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第五年,我親眼看到活着的夏平明。
婆母指揮着人,將我素日獻給她的孝敬,流水般送進眼前窗明几淨的小院。
夏平明嬌妻幼子在側,渾身透着養尊處優的富態。
「兒啊,永毅侯府的劫難已經過去,你可以復活回來了。」
「兒正有此意。侯府被姓陸的女人霸佔五年,也該物歸原主。」
說得好哇!
霸佔侯府這麼好的主意,我怎麼沒想到?
我乃永毅侯夫人,但這侯府之中,也不必非得有個侯爺。
-1-
永毅侯老夫人一回來就叫了我去,說是金門寺的主持給了些好茶,請我去喝。
我從前就看不上這老婦,眼皮子淺,又一肚子小肚雞腸,平日裏但凡得了什麼好東西都是關起門來自己躲着喫,一星半點也不會給我。
如今突然大方請我喝茶,我是不信呢?不信呢?還是不信呢?
果不其然,剛揭開茶蓋,就是一股撲鼻媚香。
這種下三濫的招術我要是着了道,這五年的侯夫人豈不是白當了?
當即揚手一揮:「來人!報官!」
好一個金門寺,以爲是什麼佛門清淨地方,居ẗù₃然送人淫茶。
這老婦每月都要去金門寺禮佛幾天,說是爲夏平明上香,但如今想來,應該都是去見活着的夏平明。
這事若說金門寺一點不知,我是絕不信的。
不然我每次年節添香油並向那賊禿答謝照顧老婦之恩時,那賊禿爲何只是不住嘴地誇讚老婦,卻絕口不提老婦從未在寺中香房居住之事?
正愁沒借口收拾它,它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
「不能報……不能報!」老婦慌急撲上前阻攔。
又是拿了淫茶回家不好聽,又是沒實際用也沒什麼損害,又是金門寺大師向來德高望重,許是受了奸人矇蔽,理由一大堆。
「母親是說大師也不知情?」我問。
「是是是!」老婦大概覺得這個說法最爲合理,連連應承。
我輕輕點頭:「母親說的是,若冤枉了大師,也是損了佛緣。」
老婦見我居然認同她的說法登時大喜,可不等她說什麼,我便再次開口吩咐。
「從今日起,老夫人不再去金門寺上香,每月給金門寺的供奉也一併斷了。往後,一粒米,一滴水,也不許再運到金門寺!」
「這……」
老婦張口欲言,我先一步伸手挽住她,苦口婆心:「母親,縱使大師真是受了奸人矇蔽,可能送出這等淫茶,也足以說明金門寺門戶不嚴。他今日能送了我們,明日就能送給別家。可若是他送給別家的東西,正好是我們供奉的,又恰好也被奸人動了手腳呢?」
老婦啞口無言,半晌囁嚅着:「哪Ţûₕ裏……就能那麼巧……」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理由充沛:「夫君殉國,永毅侯府只有我們孤兒寡母,萬萬經不起一絲風險,母親難道想看着永毅侯府斷送在我們手裏嗎?」
老婦瞬間閉嘴。
我公爹老永毅侯的確了得,戰功卓著,一刀一槍拼下這永毅侯的爵位。
可惜他英年早逝,在夏平明還很小的時候就戰死沙場。可也因這戰功,保了永毅侯府十多年平安富貴。
老婦心頭最重的就是永毅侯這幾個字,這是她的死穴。
見她不再吭聲,我毫不客氣下了決斷。
「這事就按我說的做,母親早些休息。」
-2-
出了老婦院落,貼身婢女蘭心湊上前。
「老夫人讓人從二門用箱子偷摸運了個乞丐過來,那乞丐是最髒污之人,可卻在街上小有名聲,因爲……某個部位的尺寸,異於常人。」
夏平明與我成婚當夜便應召出征,連洞房都未曾完成。
之後一個月他的死訊傳來,時至今日,我已守寡五年有餘。
所以,我在那方面,就特別需要,以至於連乞丐都可以麼?
「老不要臉!」蘭心恨恨唾罵。
這等歹毒的心思,虧那老婦想得出。
我擺擺手:「無妨,現在難受的,不定是誰。」
五年侯夫人當家理事,我早已知道,打人要打最疼的地方。
老婦每月去金門寺禮佛都要帶上大筆供奉,有時甚至高達侯府月入的一半錢銀,美其名曰誠心。
可看夏平明那副養尊處優的樣子,這筆供奉八成是入了他的小院。
那日我在外面也看得真切,小院中亭臺掩映,花木扶疏,不知道花了多少銀子打理。
我拿淫茶做筏子說要報官,可從來都沒想真的報官。
我盯着的,一開始就是這筆供奉。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我倒要看看沒了這筆供奉,夏平明還能不能過得這麼舒坦。
侯府一切照舊,只是有了我或明或暗的攔阻,老夫人兩個月都沒能出侯府一步。
我五年侯夫人豈是白做的?沒有我的首肯,這府裏上上下下,連蒼蠅也休想飛進來一隻。
到了第三個月,老夫人忽然鬧死鬧活地要出去,說是要看看換季的衣服料子。
我的外院管事也來回報:「小院裏那個撐不住了,正要進城來。」
老婦送了那麼多財物過去,我本以爲夏平明至少能撐個半年上下,沒想到才兩個多月就捉襟見肘。
想來這些年他一定過得舒坦極了,所以花錢才能這般大手大腳。
一想到他是拿着我的錢過得這麼舒坦,我就不舒坦了。
「老夫人在府裏呆了許久,也的確是該出去散散心。」
老婦出門前特特尋到我,要我陪她一起去。
「夫人,那老婆子又想作什麼妖?」蘭心不爽地說道。
「能有什麼?不過是母子相認的時候需要我做個證人,順道連夫君一起認下。」
「那怎麼行……」蘭心急了。
我擺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叫了侍衛首領李侍衛過來,吩咐了幾句話。
半個時辰後,馬車在衣料鋪子前停下,我扶着老婦剛出了車門,一道人影就飛奔過來。
我使了個眼色,李侍衛猛然高聲呼喝:「有人襲擊!保護夫人和老夫人!」
與此同時車伕重重一拉繮繩,大聲叫着:「夫人,老夫人,奴才先帶你們走!」
馬車嗖一聲飛奔離開,透過飄起的窗簾,正好能看到飛奔過來的人被侍衛圍做一堆,不分頭臉胡亂踢打。
一邊打一邊喝道:「喫了熊心豹子膽,敢襲擊永毅侯府,給我狠狠地打。」
「不是……不是……」老婦急得手足亂舞:「那不是刺客,那是……」
「母親,普通人可不會往女眷的馬車上撲,不是刺客還能是什麼?」
我抓着老婦的胳膊,強行將她按下:「公爹和夫君都是大英雄,戰場殺敵必然得罪了敵人。兒媳雖然無用,也定要保護母親周全。」
根本不給老婦開口的機會,我喝道:「告訴李侍衛,務必要抓到活的,扭送見官!」
老婦原本不住掙扎,聽到這話反倒安定下來。
雖然事情發生的與她所想全然不同,可若是送到官府,也一樣能揭示她兒子的身份。
到時她出面認下來,就能回頭再和我算今日這筆賬。
我對老婦的打算心知肚明,可是,我怎麼可能讓她如願呢?
