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歌

我是蕭景彰的皇后。
他爲我廢了六宮,終生不娶妃嬪。
我以爲他愛我,直到發現他給一名宮外女子寫的信。
他喚她吾妻,說不願深宮困住她的自由,但她永遠是他心中唯一的妻。
我大病一場,飲下孟婆釀,忘卻所有情思。
後來,蕭景彰發瘋似的問我有沒有愛過他。
我搖搖頭:「我只記得,我最愛的東西叫自由。」

-1-
我的生辰宴,蕭景彰遲遲沒出現。
這是之前從沒有過的情況,畢竟世人都知道,我是蕭景彰最寵愛的皇后。
心腹宮人玉兒湊到我身邊,壓低聲音道:「奴婢去查了,清河郡主從馬上摔下來,皇上去守着她了。」
護甲嵌進掌心,我心口一痛,臉上只是不露聲色:「知道了。」
玉兒看出我的難過,連忙安慰道:「皇上的心裏只有娘娘一人,旁人不過都是過眼雲煙。」
我輕輕搖頭:「玉兒,你不明白,這次不一樣。」
這次果真是不一樣的。
蕭景彰遲到了足足一個時辰,出現的時候,身後跟着一個年輕女子。
那女孩桃紅衣裙,美得天真又驕縱,正是清河郡主。
滿宮譁然。
宮人們都沒有想到,蕭景彰會把別的女子往我的生辰宴上帶。
「清河說她想看煙花,朕就帶她來看看。」蕭景彰笑着來到我身邊。
他似乎忘了,漫天煙花是他每年許諾我的生辰賀禮。
如今,他要將我的禮物分一半給旁人。
清河郡主親暱地攬住皇上的手臂:「表哥待我最好啦!」
說完,她示威似的看向我:「聽聞皇后素來賢德,清河這點小心願,皇后不會不滿足吧?」
我懷疑我真的老了。
十幾年前,蕭景彰跟我在草原上縱馬狂奔時,他敢多看別的女人一眼,我直接拿馬鞭抽他。
而現在,蕭景彰會提醒我:「你是皇后。」
是啊,因爲我是皇后,所以我什麼都不能做。

-2-
我給蕭景彰當皇后已經整整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我是羌國公主,人稱西域第一美人。
蕭景彰是大周最不受寵的皇子,奉命出使西域。
他愛上了我,我也愛他,於是以鐵騎兵爲嫁妝,帶着西域十六國的力量站到了他的背後。
奪嫡之路是九死一生的,宮變那日我護着他一路殺進浩清殿,亂軍中一支冷箭射向蕭景彰,是我幫他擋的。
蕭景彰也很感動,那一日他摸着我的傷疤,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他落淚。
「扶歌,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於是他登基後的第一件事是立我爲皇后。
第二件事是爲我廢了六宮。
因此儘管直到今天,那處箭傷到了下雨的天氣,仍然會隱隱作痛,但我從沒後悔過。
他是我丈夫,生死相護是應該的,以命換命是應該的。
但現在我發現,他是我心中的丈夫。
我卻不是他心中的妻子。
蕭景彰並不知道,在生辰的前一天,清河郡主來找過我。
她將一封封書信擺在我面前,每一封都是蕭景彰親手所寫。
在信中,他不叫清河郡主「表妹」,而是喚他「吾妻」。
「吾妻清河,見信安。」
蕭景彰說,他愛清河郡主,但不忍讓她入宮。
因爲宮中是喫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宮牆深深,會徹底鎖住一個女子的自由。
而清河郡主,她那樣英麗明媚、無拘無束,蕭景彰害怕權謀與爭鬥,會摧毀她自由的天性。
在生辰的前一天,清河郡主帶着挑釁的笑意,對我道:「要不要打個賭?只要我一句話,表哥就會把你丟在生辰宴上。」
其實何須她多言呢。
我當然信。
畢竟在那些信的末尾,蕭景彰反覆地對清河郡主說。
【皇后不過是個名號。】
【在我心中,你纔是我的妻子。】

-3-
生辰宴後,我獨自回了宮。
蕭景彰沒有來,清河郡主要拉着他月夜泛舟。
這不合規矩。
但清河郡主扁了扁嘴,撒了個嬌,蕭景彰就應了。
他甚至沒有問過我的意見。
也忘了對我說一句生辰快樂。
獨自待在宮裏,我昏沉地入睡。
我夢到了我們少年的時候。
那時候我一襲紅衣,騎最烈的馬,喝最烈的酒。
蕭景彰愛我愛得發狂。
他說我和所有他見過的中原女子都不同,那些女人是被拘在籠中的鳥兒,而我是曠野裏最自在的風。
可也是他親手帶我入宮,一字一頓地對我說:「扶歌,你ŧŭₓ是皇后,皇后便要有皇后的樣子。」
爲了當好蕭景彰的皇后,我不再縱馬狂奔,不再肆無忌憚地喝酒和大笑。
從張揚熱烈的西域公主,變成深宮中賢良淑德的皇后。
蕭景彰說,我做得很好。
但他卻越來越少來我宮裏。
有宮人說他會去他姐姐平陽長公主那裏,因爲長公主會爲他尋來新鮮的歌姬和舞姬。
我鬧過,爭過,求過。
吵得最兇的一次,我砸了鳳印,拿出他當年親手寫下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蕭景彰,如果不是你當初這樣許諾我,我根本不會嫁你!」
只換來他的疲憊:「扶歌,朕已經讓你做唯一的皇后,你還要怎樣?
「朕是帝王,爲你做到這般地步,你竟還不知足麼?那些歌姬舞姬不過是讓朕獲得片刻放鬆,朕的皇后永遠是你,你就不能讓朕省省心麼?
