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打了敗仗後,帶着我爹和伯父們跑了,只剩女眷們等死。
看着滿院子餓得奄奄一息的媳婦孫女們,祖母在門上掛了紅燈籠做起了妓門營生。
當晚,許多男人進了院子,阿孃和嬸孃們將他們迎入房中。
第二天,我們終於喫上了飯。
後來,祖父帶着阿爹和伯父們又打回來了。
有人來報信說他們明早就到,讓我們快逃。
祖母問我們:「要逃嗎?」
大家都說不逃了。
祖母點了點頭:「那就化好妝面,迎接舊客吧。」
-1-
祖父和阿爹他們來的比預料的還要早,晚上就到了。
當時細雪霏霏,祖母正在往門上掛紅燈籠。
我和堂姐則在門前鋪稻草,以免客人滑到。
有幾個恩客提前來了,不懷好意的看着我的堂姐。
堂姐今年十二歲,長我六歲,容貌如月中聚雪之色。
恩客們問祖母堂姐何時開始接客,他們要來拔頭籌。
話音未落,其中一人的頭顱就掉落下來,滾到祖母腳邊。
其他恩客見勢不妙要逃,也被當場割斷喉嚨。
我和堂姐嚇得躲在祖母身後,祖母卻神色平靜的看着前方。
明滅的夜色裏,十幾個身穿黑甲的高大男子幽靈一般出現。
最前面幾人收了寒劍,向祖母頷首:「母親。」
我才知道是伯父們和我阿爹來了。
我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們,不知道哪一個是我阿爹。
他拋棄我和阿孃的時候,我才三歲,對他並沒有什麼記憶。
直到我和一個年輕冷峻的男子眼神對上。
依稀覺得他有些熟悉。
可他卻移開目光,沒有再看我。
祖母平靜地問他們:「你們父王呢?」
爲首的伯父回道:「父王還在行軍,明早會到。」
祖母點了點頭,轉身向院子裏的阿孃和嬸嬸們喊道:「舊客已至,姑娘們出來接客吧。」
伯父們臉色俱是一凜,殺意騰騰。
阿孃和四個嬸孃走了出來,她們都精心裝扮過,膚若凝脂,纖腰嫋嫋。
寒風吹過,薄紗在風雪中翻飛,猶如要踏月而去的神妃仙子。
她們盈盈一拜:「貴客請裏面坐。」
伯父們沒有動,只緊緊握着劍。
我想起今天一大早來送信的人說,祖母帶着女眷做了這三年不堪的營生,讓祖父名譽盡毀,他一定會找過來殺了我們,讓我們快逃。
我的心撲通撲通的跳,怯怯地躲在阿孃的身後。
大娘這時主動上前,走到爲首的伯父面前,聲音溫婉:「世子,這裏風大,隨妾進屋坐吧,妾備了美酒佳餚,讓妾好好伺候您吧。」
伯父手腕翻轉,手中長劍架到大娘的脖子上。
祖母出聲:「少陵,既然來了,進去坐坐又何妨,難道要娘在這冰天雪地與你們說話麼?」
少陵,是我大伯父的名字。
原來他就是堂姐的阿爹,大娘的丈夫。
我扭頭看向堂姐,她眼中都是恨意。
怎能不恨呢?
我是姊妹中最小的,對三年前的事都記不大清楚,懵懵懂懂的過日子。
可堂姐,經歷的每一件事都是刻骨銘心。
大伯父的劍緩緩放下,隨着大娘向院中走去。
其他嬸孃也走到其他伯父身邊請他們進去。
阿孃走到剛纔與我對視的男子身邊,她纖細的手指撫掉他肩上的落雪,聲如春鶯:「將軍,請吧。」
男子一把推開我娘,阿孃跌在地上。
「娘。」我立刻衝過去將她扶起。
祖母看着他:「少閔,你怎麼還是這麼衝動。」
我有些茫然。
原來,他是我阿爹。
-2-
屋外風雪交加,屋內春意融融,甜膩的薰香讓人沉醉。
祖母坐在上位,伯父們坐下方,嬸孃們爲他們斟着酒。
阿孃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裙,依舊笑着坐在阿爹身邊。
我和堂姐則像往常一樣在珠簾後溫酒。
我的手在顫抖。
堂姐一把握住我的手,低聲道:「別緊張,有阿姊在。」
原本我們是有六個姊妹的,但在我們被流放到寒川城的第一個冬天,餓死了三個。
剩下的一個姊妹去年在街邊玩耍時,被城主兒子的馬踩傷,最後在她阿孃的懷裏嚥了氣。
祖母沒有去討要說法。
甚至她還在城主面前笑着:「一個卑賤的小丫頭,能被您的大公子送走是她的福氣。」
那晚她還留下伺候城主。
祖母是個極美的女子,雖年近五十卻依舊貌美無雙。
她出身鐘鳴鼎食之家,少女時被太子喜歡,差點就做了太子妃。
可她卻對祖父一見鍾情,十七歲那年不顧一切的嫁給了祖父,還隨着祖父去了貧瘠的封地。
在那裏她和祖父生了五個兒子。
後來天下大亂,她孃家覆滅讓她沒了依靠。
她說她不怕,她還有丈夫和兒子們。
未料到最後丈夫和兒子都拋棄了她。
伺候完城主的第二天,城主對家臣說:「本君問她,這牀笫之上是本君厲害還是晉王厲害,ṭũ̂₊你猜她怎麼說?」
「怎麼說?」
「她說若是能三人同榻而歡最厲害。」
所有人都鬨堂大笑起來。
從此,祖母至淫傳遍九州,祖父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也有人擔心:「她就不怕晉王一朝翻身,將她剝皮抽筋麼?」
如今祖父已經東山再起,寒川城是流放之地不是軍事要塞,祖父特意來這裏,只會是因爲祖母。
-3-
我擔心的看向祖母,她和平常一樣,並不見擔憂之色。
她見阿爹和伯父們都不喝酒,笑道:「怎麼,怕酒裏有毒?」
阿爹和伯父們都沒說話。
祖母讓阿孃和嬸孃們先喝,然後她自己也喝了一杯:「沒有毒的。」
伯父們依舊沒有動作,阿爹則將酒倒在地上。
祖母沒有再勸,讓我和堂姐將籠裏的炭火加滿一些。
聽阿孃說,我們還有八個兄弟,有嬸孃們生的,也有伯父們姬妾們生的。
三年前城破之時,因車馬不夠,祖父便偷偷丟了下了我們,帶走了他的寵姬和所有男丁。
等祖母察覺的時候,只剩下一屋子的女眷面對叛軍。
我和堂姐拿來木炭熟練的往火籠里加。
祖母繼續道:「家裏六個女孩,如今就剩她們兩個了,雖是女孩兒,但比男孩子還能幹。」
「少陵,嫣兒十二歲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放在天都城也是一等一的。」
