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嶺春不晚

在寨子待了十天,顧暗都沒有來接我。
我才明白,他把我送來時說的話,並不是嚇唬我的。
「七娘愚笨,卻還奢求我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晏兄,我把她暫時留在你這,磨磨她被我寵出來的嬌慣性子。」
我開始害怕了。
我不聰明,沒力氣,在這裏隨隨便便哪個人都能欺負我。
於是我決定找個靠山,
挑了好久,我挑中了寨子裏最厲害卻也最冷硬的男人——寨主晏陵。
我殷勤地給他洗衣裳,給他做飯,幫他上藥。
十天後,晏陵穿着破破爛爛的衣裳,看着因食物中毒倒地不起的手下,忍着傷口潰爛的疼痛,冷笑:
「原來顧暗把你送過來,是抱着這樣的心思,好歹毒的手段。」

-1-
我在河邊哼哧哼哧洗衣裳時,寨子的婆子們在一旁嗑瓜子聊天。
也許是知道我腦子不好,都沒有刻意放低聲音。
「這傻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她在這還能幫我們幹活呢。」
「應該待不久的,富貴人家的小姐,家裏哪捨得把她扔在這。」
曹婆子嗤笑:「什麼小姐?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
「她爹是個副將,當初爲救顧將軍而死,因爲這恩情,她從小就被接進顧府,跟那些少爺小姐一塊讀書生活,還跟顧少爺定了娃娃親。」
「嘖嘖嘖,竟是這麼回事?那真是可惜了,她是個傻的,好日子也過不明白。」
「誰說不是?」曹婆子聲音尖銳,湧入我耳朵裏:「顧少爺想納她爲妾,可這傻子撒潑打滾死活不願,非要做正妻,顧少爺生氣了,這才把她送到咱們這長長記性!」
「那真是活該。」
「活該。」
我抿了抿嘴,搓衣服搓得更用力了些。
我不傻,我只是沒有尋常人反應快。
但其實,她們說的什麼,我都能聽明白。
也能聽出來,她們在笑我,嫌我。
她們覺得我這樣一個腦子不好的人能進顧府,還能與顧暗結親,已經是頂好的運氣。
我應該感恩戴德。
至於男人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所有人都這麼認爲。
所以我拒絕曲煙送給我的糕點,對她展現出一丁點的不友善時,我一下子就被打上了罪人的標籤。
「她有什麼資格耍脾氣?」
「我看就是少爺把她寵得太放肆了。」
「她跟曲煙姑娘比,簡直就是一個天一個地。」
「曲煙姑娘可是大家閨秀,她連曲煙姑娘的一根指頭也比不上。」
「少爺,這次您可不能姑息了。」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把我的辯解盡數淹沒。
也沒人相信我說的,是曲煙先出口傷人的事實。
顧暗也不信。
他看我的眼神失望至極。
第二天,嘴上說着帶我山上摘野果,可卻直直地送我來了這玄嶺寨。
寨子裏的人各個凶神惡煞很不好惹。
爲首之人更是嚇人,模樣雖英俊,可眼神陰冷至極,我看見他的第一眼,他就在擦刀。
刀上是還未乾涸的鮮血。
「七娘愚笨,偏偏還愈發放肆,竟奢求我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晏兄,我把她暫時留在你這,磨磨她被我寵出來的嬌慣性子。ťṻ⁹」
顧暗輕輕一推,便把我推到了男人身旁。
男人看也不看我,只道:「好說。」
我被人拉下去,聽見顧暗叮囑:「但千萬別傷了她,她腦子不好,晏兄多擔待……」
我以爲,他所謂的磨磨性子,不過是一天,一晚。
可如今,已經過去十天了。
顧暗好像,把我忘在這了。

-2-
寨子裏的人欺軟怕硬。
偏偏,我是這裏最軟的。
身體差,腦子笨,人人都能踩一腳。
婆子們使喚我替她們洗衣裳,菜農使喚我去給他捉菜蟲,就連那些小孩,也使喚我去給他們撿球,撿毽子。
我每天累到沾牀就睡。
可睡前,心裏卻還奢望着,明天一覺睡醒,就能看見顧暗來接我。
就像小時候那樣……
我剛到顧府,纔剛剛七歲。
我聽不懂先生的課,也穿不明白那些繁複的裙子。
不知道飯前丫鬟端上來的水是淨手的,咕咚咕咚喝了兩口,才發現所有人都在笑我。
那些表小姐和表少爺看見我,更像是看到了什麼新奇的玩物。
會把我推到泥塘裏,看我摔成泥人哈哈大笑。
會故意藏了我的書,看我被先生責罰。
有一次,他們把我騙到假山裏,有用大石頭堵住了出口。
裏面漆黑一片,我嚇得渾身顫抖。
直到天黑,出口的大石頭才被人移開,我腫着眼睛看過去,才發現是顧暗。
「笨死了。」他說:「出不來不會喊人嗎?」
「爲了找你,我飯都沒喫!」
我哭着道歉,他一把把我扯了起來。
「哭什麼哭,去給我做飯,多做點!」
「顧暗哥哥,你很餓嗎?」
「你不是也要喫?笨死了……」
從那之後,我就成了顧暗的小跟班。
他逃學,我幫他打掩護。
他被抓了跪祠堂,我給他遞軟墊。
他被罰餓肚子,我給他留糕點。
顧暗以前,其實對我很好的。
可現在……
我裹緊了身上的被子,透過窗戶看着外面圓圓的月亮。
也許是因爲在山裏,看到的月亮好像更亮更圓一些。
我迷迷糊糊閉上了眼。
心想,可現在,顧暗對我一點也不好,他不要我了。
那我,也不要他了。

-3-
意識到自己可能要在這裏待很久之後。
我突然就有些害怕了。
天天被欺負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同時,我還發現一件奇怪的事。
寨子裏除了我,還有一個軟柿子。
葛小虎。
他很瘦弱,性子也軟。
但他這個軟柿子卻沒人捏,相反地,所有人都對他很好。
我想不明白,於是直接攔住他問了。
葛小虎聽了後哈哈大笑。
「我哥可是玄嶺寨二當家!當然沒人敢欺負我啦,你是不是傻啊?」
我點點頭。
明白了。
他之所以不被欺負,是因爲他有個厲害的靠山!
