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舉人

家中遭難後,叔伯爲喫絕戶,把我往清河郡打發。
清河崔妄之是爹爹得勢時,給我定下的未婚夫。
可崔妄之看着窘迫的我,嗤笑一聲:
「好啊,等小爺考上舉人就娶你。」
我等了一年又一年,終究等不來這紈絝上榜的消息。
他兄弟讚我癡心,崔妄之卻滿臉厭惡。
「一個攀龍附鳳的玩意兒,還想嫁舉人。
「你們誰中舉趕緊把她娶走,省得留在我家礙眼。」
那年,他同窗謝雲州高中解元,在鹿鳴宴上,謝雲州問他:
「崔兄,當日之話可還作數?」

-1-
謝雲州帶着聘禮上門的時候,恰逢崔妄之在外花天酒地。
喜婆報完了聘禮單,瞧我呆呆愣愣立在垂花門廊下,忍不住催促道:「蘇姑娘,您倒是給個話兒啊!」
我循着聲音抬頭,第一眼就看到了滿臉急不可耐,恨不得替我應下婚事的崔伯父。
第二眼,便是站在他身旁,一身書卷氣的謝雲州。
他是崔妄之的同窗,我認得。
院裏所有人都瞧着我,看我有什麼反應。
甚至有丫鬟小聲打賭:「蘇姑娘纔不會嫁呢,她追在少爺身後那麼多年,怎會嫁給別人?」
我袖裏的拳頭攥了又攥,喉間聲音緊了又緊。
最後問出一句:「你可知我和崔妄之有婚約?」
話一出口,我便有些後悔。
我和崔妄之的婚約,早就成了一個笑話。
四年前,我坐着破爛的牛車停在崔家門口時,等了半個時辰纔等來人引我進門。
穿過巍峨前院,走過蜿蜒遊廊,一路樹木成蔭,沿路滿是花香。
崔家的氣派惹得我心中發憷。
我緊緊抱着懷裏打着補丁的包袱,每走一步都覺得像走在刀尖上似的,直叫人轉身想逃。
可孃親的遺願和叔伯猙獰的眼神在我腦袋裏反覆出現。
我深吸一口氣,全當給自己打氣,快走兩步跟上領路的小廝。
當我站在崔家人面前,崔妄之正斜斜歪在椅子上打哈欠。
他斜眼瞧我的模樣,全然不見兒時他追在我馬車後哭喊「蘇瓷妹妹,你一定要回來找我」時的半分影子。
我紅着臉說明來意。
崔伯父蹙眉不語,倒是記憶裏不苟言笑的崔伯母喚我上前,拉着我的手垂淚,哭我孃親走得早。
她說:「你且好好住下,待你九月及笄,伯母就給你準備婚事。」
崔伯父張張嘴,想說些什麼,但看到崔伯母的眼刀時又把話嚥了回去。
崔妄之將父母的互動都看在眼裏。
他嗤笑一聲:「好啊,等小爺考上舉人就娶你。」
那時的我也沒想到,他這一句話,能困住我四年。

-2-
雖說崔伯母要我安心在崔府住下,但當晚崔妄之就找了過來。
他在客房環顧了一圈,發出一聲冷哼。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直接拎着我的包袱往外走。
我急忙跟上。
最後,他停在偏院,隨便找了一間空着的下房便把我的包袱丟了進去。
「蘇瓷,你爲了攀高枝從丹山郡跑到清河郡,真夠厚臉皮。
「既然你臉皮厚,那就跟丫鬟住一起去,別來礙我眼。」
他自顧自說完,看到我泛紅的眼眶,估計想起小時候的事,愣了一下,隨後別過頭去不敢看我。
他像是在解釋自己無理:「讓……讓你在我家白喫白住,難不成還要我家像小姐般養着你?」
「我會識字、寫字。」我爲自己辯駁,好維護自己岌岌可危的自尊,「我能抄書,我會把錢還給你的。」
崔妄之沒想到我會反駁,呲牙剛想諷刺回來,突然眼珠一轉,像是想到一個好玩法。
「你說你會寫字?」
他說,給誰抄不是抄,既然我想留下,就得幫他抄書寫課業。
我心說這有什麼難的。
結果隨他到了書房,只覺眼前一黑。
天菩薩。
半人高的書量。
我本以爲青松書院的夫子是折磨學生的魔鬼,後來才知道,根本就是崔妄之不學無術。
夫子罰他抄書,不抄完不準回書院。
我在書房熬了一整晚,才堪堪抄完一小本。
燭火葳蕤,我回過神來只覺得眼睛痠痛,還沒等歇一歇,就被崔伯母叫去西跨院。
她一早聽聞崔妄之帶我去了書房,看起來心情極好。
「瓷兒,當年大師說的沒錯,你果真是個旺家的。」
她說,崔妄之從來不進書房,我剛來,他便沾了書房的邊。
崔伯母拜託我,一定要扶持崔妄之走上正途,好光耀崔家的門楣。
她說:「那位大師預言你會誥命加身,是鎮宅命格,就算你不來清河郡,我們也是要去接你的。」
這是一句場面話,我沒放在心上。
若真的在意,我爹爹遭難時,崔家怎當自己眼瞎耳盲,半點援手都不肯出。
這話我可不敢說出來,也沒立場埋怨。
如今他們肯給我一方屋頂遮風擋雨,一口熱飯填飽肚子,我不必遭流離失所之苦,對此,我已經很感激了。
若真能規勸崔妄之好好讀書,也算回報了這份恩情。

-3-
從西跨院出來後,我徑直去了書房。
我想盡快把書抄完,好在崔妄之那裏爭回一點臉面。
可剛剛推開屋門,眼前一切直叫我傻了眼。
只見屋裏丟了一地紙團,隨手拾起一張,便能認出這是我的字跡。
崔妄之沒注意我站在門口,他正對一個頎長的背影破口大罵。
「催催催!姓謝的我告訴你,抄的這些書,老子就算撕了也不讓你帶去給夫子交差!」
那背影搖搖頭,「崔兄,我此次不過是替夫子帶話,勸你早日完成課業回書院受業,你若不願,我自不會強求。」
崔妄之直接跳上案臺,一腳踹翻半人高的書堆。
「那你還不快滾,還想讓小爺我留你喫飯不成……」
他話說到一半,餘光瞟到眼眶泛紅的我,不知是不是心虛,氣勢一下弱了下來。
但嘴上還是不饒人,「謝雲州,小爺我不願回書院,下次再來招惹我,看我怎麼揍你。」
謝雲州順着他的目光,轉身看我。
我與他四目相對之際,趕緊別開了眼睛。
其實我並不想哭,但眼眶子實在淺,從來控制不住淚珠往外跑。
這是我第一次見謝雲州。
後來,再聽到這個名字,就是崔妄之禁止我看書寫字的時候。
那日謝雲州離開之後,崔妄之見我一張張撿起四處丟棄的紙團,小心抻平,有些不知所措。
他乾巴巴說了句,「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要怪就怪謝雲州!」
我抬眼安靜看了他一眼,「你還需要我替你抄書嗎?」
他丟下一句「廢話,小爺又不是真的不回書院,不然我爹得打死我」,便竄出了書房。
我熬了半個月,終於讓他帶着一堆抄本回書院交差。
自此,我與崔妄之相安無事了一段時間。
可他還是不做課業,只要是夫子安排的,全都丟給我來解決。
直到我十八歲那日,日頭很好,風中有暖香。
我坐在樹下,幫小丫鬟紅袖描繡活的花樣,她倚在我旁邊,手指靈活地打着絡子。
我剛到崔府時,紅袖是最看不上我的。
她一開始覺得我高攀了崔妄之,後來聽說崔妄之考上舉人後才肯娶我,又覺得我可憐。
她說我完了,這輩子都嫁不出去了。
一語成讖。
崔妄之連鄉試都難上榜,至今連秀才都不是。
他日日在書院混日子,我便替他寫了三年課業。
崔伯父想給他相看別家貴女,他拿我當擋箭牌全都攔了回去。
「我都說了中舉後要娶蘇瓷,你別拿這事來煩我!」
這段日子,我與崔府的下人同喫同住,關係熟絡不少。
我不幫崔妄之寫課業的時候,就畫畫花樣抄抄書,等攢下一些立身錢後就離開崔府,做點小生意也好過寄人籬下。
我和紅袖約好了,她和崔府籤的是活契,等她出府,就來和我搭夥。
我正和紅袖有一搭沒一搭聊着日後做什麼營生,沒注意到崔妄之攜着怒意站到了偏院門口。
他兩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扯碎墨跡未乾的花樣。
紅袖嚇得臉色煞白,我起身將她擋在身後。
崔妄之發火很嚇人,我也是有些怕的。
但我也有些生氣。
「崔妄之,你發什麼瘋?」
他咬牙道:「以後在崔府,你不準再讀書寫字!」
我不知他發什麼瘋,還是他小廝見我可憐,偷偷給我透露——
謝雲州知道他的課業並非他自己完成,直言他才學不如我。
崔妄之一向看不上謝雲州,在他眼裏,謝雲州就是個直愣愣的書呆子。
結果被自己看不上的人這麼說。
甚至夫子知曉後,對他十分失望,「你近日交上來的詩分外雅緻,我只當你收心仔細鑽研了詩詞,沒想到竟是旁人代筆。」
我沒想到,他讓我幫他完成課業,卻還要遭他怨恨ŧű̂ₛ。
相安無事的局面被打破,旁人也因此知道了他家中養着一個苦苦等他考上舉人的未婚妻。
每次喫酒,少不得有人打趣他。
「崔兄,我可真羨慕你,有一個既有才又癡心的未婚妻苦苦等你,我要有這福氣,哪捨得讓美嬌娘受這種罪。」
崔妄之每每聽到這種話,都會露出不屑的笑。
「一個攀龍附鳳的玩意兒,還想嫁舉人。
「你們誰中舉趕緊把她娶走,省得留在我家礙眼。」
而今日,我問謝雲州:「你可知我和崔妄之有婚約?」
他目光如春風拂柳,嗓音清潤似玉:
「崔兄說,蘇姑娘要嫁舉人。
「我僥倖中瞭解元,不知能不能入蘇姑娘的眼。」
謝雲州站在那裏,如松如柏,但耳尖的薄紅暴露了他心中緊張。
竟是真心想求娶我的樣子。
拜崔妄之所賜,整個清河郡都知道崔家養着一個眼高於頂的蘇姑娘,只嫁舉人。
那好吧。
崔妄之,我不等你啦。
「好,我嫁你。」
話音剛落,便聽外頭傳來一聲怒喝。
「蘇瓷!」
原是小廝跑到酒樓找來了崔妄之。
他一身酒氣,一字一句道:
「你說你要嫁誰?」

-4-
眼見自己兒子要和謝雲州動手,崔伯父朝家僕罵道:
「少爺喫醉了,還不趕緊扶他回房!」
崔妄之一把甩開靠近他的小廝,直直朝我走來。
「蘇瓷,你跟我來!」
他氣勢洶洶,我被驚到,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
他沒能到我跟前來。
在路過謝雲州的時候,謝雲州直接擋在了他面前。
謝雲州不發一詞,冷着臉對上崔妄之幾近噴火的雙眸。
崔妄之一把揪住謝雲州衣領,「姓謝的,你敢來真的!」
謝雲州聲音裏帶了些許愉悅,「多謝崔兄成人之美。」
「你!」崔妄之被他懟得怒火更上一層,捏緊拳頭就要往謝雲州臉上招呼。
「之兒!」
一聲厲喝攔住崔妄之。
崔伯母匆匆趕來,眼風掃過不敢動作的小廝。
「一羣蠢貨,還愣着幹什麼。」
主母發話,小廝們趕緊上前架住崔妄之,半拉半拽拖着他往長風院去了。
崔妄之本來不肯,直到看見崔母遞給他的安撫眼神,才堪堪罷休。
等崔妄之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院門口,崔伯父怕他這麼一鬧,謝雲州怕了崔妄之,放棄和我的婚事,趕忙說:
「妄之這孩子喫醉酒便分不清遠近親疏,賢侄莫將他的話放心上。」
說着,崔伯父的目光移向我,眼中有絲解決大麻煩的解脫感,「況且,瓷兒和妄之的婚事,不過是他娘同瓷兒母親嘴上的玩笑話,做不得數。」
崔伯母聞言,狠狠瞪了崔伯父一眼。
礙於外人在場,她不好落崔伯父面子,只能想辦法把話頭截過去。
她盯着謝雲州,「解元郎,婚嫁是大事,雖說瓷兒同意嫁你,但瓷兒好歹在我府中養了四年,我也將她當做女兒看待,我實在捨不得。」
頓了頓,她繼續道:「不如就讓瓷兒在我們崔府出嫁,我也能給她母親一個交代。」
話都說到這份上,謝雲州也不好再說些什麼。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禮數週全地拜別崔伯父伯母。
等院中人都離開後,崔伯母狠狠掐了一把崔伯父,「回頭再收拾你!」
崔伯父懼內,一縮脖子溜之大吉。
反正他把我這燙手山芋甩出去了,被夫人罵兩句也心甘情願。
我感覺到崔伯母有話要對我說,接收到她眼神後,便老老實實跟在她身後往西跨院走去。
果然,回到屋裏,她牽着我在榻上坐下,話音裏帶了些許埋怨。
「瓷兒,這麼大的事你怎麼能自作主張,可是覺得我崔家有對不住你的地方?」

