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寧

年滿十八,我成了齊家最漂亮的大丫鬟。
老夫人給了我兩個選擇。
要麼嫁給爛賭鬼爲妻。
要麼嫁給臭嫖客爲妻。
所有人都笑着說,這是老夫人給我的恩典。
唯有我知道,這是老夫人在懲戒我。
她要敲碎我的骨頭。
讓我心甘情願地去王府幫她孫女兒爭寵。

-1-
老夫人過壽,今日府上很熱鬧。
嫁出去的大丫鬟綠珠今日帶着孩子,專程來給老夫人祝壽。
不知道怎麼的,話頭繞到了我身上。
老夫人拉着我的手笑道:「說起來,你這丫頭跟綠珠一般的年紀,卻還沒有嫁人,實在是我耽誤了你。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啊。我看那米鋪的王管事、首飾鋪的趙管事,都瞧着不錯。你回去跟你爹孃商量商量,選一個嫁了吧。」
這話一出,廳堂上的人都笑着恭喜起我。
我低頭佯裝害羞,心裏卻一陣陣地發冷。
綠珠笑道:「老夫人就是疼你,改明兒你嫁了,生了孩子,也向老夫人求個恩典,把你的孩子送到府裏來。將來啊,跟我家虎子一起給府裏的少爺們效力。」
剛剛綠珠求了老夫人恩典,讓她兒子跟着五少爺做個小廝。
老夫人聽了,半摟着我。
她佯裝惱怒道:「你個口無遮攔的,明丫頭還是個姑娘家呢,你就提什麼生孩子的事兒,瞧瞧,把她羞得都抬不起頭了。」
綠珠往自己臉上拍了一巴掌,求饒:「是我的錯,老夫人饒過我這一張臭嘴吧。」
廳堂裏的人被綠珠的滑稽模樣逗到了,哈哈大笑起來。
虎子悄悄抬頭看她娘扮醜作怪的模樣,也跟着大笑。
我掐住掌心,不讓自己流露出半分異樣。
宴席散了,老夫人差遣我出去送綠珠。
一路上,綠珠都是笑盈盈的。
可是出了大門,她一扭頭,眼淚就落了下來。
綠珠擦着眼淚,對我說:「明寧,你心裏肯定瞧不上我這個奴才樣兒。」
我遞給她手帕,輕聲說:「我知道你不容易,五少爺是個心善的,虎子給他做書童,不會受苦的。」
綠珠的相公是綢緞鋪管事,前日裏犯錯被大爺打了板子,半條命都丟了。
綠珠這也是沒辦法了,厚着臉皮求着老夫人的恩典,給虎子找個靠山。
打小兒跟五少爺處出來感情,將來五少爺總會看顧虎子的。
只是,她在老夫人面前的臉面,就這麼用光了。
往後她跟她相公如何,老夫人絕不會再過問了。
綠珠塞給我一根銀簪子,攬着我輕聲說:「這事兒還得謝謝你。」
我也沒做什麼,就是前些時候帶着五少爺去綢緞鋪看料子,偶遇虎子。
兩個孩子玩兒在一起,五少爺回去以後,便嚷嚷着要虎子做玩伴。
所以今天綠珠一提,老夫人就允了這事兒。
我收了簪子,對她笑笑。
臨別前,綠珠輕聲說:「王管事好賭,趙管事養了個寡婦當相好。你且留心點,別真傻傻地就那麼嫁了。」
我笑着謝過她的好意。
綠珠又嘆了口氣,困惑地說道:「老夫人一貫疼你,爲何會給你選這麼兩個不成器的玩意兒。」
我低聲說:「主子的心意,誰猜得準呢。」

-2-
我下了值,回了槐花巷子的家裏。
一進門,就聽見我娘惱怒的聲音。
「那王管事跟趙管事是個什麼東西!也配得上我的明姐兒!一個是褲襠都能輸出去爛賭鬼,一個是整天鑽寡婦被窩的臭嫖客。」
我爹安慰她:「這不還沒成嗎?你明日去求求老夫人。」
我娘靜了一下才說道:「老夫人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說出口,她萬不能收回這話了。」
我又聽到我哥哥說:「大爺曾私下跟我說,看上了妹妹,不如讓妹妹跟了大爺做妾得了,總比嫁給那種人強。」
他這話一說,就傳出一個響亮的耳光。
影子映在窗戶紙上,我瞧見我娘抄着雞毛撣子狠狠地抽我哥哥。
「你豬油蒙了心了!讓你親妹妹去做妾!齊家的妾都是什麼玩意兒!不得寵的,連個丫鬟都不如!我抽死你這個沒良心的,早知道當年該溺死你算了!」
我哥被打得嗷嗷叫,「娘!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屋子裏鬧作一團。
我爹煩心地說道:「主子開了口,咱們這些做奴才的竟然只能跪着謝恩。
「明姐兒也是咱們千寵萬寵養大的心頭肉。
「當年若不是老夫人看上了她,咱們怎麼捨得把她送到府裏做奴才。
「唉,好不容易這些年給她攢了許多嫁妝,若是許給一個讀書人家,就能脫了奴籍。
「現下,老夫人張張嘴,明姐兒又得賠上一輩子。」
屋子裏登時安靜下來。
這安靜中隱隱透着一絲絕望。
沒多久,我聽到我娘狠辣地說:「明天我就吊死在家裏,明姐爲我守孝三年,再往後拖拖,總能給明姐兒掙一樁好婚事。」
我爹搶着說:「還是我去吊死,你活着好好照顧咱們閨女。」
我哥哭着說:「爹孃!你們都別死!我努力讀書,給咱家脫籍。」
我哥運氣好,小時候救了落水的貴人,被放了奴籍。
我爹孃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好好讀書。
只是考了三年了,始終沒有任何進展。
他這話țù₉一出,我爹孃一起怒了,聯合上手打他。
「你還有臉說!若是你有出息,哪有今日的糟心事兒。」
我聽着聽着,忍不住笑了。
前世,我是孤兒,沒想到重活一世,竟然還得到了親情。
穿越十八載,若不是有這樣的爹孃、哥哥,我在這個地方真的難以活下去。
王管事、李管事,我都不會嫁。
奴才嫁給奴才,生一窩的小奴才。
生生世世給主人家做狗,太可怕了。
給大爺做妾,也絕無可能。
若是生了孩子,孩子成了主子,我這個做孃的還是奴婢。
我想起有一次春姨娘教導五少爺。
可五少爺卻指着她鼻子罵道:「我姓齊!是主子,你一個做妾的奴婢憑什麼教訓我!若是我犯了錯,自有嫡母跟老太太說教,幾時輪得到你對我指手畫腳。」
當時春姨娘臉都白了。
我在旁邊看着,都替她心冷。
奴啊奴啊,出生是奴,一生都是奴。
既然如此,那我就做個聽話的好奴婢吧。
我整理好心情,轉身回了齊家。
老夫人剛剛歇了,聽見我來,立刻喚我進去。
我跪在她牀前,恭敬地說道:「老夫人,奴婢想明白了,願意到王府去伺候二姑奶奶,幫二姑奶奶爭寵。」
老夫人眉開眼笑,立刻拉我起身:「哎喲呦,不枉我偏疼你一場。
「好孩子,地上涼,快起來吧。
「唉,你二奶奶雖說嫁給了王爺,明面上是風光無限。
「可她自小驕縱,跟王爺性子合不來,偏偏又不能生。
「若是讓底下那幾個狐媚子先生了孩子,你二姑奶奶又得回家哭幾場。
「你這孩子看着就乖巧,去了王府,伺候王爺生下孩子,抱給你二姑奶奶養着,將來少不了你的榮華富貴。」