「少閔,緹兒雖才六歲,但也乖巧聰慧,假以時日也會是個不錯的孩子。」
大伯父冷冷看着堂姐和我:「養的再好又如何,母親讓她們在這般低賤處長大,還不如讓她們死了。」
祖母苦嘆:「都是爲孃的錯。」
大伯父站了起來:「母親,您不用再拖延時間了,此次我們先行來到此處的緣由想必您已經知道。」
祖母點了點頭:「我自然是知道,畢竟是我毀了你們名聲,以死謝罪是應該的。」
「只是我與你們父親終究夫妻一場,我想再見他最後一面。」
大伯父卻道:「母親多慮了,我們再恨母親也不會讓您去死,我們此次前來是處理她們。」
他掃視一番我們這些女子,拿出一個白瓷瓶:「這藥服下後不會有任何痛苦,我會給你們找個風水寶地,也會給你們做法事讓你們早日輪迴。」
平日最潑辣的三嬸孃輕笑一聲:「你怎麼知道喫下後不會有任何痛苦,你喫過嗎?」
大伯父:「我沒喫過,但見別人喫過。」
三嬸孃:「你都沒喫過,怎麼肯定會沒有痛苦?」
大伯父眉目不耐:「你們不想喫藥也可以,我可以讓外面的軍士進來,但那會死得很痛苦。」
我的手抖了一下,木炭掉在地上。
我想起叛軍入城那天,他們燒殺搶掠,我親眼看見過他們怎麼殺人。
祖母讓堂姐跪在大伯面前:「少陵,明天是嫣兒十二歲生辰,你們父女一場,讓她過完生辰再走吧。」
堂姐也以頭觸地哭泣道:「爹,女兒願死,但女兒已三年未見爹,想爲爹盡孝一回再走。」
大伯父思索一番,點頭同意了。
但二叔三叔不同意,他們恨不得我們這些毀了晉王府聲譽的人立刻去死。
他們問四叔和我阿爹的意見。
四叔考慮後站在了大伯父一邊,最後的關鍵在我阿爹身上。
阿爹回道:「正好我也有一件事要處理,那就留她們到明日。」
說完他一把將阿孃拽起來向房間走去。
大伯父見狀出聲阻止:「少閔,別在這個時候犯渾,外面漂亮的女人多的是。」
阿爹拋下一句:「我自有主張。」
-4-
阿孃房間的門被重重關上。
伯父們說阿爹本事大了,不聽他們話了。
嬸孃們笑着說這叫小別勝新婚,她們或彈琴或跳舞,把伯父們像平日的恩客那樣招待。
我不知爲何有些昏昏沉沉,想睡。
往堂姐身上靠的時候,卻發現堂姐離開了。
我追着她的身影過去,見她悄悄進了暗道。
這裏的每間房子都有暗道相連,是祖母在門上掛紅燈籠後帶着我們一起修的。
偷偷的,從沒讓外面的人發現過。
有時候過往之人會住在這裏,不讓嬸孃們進去,祖母就會在密室裏聽他們談話。
堂姐從暗道爬進了阿孃房間的密室,我跟過去:「姐姐,祖母不是說我們小孩子不能在密室偷看嗎?」
堂姐捂住我的嘴:「是祖母讓我來的,你小聲點。」
阿孃的聲音這時候也傳來:「魏將軍,天寒地冷,請先來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我從小孔看出去,只見阿孃正在倒酒。
她是背對着阿爹的,雖然聲音嬌柔嫵媚,可神色卻悲涼。
阿爹則在案上鋪開筆墨。
「將軍這是要寫字作畫?」阿孃端着酒走到案邊。
阿爹再次推開酒:「我要你給裴竟寫一封信,就說你已經逃到了珈藍渡,讓他來接你。」
阿孃臉上的笑慢慢凝固。
裴竟,是阿孃的恩客,也是阿爹的宿敵。
阿爹八歲時被送去天都城,那時各地的藩王都要送一個孩子到天都,裴竟是長安王的幼子。
從前我祖父與長安王就關係不睦,以致我阿爹和裴竟也常常爭鬥,兩人不分高下。
後來,阿爹敗給叛軍,阿孃做了妓生。
裴竟爲了羞辱阿爹,便來了寒川城,成了阿孃榻上客。
三年裏他來過很多次。
最初只留宿幾天,後來便是月餘。
他最後一次來,在寒川城住了三個月,幾乎每天都讓阿孃伺候。
一個月前他回封地前來了小院,要阿孃拋下一切同他走。
那天我躲在角落裏喫糖粿子,裴竟站在廊下對阿孃說:「本王可以讓你做個貼身婢女,保你一輩子生死無憂。」
窗前的阿孃正在梳妝,她回裴竟:「妾寧爲妓不爲婢,多謝小王爺好意。」
裴竟一向不容人反抗,就連城主見了他都要恭敬相迎,否則他的那些隨侍的甲衛就要殺人。
可那天,他卻沒有生阿孃的氣,只靜靜地看着阿孃。
風吹着院子裏最後的合歡花,他在風中問阿孃:「你是不是還放不下他?」
阿孃雙目含情:「妾放不下的人太多了,小王爺說的是誰?」
裴竟沒有回答。
等風停的時候,他不見了。
那天阿孃在窗前坐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蹲的腳發麻摔了出來。
她忍俊不禁,爲我擦掉嘴角的碎屑,笑着說:「真是隻小饞貓。」
我學着小貓在阿孃懷裏鬧,阿孃在笑。
後來,我在阿孃懷裏睡去。
阿孃輕柔地拍着我的背,我聽見她說:「我的阿緹,要平平安安長大啊。」
-5-
阿孃問阿爹:「將軍是想讓妾將裴小王爺騙到珈藍渡,然後在那裏伏擊他?」
阿爹並未否認:「是。」
阿孃笑道:「將軍你找錯人了,妾沒那個能耐。」
阿爹卻一把捏住阿孃的下巴:「以我對他的瞭解,他對你動了心。」
「你寫信,他一定會來。」
「只要你按我說的做了,將來我就放過你的父母,許他們晚年安度。」
阿孃被迫仰着頭,她的目光在阿爹的臉上逡巡,似乎在尋找什麼。
然後她又笑了。
她並不是一個愛笑的人。
今天卻在阿爹面前一直笑。
她雙手勾住阿爹的脖子:「只要將軍與妾再做一夜夫妻,妾就寫這封信。」
阿爹眼神警惕:「你別想耍什麼花樣。」
阿孃楚楚可憐:「妾一個弱女子能耍什麼花樣,妾只是太思念將軍了。」
「與將軍成婚的那四年,是妾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
「今夜之後,妾會寫下這封信,也會服下那顆藥丸,妾便死而無憾了。」
我覺得不對。
這不像我的阿孃。
我的阿孃是恨阿爹的。
雖然她從不在我面前提起阿爹。
可我就是知道。
阿爹反問:「若是我不願呢?」
阿孃斂了神色:「那妾也不能滿足將軍的願望了。」
阿爹冷笑一聲,答應了。
他去沐浴的時候,阿孃重新裝扮自己。
她在脣上抹上鮮紅的口脂。
那樣鮮亮的顏色下,她卻有種無悲無喜的平靜。