「扶歌,你是皇后,悍妒是大罪。」
然而不讓我悍妒的蕭景彰,卻會在清河郡主逼問他「我跟皇后誰更美」時,笑着捏捏清河郡主的鼻子:「闔宮上下,也只有你敢跟朕拈酸喫醋了。」
「表哥這是怪清河?」
「不,是說你大膽卻可愛。」
瞧啊。
清河郡主,她多麼像十二年的我,恃寵而驕。
擁有棱角,永遠是被愛者的特權。

-4-
生辰宴的第二天,我便在御花園見到了清河郡主。
她像是在等我,一見我,便笑眯眯地走上來。
「皇后娘娘安。」她嘴上說着,卻毫無行禮的意思,「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娘娘。」
她湊近我的耳畔,低聲道:「我有孕了。」
那一瞬,我極力控制,卻還是忍不住一抖。
清河郡主很滿意我的反應,笑容愈發燦爛。
「外面都說表哥愛極了皇后,我看真相併非如此,否則,皇后怎會連個孩子都沒有呢?」
我的確沒有孩子。
起初是在奪嫡中爲保護蕭景彰傷了身體,太醫說不宜有孕。
後來我養好了身體,蕭景彰卻漸漸不願碰我了。
「知道表哥私下怎麼向我形容皇后麼?」
清河郡主還嫌不夠,笑着刺激我。
「他說,皇后像具華服下的泥胎木偶,了無生趣,叫人提不起興致。
「依我看啊,表哥會娶你,只不過是因爲西域十六國的助力罷了。」
我看向清河郡主。
她迎着我的目光,燦爛一笑。
我也笑了笑。
然後揚起手,對着這張如花的面孔,狠狠來了一掌。
清河郡主發出一聲尖叫,她自小嬌慣着長大,從未被人碰過一個手指頭,當即撲了過來:「你竟敢……」
我們羌國的女兒,下馬能跳舞,上馬能提刀。
清河郡主自以爲不愛紅裝愛武裝,但她那點花拳繡腿,對上我毫無勝算。
我敏捷地閃開,隨後單手拎起清河郡主的領子,將她一把丟進旁邊的荷花池。
……
蕭景彰聽到消息趕來時,清河郡主剛溼淋淋地從池中爬上來。
她撲進蕭景彰的懷中:「表哥,皇后打我!」
蕭景彰看向我,我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被清河郡主弄皺的袖子:「清河郡主公然對皇后不敬,藐視宮規,臣妾不過是替皇上教訓她。」
蕭景彰頓了頓,生澀道:「清河年紀輕,性子不Ṭů₍馴,皇后該多擔待些纔是。」
清河郡主聽到蕭景彰護着她,當即眼圈更紅,她拽拽蕭景彰的袖子:「表哥,我的腳踝磕到了,好痛。」
蕭景彰猶豫了一瞬,抱起清河郡主:「去我宮中——小福子,去叫太醫。」
我平靜地望着蕭景彰的背影。
直到他們一行人完全消失在我視線中,我才用帕子捂住嘴。
帕子再拿下來時,上面有暗紅色的血。
玉兒湊上前來,急得眼圈泛紅:「娘娘這些年爲了輔佐皇上,熬出了一身病,怎麼不告訴皇上!」
我笑了笑,搖頭:「沒用的。」
「玉兒,你要知道,這世上,只有被愛的人累了病了,纔會招來心疼。
「不被愛的人再怎麼叫苦叫痛,也只會被厭煩罷了。」

-5-
是夜,風雨大作。
我病得很重。
舊疾一直有,連帶着早年的箭傷,都讓我的身體疲憊不堪。
之前全憑一口心氣吊着,如今心氣驟然沒了,病來如山倒。
玉兒冒着雨跑回宮裏,聲音焦急,帶着哭腔:「太醫院一個人也沒有,說是清河郡主夢魘,皇上把所有太醫都叫去了。」
我想說什麼,結果又嘔出一口血。
玉兒急得大哭。
宮中一片慌亂。
真痛啊。
在我幼時,母親便告訴我情愛乃是人間至苦,不要輕易嘗試。
結果蕭景彰爲我冒死折來崖邊的紅梅、當着天下的面宣佈廢六宮永不納妾時,我還是以爲,他會不一樣。
原來沒有什麼不一樣。
我親口嚐了情愛的苦,到今天算是嘗夠了。
是時候做決斷了。
「玉兒,去取我囊中的孟婆釀。」
玉兒淚眼迷濛地抬起頭:「有、有用嗎?」
「信我的,有用。」
玉兒不敢怠慢,她取來玉瓶,對着我乾燥染血的脣一點點喂下。
孟婆釀喝完,我閉上雙眼,沉入深黑的睡眠。
蕭景彰,我決定忘了你。

-6-
日上三竿的時候,蕭景彰來了我宮裏。
我已經能坐起來了,正就着玉兒的手喝粥。
「聽聞皇后昨夜病得厲害。」他淡淡道,「如今看來,也沒有什麼大礙。」
「如果你是想借此讓朕來你宮裏,那手段未免拙劣了些……」
「皇上有事說事。」我打斷他。
蕭景彰愣了愣。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聲音有什麼不一樣。
沉默良久,蕭景彰開了口。
「清河郡主她……」
「有身孕了是吧?」我語調平穩地接過話來,「她跟我說了。」
蕭景彰愣住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試圖在裏面尋找崩潰或難過的痕跡。
但是沒有,我的眼神無比平靜。
「朕知道,違背了當初和你的誓言……」
我看着蕭景彰,問:「什麼誓言?」
蕭景彰再次愣住了。
玉兒在旁邊,垂頭道:「啓稟皇上,娘娘昨夜病重,喝了我們西域的偏方藥,代價是會影響記憶,忘掉前塵往事。」
蕭景彰像是被人重重一擊,他不敢置信地忘了我:「不可能,她明明……」
「只是會忘掉情絲,其餘之事都是記得的,所以皇上放心,娘娘仍然可以當好這個皇后。」
玉兒垂眸稟告,她看着蕭景彰驟然蒼白的臉,掩住嘴角的一絲冷笑。
蕭景彰不信:「什麼藥會有這樣奇特的作用,皇后,朕知道這樣做傷了你的心,但你大可不必拿這種東西來騙朕!」
「別激動,皇上別激動。」我揮手製止,十分理智地說,「事情不要混在一起聊,我們一件一件來。」
「你剛剛最早要說的是清河郡主有孕的事,那我們就Ṫũ⁹先聊這個。
「這是喜事,應當將她接進宮中,但鑑於皇上似乎不想清河郡主進宮,那在宮外冊封也是有過先例的。
