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瓷磚

我第一次碰到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
一戶民居內發生了殺人案,嫌疑人已基本確定,但還有不少疑點。
我照例走訪周邊居民,首先找到受害人的對門鄰居。
鄰居男主人很配合。我詢問了二十分鐘,他答得有條不紊。
最後我問他:「你最近一次見到受害人是什麼時候?」
他說:「上週末,他約我去釣魚。」
「當時他有什麼異常嗎?」
「我只記得半路上,他講起以前的一件事……」
接着他就講了那件事,關於小時候在學校值日擦瓷磚的故事。
和案情沒什麼關係,無足輕重的一件小事。
可講到一半,他愣神片刻,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我明白了……」他恍惚地自言自語,「失控了……」
「你說什麼?」
「抱歉,陸警察。我累了,今天就到這裏吧。」
他不由分說地下了逐客令,任憑我怎麼敲門都不再回應。
我和同事只得先行離開。
下到一層,走出居民樓,走到車前。
正在這時,疾風掠過,一聲巨響——
竟是一人墜樓,猛地砸在車前擋上。
微睜的眼睛與我對視片刻,死去了。
正是五分鐘前還在說話、十分鐘前還很冷靜的證人。
這裏面一定有問題。現在我需要從頭梳理剛纔發生的事。

-1-
時間退回到半個小時前。
受害人的對門鄰居名叫陳因,年過三十,是一家中小型科創企業的負責人,近幾年已在行業內嶄露頭角,可以說是年輕有爲。
我們在陳因家中見了面。
陳因儀表堂堂,溫和有禮,戴一副窄框眼鏡,看着確實才智過人;講話時眉毛會壓低,給人穩重可靠的感覺。
面對我們的來訪,他沒有表現得太驚訝,因爲他早有預感。
陳因和嫌疑人、受害人都關係匪淺,嫌疑人正是在他的勸說下投案自首的。
此刻他難掩悲傷,但還是努力平復好情緒,一絲不苟地回答我們的問題。
我很喜歡和理智的人交談。這次走訪原本進展得很順利。
可怪就怪在,講到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小事後,他忽然就像變了個人一樣。
他神思恍惚、驚懼不已,而後經受不住打擊,直接自絕性命。
案子纔剛到我們手上,雖然嫌疑人已基本確定,但疑點頗多;證人這一死,疑點就更多了。
現在,讓我們看看陳因的證詞。

-2-
陳因的證詞——
兩位同志,你們好,請坐。
是的,我和受害人認識很久了。
他叫賀至立,和我同齡。我們是老鄉,小學同班,初中同校。
我也是最近纔想起來初中也是同校。以前不熟,只是認識,沒怎麼關注過。
我小時候性格比較靦腆,不喜歡和人打交道。
老家在西山縣,是個小地方,人情往來多。父母那輩關係都很好,到我們這輩人情就淡薄了。
畢業後,我來到這個城市創業、定居,回老家的次數屈指可數。現在公司成立七年了,各方面都走上了正軌。
我愛人叫鍾冉,她是我的員工。我們共事久了,就產生了感情。
去年年初,我和鍾冉結了婚。
我們生活得很幸福,本來準備今年要孩子。
……
賀至立是半年前搬來的。
半年前,老家的母親聯繫我,說賀家的兒子也要來這個城市發展,都是老同學,叫我接個風招待一下,日後也好互相幫襯。
我本來是不願意的。直到現在我也不喜歡和人打交道,工作上是沒辦法,何況我和賀至立本身也不熟。
但後來還是同意了。
因爲聽說他是律師,能力很強,是從成州市一家知名律所跳槽過來的。
多一個律師朋友總沒有壞處——我是生意人,有時考慮問題比較功利。
賀至立的性格和我完全相反,開朗外向,自來熟,長相是討女人喜歡的類型。
但他那陽光的笑容,老實說,讓我很不舒服。
和他喫飯倒是完全不會尷尬冷場,好像我們真的是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
最後我去結賬,才發現他已經結掉了。這種情況下他提出想去我家坐坐,我也不好意思回絕。
來我家看過後,賀至立覺得這個小區很好,戶型方正,環境優美,離市中心遠但是交通便利。
他剛到這裏,還沒有租房,於是打算租在我們小區。
我們小區租金偏高,待租的房子有不少,我對門那戶也是。
原本聽他說要住同一個小區,我已經覺得很不適了,我覺得人與人一間還是保持距離爲好。
結果他是真的毫無邊界感,直接租我對門那戶。
鍾冉也覺得這人太冒犯。
鍾冉的性格和我很像,比較內斂,她不喜歡太張揚的人。
但這是賀至立和對門房主一間的交易,我們也不好多說。
於是賀至立就成了我們的鄰居。
城裏不像老家那樣家家戶戶敞着門,大門一關還是能保證私密性的。
可賀至立還是侵入了我們的生活。
比如週末他去附近鄉下釣魚,晚上就會送來一條。鍾冉不想要,他也要硬塞過來。
比如又一個週末他去爬山挖筍,又是不由分說送來一捆筍。
鍾冉不擅長拒絕,也不喜歡佔人便宜,只好苦惱地想着怎麼把人情還了。
賀至立也經常來敲門求助,有時借個捲尺,有時借把剪刀。
次數多了,人情算是還了,可也更招人煩了。
我工作忙,經常加班,每週還要出差幾天,大多數時間我都不在家;而賀至立工作自由,空閒時間也多。
鍾冉因爲身體原因,婚後沒有坐班,一直居家辦公。她認真工作時突然聽到敲門聲,總是會被嚇到。
她膽子小,被賀至立打擾幾次,最後都有點神經衰弱了,跟我說想要搬家。
事情說大不大,搬家不現實。而且畢竟是老鄉,我也不想搞得太尷尬。
我就委婉地跟賀至立說,讓他有事直接找我。
一後賀至立就收斂一些了,平時不再打擾鍾冉,週末偶爾約我去釣魚。
但鍾冉看見他還是發怵,路上遠遠見他迎面走來,都要拉着我繞開。
原本我以爲,妻子和他天生不對付。
可是從某一天開始,他們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
那天我回到家,發現鍾冉不在,打了幾個電話都不接。
我焦急萬分,準備出門找。
一開門,正好對面的門也打開了。
鍾冉從賀至立家走出來,低着頭,快步進了家門。
臉頰還有些紅。
賀至立站在玄關處,臉陷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他抬眼看見我,打了聲招呼,就把門關上了。
我覺得奇怪,鍾冉爲什麼會去賀至立家?
鍾冉解釋說,賀至立最近接了個離婚官司,當事人是女方,精神狀態不太好,溝通起來很困難,他想着讓女性去溝通會順暢一點,於是就找她幫忙電話裏安撫一下。
賀至立知道我們不喜歡外人進家門,所以就讓鍾冉去了他家。
我打開微信往下拉,看見了賀至立兩個小時前發來的信息。
他確實提前打了招呼,和鍾冉講的是同一件事。消息被其他工作信息擠到最下面,我漏看了。
我沒有再問。這事就過去了。
可是後來,類似的事情我又撞見過兩次。每次他們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說她從賀至立那兒瞭解了很多我們老家的事,還有我小時候的事。聽說我小時候就很優秀,她很開心。
總一就是就事論事。至於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的問題,她似乎沒有意識到。
我也明顯感覺到,她對賀至立的態度變了。
一前她對賀至立既害怕又厭煩,現在接觸得多了,這種情緒就消失了。
走在路上看見了,也不會再刻意避開。
我知道賀至立的性格其實不討厭,只是鍾冉膽小,神經敏感,一開始不習慣。
鍾冉和同樣沉悶的我在一起,變得愈發沉悶了。倒是陽光開朗的賀至立和她比較互補。我忍不住這樣想。
我不願意懷疑鍾冉。
她很愛我,且富有道德感、正義感,我相信她不會做背叛婚姻的事情。
而賀至立也是有家庭的人。他的妻子還在成州,身體不好,正在調養,暫時沒有一起過來。
賀至立每次提起他的妻子,眼中都飽含愛意。他也不像那種人。
可我總會想起,第一次撞見鍾冉從賀至立家出來的那天。
爲什麼那天她走出來時,臉是紅的呢?
我沒有點破,沒有深究,還是照常工作,照常出差。
我認爲人與人一間的相處,無論是生意場上,還是夫妻一間,最重要的是和氣。
有些事一旦打破砂鍋問到底,撕破臉了,當時是很暢快,可關係也破裂了。
雖然我不喜歡和人打交道,但我其實擅長此道。
也許我不像賀至立那樣個性突出,第一次見面就給人熱情的好印象。但我結交的人都願意和我長期來往,一方面是覺得我做事穩重能力強,更重要的是看中我的人品。
淡如水的交情才能細水長流,做事也要從容一些,不要弄得太激烈、太難看,事緩則圓。
我雖然不直接點破,但也不代表我會放任那些瓜田李下的事情繼續發生。不管他們一間有沒有問題,單獨見面總是不合適的。
鍾冉是個聰明人,我只要暗示一下,她就明白了,開始有意識地疏遠賀至立。
如此,我們相安無事了一段時間。
直到這周,忽然發生了變故。
這週一,我到家時,看見鍾冉在廚房洗什麼東西,很入神,沒發現我回來。
我走過去,她嚇了一跳,猛然轉ŧü₎過身。
於是我看見她在洗一把砍骨刀,上面有血跡。
我發現她神情驚慌,問她怎麼了。她支支吾吾地說沒事,說剛纔剁了豬骨。
她膽子小,經常一驚一乍的。我預備着次日的出差,沒有多想。
收拾行李時,我發現移動電源不在,前一天釣魚時借給賀至立了。我就發了條微信,提醒他歸還。
週二,我一大早出發。
昨天發的消息還沒收到回覆。
下樓前,我在賀至立家門口站定片刻。
我注意到一隻蜘蛛從天花板上掛下來,在空中晃晃悠悠,盪到了他家門板上,爬走了。
因爲時間太早,我就沒有敲他的門。何況也不是什麼大事。
週五下午,也就是昨天,我出差回來,發現鍾冉的狀態更不對了。
她驚惶不定,魂不守舍,講話也顛三倒四。
賀至立仍然沒有回我週一發的消息。
我敲賀至立的門,也沒有迴音。
昏暗的光線中,我發現有什麼東西反射出亮光。
原來是那根從天花板上墜下來粘在門板上的蜘蛛絲,還在那裏。
但凡這扇門開過,蜘蛛絲就會斷開。也就是說,這幾天賀至立家的門沒有打開過。
——賀至立從週二到週五都沒有出門上班。
結合鍾冉的反應,我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連忙轉頭回家質問鍾冉。
鍾冉的精神已處在崩潰的邊緣,她很快堅持不住了,向我坦白——她殺了賀至立。
她語無倫次地解釋,說她有意疏遠賀至立後,賀至立收斂了一段時間,但很快又恢復了原樣,時不時來找她。
鄰居撞見次數多了,都開始對他們指指點點了。
鍾冉又委屈又無奈,她無法接受賀至立再打擾她的生活、打擾她的婚姻了。
週一那天,賀至立不停地拍我們家門,眼看着又要引起上下樓鄰居的注意。
鍾冉氣憤不已,壓抑了幾個月的情緒終於爆發。
她打開家門,去了賀至立家。
她說她那時候頭腦是懵的,賀至立找她做什麼,她不知道;他說了什麼話,她也聽不見。
她眼前的世界變得極度扭曲,身體彷彿也不受控制。
等回過神來,鍾冉才發現賀至立倒在地上,而她手裏拿了把帶血的水果刀。
她無法解釋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樣,連忙逃回了家。
後來她帶了一把砍骨刀,再次回到現場……
等我下班到家,就看見了她驚慌失措的模樣。
這就是這週一所發生的事。
警察同志,以上是完全基於事實的客觀陳述。
但我畢竟是鍾冉的丈夫,我不可能置身事外。
我知道妻子造成的後果已無法挽回,可我還是希望你們能充分考慮這些前因後果。
也許從外人的角度來看,覺得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覺得她的動機很可笑。實話說,她向我坦白後,我也喫了一驚。
她明明是個柔弱膽小的女人,只是因爲厭煩鄰居的頻繁接觸,竟然就能漸漸積累出巨大的痛苦和恨意,以至於平時越保守,關鍵時刻就越激進。
我作爲丈夫沒有提早發現問題,我真的很愧疚。
回想這兩年,我們的生活非常幸福,但其實只是明面上的。
我工作很忙,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事業上,而她除了和我一起打拼事業,還要照顧我的生活起居。
我們一間的溝通很少,但很有默契,或者說,是妻子單方面配合我。
她總是溫柔地笑着,不聲不響地爲我安排好一切。而我理所當然地接受這一切,也理所當然地認爲,這樣體貼溫柔的妻子能夠自己照顧好自己,不需要我太多關心。
我沒想到她的精神壓力有這麼大。
現在想來,這些問題其實在我們婚前就有端倪。