-3-
老夫人認定我能分到王爺的寵愛,是有緣由的。
過完上元節沒多久,二姑奶奶跟恆王一起回來省親。
我站在一邊伺候他們用茶,恆王多看了我兩眼。
二姑奶奶當場就怒了,端着滾熱的茶水就朝着我的臉砸過去。
當時恆王反應極快,起身幫我擋了一下。
茶水燙傷了他的手背,嚇得所有人都撲通一下子跪在地上。
就連一向鎮定的老夫人都嚇了一跳。
等他們回去以後,老夫人就說:「明寧,我送你去王府,伺候你二姑奶奶如何?」
我跪下說:「奴婢就想一輩子伺候您。」
當時老夫人只是輕蔑地笑了笑。
這才過了半個月,我就主動求她,讓我去王府伺候二姑奶奶了。
老夫人不放心我,嘴上說讓綠珠跟我一起去王府,好有個照應。
可是到了王府以後。
綠珠悄聲說:「老夫人是讓我來盯着你的,明寧,虎子在齊家,我也沒辦法。你別做太出格的事情,否則我不好在老夫人那邊交代。」
都是身不由己的奴才,我明白她的爲難之處。
二姑奶奶自小驕縱跋扈,那是整個齊家出了名的。
我一到恆王府,就被二姑奶奶給了個下馬威。
我本來跪着請安,恭敬地說道:「奴婢謝明寧見過王妃。」
她一腳就踹在我胸口,怒道:「你是我孃家派來的奴婢,叫什麼王妃,莫不是已經把自己當成恆王府的奴婢了。」
我強忍着疼痛,重新爬起來跪在地上求饒。
綠珠大着膽子說道:「二姑奶奶莫生氣,老夫人派這小賤蹄子來伺候您,她必不敢有二心。再說,她全家的奴契都在您手裏捏着呢,她哪能翻過天去。」
王妃一聽,果然消了些怒氣。
她冷笑道:「謝明寧,你最後給本王妃夾着尾巴做人。今日我特意讓哥哥隨意尋了你爹的錯處,打了他十板子,爲的就是給你一個教訓。你若是在王府不安分,在我面前耍小心眼兒。你那個馬伕爹,婆子娘,還有哥哥,都得替你受着!」
我立刻賭咒發誓:「奴婢一定對娘娘忠心耿耿,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王妃盯着我看了一會兒,這才說道:「行了,王爺在書房,你給他送一碗燕窩粥過去。謝明寧,本王妃告訴你,你若是讓王爺趕回來了,就別怪我狠心!將你發賣到暗門樓子去!」
她又轉了話頭,讓綠珠盯着我。
她譏誚地說道:「去換身衣裳,穿得那麼素淨,貞節烈女似的,王爺看了能有興致嗎。」

-4-
王妃給我準備了一身百花穿蝶的豔麗衣裳,瞧着就不像良家女子。
綠珠端着燕窩粥,憂心忡忡地跟在我身邊。
可我卻沒有去王爺的書房。
路過梅園的時候,外頭下起了雪。
我跟她乾脆藉着王府裏幽冷的光,駐足看雪。
綠珠輕聲說:「咱們老夫人也是一廂情願地要把你送進來,二姑奶奶根本不領情。這大半夜地讓你去書房重地,明擺着是要你去觸怒王爺。」
就連綠珠都知道王爺的書房去不得,王妃哪裏能不知道。
可若是我不去,便是證明自己沒本事。
王妃捏着我的奴契,轉身就將我發賣了。
她的用心惡毒極了。
「幾個時辰以後的糟心事,便不去想了。」我揭開熱乎乎的燕窩粥,笑眯眯地說道,「梅花清幽,雪景漫漫,再配上一碗燕窩粥,便是人間好光景。」
我跟綠珠站在梅花樹下,喫一碗燕窩粥。
開始她還有些忐忑。
只是景緻太好,她也舒展了眉頭。
綠珠折了一枝梅花簪在我頭上,笑嘆道:「欸,你這容色,真是仙子下凡。」
她挽着我的手臂,感慨往事:「上元節那會兒,你笑容滿面地跟我說,有了心上人,我那會兒還想着哪家公子有這樣的福氣,能娶你這麼個仙女似的人物。
「可是隔天你就跑到我家,哭的淚人兒似的,說那古董鋪的少東家是個騙子,早已有了家室。我跟你自小一起長大,你遇到事情從來都是冷靜、自持的。
「唯有那一日,哭得那樣傷心,喝了那麼多酒。咱們挨在一起,一邊喝酒,一邊罵那個負心漢。其實也不過是去年夏天,想想竟像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是啊,像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那個時候我們都過得不錯,綠珠是管事娘子,我還是天真少女。
可轉眼間,我們都身不由己,被人裹挾着往前走。
想起去年夏日,我跟那個人在京郊放紙鳶。
我大笑着說:「我想像這紙鳶一樣會飛,飛得高高的,遠遠的,瞧遍人間山河色。」
他卻說:「你飛再遠,繩子也在我手中,我會將你帶回來。」
不想了,不想了。
那人早已面目模糊。
此情此景,不說點什麼實在是浪費。
我戴起兜帽,站在梅花樹下,雙掌合十,念道:「人人都求王爺盛寵,我一願父母哥哥安康順遂,二願在王府平安一世,了此殘生,要保全自身實屬不易。三願辜負我真心的渣男一輩子陽痿。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嗯,美中不足,缺了一張剪紙小像。
真情實意地演完以後,我心裏頓時升騰起一種隱晦的樂趣。
轉頭一看綠珠。
綠珠看向梅花深處,提聲說道:「是誰在那裏,是誰?」
我實在沒忍住,撲哧一下子笑了出來。
梅林身處,有人身披玄色大氅,踏雪而來。
他穿着華服錦衣,上面繡着蟒龍紋。
綠珠臉色一白,撲通跪下來。
我要跪。
他卻扶住我,低聲說:「我卻不知道,你竟然曾爲了我大醉一場,哭得肝腸寸斷。分別那日,你分明說只是跟我玩玩兒,日後要嫁高門,當貴婦。原來,你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恨我欺騙你,辜負了你的真心,故意說那些話來刺激我的。」