「第一次冊封,位份不應太高。但郡主出身高貴又懷有皇嗣,可初封爲正三品貴嬪,待誕下皇嗣,再晉爲正二品妃,皇上以爲如何?」
我一口氣說完,自認爲十分符合宮規。
蕭景彰卻一言不發,只是死死盯着我。
我以爲是我忘了什麼事,努力想了想,隨後一拍大腿:「啊,是封號!」
「皇上可想親自爲郡主起封號?如果皇上不想,臣妾便通知內務府爲清河郡主擬幾個好的來,由皇上再做挑選。」
蕭景彰面沉如水,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抓住我的手。
「扶歌,你難過的話,就對朕說,朕可以補償你。」
也許是我感覺錯了。
他的手竟然在抖。
「不要做出這種樣子來成心刺激朕!」
我很困惑:「臣妾爲什麼要刺激皇上?臣妾是真的不難過啊。」
「你怎會不難過?朕答應了你不納後宮,卻違背誓言……」
「喔,沒關係的。」
我心寬地笑道。
「想必皇上也記得,當年臣妾作爲羌國公主與皇上和親,兩國是簽了協定的。
「臣妾以羌國鐵騎兵爲嫁妝,羌國承諾在大周與他國的戰爭中永遠與大周結盟。
「交換條件是大周與羌國共建西域之路,且皇上永不納妾,立臣妾的孩子爲皇儲。
「違背協定的那一方,要讓西域之路商貿的三成利給對方,並割讓邊塞的十五城。」
我拍了拍手:「如今皇上違誓,自然是做好了按約定賠付的準備。
「我們羌國平白得了一筆鉅款入國庫,臣妾高興還來不及,爲什麼要難過?」
我說完後,看到蕭景彰僵立在原地,似乎沒什麼反應。
「那臣妾先告退了?」
我試探性地往外走,今天是個好日子,天氣不錯,我準備去御花園採點蓮子。
畢竟這個和親也沒啥大價值了,我準備過兩天就收拾包袱回西域。
西域啥都好,但新鮮蓮子確實喫不上。
我打算在回去之前狠狠喫個夠,喫到噁心喫到吐,喫到以後在西域想起荷花都反胃。
然而我還沒走出幾步,身後便傳來一股巨力。
蕭景彰猛地把我拉進了他懷裏。
「扶歌。」他緊緊摟着我,叫我的名字,「別叫我皇上了,叫我蕭郎。」
「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好不好,別再跟我說氣話了,我聽着難過。」
我發愣。
他剛剛說什麼狼?
爲什麼感覺聽着很噁心的樣子?

-7-
其實我很想一個過肩摔,把蕭景彰直接摜在地上的。
但他畢竟是大周皇帝,我如今在人家的地盤上,這樣還是不太好。
於是最終,我強行忍住了過肩摔他的衝動,只是一把推開了他。
我自認爲已經十分克制了,然而蕭景彰還是生氣了。
他皺眉,沉聲道:「扶歌,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
「朕的耐心是有限的!一國之君有無數政事要料理,沒有心思一直哄你。
「你自己好好思過,在你想清楚之前,朕不會再踏足鳳儀宮一步!」
說完,蕭景彰拂袖而去。
我很高興。
他可算走了。
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向旁邊的小太監確認:「他剛剛最後說什麼?」
小太監紅着眼,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皇上剛剛說,讓娘娘思過,不然就不來看娘娘了……」
太好了!
我一拍大腿。
他不來纔好,一來我這裏空氣都污濁了。
一邊叫小太監們焚香去污,一邊叫玉兒爲我研墨。
我修書一封,飛鴿傳給母親,跟她說了蕭景彰違背和親協定的事,讓她一定記得盯着蕭景彰把錢賠了。
做完這一切,我把鳳印鳳冊和皇后服飾打成了一個大包裹。
這破活兒誰愛幹誰幹去,反正我是不想幹了。
等清河郡主正式進宮,我就趕緊跟她交接。
做完這一切,我帶上玉兒,興致勃勃地去御花園摘蓮子。
御花園離我的鳳儀宮有挺長一段距離,小太監問我:「娘娘,可要備轎?」
「費那勞什子勁幹什麼。」我擺擺手,「我騎馬去。」
小太監大駭:「娘娘三思!皇上最不喜您在宮中縱馬……」
我管他喜歡什麼。
揮手叫玉兒牽來我的汗血烏騅,我一身便裝,翻身上馬。
「嘚兒——駕!」
風從耳朵兩邊急速掠過,眼前景色飛速變換,我爽得彷彿在騰雲駕霧。
不過頃刻間,御花園的蓮池便出現在了眼前。
與蓮池一同出現的,還有不遠處涼亭中的兩個身影。
哦,晦氣。
是蕭景彰和清河郡主。
蕭景彰眉頭不展,面色沉鬱,似乎心情不好。
清河郡主湊在他身邊,正在勸說着什麼。
風把她的隻言片語傳到我耳邊:「表哥別爲了皇后煩心,她不值得……」
我撇撇嘴,打算悄無聲息地下馬。
沒成想,蕭景彰好死不死地在這一刻轉過頭來,看到了我。
他眉心一震,起身向這邊走來。
我本想趕緊牽着馬離開,結果烏騅卻興致勃勃地啃起了它腳邊的牡丹花,喫得那叫一個開懷,我拽它它也不走。
一人一馬僵持的工夫裏,蕭景彰已經走到了我面前。
「皇后是來向朕求和的麼?」
蕭景彰冷冷道。
我撓撓頭,很是費解。
但我轉念一想——也許不怪蕭景彰會這樣自作多情,畢竟據說之前每次爭吵,最終都以我跑去浩清殿向他求和告終。
玉兒告訴我,那時候我受不了蕭景彰的冷落,只要他不來我宮裏,我就會對着月亮嘆息,一宿一宿地不眠。
也正是因爲如此,蕭景彰習慣了我的服軟。
此刻,他望着我:「你以爲你來求和,朕就會心軟麼?」
黑沉的眼睛上下掃視着我,蕭景彰勾了勾嘴角:「還穿了當年的衣服,像當年那樣縱馬……刻意扮出朕喜歡的模樣,讓朕想起當年的時光?」
我可真是服了。
我本來就長這個樣子,從四歲起就騎着小馬駒四處晃悠。
還刻意扮成你喜歡的模樣,你哪位啊?