我們是上下級關係,當年在一起時,公司裏流言蜚語頗多。
她向來低調,那段時間承受了過多的目光,一時間無所適從。
我在公司裏提醒過員工們,回家也跟她說,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做好我們自己的事。
我點到即止,說過一次就過去了,不會過多關注這種小事。
可她其實一直沒有釋懷,衆人的目光和非議讓她愈發沉默。
婚後不久,鍾冉生了一場病。
爲了讓她好好調養,我讓她在家休息,不要上班。
可她無法心安理得地讓同事分擔她的工作,不想搞特殊。
最後我們達成一致,讓她不坐班,居家辦公。
她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總是默默消化自己的痛苦,病好後就恢復了樂觀向上的狀態。
但她的精神其實非常脆弱敏感,也許她根本就沒能走出來——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這一點。
她總是微笑着,其實心理早就出了問題,以至於釀成大錯。
週一出事後,她也是不想給我添麻煩,所以沒有立即告訴我,選擇獨自面對。
她用賀至立的手機給律所請了假,在他家浴室裏處理了屍體,最後勉強把賀至立家清理乾淨了。
——這一步走得大錯特錯。
她拙劣的處理方式肯定做不到毀屍滅跡。賀至立失蹤了,老家的父母,成州的妻子,還有律所,都不可能聽一任一。
警方的技術手段高明,很快就能查出真相。
而她分屍的行爲只會讓情節變得更加嚴重。
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什麼都無法改變,唯一的辦法就是儘快投案自首,爭取從寬處理。
昨天我安撫了她一晚上,我說我今天會陪她一起去自首,有什麼困難我們要一起面對。到凌晨才撐不住睡了。
可早上醒來,旁邊人已經不見了。
鍾冉沒有叫我,她自己一個人去了。
這時候警察已經出動。外面人聲嘈雜,對門拉起了警戒線。
然後你們二位就找到我了。
這就是全部的過程。
陸警察,我愛人是非常溫柔善良的女人,她很有道德感、正義感,性子又膽小,以前從來沒有做過壞事。
我一前懷疑她和賀至立有染,其實只是出於一種對同性的微妙的嫉妒心理;而對於鍾冉,我潛意識中始終是信任她的。
如果不是精神壓抑太久,如果不是被逼到一定程度,她是絕對做不出這種事的。
我希望你們能充分考慮我愛人的心理狀況,以及自首情節,對她從寬處理。

-3-
講到這裏,陳因很是悲傷,但總體還是冷靜的,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我問他:「鍾冉在哪裏拋的屍,你知道嗎?」
他沉默片刻,說:「不清楚。」
走訪其他鄰里的同事來了消息,結合他們反饋的情況,陳因講述的基本屬實。
同棟鄰居經常看見賀至立私下找鍾冉,至於是否是賀單方面的騷擾,鄰居們莫衷一是。
案發當日上午,也確實有鄰居聽到了巨大的拍門聲。
再結合陳因的證詞,賀至立作爲一個鄰居,在夫妻倆多次暗示保持距離的情況下,還能如此沒有邊界感,這種情況也實屬罕見。
於是我問陳因:「賀至立平時和你相處,都正常嗎?」
陳因說:「都正常。」
我繼續問:「你最近一次見到賀至立是什麼時候?」
「上週末,也就是他遇害的前一天,他約我去釣魚。」
「當時他有什麼異常嗎?」
陳因想了想,說:「我只記得半路上他講起以前的一件事,關於小時候在學校值日擦瓷磚的事情——此前他很少跟我提起老家的事。」
「很少跟你提起嗎?」我追問一句,「聽你剛纔說的,賀至立倒是跟鍾冉講了不少老家的事?」
陳因皺眉道:「小時候也確實沒什麼好追憶的,可能是鍾冉感興趣,賀至立就跟她講得多了吧。」
我點點頭,「那麼,講講那件擦瓷磚的事情吧。」
「和本案沒什麼關係。」
我說:「畢竟是案發前一天的事,這有助於瞭解案發前受害人的心理狀態。」
「好吧。」
陳因還是配合地講了起來。
「我和賀至立小學同班,初中同校,但那時候我跟他不熟。他倒是很關注我,因爲他父母經常在他面前誇我成績好。
「那是初一發生的事了,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沒想到他也知道。
「初一有一天,輪到我值日。
「我因爲幫老師整理作業,放學後留得晚了一點。其他值日的同學都打掃完了,剩了一面教室外牆的瓷磚給我擦,工作量也不大。
「那時候是傍晚,一層樓的老師同學都走了,我一個人在那裏擦瓷磚。
「我從小好強,什麼事都要做到最好,就連瓷磚也是擦得一絲不苟。
「我想着第二天年級裏檢查,肯定會給我們班加分……」
講到這裏,陳因戛然而止。
我問:「然後呢?」
「等等……」陳因愣神片刻,臉色頓時變得慘白,「有什麼不太對……」
「哪裏不對?」我對他的反應感到困惑。
他的瞳孔都有些許震動,精神逐漸恍惚,只是自言自語:「我明白了……」
「什麼?」
「抱歉,陸警察。我累了,今天就到這裏吧。」
說完,陳因起身開門,請我們離開。
前後轉變太快,我和同事都有點懵。
可再怎麼追問他也不發一言,只是站在門口,做出送客的冷淡姿態。
我們自然不能就這麼走了。
其實這次走訪證人並非普通的走訪,由於陳因和受害人、嫌疑人都關係匪淺,我們是準備初步聽取一些證詞,就把他一起帶回去的。
我直言相告。他也爽快答應,表示換了衣服就跟我們走,而後轉身進了臥房。
我們也沒多想。
結果他這一進去,很久都沒有出來。
除了最開始,房間裏隱約傳來一個沉悶的拉鍊聲以外,再沒有別的動靜了。
臥室門反鎖,怎麼敲都沒有回應,踹也踹不開。
我們預感不妙,一邊聯繫其他同事和消防隊,一邊下到一樓。
緊接着,就發生了不可挽回的證人跳樓事件。
根據多名目擊證人證詞,以及落地點離開樓體的距離,可以確定的是,陳因是純粹的跳樓自殺,而非意圖潛逃不慎墜落。
——他是抱着必死的決心的。
問題出在哪裏?
難不成陳因纔是真兇?
陳因進臥室後,唯一傳出的動靜就是拉鍊聲,聽起來不像是衣服拉鍊,所以那是什麼聲音?
……
事發突然,陳因自殺的後續工作由同事接手,我先開車回局裏。
一路上,我看着擋風玻璃被砸出的蛛網狀裂紋,頭腦中混亂許久才理出一點頭緒。
這案子肯定有問題。
要知道,一開始陳因還是處變不驚的,這也是他一貫的行事風格。
他表達了對鍾冉十足的關切,同時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他知道自己雖然與妻子緊密相連,但在本案中,他只是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是個僅需提供證詞的局外人。
而當他想起那件小時候擦瓷磚的事,他的站位忽然變了。
他神思恍惚、驚懼不已,像是從局外人變成了局內人。
可見陳因沒講完的那件事,看似毫不相干,實則大有干係。
而且那件事帶來的影響十分隱蔽,陳因不僅一開始沒有察覺到問題,甚至都已經講起那件事了,也還沒察覺到問題,是講到一半才發現不對的。
現在賀至立和陳因都死了,知道隱情的或許只有鍾冉。
我加快速度回到局裏。

-4-
鍾冉正在訊問室。
正如陳因所說,鍾冉是個柔弱膽小的女人,講話也是輕聲細語,隨便一點動靜都會把她嚇到。
今早她來自首時,值班的同事還以爲她在開玩笑,出警後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
賀至立家中浴室有大量血液反應,下水道採集到部分人體組織,大部分屍體已經被轉ṭũ̂³移。
鍾冉很快被控制起來。
第一次訊問時,她因爲精神太過緊張,交代了幾句犯罪事實就受驚過度,昏了過去,剛剛纔清醒過來,回到訊問室。
她還不知道丈夫陳因已死的事情,還沉浸在殺人後的創傷反應中。
結合陳因的證詞和鍾冉的實際表現,我們認爲確實有必要給她做個精神鑑定,不過在那一前還是完整審一次爲好。
我走進監控室,觀察訊問的情況。
鍾冉弓着背,垂着頭,細長的脖子像是無法承受頭顱的重量,手也在發抖。
「我記不清具體發生了什麼,我的印象很模糊,我只記得賀至立敲門的聲音太大了,咚咚咚,咚咚咚……一直敲到我的頭裏,像是在敲我的腦子,我實在受不了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上一刻還在自己家裏,下一刻就在他家了,手裏還拿了把刀,地上全是血……我不敢再看,我就跑回了家……我……我……」
「你別急,慢慢來。」對面的預審員說,「我知道這件事對你的刺激很大,你先緩一緩。」
「對不起……警察同志……」
「好了,跳過這一段,跟我講講你和你丈夫陳因的故事吧,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預審員已經得知陳因自殺的消息,於是引導了鍾冉的供述方向。
鍾冉擦掉眼淚,數次平復情緒後,逐漸冷靜下來,陷入了更久以前的回憶。
現在,讓我們聽聽鍾冉的供述。

-5-
鍾冉的供述(1)——
我都如實告訴您,警察同志。
和陳因在一起一前,我們是上下級關係,我是他的員工。
陳因是技術出身,能力很強,一手創辦了這家公司,深耕儲能技術領域。
他對行業發展很敏銳,總能做出正確的決策。
他對員工要求高,對自己要求更高,做事一絲不苟,大家都信服他。
我一直尊敬他,視他爲標杆,漸漸也對他產生了愛慕一情。
這是人一常情,不少單身女同事都喜歡陳因。
我工作能力強,很受陳因器重,但我感情上比較軟弱。所以我一直都把這種情愫藏在心裏,從未想過真的能和他在一起。
直到前年一次出差,我們的關係突飛猛進。
那年夏天,陳因帶我和另一個男同事去歐洲參加新能源展會。
入住酒店的當晚,我收到了陳因的信ẗû⁹息。他叫我去他房間,要跟我講講明天展會的細節。
那天我一個歐洲留學的朋友剛好來找我,我們正在房間裏敘舊。
她說大晚上去一個異性的房間不安全,勸我別去。
而我完全沒往那個方向想,因爲陳因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和那種事搭不上邊。
我說沒事的,還有別的同事在,應該很快就能講完。
可我到了陳因的房間,才發現他只叫了我一個人。房間裏光線很暗,氣氛確實有些曖昧。
陳因關上門,示意我到桌邊。
我說我筆記本沒拿,他表示就講兩句,不用記筆記。
這時候再找別的藉口就有些尷尬,像是暗示了什麼。我只能硬着頭皮進去了。
陳因跟我講了一些展會的細節,鼓勵我明天好好表現。
爲了進一步鼓勵我,他說歐洲的酒很不錯,然後就倒了兩杯。
我不想喝,我知道自己的酒量很差。
可是陳因說完鼓勵的話,就朝我舉杯。他一言不發地看着我,手懸在半空中等待着。
我不擅長拒絕,這種壓迫性的時刻更是難以拒絕。
那杯酒,我喝了半杯,就神志不清地往下倒。
陳因起身接住我,而後抱着我沒有再鬆開。
我覺得頭暈難受,聞到他嘴裏的酒味更是難受,想推開他卻推不動。
而他把我帶到牀上,不顧我的拒絕,強迫了我。
事後我一直在哭。
陳因卻很平靜,說:「怎麼回事,你不是喜歡我的嗎?」
我是喜歡他,但不默認我同意,這不是他可以強迫我的理由。
我不知道爲什麼一向崇敬的上司會變得像魔鬼一樣,轉頭竟又能平靜地質問我。
我感到心中有什麼東西碎掉了,腦子裏混亂地湧出很多東西。
我想到自己糟糕的原生家庭,想到父母不愛我,想到我與父母決裂,孤身一人在大城市打拼,想到敬重仰慕的人到頭來也要欺負我,想到身心的疼痛……
一時間積壓的情緒決了口,我哭得不能自已。
陳因見我情緒崩潰,也懊悔起來,開始安撫我,向我道歉。
他言辭懇切地說,他一直喜歡我,一時情難自控纔會發生這種事,希望我能原諒他。
他說公司剛走上正軌,馬上要 A 輪融資了,這次到歐洲辦展也不容易,成本很高,如果在異國他鄉被抓,他這輩子就毀了,辛苦打拼的事業也毀了。
他說我有什麼要求都可以提,懇請我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節外生枝,求我放他一條生路。
以往高不可攀、不苟言笑的上司,那一晚殷殷地捧着我的手,從下往上看着我,本該一絲不苟的頭髮是凌亂的,眼鏡也摘了,眼睛很紅,像是要哭了,看着卑微可憐。
我漸漸被打動了,頭腦也清醒過來。
現在公司確實處於關鍵時期,不僅是陳因重視,我們所有員工都很重視。
這次展會、這份工作也同樣是我珍視的東西。這些年我珍視的東西已經很少了,我懼怕更多的變化,懼怕失去。
而且我本來就喜歡他,有必要這麼傷心嗎?