-5-
恆王就是辜負我的那個渣男。
我們相識的時候,他自稱是古董鋪的少東家。
我前世是學文物修補的,時常在那家古董鋪幫忙修補古書、字畫賺些銀子。
一來二去地,我們便相熟了。
整整一個夏天,每逢我休沐日,我就出去跟他遊玩兒。
有的時候,他會悄悄在齊家後門等着我下值。
他會給我帶一盒子點心,又或者是一碗熱騰騰的滋補湯水。
我倆就坐在門檻上。
我喫一口,他喫一口。
可是Ŧű₄上元節後,我發現了他的身份。
他跟王妃成親之時,畫師給他們做了一幅畫像。
那幅畫像珍藏在老夫人的匣子裏。
那些日子,王妃時不時地就來家裏哭訴,說王爺冷落她。
老夫人心思沉重,拿出那幅畫像,嘆道:「唉,成親之時,也是一對璧人,爲何就將日子過成如今這個樣子呢。王爺竟然ţṻ⁸是一點臉面都不給蘭兒了,成親之後,一次都沒有隨她來過齊家,害得我們蘭兒成了京中笑柄。」
我當時站在老夫人身後,看着畫像上那個男子,心冷到了極致。
夜裏,我輾轉難眠。
我知道,一旦恆王點破自己的身份。
我就算再不願意,也不能忤逆他,只能入王妃做他的妾。
所以我先發制人,把我從前送給他的手帕、荷包跟書信,都給哄騙了回來,確保不留把柄。
過了一陣子,我又故意冷落他。
說老夫人有意抬舉我,我看不上他,將來要嫁高門、做貴婦。
恆王果然自尊心受不了,跟我斷了乾淨。
一直到他陪着王妃回來省親,我才又一次見到他。
當時整個齊家震驚極了,因爲這是他們成婚以來,恆王第一次陪王妃回來。
老夫人更是高興得都落了淚。
也是那一日,恆王多看了我好幾眼,讓王妃心生嫉妒,砸了我一碗熱茶。
茶水燙到了恆王。
我帶他去側間更換衣裳。
恆王盯着我說道:「謝明寧,現在知道了本王的身份,你可後悔棄我而去?」
我忍住翻白眼兒的衝動,掐了自己一把,哭着說道:「王爺,那日我說的都是氣話!明寧心悅您,就算無名無分地跟着您也願意。」
恆王當場就冷了臉,轉身走了。
我心想,真是一個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賤男人。
他要一顆真心,卻不要一顆別人捧過去的真心。
他要一腔真情,卻不要別人粉飾裝點過的真情。
曾經我痛恨自己被欺騙。
如今我卻慶幸欺騙自己的是恆王。
在被迫進王府的那一天,我就將曾經付出的真心,當作了我的籌碼。
老夫人敲碎了我的骨頭,要我做個忠僕。
王妃打碎了我的體面,要我做個爬牀婢。
所有人都在逼我。
那我就如他們所願。
將自己置身這場人生大戲之中,淋漓盡致地演一場愛恨情仇!

-6-
梅園相遇後,在綠珠忐忑不安的表情中,恆王把我帶回了他的寢殿。
當他看見我胸口被王妃踹出的淤青時,勃然大怒。
他當即就要讓人去請王妃。
我攔住他,輕聲說:「她是齊家二姑奶奶,我是家生子。主子懲戒奴婢,是天經地義的。你今日爲了我呵斥她,明日她抓着我的錯處,加倍奉還。王爺,你護得住我一日,又能護得住我一生嗎?只要她一日是主子,我便一日得忍着,受着。」
若是今天爲了爭這口氣,讓恆王懲罰了王妃。
那我就輸了。
只要王妃不犯大錯,他不可能廢妃。
就算仗着往日的那點情意,他會寵着我、護着我。
可是情意,是最容易消耗完的東西。
越是容易消耗,就越要用在關鍵之處。
恆王緊緊抱着我,他沉聲說道:「明寧,你是個明朗又有骨氣的女子。我知道你不願意做我的妾,也不願意在這府裏爭鬥。可我心悅你,這是你的福分,也是你的劫。你爲了你的爹孃、哥哥着想,就得努力在王府站穩腳跟,去爭,去鬥,去好好活下來。」
在他跟着王妃出現在齊家,爲我擋下那碗熱茶的時候,我就知道他絕不會放過我。
縱然我演得薄情寡義,說得狠毒高傲。
恆王在氣頭上,會一走了之。
等他冷靜下來,他就明白過來,那些都是我故意氣他的。
在皇宮內院長大的孩子,哪裏會被我三言兩語糊弄過去呢。
我看着他,眼淚落下來,「王爺,你的心好狠啊。」
他冷眼看着老夫人拿捏我的家人,冷眼看着我走進王府。
像是一個狠辣的獵人,等着他的獵物走投無路,落入陷阱。
恆王吻着我的眼淚,撫摸着我的鬢髮。
他說:「上元節那日,你我走散,我尋你不得,驀然回首,你在燈火闌珊處。
「你提着一盞魚龍燈,大喊着,趙啓!趙啓!我爲你贏了這盞燈!你快過來!
「那一瞬間,我竟然有些嫉恨自己僞裝的身份。
「你會把一腔真情交付給古董鋪的少東家,卻絕不會給恆王趙啓一絲真心。」
我輕聲說:「對於古董鋪少東家來說,我的真情重若千鈞。可是對於恆王趙啓來說,他娶了不愛的王妃,納了不寵的側妃,真心對他來說最不要緊。」
外面傳來侍衛的聲音。
恆王出去以後,很快就回來了。
他看着我,沉默一瞬間說道:「明寧,你爹……沒了。」