-5-
崔伯母一句話說得我心裏難受。
我垂下腦袋,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抬手替我捋順耳畔流蘇,「瓷兒,伯母承認妄之這孩子任性了點,讓你受了委屈。
「但你就這樣答應謝解元,這般任性,叫我如何同你母親交代?」
說起我孃親,我心裏更苦了。
孃親走時,拉着我的手,說她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親自送我出嫁。
那時,她病得單說句話都要喘好久。
「你爹遭難,爲娘也不爭氣,我兒性子柔和,若是讓你叔伯將你隨便配了出去,定是要受人欺負的。
「我已告知你叔伯,你在清河郡有一門親事,那孩子你見過的,是你妄之哥哥。
「若能和妄之成婚,崔家定能護我兒一世安穩,爲娘在底下,也能安心了。」
可是孃親,你從沒告訴過孩兒,人是會變的。
你的手帕交,一心惦記我鎮宅的命格,如今我想離開,她又要拿你來拴住我。
見我久久不語,崔伯母以爲說動了我。
她抓着我的手,微微用力,像是在提醒我要聽她的話。
「瓷兒,妄之小孩心性,其實伯母看得出來,他喜歡你喜歡的不得了,妄之又不善表露心意,只能一次次惹你生氣。」
提起崔妄之,崔伯母嘴角忍不住揚起笑意。
崔妄之喜歡我,是我聽到過的最荒唐的事。
喜歡一個人,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算起來,我在崔府,雖和下人一起同喫同住,但下人每月能領月錢,我是沒有的。
缺東西了,只能託紅袖替我賣些繡活和抄本,因我字跡娟秀,還會替人抄些情詩。
一開始,崔伯母還會問兩句是否有衣服穿,見我能自己購置,便再沒提過此事。
春夏還好,可到了冬日,偏院從不撥碳,我只能多買兩牀棉絮捱過寒冬。
我知道,如果我討要,崔家也是會給的。
但寄人籬下,能忍過去的事,就沒必要開口惹人白眼了。
我這種情況,崔妄之是知道的。
可他還是會毫不留情拿我準備賣錢的抄本當火引子點了,見我氣惱,還要說句「你再寫不就行了」。
崔伯母別再騙我了。
我見過爹爹如何待孃親,爹爹從不會這樣惹孃親生氣,孃親哪怕落一滴淚,爹爹都心疼得半宿睡不着覺。
喜歡一個人,不是崔妄之這樣的。
崔家真把我放在心上,怎麼會四年來都不管不問,只把我拖在崔府,半句不提成婚之事。
不過是覺得我無處可去,一介孤女只能求崔府庇護。
崔伯母嘴巴一張一合,「既然我替妄之把這層窗戶紙戳破,讓你知曉他的心意,不如我也替你做回主,幫你回了謝解元的婚事,再尋個好日子,把你和妄之的婚事辦了。」
她不問我意見,就像安排家中僕從一樣,三言兩語間就要把我釘死在崔家。
我輕輕抽回手,迎着她詫異的眼神說:
「伯母,我想嫁謝雲州。」

-6-
月上枝頭,我從西跨院回偏院。
今日距離秋闈放榜已有月餘,九月末的夜微微發涼,青石板上凝了一層寒露。
往年,這個時候我應在心煩過冬事宜。
但今日的空氣都瀰漫着沁人心脾的輕鬆。
回到屋裏,我收拾東西時,紅袖找了過來。
她有些失落,「老爺不是說要你在崔府出嫁,你收拾包袱做什麼……」
我說:「方纔,崔伯母說,尋個好日子要我嫁給崔妄之。」
紅袖立刻動手幫我疊衣服,「那你快走,她說的好日子,不知是幾年後。」
……
第二日。
我來崔府的時候揹着一個小包袱,離開時還是一個小包袱。
紅袖送我到後門,告別時,她往我手裏塞了一串錢。
她掐着自己手背,控制自己看向別處,「這算我這幾年買花樣的錢,就你存的那點錢,房牙子聽了都不帶搭理你的。」
我眼眶淺的毛病又犯了。
我也別過頭,偷偷抹淚,不叫她看見。
我沒跟紅袖推辭,正如她所說,我很缺錢。
而且租屋子,比我想象的還要難許多。
我並非清河郡人士,又無本地擔保人,房牙子不肯做我的生意。
直接找上東家,東家說:「姑娘,不是我心腸硬,只是你一個女子,獨自在外居住實在容易惹上麻煩。」
折騰了幾個地方,也不是沒有願租屋子的東家,可他要的掠房錢太多。
天色漸晚,我心中暗暗發急。
但我也不願回崔家,既然說不嫁崔妄之,再賴下去,丟的是爹爹孃親的臉。
只能找個小客棧先對付一晚。
隨着路邊酒肆茶館掛上燈籠,清河郡正式宣告進入夜晚。
我很少夜間出門,也很少見到清河郡夜景。
竟比我想象中熱鬧許多。
我慢悠悠往前走,試圖從路過的客棧門口品出哪家更靠譜。
「蘇瓷!」
正當我準備跨進一間只有三間小屋的客棧時,身後突然有人喊我。
我回身張望,只見一身青衫的謝雲州提着一盞燈,站在街道拐角處。
他快走兩步來到我面前。
離得近了,我抬頭便能瞧見他額邊沾着汗水的髮絲。
他伸手接過我的包袱。
又騰出一隻手牽住我手腕,拉着我往橋上走。
「蘇瓷,我找了你許久。」

-7-
謝雲州今日一早,就到了崔府。
誰都沒想到,他從正門進,我從後門出。ŧŭ₇
崔伯父差人去偏院叫我時,才發現我已經離開了崔府。
我不告而別確實失了禮數,但我確實怕多事生變。
尤其在聽到謝雲州說,他離開崔府時,崔妄之正大鬧崔府,我越發覺得,安靜離開真的太正確了。
「對了,」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找我做什麼?」
謝雲州與我並排而行,我不清楚他要引我到哪裏去,但卻莫名願跟着他一起走。
畢竟……解元郎不至於把我賣了吧。ṱū́ⁱ
他停在一處小院門前。
謝雲州低頭看我,映着手中燈籠暖光,他眼中閃爍的溫情看得我心中一跳。
「昨日出了崔府後,我便給你租了這間院子。」
他聲音輕柔,像是怕驚了花上露珠,「我猜着,你應該是想離開崔府的。」
再看這小院,一間小屋,一口水井,院中還有一棵柿子樹。
以前,我在崔妄之的課業裏寫過這樣一句——
滿院秋色裏,一樹霜柿垂。
我心尖像是被羽毛輕輕撓了一下。
我嘀咕:「猜這麼準,要不要再猜猜我現在想什麼?」
謝雲州領着我進屋,用燈籠裏的蠟燭引亮屋裏燭臺。
聽我這麼說,他輕笑:「我又不是窺探人心的妖精。」
隨着燭光搖曳,他臉上陰影忽明忽暗,竟比妖精還惑人些。
我趕忙把目光移向別處。
乾淨的牀鋪,齊全的生活用具,無一不彰顯着準備之人的細心。
謝雲州說:「地方不大,肯定是比不得崔府的,等我有時間再幫你找間更好的……」
「我喜歡這裏。」
我喜歡這個小院。
整個崔府,都比不上這個小院。
謝雲州的情況,我略有耳聞。
他不是富家子弟。
他母親是清河郡治下白水縣裏一武館的小姐,年輕時相中他父親,強擄來做夫君。
因爲謝雲州被舉薦到青松書院做山長的門生,他們一家便在清河郡置辦了宅院,直接落戶於此。
可他母親五年前生病離世,回到白水縣下葬,他父親萬分悲痛之下,也回到白水縣守着他母親的墳塋,不肯再離開縣城一步。
沒多久,也隨他母親去了。
謝雲州無人幫襯之下,給我的聘禮卻很體面,又在一日之內找到這樣合我心意的院子,我還有什麼可不滿的。
只是我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上門求娶我。
我身上有什麼是這位解元郎想要的嗎?
難不成,他知道了我是鎮宅命格?
想到這裏,我呼吸不由停了一瞬。
下意識道:「謝公子,租小院的錢,我湊夠了就還你。」

-8-
謝雲州走的時候磨磨蹭蹭,像是頂着一頭陰雲。
我仔細盤算了下,立刻想通其中關竅。
嗨呀!
他這兩天出了這麼一大筆錢,我卻說之後再還他,定是要耽誤他生活的。
我留下紅袖借我的那串錢,拿上我的荷包衝出門外。
「謝雲州!」
我話音剛落,他迅速回頭。
「我在。」
我朝他一路小跑,趁他愣神,把荷包塞進他手裏。
朝他投了一個堅定的眼神後,我趕緊跑回院裏,一氣呵成關門上鎖。
外面黑漆漆,我生怕跑慢一步就被黑暗吞噬。
突然我心頭一緊。
謝雲州離開時好像沒有提燈籠。
是我疏忽,竟沒注意到這事。
再開門時,街道上已經沒他蹤影。
本想以後遇到他再解釋,誰知第二天一早,我剛打開院門,就看到一個人站在門外。
清晨的微風還帶着涼意,攜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卷下樹上一顆紅柿。
「啪」的一聲,砸在我心上。
謝雲州換了一身利落的圓領袍,不似他平常打扮,要不是我眼神好,還以爲崔妄之找來了。
紅柿落地的聲音不僅嚇走了我的瞌睡,還驚到了一個小東西。
一隻小黑狗被謝雲州託着,正「哼唧哼唧」往他腋下鑽。
肥嘟嘟的,看起來剛斷奶不久。
謝雲州把它往地上一放,它腳一沾地就往屋裏鑽。
謝雲州頗爲滿意,「昨夜我見你怕黑,便去尋了這隻黑犬。
「若是找只成犬來,我怕你難以馴服,等這隻長大些,便能看家護院。」
說到這裏,他目光從小黑狗身上移向我。
他眸色清亮,帶着笑意:「如此,我也能安心些。」
我心中一軟,突然想到了爹爹和孃親。
孃親愛花,爹爹得勢時,專門爲她弄來許多奇花異草。
東西歸了孃親,她非要親自養護,不許爹爹插手,畢竟爹爹克花克草,被他沾過的花草,準活不過七日。
一日大雨,外頭狂風陣陣,孃親便摟着我多睡了一會兒。
起牀後,孃親突然想起自己蘭花忘記移回屋裏。
「我的翡翠蘭!」
我不明所以,但還是笑着跟她跑出去。
剛跨出門檻,卻見孃親愣在屋檐下。
瓢潑大雨中,爹爹蹲在翡翠蘭花旁,不知給這朵蘭花撐了多久的傘。
當時爹爹看孃親的眼神,竟和此刻的謝雲州如出一轍。
我不由攥緊裙襬。
孃親,你曾說,崔妄之若能像爹爹一般待我,你九泉下也能安息了。
女兒不孝,不想要崔妄之了。
就算謝雲州貪求我鎮宅命格,我也認了。

-9-
謝雲州找了大師看了我倆生辰八字,大師定下來年三月的一個好日子。
看似日子很近了,但對我來說,沒什麼可操持的。
我的嫁衣在十七歲那年就繡好了。
好在這兩年沒長個子,只要把腰身改瘦些即可。
我從崔府帶出來的東西不多,這件嫁衣算是其中大件。
所以我厚着臉皮跟謝雲州說:
「我沒什麼嫁妝,跟我成婚只能算搭夥過日子,你可要想清楚。」
就算是不喫不喝賣繡活、寫抄本,到最後也只能買下清河郡富家小姐看不上的一根簪子。
謝雲州風華正好,放榜那日多的是人家想聘他爲夫,都是一等一的大戶。
有些事,我得提前問清楚,省得他日後怨我耽誤他前程。
畢竟,我是不信那老道的胡言亂語的。
什麼鎮宅命格,若真能鎮宅,那爲何鎮不住我爹孃的命,也鎮不住叔伯的醜惡嘴臉。
我當然也存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我想一遍遍確認謝雲州是真的想娶我的。
我想確認,他和崔妄之是不一樣的。
他一開始還會跟我開些玩笑,問到後面,被他察覺到了我的想法。
等我再拐彎抹角問起,他總會非常認真回答我:
「蘇瓷,我真的想娶你。」
話是這麼說,也不知是不是謝雲州要面子,他畢竟是個風光解元郎,像是唯恐成婚那日太寒酸被旁人笑話,總是打着給我添置用物的由頭,送來許多衣物布料、銅盆妝奩。
我當然看得懂,這是給我添嫁妝呢。
隨着小院不斷搬進新東西,隨着小黑不斷長胖,我心裏好像也一點點被填滿。
甚至在納鞋底的時候有隱隱期待,謝雲州會不會留下喫飯。
我今日蒸了紅糖饃饃,小黑饞得不停叫。
嗯?
小黑叫什麼?門外有人?
我小跑過去開門,迫不及待和他分享,「謝雲州,我今天……」
話說到一半就卡在喉間。
崔家嬤嬤站在門口,見到我後,眯着眼笑起來。
她臉上堆着笑,嘴角卻朝下耷拉着。
「蘇姑娘,若不是有急事,老奴也不想來擾你清淨。
「夫人她病得厲害,煩請崔姑娘隨老奴回去看看吧。」