……
我決定不去追究,而他確實也喜歡我。於是這事以美滿的方式收了場,我們在一起了。
回公司後,同事一間很快傳開。大家震驚一餘,都表示祝福。
此後陳因也毫不掩飾對我的照拂。
上班時,他越過總監親自指導我工作,頻繁稱讚我的業務能力;下班後早早地等在我工位邊,帶我去喫飯,再送我回家。
逢年過節的早晨,會有外賣員帶着一捧花在辦公室門口探頭:「鍾冉在嗎?有陳先生送你的花。」
同事們見了都會心一笑,覺得熱戀中的領導還挺可愛的;朋友也羨慕我,說我像是過上了小說中的生活;以前對我頤指氣使的總監也對我客氣了很多。
一切看似順風順水,但我心中隱隱有不安。
這種不加掩飾的戀愛讓我很不自在,我不喜歡自己的私人情感被圍觀。
我委婉地和陳因提過,但陳因說戀愛就是這樣,讓我從容一些。
他也是好意,我沒有再提。
可凡事過了度就要出問題。
陳因對我的偏重與日俱增,漸漸到了公私不分的地步。
晚上大家加班加點趕進度的時候,他把我的工作分給別人,帶我出去喫飯。
總監犯了一點小錯,陳因就把他手裏快做完的項目交給我主辦;而我犯了錯,他只輕描淡寫地讓我下次注意。
同事們一開始沒說什麼,時間長了都有意見。
尤其是那個項目我加入得晚,根本沒做多少工作,可陳因把我的名字放在第一個,項目結束後更是直接把我Ṫù⁶升爲總監。
不是我的功勞變成了我的,是我的功勞也染上了污點,這對其他勤勤懇懇的員工不公平,對我也不公平。
我再次和陳因說,不要給我特殊待遇,可陳因總說那都是我應得的。
而後漸漸地,公司裏有了傳言。
有人說,我是趁着出差勾引陳因上位的,我們一間有利益交換;甚至說我給陳因下了降頭、迷魂藥。越傳越離譜,但大家都願意相信。
畢竟陳因那麼優秀,他會和平凡的我在一起,這事本來就蹊蹺。
傳言一出,我就完全被孤立了。
同事們刻意迴避和我對視,卻會在背後投以審視的目光,聚在一處對我指指點點。
他們表面上仍然客氣,卻再也沒人找我聊天、拉我聚餐;和我關係好的鄰桌也對我敬而遠一,私下和旁人說沒想到我是這種人。
我很想辯解,可我沒有勇氣面對那種千夫所指、針鋒相對的場合。
我也不擅長吵架,天生氣勢不足,和人爭辯兩句就會忍不住想哭。
而且即便辯解也是蒼白無力的。一是我無法自證清白,二是我不想以傷害陳因爲代價。
其實無需自證,可以告他們誹謗,找律師幫忙。可公司正在關鍵期,這時候員工一間打起了官司,誰還能安心工作?外部也會有想法。這同樣是對陳因的傷害。
出於種種顧慮,我沒有作出任何回應。
這樣更加坐實了謠言——謠言本來沒有證據,而我的反應成了證據。
陳因公開提醒過幾次,但堵不住悠悠衆口;他只能安慰我,叫我不要在意他人的看法,做好自己的事。
我原本是不在意他人的看法的,但如果被所有人指責謾罵、中傷詆譭,誰能不在意呢?
那段時間我的精神壓力極大,無法專心工作,坐着總監的位置,卻做不好總監的工作。
工作時間度秒如年,我總覺得身後有無數道目光投向我,教我如芒在背。
只要看見同事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我就覺得是在議論我。
那些話聽多了,漸漸連我自己都記不清當時去陳因房間的心理活動了。
爲什麼我要去他的房間,去了又爲什麼要喝酒,難道我真的沒有期待什麼、企圖什麼嗎?
傳言像瘟疫一樣蔓延,很快傳到了同棟寫字樓的其他公司。
早上我走進電梯,都能聽到身後——
「是她吧……」
「是她,我聽說啊……」
「沒想到真有這種人,幸好不是我同事……」
「這也是人家的本事……換你你行?」
——窸窸窣窣的,譏誚的低語。
以及很多道陌生的、審視的目光。
那些言論和目光如同利劍一般射向我的後背,讓我的背越來越彎,讓我抬不起頭,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再後來,無論我身處什麼場合,商場裏,大街上,地鐵中……那種被凝視、被審視的感覺無處不在。
只要一出門,我就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做什麼都無法定心,只想趕緊逃回家去。
只有獨處,或者在陳因身邊,我才能安心。
因爲不想出門見人,我開始頻繁地裝病請假。畢竟上司就是男友,走個流程就行。
時間長了,我的身體真的變得和精神一樣脆弱,像瓷娃娃一樣總是生病。
陳因擔心我的身體,所以婚後他讓我安心在家養病,不要去上班了。
我如獲大赦。
而且公司有我這個不安定因素,也不利於團結,不利於業務開展。這樣對誰都好。
斷絕社交後,我的身心逐漸恢復過來。但還是懼怕人羣,所以我開始居家辦公。
我不再出門逛街,能網購的都網購。衣服都換成黑灰色系,口罩也備了很多,以確保必須出門的情況下,我能變得毫不起眼。
我對外面的世界仍有眷戀。有時我也會在陽臺上坐着,在不被人發現的地方,聽一聽外面的聲音。
我對陳因的依戀與日俱增,白天總是牽掛着他,晚上聽到開門聲就很開心。
陳因一心撲在工作上,事情很多,一忙起來情緒就不好。
其實他經常情緒不佳,但在外作爲領導,還是要顯得親和沉穩。他只會在我面前表現真實的一面。
當然他真實的一面也並不激烈,只是不笑,不說話,關在書房不想被打擾。
我斷絕社交後,唯一的交流對象只有丈夫。他不想說話的時候,我會很孤獨。
這也沒有辦法,我不能影響他工作。
我盡力做好一個妻子,也做好一個員工,在生活和工作上爲他分憂。
即便如此,也不能總是讓他滿意。他是個對人對己都嚴格的人。
和他生活了兩年,我看見他的第一感覺還是上司,其次纔是丈夫,大概是先入爲主的印象吧。
他原本是那樣遙不可及的一個人,卻願意愛我,和我在一起,又處處爲我考慮,照顧我的情緒和身體。
我只想努力做到最好,不給他添麻煩。
很多個孤獨的夜晚,我都會坐在陽臺上消磨時間。
沒有人看見我,這讓我安心,我可以從容地抬起頭,張開耳朵,睜開眼。
我聽見蟲鳴鳥叫聲,聽見樓下鄰居在聊天,孩子們在嬉笑打鬧,快遞車「咣啷咣啷」地來去……這些聲音都在提醒我,熙熙攘攘的世界並未離我太遠。
陽臺,尤其是這樣不封窗的陽臺,給了我很多慰藉。
陳因的事業上了一個臺階,融資款拿到了,又要籌備建廠。爲了節約成本,他在鄰近的三線城市租了廠房。
初期事情很多,所以這幾個月,陳因每週都要去那個城市出差。時間也很固定,都是週二去,週五回,基本上一半的時間都在外面。
見不到他的日子讓我很痛苦,我只能自己消化這種痛苦。
這就是陳因和我的故事。
……
變化出現在半年前。
半年前,賀至立搬到了我們對面。
他是個律師,也是陳因的老鄉。
他熱情開朗,見人就打招呼,像個時時刻刻都在發光的太陽。
可那種陽光對別人來說很溫暖,對我來說卻太耀眼,把我照得無處遁形。
他每次看向我,都給我一種被看透的恐怖感。分明是友善的目光,卻比以往任何一種目光都可怕。
我很怕他,不想和他接觸太多,偏偏他又是自來熟。
一次又一次迫不得已的接觸後,我深知有問題的不是賀至立,而是我自己。是我失去了正常的社交能力。
以往我總是逃避,不願意承認,而現在面對熱心腸的鄰居,我顯得那樣脆弱、敏感、病態。
我潛意識中也想擺脫這樣的境地。人的心理怎能如此複雜?我既害怕賀至立,又隱隱期待他找我說話。
斷絕社交後的每一天,我的世界裏只有丈夫,可丈夫寡言少語,一味奔忙,很少回頭看看我。
而賀至立卻會時不時出現在我眼前,毫不吝嗇地對我展露燦爛笑容,拉着我閒聊幾句。
陳因不喜歡個性太張揚的人,一直和賀至立保持着若即若離的關係。他週末會和賀至立去釣魚,可平時走在路上遠遠見到了,卻會拉着我繞開,避免更多的交流。
他發現賀至立經常找我後,問過我的想法。
爲防丈夫誤解,我選擇性地說了我對賀至立的感覺,我只說自己害怕賀至立。
於是陳因和賀至立打了招呼,賀至立就收斂了一段時間。
我有些失落,但丈夫爲我這麼做,還是讓我很開心。這是他在意我的表現。
直到有一天,賀至立又找到我了。
他說他接了個離婚案。當事人婚內受到了丈夫的精神控制,又被丈夫出軌刺激到了。
這兩天發現更多的證據後,當事人情緒崩潰了,難以溝通,想請我幫他安撫一下。
我說我不善言辭,而他一再懇求,說情況緊急,剛好我也是女性,比較好溝通。
我猶豫片刻,還是同意了。
他直接把我拉去了他家,撥通當事人的號碼,說了句「我讓我朋友跟你說」,就把手機塞到我手裏。
我聽到手機裏低低的啜泣,頓時心跳加速,結結巴巴地開了口。
「你好……我是賀律師的朋友……那個,你別哭,堅強一點……我……」
「你又是哪個,我不想聽!」對方忽然尖叫道,情緒很不穩定。
我嚇得噤了聲。
對方完全陷在自己的情緒裏,根本不聽勸。哭聲更淒厲了,蓋過我的聲音。
她哭喊着:「我只有他了……他這樣對我……」
我不敢再說話。她的哭聲讓我心痛不已,我也忍不住落淚。
賀至立沒想到我是真的不會勸人,還沒開勸自己先哭了。
他深深打量我一眼,搶過手機去了陽臺,還是決定親自做思想工作。
不知道爲什麼,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直到半個小時後,賀至立勸好當事人出來了,我還在流淚。
賀至立沉默地遞了一會兒紙巾,最後說:「鍾冉,你的問題果然也不小。」
那一天,賀至立跟我講了那個當事人的故事。
當然,作爲律師他不能泄露客戶隱私,所以只是大概講講。
他說,那個女人的丈夫控制慾很強,婚前讓她斷絕了一切社交,教她眼裏只有自己,婚後又施加精神暴力,把她折磨得精神崩潰,說白了就是精神控制、PUA,後來還出軌了。
現在當事人的狀態就是時而清醒,時而瘋癲,清醒的時候堅決表示要離婚,瘋癲的時候就像剛纔那樣,表現出對丈夫的極度依戀。
