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柳

我是喫百家飯長大的。
媽媽被拐進村,被迫生下我。
六歲那年爸爸重病,她趁機跑了。
我便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大伯和大媽說我掃把星,嚴詞拒絕收留我。
可後來發生一件事,他們又要把我搶回去……

-1-
我經常會夢見媽媽離開的那個冬天。
很冷。
屋檐下的冰棱子像我手臂一樣長。
爸爸高燒數天昏迷不醒,嘴裏嘟嘟囔囔:「敢跑,我打斷你的腿。」
入夜了。
風大雪急。
媽媽穿上爸爸的軍大衣急急出門。
我衝到院子裏扯住她的衣角,哽咽道:「媽媽,帶我一起走好不好?」
媽媽蹲下來,眼眶發紅一寸寸撫摸着我的臉。
我聞到她身上熟悉的淡淡血腥味。
她朝我笑:「小遠,帶着你,我就走不了了。
「我本就不該生下你,對不起!」
她拂開我的手,站起來俯視我,那一絲笑已然被收起,淡淡說:「你可以喊人。」
她轉身離開。
我張開嘴,寒風捲起冰涼的雪花,堵住了我的喉嚨。
我站在原地,睜大眼睛,看着暗夜一點點吞沒她的背影。
兩天後爸爸過世了。
葬禮上,大伯薅着我的頭髮使勁往石子地上磕:「小賤種,你媽就是你放跑的是不是?
「哭啊,死的是你爹,你怎麼不哭?」
我哭不出來。
記憶裏,爸爸對我非打即罵。
「老子好不容易有個孩子,怎麼就生了你這個賠錢貨!
「我借錢買老婆,是爲了生兒子繼承香火的。
「那時候就該讓王麻子把你帶走,換個兒子回來。」
……
媽媽有時會護一護我,大多數時候都冷眼旁觀。
她也不愛我。
我知道的。
可她比爸爸好,她不打罵我,偶爾還會教我數數和讀 abcd。
鄉下規矩,出殯時喪葬隊伍經過家門口,家家戶戶都要放鞭炮送別。
作爲爸爸唯一的孩子,我得一一磕頭致謝。
雪太大了,迷了我的眼。
我屈膝下跪,深深的積雪一路漫上來,似是白色的流沙,要將我吞沒。
入土後已經是臘月二十八。
馬上就要過年。
村支書叫來大伯:「小遠是你侄女,以後就跟着你過。
「也不叫你白養,她遲早要嫁人,她家宅基地就歸你。」

-2-
大伯拉長臉不說話,大媽一蹦三尺高。
「這掃把星剋死她爸,克走她媽。我可不要。
「況且宅基地才值幾個錢?她以後讀小學讀初中,學雜費都不得了。
「我自己有三個孩子,哪裏還能再養個拖油瓶?」
那會雖是九年義務教育,可小學初中還是要交學雜費的。
一學期兩三百,對務農的家庭來說,的確是不小的開支。
而且大媽一直不喜歡媽媽。
她總添油加醋,挑唆着爸爸打媽媽。
小時候我不懂她的惡意。
長大後才漸漸明白,這或許是生活在暗處的醜陋蟑螂,對能飛翔在廣闊天地裏美麗翠鳥的嫉妒。
他們不願接受,支書只能將我帶回家。
他有兩個孩子。
樂樂姐念初二,聰哥念六年級,大奶奶身體還不好,他家壓力也很大。
饒是如此,趙大娘還是趕在大年二十九這天,去鎮上給我買了件紅棉襖。
她摸着我的頭:「小孩不講究那些,過年就該穿得喜慶點。」
初一這天,支書讓我去大伯大媽家拜個年。
「不管長輩如何,你做晚輩的要盡到自己的本分。」
我踏雪而去。
大媽家的芹菜豬肉餃子正要出鍋。
見了我,她把門「嘭」地一下關上。
再度打開門,鍋裏的餃子被撈得乾乾淨淨,碗櫃裏卻冒出熱煙。
其實不用這樣防我,因爲我從不喫芹菜。
整個春節天氣都不好。
屋外飛雪紛紛,我們窩在堂屋裏烤火。
樂樂姐用木炭在地上寫寫畫畫,教我拼讀:「啊,波,呲,得……」
炭火噼啪作響,煨的紅薯糊了。
樂樂姐扒出來。
跟聰哥兩人搶最大的那個。
聰哥搶贏了。
他把紅薯扔給在一旁愣愣看着的我:「吶,這給你喫。」
於是。
最小的我,喫上了最大的烤紅薯。
紅薯一路從嘴裏甜到心裏,那時我想:能喫飽飯,有人寵我讓我,這就是世上最好的日子了吧。
過了十五,支書拿回一張三百塊的匯款單。
是媽媽寄來的。
還有一封信,大意是希望支書能幫着照顧我,以後每個月會定期打錢來。
支書爲人坦蕩,這事也沒瞞着村裏人。
剛取完錢回來,大媽就來找我了。
她緊緊箍住我,乾號着:「小遠,我可憐的孩子……
「我日想夜想還是不放心,你是我侄女,今天就跟大媽回家。」

-3-
趙大娘不肯讓我走。
大媽叉起腰罵人:
「我還不知道你們兩夫妻,就是想用小遠的錢來補貼你家樂樂和小聰讀書。
「小遠是向家妹子,輪不到你們兩夫妻算計。」
農村講究宗族血脈。
大媽還是把我帶回家了,連着那每月三百塊一起。
天才矇矇亮,我就得起牀。
拎着跟我差不多高的桶,去池塘裏洗衣服。
天寒地凍,水凝成冰。
得先找塊石頭,砸開冰塊,才能洗衣服。
沒多久就滿手凍瘡。
一到夜裏,鑽心地癢。
餵豬餵雞餵鴨,也是我的活兒。
開春後,得幫着種花生,種紅薯,採茶葉,摸田螺,下地籠捉蝦……
大媽每次去屠夫家買肉,見人就嚷嚷:「我對小遠還是不薄,隔三岔五買肉給她喫。」
她一般都會做芹菜肉餃子、芹菜炒肉、折耳根炒肉、藜蒿炒肉。
堂哥一邊喫得滿嘴流油一邊抱怨:「媽,下次炒個辣椒炒肉嘛……」
大媽狠狠瞪他一眼:「閉嘴,你懂什麼。」
我懂,她不想給我喫。
這些氣味很重的菜,我聞到都覺得反胃,更別說喫了。
每頓只能喫一碗飯,所以我每次都搶着給大家盛飯,這樣就能把米飯壓得緊緊的。
每樣菜不能夾超過三次,不然大媽會朝我下眼刀子。
內褲破了好幾個洞,我也不敢要求買新的。
大伯的吩咐必須馬上去做,不然就會被一腳踹在心窩上。
我不敢反抗。
因爲我就是河岸邊那棵孤獨軟弱的垂柳。
無人愛我,無人爲我撐腰。
我必須沉默乖巧懂事,才能無聲無息地活下去。
那時我每天睡前都會許願:希望自己能一夜之間長大,逃出這裏,去找媽媽。
我日思夜想,漸漸在心裏想象出一個媽媽。
她很愛我,她一直在牽掛我。
她在格外努力地生活,就是爲了早點將我帶走。
那每月準時的三百塊,就是最好的證明。
日子循環往復,盛夏到了。
我跟着大伯大媽去田裏收稻穀。
熱得滿頭大汗回來,大媽捨不得讓我用熱水,讓我去後山小溪裏洗澡。
入夜後,溪水很涼。
一冷一熱,我感冒了,蓋着被子打擺子。
大媽罵罵咧咧:「城裏公主下的種,就是嬌貴。
「那你就在家休息吧……記得把曬的稻穀翻兩遍,豬餵了家裏衛生搞了,午飯準備好……」
正午十一點,我劇烈地喘息着,頂着烈日翻稻穀。
手裏的木耙似有千斤重。
火辣辣的太陽炙烤着我,我頭暈目眩,兩耳轟鳴,倒了下去。
身下的地面滾燙,稻穀上的毛刺密密地扎入我身體。
我疲憊地閉上眼睛,腦子裏最後一個念頭竟是:如果死了,在地下會遇到爸爸嗎?
他會不會,繼續打我罵我?
活着很辛苦。
死,好像也不是解脫呢。