-10-
坐在崔府的馬車裏,我有些後悔。
這婆子催得急,我本想給謝雲州留張字條,告訴他我去了崔府。
還有,我給他買了張家嫂子的糖糕,就放在竈臺上。
這些,我都想仔細寫給他。
但我轉身去找紙筆時,崔家嬤嬤趕忙跟了進來拉住我。
小黑見她拉扯我,就要撲上去咬它。
嬤嬤斜了它一眼,一腳踢出去好遠。
見狀,我一把甩開她的手,「嬤嬤真是不客氣,你自己回崔府吧,等我有空自會去看伯母!」
在崔府時,我哪次見她都是笑臉相迎,斷沒有橫眉冷眼的時候。
以爲自己能做崔妄之的新婦,甚至不敢得罪刁蠻老僕。
寄人籬下,時刻都準備笑臉迎人。
嬤嬤一愣,終於意識到我早已和崔家沒有任何關係。
她目的還沒達成,趕忙抬手拍了兩下嘴巴。
「哎呦,都怪我老眼昏花,看不清衝着我來的是個什麼東西,都說打狗也要看主人,姑娘都是要做解元娘子的人了,老奴再不長眼,也不能故意傷着姑娘的狗。」
見我還沒有跟她走的意思,嬤嬤話鋒一轉。
「姑娘日後雖要嫁與謝公子,可老奴斗膽一說,崔家在姑娘無依無靠的時候收留你,衣裳喫食從沒短過,再怎麼說崔家對姑娘是有恩的。
「現在姑娘風光了,要當解元娘子,但真要老奴空着馬車回去,旁人定以爲姑娘連恩人病重都不見一面,此舉怕是會污了謝公子的名聲。」
好惡毒的話。
口口聲聲像是爲我好,但細細聽來,話裏行間都藏着威脅。
我想都不用想,只要今日不隨了她的意,明早我和謝雲州的流言蜚語定傳滿清河郡。
我其實無所謂,我名聲早就被崔妄之那廝壞完了。
可偏偏要拉上謝雲州。
我咬牙罵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刁奴。」
我向來沒什麼罵人的機會,也害怕和別人起衝突,搜腸刮肚也罵不出什麼花來。
可我現在恨不得請街頭王婆子上身,好叫這崔家嬤嬤知道什麼叫惡言潑語。
嬤嬤道行可比我深多了,看我動怒,把姿態放得更低。
她側身讓出院門的路。
「時候不早了,請吧,蘇姑娘。」

-11-
再回崔府,心頭像壓着一口巨石。
崔家沒姑娘,崔伯母病重,需要我幫忙侍疾,也算合理。
問題是,我摸不清崔家的脈。
我也不想再遇到崔妄之。
好在直到進了西跨院,都沒碰見那個晦氣之人。
此時正值臘月,屋裏燃着銀絲炭,暖香襲人。
崔伯母戴着厚厚的兔毛暖額,斜倚在榻上,一個小丫鬟正跪在腳邊替她捶腿。
她臉色發白,像是受了風寒。
總之,和嬤嬤口中說的「病重」完全不沾邊。
我心裏升起一股沒來由的心煩意亂。
總覺得這趟沒好事。
「見過伯母。」
見到長輩,禮還是要行的。
她正享受丫鬟的按摩,聽到我聲音,趕緊睜開眼。
「瓷兒,來,快來。」
崔伯母很會調教丫鬟,一個眼神,丫鬟就知道抬上圓凳,好讓我挨在她旁邊坐下。
捱得近了,手自然而然就被她握住。
崔伯母上下打量着我,突然嘆了一聲。
「瘦了!」
什麼話,什麼話這是?
在馬車上,那嬤嬤還陰陽怪氣我身量寬了。
崔伯母派嬤嬤找我過來,當然不是爲了看我喫得好不好。
果然,下一句崔伯母便省去了寒暄。
她蹙眉道:「自你走後,妄之茶飯不思,也是瘦了很多。」
我不語,心裏暗暗猜測她的打算。
我和謝雲州的婚事已是衆人皆知,她不至於再瞎費功夫來勸我回頭吧?
更何況,崔妄之那祖宗,平日只知作弄於我,怕不是我走了,他沒了樂子才喫不下東西。
可又憑什麼,我要回來給他當樂子?
崔伯母也是個人精,我眨了眨眼,她就能猜出我所想一二。
她拍拍我的手:「我知道,妄之那孩子讓你受了很多苦,你要怨,就怨伯母沒有好好教導他,我以爲,你能懂他心意的。
「他若不喜歡你,爲何不去找別的姑娘玩,偏偏每日都要去你屋裏看看你在做什麼?
「瓷兒,看在你母親的份上,能不能再給妄之一次機會?」
「伯母,言重了。」我打斷她,怕她又說出些讓我不知怎麼回答的話,「正如伯父所言,我與崔公子的婚事不過是您和我孃親的玩鬧話。」
我微微低頭,好讓眼睫擋住崔伯母審視的目光。
「四年前我找上門,本就是我不該,崔家卻還能給我一片容身之地,阿瓷已經萬分感激。」
頓了頓,我見她沒打岔的打算,繼續說:
「如今,我和謝公子的婚期將近,更不該耽誤崔公子前程喜事。
「所謂與我孃親的約定,請伯母不要再放心上。」
我本以爲崔伯母會生氣。
畢竟清河崔家雖是京中崔家的旁支,但好歹也算世家之列,從來都只有別人求崔伯母辦事的份。
如今她爲了崔妄之,好言勸了我兩次,我卻兩次都違逆她意思。
她若是真的生氣,場面怕是不好看。
令我意外的是,她僅僅苦笑了下便鬆開了我的手。
「伯母知道,不該這個時候說這些叫你爲難,可我到底是一個母親,妄之如今這副樣子實在叫我心疼。」
我剛鬆口氣,她下一句便是:
「瓷兒,既然你覺得你們緣分已盡,我也不好強求什麼。
「就當你可憐可憐我,走之前去勸勸妄之,你親口讓他死心,比我說一萬句都管用。」
我?
去找崔妄之。
我當然是不願的。
「伯母,今日已晚,若真要回絕崔公子,明日我同謝郎一起……」
我邊說邊起身,準備行禮告辭。
我不想單獨去見崔妄之,我不想讓謝雲州多想。
可我剛起身,便覺得手臂有千斤重。
接着,就是腳上像被抽取了骨頭,帶着我往地上栽。
我撐着圓凳起身,費力瞪着眼睛去看崔伯母。
她還是那樣安穩臥在榻上。
垂眼俯視我,眼裏透着譏誚和不耐煩。

-12-
嬤嬤揹着我出了西跨院。
在崔府四年,每條路我都爛熟於心,嬤嬤走的這條,終點就是崔妄之的院子。
我靠着崔夫人最後一句話強打起精神。
「我兒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氣,在我崔家待了四年,不就是想做世家婦嗎?要不是大師說你命重,四年前你如何進得我崔家大門?
「給臉不要,看在你母親的份上,我大發慈悲,賞你個妾做。」
看在我母親的份上。
這句話,她說過無數次。
今日我才聽出她這句話下暗含的嫉恨。
我無力癱在嬤嬤背上,她見我說話都費勁,又張狂起來。
「呦,姑娘白日脾氣不是很大嗎,現在是怎麼了?」
「姑娘,我是奴才,你個做妾的也不比我好到哪裏去,今夜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你也別做解元夫人的美夢了,街坊鄰里都看着呢,是你自願上的崔家馬車,再說這清河郡,誰不知你等了我家少爺四年,趁回崔府的機會自薦枕蓆,說出去多的是人相信!」
一陣寒風吹過,吹得我從頭到腳遍體生寒。
嬤嬤美滋滋暢想:「就連你那謝解元,都得悔青了腸子,沾上你這個沒品沒德的蕩婦。」
下一刻,她脖子上橫了一個涼颼颼的玩意。
嬤嬤低頭一看,一支尖利的銅簪已經刺破她的皮膚。
「啊!」
她惜命得緊,下意識把我往地上摔。
我撞上路邊青石,背後劇痛倒叫我清醒了幾分。
以前崔妄之嚇唬我時,就說過,犯人受審時多的是昏死的,但一鞭子下去保準他醒過來。
原來他嘴裏也是有真話的。
痛能抵抗迷藥。
我緊握銅簪,又往自己腰間狠戳一下。
趁着痛意上頭,趕緊跌跌撞撞往外逃。
嬤嬤見我連自己都扎,硬是不敢上前,在原地急得跳腳。
她又不敢聲張。
崔夫人之所以吩咐她把人背到崔妄之院子裏,就是不想驚動其他人。
這宅子裏多的是活契奴僕,真鬧起來了,殺又殺不完,趕出去這幫人肯定到外亂說。
強搶民女,可不是什麼好名聲。
若要京中嫡支知道了,少不得削減族中供給。
她要做的,就是悄無聲息把我丟到崔妄之那裏關上一夜。
待生米煮成熟飯,所有惡言只用我來揹負。
可現下,若要我跑出去,她不得掉一層皮!
而我已經做好打算,若今夜真跑不出去,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一條人命。
不論是我的,還是嬤嬤的,又或是崔妄之的。
泥人還有三分血性,我日子一天天變好,你崔家卻要拉我回地獄。
我不答應。
嬤嬤怕辦事不力遭崔夫人責罰,立即在路邊折了一條細竹,拔腿朝我追來。
我渾身都在發抖,已經分不清是疼痛還是迷藥折返上頭。
只覺背後有隻惡鬼在追,此刻完全是憑着本能挪動雙腿。
可這雙不爭氣的眼睛,怎會越來越模糊!
我正想往胳膊上再戳一次,卻見迎面有個黑色人影朝我襲來。
前後夾擊,容不得我多想。
我用盡力氣緊握銅簪往面前這人刺去。
我不知扎到了哪裏,但手上傳來血液溫度,燙得我下意識想縮回手。
被我傷到這人穩穩接住我,聽我低聲咒罵:
「今日最好別讓我活着,不然你們崔府必見血。」
可是,這人不怕我的威脅。
他緊緊把我扣在懷裏,想要安撫我,卻壓不住聲音裏的怒意。
「阿瓷,別怕,我來了。」
你來了?
你誰?
我腦袋沉得抬不動,眼睛也睜不開,想看清楚眼前人,根本無法聚焦。
好在,身後緊追的嬤嬤能看清。
我聽到她跌倒在地的聲音,還聽到她顫顫巍巍地開口:
「謝……謝公子?」