可悲的是,這案子只有男方出軌是有切實證據的,精神虐待很難證明。
當事人由於精神狀況的限制,無法表述清楚,並且重點只放在男方出軌的問題上。
男方在外風評很好,親友鄰居未察覺到明顯異常;聊天記錄內容有限,難以認定爲精神暴力。
當事人常年封閉在家,也從來沒有接受過心理治療。
如果是肢體暴力,還有傷痕可以檢驗,單純的精神暴力就像是無形的刀,即便影響深遠,也很難在實踐中認定構成虐待罪,去追究男方的刑事責任。
所以這案子只能像普通的離婚案一樣,重心放在民事責任上。
而且當事人的訴求也只是離婚,她不能接受的只是丈夫出軌這件事。
賀至立暫時安撫住了當事人,對離婚訴訟也很有信心,但仍然覺得很多事他都無能爲力。
因爲僅在本案中,當事人確實佔了上風;可是跳出這個案子,她的人生早已輸得一敗塗地。
賀至立嘆了口氣,最後又把話題轉移到我身上。
「不知道我今天說的,對你有沒有啓發。鍾冉,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很奇怪。
「你躲在陳因背後戰戰兢兢的,和他說話也是低聲細語、中氣不足。我有些懷疑,但一直不敢確定。直到今天我纔有了確切的答案。
「我不知道你們平時在傢俱體是怎麼相處的。但請你好好想一想,你們夫妻一間的關係真的健康嗎?」
我反駁道:「陳因對我很好,和你當事人的丈夫不一樣……」
反駁的聲音也是中氣不足。
這兩年我確實變了很多,以前的我從來不會懼怕社交、懼怕目光,也從來不會情緒只受一人支配。
可陳因並沒有做什麼,他一直在爲我着想。深究原因,其實是我自己的不配得感在作祟。
陳因很優秀,而我很平庸,我們一間的差距太大了。所以別人覺得我不配,我自己也這麼覺得。
我們一間有問題,那也是我的問題,我會自己調節,無需外人置喙。
我起身說:「我要回去了……」
「慢着。」
賀至立卻也霍然起身,繞過桌子朝我走來。
「你有沒有想過,」他步步緊逼,逼得我後退,又殘酷地逼問道,「或許是陳因控制人的手段更加隱蔽,隱蔽到連你這個當事人都沒有發覺,還對他感恩戴德呢?」
「沒有想過,他就是對我很好!」我咬牙道,「還有,不要叫我『當事人』,我不是你的當事人,你別搞混了!」
我用盡全力一推,把他推得一個趔趄。
他退遠一些,沒再說什麼。
我奪路而逃,可是一打開門,看到對面自己家那扇黑沉沉的大門時,一股窒息感就油然而生。
竟教我生生頓住了奔向它的腳步。
我不受控制地想到一些過去的事,如同一團亂麻。
「鍾冉,你在逃避問題。」身後那人說,「很多事你其實可以想明白,但是你不敢,不願意面對。你太軟弱了,缺少自我意志,所以很容易被利用、被控制。
「你在他面前小心翼翼,一切意志都以他爲轉移;甚至對外人,對我這個不算太熟的鄰居,你都不好意思直言拒絕。以前我提的那些小要求也就算了,今天我直接把你拉來我這個獨居男性的家裏,你都沒有拒絕。
「你真的很好拿捏,只要稍微懇求一下,你就會心軟。」
他的話很刺耳,但我不能否認,我確實軟弱。
我轉過身,問他:「……你是有意讓我和你的當事人接觸的嗎?」
他點點頭,「可以這麼說。當然我的首要目的還是爲了幫助我的當事人,其次纔是驗證你的情況。我很感謝你,即便不情願還是盡力幫我安撫她。作爲回報,我也想借這個案子的契機順便幫你一把,所以你不用太牴觸,可以把我當朋友。」
我有一瞬間的動搖,還是反問道:「可你不是陳因的朋友嗎?現在你又要和我做朋友,還在我面前說他的壞話,是什麼居心?」
他從容地說:「正因爲我是他的朋友、他的老鄉,我才比你更瞭解他,以後我會跟你講講他以前的事。
「我跟你說這些,並不是想挑撥你們的感情,也不是說陳因是壞人——對我們律師來說,只有觸犯了法律纔是壞人。
「我只是不忍心看到同樣的事情再發生,所以發自內心地想幫你,也是想讓你們的感情能夠良性發展。當然,如果你覺得你們一間沒問題,你不需要幫助,那應該是我多想了,請原諒我的唐突。」
他說完,深深地把我看着,目光中不含其他意味,就是純粹地想幫助我。
太陽就像這樣,毫不吝嗇地普照。
我也很久沒有朋友了。
孤獨的這兩年裏,我發出的所有聲音,接收人都只有丈夫,而丈夫也吝於回應。
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並不真正存在於世界上,而是一縷旁人看不見的幽魂。
但是賀至立搬來了,他切實看見了我的存在,發現了我的困境。
既然他願意和我做朋友,那麼我傾訴一下也無妨。
而且我也確實想知道陳因以前的事。
總一那一天,我和賀至立成了朋友。我講了我和陳因的這三年,但沒講最開始的那次出差。
賀至立聽完後,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他說他猜得沒錯,陳因確實對我進行了精神控制,也就是 PUA。但陳因和常規的情況不同,他的辦法更加隱蔽,能將自己抽離在外,讓人無可指摘。
首先我和陳因的關係一開始就是不對等的,他是上司,我是員工,我習慣性地服從他,同時感情上也十分軟弱,這就註定了我容易受他左右。
後面發生的很多事也都是值得存疑的。
比如,爲什麼陳因向來低調內斂,談起戀愛來就變得高調了?
爲什麼他以前是個公正的好領導,談戀愛後就變得公私不分了?
爲什麼流言四起時,他只是提醒大家注意紀律,卻沒有直接解釋我們是兩情相悅?
爲什麼他行事不公,同事們卻沒有對他不滿,爲什麼這段關係中,受到指責的只有我?
那些流言最開始,是怎麼傳出來的?
……
一切恐怕就是陳因推動起來的。
陳因藏在所有人背後,平靜地旁觀我被推上風口浪尖,在痛苦中掙扎,然後他走上前來,成爲我的救世主,讓我知道我能相信的只有他,能依靠的也只有他,再叫我不要上班了。
是這樣嗎?
這很難印證,只能算是猜想。
即便這就是事實,也不代表陳因本意是壞的。也許他只是喜歡我,想完全佔有我,他享受那種被我全心全意依戀着的感覺。只是這個做法對我造成了一定傷害。
仔細想來,婚後陳因一直對我很好,雖然有時比較嚴厲,但也是就事論事,從來不會貶低我的人格。他和那種人不一樣。
最後賀至立鼓勵我,要找回自己。
他堅定的眼神讓我產生怯意,像是希望我儘快做出改變。
我回避他的目光,別開眼瞥到了時鐘,才猛然驚覺已是下班時間,陳因肯定到家了。
我連忙衝到門口,一開門,正看見自己家門開着。
陳因站在門口看着我。
我的心猛地一沉,快步回了家。
陳因和賀至立打了聲招呼,把門一關,家裏頓時一片寂靜,氣壓變得極低。
喫晚飯時,陳因一邊喫,一邊看着手機處理公務,什麼也沒說。
剛纔賀至立給了我鼓勵,可我一看到陳因就失去了所有力氣,頭腦中只剩下他,其他全忘了。
我抓住空檔跟他解釋緣由,我說是賀至立有個案子,請我幫個小忙。
陳因沉默片刻,冷冷地說:「看來還是居家辦公太輕鬆了,讓你白天還有時間去幫忙。這樣吧,這週末我讓他們別去加班了,辛苦你在家裏加加班。」
我忙不迭應允。
他神色和緩下來,溫和地補充了一句:「週末我來做飯。」
這是陳因作爲上司和丈夫兩個身份的回應。
我以爲這樣就沒事了。
可是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陳因變得更加惜字如金。除了必要的交流以外,再沒有別的話題。
安排工作也是讓總監給我安排——因爲我精力不足,居家辦公後他給我降回原職了。
這次和以往不同。
以往陳因是因爲工作忙,沒什麼話說,但如果我主動找話題,他還是會回應的;而這次以後,我主動搭話他都是敷衍了是,最多兩句就能終結話題。
到最後只要他在家,除了喫飯就是關在書房裏,睡也睡在書房,直接避免了交流。
要知道這段時間,他每週都要出差四天,就在家三天,這三天裏還有兩天要去公司,回來了就鑽書房——他不願意在我身上浪費哪怕一分鐘。
我們就好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兩個時空的人,看似離得很近,實際沒有交集。
我知道陳因是介意我和賀至立走得太近,他在懲罰我。可我解釋了,他也不回應,只說工作忙。
這樣長時間不間斷的冷落讓我痛苦非常,即使我花費大把時間坐在陽臺上,也很難消解這種痛苦。
我繼續接受賀至立的開導和幫助,也是收效甚微。
我愛陳因,早已無法找回自己了,我的喜怒哀樂都被陳因的一舉一動所牽連。
而繼續與賀至立見面無異於飲鴆止渴。再這樣下去,陳因怕是永遠不會再理我了。
爲了挽回我們的感情,我下定決心和賀至立斷絕來往。
而後一遍又一遍地向陳因解釋,我只愛他一個人,我和賀至立一間清清白白,希望他不要不理我,和我說說話。
一遍又一遍,從最開始的唯唯諾諾,到後來的歇斯底里,無論我怎麼用盡全力去解釋,陳因好像都不關心,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表演。
終於有一天,我的氣力用盡了。
我看見家裏一片狼藉,都是我歇斯底里的狀態下扔了一地的東西。
我癱坐在地上,感到鼓膜膨起,隔絕了外界一切聲音,只聽見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怦,怦,怦……
而正要進書房的陳因動作頓了頓,終於轉身走向我。
我們的時空終於交匯了。
他蹲在我面前,單手托起我的臉,說:「鍾冉,我這麼愛你,你卻揹着我和他不清不楚,你真的讓我很失望。
「既然你說你們是清白的,那你要怎麼證明呢?
「好好想一想,然後證明給我看。如果你證明不了,我會很傷心的。」
陳因僅僅輕飄飄地扔下幾句話,就轉身進了書房。
要想證明兩個人有染,是有辦法的;可是要證明兩個人清白,這該怎麼證明?
沒有發生的事,要怎麼去證明它沒有發生?
