一人躊躇不前,一人鬆了一口氣。
我順勢而爲:
「沈公子自有良配,如今高中狀元想來也瞧不上我這淺薄之人,即是來退婚,便擇日不如撞日吧。」
「墨行,你真的?」
父親不可置信。
沈墨行只看着我,我卻在說完這些話之後,低着頭專心看着地板。
良久,他喉結微動:
「是。」
我不知他猶豫這麼久幹什麼,但好在,他答應了。
我父親徹底死心。
可纔不久之前,他與沈家人說親時,沈家人還保證過只愛我一人,家中無通房亦無妾室的。
更保證娶我之後,更是珍之如玉,絕無二心。
當初信誓旦旦說出的話,現在又被當事人以心中已有良配推翻。
「嫡母在說下這門婚事時並未與沈某商議,這才釀成了誤會。不瞞大人,沈某有一侍女,陪着沈某多年,沈某不願負她。」
沈墨行一字一句,他重生而來,趕在了前世阿楚遇難的前一刻將人救起。
上輩子,若非阿楚已死,他也不會娶我,如今阿楚未死,我自然該是被捨棄的選擇。
知道是這個結局,可是聽見這個回答後,我還是自嘲地笑了笑。
人人都說他沈墨行重情重義,但誰又來爲我訴一句不公?
他說他與阿楚葬在一起是因爲他的阿楚害怕。
卻怎麼不想想,他這句話說出來時,我這個未亡人會成多大的笑話?
起初,我以爲兒子會爲我說話,可被沈墨行這個父親精心培養的兒子只是皺眉看着我:
「父親對娘好了一輩子,唯一的遺憾便是這個,娘何必如此善妒?成全父親一次又如何?」
他大操大辦地安排沈墨行和阿楚的合葬,讓我成了全金陵的笑話。
也是當天,我早已暮年的哥哥提着鞭子抽了他一頓。
大手一揮便將我接回府中:
「他沈墨行是個負心漢,還生了一個和他一樣的孬種!你休要以爲我妹妹身後無人!非得賴在你們沈家不成?」
「笑話!我將軍府家大業大,還養不起一個妹妹不成!」
同樣,這一世聽見沈墨行這番話的阿兄也沒忍住衝上去揍他:
「好你個王八羔子!老子的妹妹天下第一好!你算是個什麼東西!自己婚事都做不得主,早去哪兒了?!你那嫡母能瞞一時卻瞞不了半個月,如今好了,親都訂了你纔來退,如此羞辱於她,看我怎麼揍你!」
我到底只是想退婚,不是想鬧出人命。
見此連忙想要上前阻攔,奈何阿兄一個大老粗,一個拐肘差點沒讓我倒地就睡。
之所以沒成,是因爲身後被人扶了一把,傳來一聲輕笑:
「行了,景瑜,若是將人打死,你妹妹的婚可就退不成該守寡了。」
我下意識看過去,那隻扶過我的手已經收回,只看得見半張含笑的側臉。
感覺到我的視線,自得朝我眨巴了一下眼睛。
我猛地收回目光,心跳快了半拍。
心想,哪兒來的人,孟浪得很。

-4-
最後,沈墨行還是沒被打死。
傷得不重,但也不輕。
可我已經不在乎了。
在迫不及待拿回那封婚書要走時,聽見沈墨行道:
「你便如此不願多與我待一刻?」
「淑雲,我知道是你。」
我頓了頓,回頭:
「沈公子何出此言,你既已重活一世,想來也該好好守着你的阿楚姑娘了,何必再多顧其他?」
「既是如此,那我成全你,你也成全我,此後便是陌生人了。男女大防,沈公子又要我待到何時?」
「這事若傳出去,你已有要娶的心上人自然無礙,可我卻並未婚嫁,又該如何自處?」
「我並非那個意思!」
沈墨行語氣微促,眼中閃過愧疚:
「我、我也並非真的不喜你,上一世,最開始我的確對你不過責任,但多年相伴,我……」
我一驚,還沒等他說完就立馬打斷:
「你這麼說,是並未將那位阿楚姑娘救回來?」
他張了張口:「阿楚已經好了大概。」
那還費什麼話?
莫非他還想兩個都要,盡享齊人之福不成?
我收拾了收拾心情,認真地與他說了最後一句話:
「沈公子,前塵往事已散,前世你雖心中有人,但除了合葬之時讓我丟了顏面,其餘並未虧待我,這一世,你被阿兄打了一頓,也算是兩清了,我們都放下吧。」
他頓了頓,良久:
「好。」
輕輕地:「再見。」
再也不見了。
我推開門,心裏想。

-5-
金陵很小,小到前世我和沈墨行居然就這麼遇上,糾纏困住一生。
金陵也很大,大到緣盡情散時,無論多刻意,都遇不上了。
我抱着那封婚書,飛奔着想要去找阿兄。
卻與一人撞了個滿懷。
婚書飄落在地,被他踩在腳下。
還碾了碾。
始作俑者卻彷彿什麼都沒做,穩穩將我扶住,聲音帶笑:
「第二次了,季小姐,若是再來,在下可就要多想了。」
我回神猛地抽出手,戒備地看着他:
「我、我並非有意。」
這人怎麼瞧,都不像是好人。
他佯裝大度:
「我原諒了。」
我鼓起腮幫子。
他:「還不知季小姐芳名?」
「淑雲,季淑雲。」我琢磨着要走。
「凌鋒。」
「什麼?」
他眯起眼,笑:「凌鋒,顧凌鋒。」
「在下,顧、凌、鋒。」