然後她打開一個瓷瓶,將裏面的藥丸全部倒出吞了下去。
我聞到房間有種淡淡的香甜瀰漫開,讓我心跳加快。
堂姐立刻捂住我的鼻子,拉着我回到廳中。
廳中嬸孃們還在歌舞,伯父們也開始喝酒。
燃燒的炭火味,胭脂味,酒味像一團厚重的棉花向我壓下來。
我心中煩悶,便走到外面吹風。
十幾個黑甲士站在院子裏,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聽說當年祖父逃到北地後,和那邊的人結了同盟,自立爲帝。
北地的人身強力壯,隨着祖父一路南下,所過之處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這些黑甲士讓我有些害怕,我忙又回到廳裏。
祖母這時候說她乏了,要回房休息。
她把我和堂姐也叫到她房間,讓我們今晚和她睡。
我困的睜不開眼。
迷迷糊糊聽見堂姐將剛纔看到我爹孃的事都說了出來。
祖母回道:「他比他的哥哥們能成大事,也比他們更危險,咱們要小心。」
我想問她們究竟在說什麼,可我太困了,終於沒撐住的睡了過去。
-6-
醒來的時候天矇矇亮,堂姐和祖母都不在。
我揉着眼睛去找阿孃,經過前廳時,叔伯們伏在桌上沉睡着,嬸孃們也睡着。ẗû⁽
從大伯父身邊繞過的時候,他突然睜開眼睛,像貓看着老鼠般看着我。
我以爲他們睡着了,沒曾想他們這般警醒。
難怪祖母昨天叮囑嬸孃們要謹慎小心,不可妄動。
我快步走到院子裏,阿爹在雪中練劍。
他赤着的上身遍佈新舊交錯的傷痕,那是戰場的痕跡。
我不由停下腳步,他也停下劍。
我們在雪中相望。
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清晰的看見他。
他很年輕,也很好看,和裴竟不分上下。
但他比裴竟更讓我害怕。
他向我走了過來,我侷促的撒腿就跑,一口氣跑進阿孃的房間裏。
房間很凌亂,昨晚讓我心跳加快的香味還殘留了一些。
帳中的阿孃蜷縮着身體還在睡。
我輕輕爬上牀,看見她脣上鮮紅的口脂已經沒了,脣也破了。
她蹙着眉眼角有淚,像是在夢魘中。
我忙將她搖醒。
她迷迷糊糊看着我,眼神漸漸清明:「那個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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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她說的是阿爹:「在院子裏練劍。」
她喃喃一句:「他竟然還能練劍。」
說完她就咳嗽起來,臉色也有些蒼白。
阿爹這時也走了進來。
阿孃讓我走,可阿爹卻讓我留下。
他催促阿孃寫信。
阿孃挽着散亂的發走到桌邊,按照阿爹的要求寫起來。
寫完後阿爹仔細檢查,還用長劍割下阿孃的一縷頭髮放進去。
阿孃又笑了。
阿爹問她笑什麼。
阿孃回他:「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將軍竟斷我發送給別的男子。」
阿爹看着她:「你我早已不是夫妻。
「若你當時自盡在叛軍前,待我奪得這天下,必定追封你爲皇后,一生不再立後,死後與你同穴長眠,來生再做夫妻
「可你卻偏偏做了娼妓。
「是你,斷了你我的姻緣。」
可我想說,我常常會想念死去的四個姊妹,但我再怎麼想念,也見不到她們。
人死了,活人做再多,也是沒有用的。
還沒等我說話呢,阿爹就拿着信出去了。
阿孃還在笑。
雖在笑,眼中卻又有淚水。
祖母走進來幫阿孃擦掉淚水:「娘做了你最愛的栗子粥,來喫吧。」
阿孃點了點頭:「待女兒梳洗後就來。」
-7-
祖父是我們還沒喫完早飯的時候來的。
城外傳來喊殺的聲音,但沒持續多久就偃了下去。
大伯父說寒川城主不自量力,祖父來了竟不立刻開門迎接,自討苦喫。
然後是滿城的哭喊聲。
祖父屠城了。
空氣裏都是血腥的味道。
膽子最小的四嬸孃扶着柱子嘔吐着。
四伯父笑她沒用。
還說這寒川城裏都是有罪之人,死了便死了,沒什麼可惜的。
四嬸孃擦了擦嘴角:「是啊,這裏都是有罪之人,死了也沒什麼可惜的。」
她起身去了偏房,在裏面給她夭折的女兒上了一炷香。
風從院子裏捲過,吹起簌簌的雪。
祖母讓我們都進廚房幫忙。
我年紀小,在廚房幫不上什麼忙,便在廳裏擦桌子。
聽見四伯父在問阿爹:「小五,看你眼下發青,昨晚沒少折騰啊。」
我看向阿爹,見他眼下果然有青色。
昨夜我在密室瞧他時,他都還沒有。
阿爹擦拭着劍沒有回他。
四伯父繼續問:「比起她從前做良家婦,滋味如何,是不是更銷魂?」
阿爹冷冷看了他一眼。
四伯父撇了撇嘴:「你不會對她舊情復燃吧,可別怪四哥沒提醒你,要是被北地公主知道你和姜玉娘還有糾纏,可就大事不妙了。」
「不出意外,公主此刻也應該進城了。」
「姜玉娘,慘囉!」
姜玉娘就是我阿孃。
我立刻放下手裏的抹布去了廚房。
阿孃正在和祖母和麪,我把聽到的事告訴了她們。
祖母誇了我,同阿孃說之前得到的消息是對的。
她讓阿孃若是真見到了那北地公主,要把衣領拉低一點:「你要讓公主知道你和少閔發生了什麼,要讓他們亂起來,越亂越好。」
阿孃點了點頭。
我急了:「不行不行,阿孃不能去見那什麼公主,四伯父說若是見了,阿孃會很慘的。」
阿孃讓我別擔心,說最慘的日子她已經經歷過了。
午膳時,桌上擺了滿滿一桌的菜,比我們過年時還豐盛。
祖母帶着我們站在院門口等祖父前來。
可祖父並沒來,來的是傳令官,讓我們所有人去城主的宅邸。
祖母沒有很意外,好像這一切她都早已知曉。
她讓堂姐在這裏給大伯父敬酒磕頭,也讓我給我阿爹敬酒磕頭。
我疑惑:「可今天不是孫兒生辰啊。」
祖母回道:「不爲生辰,只爲你爹與你這世父女一場。」
我聽話的過去給阿爹敬酒。