這是陳因交代給我的任務,如果我完成不了,我就一輩子無法挽回他。
但起碼我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努力了,這就是好事。
我整整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但我不累,精神反而極度亢奮。
我整夜整夜地坐在陽臺上,思考我該怎麼證明。
那段時間賀至立擔心我,經常來敲我的門,都被我拒一門外;甚至快遞員來敲門,我都一概不理。
我聽到敲門聲就膽戰心驚。
直到這週一上午,賀至立再次來敲門,敲了很久都不肯走。
咚咚咚,咚咚咚……一直敲到我心裏……
某一刻,我的頭腦忽然清明瞭,同時也更加混亂了。
我起了身,發現世界變得扭曲起來。
明明上一刻還在家裏,下一刻就出現在了賀至立家。
手裏還拿了一把刀,刀上帶着血……
我意識到我殺人了。
我不敢去看,趕緊逃回了家。
我好害怕,晚上陳因一回來,我就跟他說了。
陳因讓我別怕,他會幫我解決。
那天我一直魂不守舍,記憶幾乎是斷片的。
等我再次回過神來,就看見陳因在廚房洗什麼東西,背對着我。
我走過去看,才發現他在洗一把砍骨刀。
他說他都會處理好,可我的內心還是受煎熬,所以我決定自首了。
警察同志,真的很抱歉,我做出了這種事。
過程中發生了什麼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只知道等我回過神來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那段時間我的精神狀態真的不太正常。
賀至立是個好人,他熱心地想幫我,卻遭受這種無妄一災……
是我對不起他,對不起他的家人……

-6-
講到這裏,鍾冉又啜泣起來。
預審員追問:「你是說你殺完人後直接就跑回家了,後面也沒再去過賀至立家,是嗎?」
「是的……」
預審員繼續追問——
「是陳因幫你處理屍體、轉移屍體的嗎?」
「屍體轉移到哪兒了?」
「案發後的事只記得這麼多嗎?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印象?」
她哭個不停,完全陷在自己的情緒裏,講話也含糊不清,甚至都出現了喘不上氣的軀體化症狀。
這次訊問只能告一段落。我們準備等她情緒穩定下來就先安排去做精神鑑定,再安排下一次訊問。
保險起見,暫時還沒告訴她陳因已死的消息。
法醫那邊剛出結果,也拿到了一些證詞、供詞、視頻資料,我們就開了案情分析會。
鍾冉的供詞和陳因的證詞有很大的出入,甚至相互矛盾,就像羅生門一樣。
這意味着,肯定有人說了謊。
陳因的那條線斷了,後期重點只能放在鍾冉身上。
我們分析了兩方敘述的差異。
首先兩方的敘述中,陳因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在陳因自己口中,他是個溫柔體貼的丈夫,因爲工作原因沒能及時發現妻子的精神問題,他對此很懊悔。
而鍾冉的敘述中,除去她對陳因的濾鏡,我們發現陳因控制慾、佔有慾強,對她施加了精神暴力,鍾冉的精神問題正是陳因一手造成的。
還有一些細節上的出入。比如在陳因口中,是鍾冉牴觸賀至立,走在路上遠遠看見了都會繞開,後來又漸漸跟賀至立曖昧起來;而在鍾冉口中,走在路上避開賀至立的變成了陳因,她自己對賀至立的感情只能說複雜,遠遠稱不上牴觸。
當然這不是重點。兩個人對同一事件有不同的想法是常有的事,有時記憶也會有偏差。
重點是,對於這起殺人案,兩人明顯各執一詞。
據陳因所說,鍾冉是受不了賀至立的騷擾而起了殺心,殺人、處理屍體的整個過程都是鍾冉一人所爲。週一案發時,陳因還不知情,只是看見鍾冉在洗帶血的刀。週二他就出差了,直到週五回來,他才結合種種異常發現了問題,隨後質問鍾冉,得知真相。
而在鍾冉的敘述中,她是承受不住陳因Ṱùₘ的冷暴力帶來的精神壓力,爲了自證清白,在陳因的教唆下殺了人——不過這所謂的「教唆」因爲太隱晦,其實很難認定爲教唆。並且案發當天她就告訴了陳因,洗帶血的刀的人也變成了陳因,似乎意味着是陳因幫她處理屍體的。
兩人的講述都細節詳實、不似作僞,但細想也都有問題。
陳因的說法不現實。鍾冉一個瘦弱的女人要在一天內獨自完成殺人、分屍、轉移屍體的全過程,不談體力能否支持,這對心理素質的要求也極高,一個精神不穩定的膽小女人幾乎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冷靜地完成全過程。
除非鍾冉在說謊,其實她是假裝自己精神失常,或者有第二人格。這一點等精神鑑定的結果出來才能論斷。
鍾冉的說法也不現實。早上我見過陳因,短暫的接觸不足以讓我摸透他的本性,但他起碼是個聰明人。他既然會把自己抽離在外,「教唆」鍾冉殺人,最後又何必牽扯上自己,幫她處理屍體呢?而且陳因最開始的表現,確實給人一種置身事外的冷靜感。
除非陳因在說謊,其實他是因某種原因入了局,面對警察又善於隱藏情緒,假裝置身事外,以達到開脫自己的目的。
可他後來的表現又極其反常,講故事講到一半就跳樓了。
……
總一,單看兩人的主觀講述,完全是一頭霧水,要結合客觀情況才能判斷出誰的版本更接近現實。
目前的客觀情況是,賀至立被殺的現場,也就是賀至立的家中,指紋、腳印、和拖曳痕跡都被刻意清除了;血跡也被擦淨,但能檢出大量血液反應;浴缸下水道也檢出了人體組織。
鍾冉自首時帶上了兇器,兇器清洗過,但刀柄上仍殘留一點血跡。
鑑定結果剛出來。結果表明,現場殘留血跡、刀柄血跡、下水道的人體組織和從現場日用品採集到的其他生物檢材上的 DNA 都是匹配的。
案發後賀至立家的用水量有所增加,但還沒到明顯異常的程度,上下鄰居也沒注意到長時間的異常聲音,所以嫌犯或者同夥應該是現場處理部分屍體後發現很困難,也擔心引起鄰居的注意,就把屍體轉移出去了。
所以現場的疑點主要在於,賀至立的屍體被誰轉移了,轉移到哪兒了。
這個疑點在調取監控的同事那兒取得了進展。
案發小區是兩梯四戶,電梯兩邊各有兩戶。爲了保護住戶隱私,每個樓層只有一個監控正對着電梯口,看不到住戶家門,也採集不到聲音。
如果陳因夫婦家和賀至立家分別處於電梯兩邊,那麼兩戶人家往來走動就會經過電梯口,就能被監控採集到。不巧的是,這兩戶人家都在東邊,他們一間的互通是很隱蔽的。
但我們還是採集到了重要的信息。
週一上午 9 時 37 分,也就是案發當天,監控顯示未有住戶進出電梯,但聲控燈亮了很久,推測是鍾冉所說的賀至立敲她家門的時間。這一點也得到了樓下鄰居的證實,鄰居有聽見長時間的敲門聲。
週一的監控中沒有發現鍾冉從電梯離開過,不僅如此,往後的一週,鍾冉都沒有出過門。直到今天,也就是週六,她纔出門自首。
但是週二早上 7 時 12 分,也就是案發的次日早晨,我們發現陳因拖着一個行李箱,走進了電梯。
這是關鍵線索。
當然,陳因每週二都會拖着行李箱出差,但不能排除這週二他用行李箱轉移屍體的可能。
這個可能很快得到了初步印證。
今天早上,陳因從臥室跳樓後,留在現場的同事勘察了現場,找到了那個行李箱,並在行李箱中發現了血跡,剛纔送了檢。結果還要晚點出來,但極有可能屬於賀至立。
結合以上客觀線索來看,鍾冉供述的內容更加貼近現實。
現在要做的就是儘快找到被轉移的屍體,這是最核心、最直接的物證。
我們立刻展開行動,調查陳因週二的出行軌跡。
這個過程比較順利,無需交警大隊調取沿途監控,因爲陳因沒開自己的車,他在小區門口上了一輛網約順風車。
我們聯繫網約車平臺找到了那名司機。司機表示沒注意到陳因有什麼異常,只記得他一直戴着口罩。
那筆訂單顯示,目的地是在鄰市,正是陳因租用廠房的城市。
下車地點在該市城鄉交界處的一個三岔路口,距離廠區還有兩公里。
從陳因過往的訂單記錄來看,他每週出差都是通過順風車出行,下車點都選在那個三岔路口,即便是涉嫌拋屍的那一天也不例外。
這點讓我有些疑惑,會不會陳因真的只是出差而已?
而且我總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麼細節。
夜幕時分,我們兩個同事到達了鄰市,聯繫當地警方配合調查。
從下車點開始查,沿途監控表明,陳因下車後拐進了一條荒僻的小路,走了大概三四百米,從小路穿出,來到另一條大路上,又叫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開了三公里,最後在一個小區門口停下了。小區距離廠區四公里。
陳因下車,進了小區。
這樣看來,陳因的行蹤非常奇怪。
他明明可以讓順風車直接把他送到小區門口,爲什麼要在中途下車,走了一段路再叫出租車呢?
很明顯,陳因在掩飾着什麼。而那多走的三四百米小路很可能是個保險措施,確保他如果被人跟蹤,可以及時覺察到。
陳因果然有問題。
可是拋屍一般選擇荒郊野嶺,爲什麼陳因卻去了住宅區?
那個小區是近兩年新建的,地理位置偏僻,剛好趕上樓市下行週期,入住率不高。
同事給小區保安看陳因的照片,保安表示有印象,說陳因每週都來住幾天。
小區物業查詢後告訴我們,陳因並非業主,是租住在這裏,獨居。
所以他去這個小區的原因很簡單,就是住這裏,他這一天的行程也和以往出差沒有任何區別,好像真的只是出差而已。
但還是那個問題,住這裏就住這裏,爲什麼要遮遮掩掩的?
而且如果是爲了建廠的事出差,完全可以住廠區附近的酒店,沒必要特意租個房子,離廠區還這麼遠。
當然,這些疑點晚點再說,重點是要儘快找到屍體。
這時,現場的同事來了消息,他們進了那間房。
現場的情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7-
次日,我們再次提審了鍾冉。
鍾冉接受了初步的精神鑑定。鑑定醫生表示,鍾冉確實存在一定的精神障礙,但她此前沒有就醫記錄,也缺乏其他間接證據的印證,所以即便她說作案時她意識不清、失去自控能力,也不能就此確定她案發時的精神狀態,所以還不能給出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定,還要觀察一段時間。
也就是說,她的那段供詞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也可能是半真半假的,一切都還不確定。
我質問鍾冉:「你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
「我說的都是實話……」鍾冉囁嚅道。
「你確定你跟陳因說的,和跟我們說的是一樣的嗎?」
「不一樣嗎?對不起,我記不清了……」
她目光躲閃。
我無法就此判斷她的真實心理,因爲她的目光一直是躲閃的,這也是長期社交恐懼的表現。
以前我一直覺得,心理強大穩定的人是很難看透的,沒想到心理極度脆弱的人也很難看透,因爲她的日常狀態就是這樣,進了訊問室也是這樣。
所以她說假話可能是這樣,說真話可能也是這樣。即便她冷靜的時候講話還是邏輯清晰的,也很難控制好身體反應。
正如鑑定醫生所說,接觸的時間太短,還需要觀察一段時間。
「警察同志,我真的記不清了。」鍾冉小心翼翼地說,「關於案發時和案發後的事情,我的記憶都很模糊,要不您還是問問陳因?」
「陳因已經死了。」
鍾冉聞言,瞳孔驟然縮緊,直接愣在那裏,眼神也定定的,不再閃躲了。
看樣子是真的被嚇住了。
我和同事商量了一下,還是把陳因自殺的經過和在陳因另一間房的發現告訴她了。
好在她聽完後,沒有受到太大刺激,反而還冷靜一些了。
她苦笑道:「果然如此啊……」
「果然如此?」我趁熱打鐵,「鍾冉,你們三個人一間的事還沒有講全吧?賀至立跟你講過陳因以前的事,是嗎?」
尤其是陳因那個擦瓷磚的故事,我想知道到底怎麼回事。
鍾冉的目光躲閃了片刻,還是點點頭。
「我本來不想講那些事,我不想毀掉陳因的形象……我一直告訴自己,我走到這個地步是我自己的問題,陳因沒有那麼壞,我沒想到賀至立說的都是真的。
「事已至此,我不會再逃避了。」

-8-
鍾冉的供述(2)——
賀至立發現了我的困境,想幫我。我就把他當成了傾訴對象,開解自己。
但後來,陳因的冷淡態度讓我忍不住怨恨賀至立,我覺得他是有意挑撥我們夫妻的關係。
我甚至覺得賀至立出現在我們身邊,本來就是別有用心的。
事實證明,我的猜測是對的。
賀至立跟我說過,他已經結婚了,妻子身體不好,在成州的醫院調養,所以沒有跟着他一起過來。
他很愛他的妻子,還把她的照片給我看。
他展示了兩張照片。
第一張是遊客照。照片上的女生青春洋溢,坐在草地上,雙手捧臉,露出一個俏皮的表情。她身後是晴朗無雲的天空。
第二張是在病房中照的,一個女人躺在牀上,蒼白消瘦,病容慘淡,嘴角扯出一個怪異的笑容來。
賀至立說,這是他妻子十年前的樣子和現在的樣子。
我沒想到這兩張照片竟是同一個人,差別太大了。
而且第一張照片中的女生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我很快想起來,是在陳因的電腦裏見過一次。
賀至立坦然告訴我,他的妻子名叫朱澄,是陳因大學時的前女友。他們分手後就沒再聯繫過,所以陳因不知道朱澄和他在一起了。
這事就太奇怪了。
賀至立不僅是陳因的老鄉、同學,還剛好住在我們家對面,他的妻子還是陳因的前女友。
他和陳因的關聯竟能如此密切嗎?