-3-
一個時辰之後,老婦重重砸碎一隻茶盞。
「什麼叫跑了!」她指着李侍衛,指尖不住地顫抖:「怎麼可能跑了?」
「母親息怒。」我連忙上前:「這些刺客既然敢行刺我們,自然都是有組織的,被人接應跑了也不奇怪。」
「不是……不是……」老婦連連否認,可又說不出半句否認的理由。
難道要她說,她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她兒子不會想不明白,肯定會自己束手就擒,前去見官順道揭示身份嗎?
可這話若是說了,豈不是把他們所有的祕密都抖落出來?
老婦一口氣憋在胸中,上不去下不來,眼見她臉憋的通紅,我這二十四孝好兒媳自然要好好寬慰。
「母親別慌,今日之事,我自然會給母親一個交代,母親受了驚嚇,還是先去休息爲好。」
人沒送到官府,老婦也毫無辦法,只得悶悶轉身離去。
眼見着她走遠,我招李侍衛上前。
李侍衛笑道:「按夫人的吩咐,上去就套了麻袋一腳踢在心窩上,讓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兄弟們下手也狠,只讓他以爲我們真當他是刺客,要打死他。」
身份和小命,自然還是小命重要。
夏平明不想死,拼了命地想辦法逃,李侍衛看着打夠了,也就賣了個破綻,讓他順利逃了。
我點點頭,讓蘭心封了百兩銀子,當侍衛們的辛苦費。
然後一轉頭,遞摺子進宮。
永毅侯府女眷遇刺的事情早已傳了出去,摺子一遞便被準了。
我見了皇帝,伏地便哭。
「皇上,此番遇刺,婆母受驚極大,此刻還心悸求醫,民婦斗膽,請皇上看在民婦公爹和夫君兩代忠臣的份上,降恩婆母,以示恩典。」
「皇上,刺客膽敢行刺永毅侯府,分明是欺我侯府男丁盡絕。侯府有侯爵之位尚且如此,何況其他忠臣志士?民婦懇請皇上加恩陣亡將士,宣示皇恩,震懾宵小!」
我哭得悽慘,求得懇切,周圍觀者,無不動容。
回到侯府的時候,我帶回兩道恩旨。
一道是老婦加封誥命。
另一道是皇帝開大典祭祀陣亡將士,爲他們豎碑頌功。
碑文之上,陣亡將士名錄,夏平明的名字高居前列,不僅蔭官爵升一等,由三等侯變爲二等侯,俸祿田產也加了不少。
老婦對這兩道恩旨歡喜至極,尤其是對那套誥命服飾,愛不釋手。
我好脾氣地陪着一邊看她試穿,心情也十分不錯。
此刻儘管高興,自然有哭的時候。
-4-
夏平明那頓打捱得不輕。
我本以爲可以消停幾日,卻沒想到自己低估了他。
早晨睡得正香,忽然被蘭心匆匆叫醒。
「夫人快醒醒,出大事了!」
到了老婦院中,便見她和一個男子抱頭痛哭。
見我到來,連聲呼喚。
「雲霜快來,見過你的夫君!」
那男子轉過頭來,臉頰圓潤,兩側發腮,活脫脫一隻白麪饅頭。
母子二人眼中俱是帶淚,好一齣久別重逢。
細細想來,自三月前母子二人見過之後,只在數日之前又在衣料鋪前遠遠看了一眼。
說是久別重逢,倒也不能算錯。
只是與我五年的活寡比起來,這久別就有些不夠看了。
「你還愣着幹什麼!」老婦見我遲遲不動,登時怒了:「你夫君已經回來,還不快來見禮!」
「是要見見。」我微笑。
但可惜,不是見禮。
「來人!」我清喝,早已準備好的李侍衛帶人破門而入。
我指着堂中男子一字字道:「此人擅闖侯府內院,給我打出去!」
一衆侍衛一擁而上,手中的棍子沒頭沒腦地砸下去。
「放肆!放肆!」
老婦大叫:「你們反了,那是你們的主君!」
「母親一定是眼花認錯了。」我一步攔住老婦,指着男子被打破的衣衫下露出的白花花的肉。