祖母對他們二人說:「喝了這杯酒,你們父女的緣分便盡了,你們要想清楚。」
大伯父毫不猶豫的喝下酒。
阿爹思索一番後,看了我一眼,也將酒一飲而盡。
祖母神色悽然,卻也僅僅只是一瞬便隱了下去。
我們回房間換了乾淨的衣衫,然後迎着風雪走出院門。
祖母親自將門上的紅燈籠摘了下來,她久久撫摸着她嫁衣做成的燈罩,然後點燃。
褪色的燈籠,在風雪中燃成灰燼。
走了很遠之後,我又回頭去看。
卻見院子也燃起熊熊大火,就連那棵遮天蔽日的合歡樹,也被火舌吞噬。
「阿孃,家裏着火了。」我忙告訴她。
可阿孃沒有回頭。
她掰過的臉,讓我看向前方,一字一句:「阿緹你要記住,永遠不要回頭。」
-8-
一路上屍橫遍野,殘肢滿地。
寒川城有一兩萬人,僅僅半天的功夫,原本熱鬧的街道就死寂一片。
死的死,躲的躲。
傳言說的沒錯,祖父是一個很可怕的人。
剛到城主的府邸,一個嬌俏的女子便飛奔而出,身邊還跟着一隻牛犢般大的狗。
女子投進我阿爹的懷裏:「阿閔,你終於來了。」
阿爹客氣的叫她公主,伯父們也對她十分恭敬。
她和阿爹說完話後又看向我們,最後目光落在阿孃和我身上。
她問阿爹:「她們便是你以前的妻女?」
阿爹點了點頭。
她上上下下將阿孃打量一番:「她真好看,可以把她送給我嗎,我要用她的皮做燈籠,一定很漂亮。」
阿爹回道:「她非良家女子,改日我送給公主更漂亮乾淨的。」
公主嬌嗔:「我們北地不在乎女子貞潔,我就要她。怎麼?你捨不得?」
阿爹說不是。
祖母上前解圍,公主卻白了祖母一眼:「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能不能活着出這城主府。」
祖母淡淡一笑,帶着我們繼續向府中走去。
城主府修在高地,很大很氣派,能俯瞰整個寒川城。
祖父就站在高高的臺階前,身Ťų₋邊有一位比我阿孃還年輕的女子,穿着白色的狐裘,懷裏抱着個三歲左右的女童。
那女童也穿着狐裘,長的珠圓玉潤,很有福氣的樣子。
我知道那個女人是祖父的寵姬,懷裏的女童是她爲祖父生的孩子。
雖然我們都出生在晉王府,但命運截然不同。
在祖父身後,還有好幾個少年,是三年前被祖父帶走的堂兄們。
他們怨恨地看着嬸孃們。
曾經他們也在嬸孃們的懷裏鬧騰歡笑。
可現在,他們覺得他們的母親丟盡了他們的臉面,恨不得生死不再見。
祖母帶着我們給祖父請安。
祖父居高臨下的看着祖母:「你來了。」
祖母抬着頭,神色肅穆:「臣妾來了。」
祖父說:「你生的兒子們還是向着你,竟然讓你活到了今日。」
祖母輕笑:「是啊,都是臣妾生的好兒子。」
祖父嘆了一聲:「明月,你還有何未了的心事,朕今日可以成全你。」
祖母沒有爲我們活下去求情。
她提了三個請求:一是讓她手刃城主和他的長子。
二是她想和祖父再喫一次飯。
三是我們這些女子需同一時間死,這樣黃泉路上有個伴。
祖父沒有同意第一個。
他說城主已經投降,且願意奉出所有金銀糧草,從前的事就一筆勾銷。
而且他已經屠城,那些曾經進過我們院子的恩客都已經死了,也算是給祖母和女眷們一個交代。
寵姬也在一旁勸道:「姐姐,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總抓着不放只會讓自己難受。」
祖母沒有再爭辯:「也對,抓住不放只會爲難自己,那就改成再看一次煙火吧。」
「臣妾記得和陛下第一次相見,就是在天都城的煙火下。」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
「如果能再見一次那樣的盛景,臣妾死也無憾了。」
祖父聽着祖母的訴說,也有些恍然。
或許他也想起了他年少時,沒有父皇的寵愛,沒有兄友弟恭。
他孤獨的生長,以爲這一生也就如此。
卻沒想有一位明月般皎潔的少女闖進他的生命,牽着他的手闖進洶湧的人潮。
祖父答應了:「好,朕答應你。」
寵姬卻急了:「陛下不可,她一定是在拖延時間,陛下還要南下與臣妾的父兄匯合,耽誤不得。」
祖父說也就一天的時間,不妨事。
-9-
我們又多活了一日。
我和堂姐站在高臺邊看着寒川城。
堂姐向南眺望着。
我問她在看什麼。
她回我:「看來時的路。」
堂姐是晉王府第一個孫輩,生下來就被冊封爲郡主,食八百邑。
她是祖母親自教導的,端莊嫺靜,詩書飽讀。
八歲那年她隨祖母去天都城時,天子對她很滿意,意圖將她賜婚給皇長孫。
將來,她會做太子妃,做皇后……
可現在她卻被困在這屍城,等待着明日的死亡。
雖然我們什麼也沒做過。
但跟着爲娼的母親生活,我們便也是不乾淨了。
祖父和、伯父們還有我阿爹是要得天下的人,他們不能允許身上有這樣的污點存在。
「堂姐,你怕死嗎?」我問她。
我其實是怕的。
尤其是看到四姐被馬踩死那天,她像一條脫水的魚不斷地抽搐。
我拼命的求路過的人救救她。
可人來人往,沒有人停下。
那是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噩夢。
堂姐點了點頭:「我怕死。」
「但是阿緹,怕,也要走下去。」
身後傳來歡笑聲,是祖父寵姬的女兒在雪中玩鬧,陪在她身邊的除了侍女,還有我的堂兄們。
他們也看到了我和堂姐,卻像避瘟疫一樣避着我們。
甚至她的親弟弟還團了一個雪球砸到她身上。
他恨恨道:「你們當時爲什不去死,爲什麼要讓我們被天下嘲笑?」
堂姐反問:「被嘲笑的是你,爲什麼是我去死?你承受不住,你去死好啦。」
「你你你……」堂兄氣的說不出話來。
其他堂兄們勸他不要生氣,說堂姐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多久了。
他們得意的走了。
堂姐看着他們的背影:「天下若是落在這羣無情無義的人手中,會是何等的淒涼。」
然後她又看向南方,眼中是堅定之色。
雖她說她在看來時的路,可我覺得她像是在等人。
可我們早已沒了可等之人。
她在等誰呢?