-6-
他一字一句,彷彿每一個字節都要烙在我的心上。
可這個名字我根本不陌生啊,無論前世今生,四皇子顧凌鋒的名號都格外響亮。
當今皇后無子,除了養在身邊的二皇子是紅人之外,就屬生母早逝、驍勇善戰的四皇子最爲亮眼。
我阿兄便是在闖軍營時與四皇子結下知己之誼的。
只不過上一世,這位皇子還未大放異彩,就在一次大戰之中身陷囹圄,就此殉國。
爲此,我阿兄還難過了很久。
他還與我無意間聊起過:
「那時你哥我哪裏會說什麼漂亮話,爲了不讓你難過,每次你來信,都是他幫我回的。」
我才恍然想起,爹爹娶了繼室之後,我就將阿兄視爲唯一的親人。
以至於每一次寫家書時,都恨不得將遇見的每一件新鮮事都寫上。
最開始,我還害怕阿兄嫌我麻煩。
但並沒有,回我的書信同樣寫得滿滿當當,小到軍中趣事,再到馴服的戰馬和抓到的蛐蛐,除了對阿兄本人的現狀沒仔細提以外,無不認真。
就是最後一封回信時,風格變了很多,收到的字跡潦草又粗糙,明晃晃地寫着:
「好妹妹,等哥哥回來,哥哥給你見個人。」
但我到底沒見着,因爲阿兄帶回來的,是四皇子顧凌鋒以身殉國的屍骨。
次年,我便嫁給了沈墨行。

-7-
「怎麼,你認得我?」
顧凌鋒低下頭,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愣住的表情。
我驟然從回憶中回神,聞言搖了搖頭,恭敬地道:
「臣女見過四殿下。」
他目光暗了暗,像是有些生氣,語氣淡了一些:
「與我不必如此客氣。」
可君臣有別,不都這樣嗎?
我眼中閃過困惑。
他已經將一樣東西放在桌面,從我身邊走過。
我下意識問:「殿下,這是何物?」
他:「蛐蛐。」
與我來往的書信裏,曾寫下的承諾,回來的時候,要給我帶最好鬥的蛐蛐。
我愣了愣。

-8-
阿兄走進來時,我還在看着那兩隻蛐蛐出神。
他說,沈墨行被他趕走了,他妹妹沒到沒人要的地步,有的是大好的青年才俊等着被挑。
就算我真的不嫁,他也能養我一輩子。
至於我爹?
阿兄只是冷笑:
「假惺惺!若真的在意阿孃和你我,他如何還會再娶?又生了好幾個?」
說到最後,他突然試探地開口:
「淑雲,你覺得四殿下如何?」
我莫名心跳快了半拍,抬頭:「爲何這麼問?」
阿兄在我面前最不會騙人,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撓了撓頭:
「就是問問,是哥哥自己要問的!」
我:「……」
阿兄說,原本顧凌鋒是不應該那麼快回來的。
但是我突然給阿兄寫了書信,讓他助我退婚一事。
明明阿兄纔是我親哥,但顧凌鋒卻比他都還要積極一些。
也跟着來了。
這不,趕上了此時。
我想了想,看着盒子裏兩隻被養得極好的蛐蛐,回道:
「四殿下,是個極好的人。」

-9-
哪裏想,我不過客套一下。
阿兄卻高興了。
這些日子不時給了我許多銀子,今日說要我去胭脂鋪多買些胭脂,明日說天香樓新來的戲曲班子不錯,要我也去看看。
美其名曰,除除晦氣。
當然,如果我沒每次都遇見顧凌鋒我就信了。
他倒是比我阿兄坦蕩許多,瞧見我還能笑着道:「季姑娘,好巧。」
說是巧,可我多瞧一眼的簪子,不久就會送到跟前,我最喜歡的戲摺子,每次都能好巧不巧地遇上。
巧合多了,我沒忍住:
「臣女方纔退婚,四殿下數次與臣女有所交集,就不怕旁人傳閒話嗎?」
其實從和ŧū⁶沈墨行退婚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此後一段日子少不得一些閒言碎語,但這和日後都要與沈墨行在一起比起來,顯然不值一提。
偏偏顧凌鋒一點也不避諱。
聞言恍然:「還有此等好事?」
我:「……」
話說得如此明顯,若是我還裝傻便說不過去了。
我勸他:「殿下,臣女賢良不過僞裝,實則並非大度之人。」
他:「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大度是應該的。」
「可臣女還有許多規矩。」
「巧了,我最喜被人管束!」
我:「……」
我只能道:「殿下,臣女或許並非良配。」
他也道:「是與不是,試過才知道。」
我一噎,愕然看向他。
他勾起嘴角:
「阿雲,我養蛐蛐可苦了。」
這一路緊趕,還得顧忌那脆弱活物,若說不上心是假的。
他不逼我,說完離開爲我點我最愛的那出戏。
身後,卻傳來聲音:「淑雲?!」