-7-
王妃之前說找了個藉口,讓大爺尋了我爹的錯處,打了他十板子。
我當時聽了,心裏雖然難受,卻沒有很擔心。
畢竟我爹是府裏的老人,下人們就算打他板子,也知道收着力的。
更何況,王妃還要我生了孩子抱給她養着,她不會將事情做絕。
可是當我看到我爹腰部以下鮮血淋漓,那雙腿被打得好似爛竹竿。
我心想,我太天真了。
王妃讓人動手之前,是存着讓我爹死的心意。
我怎麼可以忘記,王妃做閨閣少女時,就善妒。
伺候了她五年的大丫鬟,因着有人私下裏說那丫鬟生得比小姐還白皙。
王妃竟然用銅水壺燙掉了那丫鬟的一身好皮肉。
那丫鬟當夜就生生地疼死過去了。
我娘坐在地上,眼淚已經流乾了。
我哥哥壓抑着哭聲說道:「今兒一早,爹照常去爲大爺駕車。可是大爺回去以後,說爹駕車太顛簸,害得他車上摔碎了一塊上好的玉佩。大爺讓下人打了爹十板子,爹擡回來的時候,就不行了。王爺遣了太醫來治,也只是多吊了半個時辰的命。」
他說着說着,蹲在地上,抱着頭號啕大哭起來。
老夫人派了人過來弔唁,竟然賞賜了我家五百兩銀子。
老夫人身邊的王媽媽低聲勸我:「唉,這事兒是大爺跟姑奶奶做得不地道。老夫人已經斥責過大爺了。你們一家子也莫要太傷心,日子還長着呢。」
我娘把銀子接過去,擦了擦淚說道:「老姐姐,謝謝你專程來走一趟。只是家中亂得很,我就不留你喫飯了。回頭給她爹辦完喪事,我們再去府裏給老夫人謝恩。」
王媽媽仔細瞧了瞧我娘,又看了看我,微微鬆了一口氣。
我知道,她在打量我,要回稟給老夫人。
若是我此時此刻敢流露出一絲恨意,老夫人一定會想盡辦法殺了我,以絕後患。
王媽媽走之前,我娘塞了一錠銀子給她。
王媽媽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二姑奶奶出嫁前,老夫人給了她一種絕嗣藥。讓明寧警醒點,別在二姑奶奶那裏亂喫東西。」
關上家門,我們一家三口坐在一起。
我娘說:「老夫人那裏,我來料理。」
我哥哥低着頭說:「大爺那兒,我來想辦法。」
我說:「王妃多活一日,我就對不起爹一日。」
爹過了頭七,我便回了王府。
我要去爭,去鬥!
若是娘跟哥哥無法ẗū₁成勢,我得爬得足夠高,好爲他們託底。

-8-
我爹死了,我要爲他守孝三年,不宜婚嫁。
本朝重孝,任憑誰都越不過去。
恆王進宮一趟,請太后封了我做五品內廷女官,專管王府大小事務。
這樣一來,就算王妃也別想隨意處置我。
王妃嫁進來多年,卻從未掌管王府中饋。
王府大小事宜,一應由靜側妃打理。
靜側妃是太后孃家侄女,在王府地位很高。
就連囂張跋扈的王妃,就很少敢找她麻煩。
我換了女官服飾以後,立馬去拜見了靜側妃。
我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沒有一絲錯漏之處。
「奴婢謝明寧拜見靜妃娘娘。」
半晌靜側妃輕笑一聲:「齊佩蘭那個庸人仗着出身齊國公府,囂張跋扈多年。可她既然能活蹦亂跳這麼多年,是因爲她尚有三分眼力見兒。知道誰能得罪,誰不能得罪。可沒想到,她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她說完,懶散地讓我起身,「不過你也不必來我這裏投誠,王爺愛重你。在王府,身份地位,謀略才智通通不重要。只要有王爺恩寵,草雞能上天,鯉魚也能躍龍門。」
靜側妃譏諷我兩句,讓人送客。
我施施然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在她身邊坐下。
既然伏低做小無用,那就先禮後兵。
桌上有上好的茶,我便自斟自酌。
飲了一盞茶,我將這桌上頂好的瓷器砸在地上。
一時間,摔得粉碎。
靜側妃大怒道:「謝明寧!你好大的膽子!」
她這聲音拔得很高,足夠門外的人聽到了。
我知道她極愛收集瓷器,此舉一定能夠觸怒她。
我對她一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瓷器刺得我膝蓋生疼。
我隱忍地說道:「求娘娘贖罪!是奴婢衝撞了娘娘,罪該萬死!」
很快,恆王就來了。
我裙襬上全是鮮血。
他怒道:「姜靜玉!當年你不想遠嫁涼州,求本王庇護,本王這纔給了你一個側妃之位。這些年你我雖無半點情意,可本王給夠了你尊重與體面!既然你給臉不要臉,從今日起,就交出管家權,閉門思過吧!」
恆王將我抱起。
臨走前,我跟靜側妃對視一眼。
我無聲地跟她說:「既然不能做朋友,那便做敵人好了。」