「夫君乃是帶兵的將軍,怎麼可能有這一身肥肉?縱使臉面有幾分相似,這身上也是絕計騙不了人的!」
老婦不日前纔看到自己兒子被揍了一頓,到底離得遠。
可此時人明晃晃的就在眼前,與那日自不可同日而語。
她揚手就要打我:「你這毒婦!連自己的夫Ṱŭ̀ₑ君都敢打!」
我假意扶她輕輕側身,正好閃過這一掌。
反手抓牢她的胳膊,彷彿攙扶着她,實則讓她無法再出手。
口中壓低了聲音:「母親三思!皇上日前纔剛剛賞了您誥命,又給夫君加了爵。且不說夫君的屍骨是我們親眼看見的,斷沒有活過來的道理。就算退一萬步,無論這人真假,母親又真敢讓夫君活過來嗎?」
老婦狠狠一愣,我又加了力氣,在老婦耳邊一字一頓道:「母親以爲,皇上的誥命的白賞的嗎?母親是想打皇上的臉,把永毅侯府的人頭全都送進去嗎?」
老婦終於反應過來,再不掙扎着攔阻,而是身子一沉,重重委頓在地上。
五年時間,侯府裏裏外外早已被我清理一通,那些老人,大多在侯府落魄時就已離開,剩下的做事合不了我的心意,也都遣散的七七八八,沒剩下什麼。
這府中,除去老婦和她身邊的嬤嬤,連見過夏平明的都沒幾個。
只要老婦不再鬧騰,其餘人等,只會以爲眼前這男人真的是個闖入侯府的外男。
我看了李侍衛一眼,李侍衛當即會意,一棍敲在男子後頸,打暈了之後,拎小雞一般拎了出去。
老婦見狀,又要大叫,被我死死壓住:「母親,想想永毅侯府。」
老婦掙起一半的身子重又委頓,忽然嚎啕大哭起來:「造孽啊!我一把年紀的人,要什麼誥命啊!」
我鬆了手,好心勸慰:「母親慎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領皇恩,也是死罪。」
誥命這東西,哪有那麼好當的呢?
凡有所得,必有付出。
無非是當笑得多開心,今日便哭得多慘罷了。
老婦兀自發瘋,我卻懶得再聽,不痛不癢地說了兩句,藉口前院還有事,先行離開。
-5-
知道自己的誥命稱號徹底堵死了兒子光明正大回來的路,老婦很是崩潰了幾天。
但很快,她就又恢復了精神。
她不鬧騰,自然是有了其他作妖的法子。
果然,沒幾日,府中便來了人。
我看着坐在前廳的老頭,心頭頗有幾分不耐。
老頭是侯府夏家族老,此番登門並不是自己一個人來的,而是帶着一大一小兩個人。
老婦將小的攬在懷裏,一副疼不夠的樣子,向我說道:「你不是打算爲侯府過繼子嗣?族老一直幫我們物色着,我看這個孩子就很好,他乳孃面相也是個有福的。」
我微微冷笑,花了侯府半副身家的銀子養着,能不有福嗎?
我一時間甚至有些佩服夏平明,自己不能光明正大地進來,就先把外室和私生子送進來。
他是篤定了心思,無論如何也要先讓私生子佔了世子的名位,哪怕因此要管親孃叫乳孃也無所謂。
「侯府的確是該過繼子嗣了。」我含笑應下,轉頭吩咐李侍衛:「將他二人送去京都府,請府尹大人覈實身份。」
老婦身子一僵,立時說道:「族老送來的人,還覈實什麼?定下就是了!」
「話不能這麼說。」我溫聲講理:「侯府好歹也是高爵顯貴,亂了血脈可是大罪過。這二位又素來不曾在侯府的親眷中見過,我雖然相信族老,但事關重大,還是查明爲好。」
我看向老婦:「而且母親忘了嗎?連金門寺的大師都曾受人矇騙,何況我們這些俗人?」
聽到金門寺幾個字,老婦欲出口的話登時又被噎在喉中。
我自是不會再給她說話的機會,吩咐李侍衛:「還不快去?」
李侍衛動作利落地拎起兩人,兩人想要反抗,可一個女子一個孩子,如何敵得過訓練有素的侍衛?