-4-
我是被吵醒的。
頭頂的吊扇吱嘎吱嘎作響,牀頭的板凳上放着一碗冒着熱氣的雞蛋白米粥。
樂樂姐爬到書桌上,伸長脖子看外面。
窗外,大媽的銅鑼嗓半個村子都能聽見。
「趙大腳,你憑什麼不讓我把小遠帶回去?
「小孩子有個三病兩痛很正常,難道發個燒能要了她的命?
「你還是惦記那三百塊錢是不是?」
趙大娘性格溫柔,極少跟人吵架。
此刻卻氣得聲音發抖:「她發着燒你還要她曬稻穀,我經過的時候,都不知道她暈了多久。
「渾身跟火一樣燙,我差點抱不住。
「你拿了錢,不讓她喫好喝好就算了,還把她當牛當馬用,你良心真是被狗喫了!」
大媽冷笑:「你有良心你來養她。」
「錢反正是要給我們,當時買她媽的時候,我家也是出了不少錢的,這個就當還債。」
屋外一片沉寂。
我慢慢苦澀地笑了笑。
扶着牆走到大門後,聽得趙大娘道:「我來養就我……」
我的眼眶立馬就紅了。
趕緊往前兩步打斷她的話:「趙大娘,我有個法子。」
這半年來,趙大娘經常會偷偷關心我。
只是好幾次大媽撞見,少不得冷嘲熱諷。
還在村子裏說趙大娘的壞話。
次數多了,每次趙大娘問我,我也就總說一切都好。
不想她擔心,更不想給她添麻煩。
晚上,支書把村裏的叔伯嬸子們都叫過來了。
我說出了自己的法子。
「如果叔伯願意的話,就來抓鬮。」
「誰抓到了,我就跟誰住,媽媽打的生活費也給那戶人家。」
我那時候豆丁大,自然想不出這樣的法子。
是樂樂姐偷偷幫我出的主意。
支書敲了敲桌子:「我補充一下,公平起見,每兩個月重新抓一次。另外,生活費給二百五,還剩五十給小遠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我知道各家有各家的難處,但一旦被發現虧待小遠,以後就再也不能參加抓鬮。」
大伯大媽死活不同意。
「我向家的孩子,關你們什麼事。
「你們憑什麼打這三百塊的主意!」

-5-
那會農村養育一個孩子的成本不算高。
一個月二百五,肯定不會虧,有十戶人家願意參與抓鬮。
從前支書礙着身份,趙大娘又性子溫軟,罵起人來不是大媽對手。
可如今十戶人家團結起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
大媽寡不敵衆,敗下陣來。
那晚,夏嬸抓到了我。
從那天起,我就喫上百家飯了。
夏嬸領了錢,第二天就去砍了兩斤肉。
就着新挖的土豆,燉了一大鍋。
她家兩個兒子松哥和鶴哥專挑肉喫,我卻只敢夾土豆。
又香又爛,也很好喫的。
我喫了小半碗後,碗裏突然多了兩塊肉。
夏嬸看着我笑:「小遠,喫肉!」
說完她又訓斥兩個兒子:「你們兩個是填不滿的爛馬桶嗎?這是託小遠的福才喫到的肉,你們也不給人留點。」
那天夜裏,我睡在夏嬸和夏叔房間的竹牀上。
滿月的光灑落我一身。
我閉着眼睛裝睡,聽得夏嬸輕聲說:「我一直想要個女兒,就是家裏條件不好,不然還真想養了小遠。」
夏叔哼哼着:「兩個兒子都不夠你喫苦的?
「咱家要是能有個三五十萬塊,養她還差不多。」
在夏嬸家,我就乾點六七歲孩子力所能及的體力活,而且隔三岔五就有肉喫。
雞蛋更是天天不斷。
短短半月,褲子就有點發緊了。
這天我跟着夏嬸去河邊,她去蘆葦裏採茭白,我在淺水處用籃子裝魚蝦玩。
正好碰到大媽提着一桶衣服過來。
她見了我眼睛一亮,扶着腰道:「小遠,我這腰疼得很,你快來幫我把衣服洗洗。」
我站在原地沒動。
大媽臉立馬垮了,上前一把揪住我耳朵:「讓你洗桶衣服還推三阻四……
「小兔崽子,喫了半個月野飯,我的話不管用了?」

-6-
她把我往洗衣跳板上拽。
力氣懸殊,我反抗不得,下意識叫了一聲:「夏嬸……」
蘆葦叢嘩嘩作響,夏嬸的河東獅孔驚得小魚紛紛四散:「朱大臉你幹嗎呢?
「你一身豬肥膘一把子力氣,好意思讓小遠幫你洗衣服?」
大媽拉長臉:「她是我侄女,我養她大半年,腰疼讓她給我洗下衣服怎麼了?」
夏嬸呵呵冷笑:「自己親生的兩個女兒沒看到影子,抓了侄女妹子幹活?
「真是好不要臉哦!
「還有你那也叫養她?
「我接她回來的時候,內褲都爛得不成樣子了。」
夏嬸說着,衝過去用棒槌挑起大媽桶裏的紅褲衩,揚高嗓門:「你自己的褲頭倒是嶄新的,怎麼就給小遠穿全是洞洞的內褲?
「你良心比蜂窩煤還黑!」
這一戰,夏嬸大獲全勝。
回去的路上,她訓我:「你就是太軟弱了。」
「支書人好,但是太迂腐,他老婆趙大腳也是軟趴趴的。」她兇我,「你不要跟他們學!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以後別人欺負你,你就罵就咬就踢,想盡辦法不讓她好過,越是弱就越要把牙齒磨鋒利點,曉得不?」
我點點頭。
知道了,學到了!
我人雖然是到了夏嬸家,但屬於我的六分稻田和家裏的一些菜地,卻被大媽牢牢把着不放。
因爲我喫百家飯,這點田地也不能自己種。
支書爲了減少矛盾,建議我暫時就如此吧。
到了九月,我也得上學了。
學費媽媽是另外打的。
夏嬸還去鎮上給我買了個新書包。
書包很大很大。
夏嬸說:「大點好,可以多背幾年。」
開學後不久,我該換去新的人家了。
夏嬸一邊幫我整理東西一邊罵夏叔:「你是不是拉屎後沒洗手,手氣這麼臭,怎麼就沒抓到?」
夏叔坐在門檻上抽相思鳥,任由她罵。
等夏嬸全收拾好了送我出門,他也站起來跟着。
夏嬸絮絮叨叨,夏叔沉默不言。
新月朦朧,星子寥落。
田野裏的青蛙也不再吵鬧。
只有手電筒的一束光,照亮前方的路。
那些年我一直輾轉在各個不同的家裏。
也不是每戶人家都像夏嬸和趙大娘這麼好。
有些接納我就是因爲那兩百五十塊。
但好在不會打我餓着我。
很長時間裏,我其實沒有安全感和歸屬感。
我知道,村裏很多人對我都不錯。
他們心疼我年少失怙,願意多憐惜我,儘可能地愛護我。
哪裏都可以讓我停留,可哪裏都不能長久地停留。
我依然是河邊的那株垂柳。
有人在樹下浣衣,有人繞樹打鬧,有人折了柳條編花環。
可他們……
終究都是路過而已。
如此到了三年級。
那是寒假,我正好被分到支書家。
那年是暖冬,我跟着聰哥進山挖冬筍。
冬筍脆甜,炒臘肉很香。
挖着挖着我跟聰哥就分開了。
天色已晚,我準備回去,卻迎面撞上大媽。
她也是來挖冬筍的,收穫寥寥。
見了我籃子裏的十幾根冬筍後,她皮笑肉不笑的:「小遠,挖這麼多冬筍喫不完吧?
「孝敬幾根給大媽唄。」