-13-
清醒過來時,我還沒看清身處何處,就下意識去摸頭上的簪子。
自然是摸不到的。
我心中一緊,不安感蔓延四肢百骸。
「汪!」
一聲狗叫,如引魂燈一般,突然把我魂驚了回來。
視線逐漸清明,認出熟悉的屋頂後,我鬆了一口氣。
再回想那日情形,只覺一陣後怕。
若是謝雲州晚來一步……
說起謝雲州。
轟。
我腦袋裏炸了一聲響雷。
終於想起自己做了什麼。
我是不是……拿簪子狠命紮了他?
想到這裏,我再也躺不住,起身就要去尋謝雲州。
「嘶……」
腰間刺痛叫我倒吸一口涼氣。
天,我不光扎別人,還扎自己。
往腰間摸時,意外摸到一圈整齊的麻布。
轟。
腦袋裏炸了第二聲響雷。
再看自己的衣服,半點不見血漬,已是換了一身乾淨衣裳。
小黑見我呆呆愣愣,腦袋爆紅,還以爲我遭看不見的人打了,耷拉着舌頭在牀底下狂叫。
倒是叫來了外頭的人。
「呀,蘇姑娘終於醒了!」
張家嫂子人還沒進門,聲音先傳了過來。
見我扯着衣角,瞪着眼睛,雙頰緋紅的模樣,張家嫂子一拍腦袋就知道我想岔了。
她捂着嘴偷笑。
「你那小郎君可是個正經人,前天夜裏着急忙慌敲開我家門,哎呦!」
說到這裏,她拍拍自己心口,「你們倆一個腰上全是紅,一個肩膀滴着血,差點把嫂子我魂都給嚇飛。」
我聽她這樣講,趕緊問道:「嫂子,謝雲州怎麼樣了?」
「他?」張家嫂子眼珠子咕嚕一轉,扯着嗓子朝外喊:「解元郎,你家小娘子關心你呢!」
這這這。
她一句話說得我腦袋暈暈乎乎。
張家嫂子笑我,「不是嫂子說,你家解元郎可把你當成寶,這幾天淨在外頭守着你,就連郎中給他換藥都是在你院裏頭換的,這兩天愣是眼都沒闔過。」
張家嫂子嘰裏呱啦一大堆,聽得我直往被子裏縮。
嫂子就是嫂子,說的話也太臊人了。
「多謝嫂子這幾日照顧,」在我徹底被被子喫掉前,一聲清朗的男聲解救了我。
謝雲州語氣裏帶着笑意,「阿瓷她臉皮薄,嫂子莫拿她打趣了。」
張家嫂子揶揄地瞄我一眼,「我說的沒錯吧,一句都不讓講,寶貝得很。」
張家嫂子在我院裏逗完樂子,美滋滋出攤去了。
可她一走,我反而更不知道怎麼面對謝雲州。
他一身玄色素袍,卷着墨香,端着一碗藥湯站到門口。
「阿瓷,我方便進來嗎?」
我含糊地應了聲。
倒是小黑,「噠噠噠」地跑到他身邊,伸着頭把人往屋裏拱。
他剛坐下,湯藥的苦味便壓住了他身上墨香,聞得我肚子裏直泛酸水。
有好多話我不知從何說起。
只能躲在被子裏,乾巴巴問一句:「如果我說,那天晚上我真看不清誰是誰,你信嗎?」
這話要是說給崔妄之聽,我都能想到他怎麼嘲諷我——
「倆眼珠子只會喘氣。」
這麼想着,我不由得放輕了呼吸聲。
居然找回了兒時挨夫子訓時的感覺。
謝雲州不是崔妄之,也不是夫子。
他是謝雲州。
可謝雲州連話都沒跟我說,只把黑乎乎的湯藥送到我眼前,歪着腦袋瞧我。
他長了一雙好漂亮的眼睛,像含着露水的花瓣。
垂着眸子看人的時候,直叫人往裏栽。
我算是栽了。
我哆嗦着手接過藥碗,一狠心,一閉眼,咕嚕咕嚕把藥湯往嘴裏灌。
在崔家的時候,生病我不想求人,只能生扛。
也就是說,我起碼四年沒喝過苦藥了。
一碗湯藥下肚,苦得我想噦。
胃裏翻騰之際,嘴裏被塞了一顆梨膏糖。
隨着他手指觸碰到我的脣,方纔被壓制的墨香又席捲而來。
如江如海,巨浪滔天。
「謝雲州,你給我喫了什麼,我喘不上來氣。」
這話問得謝雲州趕緊別過臉去,我隱隱能瞧見他勾起的脣角。
小黑見我喫獨食,急得滿地打滾,跳起咬住他的袖子,非要他也給自己盛一碗湯藥嘗一嘗。
隨着小黑拉扯,謝雲州的外袍敞開了一絲縫隙。
我下意識往裏瞧。
嗐,冬日穿得厚,什麼都看不見。
我乾脆直接點,「謝雲州,我真不是故意要傷你。」
你別生我氣。
後面這句,我沒說出口。
在崔家這四年,我都忘記了怎麼說軟話。
聞言,謝雲州終於捨得把臉扭了回來。
他輕聲開口:「你那點力道,半點傷不得我,我只是……恨自己去得太晚。
「你別生我氣。」

-14-
簪子戳的傷口不大,我適應了一番便能下牀,自告奮勇要給謝雲州烹茶喫。
我兒時學的都是雅緻手藝。
當年,爹爹可是請了丹山郡最好的茶藝師傅給我授課。
後來,這番手藝便宜了崔妄之那廝。
他慣會折騰人,知道我烹茶好喫,便搜尋來各處名茶,要我每天不重樣烹給他嘗。
可到了謝雲州這,他再三推辭,見把我惹惱了,問他是不是看不上我手藝,才老老實實應下。
我在屋外採雪,他也不閒着,尋了一口紅泥小爐,鑽到廚房開始生炭。
昨夜我昏睡時,外頭下了一場大雪。
煮雪烹茶,選松上雪或梅上雪最爲甘冷,可惜家裏只有一棵柿樹。
在我用小木勺剷雪時,外頭突然有人喚我。
「蘇瓷?」
回頭一瞧,我臉頓時拉下來。
崔妄之怎麼找來了。
嫌我被他親孃害得不夠慘嗎?
崔妄之身着一身白色狐裘,裏面套着金線祥雲長袍,富貴無比。
和我的小院格格不入。
見我滿臉防備,他忍不住苦笑一聲。
「蘇瓷,那天我早早喫醉了酒,根本不知道我娘竟會……」
說實話,我有些驚訝。
若我沒記錯,這還是他第一次同我解釋什麼。
可我已經不需要聽他的解釋了。
我只想給謝雲州烹一壺好茶。
於是我張嘴便是送客。
「崔公子請回吧,崔夫人舐犢情深,若她知道你來同我說這些,又要讓我做妾。」
我話裏夾槍帶棒,說得崔妄之回不過神。
我在崔府時,雖反抗過他,可像方纔這樣明顯露出敵意,他也是第一次見。
他終於意識到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崔妄之忙解釋道:「我怎能讓你做妾,我說過了,我會娶你!」
「娶我?」我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四年來擠壓在心裏的委屈隨着這兩個字轟然爆炸。
我咧開嘴,似哭似笑:「聽聽,崔大公子又在信口胡說了,好不要臉皮。
「請問崔公子,憑你半瓶子晃盪的才學,幾十歲才能中舉?若我今日隨你走,你又想哄我等幾個四年?」
崔妄之眼眶微紅,「蘇瓷,你只要跟我回去,我不考舉人了,我馬上就和你成親。」
「呵。」我冷笑,「你不考舉人?可我蘇瓷,偏要嫁舉人。」
這話提醒了崔妄之,他環顧小院,咬牙道:「謝雲州窮鬼一個,只能找到這破院子給你住,來做我崔府少奶奶,綾羅綢緞天材地寶隨你揮霍,何必跟他受苦。」
我突然,失去了和他爭吵的興致。
「崔妄之,你睡醒了嗎?」
我盯着他,緩緩開口:「你崔家富貴,我何曾沾染半分?」
崔妄之渾身一震,那雙習慣俯視人的眼睛,居然能染上悔意。
下人偏房,是我在住,他的抄本課業,我向來盡心完成,日日替他烹茶,還要任他譏諷——
「蘇瓷,你說,蘇伯伯要知道了你拿這麼雅緻的手藝討好我,會不會氣得來夢裏罵你。」
我眼眶子淺,他說話這樣毒,氣得我淚珠子不受控大滴大滴往下砸。
他欣賞我哭相,又惺惺作態假意安慰:「你瞧你,一句話都說不得,也就我能忍你小性子……」
他哪知,那時我在想——
我寧願爹爹孃親來夢裏罵我,好撲在他們懷裏叫他們好好看看,當年受我蘇家接濟的崔家是如何對待他們女兒的。
他們哪怕來夢裏瞪我一眼,也好叫我仔細看看他們。
崔妄之爹孃在世,受盡寵愛,哪知我每夜都以淚洗面,日日祈禱爹孃入夢。
想起這些事,我又覺眼眶子發熱。
「崔妄之,我以前居然還期望你能回到兒時那般坦誠待人,如今想來,真是錯得可笑。」
我居然還想過,若有一日我們能在一起閒坐聊天,我便把離開清河郡後經歷的事細細說給他聽。
我以爲,他骨子裏還是那個妄之哥哥。
呸。
還閒坐聊天,他只配得到一句:
「你給我滾。」
哪知崔妄之跟個狗皮膏藥似的沒臉沒皮。
見我又要落淚,他竟往前兩步,嘴裏念着「蘇瓷妹妹,我真知錯了」,伸手就想來拉我。
誰要你這個晦氣玩意碰!
我被他動作驚到,下意識往後退,卻不想忘記了昨日積雪,腳下溼滑。
我一隻腳剛離地,忽然渾身被一股力道支撐住。
謝雲州攬住我肩膀,讓我安穩挨在他懷裏。
他微微抬着下巴,「崔兄,阿瓷是我未婚妻。」
他冷下臉,質問道:「崔府辱我未婚妻一事,我Ŧṻₓ還沒來得及上門討公道,崔兄此次前來可是來給個說法?」
謝雲州雖在和崔妄之對峙,卻用這兩句話止住了我的淚。
我定了定心神,也對着崔妄之怒目而視。
老孃鬧完兒子鬧,喫了崔家幾年飯,就給崔妄之當了多久的「下人」,如此還罷了,崔家既貪圖我命格,又捨不得浪費少奶奶的位子,用所謂「嘴上親事」拘我在崔家四年。
真把我蘇瓷當泥塑的吉祥物,想留便留?
我心一橫:「崔妄之,你再糾纏於我,我豁這一身皮肉不要,也要上京告你崔家強搶民女。」
我爹當年因公遭難,賑災途中遭流民搶食奪命,我就不信,爲他遺孤的我拿自己作筏子,崔家對頭會不出手。
聽我這麼說,攬在我肩上那隻手緊了緊。
眼見崔妄之又想說些什麼,謝雲州往我身上一靠。
剛剛還筆挺如松,突然擺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阿瓷,我肩膀疼。」
這下我哪還管得了崔妄之,趕緊攙着謝雲州胳膊把他往屋裏扶。
崔妄之被丟在院子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只有小黑,縮在屋門口朝他「汪」兩嘴。
還是等在院外的小廝見情況不對,上前勸他:「少爺,咱們回吧。要夫人知道了,小人命都得去半條。」
崔妄之什麼時候走的我不知道。
謝雲州生的爐火又暖又旺,他早就燒好了水,眉眼彎彎地坐在桌邊看我烹茶。
家中沒有茶盞,索性拿湯碗做茶器,也頗有一番野趣。
「來嚐嚐,我在螺司那裏收的碧螺春。」

-15-
轉眼,到了年關。
謝雲州得回白水縣陪老父親過年。
他平日處事雲淡風輕,可回去之前,卻肉眼可見地焦慮。
先是裏裏外外幫我置辦好了年貨,又怕我凍着,叫貨郎多抬了幾擔木炭放廚房備着。
柴火更是整整齊齊碼了一面牆。
臨了,他說:「我同府衙的人打好了招呼,若有人找你麻煩,儘管去找張都尉。」
這條街誰不知道我們定了親事,他是前途無量解元郎,只待春闈蟾宮折桂,轉身便能官職加身,倒沒人會找我麻煩。
他怕崔家趁他不在又發癲。
走時,他拍拍小黑腦袋,「好好看家,好好守着——」
守着什麼啊?
這個黑心肝的,故意不說全,跟那話本子寫一半的書生一樣惹人惱火。
自從搬到這間小院,我也開始寫些話本,書齋老闆說閨閣小姐很是愛看,多虧這些金主,終於讓我過了個手頭寬鬆的年。
可謝雲州回白水縣後,我和小黑一人一狗過得確實冷清。
許多人平日裏在京中討生活,到了年關都要走的,就連張家嫂子都帶着一雙兒女回了老家。
門前無人,小黑叫都懶得叫。
除夕這日,官宦富貴人家捨得放鞭炮,外頭終於熱鬧起來。
我早早貼上謝雲州留下的對聯後,就開始琢磨煮兩碗餺飥。
小黑和我,一人一碗。
喫了餺飥,暖呼呼過年。
剛把水倒進面裏,外頭突然傳來敲門聲。
我身體突然僵住。
有了之前崔家嬤嬤的事,這次我湊到院門前,小心從門縫中窺探來人。
外頭傳來脆生生的:「是蘇瓷姐姐家嗎?」
竟是紅袖。
她揹着小包袱,撓着頭說不清是委屈還是輕鬆。
「蘇瓷姐,我被公子攆出來了。」