但我懶得跟蕭景彰爭執,反正我要跑路了,不想跟他浪費口舌。
於是我只淡淡道:「皇上不是跟清河郡主在乘涼嗎,快去吧。」
不遠處的涼亭裏,清河郡主一直在朝這邊看。
眼中有嫉妒,也有不屑。
蕭景彰笑了,一副頗爲高興的模樣:「你果然還是醋了。」
真是奇怪,我還記得是他跟我說,皇后不能悍妒。
結果想看我喫醋的,還是他。
我心平氣和道:「臣妾不喫醋,臣妾是真心希望皇上跟清河郡主好生在一起,別來臣妾面前講這些沒頭沒腦的話。」
說完,我不顧蕭景彰驟然變黑的臉色,牽着烏騅轉身就走。
我把烏騅系在岸邊,自己找了條小舟,在蓮花池中採蓮子。
透過層層疊疊的樹影,我的餘光看到蕭景彰似乎在岸邊看了我很久,見我一直不和他對視,最後生氣地拂袖而去。
我採了滿滿一兜蓮子,快活地上岸。
一上岸就發現,清河郡主正一臉嫉恨地站在那裏等我。
「皇后,你以爲效仿我的樣子,就可以讓皇上喜歡你?」
我剝了顆蓮子,塞進嘴裏:「什麼效仿你?」
「別裝了!」清河郡主的聲音變得尖利,她指着烏騅,狠狠道,「紅衣烈馬,不是模仿我又是什麼?」
「皇后,你也不看看你如今多大年紀,就算再怎樣效仿我,也不可能擁有那份少女情態了!」
我瞧着她,良久,笑了。
「你笑什麼?!」清河郡主瞪大眼睛。
「原來是這樣。」我喃喃道,「你是我的替身啊。」
「什麼替身?」清河郡主又驚又怒,「你這樣枯槁沉悶的老女人,我怎會是你的替身?!」
我又剝了顆蓮子,閒閒地嚼着。
是啊,清河郡主大概以爲,她很特別吧。
畢竟她認識我的時候,我已經在深宮中磋磨了多年。
我學習大周的禮儀,背誦長長的宮規,周旋於京城的交際,拉攏權臣的夫人,爲蕭景彰的政權提供最穩固的後方。
於是清河郡主看到的我,便是那樣一個無趣的皇后。
「清河郡主,你太年輕了。」我幽幽笑道,「本宮提醒你一句,男人最擅長的事,便是愛上珍珠,然後親手將珍珠變成魚目。」
清河郡主後退一步,搖頭:「你有何資格教訓我?你怎配與我相比?!」
「你和表哥不過是政治聯姻,而我纔是他真正的心愛之人。」她咬着牙,年輕的面龐上露出得意之色,「你不是也看到了嗎,他寫給我的書信上,喚我唯一的妻子。」
我放聲大笑,幾乎控制不住。
在清河郡主愈發蒼白的臉色裏,我笑着搖頭。
「幾封私下的信,對你說幾句甜言蜜語,有什麼成本可言?
「蕭景彰當時可是當着天下人的面,祭拜了天地祖宗,宣佈爲我廢六宮。」
我笑眯眯地瞧着清河郡主:「怎麼樣,他有沒有爲你做這些?至少,先讓他爲你把我這個皇后廢了吧,不然算什麼『唯一的妻子』呢?」
清河郡主的臉由白轉紅,說不出話來。
我不笑了,眸光沉沉地望向她。
「郡主,你說我是政治聯姻,我要告訴你,幸好這是政治聯姻。
「我背後有西域十六國,有羌國鐵騎兵,所以就算沒了感情,蕭景彰也不敢拿我怎麼樣。
「你呢?你有什麼?