-9-
在深宅大院中,女人無寵無愛無所謂。
但是無權無聊就是要了她的命。
靜側妃掌管王府諸多事宜多年,每日忙得不可開交。
一下子靜下來,她就知道日子有多麼難熬。
兩個月後,她請人來找我。
我抱着一本賬冊過去。
這一次,我坐在主位上,笑着說道:「娘娘有句話說得沒錯,別管是雞是魚,有了寵愛,便可改頭換面,一步登天。」
我雖然不是王妃,可有女官令牌,又有王爺愛重,徹底掌權。
靜側妃冷笑道:「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謝明寧,你以爲自己給王妃喫點陳舊米糧,爛菜爛瓜,就算是折磨她了嗎?回頭她在太后面前哭鬧,治的可是你管家不嚴的罪!」
我當然知道在這些喫飯穿衣的小事上折騰王妃,鬧起來,就是我這個女官辦事不力。
可是想要釣大魚,就得慢慢打窩下餌,防止脫鉤。
我把賬本丟給靜側妃,微笑着說道:「姜家雖是太后孃家,可這些年姜家並無實權,還養了一堆只知道喫喝玩樂的玩意兒。
「側妃娘娘當初之所以差點被遠嫁涼州,是涼州富商給了姜家一筆無法拒絕的銀子。
「您也是個人物,爲了不嫁作商人婦,仗着自小跟王爺的情誼,進了王府做側妃。
「王爺信任你,將王府一應地產鋪子都交給你打理。」
我說到這裏,看到靜側妃的臉色微微一變。
她捏着賬冊說道:「你也知道王爺信任我,竟然想出那樣笨拙的法子陷害我,等王爺查清楚,還我清白。我進宮稟明太后,就是你這女官做到頭的日子!」
「信任這兩個字,最經不起考驗了。」我將桌上的瓷器,又推下桌。
砰的一聲摔了粉碎。
靜側妃嚇得立刻扯過棉墩子蓋在碎片上,怕我故技重施。
她動作又快又急,像大酒樓外搶泔水的老嫗,毫無優雅之處。
我穩坐高位,撲哧一笑:「娘娘莫慌,同樣的手段,我怎可能再用第二次。
「您當年如願能嫁到王府,肯定是許諾姜家,就算不去涼州,也能讓姜家繼續過揮金如土的日子吧。
「不得不說,娘娘的確是做賬的行家啊,我用了整整兩個月,才找出你的錯漏之處。
「短短三年,你竟然向姜家送了足足三十萬兩銀子!
「王爺平生最恨貪墨,若是讓他知道了,您說這麼大一筆錢,夠您死幾次的?」
靜側妃臉色慘白地說道:「你少血口噴人!我只給了孃家十萬兩銀子,哪兒來的三十萬!」
我聽了,驚訝地說道:「呦,原來是十萬兩銀子呢。唉,可惜娘娘賬做得好,我查了兩個月什麼都沒查出來,現在從你口中知道了,我也鬆了口氣。」
靜側妃低頭翻翻賬本,氣得渾身顫抖:「謝明寧,你詐我!」
我起身說道:「娘娘在禁足,奴婢就不多留了。奴婢愚鈍,查不出賬目,可是王爺身邊有的是能人異士,定會查得清清楚楚。」
靜側妃擋着我,嘆道:「你想要齊佩蘭死,那太難了。一來她是國公府嫡女,二來老夫人跟太后情如姐妹。就算我幫你,也沒有把握讓她死。若是她死不乾淨,牽連你我,就得不償失了。」
我篤定地說道:「只要娘娘肯幫我,我就有把握讓她死得明明白白。」
從靜側妃那裏出來,綠珠跟在我身邊,佩服道:「靜側妃那樣謹慎的一個人,竟然讓你三言兩語詐出來了,明寧,你可真厲害。」
靜側妃能將賬目做得那樣好,足見她是個謹慎又聰明的人。
可她這兩個月被關得瘋了。
我一進去又摔杯摔盞,嚇得她心驚肉跳。
她心思亂糟糟的,自然也無法冷靜思考,這才被我詐出來。
「老夫人那裏如何?」我看着大好春光,輕聲問綠珠。
綠珠連忙說道:「我每三日回去回稟老夫人,她一心覺得將你一家子拿捏住了,沒有對你起疑心。只是老夫人夜來夢多,總是睡不好。聽說前些時候還咳血了,估計這幾天會請王妃回去看看。」
咳血了。
看來我娘下手了。

-10-
沒過幾日,國公府傳來老夫人身子不適的消息。
王妃帶着我急急忙忙地回了齊家。
一進門,王妃就哭道:「祖母!你說我可怎麼辦啊!據說姜靜玉那個賤人,已經兩個月沒來小日子了。她還鬼鬼祟祟地叫了幾次大夫,我看她是懷上了!」
她罵着罵着,又轉身給了我一個耳光,氣道,「都怪你那個爹死得不是時候!若是你早早爬上王爺的牀,早就有孕了。到時候你生個孩子給本王妃傍身,本王妃何至於如此被動。」
我從善如流地跪在地上,勸慰道:「娘娘息怒,如今管家權在奴婢手裏,已經摺了靜側妃的一條臂膀。就算她有了孩子,也一輩子是個側妃,越不過您去。」
老夫人摟着王妃,長吁短嘆:「蘭兒啊!你這衝動的性子何時能改改。如今明寧的娘在我身邊伺候,她弟弟在你大哥身邊。他們一家子對我們忠心耿耿,你啊,莫急,她自會幫你想辦法。」
老夫人的話說得好聽,其實是在威脅我。
若我不想辦法幫幫王妃,她會拿捏我娘跟我弟弟。
正好這個時候,大爺滿身酒氣地走進來,他聽了兩句。
大爺立馬說道:「妹妹,我看你不能掉以輕心。昨日我去喝花酒,正好碰到了姜靜玉的哥哥。他酒後說漏嘴了,姜靜玉真的懷上了!太后還允諾姜靜玉,若是她一舉得男,就想辦法廢了你,扶正姜靜玉。」
大爺這話一說,老夫人跟王妃臉色齊齊一變。
老夫人都急了,責問我:「明寧,你一向聰慧,掌管王府這麼些日子,難不成沒有找到姜靜玉的把柄!莫不是抓到了,其實私藏着,沒有說吧!」
來了,終於等到她問我了。
老夫人疑心重,若是我上趕着獻策,她反而不信。
非要等她問我。
老夫人自詡聰明,總覺得我們這些做奴婢的只會耍一些蠢手段。
既然如此,那我就犯蠢給她看。
我搖搖頭,咬緊牙關說沒有。
老夫人冷笑一聲,喊道:「不見棺材不掉淚!你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綠珠,你進來說話!」
綠珠走進來,跪在地上說道:「前些日子謝明寧去找靜側妃,到了門口,她卻不讓奴婢跟進去。奴婢留了個心眼兒,貼在門口偷聽了幾句,好似聽到明寧在拿什麼賬本威脅靜側妃。他們二人聯合起來,竟然想扳倒二姑奶奶,讓靜側妃上位!」
我癱軟地坐在地上,難以置信地說道:「綠珠!你我自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你相公重病臥牀,是我使了銀子給你。你爲何要這樣對我!」
綠珠卻說:「謝明寧,你說得對,咱們是一起長大的。可你憑什麼樣樣出挑!樣樣能幹!你能做女官,我卻只能做個奴婢。」
她看着我,眼裏全是嫉妒:「我倒要看看,你還能得意幾時!」
王妃拊掌大笑道:「綠珠,你是個好奴婢,當賞!」
她這一笑,便是信了。
王妃是個嫉妒心極強的人,她就覺得天下女子都是那樣善妒。
大爺更是恍然大悟道:「我就說姜家早就成了個破落戶,可姜家那小子卻總是捨得砸大把的銀子跟我爭花魁!狗孃養的!原來是靜側妃偷了王府的銀子,暗裏接濟姜家呢!」
我聽了,頓時心如死灰地說道:「大爺竟然這般聰慧,一下子就猜到了。」
他輕佻地摸了一下我的下巴,得意道:「爺這腦子,向來好使。」
我立馬砰砰磕頭,哀求道:「老夫人,求您饒過奴婢一次!奴婢再也不敢了!這次回去以後,奴婢就想辦法懷上孩子,將來送給王妃娘娘教養。」
老夫人嘆道:「明寧,你是我看着長大的,這一次,切莫讓我再失望了。」
我擦擦眼淚,連忙說:「奴婢再不敢耍小心思了。」
王妃得意地哼道:「這下子,讓我抓到姜靜玉那個賤人的把柄了!我爲王爺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他必會對我刮目相看。」
她說着說着,好似剛剛反應過來似的,瞪着我說道,「難怪我前些時候的喫食那樣差,原來是你跟姜靜玉那個賤人聯合起來了,故意整我呢!」
我哭着認錯求饒。
老夫人讓我下去,她要跟王妃說體己話。
我乖巧地出了房門。
我回了一趟槐花巷子,我娘跟我哥哥都在。
我哥哥低聲說:「大爺沉迷酒色,荒廢了學業。今日他在鉚足勁跟姜家二爺爭一個花魁,兩個人鬧得很難看。若是哪日兩個大打出手,姜二爺失手傷了大爺,我看也是有可能的。」
我聽了,囑咐他:「你小心點。」
我娘抱住我爹的舊衣服,垂着眼簾說道:「老夫人年紀大了,近來又睡不着。我特意吩咐廚房多做一些溫補的藥膳。大夫來給老夫人看過兩次,囑咐過,老夫人如今咳血,心肺受損。萬不可多思多慮,否則急火攻心,容易中風。」
我說了一句,知道了。
我們說了會兒話,交換了一下彼此的近況,離開了。