-16-
面加水揉成麪糰,搓成長條後揪出一團面劑子,捏成餅泡進水裏。
約莫一炷香後,把泡好的小麪餅在碗邊壓成面片滑進鍋裏。
搭上我從清早就開始小火慢燉的黃澄澄雞湯,撒下一把芫荽,色香味俱全,香得小黑直往竈臺裏鑽。
紅袖坐在火盆邊,一碗暖烘烘的餺飥下肚,終於從天寒地凍裏緩了過來。
這時,我纔開口問她發生了什麼。
按理說,到了年關,正是府裏缺人的時候。
不論是崔家還是其他官家富戶,爲了顯示寬和大度,都會讓成婚有家室的僕從出府回家團聚。
紅袖向來踏實能幹,除非犯了家規,不然怎會在年關被攆出府。
紅袖小臉被焰火映得紅紅的,眼裏忽明忽暗。
她說,她在府裏得罪人了。
她眼神躲躲閃閃,始終不敢看我。
這番欲言又止的模樣,倒更叫人好奇。
在我再三追問下,紅袖吸吸鼻子,支支吾吾道:「蘇瓷姐,你聽了可別生氣。」
我是沒有生氣。
聽完後,我只覺得心口犯堵,好像大過年的被人往門前抹了一坨屎。
紅袖說,崔妄之尋了個跟我有五分相似的姑娘,養在後院,對外宣稱是來探親的表妹,暗地裏頗爲寵愛。
還給她取了個名字。
冰玉。
冰玉承露,釉光浮翠。
是爲瓷。
那姑娘是崔妄之在花樓買醉時,無意間看到的侍酒丫頭。
冰玉只當上天眷顧,再加上我的名字在崔府已經算忌諱,無人敢提及。她被崔妄之慣得十分驕縱,平日直接以未來崔家少夫人自居。
後來,崔妄之醉酒,對着她喊出「瓷兒」。
她稍一打聽,就知道了我的存在。
在紅袖之前,她已經想法攆走了好幾個跟我交好的丫鬟。
她是個很會相機而行的人,趁着崔妄之對她上心,利用自身優勢儘快清除我在崔家剩餘的痕跡。
就怕崔妄之某天看見這些丫鬟再想起我。
爲了少得罪人,她私下補償了這些丫鬟一筆錢。
冰玉想盡辦法爲自己籌謀,我說不出好壞。
可一想到,崔妄之在行風月之事時竟叫我的名字,實在叫我胃裏翻江倒海似的難受。
我嘴角緊繃,忍了又忍,纔沒破口大罵。
到最後,只能長嘆:「是我牽連了你們。」
紅袖搓着小黑的頭,寬慰我:「蘇瓷姐,崔家當初是如何待你的,我們姐妹幾個看得分明。
「府裏那幾位主子,從上到下沒一個腦袋清明的,給他們做事從來討不了好處,此番早些出府,也能趁着年關早做打算。」
我問她有什麼打算。
紅袖捧着臉,眼底充滿對未來的暢想。
「過完年,我準備離開清河郡了。」

-17-
活契奴僕雖不入賤籍,但在主家手下討生活的日子確實不好過。
紅袖打算去投奔嫁到江南的親姐家。
江南是個經商的好地方,她姐姐就在那裏開了家果子鋪,鋪子越做越大,正缺一個放心的人幫忙。
紅袖只陪我待了兩日,臨走時,我偷偷往她包袱裏塞了張十兩的銀票。
十兩銀錢,對大戶人家來說不過是一餐飯食,但對平常百姓來說,足夠半年開銷。
窮家富路,紅袖一路上多的是用錢的時候。
壓着紅袖離開的腳後跟,清河郡又落一場大雪。
謝雲州回來了。
我清早看到他時,他穿着一身白衣,站在冰天雪地裏,像是隨時要飛走的仙人。
他還帶來一個消息。
三月春闈,他不日便要趕往京城。
年前,青松書院的山長往京城天樞學宮去了一封薦帖。
他很看好謝雲州,希望天樞學宮山長收他爲門生。
天樞學宮可不僅是一間簡單的書院,本朝大儒皆在學宮教習,裏頭的學生多是京城貴胄子弟。
民間有句話——
學宮裏的錦鯉,識字都比百姓多。
謝雲州能進學宮修習,機緣、貴人缺一不可,是好事。
那我呢?
我們定在三月成婚,若要他回來成婚,豈不是耽誤了春闈。
還未成婚,六禮未成,我若隨他同行,萬一有人檢舉他「越禮」,仕途多少也會受到影響。
考生之間的陰私之事,其下手之狠,我早有耳聞。
我咬咬脣:「你儘管去,不用擔心我。至於婚事,等春闈結束再商議也不遲。」
我相信謝雲州的本事。
我相信,也希望他能金榜題名。
我做過官家小姐,也見過一些世面,心裏無比清楚謝雲州想要青雲直上,缺的是什麼。
一個朱門繡戶的岳家。
崔家看不上我,到底是因爲我是個落魄戶,給不了崔妄之半分助力。
謝雲州是個好人,我雖不知他從何喜歡我,爲何求娶我,但感情這種事,哪裏比得上權勢的滋味美妙。
我不想耽誤他,也不想日後有一天被他說我耽誤他。
此番進京,若是有哪家千金看上他,就不像在清河郡這般小打小鬧了。
京中貴胄有的是手段讓他服從。
誰料到,謝雲州聽了我這句話後,變了臉色。
他眸色幽幽,長長的鴉睫垂下,遮住了眼底一閃而過的侵略之意。
接着,他喉結上下微動,像是嚥下了噴薄而出的情緒。
方纔還滿地撒嬌打滾的小黑,因突然凝固的氣氛,嚇得老老實實趴在謝雲州腳邊不敢動作。
我有些後悔了。
能和崔妄之針鋒相對的謝雲州,怎麼會怕京中算計。
沒等我解釋什麼,謝雲州率先開了口。
「蘇瓷,我們月底成婚,你願不願意?」
他目光沉沉壓下,似無形的網,將我綁在原地。
我心怦怦直跳。
我就說吧,我栽了。
18。
提前成婚,少不得慌亂,但謝雲州備下的物件樣樣齊全,像是早就備好了一般。
鼓樂班子領着花轎停在我這小院門前。
我第一次見到謝雲州騎馬。
那匹神氣的白駒,襯得一身大紅喜服的謝雲州像是燎原的火。
龍駒馱赤錦,郎君勝驕陽。
幫我梳妝的張家嫂子直呼我好福氣。
時至今日,我有些恍惚。
想起在崔府時,紅袖搖頭說我是個倒黴蛋,如今,我竟被人誇好福氣。
誰克人,誰旺人,一目瞭然。
我頂着蓋頭,被謝雲州牽着坐上花轎。
花轎搖搖晃晃,喜樂叮叮噹噹。
可沒多久,喜樂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竟異常雜亂。
我聽到轎伕罵道:「崔家公子也太強勢,明知今日謝解元娶妻,非要趕這一天納妾,現在堵在一起,居然不肯相讓!」
另一個轎伕接着道:「嗐,人崔府家大業大,納妾的排場都趕上解元娶妻了,之前就聽說他們倆不對付,現在看來,崔公子就是故意寒磣謝解元。」
「算了,別說了,小心誤事。」
也不知崔家隊伍從哪裏Ṱū₂出發,繞了一整圈也要走到這條街上。
我心裏隱隱有些不安。
崔妄之這人,一肚子餿主意,如果真只是想寒磣一番謝雲州,都還算好事。
此刻,崔家接親隊伍寸步不讓,頗有壓人一頭的架勢。
我剛想出言提醒謝雲州,就聽對面喜婆捏着嗓子道:
「方纔我家公子傳話,叫謝公子他們先行,省得呀,被人說咱們崔家欺負人!」
花轎繼續往前挪動。
我不知道謝雲州此刻什麼心情,我倒是滿肚子憋屈。
好賴話都叫他們說了。
但現在沒必要節外生枝。
我壓下胸口悶氣,安穩坐在轎內。
「小心!」
不知哪裏喊了一句,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人就往一邊栽去。
摔了個眼冒金星。
原是經過崔家花轎時,崔家抬頭轎伕崴了腳,連帶着後面的花轎齊齊往我轎上倒。
我於一團亂麻的場面中聽到謝雲州驚慌的聲音。
「阿瓷,有沒有傷到?」
我趕緊回了一聲,表示自己沒事。
鬧出這麼一個亂子,崔家也沒了攀比的心思,直接往後面那條街去了。
謝家隊伍生怕崔家再鬧什麼幺蛾子,轎伕腳下生風,喜樂像龍舟助陣一般,越來越緊湊,不出多時便停了下來。
頭頂喜帕,我只能盯着腳下一塊地,小心跨火盆,拜天地。
我有些奇怪,謝雲州雖早跟我說過他父親受不住舟車勞頓,無法來觀禮,只有謝家叔嬸前來幫忙。
但周遭也太安靜了些。
我剛在牀邊坐下,便聽到人進進出出的腳步聲。
當我看到挑蓋頭的是柄玉如意,心下只有一個念頭——
壞了。

-19-
「崔妄之!」
蓋頭還沒落地,我便咬牙切齒喊出來人的名字。
不用細琢磨,我就猜到哪個環節有問題——
轎伕出了鬼。
可現在,追究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明明馬上就看到希望了,我明明已經對謝雲州動心了。
我只想好好過日子。
爲什麼。
爲什麼崔妄之你還要來壞我好事!
你真該死。
我抬手一巴掌甩到他臉上。
「崔妄之,我跟你不死不休!」
我目眥欲裂的模樣落在崔妄之眼中,沒威脅到他半分。
他反手捉住我手腕,貼在自己臉上。
那張說慣了尖言酸語的嘴,竟吐出溫柔的語調:
「蘇瓷妹妹,好妹妹,我真的知錯了。」
「我知你菩薩心腸,你真就不可憐可憐我,再回頭瞧瞧我?」
我真要嚇瘋。
我抽不回自己的手,還要被他噁心。
誰來可憐可憐我?
「我只會在你睡着時,一刀了結你。」我死死瞪着他,「不信你就試試。」
崔妄之彷彿沒聽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同我暢想未來。
他說,他已經給我安排好身份了。
以後我就是冰玉。
他今日要納的遠房表妹。
至於冰玉,已經替我進了謝家大門。
我們二人本就有些相似,以崔家在清河郡的地位,就算有人看出來,也不會置喙半分。
至於謝雲州。
就算在洞房發現新娘子換人,如果逼冰玉回崔家就是逼她去死,他素有仁義之名,崔家賭他不會這麼做。
崔妄之眈眈盯着我,眼中帶了些令人汗毛戰慄的虔誠。
「蘇瓷,我知道你不喜我爹孃,但我爹已經答應我,求嫡支出一封舉薦信,給我尋個記室參軍做。
「到時我帶你上任,我們走得遠遠的,誰都不能再打擾我們。」
說到這裏,見我臉上滿是駭然,他如夢初醒般慌亂安慰我:
「你別這樣看我,我明白之前我混蛋,傷了你的心,叫謝雲州那廝趁虛而入。
「不過沒關係,我不在意你受他矇蔽,我願意等你忘記謝雲州,我們好好過日子。」
誰稀罕!
趁他鬆懈,我憤然抽回手。
氣不過,又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崔老爺崔夫人從來不捨得碰他一下,如今突然捱了我兩巴掌,就算當下他在跟我示愛,也忍不住動了肝火。
他一把掐住我脖子,將我往牀上按。
「蘇瓷!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嗎?我說我們好好過日子!」
我掰着他的手,怒斥道:
「少自作多情了,讓我隱姓埋名,拋棄身份跟着你,你也配?
「我是蘇家姑娘,到地底下化成灰都是!
「你只顧自己想不想、願不願,何時問過我想不想願不願?崔妄之,我不要你家權勢也不貪你家財富,你在我蘇瓷眼裏一文不值。」
崔妄之抿了抿脣,突然咧開嘴角冷笑一聲:
「這可由不得你。」
他欺身而上,張口叼住我脖間盤扣,一狠勁扯了下來。
碰到這種事,我手都在打哆嗦。
孃親、爹爹。
救救我。
誰來救救我。
崔妄之眼中閃着慾火,眼看手要往我懷裏探之際,我突然想到張家嫂子說的葷話——
「妹子我跟你說,別看解元郎現在年輕力壯,但總有精力不濟的時候,嫂子這裏有個偏方能提前養護,就當給你的賀禮了,畢竟男人那玩意脆弱得很……」
我壓根沒有思考,直接屈膝往崔妄之胯下踹去。

-20-
嫂子沒騙我。
但嫂子,接下來我該怎麼辦?
崔妄之受此一擊,歪在牀上冷汗直流,我趁此機會脫身,卻絕望發現打不開房門。
院外人清得乾乾淨淨,生怕擾了崔妄之的好事。
院裏雖沒人,但外頭,肯定有一層層攔我出去的關卡,叫我猶如籠中困獸,無路可走。
不,也不是無路。
我回身看向崔妄之。
我還有死路一條啊。
反正他也要毀了我。
反正,他現在起不了身。
我不知道那一腳能管多久,我只知道他很快就要緩過來了。
蹲大牢總比束手就擒強。
大不了,丟了命,到地府也能跟爹爹孃親說我不是孬種。
爹爹Ţŭ⁷從不高攀權貴,其剛正連天子都有聽聞。
孃親臨死都不貪叔伯一口施捨,叫叔伯滿肚子黑心無計可施。
我不想做的,你崔妄之憑什麼覺得能掰斷我的脊樑?
崔妄之屋裏滿是奇珍異玩,我一眼晃過去,抱起一個腦袋大的玉雕獬豸。
崔妄之聽到我動靜,費勁回頭看我。
見我要和他拼命,他反而笑了。
「有你陪我下地獄,值了。」
「崔兄想去地獄請自便,我娘子還要陪我天長地久。」
在我將玉獬豸高舉過頭頂的時候,門開了。
聽到謝雲州聲音的那一刻,我瞬間脫力,玉獬豸脫手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門鎖打開,外頭光亮驅散屋裏令人絕望的煞氣。
謝雲州這個「仙人」,飛來了我身邊。
跟在他身後的,是忿然作色的刺史和青松書院山長。
謝雲州攥着拳頭,冷着臉往崔妄之那邊抬腿。
我抓住他的手。
「謝雲州,我們回家。」
跨出屋門前,我背後突然一涼。
下意識回頭。
我悚然看到已經緩過來的崔妄之,臥在牀榻陰影處。
像戰敗的野獸,像被遺棄的惡鬼——
盯着我。