-10-
晚上公主宴請,讓阿孃過去獻舞。
阿孃換上輕薄的衣衫,衣領拉的很低。
我看見她胸口上有青痕,還有牙印。
她在宴會上輕盈的旋轉,公主見到她身上的痕跡很是不快。
而宴會上的北地男子們對阿孃目不轉睛。
他們有人按耐不住,一把將阿孃拉進懷裏。
阿爹騰的一下站起來,冷冷地盯着那男人:「放開她。」
男人並不懼怕阿爹:「魏將軍,她只是一個人儘可夫的娼女,你不必動怒,若是你也想要她,我們可以讓你第一個來。」
阿爹依舊一句:「放開她。」
男人問:「我們若是不放呢?」
阿爹拔出劍。
伯父們也站到他身後。
男人推開阿孃,他的族人也紛紛站了起來。
堂姐嗤笑一聲。
我問她笑什麼。
堂姐告訴我:「祖母說的沒錯,他們就是一盤散沙。」
我聽不懂。
堂姐解釋,北地的人並不是真心幫祖父打仗,他們也想進攻中原。
現在他們大部隊已經進入中州,便想甩開祖父。
否則一旦祖父和中州其他人聯合起來,必定會反殺他們北地人。
而祖父也深知這一點,所以肯定也早就防備他們了。
相互不信任的人,會一點就着。
他們之間缺一根導火索。
阿孃,就是這根導火索。
堂姐咬牙切齒:「打啊,快點打起來啊。」
但北地公主喝止了那些北地人。
她的馬鞭抽到阿孃身上:「你真是個禍害,來人啊,把她給拖出去喂本公主的狗。」
原來她身邊那條大狗,喫人。
阿爹攔住:「公主,不如給她個痛快。」
公主生氣了,連連發問:「你心疼她了。」
「我都看到了她身上的痕跡了,是你留下的是不是?
「你不是說她已經不是你的妻子,爲什麼你還要和她歡好?
「你還喜歡她,是不是?」
阿爹沒有告訴公主,他和阿孃在一起是爲了讓阿孃給裴竟寫信。
他們各藏着心思。
公主見他不說話,手中的馬鞭揮舞的更用力:「我偏不給她痛快,我就是要她一點點痛苦的死。」
我撲到阿孃身上擋下一鞭子。
鞭子抽破了我的冬衣,鑽心的疼。
公主見到我就更氣了,讓人把我和阿孃一起餵狗。
北地人不由分說的來拖我們。
阿孃哀求地對阿爹說:「將軍,妾死不足惜,但阿緹是你的骨血,她不該被虐殺。」
我也撲到阿爹身邊,緊緊抱着他的腿,哭的傷心:「爹爹,孩兒最怕狗,求爹爹不要讓孩兒被狗喫掉。」
公主又一鞭子抽過來,但被阿爹扯住。
北地人藉機發難,說阿爹冒犯他們的公主。
伯父們說是他們不尊重在先,要他們道歉。
場面混亂起來。
北地人先動了手,但阿爹和伯父們也不甘示弱。
尤其是阿爹,他雖然不及北地人高大,卻也能打的他們還不了手。
阿孃拉着我躲到角落。
最後是祖父和公主的王兄前來,才平息了這一切。
祖父讓阿爹和伯父們給公主道歉。
公主王兄也斥責她無理取鬧。
雙方握手言和。
但我看得出,他們誰也不服氣。
阿孃安撫我,說我剛纔肯定被嚇壞了。
我搖了搖頭,告訴她我不怕。
我是裝的。
我在火上澆油。
阿孃笑看着我。
她說我終於在長大。
我又問她,阿爹剛纔救了我們,是不是我們有活下去的可能?
阿孃搖了搖頭,她說阿爹那不叫救。
我疑惑:「那什麼叫救?」
阿孃回道:「像緹兒你剛纔不顧一切的擋在娘身前,那纔是救。」
我明白了。
我看向阿爹,他鼻子正在流血。
可能是剛纔受傷了。
一回頭,卻發現阿孃鼻子也在流血。
阿孃說沒事,讓我不要擔心。
是這裏太暖和了,而她禁不住熱。
可明明她穿的很單薄。
祖母脫下外衣披在阿孃身上,看着阿孃身上的鞭上她心疼道:「很疼吧。」
阿孃輕輕搖了搖頭:「娘,不疼的,真的。」
哪裏會不疼呢?