「蕭景彰口口聲聲說要護着你的天性自由,最終還是讓你懷了孩子,進宮做妃子。
「但毀了你也不要緊,畢竟等十二年後,宮牆深深,把你消磨成了你口中一身華服的泥胎木偶後,自會有新的年輕女孩紅衣烈馬,再度闖入他的心扉。」
說完,我丟下渾身顫抖的清河郡主,騎着烏騅揚長而去。
該說的話,我都已經說了。
能不能醒悟,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8-
傍晚的時候,我回了鳳儀宮。
一進門就感到了一片肅殺,宮人都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我朝裏瞥了一眼,果然,大殿中央,蕭景彰沉着臉坐在那裏。
我撇撇嘴,把手裏的蓮子交給玉兒,這才緩步走上前去。
一邊走,我一邊腹誹——
都說天子金口玉言,蕭景彰說的話就沒一句能當真。
白天才說了再也不來我宮裏,晚上就出現在這,也不知道他想幹嘛。
走近了,我才瞧見,蕭景彰的面前是一個包裹,打開了一半,裏面是我封起來的鳳印。
哦豁,想要跑路,被發現了。
我揮揮手,對宮人們道:「你們先下去吧。」
宮人們才退出去,蕭景彰就發火了。
「皇后,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在旁邊坐下,淡淡道:「沒什麼意思啊,你違背盟約了,和親結束。從此以後你當你的大周皇帝,我當我的羌國公主。」
他咬着牙,狠狠道:「該賠的利益我會一分不少地賠給羌國!」
「那是最好。」我點點頭,「但這是兩碼事,又不是你賠了錢我就必須留在這。」
蕭景彰長久地看着我。
就在我以爲他要徹底發怒時,蕭景彰突然衝了過來。
他伸手去拽我的裙帶,灼熱的呼吸落在我耳畔。
「扶歌,朕明白,你不就是想要個孩子嗎。
「朕給你,別跟朕鬧了。」
蕭景彰似乎是真的動情了,他眼眶微紅,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你今日的紅衣,叫朕想起了在羌國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扶歌,朕其實也很想念過去的日子……」
蕭景彰的目光在變得迷離,他摟緊我,像摟住了一個失而復得的寶貝,要把我揉碎在他懷裏。
我深吸一口氣,做了白天想做卻沒有做的事。
只聽一聲悶響,蕭景彰被我一個過肩摔,直接扔了出去。
——我還是留了情面的,沒敢真的刺殺當朝天子,把他扔在了殿內的軟榻上。
蕭景彰被我摔蒙了,喘了好幾口氣都沒回過神來。
「扶歌,你不就是嫉妒清河有了孩子麼?」他喃喃道,「我們也可以有孩子的……朕會把我們的孩子立爲太子。」
我撥着指甲,眉頭一鬆,望向蕭景彰。
蕭景彰注意到了我的神情變化:「扶歌,你終於不跟Ŧũ̂ₒ朕賭氣了?」
「……不是不行。」我慢吞吞地思量,感覺有點心動,「太子,我的確是想要一個。」
我是羌國公主,凡事自然以羌國的利益爲先。
如果能有一個羌國血統的太子在周朝繼承皇位,那自然能爲我們帶來難以估量的好處。
我走上前去,解開蕭景彰的衣帶。
他的身上有濃郁的龍涎香的氣息,我湊近他,然後——
「嘔!」
我一把推開蕭景彰,跑到旁邊對着牆角嘔吐。
不行不行,我做不到。
太子這事兒就算了吧,我已經爲羌國謀來了許多利益,不差這一件。
母親和族人們一定會體恤我的!
我自我寬慰完,轉過身去,才發現蕭景彰的臉色簡直陰沉得要滴出水來。
他坐在牀榻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在沉默了許久之後,他才彷彿難以啓齒般,一個字一個字道:「扶歌……」
「你這是在,嫌朕噁心嗎?」
那一瞬間,我感覺蕭景彰的精氣神彷彿被抽光了。
就好像之前的所有事加起來,也不如這一件事對他的打擊大。
我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
「皇上高大英俊,客觀來說自然是不噁心的。
「但對於我們女子而言,與任何不愛之人親熱,全都是難以忍受的。
「臣妾對皇上沒有感情,因此實在做不到。」
我覺Ţũₓ得我解釋得十分禮貌。
甚至還客氣地誇了蕭景彰高大英俊。
結果他一點被安慰到的意思都沒有。
相反,我每說一句,他的臉色就再難看一分。
他緩慢地搖頭:「不可能,扶歌,你說過的,即使全天下都與朕爲敵,你也會站在朕的身後。」
他試圖去聞自己的袖子:「是不是朕的身上有清河郡主的氣息,所以才令你抗拒?」
我嘆口氣,將那個裝着鳳印的包裹重新打包好,放置於高臺之上。
「蕭景彰。」
時隔多年,我叫了他的名字。
「與旁人都沒有關係,或許我曾經的確對你情深似海過,但現在,我也確實是不愛了。
「放我回羌國吧,從此山高水長,你我不必再見面。」
蕭景彰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後,他紅着眼睛笑了起來。
「扶歌,你做夢。
「你是我蕭景彰的妻子。
「生是這宮裏的人,死是這宮裏的鬼。」

-9-
蕭景彰禁了我的足。
侍衛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了鳳儀宮,蕭景彰發了話,沒有聖旨,一隻蒼蠅也不許放出去。
深夜,玉兒一邊陪我剝蓮子,一邊發愁。
「要不奴婢想個辦法,避開侍衛的耳目,把飛鴿送出去?