「喂!」葛小虎摳了摳鼻子:「你去給我洗個蘋果喫。」
我愣了一下,點點頭,去洗蘋果了。
他這個軟柿子也會來欺負我。
看來,要想不被欺負,我得找個比他哥還厲害的人當靠山!
可他哥都是二當家了。
還有誰比他哥還厲害呢?
「傻七娘!愣在這擋路幹什麼!」
胳膊被人一拽,我從路中被拽到路邊。
這纔看到後面有一行人正走過來。
爲首之人,是大當家晏陵。
他身量極高,即使不走在最前面也能一眼就看到他。
眼看着他越走越近,我的眼睛也越來越亮。
比葛小虎他哥還厲害的人,這不就是嗎?!
許是我的目光太灼熱,晏陵看了我一眼。
而後下意識摸了摸臉,轉頭看手下:「我臉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沒有啊。」
晏陵皺了皺眉,經過我身邊時不由加快了速度。

-4-
我想讓晏陵當我的靠山。
所以我開始想方設法討好他。
「七娘,今日這衣裳怎麼洗得這麼慢?」
「髒,多洗洗。」我打量着晏陵的衣裳,然後又掄起棒槌開始猛捶。
日暮時分,衣服曬乾了。
我把它疊得整整齊齊,抱着去了晏陵的院子。
剛去,就碰到他從裏面出來。
我衝過去,將衣服遞給他:「大當家,你的衣服!」
晏陵腳步一頓。
他示意一旁小弟接過衣服送進去。
而後視線落在我身上。
我有些怕他,可爲了以後,臉上還是帶着討好的笑。
「大當家放心,我洗得很乾淨!」
晏陵聲音發沉:「你是寨子的客人,不用做這些粗活。」
我眨了眨眼睛,反應過來他話中意思,又搖了搖頭。
「我就是想爲你做點事。」
晏陵右眉一挑,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正要說些什麼,不遠處小弟跑過來:「大當家,馬都準備好了,可以出發了。」
可能是什麼要緊事,晏陵也沒空與我多說。
隨意點了下頭後,快步離開。
而我大受鼓舞。
畢竟只是洗個衣服,他就說我是客人了。

-5-
四天後,晏陵纔回來。
帶着一身血腥氣。
寨子裏的歐陽大夫揹着藥箱去了他的院子,直到天黑都沒出來。
只有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從裏面被端出來。
我看衆人都是一副擔憂模樣,於是小聲詢問:「大當家怎麼了?」
「有夥惡匪從東南流竄到我們的地界了,大當家帶人去清剿,雖把那夥惡匪除了,可也受了傷。」
……
大夫說晏陵的傷要靜養。
所以我端着好不容易熬好的雞湯去找他時,被人攔在了院子外。
我沒辦法,只能蹲在院子外等他。
直到黃昏時分,晏陵出來透透氣,一抬頭跟蹲在院子外的我對視了正着。
「你怎麼在這?」
我一下子站起來,又因爲蹲太長時間,腿腳發麻,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來給你送雞湯的。」
晏陵看着我,沉默了一會兒。
最後道:「那端進來吧。」
「等會兒。」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等會兒就送進去。」
腿還麻着,走不了路。
看出了我的窘迫,晏陵朝我這邊走過來。
他衣服沒穿好,露出被繃帶纏繞着的半邊胸膛。
我只看了一眼就移開目光。
顧府的先生教導過,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愣神臉,他彎腰一把將我拽了起來。
「雞湯留下,你回去吧。」
「好!」
我依舊不敢看他,把雞湯放下,轉身就跑了。
晏陵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兒才收回視線。
「大當家,這姑娘該不會是對你芳心暗許了吧?」
手下端着雞湯湊到晏陵身邊,語氣揶揄。
晏陵愣了一下,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別亂說。」
他轉身要走,手下趕緊追了幾步,
「大當家,那這雞湯……」
「我沒胃口,你們幾個喝了吧。」
「好嘞!聞着挺香。」
……
與此同時,玄嶺寨某個角落響起一聲驚呼。
「我的雞去哪了?!」
「那是歐陽大夫用來試藥的雞,可不能喫啊!」

-6-
我去尋歐陽大夫的時候,他不在住處,只有一個小藥童在熬藥。
我湊過去:「這是大當家今日的藥嗎?我來取藥給他送過去。」
小藥童不疑有他:「那你等等,我把外敷的藥也拿給你。」
他跑進去拿出一瓶藥粉,我接過來。
又想起晏陵久不見好的傷口,問道:「你們這沒有更厲害的藥嗎?最好是…敷了以後立馬就不疼了的!」
藥童哈哈大笑:「敷上了立馬就不疼的?當然有——」
他手一指屋子裏隱蔽角落的幾個藥瓶。
「那些都是。」
我的目光被吸引過去。
看着那些藥瓶,腦子裏已經開始想象晏陵在我的照料下傷勢見好,而後大方答應做我靠山,我在玄嶺寨喫香喝辣的快活生活了。
以至於藥童後面又說了什麼,我都沒聽見。
我拿着藥興沖沖地去找了晏陵。
他見到我有些驚訝:「怎麼又是你?」
我捧着手中藥瓶:「我來給你上藥。」
「不必了,傷已好得差不多了。」他拒絕了我。
倒是在一旁的二當家道:「好什麼好,你那傷沒個十天半個月好不了,怎麼還諱疾忌醫了?」
他把晏陵按坐在椅子上。
伸手去扯他的衣裳,可隨隨便便一扯,衣裳竟直接被扯開一道大口子。
晏陵臉色一黑,二當家趕緊撇開干係:「我就輕輕一扯,真沒用力!」
眼看晏陵要說話,二當家把我往他身前一拽。
「正好,方便上藥了。」
「這衣裳質量不好,我去給你重新拿幾件。」
說罷,他轉身便出了房門。
三下兩下沒了蹤影。