-11-
我知道王妃是蠢人,可我沒想到她居然能蠢到那種地步。
她竟然在太后壽宴上,揭破了靜側妃貪污王府銀子的事情。
當時宴席上一下子安靜極了,唯有她一人說話的聲音。
王妃信誓旦旦地說道:「皇上、太后娘娘、王爺明鑑!姜靜玉三年來貪墨了足足十萬兩銀子,此事有女官謝明寧做證!」
她點了我的名字,我立馬跪在了殿上。
姜靜玉也跪了下來,她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王妃看到此情此景,得意極了。
她在王府無寵無權,被姜靜玉壓制了這麼多年,終於出了一口惡氣。
皇上聽了,斥責道:「老三,你家中事務,何必鬧到母后面前。」
太后眼皮子一抬,眼中閃過一絲寒意:「靜玉貪墨一事,哀家自會派人查賬。佩蘭,你是後宅之主,偌大的王府出了這種事情,你也難辭其咎。我看你就留在宮裏,跟着哀家好好學學如何治理家事吧。」
王妃愣住了,她沒想到姜靜玉做錯事,她竟然也會受到牽連。
就在這個時候,姜靜玉忽然大叫道:「我肚子好痛……」
她暈倒在地上。
太后立馬派人宣太醫。
太醫來了一查,跪在殿前,神色凝重地說道:「靜側妃長期使用一種寒涼藥物,導致月事不調,她往後,只怕無法受孕了。」
這下,連皇上都震怒了!
皇上勃然大怒道:「朕本就好奇,老三年輕力壯,爲何多年沒有子嗣,原來有人從中作梗,想斷了老三血脈!來人,宣慎刑司去恆王府好好查查,朕倒要看看,到底能查出什麼章程!」
恆王也一副震驚的樣子,不可思議地說道:「母后總是催臣弟早日開枝散葉,臣弟心中也焦急得很,卻沒想到這背後竟有這種事情。」
慎刑司去得快,回來得也快。
大太監跪在地上,雙手奉上一種藥物,「回稟皇上,這是在王妃娘娘牀底暗格搜出來的。當時有個叫綠珠的小丫頭鬼鬼祟祟的要去藏這藥,讓奴才逮住了。仔細一問,她說曾經領了王妃的命,給靜側妃下毒。」
王妃驚怒地說道:「綠珠在陷害臣妾!」
太后使了個眼色,讓人堵住了她的嘴。
太醫拿過去,細細一看,臉色變了。
他看向太后,臉色複雜,一時間竟然沒有說話。
太后盯着那藥,忽然冷笑道:「好啊!哀家將這宮廷祕藥贈給你,讓你對付國公府的姬妾。你倒好,反過來用這藥謀害哀家的侄女!還想讓哀家的兒子絕嗣!」
皇上一臉頭疼地說道:「老三,這是你的家事,你來說。」
恆王站起來說道:「齊佩蘭如此歹毒,實不堪做臣弟的王妃。」
皇上立刻說道:「好!那朕今日就替你做主,廢了她恆王妃之位。」
太后冷着臉下了一道懿旨。
【齊家教女不嚴,着令國公府即刻整肅家風,嚴加管教,務必使齊家小姐明理守禮,以符名門望族之典範。若再有不端之行,必將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太后又看着我說道:「謝明寧,你如今是王府女官。你帶着哀家懿旨,將這罪婦送還國公府!養出這樣的女兒,國公府好意思稱自己是百年世家!她姚瓊枝好意思稱自己是京中賢婦!」
姚瓊枝是老夫人的閨名。
太后此話一出,整個京城都會知道老夫人有失賢名。
我跪在地上領旨。
這場大戲,終於落幕。

-12-
齊佩蘭發了瘋似的不讓人靠近。
我命令僕婦將她綁起來。
我帶着懿旨回了國公府,所有人跪在地上聽候宣旨。
小姐們個個臉色慘白,神情怨恨地看向齊佩蘭。
因爲齊佩蘭一個人,將來她們很難嫁得好了。
齊佩蘭哭着大叫說道:「祖母救我!是謝明寧這個賤人跟姜靜玉一起陷害我!」
老夫人想要去抱齊佩蘭。
我慢悠悠地笑道:「太后娘娘口諭,國公府養出這樣的女兒,好意思稱自己是百年世家!你姚瓊枝好意思稱自己是京中賢婦!」
老夫人聽了,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她氣急攻心,口吐鮮血,臉都歪了。
齊公國急道:「李媽媽!快把老夫人帶下去,請大夫來看看!」
我娘上前來,她隱晦地看了我一眼,喊人將老夫人抬到了內室。
就在這個時候,國公府的家丁抬着大爺,亂糟糟地湧進來。
「老爺!大少爺跟姜家二爺酒後爭執,從二樓摔下來,跌斷了腿!」
齊國公氣得腦門上青筋暴起。
一時間,國公府亂作一團。
我宣了旨,回宮覆命。
皇上隨口問道:「齊國公如何處置齊佩蘭的?」
我老老實實地將國公府的亂象講了一遍。
皇上冷笑一聲:「看來齊國公府這運數也是到頭了。」
恆王老神在在地說道:「皇兄,如今臣弟後宅中,沒了管事的人,可要亂作一團了。您勞神,再跟母后爲臣弟選個王妃。」
皇上有些愧疚,嘆道:「齊佩蘭跟姜靜玉都是朕跟母后做主,逼着你成親的。如今看來,強扭的瓜的確不甜,往後你自己選妃便是。至於府中一應事務,我看你這個女官謝明寧就不錯,遇事不慌,進退有度。這樣,朕封她爲四品掌宮,先爲你料理家事。」
我跪下謝恩。
恆王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那臣弟就謝過皇兄了。」