「鐵騎兵就駐紮在京城外十里的地方,疾行的話幾個時辰便可趕到。
「御林軍不是鐵騎兵的對手,我們有十成的勝算。」
我擦擦手上的汁液,搖了搖頭。
「那是逼宮,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用這個法子。」
蕭景彰很瘋,但我並不瘋。
我很理智,只想用最小的代價實現我的目的。
「新來的那個灑掃小宮女,叫小梅的,你讓她進來。」
玉兒不解何意,但還是把小梅叫了進來。
室內只剩我跟小梅兩個人,我招招手,指着桌上的點心:「別拘束,喫啊。」
不知怎的,小梅戰戰兢兢地,不敢看我,還一個勁兒往後縮。
「就憑你這點心理素質,也來做內奸,你主子可真是夠可以的。」我懶得轉彎子,自顧自地喝了口茶,「行啦,我知道你是清河郡主安插在我這裏的人。」
小梅被我戳破了真實身份,嚇了一大跳,當即跪下,磕頭如搗蒜。
我揮揮手,制止了她的哀求:「放心,我不殺你。」
「你跟你主子,應該有什麼聯繫的祕密渠道吧?幫我把這個給她。」
我把一個木質的手鍊扔給小梅。
小梅不明白,但她也知道,宮中這種做內應被發現的情況,一般都是會被杖責打死的,如今我肯饒她一命,她連忙跌跌撞撞地去了。
玉兒進來,幫我卸掉釵環,要伺候我梳洗。
我擺擺手:「不必卸了。」
玉兒一愣:「這麼晚了,娘娘又在禁足期間,難道還有外客會來嗎?」
「等着吧。」我找了個枕頭,墊住自己的腰,「風雲變幻之際,要發生的事可多呢。」
……
果然,我靠着墊子小睡了一會兒,後半夜,玉兒來喚醒了我。
「娘娘,太后差人來,叫你去她宮裏。」
我站起身來,扶住玉兒的手:「瞧,這事情可不很快就來了。」
出了鳳儀宮,守門的侍衛爲我讓路,隨後一路跟着我。
他們得到的命令是非聖旨不得讓我邁出鳳儀宮一步。
但由於是太后的懿旨,所以御林軍首領特意去請示了皇上。蕭景彰的意思是,可以讓我去,但要一路尾隨着。
他似乎真的很怕我跑了。
就這樣一路沉默地來到了太后宮中,我一進去,就看到太后冷着臉坐在高處,在她下方,是一個正哭得楚楚可憐的身影。
不是清河郡主又是誰。
清河郡主一見我,眼圈變得更紅,回身向太后叩首:「姑姑可一定要爲清河做主哇!」
太后沉着臉掃了我一眼:「皇后,你來了。」
她沒給我賜座,但我自己在旁邊找了個空座兒,直接坐下了。
太后立刻柳眉倒豎:「哀家還未賜座,皇后怎可自行坐ẗŭ⁼下!你還有沒有半分規矩!」
我不但坐下了,還自己拿了桌上的茶點,自顧自地喫喝了起來。
一邊喫,我一邊慢悠悠道:「規矩,是你們大周的規矩,我一個羌國人,遵守是情分,不遵守是本分。」
太后的臉變成了難看的豬肝色。
她其實不是腦子多麼清楚的人,先帝在時,她是個貌美卻無腦的妃嬪,生了蕭景彰這個兒子,母子倆都不被先帝待見。
結果蕭景彰在我的幫助下奪嫡成功,連帶着她也稀裏糊塗地成了太后,立刻真拿自己當天命之女了,拿腔拿調起來,端出婆婆的姿態,對我十分嚴厲。
當初我剛入宮,她便指責我們羌國女子作風粗放、不知禮儀,我給她敬茶時,她故意不接,看着我的手指被茶杯燙得通紅,跟我說這叫「站規矩」。
我那時愛蕭景彰,連帶着想要得到他母親的認可。
現在,我看着這個一身華服的女人,只覺得她可笑。
「太后有什麼事就快說,我還趕着回去睡覺。」
太后被我嚥了一句,氣得一拍桌子:「皇后,你幹了什麼,你自己心裏清楚。」
我大大咧咧地看着她,滿臉的「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太后氣結,狠狠道:「清河,你來說。」
清河郡主發出一聲嗚咽,將手中的東西丟到我面前。
是那個木質手鍊。
「這個手鍊是皇后姐姐贈我的,我有感於皇后姐姐的恩情,一直貼身佩戴。
「誰知今夜太醫來過,告訴我,這手鍊的材質並不是木頭,而是西域的一種香料,其作用正是使孕婦滑胎!」
清河哭泣着指向我:「皇后,你恨我也就罷了,爲何要害我的孩子?」
來了,經典的宮鬥臺詞終於出現了。
我喝乾淨杯中的最後一口香茗,站起身來,眯起眼睛看向那手鍊。
「如此劣質的香料,在我們羌國是該拿去當柴燒的。」
我冷冷道。
「我若真想讓你滑胎,只會送你藥效比這強千倍萬倍的,而不是這麼個雞肋的玩意兒。」
清河郡主一聽,立刻紅着眼眶看向太后,大放悲聲:「太后明鑑,太后也聽到了,皇后的確深諳香料之術,而且對清河敵意深重!」
太后望着我,面沉如水。
「周朝皇后,理應寬宏容人,爲我朝開枝散葉。如今你自己沒有子嗣,還要暗害其他有皇嗣的妃嬪,實在不配爲後。」
我平靜地看着太后,心裏沒有任何波瀾
這本就是一樁斷不明白的案,我怎麼辯解都是無用的,原因很簡單,判官是太后,她是清河郡主的親姑母。
以太后那點兒比盤子底還淺的眼界,她哪顧得上什麼兩國邦交千秋萬代,全部心思不過是讓她的親侄女當上皇后罷了。
就在我們僵持之際,太監通報的聲音響起。
「皇上駕到——」
蕭景彰到了。
他穿着明黃龍袍走進來,臉色卻是蒼白的,小太監扶着他,他不時發出壓抑的咳嗽聲。
幾天不見,他似乎病了,整個人憔悴了許多。
清河郡主一Ţų₅看到他,就立刻撲了上去:「表哥。」
她一面說,一面哭。
「我總算知道爲何你不讓我入宮了,宮中確實是喫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可表哥,我懷了你的孩子啊,我想給這孩子一個名分,他是無辜的。
「皇后不許我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真的很害怕……」
我瞧着清河郡主哭累了,趴在蕭景彰的肩頭啜泣。
蕭景彰望向我。
我平靜地回視他:「跟我沒關係。」