-21-
劫後餘生的強大眩暈感作用下,我記不得是怎麼來到的謝家。
總之,等我緩過神時,已經到了深夜。
正月的夜裏,偶爾能聽到不知何處傳來的鞭炮聲。
謝家這間小院還是他母親留下的,其中佈置依舊能窺見她別具一格的審美。
牀頭掛刀,無比狂放。
賓客早已散去,謝雲州端了一盅鴿子湯進來。
暖湯進肚子,周身殘存的寒意立刻被驅散。
謝雲州邊替我拆下頭上釵環,邊細細講來今天發生的事。
兩轎相撞時,他騎的那匹馬,也莫名受了驚,發了瘋似的馱着他一路橫衝亂撞。
若不是謝雲州母親是武館女兒,在他小時曾教他御馬,不然遭瘋馬拖行,不死也得斷條腿。
或者說,惹馬發瘋那人,就是奔着讓他喪命去的。
只是沒想到,看起來文弱書生的謝雲州,竟有一些武藝在身上。
他控制馬平靜下來便飛速趕回謝家,待他到時,花轎已經停在了謝家門口。
在回謝家的路上,謝雲州心中已經察覺到有人在攪合這場婚事,尤其在看到門口停着的花轎後,更是認出這不是我坐的那頂。
崔妄之確實選了一頂非常相似的花轎,可是,娶我的轎子是謝雲州親手佈置,他豈會認不出?
此刻已過吉時許久。
賓客紛紛催促他趕緊迎新娘進家門、拜天地、喫喜酒。
但謝雲州立在轎子前,冷聲開口:「轎中何人?」
冰玉當場哭了出來。
崔妄之納妾無需辦酒,因此他們青松書院的同窗都在謝家坐席,甚至有好幾個崔妄之的狐朋狗友早就見過冰玉。
她聲音一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山長比謝雲州還要生氣,直接鬧到了郡廨。
崔家當街換親搶婚,逼良爲妾,且暗害本朝解元,視法度爲無物,簡直是明晃晃在打刺史的臉。
你崔家有京中嫡支做後盾,刺史也有同胞姐姐在宮中當貴妃。
崔家在清河郡不找麻煩兩廂勢力自然相安無事,但崔妄之在刺史眼皮子底下踐踏律法,謝雲州眼看要入學天樞學宮,若有朝一日得了聖上青眼,將此事添油加醋一說,聖上因此猜忌他結黨營私,以後仕途怕是難走。
這事,得管。
冰玉壓根沒進門,謝雲州直接領着人敲開崔家大門後,崔老爺才知道崔妄之膽大包天,搞了這些破事,謝雲州才一路無阻踹開崔妄之的屋門。
至於冰玉?
謝雲州說,冰玉從始至終都知道崔妄之要做什麼。
甚至,她是歡欣的、雀躍的,在知道崔妄之的打算之後,主動找回之前遣出府的丫鬟,仔細模仿我的一言一行。
能給讀書人做正妻,何苦陪着崔妄之演刻鵠類鶩,不管謝雲州認不認,只要踏進這個門,她有的是辦法留下來。
只是,她沒想到會東窗事發,不然也不會當衆嚇哭。
至於她能不能安穩待在崔家,且看她自己造化。
說到這裏時,謝雲州正捏着木梳給我梳頭髮。
他突然說了句:「阿瓷,崔妄之實在礙眼。」
我深表贊同。
「沒關係,我們馬上就要去往京城,不會再見到他了。」

-22-
話說得太早了。
崔妄之嘴裏那封舉薦信,最後竟給了天樞學宮。
但這個結果,謝雲州卻好像早已料到。
此時我們已到了京城,剛租下一間兩室小院,而小黑先託付給了青松書院山長,待我們站穩腳跟再來接它。
謝雲州接過我手上的書冊,頗有條理地擺到剛剛抹乾淨的書架上。
「我們離開清河郡之前,山長便提醒我,叫我留意崔家動向。」
見我依然悶悶不樂,謝雲州輕笑一聲,伸手把我拽到懷裏。
他的下巴擱在我腦袋上,說話時,整個胸膛都在震。
「放心,我會小心他。」
我深深嘆氣。
謝雲州玲瓏心思,很多事我不開口,他就知道我在想什麼。
天樞學宮和普通書院不同。
平常ŧṻ₊書院分農事前、農事畢兩個時間啓學,而天樞學宮學子不必經手農事,除了正月,整年授課。
時間緊迫,我們剛收拾完小家,他就被我趕去入學。
距離春闈滿打滿算只有兩個月的時間。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但等待結果的日子總讓人心焦。
偶爾也能聽到一些有關崔妄之的消息,他來道京中以後,便和崔家嫡支那幫子弟混在了一起。
因出手闊綽,部分不受重視的崔家嫡支很喜歡跟他出入酒樓茶坊。
倒也沒找謝雲州和我的麻煩。
日子平靜到令我有種錯覺,總覺得清河郡那些事不過是場噩夢。
而我依然在夢中無法抽離。
春闈過後,這種荒唐的感覺依然沒有消退。
甚至,謝雲州入了殿試,被聖上欽點爲榜眼這份喜悅都沒能衝散這場夢境。
直到謝雲州的授官敕書下來後,我明白,崔家和崔妄之對我來說就是糾纏不休的詛咒。
謝雲州沒進翰林院,被派到距京千里的汀白縣做縣令。
汀白縣前縣令暴斃,崔家那位在京中當吏部尚書的嫡支老爺親自推薦的謝雲州。
說是早就得知謝雲州能力出衆,不必再入翰林院深造,不如直接替聖上分憂。
一句話,讓謝雲州直接得罪全部同期進士,還讓不明情況的人誤以爲他得罪聖上,被趕出京城。
我有些坐不住了。
夜裏,我越想越氣,一骨碌坐起來。
「崔家仗勢欺人,我要去告他。」
謝雲州抬手把我壓回牀上。
他替我掖好被褥,「時機未到,且等他作繭自縛。」
話是這麼說,可我最後還是睡不着。
要等……多長時間呢。

-23-
汀白縣羣龍無首,吏部催促謝雲州即刻赴任。
我的行李,還是一個小包袱。
鎖上院門的那刻,壓抑許久的情緒瞬間反撲。
我兜兜轉轉許多年,到頭來真正屬於我的,只有這麼一個包袱。
突然,肩上一輕。
謝雲州接過我的包袱,朝我伸出手。
「我們走吧。」
我們。
我心中瞬間清明。
好似欲來的風雨被狂風捲走,只留下一片風平浪靜。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並肩往城門走去。
謝雲州一早便租了馬車,叫車坊停在了城門口。
我們決定喫了午飯再出城。
東邊城門附近有家餛飩,皮薄餡大,一口下去肉汁連着湯水嚥進肚子裏,叫人恨不得把舌頭一起吞下去。
這家餛飩攤在這裏有二十年了。
當年明豔的餛飩西施也沉澱成了一位慈祥婦人。
爲什麼記這麼清楚?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爹爹的地方。
那年,爹爹在京中領命到錦南道巡查,我和孃親不便同去,索性他去不了多久,就暫留京中等他一起回丹山郡。
爹爹出城前,我們一家人就在這個餛飩攤上喫了最後一頓飯。
那天,他抱了我好久。
後來,便是天人永隔。
爹爹在去錦南道的路上遭遇流民,被搶了乾糧馬車還有命。
謝雲州安靜聽着我絮叨曾經,眼裏有化不開的心疼。
他剛想說什麼,卻好像察覺到了什麼,突然抬頭。
我順着他眼神方向看過去。
不遠處,是城東最風雅的酒肆。
二樓欄杆處,立着一個穿着白色錦袍的公子哥。
崔妄之端着杯酒,見我看過去,絲毫不顧及謝雲州,朝我遙遙舉杯。
雅間中隱隱傳出的絲竹聲像在慶祝他的「勝利」。
我朝他端起茶碗,手腕一歪,碗中茶水從左往右瀉落,灑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密的水花。

-24-
從京城到汀白縣起碼要一個月。
過了江南,再往南就不好走了。
南邊山頭連成一片,許多路段官道稀疏且年久失修,只能走小徑再拐到官道上去。
儘管謝雲州很是照顧我,但連日趕路依舊讓我很是疲憊。
好在走過最後一片山,就能到汀白縣所在的白沙郡的地界了。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謝雲州,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話音剛落,路邊深林中突然竄出一支箭釘在車廂上。
馬匹受驚突然加速,車簾外傳來謝雲州的聲音:
「阿瓷,坐穩。」
我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甚至從飄起的馬車窗簾縫隙看到了林中鑽出的匪徒。
在驚呼出聲前,我一口咬住自己手腕,生怕自己發出聲音害謝雲州分心。
這段路不同於之前的山間道路,馬車很是難跑,路邊碎石和樹幹一直壓着馬車速度。
古怪的是,那些匪徒似乎也不是很熟悉地形。
謝雲州說:「這些人跟了我們一路,發現這段路難走,又離白沙郡有段距離,才選擇在這裏動手。」
我驚歎:「你怎麼知道?」
他說:「清河郡最厲害的四大鏢頭,都是從我孃的武館出來的。」
做鏢師的,最是警覺。
這確實厲害。
但逃命呢哥,別驕傲了!
謝雲州兒時棄武從文,雖有些童子功在身上,但來人是正兒八經的殺手,很快就調整好了狀態。
甚至有一支箭直接紮在馬腿上。
馬車瞬間顛簸,謝雲州也難以控制失控的傷馬。
我聽到謝雲州說:「林中兩人,後面跟着兩人。
「阿瓷,你相信我嗎?」
到這個時候了,還問信不信……
我當然相信你啦。
我還沒開口,他便知曉我答案。
他撩開簾子,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抬頭,竟見他額角被劃破了一道口子。
謝雲州臉上是少見的嚴峻:「不能跟他們耗下去了,我們得棄車。」
「怕嗎?」
怕啊。
但也不怕。
我等這天很久了。
我突然朝他綻出一個釋懷的笑。
謝雲州一手牽繮繩,一手攬住我腰,將傷馬往右邊林中攆。
左右兩邊各有一持弓殺手,能在搭弓射箭的間隙在林間穿行,功夫相當了得。
無論闖哪邊,都難以突圍。
可右邊林中有「嘩啦啦」的水聲。
就這樣,賭一把。
馬車闖入林中,謝雲州一把抽出藏在靴中的匕首,砍斷了傷馬的繮繩。
車廂在傷馬脫繮的剎那間傾斜,持弓殺手躲閃不及被車廂撞了頭,弓箭受力脫手。
就在這一刻,謝雲州拉着我跳下車。
與其說是跳車,不如說是被甩下去的。
謝雲州把我鎖在懷裏,落在地上的力全由他一人扛下,我只是手腕略有擦傷。
來不及查看傷勢,我們沒命地朝水聲的方向跑去。
滾下山坡,入眼就是一條湍急的深澗。
「鐙!」
愣神的瞬間,一支箭劃破我衣袖,釘在腳邊樹樁上。
我甚至能聽清後面追來的聲音——
「男的殺了,女的就算死,也要帶屍體回去!」
謝雲州牽着我的手,那雙花瓣一樣的眼中泛起無邊暖意,他背後雖是不見底的急流,但卻像在邀我共赴一場溫柔的夢境。
我欣然應邀。

-25-
我渾身溼淋淋,止不住地打擺子。
此時已經入夜,山中不比城裏,只要不見太陽,吹來的山風夾着絲絲陰氣,叫人骨頭縫裏都是涼的。
我一個人縮在矮小的山洞裏。
我們入水後,殺手沿河一路追蹤,壓根甩不開。
可水裏有暗石,我們藏不了多久。
最後,謝雲州看到河邊一神似「仙人指路」的巨石,石後有一塊可容半人的淺灘,他咬牙把我推了上去。
他連話都來不及說,只留給我一個「保重」的眼神,便隨水流而去。
因他露了頭,殺手直奔他的方向離開。
我腦袋像浸了水,好半天才清醒過來,眼看要入夜,這才找到這口山洞縮進去。
暫時安全後,忍了一路的淚終於簌簌往下落。
謝雲州……
你何苦要爲我做到這種地步……
我真的還不清了。
整夜,我都不敢閤眼。
不敢睡,怕睡了,再也醒不來。
怕睡了,一切都前功盡棄。
怕再也見不到謝雲州。
當天邊微亮,稍微能看清山中情況時,我鑽出山洞,仔細辨認方向後,拄着一根樹杈就往山下趕路。
我想,老天還是眷顧我的。
下山後不久,就看到了白沙郡的城門樓子。
一天一夜未曾進食,能下山全憑一腔毅力。
如今見了城門尉,我只喊出一句「有人刺殺汀白縣令!」便兩眼一黑,直直往下栽。