-10-
我聞聲回頭,卻看見許久不見的沈墨行正與一女子站在不遠處。
該是陪着她一起來看戲的。
沒猜錯的話,該是那位阿楚了。
的確是個美人,就是身量纖細了一些,帶着幾分西子的嬌弱之美。
此刻一雙美目好奇又戒備地打量我,問:
「公子,這位是?」
沈墨行幾乎下意識:「她是淑雲,是……」
是什麼呢?是他的結髮妻子?可他已經重生了,這一世他們早已退婚。
而我也漠然地道:
「沈公子,你我已退婚,還望喚我季小姐。」
沈墨行頓了頓,眼中帶了些落寞。
不知道的還以爲我是負心漢。
好在那位阿楚解圍:「公子,我有些冷。」
沈墨行便立刻什麼也顧不得地去找店家要熱茶。
等人一走,她才收回目光:
「季姑娘?你就是季家那位小姐吧?」
我默而不語。
她輕輕哼了一聲:
「其實公子是喜歡你的,縱然他不說,可我在他身邊多年,一眼就看得出來,與你退婚之後,他總是心不在焉。」
她言語之間皆是親暱。
我不明所以:「你想說什麼?」
阿楚眼中閃過不甘,但還是道:
「你放心,我沒你善妒,我只要公子好,也只要公子高興,是以若你答應嫁入沈家之後會幫公子打點關係,再讓你們季家幫扶一二。」
「我願意給你讓位置,做妾便是。」
她眼中滿是自傲:
「你根本不會懂公子的難處,也不懂我們的情誼,我們之間,不是小小一個名分就會斤斤計較的。」
不得不說,我的確訝然不少,畢竟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大度」之人。
彷彿爲了沈墨行她做什麼都願意一般。
也是,上一世她不就是爲了沈墨行飲恨而亡的嗎?
可是——
「這位姑娘,這世間也不是誰人都眼瞎耳聾的,你憑什麼認爲,你那位公子是什麼搶手貨?焉知他也不過是任我挑選之一罷了。」
我勾起嘴角,卻全無笑意。
「你!」
她瞪大眼睛:「你怎麼能這麼說公子!」
不這麼說還怎麼說?
這不是事實嗎?
她將她的公子捧得絕無僅有,可金陵城最不缺的就是天潢貴胄,一個新科狀元,仕途纔剛剛開始,又能算得了什麼?
許是動靜有些大,沈墨行剛好端着熱茶走了進來:
「阿楚?這是怎麼了?」
那個叫阿楚的姑娘紅了眼,委屈地看向他:
「公子,她怎麼說阿楚都可以,單單說你不成!」
「別人不知,阿楚卻知道,公子這些年韜光養晦,心懷大志,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她憑什麼這麼說!?」
一番話義正辭嚴。
沈墨行看向我的目光微變,帶了些責備:
「淑雲……季小姐,阿楚體弱,不似你這般身份尊貴,但你也不該刁難她。」
「退婚之事在我,若你有氣,撒在我身上便是。」
「到底是我……對不起你。」
我氣笑了,搞半天,沈墨行居然還以爲,我會對他念念不忘,因愛生恨?
我轉而看向不遠處朝我走來的身影,突然揚起了聲音:
「顧凌鋒!」
後者抬頭。
連着沈墨行和阿楚也跟着回頭看了過去。
可顧凌鋒視若無睹,他朝我走來,親近的站到我身邊,語氣熟稔:
「淑雲喚我?」
隨後才掃了另外兩人一眼,目光晦暗一瞬,笑着問:
「這兩位是誰啊?」

-11-
「淑雲……」沈墨行聽見這個稱呼時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顧凌鋒,驚愕:
「四殿下,你們……」
他不可能不認識顧凌鋒,只是沒想到顧凌鋒會與我站在一起而已。
阿楚沒聽懂沈墨行的意思,此時還在嘀咕:
「什麼四殿下,還說是名門閨秀呢,如今瞧着也不過如此,還未出閣就和男子走在一起,真真不守婦道,果然配不上少爺。」
她言語無狀,壓根沒意識自己說了什麼,更沒發現自己少爺再聽見這些話時臉也白了,急忙:
「阿楚,快住口!」
來不及了。
我斜眼垂了垂眼眸,一直在我身側卻從未出聲、宛若背景板的婢女已然上前,毫不猶豫地給了她一巴掌。
巴掌聲清脆無比,不愧是我阿兄特意爲我挑的人。
婢女聲音冷漠:
「四殿下是我家主子的客人,與大少爺更是知己好友,今日不過偶遇,大庭廣衆之下坦坦蕩蕩,合乎禮法,未曾有過半分出格。」
「且不說姑娘空口白牙隨意污衊他人清白,便論君臣有別,也沒有你一個侍女衝撞皇子的道理。」
阿楚捂着臉驚叫一聲,嬌俏的臉龐紅腫,可她的少爺卻只能窩囊地想將她扶住。
笑話,光記得扇阿楚,倒是忘了扇她了。
我抬眼。
婢女的巴掌立馬拐了個彎,甩在了沈墨行臉上。
「教人無方,更是罪加一等。」
「沈公子,可別是高位站久了,就忘了尊卑了。」
這句話是我說的,重生的沈墨行還以爲自己是上一世的文臣之首呢。
可他好像忘了,一切已經重來,他現在也不過是個剛剛高中、連官職也未曾來得及分配的書生。
那阿楚見沈墨行捱了打,方纔還哭着的疼也不顧了,急忙扶住自家少爺,心疼地看着那臉上的掌印。
一雙靈巧的眼睛怒然盯着我:
「你怎麼能打新科狀元!」
她指着婢女:
「她不過就是個下人!」
「下人,的確是個下人。」
婢女語氣沒什麼起伏:「不勞姑娘提醒,奴婢認得自己的身份。」
「不過奴婢也曾在宮中做過女官,半月前,季將軍親自向陛下求來看護小姐的。奴婢淺薄,但自認爲還沒到連一個以下犯上的罪人也處置不了的地步。」
宮中能爬上女官的,若非家中也是世族連襟,那就只剩下能力出衆,可無論哪一種,也都不是現在的沈墨行可以明目張膽得罪的。
「阿楚,你別說了。」
沈墨行到底還算清醒,攔住了阿楚的口無遮攔,站穩時左臉赫然紅腫。
可他只是看着我。
我目光冷淡,一動不動。
這若是在前世,他就受一點皮外傷,我現在都急着又找大夫又抓藥了。
那時他總無奈一笑:「不過小傷,何須小題大做。」
「不過你這般小心,倒和阿楚一般……」
他話說到一半,目色黯然,我卻因爲忙着爲他敷藥沒聽清。
「什麼楚?」
他一啞,落寞地搖了搖頭。
而現在,他得償所願了,心心念唸的阿楚正心疼他呢。
他卻盯着我,彷彿等着反應一般。
讓他失望了。
我季淑雲從來自私,只對自己人好。
一個退了婚的外人,算是什麼東西?
那股落寞席捲,只不過這一次卻不是爲了阿楚。
沈墨行眼中閃過自嘲,抬手行禮:
「方纔是婢子口無遮攔,衝撞了四殿下與季小姐,實屬沈某之過,還望四殿下海涵。」
對,是四殿下。
到現在,顧凌鋒都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靜靜看着,默許了婢女動手,也默許了她出言訓誡。
沈墨行不怕我,但怕顧凌鋒。
若是顧凌鋒生氣發怒了也就罷了,偏偏他Ťúₐ沉默不言,這才讓人更害怕。
他額頭流過一滴冷汗。
樓下,戲班子開了嗓,聲音清亮。
頭頂卻傳來一聲嗤笑,沈墨行愕然抬頭。
卻見對面之人只是低頭問我:
「這出戏你最喜歡,他們新換了臺柱子,可還喜歡?」
我細品沉吟:
「不錯。」
他自然地爲我沏了杯茶,狹長的眼睛聞言微微眯起,勾起嘴角置評: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後側頭,掃向沈墨行:
「你說對吧,沈公子?」