只是還有更疼的地方罷了。
-11-
這一夜很漫長。
我迷迷糊糊的睡,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夢。
醒來時阿孃還在我身邊睡着。
這三年來,阿孃陪我睡的時間並不多。
她很美,所以有很多的恩客。
即便後來她只屬於裴竟,也抽不出多少時間陪我。
裴竟比那些恩客更獨佔,常常讓阿孃幾天都不能見我。
我窩進阿孃懷裏,她的身上總是香香甜甜的。
被子很暖,阿孃也很暖。
我想,要是光陰就這樣停止該多好。
可門被推開,阿爹走了進來。
他帶來了新衣。
很漂亮的冬衣,有我的,也有阿孃的。
這是我們在人世最後的衣衫。
阿孃也緩緩睜開眼睛,怔怔地看着阿爹。
屋子裏就我們三人。
我隱約想起三年前好像也有這樣的時候。
我賴在阿孃懷裏不起來,阿孃笑着對阿爹說:「你快來管管你女兒。」
阿爹將我拎起來,讓嬤嬤帶我出去玩。
我不服氣,憑什麼他倆在一起不帶我玩。
於是我趁嬤嬤不注意又跑了回去。
看見阿孃躺在阿爹的懷裏,眼中都是幸福。
阿爹說:「你要快點爲我再生個兒子,如今兄長們都有兒子了,就我還沒有。」
阿孃咬了一口阿爹的脣:「我一個人可生不出來孩子。」
於是阿爹也反咬回去。
我被嬤嬤們抱走,嬤嬤說小孩子不能看,看了會眼睛疼的。
可那天我眼睛並未疼,但阿孃的脣卻破了。
我叉着腰大聲問是誰幹的,我要給阿孃報仇。
阿孃笑的直不起腰:「是小狗咬的。」
阿爹輕咳一聲,將我抱在懷裏也笑了起來。
那時他們還很年輕,是晉王府里人人羨慕的少年夫妻。
有時候我想,那或許只是一個夢。
因爲太過美好,所以才被我一直記得。
而我,並未真正擁有過夢裏的美好。
現在我們三人或許也在夢裏,所以阿爹纔會給我們送來新衣。
阿爹走過來問阿孃:「在看什麼?」
阿孃慢慢回過神,答非所問:「昨夜做了一個夢。」
「什麼夢?」
「夢裏有時身化鶴,人間無數草爲螢。」
可寒川城沒有螢火蟲,只能夢裏才能見到。
阿爹放下衣服,轉身要離開。
阿孃又叫住他:「將軍。」
阿爹沒有回身:「何事?」
阿孃撐起身體:「來寒川城的第二個月,我小產過一個孩子,六個月大,是個男嬰。」
阿爹震驚的回過頭。
阿孃繼續道:「是將軍你的孩子,如果那孩子還活着,現在也快三歲了,會繞在你的膝下叫你爹了。」
「你說謊。」阿爹不信:「你從未告訴過我你有孕。」
阿孃微嘆一聲:「診出有孕那天,我就一直在家裏等將軍,可我等啊等,等來的卻是叛軍。「可能這就是宿命吧,將軍的命裏,註定沒有兒子。」
阿爹情緒有些激動,又開始流鼻血。
他快步離開。
我並不記得阿孃是否小產過。
剛到寒川城那段日子,我記憶裏只有無盡的冷和餓。
餓的我和流浪狗搶食。
祖母也帶着嬸孃們到處找活計,她們什麼髒活累活都願意幹。
可是沒人僱傭我們。
甚至有人還下賭注,賭我們什麼時候餓死。
那段日子我從不願回想。
不想,便會遺忘。
「娘,我真的有過一個弟弟嗎?」我問她。
阿孃抹掉臉上的淚:「沒有,娘是騙他的。」
可若是騙人,她爲什麼還哭了。
-12-
這一天,我們都穿上了新衣。
每個人都很好看,尤其是祖母,美的像秋夜的明月。
今天是我們的死期。
祖母像平常一樣同我們喫飯說話,等着晚上那場盛大的煙火。
雪昨晚就停了。
祖父的大軍這時候全在城中休整,他們趁機將百姓的財物搶掠一空。
不時還有慘叫聲傳來,是躲藏起來的人們暴露了。
祖父的小女兒被嚇的哭。
寵姬安慰她:「別怕,這裏是罪惡之城,這裏的人都是罪人,你父皇是在替天行道。」
她說了和四伯父一樣的話。
我覺得這個孩子,也更像四伯父。
祖母冷冷地看着寵姬。
寵姬說祖母以下犯上,讓人掌祖母的嘴。
ţŭ²但沒人敢上前。
畢竟祖母做了他們三十年多年的主母。
寵姬挑釁的對祖母說:「你知道嗎,當初並不是馬車不夠纔不帶上你們的。
「是我勸陛下把正妻都留下,這樣才能迷惑叛軍派來的探子,爲陛下離開爭取時間。
「所以你們這些可憐蟲啊,本就是留下送死的。
「要是你們那時候自盡了該多好,也不會這三年被千人枕萬人騎。
「你們啊恨錯了人,你們該恨的是我啊。」
她說完得意的笑起來。
彷彿她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祖母依舊冷冷看着她。
然後祖母說:「我是王妃怎會不知王府的車馬數量。
「我回到王府的那一刻,就知道他是把我們留下掩人耳目。
「他和兒子們在外人眼裏都是仁愛寬厚,沒人會相信他們會拋下妻女。
「或許主意真是你提的,但最後下決定是他。
「我沒有恨錯人,我只是,愛錯了人。」
愛錯一人,毀了三代。
寵姬臉色難看起來。
她方知一切早就被祖母看透。
她想不明白:「既然你早就知道,爲什麼還心甘情願來赴死?」
祖母靠近她:「當然是想賭他心軟。」
寵姬不信。
但她又一時找不到答案。
-13-
冬日的白晝總是很短。
夜晚很快降臨,我們一起到了高臺上。
煙火在黑夜裏綻放。
小小的一束,炸開時卻映照了半邊天空。
這是我第一次看煙火。
它那樣美麗,蓋過了我的新衣。
我依偎在阿孃身邊,覺得這樣很幸福。
祖父問祖母:「如何?」
祖母望着天空:「煙火太小了。」
祖父不悅:「高明月你別不知足,這裏是寒川城不是天都,我去哪裏給你弄大的煙火來。」
祖母眼中映着煙火:「雖然不大,但足夠了。」
然後她突然抱住祖父,拼盡全力從高臺一躍而下。
她像一隻美麗的蝴蝶,於煙火中墜落在血色的花海。
一切發生的太突然,所有人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們錯愕的望着臺下。
最後是我阿爹淒厲一聲:「爹,娘。」
他不顧一切的向臺下跑去,跪在祖父和祖母身邊。
祖母還未死,她對着我們,帶血的脣一張一合:「快……躲起來。」
祖父也在抽搐。
他用力的握着阿爹的手:「快吹號角,我們……上當了。」
話音剛落,寒川城南面就響起了廝殺的聲音。
如今天下各王作亂,不知來的是哪一王侯的軍隊。
但來的這支軍隊十分兇猛,洪水一般的衝入城中。
周圍一下子混亂起來,阿孃趁亂拉着我找了個地方躲起來。
嬸孃們也是如此。
大娘讓我們藏好,說伯父們要去迎戰,無暇顧及我們。