-26-
再睜眼,居然看到了紅袖。
我不禁懷疑今夕是何年?
紅袖見我醒過來,一竄三尺高湊到我眼前,嘴還沒張開,淚就先掛到了下巴上。
「蘇瓷姐,我真的要被你嚇死!」
不等我問,她自己先竹筒倒豆子般把這兩天的事給我說了一遍。
這幾日,她正跟着姐姐到白沙郡尋一方甜食方子。
正等着進城,就看到一個瘋子從遠處跑來,不知道喊了句什麼就暈了過去。
紅袖好信,趕緊擠上前湊熱鬧。
就一眼,她一聲尖叫「蘇瓷姐」,然後跟着暈倒在地。
剛沾地她一骨碌就爬起來,忙問城門尉我方纔說了什麼?
還好有紅袖,立馬反應過來我口中的「汀白縣令」很可能是謝雲州,搭着她姐夫在白沙郡的關係,把這事鬧到了郡守面前。
紅袖說:「我姐夫說,郡守已經派人去尋謝解元了,蘇瓷姐你先養好自己,要是你垮了,那真就着了壞人的道了。」
想起謝雲州,我心提了起來。
像是有千絲萬縷的線纏住了心口,隨着呼吸,整個人都是酸脹的。
於是剛能下牀,我便跟着官差四處去尋謝雲州的下落。
一連半月毫無音信。
到最後,我已經難以入睡。
一閉眼就是謝雲州那雙泛着水汽的眸子。
郡守說,到這個時候還尋不到人,想來已是凶多吉少,再不上報,就是欺瞞朝廷。
我的理智也告訴我,早該上報的。
早該讓朝廷注意到的。
可我……不想放棄啊。
在郡守上報的第二天,我收拾好了乾糧,揹着紅袖偷偷塞給我的二十兩銀子,準備上京。
消沉幾日已經是我給自己最大的放縱了。
我不能再拖下去,不然,謝雲州給我爭取來的機會就白白放棄了。
我要去告崔家謀害朝廷命官。
白沙郡的晨曦會咬人眼皮,細細密密的亮光照在青石板路上,刺得人睜不開眼。
天邊無雲無雨,是個好日子。
我眯着眼低着頭順着路往外走,邊走邊盤算找哪家往北去的商隊求個同行。
走着走着,走到了一片陰影裏。
從影子看得出對面人騎在馬上,十分強勢,不肯讓路。
我悄悄嘆口氣,識時務地往左邊挪了幾分。
可這人也跟着往左挪。
我往右拐,他也跟着拐。
甚至能聽到幾聲低沉輕笑聲。
我有點冒火。
哪怕眼睛對着光會痛,我也要看看誰這麼張狂。
……
一抬頭,突然跌入那汪熟悉的花瓣泉中。
謝雲州騎在馬上,笑意盈盈。
再看笑聲來處,他身後竟跟着幾位穿着飛魚服的錦衣衛。
一身着紅色飛魚服的錦衣衛御馬越過謝雲州,居高臨下看我:
「據說你有冤屈?
「你要狀告何人?」
我雙手開始止不住戰慄。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鏗鏘有力:
「民女,狀告崔家。
「崔家殺害前丹山監察使蘇淮安,請徹查!」

-27-
十四歲那年,我找上崔家。
今年我十九,我等今天,等了五年。
記得爹爹死後,睡不着的夜裏,我問了孃親許多問題。
爲什麼好好的官道上會有流民?
爲什麼他們直奔爹爹的馬車而去?
爲什麼爹爹的護衛一個流民都攔不住?
孃親承受不住我的問題,哭着讓我不要再問。
她說:「瓷兒,我們孤兒寡母能做什麼呢?」
我們什麼都做不了。
我們甚至是從京城逃回丹山郡的。
前腳剛偷偷離開,後腳京城的小屋就燒了個乾淨。
那時我還小,但也能隱隱察覺到,有人在針對我們家。
而孃親自爹爹遇害後,直接變了個人。
她開始患得患失。
她常常抱着我,「阿瓷,孃親只有你了,你千萬不能做傻事,知道了嗎?」
我乖巧點頭,「知道了,孃親。」
騙你的,孃親。
我早就猜到是誰不想讓我們活下去了。
爹爹被派去的錦南道,當時是崔家在管,他們有不想被爹爹查到的事。
可是孃親不願相信,畢竟崔夫人是她少女時代的手帕交。
或者說,她不想和崔家撕破臉。
孃親只想自己把所有怨恨獨自嚥下,這樣,如果叔伯攆我,我還能仗着所謂「口頭婚約」留一條退路。
這決定很糊塗,甚至可以說病急亂投醫。
但在孃親眼裏,我永遠是她最放心不下的小孩。相比於印象模糊的崔妄之,她更怕叔伯隨便將我配給五十歲老頭。
後來,孃親鬱結於心,治不好了。
她病重的時候,叔伯開始蠢蠢欲動,想吞掉爹爹留給我們的丹山宅院。
孃親沒了那天,叔伯上門,卻見大門上掛着一條白綾,我搬了個凳子站在白綾旁。
叔伯也算讀書人,貪心也要面。
要是被傳出逼侄女自縊這種醜事,這輩子名聲都臭了。
他們見狀,立刻軟下聲求我別幹傻事,他們發誓,一定保我喫香喝辣,再許一個好人家。
我說,宅子我不要。
他們得了好處,必須替我辦兩件事。
第一件事,我要他們把孃親和爹爹葬到一處。
第二件事,給我辦路引,送我去清河郡崔家。
……
其實崔家沒想到我會找上門。
但他們也沒覺得我能翻起什麼風浪。
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投奔只有個口頭之約的未婚夫家,任誰都生不起提防之心。
況且,崔妄之對我感興趣,就當留個玩意在家了。
恰好崔妄之行事惡劣,將我趕去偏院和下人住在一起,給我摸清崔家行事門路的機會。
直到有一日,我在崔妄之的書房無意間摸到一塊錦南道的官銀。
如果說原本我是猜測爹爹的死和崔家有關,直到此刻,我確定崔家對爹爹下了死手。
可這算證據嗎?
我不清楚。
我能清楚的是,就憑一塊官銀,不能替爹爹報仇。
爹爹不死,孃親也不會鬱結於心。
冤有頭,債有主,我原本不想遷怒崔妄之的。
可第一次在書房見到謝雲州那天,他把書房搞得一團亂,猜我找到了什麼?
我找到在地上摔爛的木鎮尺。
這日日在眼皮底下的鎮尺,竟是一個機關盒。
裏面是被崔家除掉官員的名單。
其中一個,赫然就是爹爹。
只因爹爹被派往錦南道行監察之職,崔家在錦南道的攤子一時難以掩藏。
既然如此,不如不藏。
人死了,自然什麼都看不到了。
這所有的一切,崔妄之都知道,他不覺得這是什麼難堪的事情,反而覺得這些人是他崔家的登雲梯。
他把這些名字放在機關盒裏,反覆品味咀嚼,學習崔家上位之法。
崔家這攤腐爛的淤泥裏,終是養出了他這隻食骨蟲。
但就憑我,如何將這事捅破天去?
我開始尋求外傳消息之法。
我把目光放到替崔妄之寫的課業上。
我一個人的力量微不足道,既如此,不如借用外面的力量。
於是,我把崔家所犯之事編成詩文,寫到課業中,夫子或者山長若能看到,說不定會有一絲希望。
至於我自己?
我從來沒想過怎麼脫身。
爹爹孃親死後,我每一日都過得萬分苦痛。
眼看仇家宴起高樓,自己卻無能爲力的感覺快將我折磨瘋掉。
我從進了崔家,從來沒想過怎麼出去,就算被發現,也不過是一死。
在我絕望之際,突然有一日注意到我給崔妄之寫的詩文旁,有一行極小的批註。
那字鐵畫銀鉤,宛如兵器般鋒利——
「暗語如螢照夜明。」
我驚喜得幾乎要跳起來。
此人懂我隱晦之言!
但我也存了一絲擔憂。
這人會不會告知崔妄之?
我知道崔妄之喜歡在外吹噓,說自有人替自己應付夫子課業,旁人稍一打聽就知道這人是我。
我連夜將這些課業燒掉,很是安穩了幾天,規規矩矩完成崔妄之的課業,沒再做任何出格的動作。
觀察幾日後,見無事發生,我繼續將名單上的人所經之事做成一首首詩,傳遞出去。
那人總會給我回應。
他會用一兩句詩囑咐我小心行事。
偶爾,還會多說幾句憂國憂民之語。
兩句詩,不過十幾個字,居然成了我那段時間聊以度日的希望。
我時常猜測,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能從哪些詩文裏,能窺見他溢出的才氣,我想,這樣的人如果做了官,應該能有機會重啓爹爹的案子。
直到崔妄之那日氣沖沖讓我不許再看書寫字,我才發覺這人是謝雲州。
我唯一沒想到的是,謝雲州突然要娶我。
無論他是真心又或是假意,其實我都是感激他幫我脫身的。
從崔家脫身後,我本不想連累謝雲州,準備自己帶上崔家殺人貪墨的證據到京城告狀,誰知,謝雲州攔住了我。
他說,我一人之力猶如蚍蜉撼樹,崔家嫡支如今已是吏部尚書,我到了京城也只能白白送命。
民告官,還是這麼大的官,這事在北鎮撫司門口就被攔住了,壓根不會擺到明面上去。
更何況,爹爹的事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沒人願意管的。
贏不了的。
我有些絕望。
謝雲州讓我等等他。
他讓我等他加封官身,以他爲引,逼崔家對他下手。
屆時,崔家謀害朝廷命官,北鎮撫司不管也得管,到時再拿出我手上的證據,才能打崔家一個措手不及。
我想,這人瘋了吧。
爲什麼要爲我做到這種地步?
謝雲州卻說:
「因爲我喜歡你。
「受蘇瓷差遣,謝某甘之如飴。」

-28-
崔家從沒想過,不過是一個新科榜眼,怎會如此難殺。
甚至還招來了北鎮撫司審理此案。
我這才知道,謝雲州失蹤的這半個月,碰到了暗中查案的錦衣衛。
查的,就是崔家的案。
在我們離開京城的時候,聖上案頭出現一封針對吏部尚書的彈劾。
而我那四年在崔家蒐集的證據,牽連出了許多關係。
該下獄的下獄,該流放的流放。
就連原本如日中天的吏部尚書崔大郎,都沒等到秋後,查清罪狀的第二天,直接被押往菜市口砍了頭。
偌大的崔家,一夜之間全面崩散。
踩着同僚和百姓骨血建起的高樓,總有坍塌的時候。
嫡支倒了,自然攀咬出替他謀財的旁支,清河郡的崔老爺夫婦收到風聲剛想逃,直接被錦衣衛堵在了屋裏,掀開西跨院東屋的地板,底下全是黃金,他們二人當場被斬殺。
這樣龐大的貪墨數額,是從災民嘴裏扣出來的。
崔家所犯之罪,誅三族,三族外男子流放,女子充奴。
清河郡的崔家是從爺爺輩傳過來的旁支,僥倖躲過砍頭。
發現逃不掉的冰玉,引着錦衣衛去到崔妄之救她出來的花樓,舉報崔家強搶民女逼良爲娼,這間花樓就是崔家的產業。
就算這樣,也沒能得到一個好結果,她攀着崔家從火海逃出來,又學了崔家的做事風格,想踩着我跨出崔家,誰能想到,這條路根本不穩。
深居在宮中的皇帝,從來沒想過他的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聾的,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蛆蟲早已遍地都是。
因而前朝後宮經歷一波大換血,一時間人人自危,生怕哪日錦衣衛就敲響了自家屋門。