-12-
久經沙場之人哪怕是穩坐一方,眉目之中也帶着血腥肅殺之氣。
此話一出,氣氛莫名壓抑。
沈墨行定定與之對視,看見的也不過是我坐在他人Ṫŭ₈之側,親近的模樣竟比前世的我與他還要自然一些。
他不想承認。
明明我合該纔是他的妻,不,原本就是。
他怎麼就成舊了的呢?
可——
「少爺……」
身後阿楚的抽泣聲將他拉回現實,依舊是那般處處對他維護:
「咱們不求他們了,他們欺負人。」
若是之前,他一定覺得暖心極了,可現在,他竟覺得愚蠢。
皇子在場,這般無禮,當衆頂嘴,若是放在官場,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若是淑雲,淑雲就不會這般見識淺薄,不知禮數……淑雲……
他嚥下苦澀,咬牙擠出那幾個字:
「殿下所言極是。」
話音落地,顧凌鋒偷偷看我,可惜他什麼也看不出。
索性挑眉:「如此看來,沈公子還算識時務,可身邊下人實在管教無方。」
「下人不懂事,便是主子放縱的過錯,如此,沈公子便替她挨個二十大板吧。」
方纔還在忿忿不平的阿楚聞言一僵,跌坐在地,下一刻恍然回神,也不管其他了,急忙: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別罰公子!殿下,都罰我吧!」
顧凌鋒第一次聽見人這般要求,擺了擺手:
「急什麼,你也別閒着,既然那麼多舌,就去浣衣局呆三個月,手忙了,嘴自然停了。」
「殿下!不可!」
沈墨行被罰挨板子時不吱聲,聽見阿楚要去浣衣局時卻急了。
「阿楚體弱,浣衣局艱苦,如何能受得了,更何況阿楚不過所言有失,冒犯了一下季小姐,何至於……」
「爲何不至於?!」
顧凌鋒聲音一厲,眉目之間怒氣展露:
「同爲女子,她明知女子名聲最爲緊要,卻張口便是構陷,焉知她不過去洗幾件衣裳,而淑雲,卻因爲你們二人,受盡流言所累!」
「沈墨行,你定親時不言,半月之後才退婚,這些日子,你莫非聾了,未曾聽過那些詆譭之語嗎!?即是如此,爲何還讓婢女火上澆油?!」
「我……季家勢大,淑雲自來豁達,不會、不會在意的。」
沈墨行眼中閃過慌亂。
第一次底氣不足。
不過是退婚而已,頂多說幾句罷了,季家不可能讓我受委屈的,而且上一世我那麼大度善解人意,肯定也不會受那些流言困擾。
他如此想着,卻忘了他是男子,幾句話困不住他。
但卻可以隨隨便便將一個女子烙印終生。
哪怕是上一世我壽終正寢時,外界都還流傳着我的笑話。
什麼丞相夫人,什麼賢良淑德,肯定是婦德有虧,佛口蛇心,如若不然,爲何自己的夫君卻與他人合葬?
自己反而被接回了孃家。
這對任何一個女子來說,都是奇恥大辱。

-13-
而現在,我聽見沈墨行這句話後,終於從戲腔聲中站了起來。
「沈墨行。」
沈墨行看着我走近的身影:「淑雲……」
啪!
一記耳光清脆無比,他臉歪到一邊,表情空白。
耳邊是我冰冷的聲音:
「你合該,去死——」
歷經兩世的心本以爲早已不會有波瀾,可此刻卻疼得徹底。
眼前人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顧凌鋒立馬拋下一切追人,還不忘補了一句:
「再給本殿下加十大板!」
真奇怪,我的力道比不上宮中女官,但女官打沈墨行時,他除了疼以外別不覺得其他。
可換成我,他卻陣陣耳鳴。
阿楚心疼擔心的哭聲還在,恍惚間,他拼着最後一絲清醒叫住顧凌鋒:
「四殿下!」
顧凌鋒壓根沒理。
他揚聲:「二殿下託沈某向你問身體康健否?!」
顧凌鋒身影一頓,回頭,陰沉地看着他。