老婦起身要攔,我連忙奉上一杯茶,淡笑道:「母親稍安勿躁,京都人口都備案在冊,最多不過是個把時辰的工夫,很快就會回來了。」
「不是……我……我……」老婦還是想攔,可被我擋在身前,只能看着兩人身影不住遠去。
她整個人坐回椅中,卻渾身不得安穩,彷彿被螞蟻咬着似的。
我轉手又給族長奉了杯茶,含笑招呼:「侯府血脈最是尊貴,只盼着族老千萬莫要受了奸人矇蔽,否則的話,就算我素日尊敬族老,也少不得要得罪了。」
族老接茶的手一抖,險些接不住。
好不容易接住,勉強衝我笑了一下,一張老臉彷彿捏皺了的菊花,有意思極了。
時間一絲一縷地過去,我安坐不動,玩味地欣賞着廳中兩個的各懷心事。
夏平明死了,自然查無此人,可那女子,卻定然是有形跡可尋的。
若是換了從前,族老帶了人來,我自然是全然相信,絕不會派人去官府查正,畢竟,侯府一門,總不能自己亂了自己夏家的血脈。
可現在,我這彷彿畫蛇添足地一查,卻正正踩到他們的死穴。
一片忐忑之中,李侍衛回來了,在我耳邊低語了幾句。
老婦和族老俱都伸長了脖子,想聽結果是什麼。
而我聽完李侍衛的話,面色猛變,一茶盞砸在族老腳邊,怒斥:「你好大的膽子,連娼樓妓子都敢往侯府裏帶!」
「你們這些旁枝可是想要侯府想瘋了!沒有合適的男丁,竟然去找野種!若不是我多了個心,永毅侯府的血脈就要亂在你這老貨手裏了!」
肯跟着夏平明隱姓埋名過見不得人生活的,能是什麼好人家?不是妓便是伎,這兩個無論哪一個,總能在官府掛上號。
從小院回來,我便早已將那女子身份查了個清楚,叫李侍衛去,不過是走個流程而已。
我將族老罵得狗血淋頭,又命人將他趕出去,吩咐不許再踏入侯府一步。
再讓李侍衛去給官府傳話,若無人指使,一個妓子斷然不敢冒充侯府血脈,還請府尹重視,務必查出幕後主使之人。
老婦渾身哆嗦,拉着我的衣袖:「二人婦孺,想來只是一時想差了,哪裏如此嚴重,不如……放了算了……」
「萬萬不可!」我神色凝重:「母親忘記我們不久前才被人行刺嗎?如今又有人用野種來亂我侯府血脈,這分明是針對我們侯府,絕不可馬虎。」
我握着老婦的手又將她向內堂送:「這等事情就不必母親費心了,母親放心,兒媳定能處理好!」
從前我剛執掌侯府之時,萬般困難這老婦都不曾伸一指頭援手,如今我說出這句話,無論聽在誰耳中都只覺理所當然。
畢竟這侯府的麻煩事,從來都只有我去處理。
眼見着老婦滿肚子的話說不出口,憋的老臉通紅,我卻只作未見,轉身離開。
-6-
寶貝孫子被關進了京都府,老婦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日日使人去探查消息。
直到聽到二人已被人交了銀兩保釋出去,這才終於安定下來。
蘭心不憤道:「真就把那二人放了?」
我毫不在意:「怎麼是放?不是使銀子贖的嗎?」
這一趟贖人,着實花了不少銀子。
小院那邊的供奉早就斷了,想拿出這麼一大筆銀子,只有一條路。
正好外院管家進來,將一張地契雙手奉上。
我看了看上面的金額,轉手丟給蘭心。
「收好。那麼大一座園子,才用了這麼點銀子就買下,這種便宜,可不是日日都能佔到的。」
夏平明的那座園子,我買下了。
他急着救人,出的價格連市價的一半都不到。
這種便宜,不佔白不佔。
蘭心看清數字頓時舒暢了,笑兮兮地拿着地契跑去收好。
侯府一切照舊,該賺錢賺錢,該赴宴赴宴,老婦不知是不是因爲孫子被抓進牢裏的事情嚇着了,這兩日也格外安分。
數日後,一臺戲文在京中悄然興起,情節獵奇曲折,迅速被各大戲班爭相效仿。
我自然也被請去看了。
戲文裏,將軍重傷失憶,遇到採藥的農女。
二人共經患難,共克險境,逐漸情愫暗生,拜了天地,生下孩子。
後來將軍記憶恢復,記起自己在京中早有家室。
一面是髮妻,一面是對自己有恩的農女,將軍百般糾結。
農女深明大意,勸說將軍回家。
髮妻見到他們後,對農女感恩戴德,當場認下農女與孩子,閤家團圓。
「這出戏着實俗氣,可也着實有趣兒。」同觀戲的夫人們看得津津有味,但也不忘品評議論:「只是那結尾可笑了些,還感恩戴德?我至少有一百種法子讓那農女消失的無聲無息。」
我乃掌家的侯夫人,與我交往的,自然都是一家之主,哪有一個是好相與的。
戲文終究是戲文,太兒戲了些,如何明白真正當家主母的心思。
「不過話又說回來。」又一位夫人開口:「若是那將軍是個黑心眼的,把這事往大了鬧,這一開頭的時候,還真是不得不捏着鼻子認下來。」
「可不是。若那將軍再偏心些,說不定,還真讓這農女佔了鵲巢。」
幾位夫人你一言我一語,議論了幾句,隨着下一齣戲的開始,就把這問題丟開,又看戲去了。
我垂着目光,手指輕輕敲着茶几。
把事情鬧大,這可真是個好主意啊。
-7-
將軍農女的戲文在京中極快地流行起來,在熱度達到頂點的時候,一道不和諧的叫嚷叫破了侯府的寧靜。
「夫人,門口來了一個人,說自己是主君!」
「他說自己當年重傷失憶了,如今才恢復記憶,所以回家來了!」
外院的管事匆匆來報,我瞬時立起:「有這種事?快去看看。不對,先去老夫人那裏,請她一起看看!」
老婦聽到這消息時,滿臉都是懵的。
我拉着她:「母親還愣着做什麼?夫君回來了,難道您不高興?」
「高……興,自然高興。」老婦應了兩句,可嘴脣又蠕動了兩下。
我從前學習掌家察言觀色,略學了一點脣語,知那老婦說的是:「不對啊,țúₛ說的不是今天啊。」
我垂下眸子掩住眼底光芒。
是不是今天的,人也已經上門了。
未查實之前,那人算是外男,不可輕領進門。我帶着老婦前往侯府大門認人。
到了前門,一人正大刺刺立在門外,大呼小叫:「本侯回來了,你們這些奴才就是這麼對待本侯的嗎?本侯在外面受了多少苦,你們還不把本侯請進去好生侍奉!」
來人身形精瘦,與五年前的夏平明,相足了八分。
若有曾經見過夏平明的人,當真有可能認錯。
可是老婦只一眼就怒了,高聲喝罵道:「哪裏來不要臉的東西,竟敢冒充我兒!」
「來人!來人!快把他給我抓起來,送去見官!」
那人叫道:「母親,你認不得我了嗎?我是你兒子啊!」
老婦舉起柺杖就砸:「呸!你個下流胚子,當我老婆子老眼昏花,連自己的兒子都認不得了嗎?」
「我兒子大小也是個侯爺,豈會如你一般潑皮無賴!」
那人連忙躲避,老婦一柺杖沒有打到,險些把自己栽了一跤。
場面一片混亂,衆人又忙着來扶老婦。
等到安頓下來,這才發現,那前來認親的人已知跑到哪裏去了。
我看了看李侍衛,見他點頭,便安下心來。
那出戏文唱得那麼熱鬧,不就是要給夏平明回府造勢麼?