-7-
我握緊竹籃:「三塊一根。」
這季節的冬筍,賣得比肉還貴。
給她喫還不如餵豬。
大媽臉頓時拉長:「不給我喫?留着給趙大腳他們?
「你不會以爲他們是真心對你好吧?他們都是爲了你的錢。你要是沒錢了,你看看他們還拿正眼瞧你不?
「這世上我跟你大伯纔是你的血脈至親。你爸死了,你媽也不要你……」
她戳中了我的痛處。
「你胡說,我媽每個月都給我打錢的。」
大媽嗤笑:「打錢又怎麼樣,她聯繫你沒,你聯繫得到她嗎?人家城裏的大小姐,家財萬貫,每個月三百塊,就是把你當阿貓阿狗一樣養着。
「你媽是被你爸強迫才生下你的,她纔不會喜歡你。連你媽都討厭你,你說這世上還有誰會喜歡你?」
山風呼嘯。
裹挾着這些惡毒的言語,如利劍般深深扎進我最隱祕的恐懼。
我厲聲尖叫,朝她狠狠撞過去:「胡說,你胡說!」
會有人喜歡我。
世界那麼大,總有那麼一兩個人,會真心喜歡我吧?
她太胖了。
像發臭的垃圾山,像心間的惡魔。
我撞不動,反而被她鉗住了。
她死死掐着我的胳膊:「你個小賤人沒大沒小……」
我掙脫不了,想起多年前夏嬸說過的話。
越弱,越要把牙齒磨得鋒利。
我又踹又咬,又踢又啃,厲聲尖叫:「你個老賤人滿嘴噴糞……」
大媽薅住我的頭髮:「小雜種,看你這瘋樣子,難怪你媽跑了,沒人會喜歡你的!」
「我喜歡她!」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我耳邊炸開。
我回頭,迎上聰哥堅定的眼睛。
「我們也喜歡她!」
是松哥和鶴哥。
「還有我們!」
更多小夥伴從竹林深處匆匆鑽出來……
聰哥已經是一米七多的大個子了。
他捏緊鋤頭,臉色烏沉沉:「你放開我妹。」
其他哥哥姐姐也都圍了過來,一個個都虎視眈眈盯着大媽。
「放開小遠!」
大媽縮了縮脖子,很不甘願地將我往前一甩:「給你們給你們。
「她媽都不要的爛狗屎,只有你們還當個寶。」
我腳下趔趄,臉差點撞到乾枯的竹樁上。
好在聰哥和松哥眼疾手快,一左一右扶住了我。
可腳崴了。
聰哥蹲下來:「上來,我揹你回去。」

-8-
夕陽落幕,搖碎點點金光,在竹葉間跳躍。
我趴在聰哥背上,大家的話語聲蓋過了竹葉的沙沙作響。
「小遠,朱大臉不是什麼好東西,以後你離她遠點。」
「小遠你聰明又漂亮,我一直想要個你這樣的妹妹!」
「你們男的懂什麼,小遠是女孩子,她是我妹妹。」
「小遠,你別信朱大臉的話,我喜歡你。」
「我們都喜歡你!」
……
胸口很堵,眼睛漲得厲害。
我緊緊抓着聰哥的衣服,極力控制不讓自己哭出來。
走了一段,聰哥開始喘粗氣。
松哥拍了拍他:「讓我來背吧,你都沒力氣了,別摔着小遠。」
松哥背了一段,換成了鶴哥……
經過小河邊時,我看到了那棵好些日子沒見的柳樹。
不知何時,它的底部鑽出了許多新枝,已經有半人高了。
春天來時。
那些新枝定會綠意盎然吧。
柳樹,不會再孤獨了。
到了支書家後,趙大娘幫我用紅花油揉了很久的腳。
夏嬸急急忙忙來看我,送來二十個雞蛋。
小孩子恢復快,我睡一覺起來就好透了。
但我還有事要做。
我扛起鋤頭,把大媽種在我家地裏的菜全給刨了。
半根手指高的生菜,已經包心的黃芽白,手臂長的大蒜……
大媽匆匆趕到時,菜菜們已經全部陣亡。
她氣紅了眼,一邊罵我一邊要來揍我:「你憑什麼刨了我種的菜?」
我舉着鋤頭毫不示弱:「因爲這是我的地!
「我不僅要刨了這些菜,我還要把你堆在我家的垃圾全給扔了。
「而且明年我的稻田你也不能種了。」
大媽氣得指着我的鼻子:「你、你、你……」
我瞪她:「你你你,你老年癡呆!」
……
只有被寵愛的孩子,纔有資格任性和張揚。
從前我不敢放肆。
以後我卻不需再隱忍。
因爲……
世界那麼大呀。
也有那麼幾個人,將我放在心上呢。
也就是這天晚上,支書給我看了取款通知單。
上面有匯款人的地址。
上海市楊浦區****。
「小遠,你媽媽本來就不屬於這,當年我沒能阻止你爸買她,所以你媽逃走我也裝沒看見。
「村裏孩子的名字大多是我取的,但你的名字是你媽媽取的。
「向遠,嚮往遠方……」支書拍拍我的肩,「這是你媽媽的期盼,好好讀書,以後你能走出這裏,自己去見她……」

-9-
對每一個孩子來說,媽媽總是特殊的存在吧。
我們或許終其一生,都會想獲得她的認可和愛。
從那天開始,我端正了學習態度。
大媽每每見我看書,總是笑話我。
「這麼認真有什麼用?廟裏的神仙都說了,你們這一輩,向家只有一個人是文曲星轉世。
「那就是我家強國!
「你要是真的聰明,現在就好好巴結我。以後等強國出息了,看在血脈親情的分上,還能拉你一把。」
啊呸!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雖然堂哥的成績還不錯,但人品跟大媽一樣糟糕。
靠他帶我,我還不如好好養豬,盼豬成仙。
我一直努力學,成績在提升,生活卻出現了動盪。
在一次抓鬮中,孟嬸子說她要退出了。
其實前些年,已經有三戶人家因爲種種原因退出。
那會我已經念初一。
七年來,小山村裏不知不覺發生了很多變化。
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務農,成了最不賺錢的營生。
我們離廣東不遠。
那裏有很多的機會。
越來越多的人走出去,去廣東謀生,賺了錢再回來蓋樓房。
物價一直在漲。
豬肉從四塊漲到了七八塊。
可媽媽給我打的錢,卻還是從前那個數。
若是算上衣服鞋襪生病等等開支,一個月兩百五,已經不夠用了。
孟嬸一開口,另外好幾家也紛紛說出自己的難處。
他們也想外出打工賺錢,沒有時間精力再照顧我。
他們紛紛跟我道歉。
我能理解的。
誰都想過好日子。
他們連自己的孩子都必須放下,何況是我呢。
能護我一程,我已萬分感激。
只有趙大娘和夏嬸沒說話。
可我知道她們也不容易。
趙大娘有糖尿病,一個月醫藥費也得不少錢。
樂樂姐如今念大二,已經準備繼續考研深造。
聰哥考上三本,學費貴得嚇人。
他本不想念的,可支書押着他去了。
「越是窮越要讀書,讀了本科能直接考研,莫放棄!」
至於夏嬸。
松哥讀高三,鶴哥念高一。
兩個兒子一起本就壓力巨大,再加一個我……
Ťūₔ大媽得知這件事後,特意跑來嘲笑我。
「我沒說錯吧,他們就是因爲錢才養你的。
「現在要虧本了,一個個就都把你扔下啦。」
……
她興沖沖找到支書,一副施捨表情。
「小遠到底還是向家血脈,我這個當大媽的也不能坐視不理。
「我可以繼續供她讀完初中,不過她以後打工的工資要交一半給我!
「結婚的彩禮錢也要歸我支配!」
她斜着眼看我:「也就是我可憐你從小沒了爹媽,才願意大發慈悲收留你。」