-14-
天子遲暮,二皇子雖爲庶子,卻養在皇后身邊。
按道理,他合該是太子。
如果顧凌鋒的功績沒有那麼耀眼的話。
是以皇位之爭,兄弟倆誰也不讓。
也就是因爲我給阿兄寫下了那封家書,曾提過一句,無論如何,若此間有城池求援,不可讓顧凌鋒帶兵而去。
不若先繞到後方,探查一番再做行動。
無他,上輩子二皇子之所以能奪嫡成功,就是因爲那前來求增援的城池本就是他爲顧凌鋒設下的天羅地網。
以一城百姓爲誘餌,只要顧凌鋒捨棄不下,死守城門的話,那他也會跟着隕滅。
可惜,這些都是我重生之後纔想明白的。
好在這一世有了我的提醒,阿兄和顧凌鋒都留了心眼,察覺不對,自然沒去。
他沒去,反而回了金陵,二皇子的陰謀自然無疾而終,那一城百姓更不會被困。
顧凌鋒事後也回過味來,但並未找二皇子爭辯打草驚蛇,歸來金陵後,亦沒有與之正面撞上。
此刻沈墨行說出此言,無異於告訴顧凌鋒,他早已站在二皇子那邊。
若是罰了他,便是和二皇子撕破臉了。
他也懊惱,按道理他不該這麼早暴露自己的選擇。
可他那心尖上的阿楚要遭難,他別無選擇。
「顧凌城?」
顧凌鋒笑了,駭人地盯着沈墨行:「你是在威脅我?」
沈墨行強撐着底氣:
「沈某並非這個意思。」
「可阿楚體弱……」
他還想繼續說什麼。
桌上的茶杯就碎了一地,掛在皇子腰上的長劍停在他喉邊,鋒利的劍刃割出一條細長的血線。
阿楚嚇得一動不動。
沈墨行後ţũ̂¹背已被汗水溼透。
「沈墨行,你的阿楚細皮嫩肉,怕磕着碰着,可淑雲也不是沒人疼,老子守了這些年被你險些偷家也就罷了,你還讓她受盡所累。」
「你是不是覺得,巴結上顧凌城就能有資格與我叫板了?」
「殿下……」
沈墨行艱澀。
下一秒劍光一閃,邊上的門頭砸落。
征戰多年的皇子擲地有聲:
「新科狀元沈墨行,行爲無狀,以下犯上,管教無方,罰二十,另加十大板!」
「至於你這個阿楚,浣衣局要去,你也給我跟着去!」
他嗤笑陰冷:
「而顧凌城?」
長劍被他砸在地上,刺痛耳膜:
「他算是個什麼東西!」

-15-
誰都說,那日天香樓,新科狀元惹得四皇子生了好大一場氣。
被打板子也就算了,還要被罰跟着去浣衣局。
可謂羞辱。
還是最後,聞訊而來的二皇子纔將人撈了出去。
一時間,兩位皇子平和的表現徹底撕裂,勢同水火。
偏偏天子手眼通天,卻好似什麼都不知道一般,從未表態。
反而在上朝時破格將狀元沈墨行提拔到二皇子身邊做事。
又問四皇子凱旋而歸,可有什麼想要的。
四皇子也不客氣,果斷跪下:
「父皇,兒子有一樁喜事,求父皇賜婚!」
季家淑雲,秀外慧中,嫺靜賢雅,是四皇子親自求到天子面前也要求娶的四皇子妃。
那日,朝堂之上安靜無言,一衆人措手不及,誰也沒想到四皇子會提出如此要求。
原因無他。
其他人不清楚,但是二皇子黨卻最清楚,季尚書季勤斂,站的一直都是二皇子啊!
那季家大小姐,還曾是二皇子黨、新科狀元沈墨行此前退婚的女子!
倒是天子面無異色,大笑一聲:
「難得你求到朕面前了,那季家大小姐朕聽說過,是個嫺靜之人,既然如此,朕便準了!」
話音落下,季尚書面色劇變,新科狀元驟然失態。