-13-
國公府平日裏都是老夫人掌管中饋,她一倒下,全都亂套了。
齊佩蘭被關在房中,哭鬧個不停。
齊國公坐在房中,心思靜了靜,纔跟妻子說道:「你去送送蘭兒吧。」
國公夫人老淚縱橫,卻知道別無選擇。
齊佩蘭活着一天,就是國公府的污點。
她不止這一個女兒,國公府還有其他待嫁女眷。
齊佩蘭犯了這樣大的錯誤,被女官押着,一路遊街送回齊家。
如今街頭巷尾,都拿國公府當飯後笑料。
齊佩蘭唯有一死,才能保全國公府的名聲。
國公夫人聽到女兒在房中大叫。
「祖母!救我!」
很快,女兒沒了聲音。
僕婦從房中走出來,無聲地點點頭。
國公夫人擦擦眼淚,想起女兒那一聲聲祖母,心頭恨極了。
嫁到國公二十多年來,老夫人爲了磋磨她,將剛出生的女兒抱過去養育。
好端端的一個孩子,被老夫人拿來作筏子,養成這樣驕縱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
身邊的僕婦問國公夫人,要不要進去看一眼齊佩蘭。
她搖了搖頭,她心裏有愧啊!女兒這條命,是她送走的!
前些時候,佩蘭來陪她一起用飯,言語之間得意地說:「娘,你平日總嫌我不夠聰明,如今我倒要辦一件聰明事,讓你瞧瞧。」
她說掌握了靜側妃貪墨的罪證,打算揭發。
佩蘭又說道:「祖母讓我莫急,找個適當的機會再揭發此事。唉,可我瞧着姜靜玉就覺得心煩,巴不得她早點去死。ţůₛ到底得等到什麼時候。」
國公夫人聽了,笑着說道:「再過幾日便是太后壽宴,你在那個時候說不就是了。當着皇上的面,太后想偏袒姜靜玉也沒辦法。而你大放異彩,衆人矚目,王爺一定會對我兒刮目相看。」
想起那次談話,國公夫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望着天光自言自語道:
「女兒,別怪娘心狠。
「國公府上下,事事以老夫人爲先,我這個國公夫人好似擺設。
「你祖母一日不死,在這家中,我便一日無法喘息。」
國公夫人擦了擦淚,去了老夫人院子裏。
李媽媽迎上來,擦着眼淚說道:「夫人,您快請太醫來爲老夫人看看吧,尋常的大夫只怕治不好。」
國公夫人只是垂着眼皮子說:「已經遣人去請了,只是不知道太醫什麼時候能過來。老夫人年紀大了,多喂些蔘湯給她,也許就能好起來了。」
李媽媽哭着應下來了。
她關上門,回到了老夫人牀榻前。
老夫人手指顫抖着,指着李媽媽,艱難地說道:「你……」
「我啊?」李媽媽端着蔘湯一口一口地往老夫人嘴裏灌,她咬牙切齒地說Ŧü⁽道,「對!你暈倒以後,我本可以立馬去找大夫,偏偏拖延了一刻鐘,將你拖得病重了!
「老夫人,我自小就伺候您,看着您冷情冷心地把老國公的姬妾們磋磨得不像人樣。
「我早該知道,你是個毒婦!竟然縱容齊佩蘭將我老頭子打死!」
老夫人不肯喝。
她本就急火攻心,蔘湯只會讓她死得更快。
李媽媽掐着她的嘴使勁兒灌進去,「你的Ṭū́₃好孫女齊佩蘭已經讓吊死了,你的大乖孫子也很快會跟下去。老夫人,走吧,黃泉路上,你不孤獨!」
到了夜裏,老夫人去了。
國公夫人聽了,只是淡淡地說道:「李媽媽,爲老夫人發喪後,你就拿了奴契出府去吧。你女兒如今是恆王府的四品女官,你也是有福了。有福之人,就把以ṭŭ₄前的糟心事忘得乾淨,才能做個長壽人,你明白嗎?」
李媽媽說:「老奴明白,夫人放心。」
她跪下謝恩,帶着奴契走出了國公府。
李媽媽流下兩行清淚。
老頭子啊老頭子,我不再做奴了,咱們的明寧也不用做奴了。
這日子會越來越好。
可是爲何偏偏你就不在了呢。
這一刻,李媽媽號啕大哭:「你這個沒福氣的糟老頭子哦!」
……
國公府辦喪事,小姐少爺們一應事務都從簡。
大爺躺在牀上養傷,無法出門尋歡作樂。
他心癢難耐,差遣隨從幫他找點樂子。
姓謝的隨從爲難地說道:「胭脂樓的花魁,奴才是沒辦法爲您帶進府中,太惹眼了,可是尋常女人,大爺您又看不上。」
大爺急道:「隨便找個女人來給爺泄泄火。」
這隨從沒辦法,只能去找。
姜家二爺被他打傷了一隻眼睛,正派人盯着國公府,想要尋個錯處。
結果守着守着,還真就逮個正着!
瞧瞧,老夫人過世沒多久,國公府的大少爺竟然將暗娼帶進了府裏。
沒多久,姜家人就上本參奏齊國公。
家中長輩去世,小輩竟然私下尋歡作樂,有違人道,有違孝道!
皇上大怒,一氣之下革了國公的爵位。
齊國公渾渾噩噩地回到家裏,一腳踹開兒子的房門。
忽然聞到一股子臭味。
兒子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染上了髒病!
一時間,國公府被摘了牌匾,淪爲京中笑柄。
百姓們私下感嘆,沒想到這百年世家,竟然就這麼敗落了。
城外,姓謝的小廝,將一包銀子遞給一個眉清目秀的姑娘。
「走吧,有了這些錢,你可以好好過日子了。」
那姑娘擦擦淚,哽咽地說道:「大爺記恨我姐姐拒了他,刻意在二姑娘面前誇讚我姐姐。二姑娘心狠,竟然將我姐姐生生燙死。這仇,我終於報了。銀子我不要,我心甘情願的。那件染了病的衣裳我已經燒了,你放心吧。」
小廝嘆了口氣,強行把銀子塞給她,轉身走了。
都是苦命人。
可苦命人也有心,也會恨。
還好,老天有眼,讓他們報了仇雪了恨,能好好過日子了。