-29-
敕書已下,京中事情了結後,謝雲州依然要往汀白縣去赴任。
但這次不必再匆匆趕路。
臨行前,我坐在餛飩攤子旁,等謝雲州從吏部來找我。
遠遠的,聽到一陣喧鬧。
見我好奇,餛飩西施笑着解釋:「早晨我在菜市,聽說今天要押送崔家那夥人到北疆去,這趟山高路遠,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地方。」
話語間,她很是暢快。
她雖小本生意,但在京中幹了這麼多年,多少也存了些傍身錢,幾年前她西南老家鬧蝗災時,朝廷在民間募捐,她幾乎把自己的家底都捐出去了。
直到崔家貪墨之事被擺到明面上,她才知道,那年賑災銀都進了崔家的庫房,成了崔妄之屋裏的一株火寶珊瑚。
餛飩西施從柴火堆裏翻出一筐臭雞蛋,對我說:「妹子你先喫着,我去辦點正事。」
說完,她衝着人堆跑去。
押送崔家人的囚車從我跟前路過時,我有些喫不下了。
太臭了。
臭雞蛋已經很文明瞭,有些人家沒有這些,乾脆在街上拾了馬糞牛糞往囚車上丟。
押車的衙役罵罵咧咧:「狗日的,害老子跟你們遭罪,看出了城怎麼收拾你們。」
邊說,邊狠狠往身旁的囚車抽了一鞭,裏頭的人猛然一激靈。
那人看起來已經受了不少罪。
再仔細一瞧,我後悔沒和餛飩西施要來兩顆臭雞蛋。
曾經不可一世的崔妄之,蜷縮在籠子裏,全是髒污的臉藏在亂糟糟的頭髮裏,只露出一雙眼惡狠狠地瞪着跟着囚車的人羣。
突然,他看到了我。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那雙恨不得喫人的眼裏閃過一絲慌亂和難堪。
他嘴巴動了動,終是無力地垂下頭。
我們心裏都清楚,說是流放,但犯人押到半路,就死的差不多了。
若有人打點,衙役還肯看在錢的面子上把人帶到北疆,要是一點油水都撈不着,那就不好說了。
現在崔家就是個燙手山芋,誰碰誰燒手,更別說有人肯出錢打點一二。
我端起茶碗,朝他遙遙舉起。
從左至右灑在青石板路上。
爹爹孃親,孩兒命好,看到了崔家的下場。
隨着崔家倒臺,多年來壓在我身上的陰雲瞬間散去,我的世界終於能看到光亮了。
「阿瓷。」
忽而傳來一陣藥草香,將那股腥臊之味蓋了個乾淨。
謝雲州牽着馬車,停在攤前。
他一身白衣,站在光裏,芝蘭玉樹的模樣,連風都對他很溫柔。
他朝我攤開手,掌心躺着一塊梨膏糖。
見我愣神,他手一歪,讓糖順勢劃到指尖,而後送到我嘴邊。
「我們阿瓷的好日子長着呢,先喫顆糖甜一甜吧。」
我頓時心生歡喜。
我抓着他手臂跳上馬車,他也笑着跟上來。
我撲到謝雲州背上。
「我們去接小黑吧!」
【正文完】
【番外·謝雲州】

-1-
謝雲州第一次見到蘇瓷,不是在崔妄之的書房裏。
四年前,他剛出書鋪出來,就看到一小姑娘急急忙忙遣散送她進城的鏢師,租了個牛車來到崔家門口。
想來,是投奔崔家的親戚。
謝雲州暗自搖頭。
這清河崔家可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家,最討厭的就是窮親戚來打秋風,恐怕這姑娘得鬧個沒臉。
但這跟他有什麼關係?
他本想離開,書院那邊還有很多事,山長今日還要考他策論。
可看到站在太陽底下,可憐巴巴抱着小包袱的姑娘,他又有些於心不忍。
若不是活不下去,哪個姑娘會獨身投奔別家?
……
反正這個時辰山長還在小憩。
再說,書院小廚房的鄒阿婆天天喊忙不過來,若崔家攆她走,到書院做個幫廚起碼能過活。
好在半個時辰後,崔家門童懶洋洋喊道:
「蘇姑娘,請吧。」

-2-
沒多久,謝雲州就忘了這回事。
不過是萍水相逢,沒什麼可在意的。
直到那日,山長萬分頭痛,因爲崔妄之死活不回書院,而崔老爺不覺得自己兒子有什麼問題,張口就是書院的錯。
「要不是山長你留這麼多課業,逼得我兒不能回書院受業,我兒何至於天天沉溺花樓酒肆?」
「你若不會教,老夫就不得不和我那京中爲官的兄長提一提,這山長換人來做也未嘗不可!」
山長委屈極了。
小老頭德高望重,這廂叫一個後生指着鼻子威脅,連連哀嘆「人心不古」。
甚至都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告老還鄉。
畢竟他做了幾十年山長,真要上門去求崔妄之回書院,反倒叫人看輕了青松書院。
山長去不得,但謝雲州作爲同窗,倒也去得。
他雖看不上崔妄之的紈絝做派,但讓山長栽到這種人手裏,他無法接受。
這也是他第一次登崔家的門。
如他預料那般,崔妄之驕橫恣肆,見只有他來,直接把書房砸了個底掉。
書案上的紙張散落一地,他只瞟了一眼,就知道這娟秀靈慧的字跡不是崔妄之的。
謝雲州瞬間心安。
既然知道找人代筆,那就說明他並非真的不回書院。
只可惜替他抄書之人,恐怕要從頭再來了。
正準備走時,他就見到了這個倒黴蛋。
前幾日等在崔家門口那姑娘,正拿泛紅的杏眼瞪着崔妄之。
眼圈紅紅的,鼻頭也紅紅的。
瞧起來,比那日還可憐些。
謝雲州心頭像被一隻兔子狠狠撞了一下。
能寫一手漂亮的字,想來以前定是爹孃捧在手心疼愛的姑娘。
謝雲州第一次後悔。
那日他要是能早一步攔下她,何至於讓她受崔妄之這廝的折磨。

-3-
再聽到那姑娘的消息,是在崔妄之的狐朋狗友嘴裏。
他們調侃崔妄之好命,府裏藏了一個能替他應付夫子的美嬌娘。
「蘇瓷蘇瓷,一聽這名字,就是嬌滴滴的小娘子。」
蘇瓷。
這兩個字,再謝雲州齒間輕輕繞了一圈,然後順着喉管下到心裏。
崔妄之嘴上嫌棄,可謝雲州看得出來,他應是喜歡蘇瓷姑娘的。
何況,他們還有婚約。
既如此,他也沒理由替蘇瓷姑娘感到可惜。

-4-
還是很可惜!
謝雲州根本數不清這是第幾次聞到崔妄之身上的脂粉氣了。
這些日子,他替夫子批改崔妄之的課業,能感受到蘇瓷身上的才氣。
其策論見地雖有些青澀,但她看得到百姓,看得到民生艱難。
她還有些調皮的心思,故意給崔妄之寫一些矯揉造作的詩句,好叫夫子看過後翻崔妄之一個大白眼。
對他人未婚妻上心,實非君子所爲。
可他是君子嗎?
既是君子,爲何在聽到崔妄之說「你們誰中舉趕緊把她娶走,省的留在我家礙眼」時,升出一絲暗喜。
暗喜後,卻是心疼。
這樣靈氣的姑娘,怎麼就栽在崔妄之身上。
崔妄之在外頭張口閉口敗壞她的名聲,說Ťű̂₄她攀龍附鳳,這些事她知道嗎?
世間女子長情,她若知曉……得有多傷心。
謝雲州想做一次小人。
就一次。
給蘇瓷告一次狀。
當他提筆時,突然發現不對勁。
這次的詩文,怎麼開始諷刺官員貪墨,說什麼「可憐局中旁觀客,錯認輸贏問四方」?
謝雲州隱隱覺得,蘇瓷想說些什麼。
他留意翻看崔妄之每次交上來的詩詞。
越看越心驚。
再結合策論,他察覺到蘇瓷似乎在訴說崔家罪狀。
她到底想做什麼?
難道她,不是真心想嫁給崔妄之?
謝雲州輕輕把拳頭抵在脣上,生生壓下心中噴湧而出的複雜情緒。
這姑娘,好聰明。
竟想出這種辦法尋找盟友。
謝雲州覺得自己得幫她。
不,他必須幫她。

-5-
謝雲州最近有個苦惱。
他發現崔妄之提起蘇瓷的次數越來越多,甚至他的狐朋狗友都開始問崔妄之什麼時候迎娶蘇瓷過門。
崔妄之總是一臉不屑,貶低蘇瓷心高氣傲要嫁舉人,他得好好磨磨蘇瓷的性子。
謝雲州舔了舔後槽牙。
崔妄之也配?
你不珍惜,就別怪別人又爭又搶。
別說舉人,蘇瓷值得更好的。
鹿鳴宴上,崔妄之喫醉了酒,又開起蘇瓷的玩笑。
「今日我就該帶蘇瓷過來,這麼多舉人啊,她不得看直了眼!」
謝雲州再也忍不住,他對着崔妄之似笑非笑:「崔兄,此話可作數?」
崔妄之酒意瞬間散了大半,他盯了謝雲州好半晌,終於露出一個嘲諷的笑。
「你試試。」
謝雲州看得出來,崔妄之很自信,自信蘇瓷不會嫁給別人。
畢竟她等了他四年,都等成了老姑娘。
但謝雲州比誰都明白,崔妄之贏不了,他不配,他整個崔家都不配。
可面對蘇瓷,她問自己「你可知我和崔妄之有婚約」時,也忍不住慌了神。
他是不是太莽撞了。
他該寫信問問蘇瓷的。
可他等不了了,他半刻都等不了了。
他整晚整晚做夢,全部夢境都是蘇瓷在哭。
她太苦了。
謝雲州不想讓蘇瓷哭。

-6-
崔妄之這廝,真特麼煩。
總想偷他的家。
天知道,他發現花轎被換後,有多憤怒。
憤怒過後,便是害怕。
人人都道蘇瓷溫柔,但謝雲州知道,再沒人比蘇瓷更剛烈了。
崔妄之這個臭雞蛋,憑什麼拉着他的蘇瓷玉石俱焚!
因此踹開崔妄之房門後,他忍不住想衝過去擰斷崔妄之的脖子。
什麼仕途什麼未來,在那一刻他都不在乎了。
可蘇瓷拉住了他,也拉回了他的理智。
她說:「謝雲州,我們回家。」
對對對。
他又有家了。
他和蘇瓷的家。
他不能衝動,如果自己出事了,誰來護住蘇瓷?
謝雲州忍了又忍,記下了這一筆。
崔妄之,我且看你下場。

-7-
蘇瓷說,她不想牽連謝雲州的大好前途,她想自己告御狀。
謝雲州急瘋了。
御狀哪是這麼好告的。
崔家手眼通天,蘇瓷根本沒機會站到宮門口。
謝雲州明白蘇瓷要替岳父伸冤,但他不能讓蘇瓷做無謂的犧牲。
他不怕被牽連的。
如果怕牽連,他何必回應蘇瓷的詩詞?
明知前方難走就不走,他何必一路科考求官?
謝雲州抱着蘇瓷,祈求她:「你可以利用我的,阿瓷,我心甘情願。」

-8-
在天樞學宮的時候,謝雲州留意到崔家在京中的地位並不是表面上那麼牢固。
崔家大郎一手把持吏部,各處塞人,已經侵佔了許多世家的利益。
現在看倒是一片風平浪靜。
只差,一個攪起漣漪的石子。
誰知崔家自己把機會送到他手上。
謝雲州得知自己配派往汀白縣的時候,就知道崔家要殺他。
說更明白些, 是崔妄之想殺他。
崔家大郎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不過是一個新科榜眼,還沒任何建樹,礙了他崔家子弟的眼, 殺就殺了。
但是不能在京裏殺, 得提到外面去殺。
去汀白縣一路山高水長, 一個書生死在路上很正常,世間奇事那麼多,總有不長眼的山匪,不是嗎?
謝雲州本不想帶蘇瓷赴險, 但蘇瓷說:
「謝雲州, 你別小瞧我了, 我不怕。
「有我在, 崔家殺手無論如何都會顧忌三分,我是想給爹爹孃親報仇, 但我不能拿你的命去報。」
她說, 要是逃不掉, 她就跟殺手回去。
她這條命就是留着給爹爹孃親報仇的, 如今看到了扳倒崔家的希望, 她豁出去了。
她豁得出去,謝雲州不行。
他還要和蘇瓷白頭偕老呢。
臨去赴任前,謝雲州找上北鎮撫司, 同錦衣衛指揮使談了條件。
新科探花郎是指揮使家的公子, 謝雲州瞭解到他家早和崔大郎結了怨。
北鎮撫司壓了一堆陳年舊案, 皆是因爲崔大郎處處阻攔才難以查清。
查不到線索, 催大郎又一番巧舌如簧, 指揮使在聖上面前就落了難堪。
指揮使聽到謝雲州想以身入局,不管成不成, 張口就應了下來。
畢竟崔家倒臺,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只要能抓住崔大郎的把柄, 他就能撕開崔家這條口子。
而謝雲州只有一個要求,如果他出事了, 指揮使必須管蘇瓷的事。
因此, 謝雲州和蘇瓷出城後, 他們在前面走,後面跟着殺手,更後面跟着一隊錦衣衛。
這些事,謝雲州沒和蘇瓷說。
因爲他也不確定, 殺手會不會動手,自己能不能逃過去。
他只告訴蘇瓷,若自己沒有音信, 她只管上京找錦衣衛指揮使, 藉着查他案件, 牽出更多崔家背後勾當。
好在, 命運是眷顧謝雲州的。
錦衣衛生擒一殺手後, 崔家的輝煌之路也進入了倒計時。
對於崔妄之,他還是動了些不光彩的手段。
崔妄之曾經對蘇瓷做的那些事,謝雲州可一件都沒忘。
崔兄, 此次離京,就不要再回來了。
而我謝雲州,要給阿瓷掙誥命去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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