-10-
這算盤珠子打的,幾乎把我眼睛蹦瞎。
我怒目而視:「你做夢!」
我寧願獨自一人住在漏風漏雨的土磚房,也絕不會跟她一起生活。
大媽嗤笑:「現在養你是賠本買賣。除了我,你問問還有誰肯接收你?」
支書沉聲應道:「有我!」
我一怔。
趙大娘上前兩步,一把攬住我的肩膀:「小遠,莫怕,我們養你。」
「還有我!」
是夏嬸。
她邁入堂屋,抖落滿身的晚霞之光,笑道:「小遠,我那也是你的家。」
我的眼淚「譁」地一下就出來了。
「我、我會不會拖累你們?」
夏嬸一把拍在我頭上:「傻孩子,怎麼會是拖累?
「我們是投資!你這麼聰明,肯定能考個重點大學,以後出來賺大錢,到時候不得孝敬我們嗎?」
趙大娘也摸着我的頭:「就是。小遠你要努力,我們等着你考上好大學,飛出這裏的那天。」
記憶裏的媽媽,面容已模糊不清。
可眼前的兩張臉如此分明,頭上的兩隻手如此溫暖。
捂得我心頭的血,幾乎要沸騰。
我曾經,爲了向媽媽問一句爲什麼而讀書。
可以後,我要爲回報兩位「媽媽」的養育之恩而讀書。
大媽滿村笑話趙大娘和夏嬸。
「她們怕是被屎糊了頭,貼錢養小遠。她們也不想想,她娘就是個沒良心的,自己親生女兒都能扔下。
「孬樹還能結出好棗?」
夏嬸和趙大娘的孃家人,還有村裏人也勸過她們。
但她們都只是笑笑。
夏叔連相思鳥都不抽了,自己買了菸葉,用紙捲了抽。
支書從前愛喝邵陽大麴,如今也換成了散裝谷酒。
夏嬸和趙大娘更是好些年連襪子都沒買過新的。
那兩年多,除了睡覺喫飯還有幫着乾點家務活,我一直在學習。
有次我做着閱讀理解上廁所。
農村的旱廁,蚊子很多。
我做得太入迷,等回過神來,屁股上全是包。
還有次我騎着自行車背語文課文,結果一下翻進池塘裏。
好在我會游泳。
就是天氣冷,凍得直打哆嗦。
最後是夏叔忍着凍下水,把我的自行車撈上來的。
縱使我如此努力,上一中也並不容易。
我們初中往年能考上一中的,不超過十個。
而我的成績,一直徘徊在年級五到十名之間。
這一年,鶴哥和堂哥六月上旬參加高考,而我六月底參加中考。
成績還沒出來時,大媽滿村晃悠吹牛:「我家強國說他考得不錯,肯定能上 985。」
她還笑話夏嬸:「你家小鶴在二中肯定考不上什麼好大學,不如早點報名去學挖掘機,有門手藝也餓不死。」
那時我已經中考完畢。
大媽又來刺我:「一中不是那麼好考的,強國當時穩穩的年級前三,還差了五分!
「你不可能考得上的,趁早到廠裏去打工。」
幾天後,成績出來。
鶴哥考了二中前十名,超了重點線十幾分,能報個省內的一本。
堂哥卻只上了三本線。
夏嬸這下揚眉吐氣了,故意去問大媽:「聽說你家強國還不到五百分?
「花了這麼多錢送去一中,就考了這樣的成績?
「嘖嘖嘖,我家小鶴也是不爭氣,怎麼不再努把力,考個 985 呢?」
大媽差點被氣死。
不久之後,我的中考成績也出來了。

-11-
我以年級第三,全縣六百多名的成績,被一中錄取。
大媽當場就炸了。
「肯定是你偷了我家強國的氣運。
「大仙都說了,向家這一輩只有一個文曲星。」
我笑眯眯地接話:「對啊,那就是我!」
大媽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趙大娘得知成績,當晚買了兩斤肉,殺了一隻雞。
叫上夏嬸一家一起喫飯。
夏日炎熱,大家坐在院子中。
老舊的鑽石落地扇搖頭的時候嘎嘎作響,晚霞如紅色的海浪,在灰藍色的天空裏翻湧。
男人們喝着家釀的谷酒,聰哥松哥鶴哥也喝了兩杯。
夏嬸夾了雞腿給我,還細心地幫我弄走了上面的薑絲。
這日子真好啊。
好似一切都有了新開始,好似前方就是康莊大道。
或許是老天爺看不得我這麼幸福。
那一晚後,變故陡生。
夏叔第二天一大早出門做工。
大中午也不休息。
僱主問起,沉默寡言的他難得露了笑顏:「家裏孩子考上了大學和一中,沒辦法,得給孩子們賺錢!」
可天太熱。
他曬得眩暈,一腳踏空。
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
萬幸的是沒性命危險,但主家不肯承擔醫藥費。
那會還沒有新農合。
隨便進一趟醫院就得幾千上萬,夏叔夏嬸要供養一雙大學生,這個變故對他們來說,是巨大的打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趙大娘患了糖尿病急性併發症。
醫生讓我們先準備三萬塊。
支書四處借錢,短短一個晚上,鬢邊的頭髮全白了。
我把自己的存摺拿了出來:「趙伯,我每個月都會存 50,這錢先給大媽用。」
之前我就提過,支書拒絕了。
「別擔心我的學費,媽媽會打過來的。」
支書接過存摺,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哽咽道:「好,算我跟你大娘借的。」
一家人,何談Ťū́ₘ借?
家裏情況本就不好。
如今這一病,着實是掏空了家底。
按理媽媽該打錢來了。
可她沒有。
ťű₄或許是耽擱了。
然而一天又一天,眼看開學在即。
不僅沒打學費,就連三百塊的生活費也斷了。
從來都是她單線聯繫我,我沒有她電話,更不可能去千里之外那個地址找她。
去問她,爲什麼突然消失。
爲什麼偏偏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斷掉這份錢。
趙大娘已經安然出院,可每個月得花一千多的醫藥費。
樂樂姐還在讀研,課業緊張,每個月兼職的錢,只能基本覆蓋趙大娘的醫藥開支。
聰哥從大一就開始準備考研了,可現在……
支書如今散裝酒也戒了,想着明年把村裏幾家外出打工的地都收過來種。
夏叔也不抽菸了。
他的腿需要靜養,他卻急着要出去賺錢。
夏嬸急得人都瘦了,望着我紅了眼:「怎麼偏偏什麼事都堆在這時候……」
那時村子裏出現了兩極分化。
有些家庭,父母砸鍋賣鐵也要送孩子讀書,哪怕是個專科。
也有些人家,孩子初中畢業就趕去工廠,忙不迭讓他們賺錢養家。
我看到同齡很多女孩子都外出打工,我看到村裏比我大兩歲的姐姐,挺着肚子回家籌備婚禮。
我不想跟那個姐姐一樣。
我不想放棄。
整個暑假,我一直在想法子賺錢。
上山砍竹子,挖草藥。
下河抓螃蟹,摸螺螄。
這些都可以賣錢。
經常被洋辣子辣得滿身包,又痛又癢。
還有一次被螃蟹夾掉一塊指尖肉,血滴答滴答,染紅了溪水。
可賺的錢只是杯水車薪。
我按照那個打錢的地址給媽媽寫信,可信卻查無此人被退回。
眼看開學在即,我厚着臉皮一個個去求曾經養過我的人家。

-12-
可他們都拒絕了。
「趙大腳之前生病,我們已經借過了,實在是拿不出來。」
「我家馬上要蓋房子,還想找別人借錢呢。」
「你一個女娃讀到初中畢業可以了,出來打工吧,能養活你自己。」
「對不起,小遠,我家也沒多餘的。」
……
從孟嬸子家出來,外面下着暴雨。
狂風吹翻了脆弱的傘骨,把我掀倒在泥地裏。
我努力爬起來,卻又重重跌倒,把一身弄得更髒。
或許這是老天爺在警示我:我生而不潔。
我此生就該安於泥濘,不要妄想爬出去。
最後是聰哥來尋我,將我拉起來帶回去。
等我洗好澡出來,晚飯已經上桌。
聰哥扒拉着米飯:「爸,媽,回了學校我就去找單位實習。」
我驚道:「可你從大一就開始準備考研了。」
現在放棄,着實可惜。
聰哥大大咧咧地笑:「太難了,不想考了。小遠,你考上一中得繼續讀,你以後肯定比我有Ťũ⁾出息。」
趙大娘眼淚漣漣:「都是我,我就是想着省點錢給你們倆讀書,才停了藥,早知道,早知道……
「小遠,大娘對不起你。」
支書敲了敲桌子:「好了,莫哭了。先就業後考研也行,我一會再去借錢。」
可要是能借到錢,又何須等到現在。
這些天,支書也碰壁多次。
大媽還滿村地嘲笑:「支書你是不是腦子燒壞了?借錢給她讀高中,就不怕養只白眼狼?要是她真的考上大學,跑到外面,這輩子就跟她媽一樣,再也不會回來了。」
……
媽媽不會再打錢過來了。
或許她已經放棄了我。
高中一年的學費住宿費生活費,算下來少說也要五六千。
我沒法自私地把這份壓力壓在支書和夏嬸的身上。
夏日的暴雨說停就停,最後一抹晚霞被黑夜吞噬,月亮躲在厚厚的雲層裏。
院子裏陷入一片昏暗。
正如我的人生前路一般。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媽媽教我英文字母。
abcdefg……
我花了很長很長時間,都背不完整。
媽媽那時很失望:「你的智商不隨我,以後不是個讀書的料子。」
或許。
我真的不是吧。
我深吸一口氣,緊緊握住筷子,扯住一抹微笑:「趙伯,大娘。
「算了,我不讀了。
「讀書也沒什麼意思,又累又枯燥。
「我早就想出去看看了。過兩天,我就跟着村裏人去打工吧。」