我站在晏陵背後,偷偷打量着他:「那我,上藥了?」
他沒說話,卻也沒拒絕。
我鬆了一口氣,輕輕取下他身上紗布,將帶來的藥粉灑上去。
晏陵一抖,呼吸有些不穩:「這是什麼藥?」
「很疼嗎?」我下意識往他猙獰傷口上吹了吹氣:「我輕點,我輕點。」
晏陵不抖了。
但耳朵卻有一點紅。
在我把他的傷口重新包紮好後,他把破破爛爛的衣裳扯好,一言不發地就往外走。
我感覺,他有點奇怪。
……
晏陵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太對勁。
他正要讓人去請歐陽大夫,便見二當家葛威着急忙慌地過來了。
「出事了,陳三他們好像中毒了。」
「陳三?」晏陵皺眉:「他昨夜還好好的……去看看。」
他跟着葛威去了陳三幾人住處,只見他們面容憔悴,蜷縮在牀上,身體還在不停發抖。
「已經讓人去請歐陽大夫了。」
葛威道:「也不知道是哪方勢力下的手,爲何偏偏挑中了他們?」
晏陵沉思不語,倒是陳三掙扎着開口:「雞湯……」
葛威:「什麼?」
陳三:「我們都喝了阮七娘的雞湯。」
葛威大驚:「是她給你們下的毒?」
他想了想,趕緊轉頭去問晏陵:「難道她來玄嶺寨是……」
話說到一半,他頓住了。
表情驚恐。
晏陵不耐煩了:「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老大,你的嘴怎麼是紫色的?」
晏陵一頓,下一瞬,他感覺有兩股熱流順着鼻子流下。
伴隨着周圍人的倉皇叫喊,眼前的景象逐漸模糊。
最後兩眼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上。
歐陽大夫爲晏陵清理潰爛的傷口時,小藥童候在一旁回話。
「這千機散定是那阮七娘偷拿的,她早晨來取藥,還問我有沒有什麼厲害的,敷上了之後立馬就不疼的藥。」
小藥童縮了縮脖子:「我以爲她跟我開玩笑呢,就隨手指了指師父收集的那些毒藥。」
「喫了就死了,可不是立馬就不疼了嗎……」
歐陽大夫瞪了他一眼,而後把解藥遞到晏陵手邊。
晏陵垂眸看着那褐色湯藥,忍着噁心一口悶下。
傷口潰爛的疼痛讓他心頭煩悶非常。
「阮七娘,又是她。」
葛威也問出了之前沒有問出的話:「老大,她來我們寨子怕是別有用心啊。」
「顧暗……」晏陵低聲自語:「你真是好歹毒的手段。」

-7-
我被人關了起來,他們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什麼罪大惡極的罪人。
我惶恐不安,連話也不敢問。
直到有石頭從窗戶口扔進來砸在了我身上。
我從窗戶看過去,才發現是葛小虎。
葛小虎好奇地打量着我:「喲,還真是你啊,你膽子不小啊,竟敢給大當家下毒?」
我嚇壞了:「下毒?!我沒有!」
「別狡辯了,就是你乾的。你也挺厲害啊,隨便一挑就挑到了歐陽大夫那最毒的藥。」葛小虎幸災樂禍地晃了晃頭:「哈哈哈哈,現在他們都在商量着該怎麼懲處你呢!」
我腿腳發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窗戶外,葛小虎還在滔滔不絕地說着:「去年有個來刺殺我們大當家的,被剁了十根手指頭,投到河裏餵魚了。」
「今年年初也有一個,被綁在馬後硬生生拖死了。」
「也不知道你的下場是什麼?我去問問我哥。」
說完他就跑了。
我怔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腦子裏一團亂麻。
我的下場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我肯定,絕對好不到哪去。
葛小虎再沒有回來過。
外面天色越來越黑,看守我的人坐在門口打起了呼嚕。
我想了又想,還是覺得現在還不能死。
於是仗着個子小,身材纖細,輕手輕腳地從窗戶鑽了出去,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我在漆黑的山林裏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荊棘劃破了裙襬,露水打溼了鞋襪。
冰冷的恐懼比夜露更甚地浸透骨髓。
我不想被沉河,更不想被馬拖死,所以要離那寨子遠遠的。
可我高估了自己認路的本事,也低估了這玄嶺山山高林密,暗藏兇險。
不知跑了多久,腳下早已不是路,只有溼滑的苔蘚和盤根錯節的樹根。
我筋疲力盡,靠在一棵粗壯的樹幹上喘氣,心臟在胸腔裏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掙脫出來。
四周寂靜得可怕,只有風吹過林梢的嗚咽。
就在這時,一股濃烈的、帶着腐爛氣息的腥風猛地灌入鼻腔。
我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
黑暗深處,亮起了兩點幽幽的綠光,緊接着是四點、六點……像漂浮的鬼火,無聲地向我逼近。
粗重的喘息聲伴隨着喉嚨深處壓抑的低吼,清晰地傳入耳中。
鬣狗!
我瞪大了眼睛,一動也不敢動。
它們聞到了我身上恐懼和汗水的氣味,貪婪的目光鎖定了我這個落單的、毫無反抗之力的獵物。
「別……別過來!」
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隨手抓起地上的一根枯枝,徒勞地揮舞着,試圖驅趕它們。
這舉動反而激怒了領頭的鬣狗。
它發出一聲短促的咆哮,後腿猛地一蹬,如同離弦的黑色利箭,直直朝我撲來!