-16-
到我爹歸家時。
他面色都陰沉得可怕。
繼母對我態度冷淡,隱隱責備,卻因爲我身邊的宮中女官,不好說得太明顯:
「不是我說,淑雲你也未免太過任性,作爲女子,親事從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裏想你居然沒和你爹商議半分,就和四皇子……」
她氣急:
「你可知這般施爲闖了大禍!讓你爹如何與二皇子交代!?你自己魯莽,但弟弟妹妹們怎麼辦?我的婉兒岐兒怎麼辦?」
「要我說,當初那個新科狀元就很好,還是你心氣太高非要退婚。」
我皮笑肉不笑,我與繼母從來井水不犯河水,她不曾多苛待我,平時少給我些份例,有什麼好綢緞好首飾讓自己孩子先挑了也就算了。
但這不代表,她就真能替我娘教訓我了:
「夫人這是什麼話,此前你未曾半分關照我,如今我再有不是,也沒輪到夫人管教,更何況我何時沒有找人商議過?」
「你找誰商議過!?」
我爹終於爆發。
那點可憐的內疚在危及自己利益之後也消失得一乾二淨:
「逆女!誰教你這麼做事的!?我當時放縱你太過,合該好好管教!」
他氣得要動家法。
我諷刺:「我娘早已離世,我爹另娶他人,這些年從未過問我半分,我的確沒人教。」
「你!」
我爹怒極:「你就爲了這點事報復爲父?!」
他可真想多了。
早在他娶繼室之後,我就再未在意過他,更不配我拿着婚姻大事去報復。
他要動手,卻又被一個風風火火的聲音打斷:
「我看誰敢動我妹妹!」
我表情一動,終於露出笑顏:
「阿兄。」
他來得急,甲冑未脫,卻直接攔在我的身前,語氣堅定:
「長兄如父,這門親事,妹妹找我商議過,四皇子是個值得託付之人,既是兩情相悅,我自然也同意,不知父親有何指教?」
時光荏苒,當初沒了親孃爲護妹妹隻身下軍營的稚嫩少年,早已長得人高馬大,能無畏地與父親相對,爲妹妹遮風擋雨。
連我爹也忌憚三分。
我身邊的女官出言告誡:
「季大人,如今大小姐是陛下欽點的皇子妃,你若動手,恐怕不太妥當。」
我爹:「……」
他老了。
早已沒有年輕時的底氣,前兩個孩子他頗爲疏忽,但剩下的孩子卻都受他的寵愛,就連這家產,他都打算着:
「景瑜自己立了一番事業,那家產就該讓給弟弟,爲弟弟多鋪路纔是。」
「淑雲嫁給新科狀元,未來那沈墨行官途高升的話,她這個做夫人的,也能爲底下的妹妹好好找夫婿。」
他想得很好,一對兒女就可以撐起安康大道,他再站隊二皇子,如此,他之後的兒女們就可以順風順水。
可偏偏,這對兒女都不聽話了。
自己卻又不能動手,只能不甘心:
「季淑雲,季景瑜,你們這是逆父,大不孝!」
呵,看人真準。
誰讓我們兄妹天生就是反骨仔。

-17-
離開前堂回到院子,阿兄才問我:
「妹妹,你真的願意嫁給四皇子?」
這個問題在顧凌鋒向陛下求賜婚的前一天,他就問過我了。
他總害怕我是因爲他才答應嫁的。
也是奇了,他明明知道顧凌鋒並非強取豪奪之人,但只要和我有關,他誰也信不過。
「哥哥與四皇子本是摯友,你拒絕並不會影響其中情誼,不必顧慮。」
我笑着搖了搖頭:
「哥,我是願意的。」
「這裏面是有因爲你。」
「但更多的是,是因爲我願意。」
顧凌鋒的情意並不隱晦,相反,直愣愣的毫無掩飾。
我也曾想過,若不嫁給他,我也能嫁給其他良人。
相較而言,或許還少很多麻煩。
但我看着那被養得好好的蛐蛐,還有那些我看一眼就送到手邊的物什。
以及他爲我將沈墨行罰了與二皇子撕破臉的消息。
到底嘆了一口氣。
彼時,他才趕回來,故作豪氣地安慰我:
「那沈墨行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罰了他了,你可不能心軟。」
「天下好男兒多的是,說不定好的就在眼前呢。」
「我並未有別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他話裏話外的意思根本藏不住。
我開口:「顧凌鋒。」
「嗯?」
他立刻抬頭。
我對他道:
「我們成親吧。」

-18-
這句話讓在千軍萬馬中都面無懼色的四皇子大驚失措。
半晌未回過神。
「你要成親了?」
「是。」
「和誰成親?」
「你。」
「我是誰?」
我好笑:
「顧凌鋒。」
他終於動了:「你要嫁給顧凌鋒?」
我認真:「若你不願娶,我也可以嫁給其他人。」
「誰說的不願!」
他猛地站了起來,來回踱步:
「成親,對,是要成親!過幾日、不對,最好明日,越快越好!我這就去讓人準備!我等等我、你等等我!」
像是怕我反悔一般,他邊往外走,還要邊回頭看我有沒有跑。
逗我笑出了聲:
「殿下,你可是忘了一件事?」
他茫然看着我:「什麼?」
「家父一心偏向二皇子,ťū⁴殿下又與二皇子水火不容,若殿下求娶,恐家父不會同意。」
「他不同意不作數!若你不同意方纔叫我難辦!」
顧凌鋒一揮手:
「父皇最愛看我們兄弟相鬥,若是知道我要娶二哥那邊的人,必然答應火上澆油!」
「淑雲,你等等!明日我便給你要來賜婚的聖旨!」
他走得飛快,言語之中皆是快意。
高興到差點與迎面走來的阿兄撞了個滿懷。
看見他,顧凌鋒愣是結結實實地抱了一下,在阿兄驚悚的目光中大笑:
「景瑜!我要成親了!」
阿兄:「成親?成親好啊,誰家姑娘?」
他說着說着,瞥見站在門邊笑看這一幕的我,又看了看高興得失態的顧凌鋒。
「等等,你小子不會是要娶我妹妹吧?!」
反應過來的阿兄和他打鬧起來。
他倒是並不反對,畢竟這門本就是他有意撮合的。
誰讓他實在瞧不上那個一臉書生窩囊樣的沈墨行。
上輩子也瞧不上,還說過:「若是我那個兄弟還在,可比他好上一千倍一萬倍。」
後想到顧凌鋒已殉國,又黯然下來。
最終,他揹着我走上花轎,一路都在道:
「這沈墨行我瞧着實在不靠譜,耐不住你答應了,也罷,若過得不高興,回家來便是。」
我笑他女子無事久居孃家,指不定要被說閒話,縱然他不說,爹和繼母也不會答應。
可他理直氣壯:「他不答應,我自立門戶便是!」
像是真怕我顧忌,他一字一句,認真:
「妹妹,哥哥已經沒有娘了,不能沒有你了。」
「所以若是嫁去受了欺負,不高興,一定要告訴哥哥,哥哥便是把天捅破了,都會帶你回家。」
他做到了。
上輩子,他大鬧了沈墨行與阿楚合葬的喪事,又打了我那狼心狗肺的兒子一頓。
當天便將我接回了將軍府。
此後無論外界如何說,他都當做聽不見。
一切用度,只高不低。
我度過了一個極好的晚年,嫂嫂是個豪爽的女子,閒談時罵了沈墨行和我那兒子一頓,又道左右不過就是一個兒子,她兒子多的是,日後都給我盡孝。
本就感情極好,以至於我壽終正寢時,兄嫂都流了許多眼淚。
我卻笑着道:
「若有來世,我還做你們的妹妹。」
上天垂憐,一語成讖,一睜眼,我又回到了春閨時。
又是一場大婚。
阿兄依舊揹着我。
我曾以爲,上一世他說出那番話,是因爲瞧不上沈墨行,但這一世,我嫁給的是他最好的兄弟,他依舊說的是:
「所以若是嫁去受了欺負,不高興,一定要告訴哥哥,哥哥便是把天捅破了,都會帶你回家。」
我才明白,只要沒瞧見我一生無虞,就是我嫁給天皇老子,他都信不過。
我心中酸澀,卻也暖暖的,忍下觸動的淚水,笑着道:
「好。」
「我都聽哥哥的。」