-13-
我說服自己,這樣也好。
早早打工,幫着減輕支書和夏嬸的負擔。
我已經給他們添夠多的麻煩了。
讀書枯燥又辛苦,有什麼好的呢。
我努力地笑,可眼淚卻大顆大顆湧出。
絕望如湖底的水草,纏住我的腳,拽着我迫我溺亡。
我把碗端起來,把臉埋進去。
死死咬住嘴脣,不讓自己哭出聲。
不準哭!
向遠,不準哭!
當時,我真的以爲前路盡斷。
可當晚,孟嬸找上門了。
她提出要四千塊買我家的宅基地。
支書眉頭皺得很緊:「小遠家的宅基地加院子有一百多個平方,還有一棟土磚房,至少值一萬三。
「你這價格不厚道。」
孟嬸扯了扯嘴角:「她那屋這麼多年沒住人,我還得費勁拆。
「再說,二道宅基地也要打折扣的不。
「大牛現在連個對象都沒有,我也不急着蓋新房,這是看在小遠缺錢纔買的。」
支書還要說什麼。
我急不可耐:「賣,我賣!」
天無絕人之路。
這四千塊可以解我的燃眉之急,何況我對那宅子並沒有深刻的感情。
大媽知道後很生氣。
罵我不是東西,罵我不敬祖宗。
她百般阻撓。
我冷冷看她:「你不想我賣掉,是想着將來我要是嫁人,這宅子你就可以據爲己有吧?」
大媽被戳穿心事,毫無愧色:「這是向家的宅子,給你堂哥也是理所應當。」
「我的宅子,我想賣給誰就賣給誰,你管不着!」
肖想多年的鴨子飛了,大媽氣得兩眼發黑。
看她不開心,我就挺開心的。
算是,賣宅子的贈品吧。
但孟嬸撒謊了。
其實大牛哥談了個女朋友,而且懷孕了,急着結婚。
簽好契約後沒兩天,她就推倒老宅開始重新修建。
可我也不在意了,因爲高中開學了。
學費 1000,住宿費 500,軍訓的服裝費、班費,零零碎碎又交了 300。
剩下的錢,還得預留出下學期的學費和住宿費。
所剩無幾。
夏嬸和趙大娘給我準備了許多鹹菜,還有自家做的炒米。
室友們邀我去食堂喫飯,我從來都是拒絕。
就在教室接免費的熱水,把炒米泡開,再挖半塊豆腐乳。
偷偷到沒人的五樓去喫。
入秋後夜涼了。
但開水得五毛錢一瓶。
我不捨得。
所以一直用冷水洗澡。
宿舍的人都穿上了少女文胸,只有我還穿着初中時買的小背心。
偏偏我又發育了,一跑一跳就格外明顯。
所以我一直含胸駝背。
開學前,夏嬸花十塊錢給我買了一雙白布鞋。
縱使我小心又小心,可我過長的大腳趾還是頂破了襪子,又頂破了鞋面。
縫縫補補多次。
洞起了毛邊,越來越大,縫不上了。
所以,十一月的天,我只能穿着涼鞋配洗得有些透明的襪子。
室友問我爲什麼穿涼鞋。
我只能笑着說:「我怕熱。」
或許她們都知道我的窘迫,可是她們都善良地選擇了沉默。
那一年冬天特別冷。
我的手腳生了凍瘡。
半夜裏經常會被癢醒,痛苦不已。
可藥店的凍瘡膏要十塊一盒,我實在是捨不得。
我那時很少跟宿舍的人打交道。
因爲社交是需要錢的。
在她們眼裏,我一定是個成績不好、性格孤僻、舉止怪異的人吧。
我記得那是期中考後的某個大課間操。
那天出了期中考試成績,我從入校的六百名,掉到八百多名。
全校一共就一千二百名學生。
我又急又難過,忘記更換姨媽巾。
跟着節奏跳跳跳的時候,我感覺有什麼東西,順着我的腿一路滑下來。
低頭一看。
是我用草紙疊的大姨媽巾。
它被鮮血浸透,就這麼堂而皇之掉在我的腳邊。

-14-
我的腦子「嗡」地一下就炸了。
臉迅速紅了個透。
一腳將姨媽巾踩住,根本不敢動。
做操時都有老師巡檢,那天巡檢的是體育老師。
他發現我的異樣,朝我走來,道:「這位同學,怎麼停下來了?」
眼看着他越走越近,身邊的人也都朝我看過來。
腳下的那塊姨媽巾似乎起了火,將我整個人都焚燒。
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一個女聲:「老師,她突然肚子痛。」
是我的室友,也是我們班的學霸江贊。
她朝我比口型:蹲下來。
我蹲下來後,她過來扶住我,藉此擋住了別人的視線。
而我也得以趁機撿起那塊姨媽巾。
解除了這次危機。
她陪着我回宿舍,遞給我一塊厚厚的衛生巾。
「用這個吧。」
她朝我笑笑:「批發市場上有散裝的衛生巾賣,算下來一毛一片,咱們也用得起。」
她爸爸前幾年因病過世,家裏欠了一屁股債。
跟我一樣,也是恨不得一分錢掰成三分花。
從那天開始,我跟江贊成了朋友。
我們在食堂打五毛錢的米飯,再來一碗免費的湯,一起分享各自的鹹菜。
她把媽媽鉤的毛線鞋借給我穿。
小了一碼,但很暖和。
我把樂樂姐的舊褲子給她。
我穿實在是太短。
我們去批發市場買散裝的衛生巾,爲跟老闆磨下五毛錢而歡呼雀躍。
我們最喜歡的就是週末去逛超市。
因爲經常會有各種試喫。
我們可以免費喫到平時捨不得買的東西。
省下一頓飯錢。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她很聰明,她是年級前三。
我碰到任何的難題,都可以去問她。
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我暑假一直在奔波賺錢,沒有提前預習任何高中的內容。
老師上課的節奏又很快。
要學的內容太多,我總是感覺時間不夠。
越是急越是亂,越是抓不住重點,理不清頭緒。
老師們都很好。
可學生太多,他們確實不會將太多的心力放在我這個差生的身上。
好在有江贊。
她會給我講題,告訴我找到方法比死記硬背更重要。
告訴我知識點之間都是有聯繫的。
要將它們串起來看。
那天晚自習結束後,我們從教室回宿舍。
學校的電路出了問題,路燈全滅了。
我仰頭,看到了冬日的星空。
不見明月,唯有漫天星辰。
江贊也抬頭,她的嘴角帶着笑:「我爸是個天文愛好者,他以前花很多錢買了臺望遠鏡。
「後來重病,媽媽沒辦法,把那望遠鏡賣了。
「等我考上大學工作了賺了錢,我要買一臺最好的望遠鏡。」
支書也曾教過我認星星。
啓明星,北斗七星。
那時我被大媽折磨得懦弱又膽小。
那個夏夜,他指着天上的星星說:「看到北斗星了嗎?它們是一家子。
「最小最暗的那顆是你。
「旁邊的是我,你大娘,你樂樂姐聰哥,還有你夏叔夏嬸……」
我呼出一口熱氣。
好想他們呀。
江贊牽着我的手:「小遠,我可以,你一定也可以的。
「我們可以考上大學,我們可以走得更高更遠!」
那時候我日以繼夜,靠着從家裏帶來的老茶葉泡水續命。
身體好似有個黑洞,恨不得能將所有的知識都吸進去。
因爲長期沒什麼油水,飢餓感如影隨形。
學習是折磨,是煎熬,是修行。
我身負高山,以頭觸地,叩問神明:
我已奉上我全部的精力,可否獲得你的眷顧?
很快,高一的期中考來了。
這次考試至關重要,不僅要分文理,還得分重點班和平行班。
我拿着結果回村時,恰好碰到大媽。
她站在馬路中央,揚高大嗓門:「我孃家有個晚輩也在讀一中,我已經知道你的分班結果了。」
她的嘲笑如此尖銳:「你喫飯喝水睡覺都在讀書,都只考了年級四百名,連重點班都進不去。
「還說自己是向家文曲星,從來沒見過考四百名的文曲星。
「老孟家給你那四千塊也花完了吧?
「趙支書可沒錢支援你。
「認命吧,你跟你爸一樣,一輩子都是窮命。」