我渾身僵硬,絕望中甚至能看清它張開的大嘴裏森白的獠牙和滴落的涎水。
我下意識閉上了眼——
「嗚嗷——!」
預想中的劇痛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淒厲的慘叫和重物落地的悶響。
我猛地睜開眼。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神兵天降,穩穩地擋在了我與鬣狗之間。
他手中長刀寒光一閃,快得幾乎看不清軌跡,那頭撲向我的鬣狗便已哀嚎着滾落在地。
藉着月光,我看清了他的模樣,是晏陵!
他站在我身旁,像一堵沉默而堅實的牆,周身散發着凜冽的殺意,將剩餘的幾隻鬣狗震懾得不敢上前,只敢在不遠處焦躁地徘徊、低吼。
「大……大當家?」
我驚魂未定,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晏陵沒有回頭,聲音低沉沙啞,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站到我身後去,別動。」
我連滾帶爬地躲到他後面,緊緊揪住他的衣襬,彷彿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剩下的鬣狗似乎被同伴的慘狀激怒,又或許是飢餓壓倒了恐懼,它們交換着位置,試圖從不同方向圍攻。
晏陵冷哼一聲,手腕翻轉,動作迅猛如電,每一次揮刀都精準狠辣。
幾聲短促的哀嚎後,又有兩頭鬣狗倒在了血泊中。
剩餘的幾隻終於被徹底嚇破了膽,夾着尾巴,嗚咽着消失在密林深處。
晏陵緊繃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手中的長刀「鏘」地一聲拄在地上,支撐住身體。
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我看着他明顯蒼白的臉色和額頭的冷汗,心揪了起來,「你沒事吧?」
他轉身看了我一眼,月光下,他的臉色很難看,最刺眼的是他胸前——
原本包紮好的地方,雪白的繃帶正迅速被一大片刺目的鮮紅洇溼、蔓延。
是剛纔劇烈的動作,讓傷口徹底崩裂了。
「你的傷口裂開了!」
晏陵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這不是拜你所賜?」
我害怕他這種審視的目光,於是語無倫次地開口,:「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那是毒藥,我只是想幫你快點好起來,我沒想下毒害你…」
我急忙道歉,聲音在抖,也因爲太害怕而帶了哭腔。
晏陵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胸前迅速擴大的血漬,又看了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種聽不出太多情緒,卻帶着明顯疲憊的聲音開口:
「哭有什麼用?省點力氣,扶我回去。」
他的聲音像一盆冷水,暫時澆滅了我失控的情緒。
我趕緊抹了把眼淚,用力點頭:「好,我扶你!」
我小心翼翼地攙住他未受傷的那邊胳膊。
他的身體很沉,我咬緊牙關,使出全身的力氣支撐着他,不敢有絲毫鬆懈。
回去的路顯得格外漫長。
我偷偷打量着他,心裏卻有諸多疑問。
實在是想不明白,於是便直接開口詢問。
「大當家爲什麼要救我?」
晏陵腳步一頓,聲音聽不出情緒:「顧暗若真要對玄嶺寨不利,定會派個聰明點的過來……」
言下之意,我太笨了,不像個刺客。
我眨了眨眼睛,不知該作何反應。
想了想又問:「你與顧暗是什麼關係啊?」
對於這件事,他似乎並未想要隱瞞。
「曾與他做過幾場交易。」
原來他們竟有這樣的淵源。
我正思索着,便聽見他反問我ṭűₒ:「聽說,你是他青梅竹馬的未婚妻?」
我垂下眼:「應該是吧,大家都這樣說。」
「但他不願意娶我,他嫌我笨,他說我比不上那些溫婉知禮的官家小姐。」
晏陵聲音淡淡:「你低個頭認個錯,顧暗就會派人來接你,爲何放着那富貴日子不過,偏偏留在我這?」
我沉默了好久。
久到晏陵似乎已經不指望從我口中聽到答案了。
「先回寨子吧。」
他簡短地命令,聲音已經有些虛弱。
「我不想要他了。」我說:「顧暗若真在乎我,就不會把我送過來。」
「他既不在乎我,那我也不喜歡他了。」
晏陵沒說話。
許久之後我才聽見他輕嗤一聲:「還挺有脾氣。」

-8-
好不容易,終於看到了火把光亮。
來尋我的其他人發現了我們,驚呼着衝過來幫忙。
當衆人七手八腳地將晏陵帶回寨子,請來歐陽大夫時,我已經累得幾乎虛脫,卻固執地不肯離開。
站在門邊的角落裏,眼巴巴地看着裏面忙碌的景象。
歐陽大夫解開繃帶,看到那再次撕裂、甚至比之前更顯猙獰的傷口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一邊飛快地清理傷口,一邊忍不住低聲責備:「簡直是胡鬧!傷成這樣還敢去跟鬣狗拼命!不要命了?!」
晏陵閉着眼,眉頭微皺,卻一聲不吭。
歐陽大夫處理完傷口,又仔細診了脈,才面色凝重地走出來。
看到角落裏的我,他眼中的責備一時沒收住。
不止是他,玄嶺寨的所有人都用不善的目光的望着我。
彷彿我是千古罪人。
好吧,也許對於他們來說,我確實是。
我無措地攥緊了手,上去詢問歐陽大夫晏陵的傷勢如何。
歐陽大夫:「需要好好休養,那傷口要精心照料,可經不住任何折騰了。」
歐陽大夫走後,我在晏陵門口徘徊:「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晏陵的手下們面面相覷。
最後連連擺手:「可不敢用你,快走,快走吧。」
我有些失落,卻也沒放棄。
每天都會過來看看,幫忙打打下手。
他們不讓我弄,我就去院子裏掃掃地,或是幫晏陵把許久沒用的刀劍擦一擦。
幾天之後,他們對我也不那麼排斥了。
偶爾,會讓我幫忙換藥。
我學着小心翼翼地爲晏陵擦拭身體,專注地清理、敷藥、包紮,儘管手指還是會因爲緊張而發抖。
那些人竟也會誇我:「女孩子就是比我們心細些,包紮得也好看。」