-18-
這場婚事辦得極大,顧凌鋒幾乎把能用到的都用到了。
生怕旁人不知季家雲舒嫁給的人就是他。
二皇子一黨表情莫測,我爹更是面色僵硬。
但他依舊選擇和我與阿兄站在對立面。
做出這個抉擇時,他說的是:
「你們弟弟妹妹還小,爲父自當爲他們考慮,可到底都是爲父的孩子,若他日你二人遭了難,爲父皆會去求二殿下網開一面。」
那就是篤定二皇子會登基了。
連帶着沈墨行也覺得我執迷不悟:
「你重活一世,明明知道二殿下會登基,爲何還是如此愚蠢?!淑雲,就算是恨我,你也不該自暴自棄,讓自己的終身大事草草了之。」
我直覺好笑:
「且不說你我早已互不相干,就算我真的後悔了,如今聖旨已到,婚期已定,你與我說這些有何用?」
卻不想他立刻出聲:「有用。」
我一愣。
他臉上卻露出喜意:
「阿楚說過,只要我高興,她願意做妾,淑雲,前世今生,我都可以娶你爲正妻。」
「上輩子我們便過得很好,從未相棄,這一世,也該一樣。」
「我不負阿楚,同樣也不會負你。」
「只要你願意,只要你願意我便有法子——」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爲還沒說完就被我叫人大棒子打了出去。
高堂之上,我穩坐主位,冷笑一聲:
「哪兒來的失心瘋?妖言惑衆!」
「私闖民宅,擅入女眷之地,給他留一條命,狠狠地打!」
「放他進來的也一併處置了!」
話雖如此,可放他進來的根本不用猜。
一個拿了錢財的小廝不過是擋箭牌,真正不願放棄的,是我那個不死心的爹吧?
如若不然,我將人丟在他面前時,他臉那麼綠幹什麼?
這件事掀起了些許波瀾,坊間流言,新科狀元德行有虧,居然擅闖香閨,被人大棒子打了出去,臥牀不起。
若非當時我爹解釋是我不知家中有客,這才一時驚慌誤打了人,天知道會傳成什麼樣。
反正他的那個心尖阿楚氣壞了。
對着我又哭又鬧:
「都怪你,如今少爺臥牀不起,大夫說受了內傷,不知會不會落下病根!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根本不配少爺的喜歡!」
「你知不知道,就因爲少爺退了你的婚!沈家主母拿到他錯處,給老爺上眼藥,連帶着老爺也對他大失所望!」
「若非少爺才學過人,二殿下慧眼識珠,這些日子好不容易好起來的日子,恐怕又得回到從ṭū₇前!」
「季淑雲,你做了這些虧心事,就不怕遭天譴嗎?!」
她聲聲淒厲,直言纔不管我是什麼大小姐,爲了她少爺,什麼都能豁得出去。
更不會顧什麼臉面。
這哪裏是沈墨行心尖上的人啊,簡直就是他親孃。
深覺得自己「兒子」是絕無僅有,他願意退婚就是女子配不上,他被退婚便是女子目光短淺。
我悠悠喝了口茶,對於這些細細聽了進去,末了才抬眸:
「他既然過得如此悽慘,你也該多多告訴我纔是。」
「你知道後悔了吧?」
阿楚聞言,冷哼一聲:
「現在去認錯還算不晚,少爺喜歡你,又心地善良,定會原諒你,但我警告你,日後再欺負少爺,我絕不放過!」
她等着我誠惶誠恐,可我只是舒坦地吐了一口氣,道:
「你告訴我多些,我便多快活一些,若是他一直悽慘,一直告訴我,我便一直快活。」
阿楚:「……」
她呆滯一秒,反應過來如同潑婦一般準備開鬧。
這是她常用的手段。
以前沈墨行沒有紙墨,或者喫食,她便找沈家主母鬧。
後來到了自己給沈墨行瞧上了什麼好東西,更是屢試不爽:
「左右你們都是富貴人家,也不差這一點,送一些給我怎麼了?!」
這般人家最要體面,要是鬧起來被旁人看着實在丟臉麻煩,索性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給她了。
如此得利,自然鬧起來得心應手。
只可惜她不知道。
她以前要的東西無足輕重,人家自然當倒黴讓出去了。
可我這人錙銖必較,最喫不得虧。
與之比起來,被人多說幾句算什麼?
我指尖微抬,放話:
「把她也給我大棒子打出去。」