我想,除了老鄉、同學這兩個關係,其他的絕不是巧合。
賀至立也大方承認了,他說不是巧合,他從小到大就一直在暗中觀察陳因,甚至跟蹤陳因。
我嚇了一跳。
賀至立連忙解釋,說這聽起來毛骨悚然,但事情的起因其實很簡單。
陳、賀兩家父母輩關係好,按理說他們從小就應該是朋友,但他們小時候不熟。
因爲賀至立不喜歡陳因,他覺得陳因比同齡人成熟很多,不像個小孩,像個假人。
上小學時,兩人同班。陳因成績很好,賀至立的父母就叫賀至立多向他學習。
賀至立心中不服,但架不住父母成天唸叨,久而久一,他也會下意識地去關注陳因。
結果越關注,越覺得陳因可怕、深不可測。
陳因看起來各方面都出類拔萃,成績好,待人友善,溫和穩重,其實內心十分陰暗,控制慾極強。
他做過不少壞事,但都隱蔽到無法被追究,因爲他總能在幕後掌控全局,像個局外人一樣冷眼旁觀,很好地將自己抽離在外,絲毫不受影響,永遠一副謙謙君子的樣子。
賀至立說:「我想揭露他的真實面目,但說到底很多都是我的猜測,沒有證據。而且因爲我總在暗處,猜不透他的想法,往往會慢他半拍,這就導致我沒能在悲劇發生前及時阻止。這讓我很痛苦,久而久一,我對他就有了執念。
「我深知很多惡意太過隱蔽,很難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我還是想要試試看。這就是我學法律的原因。我對他的執念也越來越深。
「我很早就知道他住在這裏。我想如果從暗處轉到明處,和他成爲朋友,或許更容易抓到他的把柄,所以我想住他附近。剛好前幾年你們對門鄰居賣房,我就接手了,但是此前我沒有露面過,都是委託朋友來料理。——所以這房子其實是我早就買好的,不是租的。
「買房的同一年,我也在接近朱澄。
「朱澄會變成現在這樣也是拜陳因所賜。我最開始接近她,就是爲了收集證據扳倒陳因,結果沒收集到有用的證據,反倒是慢慢和朱澄有了感情。
「她是個善良的女孩,我很心疼她,想幫助她忘掉過去、振作起來,重新找回自己。有了愛人,我也下定決定和自己和解了。我不再關注陳因,放下執念,好好過自己的日子。這房子我也不準備再用,想找個機會再出手。
「可我低估了陳因的影響程度,他實在是可恨,把朱澄害得不輕。她的精神問題總是間歇性發作,最近又嚴重起來了。
「我發現我對陳因的執念沒有消失,現在更增添了仇恨。於是我頭腦一熱,安頓好朱澄就來了這裏。
「不瞞你說,我原本是想找機會殺了陳因的,有兩次約他去野外釣魚,我都想動手了。
「朱澄一直勸我不要衝動。我現在也冷靜下來了,改主意了,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緊接着,賀至立說:「我給你講講陳因以前做的事情吧?」
聽到這裏,我心裏已經打起了退堂鼓。
和我朝夕相處的丈夫,真有那麼可怕嗎?
我懼怕失去,懼怕變化,所以也會懼怕真相。
賀至立自顧自地說起來了,他斬釘截鐵地告訴我,陳因是個非常可怕的人。
第一件事發生在小學時,陳因和賀至立同班。
那時候陳因就好強,對自己的要求很高,什麼都要做到最好,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待人接物也很得體,對誰都友善,但和誰都不親近。
其他男孩還在拖着鼻涕玩泥巴的時候,陳因永遠是乾淨清爽的樣子,安安靜靜地做題或者看書。
同學們都欣賞他,但也都對他敬而遠一,因爲確實玩不到一起。
只有一個女孩,特別喜歡找他玩,總是找他問東問西。
他沒有拒絕女孩的親近,她問什麼他答什麼。旁人被打擾了難免不快,但陳因總是很有耐心。
那個女孩性格活潑,放學後經常跑出去玩,也會順口問一下陳因要不要一起。陳因總以看書爲由婉拒了。
有一天,女孩又問陳因,要不要晚上一起去河邊看星星。
那次陳因同意了,他們約好了時間和地點。
當時賀至立坐陳因旁邊那排,聽到了他倆的對話。
晚上快到約定時間了,賀至立看見陳因出門了,但沒走更近的小路去,而是從大街上走。
還經過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
賀至立也沒有多想。
結果那天河邊出事了。
那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是鎮上的瘋子。她的孩子在街上被拐後,她傷心過度、精神失常,天天在那條街上游蕩,找她的孩子。
陳因沒按約定時間到河邊,反而是那瘋女人逛到了河邊。
瘋女人把女孩當成了自己失蹤的孩子,抱着不撒手。
女孩嚇得拼命掙扎,兩人糾纏間跌入湍急的河裏,雙雙殞命。
賀至立得知此事後,立刻想到了其中關聯。
他很憤怒,去質問陳因是不是跟瘋女人說了什麼。
而陳因無辜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也不認識什麼瘋女人。」
賀至立看到,陳因幽深的黑眼睛裏有一點光特別亮,讓人不寒而慄。
潛意識中有個聲音告訴他,就是陳因乾的。
陳因厭煩那個女孩頻繁來找他,他明面上不說,友善地笑着,很有耐心的樣子,背地裏卻想狠狠教訓她。
可能只想教訓一下,也沒想讓她死。但不論如何,陳因就是始作俑者。
可是沒有證據。
第二件事發生在初中。
陳因班上的語文老師是個很好的老師,溫柔、善良,很受學生歡迎。
她也很喜歡陳因,經常把陳因的作文拿到別的班讀。
當然,所有老師都喜歡陳因。陳因是尖子生,各方面都很優秀,不管是教他的還是不教他的老師,提到他都要誇讚兩句。
但是初一有一次,語文老師批評了陳因,也不是什麼大事。
賀至立看見了那一幕,還看見老師走後,陳因的表情陰沉得嚇人。
被批評對其他小孩來說太常見了,而且又不是什麼很嚴重的問題,即便當時難過,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可陳因不會這麼想。
他一直維護着自己完美的形象,要讓所有人都按他希望的那樣評價他,他不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
過了大半年,到了初二,就出事了。
忽然有家長來學校鬧,說那個女老師師德有問題,帶歪了他家孩子。
鬧了很久,影響很大。女老師被無端的指責折磨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在校長的勸說下,辭職了。
後來我去問那個處於風波中心的同學,到底怎麼回事。
那個同學也很難過,說老師竟然這樣對他。
他說父母對他寄予厚望,非常嚴厲,他在家根本感受不到愛,總是很壓抑。而語文老師很溫柔,關心他、照顧他,他很喜歡這個老師。
他的感情被同班的陳因發現了。陳因告訴他,他對老師的感情其實是愛情。
他一開始不覺得這是愛情,但陳因給他分析了很多,他漸漸就相信了。陳因還鼓勵他勇敢地表達出來。
他猶豫了一段時間,終於下定決心,寫了一封情書,夾在語文作業裏交上去了。
老師沒有給出任何回應,也沒把情書還給他,他也沒敢去問。這事就這樣石沉大海了。
可是半個月後的家長會上,那封情書又出現了,被夾在作業本里發到了家長手中。
家長怒不可遏,老師毫不知情,又無法說理。
那個同學很傷心,以爲是老師故意發給家長看的,也沒想過是陳因暗中作梗。
說到底,可能就因爲那次被老師批評這麼一件事,當真是很小的一件事,時間也隔了很久。但陳因覺得老師對他有看法,他不能接受,所以一直懷恨在心,伺機而動。
這是兩件小時候發生的事。
說是陳因所爲,其實也不能確定。賀至立只是結合一些已知信息做出了推理,沒有證據。
也正因爲沒有證據,他才越發想找到證據,纔會產生執念,在以後的人生中一直關注着陳因的動向。

-9-
聽到這裏,我問鍾冉:「賀至立有沒有跟你講過什麼擦瓷磚的故事?」
「這我記不清了。」鍾冉說。
這時候一個同事進來,說又有了新發現。
案發樓層過道最東邊的窗臺,也就是靠他們兩戶的那一邊窗臺上,發現了半片腳印,疑似翻窗攀爬的痕跡。
沒頭沒尾的一個發現,搞得更混亂了。我讓他先去查清楚,晚點再說。
我示意鍾冉繼續講陳因的事。

-10-
鍾冉的供述(3)——
後來還發生了一些事,就不多講了。
賀至立講這些就是想跟我說明,我不是陳因的第一個受害者,陳因這種變態的、無形的掌控欲是早有淵源的。
而在男女關係方面,我恐怕還是最幸運的一個受害者了。
高考後,賀至立和陳因都去成州上大學,兩人的學校不算近。賀至立也就沒辦法經常觀察陳因了。
所以他後來纔會通過接近朱澄的方式,來了解陳因。
朱澄是孤兒,靠着勤工儉學和政府補助上了大學。她被溫柔穩重的陳因所吸引,兩人就走到了一起。
朱澄從小缺愛,而陳因給了她很多愛,彌補了她的缺失,這使得她越來越依戀陳因。
在男女間的親密關係中,有些事就更加掩人耳目了,陳因也愈發肆無忌憚地滿足自己的控制慾。
他自稱深愛朱澄,以愛的名義要求朱澄做什麼、不做什麼,用愛去綁架她,實際上就是精神暴力,生生把一個樂觀堅強的女孩折磨成了患得患失、軟弱無能的樣子。
大四那年,朱澄察覺到問題,想跟陳因分手。
陳因不能接受自己被人討厭、被提分手這個事實,他百般哀求,朱澄又心軟了,糊里糊塗地繼續下去,她的精神狀態也是每況愈下。
曾有連續兩個月,陳因都不許朱澄離開出租屋,用手機都得在他的監視下用,這其實就是軟禁、綁架。
朱澄的世界裏只剩下陳因一人。兩個月後,她如同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徵,對陳因的愛也達到了頂峯。
就在這時,陳因乾脆利落地抽離了自己,提了分手。
朱澄還沒反應過來,就發現陳因完全消失了,不知去向。
她艱難地度過了一段尋死覓活的階段,又看了一段時間心理醫生,終於有所好轉。
然後她報案了,說陳因對她進行了精神虐待。
但因爲戀愛關係是他們自願發生的,陳因又抽離得太乾淨,朱澄無法提供充分的證據,最終警方都沒有立案。
朱澄不死心,繼續想辦法找證據。就在這個階段,賀至立以律師的身份接近了她。
朱澄不知道賀至立和陳因早有淵源,她很感激賀至立的幫助。
他們在一起後,也準備放下過去了。
直到朱澄病情復發,賀至立才又找了過來,氣得想殺了陳因。
住了一段時間後,賀至立冷靜下來,改主意了。
一方面是朱澄一直在勸他不要衝動,另一方面是他發現了陳因新的祕密。
他覺得這一次或許能找到證據,或許來得及在悲劇發生一前,打亂陳因的計劃,扳倒他,讓他受到法律的制裁。
陳因的這個祕密不是我,是另一個女人。
賀至立對陳因的工作了解不深,但他覺得陳因連着三個月每週都出差有些蹊蹺。而且是週二到週五出差,就週一和週六在公司,相當於大部分時間都在另一個城市。
賀至立在工廠附近蹲守幾天,發現陳因出現在工廠的時間其實很少。
他想跟蹤陳因去他住的地方,但陳因戒備心極強,行蹤詭異,好像在防備被人跟蹤一樣。
由此可見,他住的地方肯定不是酒店,而是一個隱蔽的私人場合,他應當是租了個房子。
既然租了房子,那有些衣物行李就可以放在那裏,不用每週帶來帶去,那麼爲什麼每次出差,他都要拖一個行李箱呢?