我有些不好意思:「哪裏哪裏,是你們大當家身材好,怎麼包都好看。」
手下:「……」
晏陵沉着臉,剛剛喝下去的藥湯又咳了出來。
臉都咳紅了:「都出去!」
晏陵養傷期間,我在寨子裏過得格外充實。
我學會了如何熬出最滋補的米粥,如何把青菜做得清淡可口。
學會了怎麼縫補衣裳,雖然針腳不大好看,但也被誇縫得嚴密結實。
寨子的人看見我時,竟也會朝我笑了。
葛小虎昨日來找我,態度一如Ťų₄以往,但說出的話卻跟以前不一樣:「喂!我們今天要去山頂看桃花,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
去看桃花的路上,我好奇地問他爲什麼會突然喊上我。
葛小虎撓了撓頭:「大當家說了,你不是壞人,讓我們不要排擠你。」
「我才知道,原來你跟我們一樣。」
我愣了愣:「一樣?」
「嗯。」葛小虎說:「跟我們一樣,都是孤兒。」
我腳步一頓,有些怔然。
我父親戰死,母親早亡,而後被接進顧府教養,看似喫喝不愁,其實本質卻是依舊是個孤兒。
耳邊,葛小虎還在說着:「寨子裏你看到的這些孩子,大部分都是孤兒,以前是乞丐,小偷,流民,被大當家撿回來的。還有那些女孩,好多都是被扔在山腳下,大當家碰見了,也都帶回寨子裏了。」
我靜靜地聽他說完。
腦子裏,卻怎麼也無法把冷硬強勢的晏陵與他口中的人聯想在一起。
可能看出了我在想什麼,葛小虎趕緊道:「我們大當家只是看着兇,他人很好的!」
我笑了笑,點頭:「知道啦。」
「大當家很好,要不然,也不會在鬣狗嘴下救下我。」
「哼,知道就好。」
葛小虎快走幾步,摘下一支桃花遞給我:「喏。」

-9-
歐陽大夫隔了幾日前來複診,我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他後面,仔細記着他說的每一句話。
臨走時,歐陽大夫隨口提了一句:「若是能尋到些新鮮的紫珠草搗碎外敷,對生肌止血倒有奇效,只是這季節,後山向陽的陡坡上或許還有……」
我暗自記在了心裏。
第二天清晨,天剛矇矇亮,我便挎上一個小竹籃,帶上水和一點乾糧,悄悄出了寨門,朝着歐陽大夫說的後山țü⁰陡坡方向走去。
陽光穿透稀疏的雲層,照亮了沾滿露水的山徑。
我走得異常小心,目光仔細地在岩石縫隙和向陽的草叢裏搜尋着。
不知找了多久,就在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一抹熟悉的、帶着絨毛的紫色葉片映入眼簾!
是紫珠草!而且不止一株!
我欣喜若狂,小心地將它們連根挖起,放進籃子裏。
就在我準備滿載而歸時,眼角的餘光瞥見了旁邊岩石下幾株不起眼的、開着細小黃花的植物。
這模樣……我努力在記憶中搜尋,好像……好像歐陽大夫藥房裏的圖鑑上有畫過Ṭũ̂₆!
是治療內傷淤血的良藥「金不換」!
巨大的驚喜瞬間攫住了我!
我趕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這幾株珍貴的草藥也採了下來。
這一刻,一種從未有過的、清晰的念頭在我混沌的腦海裏升起:
也許……我並非一無是處?至少,我能認得這些能救人的小草!
當我滿身泥土,興沖沖地捧着滿滿一籃子新鮮草藥跑回晏陵的院子時,正好撞見他在院子裏透氣。
抬頭看到我的狼狽樣子,晏陵的腳步頓住了。
他的目光掃過我額角的血痕、沾滿泥巴的裙角和雙手,最後落在我寶貝似的護在懷裏的竹籃上——
裏面是沾着露水的紫珠草和幾株罕見的金不換。
他低垂着眼睫,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聲音也依舊低沉,卻明顯少了幾分疏離,「跑去採藥了?」
「嗯!」我用力點頭,獻寶似的把籃子往前遞了遞,「歐陽大夫說這個對你好!還有這個!」
我指着那幾株金不換,「這個好像更厲害!我認得它!」
「我找歐陽大夫認過的,沒摘錯,這次不會讓你疼了。」
晏陵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許久,又緩緩移向那些生機盎然的草藥。
他沒有說話,只是望着我。
我被他這樣盯着有些不好意思。
正有些無措,他出聲問我:「陡坡危險,稍有不慎就會受傷,你爲了摘這些草藥置自己於險境,值得嗎?」
我點頭:「值得的。」
晏陵頓了頓,突然笑了:「那我真是要好好謝謝你。」
他笑起來跟平時不太一樣。
有點……有點好看。
我看晃了神,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用謝。」
然後匆匆抱着籃子跑出去:「我去送給歐陽大夫製藥。」

-10-
京城,顧府。
顧暗與曲煙的婚事定下來了。
曲煙的父親是禮部侍郎,兩家門當戶對,對這門親事都很滿意。
顧暗自己也覺得不錯。
曲煙貌美,爲人溫婉恬靜,與她一同出去總能惹得旁人頻頻側目,這讓他很受用。
今日曲家派人來顧府商議婚期,顧暗覺得有些無聊,抬頭看見安靜坐在那的曲煙,心神一動。
他走過去:「曲小姐去過金陵河遊船嗎?」
曲煙搖搖頭,他便來了興致。
「那真是可惜,夜裏金陵河上滿是花燈,還有各種各樣的遊船,曲小姐今晚若有時間,我們可以一起去……」
「顧少爺。」曲煙打斷了他:「聽聞顧將軍年後便準備讓你入軍營,既如此,當抓緊時間練功,亦或是研習兵法纔是。」
顧暗愕然,沒再作聲。
見他不說話,曲煙又問:「今日來顧府,怎麼沒瞧見之前一直跟在你身邊的那個七娘?」
顧暗:「她上次衝撞了你,我便把她送到一處地方學規矩了。」
曲煙點點頭:「如此也好,她確實行爲粗鄙,爲人蠢笨,難登大雅之堂。」
她這話一出口,顧暗就下意識皺了皺眉。
七娘與他從小一起長大,他知道七娘性子反應慢,便總顯得蠢笨,會惹出許多笑話。
所以在旁人面前,他很少同她親近。
總覺得會失了面子。
可這並不意味他樂意聽見旁人這般詆譭羞辱她。
「七娘率真,與之相處倒比其他人輕鬆愉快些。」
至少她不會掃興,不會嫌棄他散漫,催促他練武習書。
曲煙也皺了眉。
「聽說她父親與你家有恩,所以原先一直在顧府生活,你與她往來沒分寸慣了,這我不會追究,但你我成婚後,她若再不知分寸,我可不會允她在府中待下去。」
顧暗怒了。
這還沒成婚呢,怎麼就開始處處管教了?