他揉了揉眉心:「皇后與清河各執一詞,朕實在是難辦。」
他看向我:「皇后,你有什麼要說的?」
我想了想,最後搖頭:「沒有了。」
蕭景彰深深地望向我,他像是突然動怒了,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來。
「皇后,你跟朕服個軟,朕或許能對你從寬。」
我瞧着蕭景彰的臉。
真陌生啊。
很難把他跟十幾年前眸光明亮的少年聯繫在一起。
現在的蕭景彰臉色陰翳,眸光深沉,是深宮中最標準的帝王模樣。
我突然恍然。
他說我變了,但其實他也變了。
歲月讓我們都面目全非,再不是星空下一起縱情喝酒的少年少女。
於是我幽幽地笑了。
「蕭景彰,我跟她,你總得選一個的。」
蕭景彰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終,他回身,牽住清河郡主的手。
「皇后無德,戕害皇嗣。
「剝去其皇后服飾,打入冷宮。」

-10-
冷宮的夜似乎格外長。
我坐在小小的氣窗邊,望着月亮。
月亮真亮,無論在羌國的草原上,還是在大周的冷宮裏,它都是這麼漂亮。
良久,有依稀的腳步聲傳來。
一個人影在我身後立住,深黑的影子投在牆上。
「扶歌。」
我沒回頭,但我知道,來的人是蕭景彰。
「皇上不應該陪在清河郡主身邊嗎?」我輕笑,「既然選擇了信她,那又何必再來看望我?」
蕭景彰在我身後緩緩蹲下,他身形虛弱,似乎已經不能支撐自己:「我沒有信她,我信的是你。」
「我只是想逼你到絕境,這樣你或許才能對我說實話。」
「扶歌,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你告訴我……」蕭景彰的聲音抖了,「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我回過神,直視着蕭景彰的眼睛。
月光照進來,照在我的眼睛裏,我向他展示我瞳仁深處的冷漠。
「我真的不記得了。」
蕭景彰痛苦地撐住頭,像是完全不能接受一般,他用力地搖頭:「不,扶歌,你不能忘。」
我不理他,平靜地敘述:「那種藥,叫孟ťû₊婆釀,是我離開西域時,我母親從一箇中原道士那裏得到的。」
「喝下孟婆釀,忘卻今生情。」我平靜道,「所以,我是真的不記得了。」
「我可以幫你回憶!」蕭景彰失聲道。
「扶歌,你那麼愛我,你說過哪怕死了轉生也要記住我的名字。
「有次我們在沙原上迷路了,夜裏很冷,爲了不讓我失溫,你徹夜抱着我,把水壺裏僅有的一點水讓給我喝,自己差點死在沙漠裏。
「我當時問你,你的心願是什麼,你說你的心願很簡單,就是在草原上天天縱馬,累了就找個地方生活烤肉,在火堆旁跳舞。
「我說我的心願是得到天下。你說好啊,那你就陪我去爭天下。」
「我說,那你就沒辦法實現自己的心願了。你笑得眉眼彎彎,說你愛我,所以我的心願就是你的心願……」
我打斷他:「我說了,我喝了孟婆釀,你說的這些,我根本都不記得啦。」
蕭景彰哭了。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他哭。
他哭着說:「扶歌,一定有解藥的。
「朕會給你找到解藥。
「等你想起來,朕一定好好對你。
「朕沒有那麼愛清河的,朕愛的人一直都是你,只不過她太像你了,朕弄錯了,一時動了情。
「母后那裏我沒有辦法,朕是天子,需要做到百善孝爲先,她要護着清河,朕只能順着母后的意思來。
「但等清河生下皇嗣,朕就會把她送出宮去,永遠不讓她再在你面前。
「扶歌,我們能不能回到最初……
「算朕求你了……」
十二年宮鬥沉浮,蕭景彰終於發現,自己把唯一的一點真心弄丟了。
可此刻我看着這個泣不成聲的男人,心裏是真的一點兒感覺也沒有了。
最後,我笑了笑。
「蕭郎。」我說,「我們最後看一次月亮吧。」
他似乎極驚喜:「扶歌,你想起來了?」
我笑起來:「嗯。」

-10-
月上中天。
我走出了冷宮。
剛剛,在蕭景彰最放鬆戒備的時刻,我出手打暈了他。
他是孤身前來,身邊連個太監都沒帶,我從他身上翻出鑰匙,一路走出來。
冷宮外,一個身影站在那裏等我。
是清河郡主。
她咬着牙,望向我:「你成功了?」
「嗯,一切順利。」
我看了一眼清河郡主,發現她在不停地發抖,於是笑了笑:「沒關係,並不會有人知道,是你幫的我。」
沒錯。
今夜發生的一切,全是一場交易。
我託小梅將那個木質手鍊帶給清河郡主,其中最大的一顆木珠子是能被打開的,裏面藏着我給清河郡主的祕信。
信中讓她去找太后誣告我,然後將我打入冷宮。
原因很簡單,蕭景彰禁了我的足,不放我走。
我固然可以選擇傳信給鐵騎兵逼宮,但那樣的話相當於直接發動兩國間的戰爭,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支付如此高的代價。
於是我選擇了讓清河郡主來當我的幫手。
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
我想離開,她也想讓我離開,只有我走了,她纔有可能成爲皇后。
此時她在冷宮外接應我,負責把我送出宮門。
只是清河郡主的臉色,看上去很不好。
她一路尾隨着我,突然訥訥地開口。
「我用了藥。」
我腳步一頓。
「我想要個孩子,於是用了藥……皇上現在病成這個樣子,一方面是因爲你的失憶給了他嚴重的打擊,一方面是我的藥透支了他的身體。」
我沉默了一瞬。
其實我猜到了。
但我只是平和道:「爲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突然很害怕。」
清河郡主微微發着抖。
我突然懂了。
我在荷花池旁的那番話,她是聽進去了的。