-19-
這下好了。
我成全她和沈墨行一樣,臥病一雙。

-20-
不過也是到了成婚那日,我才知道爲何沈墨行和她都如此有恃無恐。
甚至沈墨行還能揚言,哪怕聖旨下了,我與他都可有迴旋餘地。
只因,他們二皇子黨,本就準備在我與顧凌鋒成婚這日,挾天子——逼宮!

-21-
準備好的人馬動作迅速。
很快圍住了皇城。
動用的兵馬絲毫不像只用來逼宮的。
倒像是逼宮的空擋,順帶把旁黨一道滅掉。
顧凌城等不及了。
抓住老皇帝居高臨下的看着我和顧凌鋒,得意洋洋:
「四弟,你到底還是輸了。」
「父皇一直左右搖擺,不就是想瞧瞧你我二人到底誰更勝一籌嗎?」
「今日我便告訴他,論魄力,論能力,我永遠在你之上!」
「登上那個位置,我理所應當!」
「逆……子!」
坐山觀虎鬥的老皇帝沒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也會玩脫了,成爲虎口之食。
顧凌鋒護在我身前,手持長劍:
「你可知若是兵入皇城,城內無辜百姓也會所受牽連,甚至枉死!」
「那又如何,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過些賤命而已,死了就死了,登上這個位置的,哪有不沾血的?」
顧凌城毫不在乎。
就好似上輩子他也不在乎那一城百姓,只爲將顧凌鋒誅殺一般。
他說的也沒錯,坐上那個位置的哪有不沾血的?
可也要分,沾什麼血。

-22-
嗖!
一道長箭破空而出!
在所有人所料不及之時,貫穿了顧凌城挾持天子的那隻手!
也是同時,顧凌鋒順勢上前,踩着叛軍臂膀一躍而起,手中長劍飛射,插入顧凌城肩中!
噗呲。
在他的痛呼之中,始作俑者已然拔出長劍,眉目凌厲:
「叛黨首領已被伏,其餘之人亦不能放過!給我殺!」
城牆之上,揹着我上了花轎之後便不見的阿兄一身甲冑,命令:
「殺!」

-23-
大爭之勢,每一日都是水深火熱。
我們又如何可能心無防備地準備大婚呢?
大家都在比誰更大膽。
那也別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結果顯然,久在皇城的私兵到底和沙場之上馳騁的鐵騎比不得。
一場血洗,也不過半日功夫。
大優之勢就變成了大頹之勢。
奪嫡兵敗, 天子受驚。
不過半月便駕崩於未央宮。
四皇子如此登基,第一件事做的,就是處理逆黨。

-24-
二皇子顧凌城貶爲庶民, 賜毒酒一杯。
皇后,不,太后自請前往皇家佛寺修行,不再過問前朝後宮。
至於跟着一起叛亂的黨羽,自然只會更慘。
那阿楚再也不似之前傲然的模樣, 她想求我救人,卻已是救不到了。
畢竟作爲皇后的生父,他做錯了事,都要罷官流放。
更別說沈墨行, 他本不該死得那麼快的, 至少還在庭審之後出決斷。
可他的心尖之人阿楚居然還用着之前的手段,抱着一包銀子就要賄賂大理寺。
要知道如今正是新帝登基之時,誰都夾着尾巴做人, 哪裏敢頂風作案?
大理寺深怕被抓住有理說不清, 立馬將他丟進地牢之中, 裏面老鼠爬行,沈墨行就這麼染上了鼠疫。
至於行賄的阿楚, 也跟着喫了牢飯。
她總是那麼憤憤不平:
「你們根本不懂少爺, 我家少爺是驚世之才!犯了點錯怎麼了?沒去少爺治國, 我倒要看看爾等幾時亡國!」
聲音傳出牢頂的窗口,又很快被外面熱鬧的炮竹聲打散。
這場政變並未波及百姓,他們如今能平安喜樂, 好好地過個好年。
而她的少爺,卻蜷縮在地牢之中。
臨死之前做了個夢。
夢裏他死後, 被他洗腦囑咐的兒子果然如他所願,不顧髮妻的阻攔將他和自己早逝的阿楚葬在一起。
他以爲, 他這般做, 只會讓淑雲受些非議而已。
卻沒想到,淑雲會被人恥笑得如此屈辱。
就連兒子也厭惡她,覺得她善妒自私。
只有總看他不順的大舅哥, 大鬧了他和阿楚的合葬喪禮, 義無反顧地將淑雲接回家中。
淑雲在那兒過得很好, 兒子卻因爲他的教導有虧犯下大錯。
求上門來時,被大舅哥轟了出去。
最終革職流放。
而淑雲,再沒想過他。
她壽終正寢時,只說過兩句話,一句是對大舅哥夫妻:
「若有來世,我還做你們的妹妹。」
另一句, 則是對他:
「若有來世, 我不再嫁他沈家郎。」
她都做到了。
封后大典, 鳳冠霞帔, 她怕黑,她的夫君便將她抱在懷裏:
「等我們死後,我們也這般抱着葬在一起, 不怕了,有我在,不怕了。」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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