這跟娶個娘回家有什麼區別?
越想越不快,顧暗起身甩袖離去。
腦子裏卻不可抑制地想起七娘的好來。
「顧暗哥哥真厲害,蛐蛐也鬥得很好。」
「顧暗哥哥曬黑了些,瞧着更英武了些。」
「顧暗哥哥最近瘦了,七娘去買了四方齋新出的點心!」
顧暗腳步猛地一頓。
身後跟着的小廝差點撞在他身上。
「少……少爺?」
顧暗問他:「玄嶺寨還沒消息來嗎?」
「沒有。」
顧暗思忖片刻:「也罷,她怕是還生着氣。」
「你讓小廚房做些七娘愛喫的點心,明日一早,我們去接她回家。」

-11-
「晏陵你看,我又找到了一株金不換!」
我把手中的藥草舉起來,朝着不遠處練刀的晏陵揮舞。
歐陽大夫說我在藥學方面還挺有天賦的,如果我願意,他可以收我當弟子!
我當然願意。
可晏陵說拜師是大事,不能馬虎,差人去城裏買了拜師禮要用的東西,下午應該就回來了。
晏陵長刀一甩,順勢收起,他抬頭看向站在坡上的我。
也許是太陽太盛,他眯了眯眼。
「阮七娘,你如今,連大當家也不叫了?」
我愣了愣:「他們說,叫名字顯得親近……」
「那是讓你跟葛小虎他們。」
我:「有什麼不一樣嗎?我也想同你親近。」
晏陵看了我一會兒,收刀轉身:「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好。」
這幾天我來陡坡採藥,晏陵也過來練刀,我倒是沒以前那麼孤單了。
但我知道,他練刀不用跑這麼遠。
他大抵是怕我摔下去,跟來看看。
就像葛小虎說的,晏陵只是看着兇巴巴,其實人很好的。
看着他的背影,我不自覺揚了揚脣,快步追上去:「等等我。」
……
我們在寨子外看到了顧府的馬車。
我停在原地,看了很久,上面的顧府標識那麼顯眼熟悉。
晏陵站在我身旁側頭看着我。
剛來玄嶺寨時,我總是心心念念想看到顧府的馬車,想着顧暗能不能快點來接我。
可隔着這一個多月,再看到這馬車,我心裏已經沒什麼波瀾了。
「顧府的人來接你回去了。」
我聽見晏陵的聲音:「七娘,你想回去嗎?」
我沉默不語。
不遠處,去城裏採買的人也正好回來,遠遠地朝我打招呼。
「七娘,拜師禮的東西我們買回來了,歐陽大夫好像還給你準備了弟子禮,你猜猜是什麼?」
「路上碰到李阿婆,她今日殺了雞,邀你去喝雞湯呢。」
他們沒在意我的異樣,興高采烈搬着東西往寨子裏走。
「不想回去。」
我扭頭看向晏陵:「晏陵,我不想回去。」
「我有點……捨不得你們。」
不止是捨不得他們。
更重要的是,在玄嶺寨裏,我彷彿才能感覺到自己是個有用的人。
學會分辨藥材,歐陽大夫會誇我聰明。
學會縫衣裳,嬸子們會誇我手巧。
對了,我還交寨子裏的孩子們認字。
就只是拿着樹枝在地上比劃,學的都是一些很簡單的字,他們也很高興。
還會親熱地叫我小先生……
短短時間裏,我的腦海裏湧現出太多東西。
最後,我想到了晏陵。
心神微動,我抬眸看向他:「你想讓我回去嗎?」
晏陵一怔。
他垂下眼,偏過頭看我。
我追問他:「我留下來的話,你會高興嗎?」
晏陵笑了笑:「七娘,你得以自己的想法爲重,你要先問自己,留下來,你自己高興嗎?」
「高興啊。」
我毫不猶豫地就回答了他。
「我喜歡這裏,也喜歡你,在這裏待着,我很高興。」
晏陵眸光微動,看了我很久很久,而後微微揚脣。
我聽見他極低的一句:「那我應該也是高興的。」

-12-
我以爲顧暗不會親自過來,
卻沒想到一進正堂,就看到了他。
顧暗揹着手,正打量着牆上掛着的獸皮和弓箭,眉頭微蹙,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臉上立刻堆起熟悉的、帶着點無奈又彷彿施恩般的笑容。
「七娘!」
他快步上前,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在我沾着泥土的裙角和挽起的袖口上停留了一瞬,眉頭皺得更深了些。
「怎麼弄成這副樣子?瘦了,也黑了。」
他伸手想替我拂開額前散落的碎髮,帶着一種習慣性的親暱。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避開了他的手。
顧暗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他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被不悅取代:「怎麼?還在生我的氣?」
他語氣放軟了些,帶着點哄勸的意味,「好了,別鬧了。你看,我這不是親自來接你回去了嗎?還帶了四方齋新出的點心,你最愛的栗子糕和梅花酥。」
他示意身後的小廝打開食盒。
香甜的點心氣息瀰漫開來,是曾經讓我無比雀躍的味道。
若是在一個月前,我大概會立刻撲過去。
可現在,那香氣只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疏離。
我沒有看那點心,只是抬起頭,平靜地看着顧暗。
這是我與他認識以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無畏懼地直視他的眼睛。
「顧暗哥哥,」我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我不回去了。」
「什麼?」顧暗以爲自己聽錯了,臉上的表情從錯愕轉爲難以置信的荒謬。
「不回去?你難道要待在這裏?」他提高了音量,帶着被冒犯的怒氣,「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像個山野村婦!這裏是你該待的地方嗎?」
「可當初,不是你把我送來的嗎?」
我反問,聲音依舊平靜。
顧暗被我問得有些發懵,隨即是更深的惱怒:「你這是在怨我?我把你送到這裏來,是爲了你好!讓你喫點苦頭,磨磨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你倒好,真把自己當這裏人了?」
「爲我好?」我輕輕重複着這三個字,心底最後Ṱûₔ一絲對過往的留戀也徹底冷卻。
「你口中的『爲我好』,就是把我丟到一個你明知道危險、人人可以欺負我的地方,任由我自生自滅,只爲了讓我學會『低頭』,學會接受你另娶他人,爲了讓我認清,我這樣一個『愚笨』的人,不配奢望你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
顧暗的臉瞬間漲紅,像是被戳中了最隱祕的心思,他厲聲道:「阮七娘,注意你的身份!誰準你這樣跟我說話的!你懂什麼?世家大族,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你仗着那點恩情,就敢癡心妄想獨佔正妻之位?還妄想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簡直荒謬可笑!」