-14-
國公府被革了爵位的事情傳到王府。
姜靜玉輕嘆道:「謝明寧,此時此刻,我是實實在在地欽佩你。」
我淡然說道:「國公府仗着功勳,這些年做下不少惡事。只是從前皇上礙於太后跟老夫人的情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皇上不再顧及,國公府又犯下這種醜事,皇上順勢而爲,也正好敲打敲打那些自視甚高的老勳貴而已。」
早之前,我就聽恆王提起過。
老勳貴們仗着父輩的情分,總是在皇上面前倚老賣老。
皇上一直想殺只雞給猴看看。
齊國公府這隻雞,蹦得太高了,正好被宰。
皇上跟太后難道不知曉,這背後必有人推波助瀾嗎?
不,他們知道。
可他們懶得理會。
畢竟我們這些人爭來鬥去的,在他們眼裏只是小打小鬧。
只要不觸及他們的利益,他們樂見其成。
姜靜玉長嘆一聲:「真好啊,我終於甩掉了姜家那個大包袱,再也不用日日夜夜絞盡腦汁地平賬,想法子賺錢填虧空了。
「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孃家每個月月底派人拿銀子,我都提前半個月睡不着覺。
「我有時候覺得我根本不是一個完完整整的人,而是一個工具。」
說到這裏,我欽佩地說道:「你真是個奇才,王府那些鋪子在你的打理下,竟然蒸蒸日上,賺了那麼多銀子。」
姜靜玉自傲道:「哼,我若是男子,必定能稱霸一方,爭個首富之名。」
我笑道:「你是女子,也可做首富。」
姜靜玉卻落寞地說道:「我是恆王側妃,怎能隨意拋頭露面,外出經商呢,有違婦德。」
十幾年根深蒂固的思想,絕不是我一兩句話可以改變的。
我只是淡淡地說道:「我這人實在不善經營盤賬,管家權雖然在我手上,可你辛苦經營起的那些鋪子,若是沒有人去管,只怕遲早敗落。
「到時候王爺得知,少不得遷怒我。你看這樣如何,你扮作男裝出府管理商鋪,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兩全其美。」
姜靜玉一聽,「倒也可行。」
我心想,飛出牢籠的鳥,嚐到自由的滋味,就再也回不來了。

-15-
我哥哥苦讀三年,終於高中。
我娘喜極而泣。
我跟哥哥跪在爹的牌位前,爲他上香。
哥哥說:「我得去王府謝恩,若是沒有王爺爲我找京中大儒做師,以我的資質,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高中。」
我娘眼神往我身上一飄:「明寧,如今三年孝期已過,你都雙十年華了,是該考慮考慮自己的婚事了。娘從前不想讓你嫁高門,做貴婦,是見多了國公府的陰私事兒,怕你受委屈。可如今想想,以你的聰慧勁兒,不論嫁給誰都能把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我看着他們,笑道:「王爺給你們許下了什麼好處,讓你們都鬆口來勸我了。」
恆王卻在這個時候走進來。
他拈了三炷香,跪在我爹牌位前。
「謝叔在天有靈,今我趙啓真心求娶令愛,此生此世唯有她一人,誓無二心,求您成全。」
我娘惶恐得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瘋狂地朝我使眼色。
我哥哥更是撲通一下子,也跟着跪下了。
我曾跟趙啓訂下賭約
對付仇人,我絕不向他求援。
若是我開口求助,便自願嫁他。
若我沒有開口求助,便可婚嫁自由。
我贏了。
這三年來,我雖然是王府女官,卻跟着姜靜玉四處經商,很少回去。
每次回去,都是跟他盤賬。
我以爲他早就死了娶我的心思。
沒想到,他是在等我出孝期。
等他祭拜完我爹爹。
我們二人並肩走在槐花巷子。
夜色清幽,下起了雪。
趙啓扭頭看我。
我拉住他的手,輕聲說:「若是以我的規矩, 你是知道的,我不會盲婚啞嫁。趙啓,若是你願意,咱們就先談談情, 好好了解了解彼此。將來水到渠成,你就成婚。一拍兩散, 那就各自安好。」
趙啓凝視着我, 說道:「好,我應你就是。」
我無奈地說道:「我若是要跟你一拍兩散, 另嫁他人,你也應我?」
趙啓臉色便有些爲難, 低聲說:「不應, 我不想說假話騙你。明寧,我早說過, 我認定了你。」
我想了想說道:「我們打個賭如何, 我從家門口走到巷子口,若是雙數, 那我就嫁給你。若是單數, 那將來你不可強迫我。」
趙啓點頭。
我走, 他數數。
到了巷子口。
趙啓說:「是雙數。」
我嘆了口氣:「看來是天意要我嫁給你。」
趙啓卻說:「我跟你哥哥常常聊起你的事情, 他說你無聊時, 總會在家門口邁着步子數數。明寧, 這條路, 你早就數過。你知道我不會放手, 可你心中卻藏着一絲隱晦的自尊,要用這種方法來說服自己, 去妥協, 對嗎?」
我輕輕地說道:「你又何必拆穿我呢。」
他所謂那一絲隱晦的自尊, 是全部的自我啊。
是自由的靈魂,還有一段快要黯淡的記憶。
趙啓擁住我,將我裹在他的大氅裏。
「謝明寧,我不說天長地久,也不說誓無二心。日子還長,我且做, 你且看。」
雪落滿頭。
我說:「我住在王府的深宅之中, 有時候特別怕自己一生都困在那裏, 像一棵無法接觸到陽光的樹, 慢慢枯死。」
趙啓認真地說道:「王府風水好, 必不會讓你香消玉殞。謝明寧,你不會選錯的。」
我聽到這句話,真的忍不住要笑。
可是笑着笑着,看見趙啓不解的目光,又想哭。
趙啓問我:「從遇見你的時候, 我就想問,謝明寧,你爲什麼總是這麼寂寞?」
我閉着眼睛,淚流個不停, 「以後吧,若是我們能活到死,我就告訴你。」
——完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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