熬過今夜,一切就會結束。
而這一切,是祖母用命換來的。
想到祖母,我們都隱忍的哭泣。
她們都知道祖母在籌謀,卻沒料到她是用性命在謀劃。
那一束束煙火,就是通知她的盟友進攻的信號。
她沒有告訴我們任何人。
她平常、平靜地選擇了死亡。
只有這樣纔不會被祖父看出破綻。
堂姐問:「他們一定會輸嗎?」
大娘堅定道:「一定會輸。」
雖然她們沒有在酒裏下毒,但是喝了酒再聞她們燃的香便會中毒,那毒會快速侵蝕伯父們的身體。
祖母生前知道直接下毒是行不通的,所以用了這個法子。
現在唯一的變數是我阿爹,因爲他只喝了一杯酒。
一杯酒是不足以對他造成傷害的。
二孃憂心:「可少閔最是厲害,聽說這些仗都是他做前鋒打下來的。」
阿孃神色漠然:「他必死無疑。」
二孃疑惑:「你怎麼這麼肯定?」
阿孃回道:「因爲與他歡好時,服了相思散。」
說完她又開始流鼻血:「他現在應該也和我一樣,虛弱無力。」
嬸孃們難過的看着阿孃。
我知道事情嚴重了,眼淚止不住的往下落。
卻不敢哭,怕引來人。
大娘立刻拿出一顆藥丸塞進阿孃嘴裏:「這藥能解毒,快喫下去。」
阿孃搖了搖頭:「沒用的。」
大娘說:「有用的,會又用的,緹兒還小,你還要看着她長大呢。」
阿孃含淚看着我,把我託付給四個嬸孃,讓我把她們當做親生母親。
然而話音剛落,外面傳來狗叫的聲音。
我聽出來了,是那個北地公主的狗。
它竟然找到了我們。
那個狗直接到了我們藏身的附近,北地公主聲音響起:「她們就在這裏,快找。」
二嬸孃和三嬸孃四嬸孃立刻拖東西抵着門。
大娘打開窗戶,先把我和堂姐放了出去,然後又把我阿孃推下來。
她跳下來後催促三個嬸孃也快跳。
可那隻狗太厲害,已經快要把門撞開。
她們讓我們快跑:「我們已經沒了孩子,死了便是和孩子們去團聚,你們快走,快走……」
大娘紅着眼含着淚,攙扶着阿孃帶着我和堂姐向前跑去。
ţű⁼好在城裏的地形我們熟悉,那條狗一時沒有追上來。
只是城中也在混戰,箭矢擦着我們的身體飛過。
這一夜我們東躲西藏,最後在躲進一間藥鋪。
藥鋪裏已經沒人,只剩一地的狼藉。
大娘讓我們休息,她去找點解毒的藥給阿孃。
可她一轉身卻又倒了下去。
我們才發現她不知何時中了箭。
鮮血浸透了她的衣衫,她面如金紙,已經快沒了呼吸。
「娘。」堂姐哭着捂住大娘的傷口。
大娘繾綣的看着堂姐:「嫣兒……別哭,娘會一直在你身邊。」
然後她又對阿孃說:「五娘,我的孩子就交給你了,你要……要好好活下去。」
阿孃說:「阿姐你堅持住,我現在就找藥給你治傷。」
可大娘再也不能回答她了。
這一夜,我們失去了五個至親之人。
原來,我昨夜見她們像神妃仙子般要乘風而去,是真的。
我和堂姐都小聲的哭着。
阿孃也流着淚,然後她掙扎的爬起來,找了一些藥往嘴裏拼命塞。
她還不能死。
她死了,我和堂姐就沒了依靠。
外面廝殺的聲音漸漸小了,有凌亂的腳步聲向我們這邊走來。
阿孃拿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將我們護在身後。
門開了,跌跌撞撞進來一個身影,藉着雪光,我認出那是我阿爹。
他一身的狼狽,一身的血。
見到我們的那一刻,他頓了頓。
他持着劍,疲憊地靠在牆上。
「你是怎麼給我下的毒?」他問阿孃。
阿孃回他:「毒在我的身體裏,血液裏。」
他恍然:「原來如此。」
「所以你根本不是因爲在乎裴竟而不想寫信,你是故意激我,就爲了用這種法子對付我?」
阿孃:「是。」
阿爹喘息着:「你就這麼恨我?」
阿孃卻搖了搖頭:「早就不恨了,你不值得我恨。」
「那你爲何還要害我?」
阿孃看了看我和堂姐:「因爲我要我在乎的人活着。」
阿爹撐着劍向我們走來,阿孃用剪刀對準他:「別過來。」
我也撿起地上的棍子,顫抖說:「不……不許傷害我娘。」
阿爹鼻子又流血,他一步一步向我們靠近。
他在笑。
我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阿孃讓我和堂姐快走。
但我的腿卻沉的怎麼都拿不動。
他走到阿孃身前:「你說的那個小產的男嬰是不是根本不存在,你只是爲了讓我心緒不寧?」
阿孃說是。
他搖搖晃晃,撐着劍半跪在地上。
又有人闖了進來,是那個北地公主,她的狗帶她找來了。
狗的身上都是血,不知道是它的,還是我嬸孃們的。
公主看見阿爹跪在阿孃面前,怒道:「我這就殺了她給你解恨。」
她拿着彎刀就砍向阿孃。
可下一瞬,她的心口被長劍洞穿。
是阿爹殺了她。
她不敢相信的回頭:「爲什麼?」
阿爹猙獰着眼:「除了我,誰也不能殺她。」
公主死了。
死前她對她的狗吹了一聲哨。
它的狗嗚咽一聲,向我們撲了過來。
阿爹持劍去斬,但這條狗太大了,一劍沒砍死。
阿孃則拉着我和堂姐就跑。
可跑出去幾步,她卻停下腳步,轉身去關門窗,想把阿爹和狗關在裏面。
但這醫館的門窗從外面根本關不上。
醫館裏面阿爹的聲音越來越弱,嚐到血滋味的狗越來越瘋狂。
略一思索後,阿孃讓堂姐帶我向南邊跑。
然後她返回藥鋪,將門窗從裏面抵上。
關最後一扇窗時,她對我溫柔一笑,然後像一縷清風般消失在窗前。
「娘。」我撕心裂肺的向藥鋪跑去。
我知道她爲什麼這樣做。
只有這樣我和堂姐才能活。
但我知道我這一走,我們母女就是永別。
我做不到就這樣離別。
堂姐用力拽着我跑,我推她咬她,她也沒將我放開。
最後她重重給了我一巴掌:「走啊,要不然所有人都白死了。」
我漸漸不掙扎了,渾渾噩噩的被堂姐拉着向前跑。
我想要回頭去看。
卻想起阿孃昨天對我說的那句:「緹兒,永遠不要回頭。」
她告訴我永遠不要回頭。
可她爲了我,無數次回頭。
-14-
最終,我沒有回頭。
我不能讓大家白白犧牲。
我不能成爲堂姐的負累。
我們拼命的跑,眼淚在風中一顆顆掉落。
最後終於看到一隊穿着銀甲的軍士。
堂姐大聲問:「前方可是燕王的軍士。」
那些人回道:「我們是燕王的軍隊,小姑娘你怎麼知道的?」
堂姐挺直脊背:「我們二人乃大雍朝天族第九代孫,當今天子乃我們親堂祖父,燕王殿下是我們堂叔,還請諸位帶我們去見燕王殿下。」
她每一個字擲地有聲,像是已經練習過千百遍。