「是,我從前不懂。」我看着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臉上的怒意和鄙夷是那麼刺眼,「我不懂爲什麼你明明說ṱū⁰過會護着我,轉頭就能把我丟開。不懂爲什麼同樣是喜歡一個人,我的喜歡在你眼裏就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奢望。但現在,我好像有點懂了。」
我的目光越過他,彷彿看到了寨子裏那些對我笑的人,看到了歐陽大夫拿着草藥誇我的樣子,看到了葛小虎遞給我的桃花,也看到了站在堂外ṭū́⁷陰影裏,那個沉默卻如山嶽般的身影——
晏陵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了門口,沒有進來,只是靜靜地看着。
「顧暗哥哥,你喜歡的,從來不是我這個人。你喜歡的是那個對你言聽計從、把你當作唯一依靠、讓你可以高高在上施捨憐憫的『傻七娘』。」我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又很快變得堅定。
「當你發現這個『傻七娘』也有自己的想法,也會反抗,也會奢望一份完整的感情時,你就覺得她不乖了,需要『磨一磨』了。」
「你……」顧暗被我直白的話語刺得臉色鐵青,指着我,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十天,不,這四十天,」我頓了頓,糾正了自己潛意識裏對時間的認知。
「玄嶺寨確實磨掉了我很多東西。磨掉了我的嬌氣,磨掉了我的膽怯,也磨掉了……我對你最後的奢望和依賴。」
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顧暗,我不傻,我只是反應慢,這麼久了,足夠我反應過來,想想清楚。至少,我分得清什麼是真心,什麼是施捨。」
「聽他們從城裏帶回的消息,你與曲家小姐定了親。顧暗哥哥,祝你們琴瑟和鳴,白首到老,你們的喜酒,我就不喝了。」
顧暗沉默地看着我。
神情複雜,我有些看不懂。
良久之後,我聽見他問:「我最後再問你一次,當真不跟我回去了?」
「不回了。」
此時此刻,我心裏也平靜下來。
「當年我父親對顧家的恩,這麼多年的教養也還清了,顧暗哥哥,以後,我們兩家兩清了。」
顧暗望着我,突然笑了一下。
只是那笑意未達眼底。
「阮七娘,你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從今往後,你與我顧府再無瓜葛。我倒要看看,你離了顧府,離了我,在這狼窩裏能有什麼好下場!」
他說完,猛地一甩袖子,帶着滿身戾氣,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那盒精緻的點心被他撞翻在地,滾落塵土,香甜的氣息瞬間被灰塵掩蓋。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散落一地的糕點和顧暗決絕的背影,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了一下,有些悶痛,但更多的,卻是一種塵埃落定般的輕鬆。
堂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片溫暖的光斑。
晏陵終於動了,他沒有說話,只是走到我身邊,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狼藉的點心,又抬眸看向我,眼神深邃難辨。
「後悔了?」他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我搖搖頭,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眼底那點酸澀壓回去,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不後悔。」我說,聲音帶着點鼻音,卻異常清晰,「這裏很好。晏陵,謝謝你。」
謝謝你在鬣狗口下救我。
謝謝你讓我知道,我並非一無是處。
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可以稱之爲「家」的地方。
晏陵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那慣常冷硬的脣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他沒有再問,只是抬手,極其自然地用指腹擦掉了我臉頰上不知何時滾落的一滴淚珠。
「點心臟了,喫不得了。」他收回手:「不過李阿婆燉的雞湯,應該快好了。」

-13-
我正式拜了歐陽大夫爲師。
拜師禮簡單卻鄭重,晏陵親自操持,寨子裏好多人都來觀禮作證。
歐陽大夫將一本泛黃的《百草經》和一套他年輕時用過的銀針交到我手中,目光慈和:「七娘,醫道貴在仁心,貴在堅持。你心思純善,辨識草藥有天分,假以時日,定能有所成。望你勤勉不輟,莫負此心。」
「弟子謹記師父教誨。」
我恭恭敬敬地磕了頭,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歸屬感和使命感。
我不再是顧府那個寄人籬下、渾渾噩噩的「傻七娘」,我是歐陽大夫的弟子,是玄嶺寨的小阮大夫。
學醫的日子辛苦卻無比充實。
我反應慢,背書不如別人快,常常要熬到深夜,對着油燈一遍遍誦讀那些拗口的藥名和複雜的藥性。
但我不急,也不惱。
晏陵有時夜裏巡視,會在我屋外停留片刻,然後默默離開,不多時,廚房的竈上便會溫着一碗清甜的湯水。
我的長處在於辨識草藥和那份近乎本能的專注。
山野成了我天然的寶庫,跟着師父認藥採藥,我能比旁人更快地發現那些隱藏在林間石縫裏的珍貴藥草。
葛小虎他們受了傷,第一個找的不是他哥,而是「小阮姐」。
寨子裏的嬸子們有個頭疼腦熱,也喜歡來找我看看。
起初只是開些簡單的方子,後來也能處理些皮外傷。晏陵依舊很忙,寨子內外的事務繁雜,但他總會在我需要的時候出現。
有時是默默遞給我一包城裏買來的蜜餞,有時是幫我揹回沉重的藥簍。
他的傷早已痊癒,練刀時身影矯健如龍,氣勢迫人。
可在我面前,那層冷硬的外殼似乎越來越薄。
……
京城偶爾有消息傳來,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只漾開微小的漣漪便消失不見。
據說顧暗與曲煙的婚後生活並不如想象中琴瑟和鳴。
曲煙出身書香門第,規矩大,性子清冷,對顧暗的散漫不羈、耽於玩樂極爲不滿。
她要求顧暗必須按部就班地習武讀書,爲將來入朝爲官做準備,更嚴格約束他的言行舉止,連鬥蛐蛐、去酒樓聽曲兒這些舊日愛好都被視爲「不務正業」、「有失體統」。
顧暗從小被捧着長大,哪裏受得了這般拘束?