但這來認親的人,夏平明來得,別人自然也來得。
我不過是先他一步罷了。
老婦氣得肝疼,回去的路上尤自不住嘴地罵着:「忘八糕子,敢來冒充我兒。」
「我兒是什麼人都能來冒充的嗎?」
我扶着老婦,輕聲說道:「想是夫君剛受了封賜,又忌日漸近,所以有宵小想來趁機撈些便宜。如今母親尚在,還能認出他是冒充,若有一日母親仙去,兒媳連分辨的法子都沒有,定要想辦法絕了這種事情纔是。」
「正是如此!」老婦應道,又拍着我的手,說道:「你放心,我自會想法子絕了這羣宵小的心。」
只要真的回來了,假的自然就絕跡了。
我清楚老婦打的什麼算盤,但只做不知,說道:「此次忌辰,我想爲夫君好生操辦一下。」
老婦連聲答應:「好,好!五年了,又得了封賞,是該好好操辦一下,把我們相熟的親朋好友都請上!」
死了的人,哪裏需要過什麼忌辰。
可皇帝不久之前纔剛剛祭祀了陣亡將士,夏平明又升了爵位,我們再開典追思一下,倒也說得過去。
只是,老婦未免答應得太痛快了。
看來她已然打定了主意要讓夏平明在那日回府。
見到那一幕的人越多,對夏平明恢復身份就越有利。
至於皇帝曾經的封賞……
戲文的風不是早就吹進京都了麼?夏平明是重傷失憶,如今才恢復了記憶,這可算不上是欺君。
爲了名正言順的回府,辛苦他們編排這麼一出好戲。
只是,這忌典之上,夏平明究竟能不能順利回來,可不是他們說了算。
-8-
忌典當日,侯府黑白兩色,肅穆非常。
老婦強裝出一臉悲傷,卻掩不住眼底透出的喜色。
折騰了這麼久,她兒子終於要回來了。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就不信還能出什麼差子。
李侍衛說:「那人昨日已進城,如今就在府外兩條街的地方住着。」
蘭心說:「老夫人的兩個婆子守在前門,只等人一出現,就叫嚷起來。」
外院管家說:「那女子和孩子,都藏在族老帶來弔唁的宗親之中。」
我說了不許族老登門,可這種祭祀大事,卻不好真把他拒之門外。
不過,我也沒打算攔他。
我點點頭,吩咐:「各自做事去吧。」
祭典的流程一樣樣的進行着,老婦的神情卻越來越緊張。
到了宣讀祭文的時候,這已是最後關頭,若是這個時候夏平明還不出現,祭典就要結束了。
「你累了半天,先喝口茶緩緩,這祭文緩些再讀吧。」
眼見着我作爲未亡要要上前宣讀祭文了,夏平明還未出現,老婦急了。
「母親,宣讀祭文的時辰是請大師看過的,怎可耽誤。」
老婦還想再拖延,卻怎麼也找不出合適的理由。
我不再理會她,拿着祭文緩緩上前。
下面烏壓壓站了一大堆人,除去永毅侯府的親朋,還有不少朝中勳貴。
我站到廳前,看了一眼手中的祭文,忽地往旁邊一丟。
「諸位親朋好友,今日請各位到此,說是祭典,實爲明志!」
「侯爺殉國之時,屍骨爲我與母親親眼所見。可卻有宵小看準我與母親思念侯爺的弱點,仗着自己與侯爺有幾分相像,前來冒認。」
「若非母親一眼識破,不知我侯府又要多幾番風波。」
「爲免此等事情再次發生,我陸凌霜以永毅侯夫人的身份在此向諸位親朋聲明……」
我環視一週,字字鏗鏘:
「永毅侯府,只有戰死的永毅侯,絕無活着的夏平明!」
「再有敢前來冒認者,無論是冒認侯爺,還是冒認侯爺親眷,無論男女老幼,一概亂棍打死,以護我永毅侯府血脈清正!」
「此乃無奈之舉,若日後真有死在我永毅侯府棍下之人,還望各位親朋,莫怪我心狠!」
話音落下,人羣中猛然傳來一聲驚呼:
「老夫人!」
老婦面色慘白,直直倒了下去,眼睛卻死死瞪着我。
「我兒……我兒……」
她想說我兒還活着,可是現在這種情景,哪裏說得出口。
說出口,全家都是一個死!
急怒攻心,她口中猛地噴出一口鮮血,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9-
出了這等事情,祭典哪裏還進行得下去?