我走了之後,宮中只剩下她,她要面對我面對的一切。
「我太愛表哥了……太想得到他。」清河郡主哭了,「他說我是他唯一的妻子,九五至尊對你說出這樣的話,你怎麼可能不心動……」
我想罵她蠢。
卻又罵不出口。
畢竟曾幾何時,我也曾這樣蠢。
最後,我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玉瓶。
「作爲你送我出宮的謝禮,這個送你,裏面還有半瓶孟婆釀。
「是個叫季昭的小道士送給我母親的,據說是孟婆一點點用孟婆湯發酵,釀出來的酒,喝了不會徹底忘記前塵,只會忘情。
「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就飲下它吧。」
我們已經走到了宮門口。
宮外,玉兒帶着鐵騎兵在等我。
我丟下渾身顫抖的清河郡主,朝前走去。
烏騅在月夜下長嘶,它想必也十分懷念無垠的曠野。
我騎上烏騅,縱馬狂奔,鐵騎兵沉默地跟上我,大地無聲地震動。
時隔十二年。
我終於重新奔赴自由。

-11-
許多年許多年後,蕭景彰老了。
曾經的清河郡主是如今的皇后,帝后感情不和。
原因很簡單,蕭景彰會在與清河親熱時,下意識地叫出前任皇后的閨名「扶歌」。
後來清河郡主在宮中待久了,逐漸沒了少女時那股無拘無束的明媚,蕭景彰漸漸對她厭煩,轉而寵幸更多新鮮的宮女。
於是在蕭景彰病重的時候,清河郡主甚至不願多來看一眼。
她所撫養的太子,也和蕭景彰不親。
在太子的整個成長過程中,蕭景彰很少參與,他也無心政事,將大部分的時間用於求仙問道。
和大部分皇帝求長生不同,蕭景彰執着於求一味名叫「孟婆釀」的藥的解法。
孟婆釀喝下後可以忘情,他希望能找到解藥,讓飲下過孟婆釀的人重新憶起前塵。
人人都說蕭景彰想要追回的人是羌國長公主扶歌。
但扶歌對蕭景彰似乎沒有半分眷戀。
她在草原馴烈馬,喝烈酒,過得肆意自在。
周朝使臣送來蕭景彰的書信,她隨手就丟進烈火裏,用來烤羊腿。
而蕭景彰自從割讓了十五城給羌國、又讓出了三成商貿利益,便已經成了愧對祖宗的不肖子孫,他常對着月亮嘆息,說自己年少時英明,年長後卻昏聵,以後在青史上不知要揹負怎樣的罵名。
後來,蕭景彰的病越來越重,身邊的太監都說,是對扶歌公主相思成疾,藥石無醫。
萬幸的是,在這個時候,當初將孟婆釀送給羌國女帝的小道士出現了。
下人們連忙將他請進宮中。
蕭景彰有些懷疑地看着眼前的小道士,他一身白衣, 高大俊美,只是年紀看上去有些太輕了。
但聽到他的自我介紹後, 蕭景彰略略放心了些。
小道士姓季名昭, 自稱追魂人。
正是當年與扶歌相遇的那一個。
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故人都已兩鬢斑白, 這小道士卻仍然眼神清澈,十足少年模樣。
可見他的確是仙人。
蕭景彰恭敬地請仙人上座, 提出自己的請求——
他想要孟婆釀的解藥。
蕭景彰已經追尋了孟婆釀的解藥近二十年。
如今終於近在眼前。
季昭聽後, 突然笑了起來。
「怎麼?」蕭景彰緊張道, 「是孟婆釀沒有解藥嗎?」
季昭搖頭。
蕭景彰燃起了希望:「那……」
季昭笑道:「是根本沒有孟婆釀。」
蕭景彰突然愣住了。
他像是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冰水, 連骨頭縫都涼透了。
「那是我途徑雪山, 封存的清澈泉水,除了口感格外清冽些,沒有別的作用。」
季昭慢悠悠地搖着手裏的扇子。
「不過我拿着它招搖晃騙,贈送過幾位女子,迄今爲止,她們都並未來找我算賬。」
「皇上可知這是爲何?」
蕭景彰怔怔地望向季昭。
「因爲呀, 這些女子決定喝下孟婆釀的時候, 都是心被傷了無數次、碎到無可再碎的時刻。
「所以真正讓她們決定放下的, 不是孟婆釀,而是決定不再愛的決心。」
蕭景彰後退數步。
他突然感到喉頭一陣腥甜。
一口血噴了出來。
他尋覓了二十年,以爲找到孟婆釀的解藥,他們就能回到從前。
但原來……
其實扶歌什麼都記得。
是她被他一次次傷心後, 自己決定不再愛他。
原來那片草原……
他是真的回不去了。
蕭景彰恍惚間,聽到季昭幽幽地唱了起來。
「侯門一入深似海, 從此蕭郎是路人。
「這話原本是說,女子嫁進了官宦世家, 之前的情郎便是路人了。
「可我倒是覺得, 就算嫁給了當年的情人,也有可能應這句詩的景呀!畢竟如今的眼前人,再也不是當年的心上人。
「可悲——可悲呀!」
季昭搖着扇子遠去。
在他身後, 蕭景彰口中再次湧出鮮血,在一片宮人的驚呼聲中倒下。

-12-
季昭出城時, 聽到人們議論。
大周皇帝薨了。
據說是多年身體積弱, 一朝心力衰竭而亡。
於是滿城縞素, 一片銀白。
就像是應景一般,天上也降下了大雪。
季昭眯起眼睛, 看看飄雪的天空, 他掐指一算, 算到那位名叫扶歌的女子此刻正在縱馬狂奔,她一襲火紅的石榴裙飄揚, 驚豔着無數西域少年的時光。
幾天後,她應該就會得到大周皇帝薨逝的消息。
季昭算到,那女子或許會流一滴淚。
只是一滴而已。
不爲那個人, 只爲那段逝去的好時光。
「侯門一入深似海, 從此蕭郎是路人——」
季昭搖着扇子,輕聲哼唱着,走入了城外的無邊大雪之中。
人間的情愛真是磨人。
不過紅塵男女, 總有各自躲不過的劫。
哪怕是他這樣的神仙,也要在這樣落着初雪的時刻,去找他的心上人啦!
– 完 –
□ 衛雨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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