那些人也被她鎮住,沒有盤問我們:「請二位小姐隨我們來。」
我們又回到了城主府。
祖母和祖父的屍身已經被收斂起來。
祖母身邊站着一箇中年男子,他小心翼翼的撫摸着祖母的臉,將她的眼睛合上。
堂姐向他跪下:「魏嫣ťů₍帶妹妹魏緹,見過陛下。」
原來,他就是當今天子,曾經要娶祖母的人。
他是天子,如今天下又混亂,他本不該在這裏的。
可他卻來了。
天子看向我們二人,對堂姐說:「三年不見,你愈發的像你祖母了。」
堂姐不卑不亢:「祖母說孫兒更像陛下您。」
天子嘆了一聲,讓人帶我們下去休息。
我精疲力盡,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阿爹和阿孃還有大娘的屍身被帶了回來。
去的人說,從現場看,是那條狗先咬死了阿爹,沾染了阿爹的血後毒發,再被我阿孃補了刀。
只是那時阿孃也強弩之末,最後死在了大娘身邊。
我走到阿孃身邊,她蒼白着臉,手臂上是深可見骨的傷口。
但我並不ťū₊害怕。
我在她身邊躺下,將臉貼在她的胸口。
她的容顏依舊。
可我再也聽不見她的心跳,感受不到她的體溫。
有人強行將我拉起來,說小孩子不能和屍體相處太久,否則會生病的。
他們將阿孃的屍身帶走。
我緊緊在後面追:「阿孃,不要丟下我,不要……」
最後我摔倒在雪地上。
我心如刀絞的痛哭起來。
一陣風吹來,輕撫我的面。
三隻蝴蝶突然出現,圍在我和堂姐身邊飛舞。
然後,一隻落在堂姐胸前,一隻落在我的手上,一隻停在天子臂膀上。
我想,是祖母、大娘和我阿孃來了。
她們說過,若是她們不在了,會變成蝴蝶來見我們。
至於二嬸孃三嬸孃四嬸孃,她們一定也見到了她們的女兒,此刻團聚在一起。
天子問蝴蝶:「明月,是不是你?」
蝴蝶扇動翅膀,像是在回應他。
天子動容:「你放心,朕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辦到。」
最後三隻蝴蝶緩緩飛走,消失在溫柔的風中。
-15-
後來,天子問我和堂姐願不願隨他迴天都城。
回去後他會赦免我們,恢復我們的郡主之位。
堂姐搖了搖頭。
天子問:「那你們想要什麼?」
堂姐跪下:「孫兒懇請陛下將寒川城賜給我們做食邑。」
她說家人都死在這裏, 她願以寒川城爲陵墓,終身在這裏守陵。
天子答應了,封她爲新的城主, 留派官員和軍隊協助堂姐管理直到堂姐及笄,再調千戶百姓來這裏戍城,所得賦稅皆由堂姐支配。
我因還年幼, 封賜將來再擬定。
而這些, 都是祖母提前與天子商議好的。
去年四堂姐被馬踩死的那天, 祖母也得知了祖父東山再起的消息。
她以身爲引,說出那句「若是三人能同榻而歡最厲害」的名言。
她知道祖父一定會震怒, 必定要來寒川城找她。
她寫信告訴天子, 她會殺了祖父和她的兒子們, 爲天子除掉心頭大患。
爲她的兒媳孫女爭一個光明。
後來的每一步都在祖母的算計之內。
除了怎麼都不肯喝酒的爹, 和北地公主那條嗅覺靈敏的狗。
可能這便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人生總不得圓滿。
我們厚葬了祖母、嬸孃和阿孃的屍身。
祖父叔伯阿爹還有男丁們的屍身, 則由天子帶走。
聽說天子要將他們掛在城牆上, 以儆效尤。
寵姬也死在這場戰亂裏,不過她是被北地人折磨死的。
他們本來就看她不順眼。
寒川城主和他的兒子也由堂姐監斬。
那天城主和他的兒子磕頭悔過, 願意一生喫素來贖罪。
「你們竟然以爲喫素就是最大的苦, 就能贖罪?」堂姐冷笑着下達了凌遲他們的命令。
最後, 她讓人割掉他們的頭顱放在被踩死的堂姐墓前。
她撫摸着墓碑:「四妹, 我們給你報仇了。」
離開的時候, 我看到阿孃墓旁有一束藍色的花。
現在是冬天, 能開這種藍色小花的只有離寒川城百里的珈藍渡。
我想是裴竟來過了。
他看到了阿孃寫的那封信,他去了珈藍渡。
只是等到的卻是阿孃的死訊。
我將小花拿起,走出墓地後隨手扔了。
我知道阿孃不會喜歡。
她不喜歡拋棄她的阿爹。
也不喜歡折辱過她的裴竟。
或許他們都曾愛慕過她, 但遠不及她的真心和尊嚴。
-16-
日子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堂姐十八歲的時候,天下終於再次平定,天子也在這一年駕崩。
據說死前還握着祖母年少時送他的一個藥囊。
有人感嘆天子對祖母的癡情。
可我卻知道,愛慕一個人是絕對不會任由她捱餓,任由她出賣身體。
我們被流放的那三年, 是天子在報復祖母不肯嫁他。
報復她有眼無珠, 不知好歹。
只是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人死後他又開始懷念。
這懷念也被祖母算計了,纔有了我和堂姐如今這富足平靜地生活。
我也漸漸明白人心,知曉魏家這些男子爲何如此薄情寡義。
因爲祖上的本性。
因爲對權力的慾望。
因爲這世道,女子如物件不被珍惜。
祖母正是深深知道這一點,所以提前叮囑堂姐千萬不要跟着去天都城。
讓她在遠離權勢的地方要一方食邑,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堂姐如今已有祖母當年風範, 將寒川城治理的井井有條。
我十二歲生辰這天, 天都城來了使者, 送來天子的遺昭。
封我爲郡主,賜數車金銀珠寶, 再調派八百戶來擴充寒川城爲我的食邑。
這一天,我和堂姐讓人放起了煙花。
無數煙火在黑夜裏綻放, 盛大又絢爛。
明滅的煙火裏,數只蝴蝶翩翩飛舞。
我和堂姐流着淚向它們伸出手。
它們落在我們的手上,久久不願離去。
我們帶着它們走進城中。
讓它們看煙火之下的百姓歡聲笑語。
這裏不再是罪惡之城, 也沒有罪惡之人。
有的只是兩個相扶相守的少女。
她們會帶着對家人的無盡思念,福暖四季,風禾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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