-15-
認了吧。
我已將靈魂獻上,神明卻不屑一顧。
心底有個聲音,在一遍遍唸叨:「認了吧,你已到窮途末路。」
或許,我命運的卷軸上早已寫明:生於牛頭村,卒於牛頭村。
是人世間最不起眼的柳葉一枚。
可就在此時,夏嬸的嗓門炸開在耳邊:「認個屁的命。
「我小時候天天病,都說老天爺要把我收走,我偏不信那個邪。
「我咬緊牙,天天上躥下跳。你看我現在壯得跟牛一樣。」
她一把攬住我的肩膀:「小遠,最難的時候咱們已經熬過去了。」
支書家的確還在困難之中。
可松哥上半年簽到了合適的工作,現在能拿工資了。
鶴哥暑假沒回來,找了兩份家教。
夏叔的腿前前後後養了大半年,上個月已經能下地幹活。
「王村開了個茶葉廠,我也在裏面找了份工作。」夏嬸的手摟緊我的肩,「熬一熬,忍一忍。
「沒什麼坎是過不去的。
「莫有顧慮,你放心去讀!」
假期我要幫着幹活,趙大娘和夏嬸都不肯。
「橫豎就這兩年,你把心思全放在學習上,家裏這點活也不差你這一雙手。」
夏嬸給我準備了學費。
支書給了我五百塊生活費:「先用着,下個月回來我再給。」
夏叔騎着自行車送我去鎮上坐公交。
公交只要兩塊錢,從村口坐麪包車得六塊錢。
車子要發動了,他掏出一百塊隔着窗戶扔進我懷裏。
「拿去買兩雙鞋子。」
我低頭看腳下。
我還穿着初二那年買的涼鞋,好些地方壞了,被我用火鉗燙燙又粘上。
鞋子已經小了,緊緊箍在我的腳背上。
一半的腳趾頭都懸在鞋子外。
夏叔騎着車追着公交走了一小段,大聲道:「買自己喜歡的,別怕花錢。」
風真大啊。
揚起的沙子迷了眼。
讓我很想哭。
但我最終還是沒買鞋。
因爲樂樂姐託人給我帶了個大包裹。
裏面有很多舊衣服舊鞋子。
說是舊的,但好些一看就沒穿過兩回。
她的電話打到了宿管那。
「小遠,這些都是我同學的舊衣服舊鞋子,我全都洗乾淨了的。
「你別嫌棄。」

-16-
「不嫌棄,衣服都很好,比批發市場ţü⁸的強多了。」
「嗯,她們的衣服鞋子都是牌子貨。」樂樂姐頓了頓,「小遠,不要操心學費,再有半年,我也能去實習了。
「我是研究生,以後工資高着呢,你就安安心心讀書吧。」
「好。」
衣服很多,四季的都有。我個子高,有些也不是我的尺碼。
我分了一些給江贊。
她也很喜歡,說自己好多年沒穿過質量這麼好的衣服。
或許是心安定了,知道以後再也不用操心學費。
又或者是分科之後,我的精力更集中了。
加上江贊一直也在幫我,跟我分享她的學習辦法。
我的成績在分班後,有了明顯的進步。
經過整整一年的拼搏,我終於在高三來臨前,以年級九十五名的成績,將重點班的吊車尾頂了下來。
我跟江贊,在理科二班會合了。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兩個抱頭痛哭。
我們大放厥詞,說要一起考上清華北大。
如今回頭看。
高三的那年,是我整個人生中目標最明確、最努力的一年。
我跟江贊早上五點起,晚上十一點睡。在秋日的操場看臺,在冬日的走廊,在春日的薔薇藤下,在夏日的香樟樹旁……
我們一起記單詞,背語法。
我們互相背詩詞,比賽做數學題。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從仰望者,變成了追隨者。
從追隨者,變成了同行人。
我漸漸跟上了江讚的腳步。
從前都是她教我,如今我們很多時候,都可以同頻共振。
當然,她的排名始終還是在我之上的。
支書和夏嬸家都緩過來了。
夏叔有時來城裏做工,會給我捎罈子菜。
從前的辣椒蘿蔔豆乾,如今變成了油炸魚塊、肉末幹、油炸雞肉丁、滷蛋這些……
日月如梭。
備戰三年的高考,總算是來了。
我的考點不在本校,在三中。
因爲距離有點遠,學校統一安排我們住在學校附近的賓館,免得來回路上浪費時間。
考完那天從考場出來。
外面密密麻麻都是來接孩子的家長。
我看着他們一家人相擁在一起,不由有些羨慕。
便在這時,人羣裏響起一個熟悉的大嗓門:
「小遠。」

-17-
我循聲看去,只見夏嬸使勁踮起腳朝我揮手,一邊擠着身邊人:「讓讓,讓讓……」
我朝她那邊擠過去,人流散去一些,我才發現,趙大娘和夏叔也在。
趙大娘侷促地扯着身上的旗袍,幽怨地盯了夏嬸一眼:「讓你穿你不穿,我一把年紀像什麼樣子。」
夏嬸嘿嘿一笑:「我穿太小了嘛,就這一條裙子打折。這不挺好的嗎?」
「好什麼呀,紅成這樣,我都五十了……」
夏嬸道:「都是爲了個旗開得勝的好兆頭,你犧牲一下,再忍忍。」
……
我聽着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心裏澀得厲害,眼淚不自覺就湧出來了。
「夏叔,夏嬸,大娘,你們怎麼過來了?」
趙大娘抹去我臉上的淚,溫柔開口:「哭什麼,傻孩子!
「旁人家的孩子都有人來接,你自然也不會缺!
「來接你的人比他們的都多。」
正好有班上的同學路過,問:「小遠,你家裏人也來接你了?」
我挽住趙大娘和夏嬸,又指了指站得遠些的夏叔,含着淚笑:「是啊,他們都是我家人。」
夏叔騎着摩托車帶我們回去。
嚴重超載,摩托車跑得很慢。
我們追着夕陽落幕的方向。
漫天的五彩霞光,籠罩在我們身上。
晚風送來特殊的味道。
細細辨別,原來是趙大娘衣服上肥皂夾雜着路邊草木的清香。
出成績之前,大媽滿村子說閒話:
「我找大仙算過了。向家這一輩,沒有重點大學的料子。
「我看小遠這回也懸了。
「趙大腳和夏喇叭做了個賠本買賣咯,要是聽我的,初中畢業就送她出去打工,現在只怕半棟樓房都蓋起來了。」
……
氣得下班回來的夏嬸隔着河跟她對罵:
「你喫了屎是吧,嘴巴這麼臭?
「哪個騙子說小遠考不上,我砸了他的算命攤子。
「朱大臉,嘴巴要積德,不然當心以後喫飯沒有碗,炒菜沒得鹽,上廁所沒紙,拉屎掉糞坑……」
我幫着夏嬸和大娘幹了十幾天農活。
總算到了出成績這天。
夏叔爲了好接活,買了個二手諾基亞。
平時寶貝得很,都不太讓夏嬸摸。
不過這天,他出去上工,把手機留在家裏。
「一會讓小遠用這個查分數,比用座機快!」
實際上。
我用手機,支書用座機,最後還是座機先打通。
輸入准考證號後,有那麼幾秒,我的心跳都停止了。