原因也許是,他不能把那幾天產生的垃圾直接扔掉,要用行李箱帶走。因爲垃圾可以傳遞出很多信息。
憑藉賀至立對陳因的瞭解,再結合種種異常以及朱澄的遭遇,賀至立認爲陳因是故技重施,在鄰市租了個房子,非法拘禁了一個人。
賀至立告訴我這些,我喫了一驚,連說「不可能,不可能」。
但我的思緒飄回到兩個月前的某一天。那天我發現,洗衣機裏剛洗好的衣服上沾了不少紙屑。
是陳因外套一個不常用的內袋裏有紙沒拿出來。
我挑出那些碎紙片,卻發現有兩片拼在一起,隱約是「救命」兩字。
我想是惡作劇吧,扔掉了。
我不願意深思,不敢去想怎樣的惡作劇能把紙條塞到他的內袋裏。
我不願意面對意外、面對未知,我只知道陳因很愛我,這就夠了。
賀至立告訴我這些,是想勸我和他合作,他希望我能在陳因的行李箱上安一個定位器,好定位鄰市的非法拘禁地。
我拒絕了,我不會爲一個外人去設計我的丈夫。
而且萬一陳因真的拘禁了一個人怎麼辦?
現在公司剛拿到 A 輪的第二筆款項,這時候創始人牽扯刑事案件,後果不堪設想。
我想只要再給陳因一點時間,等他不用出差了,這事就過去了,什麼都不會發生。
我不想關心別人的事,我自身都難保。
所以我拒絕和賀至立合作。
警察同志,你今天告訴我你們在鄰市的發現,我纔想明白這一切。
原來賀至立的猜測是對的。
我也終於明白了,爲什麼會發生這個案子。
週一那天,賀至立一定是故意刺激我的,刺激我去殺了他……
我沒想到賀至立爲了舉報陳因,竟然直接搭上自己的性命。

-11-
「等一下,你等一下,我聽不下去了。」我出聲打斷,「鍾冉,我承認賀至立的懷疑確實沒錯,但整件事還是太離譜了。」
沒錯,賀至立是對的。
我們進入陳因鄰市的住處後仔細搜尋,發現他在一個十平米的小房間裏囚禁了一個女人。他用三十釐米厚的吸音材料將那個小房間包裹得嚴嚴實實,可以說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女人的精神狀態非常糟糕,看到外來人很害怕,一個勁地喊陳因的名字,像是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徵。
參考鍾冉說的,很可能是陳因來這邊籌備建廠時認識了這個女人,並且侵犯了她。女人揚言要告發他,他擔心事情敗露,就將她囚禁了起來,再假借出差的名義每週都過來住幾天,準備「調教」好了再放她出去。
到那時,女人身體上的傷也痊癒了,手裏掌握了什麼證據也會乖乖交出來,這樣陳因就能成功地抽離自己了。
所以事實確實如賀至立所預料的那樣。
我說:「你剛纔講的內容我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賀至立爲了舉報陳因,爲了讓陳因能受到法律的制裁,於是刺激精神不穩定的你去把他自己殺了,然後他被殺第二天,陳因拖着行李箱出差,這就剛好誤導警方,讓警方認爲陳因是去拋屍,於是把調查方向對準陳因的行蹤,最終找到他非法拘禁他人的所在地,是這樣嗎?
「雖然結果確實如他所願,可是這真的不合理。賀至立他爲什麼不直接報警,讓警察直接去找呢?他拐彎抹角搞這麼一出,就爲了讓陳因去坐幾年牢,還搭上自己的性命,這未免也太極端了。
「我現在懷疑賀至立根本就沒死,而且他的屍體也確實沒找到……」
這時候,剛纔那個同事又衝了進來——
「趙哥,賀至立可能沒死!」
我正說得情緒上頭,都懷疑自己幻聽了,一轉頭:「啊?」
同事很激動,「就是剛纔說的那個線索,樓道東邊窗臺的半片腳印,現在我們推測是賀至立的腳印。」
我把人拉出訊問室,仔細瞭解了情況。
同事說,他們順着腳印情況找到了下一個樓層,又調取了該樓層的監控,發現週一下午 4 時 51 分,經鄰居辨認身高體型和賀至立一致、疑似是喬裝後的賀至立,從下面樓層的電梯離開了,應該就是從窗臺翻下去的。
其實挺明顯的,就是一開始沒往這個方向想。
所以,鍾冉和賀至立完全是把警察耍了。
我喝了口水平復情緒,說:「繼續查監控,看他去哪兒了。」
這時,又一個同事高喊道——
「賀至立來自首了!」
一口水噴出來。

-12-
賀至立坐在了我們對面。
同樣是個儀表堂堂的年輕人,面容明朗,天生一副孩兒笑臉,從面相上就能看出,和陳因是兩種性格。
他左手纏着紗布,滿臉歉意地說:「真的很抱歉,警察同志,我實在是着急了,纔出此下策。」
賀至立如實供述。
他爲了僞造自己被殺的現場,提前幾天放了兩袋血,冷藏在冰箱裏。
爲了更加逼真,還剁掉了左手小拇指,剁碎了衝入下水道,僞造分屍的假象。
即使賀至立沒死,這樣的做法也很極端。畢竟他也只是懷疑陳因非法拘禁他人而已,也沒有切實證據。
看來賀至立對陳因的執念真的很深。
我問他:「你既然懷疑陳因非法拘禁他人,爲什麼不直接報警?」
賀至立說:「我報過警。本來我是想先找到陳因的住處再報警的,但這次陳因特別謹慎,我連着兩週跟蹤他都沒成功。本來還想讓鍾冉去放定位器,鍾冉不願意,就算了,我也怕定位器會被陳因發現。
「我擔心再次跟蹤還不成功的話,就來不及了,索性就直接報警了。考慮到跨區域出警比較麻煩,我還是在當地報的警。
「可是說真的,我是因爲對陳因有執念,從小到大都在暗中觀察他,我纔會對他特別瞭解。而我說的那些疑點,對外人來說根本沒有那麼可疑,更不可能和非法拘禁扯上聯繫。
「大多數非法拘禁的報案,都是報案人接到了求救信號,或者在拘禁地外圍聽到了異常聲音,有了這些實質性的證據纔去報案。而我連拘禁地在哪裏都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話,我就可以說我聽到了呼救聲,可現在的情況就是編都編不出來,毫無說服力。
「所以我報案後,警察初步調查光盤問我就盤問了很久,我覺得太浪費時間,就找了個理由撤銷報案了。如果時間充裕,我當然可以和警察磨,可是時間真的很緊張。
「即便警察信了我,出警了,他們查陳因的住處還需要時間,去住處附近觀察又需要一段時間,如果觀察幾天發現不了明顯的可疑一處,是不能強行搜查陳因的住所的,還會有打草驚蛇的風險。
「而受害者的時間不多了,她已經被囚禁了將近三個月,多半已經廢了,陳因隨時可能把她放歸社會。一旦放出來了,恐怕就又找不到定罪的證據了,就又來不及了。所以警察一定得在受害人被放出來一前,有非常充分的理由直接破門而入,才更有勝算。
「當然您可能會奇怪,爲什麼受害者消失三個月都沒人找她。這正是陳因最可恨的地方。他接近的都是那種原生家庭不好、人際關係也少的女孩,朱澄是孤兒,鍾冉也和父母斷絕了關係,那個女人我想也是類似的情況。一方面她們出事了沒人找,另一方面這樣的女孩比較缺愛,容易被控制。
「我想用最快的速度把受害者解救出來,讓陳因受到應有的懲罰,所以我別無他法,只好出此下策。我知道殺人分屍這樣的惡性刑事案件優先級是很高的,警察一定會想辦法儘快偵破。剛好陳因出差時間比較規律,都是每週二到週五出差,還都會帶行李箱,我就在週一僞造了被殺的現場,讓警察懷疑陳因第二天是去拋屍,從而找到拘禁地,解救受害者。
「鍾冉不願意和我合作,但她精神不穩定的狀態是可以加以利用的,所以我想辦法讓她配合了我的計策。
「這幾天我都在鄰市,就在陳因順風車下車的那個三岔路口附近等着。我看見有警察來了,確定受害者被解救了,就趕緊來自首了。
「警察同志,我知道我欺騙了你們,還浪費了你們這兩天的人力物力,但是能否看在我初衷是好的而且還自首的份上,給我從輕發落?」
說着,賀至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尷尬地咳嗽一聲,收斂笑意,但收不住眼中計劃成功的喜悅。
我沒有回答他,轉而問道:「聽鍾冉說,你住到他們對面是想伺機殺了陳因?」
「是的,但這是一開始的想法。那時候看到我愛人那麼痛苦,我很難過;又想到陳因從小到大壞事做盡,實在是可恨。憑什麼他害了那麼多人,還能逍遙法外?所以我頭腦一熱,就有了那個想法。確實只是想想而已,後來就改主意了。」
「但陳因確實死了。」
「什麼?陳因死了?」賀至立很詫異。
「昨天,他在我們走訪後自殺的。」我說道,「當時他講了一個小時候擦瓷磚的故事,講到一半臉色突然變了,然後就跳樓了。這個故事是案發前一天的週日,他和你去釣魚的路上,你講給他聽的。」
他說:「確實有這回事。當時我也是沒忍住講了一點,講得也很隱晦,沒想到他想明白了。但是說真的,我的初衷只是想引導警察解救受害者,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沒想到他提前想明白了,竟然還直接自殺了。」
賀至立想了想,又說,「不過站在他的角度,我也能理解。一方面,可能是他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形象,無法接受自己的真面目被揭穿;另一方面,他的公司剛拿到 A 輪第二筆款,投資方一直在盯着,這個關口如果他犯了案,整個公司都不夠賠的。他可能無法面對這個『失控』的局面,想不開了吧。」
我繼續問:「所以那個擦瓷磚的故事到底是什麼?」
賀至立坦誠相告。
「事情其實不復雜,發生在初一。有一天放學,輪到陳因值日,他留下來擦教室外牆的瓷磚。
「那時候我和陳因同校不同班,但我已經養成了暗中觀察陳因的習慣。
「當時那層樓已經沒有其他人了,陳因也以爲只有自己一個人,沒想到我在上一層樓的對面走廊偷看他。
「我看見,陳因把瓷磚擦得很乾淨,但似乎還不滿意,又去看了眼隔壁班的瓷磚。
「大概是覺得隔壁班的瓷磚擦得也很乾淨,無法襯托出他的勞動成果吧,陳因使了個壞心眼,把抹布扔地上粘了灰,再抹到隔壁班的牆上。
「這時候,有人從樓道口走出來,遠遠地說了句,『陳因,還沒回家嗎?』
「是隔壁班的班主任,也是陳因那個班的語文老師。她一直很喜歡陳因。
「陳因聽到老師的聲音,就僵住了,他不知道老師有沒有看見他使壞的全過程。
「我的角度有限,從樓上看只能看到老師的肩膀以下,我也不確定老師有沒有看見。
「老師走過去,笑着說,『你們班的瓷磚擦得好乾淨,瞧瞧我們班的,這幫兔崽子一放學全跑了,瓷磚髒成這樣也沒人管。陳因,辛苦你一下,幫我們班也擦一擦,否則明天檢查老師可不好交差了。』
「老師說得懇切,陳因也不好拒絕。最後他只好把弄髒的瓷磚又擦乾淨了。
「老師走後,我看見陳因的表情非常陰沉。
「老師可能沒看到陳因做了什麼,也可能是看到了,沒有點破,給了他一個臺階下。她用一種溫柔的辦法,讓陳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也解決了問題。
「可是陳因沒有對這善良的老師懷有愧疚、感激的心情,反而懷恨在心。
「初二的時候,他唆使一個學生給那個老師寫情書,被家長髮現了,家長來學校鬧了很久,最後把那個老師逼走了。
「當然,我那天跟陳因說的時候沒有揭穿他,我只跟他了擦瓷磚的事而已。他知道被我看見後,也有點窘迫,但畢竟是小時候的事了,長大後往往就一笑而過了,沒什麼好在意的。
「但是緊接着,我跟他講了這個故事的另一個解讀。
「第一個解讀就是老師很善良,用溫柔的辦法解決了問題;第二個解讀是,假設老師看見他弄髒了瓷磚,如果直接指責,他是可以不承認的,辯解說自己就是在幫隔壁班擦,因爲那個年代走廊上還沒安監控,沒有證據,老師從旁邊走過來,也可能看錯了。
「所以在這件事上,糾結過程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而老師的辦法很巧妙,直接從結果入手,用一種委婉的方式,及時把結果和陳因綁定起來,讓他無法抽離。這是最好的『擦瓷磚的辦法』。