我告了罪,請衆人先行離開,改日再登門道歉。
半個時辰後,老婦悠悠醒轉,一張眼便看見我坐在桌邊。
「嗬嗬……」她當即便要掙扎着坐起來,口中也連連出聲。
可是一張口才發現,自己口僵舌直,不論怎麼努力,都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
不止如此,她的半邊身體也不聽使喚,她用足了力氣,竟差點從牀上摔下來,幸好被旁邊的婆子扶住。
「母親可是奇怪自己怎麼變成了這樣?其實這個答案母親應該最清楚。」我看向她,問道:「母親,閻王散的滋味好受嗎?」
老婦眼睛猛然瞪大。
人心太過叵測。
夏平明要回府中,要讓他的外室和私生子在府中有一席之地,我以爲,他最多不過寵妾滅妻,想辦法休了我。
可我實在低估了他們,萬沒想到,他們根本就想要我死。
也是,唯有我死了,這侯府,才能完完全全到他們手中。
從金門寺回來,老婦便開始動手。
閻王散無色無味,甚至沒有什麼明顯症狀,可只要接連不斷地連續喫上幾個月,其後無論喜怒哀樂,只要一受刺激,就會突然病發,發則無救,只看能挨幾日。
老婦連一星半點的活路,都不想給我留。
我走上前,給老婦掖了掖被子:「母親是不是很奇怪下給我的毒,怎麼喫到了你自己的嘴裏?」
「這就要感謝您身邊的幾位嬤嬤了。」
老婦聞言,喉嚨中嗬嗬連聲,似是憤慨至極。
「母親切莫動怒,情緒激動了,這毒可發得更快呢。」
「其實母親也不用奇怪,這幾位嬤嬤雖然是跟着您的老人,但她們更知道,誰纔是侯府的主人。」
這世間,一切親情、愛情、忠心,都不如自己立得住重要。
老婦被我供養得太好,終究是天真了,她憑什麼以爲我握着侯府衆人的生殺大權,這些嬤嬤還會站在她這一邊?
「母親不好奇我打算如何對待夫君嗎?」
老婦的神情隨着我的聲音猛然緊張起來,死死地盯着我。
「母親放心,我與夫君到底拜過堂,不會對他下死手的。但……我也說了,永毅侯府,只有戰死的侯爺,沒有活着的夏平明。」
「所以,我打算送夫君去從軍。」
從前夏平明用從軍誆騙我,可一個人說過的話,總要做到纔行。
他自己做不到,我就幫他做到。
「夫君將門出身,到了戰場上,定能大展拳腳,母親想必也認爲我這安排非常妥當吧?」
老婦急得手腳亂舞,口中又不住呼嚕着誰也聽不懂的音。
既聽不懂,我就當老婦是贊成了。
我起身說道:「母親身子不適,還是好好休息,我還要去見見夫君,就不陪母親了。」
老婦伸着手,死命來抓我,我只作不見,轉身離開。
出了門,身後傳來一聲長長地嘶嚎,緊接着,有人嚎啕大哭起來。
這哭聲,令人聞之心碎,但卻並不會使我心軟半分。
兩軍博弈,只是我恰好棋高一着,否則我的下場,只怕比這還要悽慘。
-10-
夏平明被關在祭堂後面的屋子裏。
五花大綁,嘴堵得嚴嚴實實。
很好,我不愛聽不相干的人說話。
「夫君,我打算送你去從軍,你意下如何?」
夏平明嗚嗚叫起來,彷彿在罵我。
我並不在意,自顧自地說道:
「五年前,邊軍收到一批劣質軍械,戰事大敗,死傷無數。」
「消息傳回京中,正是你我成親之日。你連夜請纓上戰場,連洞房都顧不上。」
「一月後,你戰死消息傳來。」
「三個月後,劣質軍械案查清,一衆官員全都受到了處罰,只有你這個軍工監因爲戰死,不僅沒受罰,還成爲皇帝嘉獎的功臣。」
我頗有閒情雅緻,問他:「你猜,皇帝是不知道你是主謀,還是因爲先封了你戰死的功勞,不好打自己的臉,所以才捏着鼻子認下來呢?」
這些事情,我原本就是知道的,只是從未連起來想。
那時我滿心以爲夏平明是戰死殉國的功臣,心頭只有崇敬。
可是,見到活着的夏平明之後,許多事情之間的聯繫,自然就在腦中浮現出來。
夏平明是軍工監,這個官職根本不必上戰場,可他卻主動請纓。
再急的出征,也不至於連洞房都顧不上,就要匆匆離開。
前後聯繫起來,夏平明當日的舉動便格外可疑。
他那樣急切,到底是急於報國,還是急於……逃罪?
我不ŧŭ²知道真相,但是我可以去問人。
我直接去問了……皇帝。
若不是與皇帝達成了一致,皇帝又怎麼會那麼痛快地賞下誥命和爵位?
夏平明目中神色漸漸惶懼,驚疑地盯着我。
我微微搖頭:「別掙扎了,皇上不想你活着。不然你以爲,爲什麼我說要把冒充的人當衆打死,會沒有一個人反對?」
「皇上昐着我打死你呢!」
一個死了的忠臣,總好過一個活着的罪犯。
皇帝的臉面,那可是比人命還重要的東西,他已經親封了夏平明的陣亡,前兩日祭祀,還特意把他的名字在功德碑上列得高高的,這樣的人,怎麼能再活回來?
什麼戲文,什麼謀劃,都不過是夏平明一廂情願,而我也樂意陪着他玩玩而已。
夏平明目中神色漸漸灰敗,一片死氣,忽而,一股腥騷氣味傳來。
我連忙後退幾步。
什麼人啊?幾句話居然就尿了!
有沒有一點當男人的樣子?