-18-
聽得裏面播報:「總分 632。」
因爲按的免提,一屋子的人都聽到了。
夏嬸子舔舔嘴脣:「你們聽清沒,是 632 不?」
支書點了一遍重複播報。
夏嬸子一拍大腿,哈哈大笑:「真的是 632!」
笑着笑着,她又紅了眼:「真的是 632,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她唸叨完,擦了眼淚吸着鼻子:「我現在就找朱大臉,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
「氣死她!」
她開開心心走了。
趙大娘擦了眼角:「大喜事,天大的喜事,我去殺只鵝。」
我拉住她:「鵝不是留着過年喫嗎?」
趙大娘嗔我一眼:「考這麼好不比過年高興?」
我給江贊打電話,她急急道:「我正要給你打呢,你考得怎麼樣?」
「632,你呢?」
「654。」
我們倆抱着電話哈哈笑,笑着笑着,又都哽咽了。
作爲戰友,或許只有彼此才懂,這一路走來,我們到底過了多少坎,付出了多少努力和汗水。
江贊去了北京。
我最後填了上海的一所學校。
支書瞭然:「你還是放不下你媽?」
「不是放不下,是心有疑惑,想問問清楚。」
支書說要給我辦升學宴,收的禮金正好給我當生活費。
我有些猶豫:「可我短時間內,沒辦法回禮。」
鄉下的禮金都是有來有往的。
他們送禮金來喫酒,要上人情簿子。
將來他們家有事了,我也得把人情還回去。
大牛嫂抱着孩子咯咯笑:「要你回什麼禮?
「咱們村難得出一個考這麼好的,我送兩百禮金不僅能喫頓飯,還能贊助一下大學生讀書,四捨五入,我家也是有重點大學生了,好大的面子咯!」
孟叔和孟嬸爲人精打細算,但大牛嫂卻是跟夏嬸一樣的爽利性子。
大牛哥也很聽老婆的話。
其他人也附和:
「是的,不要你回禮,就當贊助你讀大學的錢。」
升學宴辦得格外熱鬧。
有人自發買了煙花來助興。
可惜大白天放了只能聽個響,見不到五彩的光芒。
好幾戶曾經收養過我的人傢俬下里找我。
「小遠,別到了大城市就忘了我們這些鄉里鄉親,以後還是要多回來看看。」
「小遠,前幾年你讀高中,我們家確實勻不出來錢,你別怪我們。」
孟嬸更是道:「小遠,我知道宅基地這件事我有點不厚道,可那時家裏情況確實是緊張……」
……
最絕望的時候,我的確也曾想過,若他們能幫幫我就好了。
可我不怪他們。
親生的母親尚且能將我放棄,又怎能要求他們無條件付出?
大家都爲我高興。
只有大媽臉拉得三丈長。
夏嬸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朱大臉你上次找的哪個大仙看運勢,還挺準的。
「你們向家的確有個文曲星,就是我們小遠,哈哈哈……」
我附和道:「是啊,這都是大媽幫我算來的運勢。」
眼神要是能殺人,夏嬸和我估計死了八百回了。
我辦了助學貸款,額度八千。
升學宴扣掉成本,還多出三千塊,支書全部給了我。
在樂樂姐和松哥的建議下,我報了當時很火的軟件工程。
學費也會更貴些。
交完學費住宿費,我身上還剩下三千多。
我本想這錢夠一年的生活費。
可上海物價太高,哪怕是食堂,都比我們高中的食堂貴了一倍不止。
只能慢慢想法子賺錢。
辦好入學手續後,我幾乎第一時間,就去往匯款單上那個地址。
在公交上,我反反覆覆地練習。
見到媽媽,我該說什麼?
我該怎麼笑。
她會問我什麼,我該怎麼回答。
沿着路一個門牌一個門牌地找,我找到了那個地方。

-19-
華麗的旋轉門,高聳入雲的大廈,來來往往、衣着精緻光鮮的都市男女。
這裏,是一家大型商場。
這裏,根本沒有我的媽媽。
或許,她從未希望我來找她。
那她又爲何,要給我寄錢?
我想不明白。
大城市消費高,好在機會也很多。
一開始我做了很多別人都看不上的活。
下大雨發傳單,渾身被淋透。
頂着大太陽穿着玩偶服跳舞,脫下玩偶服後,身上沒一塊乾的地方。
坐地鐵因爲餿味太重,方圓兩米都沒人。
後來在肯德基兼職的學長要離職準備考研,就把我介紹了過去。
這家店開在商業區,非常熱鬧。
活也很多。
從早忙到晚,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
我們員工買餐優惠力度很大,就這我也沒捨得買。
我記得那天是週末。
我一直忙到下午兩點多都沒喫飯。
恰好有個客人點了餐遲遲沒來取,店長按規定連着包裝扔進了垃圾桶。
我猶豫了很久,還是趁着大家不注意,揣到懷裏藏進書包。
等會偷偷去喫。
我也算是喫過漢堡的人。
收回思緒,一抬頭就看到來點餐的客人。
她牽着一個五六歲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半彎着腰,眼角眉梢都是溫柔的笑意:「媛媛,你想喫點什麼?」
這一刻,我腦子隆隆作響。
店內的喧囂瞬間遠去,我的世界在這一刻死寂一片。
我看到那個小女孩背的書țůₖ包,是商場專櫃裏擺的新款,一個要上千塊。
我看到她挎的包包,是樓上專櫃的品牌,店裏的人說最低也要幾萬塊一個。
我看到她抬頭看着菜單,一張一合不知在說些什麼。

-20-
她跟記憶裏一模一樣。
不。
她比記憶裏更年輕漂亮,像是懸崖上那朵唯一的百合花。
我顫抖着嘴脣,「媽媽」二字在喉頭翻滾。
可爲何。
像是有一團棉花,在緊緊塞住出口,不讓這兩個字溢出脣齒。
眼眶已經模糊,溼潤一片。
領班狠狠拉了我一把:「向遠,你發什麼呆,客人點餐呢。」
媽媽的視線猛地落在我的臉上。
她眸子緩緩眯起,收起笑打量着我,問:「你叫什麼?」
「我是……」
小女孩吵起來:「媽媽,我餓了我餓了。」
她立馬收回視線,滿面微笑:「抱歉抱歉,媽媽現在就給你點。」
她點了滿滿一大桌東西。
沒一會,一個高大斯文的男人推門進來,他把車鑰匙放在桌上。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喫喝談笑。
我躲在角落,看着媽媽耐心溫柔地擦去小女孩嘴角的番茄醬,叮囑她慢點喫。
看到她眼睛裏滿滿都是愛意。
原來這纔是她本來的模樣。
直到離開,她都沒有再看我一眼。
她有了幸福的家庭,有了新的女兒。
她或許。
早就忘了這世上還有一個我吧。
我偷拿的那個漢堡很難喫。
又冷又硬還發酸發苦。
可我還是一口口吃完了。
因爲我不是那個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
我沒有浪費食物的權利。
整整一週,她都沒有再出現。
我以爲,我們不會再見了。
沒想到那個下着雨的週三,她用雨傘的尖尖敲了敲我後背:「你什麼時候下班?我爸媽想見見你。」
那是我第一次見外公外婆。
我很茫然,也很緊張。
不明白久別重逢,她爲何不跟我先聊聊,就直接帶我去見外公外婆。
好在比起媽媽的淡漠,外公外婆要熱情一些。
他們拉着我的手,誇我長得跟媽媽年輕時一模一樣。
拉了幾句家常後,外公說:「聽你媽媽說,你在肯德基打工?
「這不是長久之計,我有朋友在浙江開了廠子,不如你去他那裏。」
一直沉默的媽媽開口:「沒有學歷,你一個外地人想在上海出頭千難萬難。」
她皺着眉:「你從小就不聰明,果然最後還是個幹苦力的命。
「去浙江對你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21-
媽媽。
我不是笨呢。
我是故意不好好背。
因爲你總是不搭理我,只有教我東西時,會溫聲細語,會與我多說幾句話。
我盼着你能將我圈在懷裏,我盼着你能拉着我的手寫寫畫畫。
那時我覺得你是愛我的。
所以……
我裝作背不出,一次又一次。
不過此刻。
我突然夢醒。
我捏緊手裏的叉子,輕聲問:「你是怕我會打擾到你的生活,所以急着把我送走?」
媽媽垂下眼睛:「我們一家人現在過得很幸福。」
「你那時爲什麼給我打錢?」
「我走的時候,你沒有叫人。這是回報。」
我追問:「後來爲什麼又停了?」
「以你的資質,也考不上高中。送你念完初中,也算是盡到我的義務。」
……
原來如此啊。
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一字一句:「我不會離開上海的。」
媽媽猛地看我,目光犀利:「是你爸指使你來找我要錢的嗎?還是你想把我帶回那個山溝溝?」
我輕輕笑了。
忍着心頭無盡的酸楚,道:「你離開的第三天,爸爸就已經死了。
「另外,我不是來上海打工的。我考上了這邊的大學,肯德基上班是勤工儉學。」
媽媽一臉喫驚。
我的心被撕開一個大口子,一秒也不願多待。
我站起來,看着媽媽笑了笑:「我一直很想問你,到底愛不愛我。
「我現在,有答案了。」
我朝她深深鞠躬:「不管怎麼樣,還是謝謝你那些年打的錢。
「再見!」
我轉身出了包廂,一路跑到大馬路上。
街上行人匆匆,唯有我淚流滿面。
一路走到地鐵站,摸錢包時才發現書包忘記拿。
只能回去。
到了包廂門口,隔着薄薄的門,聽到媽媽在啜泣。
「你們讓我怎麼辦?
「她不是我自願生下的孩子。
「那時他打我打得太狠了,我想着生個孩子就能少捱打。
「爸,媽……
「我再也不想回憶起那段痛苦的日子。」
原來。
答案比我想象的還要殘忍。
我躲在柱子後,想等他們都離開再去拿書包。
可外婆出來上廁所發現了我。
她拉着我的手,問我在哪裏上學,學的什麼專業……
最後她說:「你媽媽那時好心送一個小女孩去巷子ťṻ⁾深處找媽媽,結果被迷暈拐賣了。
「她是我們唯一的女兒,從小錦衣玉食長大。那年考上覆旦,我們放她跟幾個同學一起去外地旅遊。
「她需要時間來面對,你暫時不要去打擾她好嗎?
「你別怪你媽媽,她也是受害者。」