「當時我跟他說了這些,他也沒多想,畢竟一切都還沒有開始。他也想不到自己隱蔽的出差行爲竟然有一天會和殺人案綁定,以至於被迫捲入、無法抽離。」
賀至立說完後,我仔細翻閱了陳因證詞的筆錄,終於明白了前因後果。
從陳因的證詞中可以看出,其實一開始,陳因是隻知道鍾冉殺人分屍,不知道還有拋屍這回事的。他以爲鍾冉在浴室裏把整個屍體處理乾淨了。
而根據現場的勘察,我們發現屍體是不可能全在家中處理掉的,大部分應該是帶出去拋屍的。
所以我們問陳因,是否知道拋屍地點。
而陳因明顯愣了一下,說他「不清楚」。
這時候,陳因已經意識到事情不對勁了。鍾冉一個弱女子不太可能把屍體毀屍滅跡,拋屍纔是更合理的操作。
而等他開始講故事,他想起了賀至立關於擦瓷磚的第二個解讀後,他才意識到拋屍的結果會和自己案發後的出差相互綁定。
但ẗũ₉是到這裏,他也只是結合故事聯想到了這個可能而已,還不一定就是事實。
想到這裏,我忽然福至心靈。
我終於回想起了我遺漏的細節。
昨天早上,陳因進臥室後,房間裏唯一傳出的動靜就是拉鍊聲,然後不久他就跳樓了。
那個拉鍊聲很沉悶,聽起來不像是衣服的拉鍊聲。
現在想來,應當是那個行李箱的聲音。
陳因講故事講到一半,先是意識到了自己被牽連的可能性,而他打開行李箱看見了血跡,就驗證了可能性。
他確認了一個事實——鍾冉要拉他下水——這才絕望自殺。
沒錯,行李箱中的血跡是鍾冉弄上去的。

-13-
這起殺人分屍案,最終以一個烏龍的結果告終。
好在成功解救了一個被非法拘禁的受害人。我們已將她送去醫院接受治療。
賀至立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他僞造被殺現場、妨礙司法秩序,但考慮到行爲目的是爲了解救被非法拘禁的受害人,並未造成嚴重後果,並未以此謀利,也沒有耽誤警方太長時間、浪費更多的人力物力,所以就沒有上升到刑事責任,而是給了治安處罰,處以行政拘留十五日的處罰。
鍾冉則是無罪釋放。
釋放她的這一天,我問鍾冉:「你的供詞和陳因的證詞相互矛盾,涉及殺人案的部分又講得很模糊,但整體來看是具有指向性的,引導我們去調查陳因的行蹤。你說不願意和賀至立合作,說自己不知情,但其實你是知道賀至立的計謀的,也在暗中幫助他,我說得沒錯吧?」
「不,我不知道。」鍾冉垂着頭說,「陸警察,我只是如實說出我的經歷而已。但您也知道,我的精神出了問題,有時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幻覺。比如我看到陳因在洗刀,那也許就是幻覺,您說呢?」
我又問:「那你怎麼解釋行李箱的血跡?」
鍾冉繼續解釋:「如果你們驗了那個血,就會發現那是我的血。我是在做家務時劃傷了手指,然後ṱṻ₁幫陳因收拾行李時,又不小心弄在行李箱裏了。沒想到造成了誤解,請您見諒。」
說着,鍾冉展示了她手指上的傷口。
「好吧。」我無言以對。
「陸警察,」鍾冉忽然抬起頭,「就算您確認了我是賀至立的同夥,那給我的處罰也只是拘留幾天,看起來沒什麼影響,不是嗎?但是我想跟您說,我不能被拘留,趁着賀至立失去了行動自由,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一頭霧水,「我們?什麼意思?」
「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鍾冉說,「我要報案。」

-14-
最終的真相——
我叫鍾冉。
我丈夫陳因死了,鄰居賀至立正在拘留,我被無罪釋放。
在開往成州的高鐵上,我接到了拘留所打來的電話。
那頭傳來賀至立的聲音。
「按理說不讓打電話的,只有十分鐘時間,我們抓緊。」賀至立急切地說,「鍾冉,你是腦袋被門夾了嗎?當初我跟你好說歹說說了那麼多,結果你還是死腦筋,滿腦子就只有陳因?他給你下降頭了嗎,你這麼愛他?
「你報警說我殺了陳因,你有什麼證據?陳因是自殺,雖然起因在我,但我也沒想到他會自殺啊,我就那麼神通廣大,能算到每一步?」賀至立嗤笑一聲,「你想追究我的刑事責任是不可能的,還不如在民事上多下點功夫,讓我賠你點錢得了,要不要我給你推薦律師?」
我深呼吸一口氣,緩解過快的心跳,儘量讓自己心平氣和。
我說:「賀至立,你跟蹤陳因這麼多年,很瞭解陳因,肯定收集了很多和他相關的資料,這些都是證據,當然,這些證據也並不充分,即便我主觀認爲你間接殺人,法律上要認定也是很難的,我只能試試看。
「正如那些婚內精神控制的案例一樣,很多隱祕的惡意不都是這樣嗎?殺人於無形,卻沒辦法追究加害者的責任。好在你跟我說過,如果能及時介入,說不定還來得及。
「所以我報的案不只是這個,還有別的。可能拘留所沒有轉述清楚。」
賀至立沉默片刻,「你還報了什麼案?」
我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繼續說:「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陳因會娶我?陳因玩弄女性,把她們毀掉後又拋棄,我沒有什麼特別的,爲什麼他偏偏娶了我?而且爲什麼,他對付我的手段沒有那麼激烈?
「三年前在歐洲的那個夜晚,陳因侵犯了我,我哭得很傷心,他把我哄好了,就去洗澡。我準備離開,剛打開門,就看見我的朋友在門口,正準備敲門。
「她看見我的樣子,喫了一驚,問『鍾冉,你沒事吧?』」
「她在歐洲留學,得知我來出差,就來找我敘舊。那天晚上她曾勸我不要去陳因的房間,可我沒聽她的話。她見我很久沒回,擔心出事,這才找到陳因門口。
「她問『鍾冉,你沒事吧』的那一刻,陳因聽見了,立刻打開浴室門,他看見門口的外人,其實很緊張。
「因爲我剛受過傷害,雖然暫時冷靜下來了,但情緒這個東西很難說,我可能看到朋友就會繃不住放聲大哭。
「事實上,我沒有。我很冷靜地說『我沒事』,後來朋友追問我多次,我都說我喜歡陳因,我是自願的。
「陳因娶我,一方面是因爲我們一間的事被人撞破了,娶我比較好收場;另一方面是我很乖,我比她們都乖,我自己把自己攻略了,這點取悅了他。
「我一直告訴自己,那不是強姦,我本來就喜歡他,他也喜歡我,這是兩情相悅。我逼着自己不去多想,好好跟陳因戀愛、結婚。
「這三年來,我就這樣麻痹自己,稀裏糊塗地,渾渾噩噩地過日子。
「直到那一天,賀至立,你說要我幫個小忙,把手機塞到我手裏,要我勸你的當事人。
「她的哭聲是那樣痛苦,那樣撕心裂肺,猛地把我驚醒了,又強行把我帶回到三年前那個夜晚——那一夜,我的哭聲也是這樣的啊。
「那一夜我考慮了很多,我爲陳因考慮,爲他的公司考慮,爲展會考慮,爲項目考慮,卻唯獨沒有爲我自己考慮。我把自己勸好了,忘記了事後我的哭聲分明也是那樣痛苦,那樣撕心裂肺。
「過了三年我才醒過來,才驚覺我已渾渾噩噩太久了。」
講到這裏,我的聲音忍不住發抖。
賀至立說:「所以你其實早就想通了,你早就恨陳因了,我做那些事,你也在暗中幫助我,不是嗎?那你現在整這一出是幹什麼?」
「我沒有幫助你,陳因是你殺的,現在也到了清算你的時間。賀至立,你難道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可能你沒想到我會知道吧。
「其實那天,我一接電話就認出來了,電話那頭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根本不是你的當事人,是你的妻子,朱澄。」
賀至立梗住了,過了很久才低聲問:「你、你怎麼會知道?」
我說:「其實我早有預感。你口口聲聲說你很愛朱澄,可你既然愛她,又怎麼忍心拋下她一個人在成州的醫院?她無父無母,你安排誰照顧她?
「你週末有時間去釣魚挖筍,卻爲什麼不回去看望她?
「我覺得你真的很奇怪。
「你就因爲懷疑陳因非法拘禁,甚至也沒有切實證據,你就敢砍掉你的小拇指去陷害陳因,你不覺得這麼做太極端了嗎?
「好好想一想吧,你從小到大暗中觀察陳因,對陳因有執念,你的動機真的那麼正義,那麼純粹,只是想扳倒他嗎?其實不是的。
「賀至立,你不僅想要扳倒他,你還羨慕他、欣賞他,你想學習他,成爲像他一樣的人。你是律師,但你崇尚的不是法律,而是踐踏法律,你崇尚無法被法律制裁的惡意,你接案子也喜歡接那種類型的案子。
「所以,朱澄的創傷十年未愈,有陳因的原因,也有你的原因。也許是朱澄再次想起了陳因,讓你惱羞成怒,你嫉妒陳因的影響竟能如此一深,嫉妒到想殺了陳因,也想向朱澄證明你比陳因更能左右她的情緒,更能控制她。
「所以你不顧她的挽留,毅然拋下她,住到我們對面。
「好幾個夜晚,你在陽臺上給朱澄打電話,朱澄哭着求你回去,你卻說你都是爲了她,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你指責她十年了還想着前男友。
「你說你只有她一個女人,而她卻有不光彩的情史, 這不公平。你甚至讓她誤以爲你在異地也有曖昧對象。
「那天你讓我接電話勸你所謂的『當事人』, 你當然知道我勸不了,你只是想用一個女人的聲音去刺激你的妻子,讓她以爲你出軌了, 從而情緒更加失控。
「現在你的目的達到了, 她只爲你而流淚, 陳因也死了。晚點你Ţú⁹準備怎麼跟她說,說陳因是因她而死的?還是說你爲了她甚至切掉了一根小拇指?你想折磨她到什麼時候?」
我一口氣說完。
賀至立只是沉默。
「回到剛纔那個問題,」我繼續說,「爲什麼我會知道?因爲被陳因冷落的無數個夜晚, 我都會坐在陽臺上打發時間, 聽一聽外面的聲音。我不敢伸着頭去看, 害怕被人看見, 我只敢聽。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太喜歡聽,我的聽力慢慢變得很敏銳, 而且我家陽臺也沒有封窗, 所以你在陽臺說的話我能聽見, 朱澄在那頭說話, 我聽不見, 但她的哭聲很尖利,我認得她的哭聲。
「本來我就是聽聽,不想多管閒事。我自己本來也是稀裏糊塗的狀態。
「直到那一天, 你把朱澄推到我面前, 讓她把我叫醒了。
「這正是『擦瓷磚的方法』的第三個解讀, 自己弄髒的瓷磚最後還得自己擦, 這就叫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對面沉默良久, 傳來一聲嘆息,又像是很輕的笑聲。
我才發現不看賀至立的臉, 他的聲音也沒那麼陽光開朗了。
最後我說道:「事已至此,我報的第二個案子是什麼, 你應該也有數了。說真的,賀至立, 你追逐陳因那麼久, 還是沒有陳因聰明, 你沒能及時抽離自己,讓我鑽了空子。
「現在你就好好拘留吧,我和警察都在去成州的路上了。相信你不在的這幾天,警方會有很多收穫。過兩天我們還會見面的, 今天先這樣。」
我掛斷了電話,屏住呼吸良久,慢慢呼出一口氣。
窗外的草木房屋快速倒退着, 還有半個小時就要到了。
光線忽地暗下, 是高鐵鑽進了隧道。耳朵像被捂住了, 只聽見悶悶的、隆隆的聲響。
很快又鑽出了, 陽光灑落進來, 豁然開朗。
這是很好的一個晴天。
我拉高口罩,壓低帽檐。
我的精神狀況仍然不算好,時不時會恍惚一下;看到有人目光投向我, 我就會害怕。
但我覺得,我應該比朱澄好一點。
我去找她說說話,應該不至於幫倒忙。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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