不過我很快想起來,他要是有當男人的樣子,就不會丟下侯府匆忙逃命,更不會看到侯府好了之後,又恬不知恥地想再回來。
甚至不惜爲此,對我這個辛苦操持的髮妻痛下殺手。
我嫌棄地走遠一些,掩着鼻子說道:「行了,別哭喪着臉,我不是說了嗎,我要送你去從軍。」
夏平明聞言,立刻抬起頭看我。
「不用這麼看我,我沒想救你,只是我說過,侯府只有戰死的永毅侯,沒有活着的夏平明。我不是你。我說過的話,總要兌現纔好。」
我問他:「去從軍死在戰場上,或者現在被我打死,你選哪個?」
夏平明白暫的麪皮不住抖動,似是極之掙扎,最後終於嗚嗚了兩聲。
「我聽不懂你說什麼,不過,你應該選的是從軍吧。」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夏平明這種兩句話就尿褲Ťũ̂₂子的慫貨。
我示意李侍衛:「把他送去軍營吧,那邊都打好招呼了。」
保證他不會中途逃脫,保證他一定會被送到被他的劣質軍械害死了無數人的那片戰場上。
說完,我快步往門口走。
我身爲侯夫人,向來禮儀端莊,無論什麼時候也不會慌亂。
可那股子尿騷味,實在是讓人受不了。
走了十多米出去,我才終於好好呼吸了幾口。
蘭心跟在我身邊,悶悶問道:「夫人,就這樣?」
她滿臉都是不解:「他騙了你這麼多年,你就這樣?」
「不然呢?」我回頭看蘭心:「跟他訴苦,說我這些年有多不容易?」
「訴苦也要向值得的人,夏平明……」
我搖了搖頭。
他哪裏配。
自我在小院外第一眼見到活着的夏平明,失望便達到了頂峯。
我曾以爲,我嫁給了一位保家衛國的英雄兒郎。
雖然與他一天夫妻也沒做過就成了寡婦,可我依然引以爲豪。
所以,我情願喫苦、受累,把一個閨閣女兒磨鍊成精明市儈的商人和殺伐果決的主母,情願搭上我最好的光陰也要重新撐起永毅候府的門戶。
可所有這一切,在見到活着的夏平明時,就都成了一個笑話。
見到那外室時,我甚至沒有太大的感覺。
我只是爲自己不值。
我滿心的驕傲與榮光,還有我五年的青春年華,都可笑得難以啓齒。
與這樣的人,我連聽他說一個字都不想。
我乃侯府主母,掌着侯府的生殺予奪,區區一個夏平明,我聽他說話做什麼?
我想怎麼處置他,便怎麼處置他就是了。
-11-
至於那對母子,我根本懶得搭理。
那族老頭鐵得很,我說了不准他來,他撿着祭典這種我不能拒絕的時候,還是跑了來。
不止來了,還帶了我不想看見的人來。
對於這樣的人,便要給足教訓,讓他知道侯府之中,我這夫人的話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祭禮一結束,管家就帶着小廝把那族老狠狠打了一頓,直打得半個屁股都爛了,這才如扔死狗一般,連着那對母子一起扔到了門外。
沒我之前,永毅侯府風雨飄搖,隨時都可能從京中消失。
能有今日成就,是我苦心經營,交結拉攏,彙集了近一半的京中權貴後宅,甘當他們的賺錢機器,這才維持下來,又不斷壯大輝煌。
這侯府裏裏外外,都刻着我陸凌霜三個字。
憑几滴微不足道的血就想要染指侯府,誰給他們的臉?
我不欲找那母子二人的麻煩,那母子二人卻沒有自知之明。
「夫人,那婦人天天在街上說她是永毅侯的妻子,說那孩子是永毅侯的兒子,還說我們扣下了永毅侯,讓我們把永毅侯交出來。」
李侍衛皺着眉頭:「雖然夫人先前說過有冒認的可以當場打死,可畢竟是婦人幼童……」
我抬抬手示意知道了,向蘭心吩咐:「她這麼叫嚷,不過是想見我罷了,我就遂她個心意。」
我套了馬車出去,果然,一見我的馬車,那婦人就撲了上來。
然而,不等她靠前,蘭心就帶着人攔住了她,順道利索地在她口中塞了塊帕子。
我很是滿意。
這丫頭深知我的喜好,知道我不喜聽無關緊要的人說話。
「你……」我想開口,卻頓了一下,蘭心立刻說道:「張氏。」
「張氏。」我說道:「你可知,我坐到如今這個位置,最滿意的兩樣便利是什麼?」
張氏看着我,眼神疑問。
我也不指着她能知道,自已回答道:「是時間和空間。」
「我不願做的瑣事,只需動動口,自然有人爲我完成,我不想見的人,只需皺皺眉頭,他便連在我視線中出現都不可能。」
「你今日能見到我,是因爲我願意見你,若我不願意見你,你就是再在街上叫三百年,也休想見到我一片衣角。」
「這便是你我的差距。」
「你以爲,你生了個孩子,便有了與我說話的資格,甚或可以與我談條件?」
「這等天真的想法,你還是早早放棄爲好。」
「夏平明,已到邊疆從軍去了,若是運氣好,說不定有生之年,你們還能再見上一面。」
「至於永毅侯,早就已經死了。」
「你若說這是夏平明的孩子,我隨你怎麼養,絕不干涉。」
「但你若想讓這孩子和永毅侯府扯上關係,祭典那日的話,我絕非說說而已。」
「今日,我看在你們婦人幼童的份,纔來與你說幾句話。若你還是想不明白,我也不在意,打殺三兩個冒牌貨。」
「我的話說完了,你……可聽懂了?」
從始至終,張氏都被牢牢壓在地上,面色一變再變,最終一片恐懼,死死垂下了頭。
連夏平明都被我送去從軍去了,她知道,我若想打殺他們,一定做得到。
甚至,都不必我開口,自然有人會幫我動手。
我示意蘭心等人放開她:「我不想再在京中見到你,你好自爲之。」
馬車啓動,漸行漸遠,張氏抱着孩子,駐立片刻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對此還算滿意,到底是在市井中呆過的人,本能就懂得逃避危險。