起初還因新鮮和曲煙的才貌勉強忍耐,日子一久,兩人便摩擦不斷。
顧暗懷念起從前在七娘身邊無拘無束、被全然包容的日子。
他試圖向曲煙訴說,換來的卻是曲煙更深的失望和一句「夫君當以建功立業爲重」。
爭吵成了家常便飯。
顧將軍對兒子婚後的懈怠和與兒媳的不睦也日漸不滿,轉而開始看重一個頗有才幹的庶子。
顧暗在家中地位尷尬,處處掣肘,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彷彿被折斷了翅膀,終日鬱鬱寡歡。
一次偶然的酒後,他對着身邊僅剩的舊僕醉醺醺地抱怨:「……她倒是硬氣了,說不回就不回……如今這日子,她滿意了?」
這話傳到寨子裏,衆人只當笑話聽。
我正忙着搗藥,聽了也只是手上動作未停,心中再無波瀾。
他的悲喜,早已與我無關。
轉眼又是一年山花爛漫時。
後山的金不換開得正好,我揹着藥簍,哼着不成調的小曲在山坡上採摘。
晏陵不知何時也上了山,沒有練刀,只是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的一棵老樹下看着我。
我採滿一簍,直起身,擦了擦額角的汗,回頭對他笑了笑:「晏陵,你看,今年的金不換長勢真好!」
他走了過來,高大的身影替我遮住了些許陽光。
他沒有看草藥,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七娘。」他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些。
「嗯?」我應着,低頭整理簍裏的草藥。
「你……覺得玄嶺寨如何?」他問。
「很好啊!」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抬起頭,笑容明亮,「這裏有師父,有李阿婆,有小虎他們,大家都很好。這裏就是我的家。」
「那……」晏陵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向前一步,距離拉近,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映出的、小小的、有些茫然的自己。
「我呢?」他問,目光緊緊鎖住我的眼睛,「你覺得……我如何?」
我的心跳毫無徵兆地漏了一拍,隨即又劇烈地跳動起來,撞擊着胸腔。
山坡上很安靜,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的眼神太專注,太直接, 裏面蘊含的情緒像熾熱的火焰, 燙得我臉頰發紅。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反應慢的毛病在這種時候尤其嚴重,腦子裏一片空白, 只有他問的那句「我呢?」在反覆迴響。
他似乎有些等不及我的遲鈍,又向前逼近了半步,距離近得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皁角和陽光的味道。
他微微俯身,視線與我平齊,那雙總是銳利如鷹隼的眸子, 此刻卻盛滿了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不容錯辨的……情意。
「七娘,」他低沉的聲音帶着一種奇異的磁性, 清晰地送入我耳中,也敲打在我的心上, 「我喜歡你,你呢,你喜歡我嗎?」
風似乎都停了。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肩頭跳躍。
山坡上盛開的金不換,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彷彿也在屏息等待我的回答。
所有的遲鈍和茫然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我看着他難得流露出的緊張和期待,看着他眼中那個小小的、清晰的、被珍視的自己,不可抑制地揚起了嘴角,用力點頭:
「喜歡!」
話音落下的瞬間,我清晰地看到晏陵眼中爆發出璀璨的光芒, 那層冷硬的外殼徹底融化, 只剩下純粹的、毫不掩飾的欣喜。
他朝我伸出手,帶着一種珍而重之的力道,將我緊緊擁入懷中。
「撲通——」
突兀的落水聲響起。
我與晏陵結實一頓, 扭頭看去。
只見一旁的水溝裏,葛小虎狼狽地跌坐在裏面。
見自己偷看被發現, 他也不害怕, 咧嘴笑起來。
「繼續, 你們繼續。」
而後猛地從水溝裏跳起來,朝寨子裏拔腿狂奔。
伴隨着變了調的喊叫:「好消息!好消息!玄嶺寨要有壓寨夫人了!」
我紅着臉, 卻聽見晏陵輕笑出聲。
他輕輕抱住我, 在我耳邊低聲道:「真好,我要有夫人了。」
「夫人很厲害,懂藥理,會救人, 我運氣真好。」
我把臉埋在他的胸膛。
山林寂靜,唯有彼此的心跳聲,合奏着最動人的樂章。
從此,玄嶺寨的清風明月, 山花爛漫,還有我,都有了歸處。
——
本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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