-22-
外婆說着說着,就哭了。
我知道不能怪她。
可是我好難過。
她不愛我,我卻連責怪她的資格都沒有。
多年追逐,今日終於有了結果。
她果然……
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媽媽。
這些年,我期望得太高,我不斷美化修飾,我爲她找種種藉口。
可如今,赤裸裸的事實已經無可逃避。
我一路流着眼淚回學校。
很奇怪。
我感覺自己不是那麼難過,可眼淚卻怎麼也忍不住。
我早早躺在牀上,渾渾噩噩睡去。
又夢到那個雪夜。
媽媽毫不留戀地離開。
爸爸從牀上Ṫū́¹爬起來,強撐着身體要去喊人。
只要大伯被驚動,媽媽就走不了了。
我死死抱住爸爸的腿,涕淚齊下:「放媽媽走吧,求求你放她走。
「爸爸,如果你非要打人,那以後就打我。
「媽媽的那份打,我來挨。」
她該是高翔於天的翠鳥,不應該因爲美麗就鎖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籠。
爸爸病得太重,被我一通拖拉拽,沒了精氣神,重新倒回了牀上。
只喘着大氣,不乾不淨地罵着我。
夢裏,爸爸大聲罵我:「小賤人,現在後悔了,讓你放她走。
「你活該沒有媽,都是你自找的。」
不,不是。
不是這樣的。
我想反駁,可喉嚨像是被人扼住。
就在呼吸困難之時,二手手機的嗡嗡聲將我吵醒。
如此漫長磨人的夢境,我居然才睡了一個小時。
是樂樂姐打過來的。
才說了兩句,她就聽出我狀態不對,問:「小遠,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
我再也繃不住,一邊哭一邊說。
也不知過了多久,情緒釋放完,感覺非常疲憊。
樂樂姐道:「小遠,你走到窗邊來。
「你那邊有月亮嗎?」
「有,是滿月。」
「我這也是。」她的聲音如此溫柔,「小遠,家人不是靠血緣關係來定義的。
「這世上能當你媽媽的,也不只是生下你的那個人。
「你大娘,你夏嬸,她們難道不是你媽媽?
「小遠,我們都是家人,她們是你媽媽,我是你姐姐,阿聰、小松小鶴是你哥哥。
「小遠,我們都愛你,你從來都不是孤兒。
「只要我們都還能看到同樣的月亮,你就永遠不會孤單。」
這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慢慢蹲下來,抱着膝蓋號啕大哭。
樂樂姐掛斷電話後,大娘和夏嬸也給我打電話。
她們平時最心疼電話費。
那天卻跟我拉拉扯扯說了很多。
最後,大娘說:「小遠,在我心裏你就跟樂樂一樣,是我親閨女。
「旁人認不認你不要緊,我給你當一輩子媽。」
夏嬸則要直一些。
「你媽不認你就不認你吧,你不還有我跟你趙大娘。
「旁人只有一個媽,你有倆,多好啊!」
……
在那之後,聰哥松哥鶴哥都給我打了電話。
人就是很奇怪。
明明我知道,他們都愛我。
可我依然會恐懼,會害怕。
會覺得我跟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他們只是心地善良纔會善待我。
換成其他可憐的孩子,他們也會如此。
可現在我明白。
他們愛我,是因爲我是我, 我是向遠。
就是這一晚。
我確定了一件事。
原來這世上的家人, 不是隻靠血緣關係來定義的。
還可以靠愛。
愛讓我們成爲家人,愛讓我們永不孤獨。
那年寒假回家, 我跟大娘一起去河邊洗衣。
發現那株孤獨的垂柳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樹樁子。
我問大娘:「那棵柳樹去哪兒了?」
「被砍了。」
我心內慼慼:「當柴燒了?」
「怎麼可能?那柳樹那麼粗,老魏家女兒明年出嫁,準備用來打一個衣櫃。
「柳木做的衣櫃, 防蟲防腐還不沉,好着呢……」
「挺好的, 但就這麼沒了, 有點可惜。」
大娘用手扒拉掉柳樹樁旁邊的枯草:「不會死的, 只要根還在,明年春天它又會發芽長大。說不定等你結婚, 就能用它給你打化妝臺了。」
原來如此。
柳樹從不孤獨。
我們看到的是地面上柔弱的枝條。
實際在地下, 它的根系縱橫交錯。
小河供養它水分,大地給予它肥料。
蚯蚓與螞蟻與它爲伴。
待到人間春風過……
它呀。
就會重新活過來啦。
番外
外公外婆給了我聯繫方式,可是我沒有找過他們。
我已經長大了, 我走出了心魔。
我不再渴求媽媽的關注。
既然她不愛我,那我……
也就放過她, 放過自己。
大概過了一年, 外公外婆開始主動聯繫我。
偶爾我們四個會一起喫個飯。
關係不鹹不淡地維持着。
我大學畢業後, 又申請了本校的研究生。
之後落戶上海,當了公辦學校的老師。
外公外婆開始給我積極介紹對象。
可我已經有男友了。
他是我研究生的學長。
他先我畢業,我們一起攢了錢,買了一套老破小當婚房。
我邀請媽媽參加我的婚禮。
她皺着眉:「非要我去嗎?我不想讓人知道我是你媽。
「不是讓你去喝父母茶。如果你沒時間, 可以不去的。」
媽媽猶豫了下:「那你結婚那天, 豈不是沒有父母到場?」
不會的, 我有兩對父母。
媽媽和外公外婆還是去了。
以我孃家親戚的身份。
婚禮現場,我跟老公一起向支書大娘、夏叔夏嬸奉茶。
「大爸,大媽, 請喝茶!」
「二爸, 二媽, 請喝茶!」
……
舉茶過頭,奉茶叩首。
謝過你們當年收留我。
謝過你們從未放棄我。
謝過你們將沒有血緣關係的我當成親生女兒。
謝過你們,溫暖我孤獨的靈魂。
……
大爸二爸紅了眼, 大媽二媽泣不成聲。
「好,好,快起來吧, 好孩子。」
大爸叮囑老公:「小遠命苦,能走到這一步不容易。我們什麼都不圖, 就盼着你以後對她好。
「既然成了一家人, 就一定要全心全意對她。」
……
臺下有賓客在低聲議論:「怎麼新娘有兩對爸媽?」
「新娘六七歲就沒了爸, 媽也走了。是村裏這兩對夫妻輪流將她養大的。」
「這兩對夫妻還送她讀了研究生,真是積了大德。」
「可不是嘛,這一聲爸媽叫得應該哦!」
……
含淚起身。
看到主賓席上, 媽媽和外公外婆尷尬的臉色。
他們會後悔嗎,會有點憐惜我嗎?
不重要了。
因爲岸邊那株唯一的柳啊,其實從不孤獨。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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