我對夏平明沒有情意,對張氏也就沒有恨意。
兩個女人爲了個男人撕來扯去最是難堪,是我不屑做的事情。
但我說的其他話,也並沒有錯處。
我拼死拼活爬上這個位置,就是爲了活個自在。
不想聽的話,不聽。
不想見的人,不見。
-12-
解決了張氏,我進了趟皇宮。
回府之後,伺候老婦的嬤嬤來報,老婦快不行了。
她下的閻王散劇毒無解,熬了這些日子,已算得上頑強。
我前去看她。
老婦一見我就掙扎起來,口中嗬嗬有聲,竟擠出兩個清楚的字來:「昌兒……」
嬤嬤在一旁說道:「那孩子的名字。」
我點點頭,問道:「母親可是想說,稚子無辜,看在夏平明已經前去從軍的份上,把那孩子接回來,認在我的名下,讓他繼承爵位?」
我到底與老婦相伴了五年,她區區兩個字,我便清楚她要說些什麼。
老婦用力點頭,目光希冀地看着我。
我笑着搖頭:「那可不成。永毅侯早就死了,一個死了的人,哪裏能有孩子?還是母親希望他們來冒認身份,好被打死?」
老婦眼中陡然射出怨毒的光,口中竟說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明兒……不會放過你!」
到了此刻,她還有希望。
夏平明只是去從軍,不一定就會死在沙場上。
他能假死一次,自然就能假死第二次。
只要他能回來,以我做的這些事情,他絕不會繞過我。
我登時笑了,柔聲說道:「真是巧了,母親,我也打算死一死呢。」
老婦不明所以,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慢慢說道:「我從前護着永毅侯府,是因爲我覺得這裏是忠臣世家。可府中出了你們這對忘恩負義又蠢笨無能的母子,留着好像也沒有多大的意義了。」
「永毅侯殉國,您快死了,若是我也死了,這永毅侯府,是不是就不用存在了?」
老婦聽明白了我的意思,身體忽然趴出牀邊,手指用力向我伸出。
她喉中依然嗬嗬有聲,可卻一個字都發不出來,只是滿臉寫着絕望。
永毅侯府是她這輩子的榮光,她絕不允許斷絕。
可她想不到,我會做得這麼絕,連侯夫人的身份都不要。
我並不理會,只是帶着幾分憧憬說道:「我十六入門,如今二十一歲,未曾嘗過一日男女之事,就守了五年的活寡。母親,您不爲我覺得不值嗎?我青春年華,也想嚐嚐人間情愛,也想好好地嫁次人啊。」
「永毅侯府已無男丁,不能爲國效力,白佔着爵位純粹是浪費糧食。我今日入宮已向皇上請旨,母親去後,我也會跟着母親一起去,這永毅侯府,就不用留存了。」
「當然,母親是真死,我則是如侯爺一般,淺淺假死一下。」
「說起來Ṫúⁱ,這還都是侯爺和母親給我的靈感。」
我慢條斯理地說着自己的打算,並不在意老婦氣到面色潮紅,喘如風箱。
曾經我待她如親母,一應喫穿用住照顧周全,侍飯侍寢樣樣親爲,到頭來,她瞞我瞞得嚴密,拿我一半身家供養兒子外室與私生子,對我下毒的時候,更是分毫不留生機。
這樣的人, 便是下場再慘, 也不過是自找的。
且不說夏平明能不能回來,便是真的回來,永毅侯府早已消亡, 一個什麼根基都沒有的人,能做出什麼事呢?
何況還有皇帝護着我, 我並無半分憂慮。
說起來, 若不是老婦給兒子拿的東西太多,引起了我的疑惑, 我還發現不了夏平明活着的事情。
父母之愛子, 則爲之計深遠。
溺子如害子。
古人之言,誠不我欺。
不過, 我已經不打算把這種殺人誅心的事情告訴她了。
她本就時日無多, 還能活多少日子, 由她自己熬着吧。
-13-
數日之後,永毅侯府老夫人過世。
侯夫人陸凌霜傷心不已,竟當場撞了柱,隨着老夫人一同去了,在京中留下一段孝心佳話。
陸家主人曾是與老永毅侯一同領兵的將領,兩家因而定下婚約。可後來永毅侯府落魄,陸家卻做了一件令人極爲不齒的事情。
他們換了嫡女的婚約,把庶女陸凌霜嫁進了永毅侯府。
小永毅侯死訊剛傳來的時候,不知有多少人可憐這個庶女。
可誰能想得到,這庶女竟憑着自己的本事, 硬生生掙出一個名副其實的侯夫人, 以至於把陸家的嫡女全比了下去, 到如今, 還被人當作坊間笑談。
說白了, 我與陸家,並無多少情份。
我死了, 說不定他們還要拍掌慶賀,慶幸自己終於不用再被人拿來嘲笑比較了。
又數日後,江南某地,我帶着蘭心、李侍衛、還有管家,出現在畫舫遊船。
江南繁華,商事發達,而我最擅賺錢。
從前在京都爲豪門世家賺錢, 爲侯府賺錢。
如今離了京都, 爲皇帝賺錢。
不管怎麼說,賺錢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若是能把這錢用在國計民生又或者邊疆將士的身上, 也算是我的功德。
但離了京城, 執行皇帝的賺錢命令重要, 享受生活也很重要。
大好風光如若不賞,豈不是辜負了?
蘭心問道:「夫人, 你當真打算嫁人?可有什麼看好的對象沒有?咱們去考察考察。」
「看緣分。」我看着水邊山色, 不在意地說道:「堂堂永毅侯府,都不必非得有個侯爺,我這小小的江南小院,有個夫人也很夠Ṭŭ⁾了, 難道非得供位爺不成?」
一句話,身邊的衆人都笑起來。
我也笑。
春花、秋月、夏荷、冬雪。
衆人能賞。
二人能賞。
一人,也能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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