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皇帝的髮妻,卻一直住在冷宮裏。
她說自己是穿越女,如果當不成皇后,便會被系統抹殺,灰飛煙滅。
我長跪向父皇求情,父皇卻摟着新歡冷笑:「這又是什麼新把戲?以死來要挾朕,虧她想得出。」
後來,我娘在冷宮中嚥了氣。
我那帝王無情的父親,卻一夜白了頭。
-1-
我娘死後的第二天,父皇封了孟貴妃爲後。
封后大典結束的宮宴上,孟皇后特意叫我也一同出席。
「林妃雖然是戴罪之身,但她女兒總是無辜的,因此臣妾想着,讓嘉瑤公主也一同參加宮宴。」
父皇瞥我一眼,淡淡移開目光:「大好的日子,叫她來做什麼?長得和林妃一模一樣,看了便叫朕心煩。」
我看到孟皇后掩掩脣角,衝我露出得意的笑容。
她是特意叫我來的。
那一夜,我在雨中於御書房外長跪,求父皇垂憐母親。
父皇沒有出來,出來的是孟氏。
她看着渾身溼透的我,臉上帶着輕佻的笑意:「嘉瑤公主,我勸你們母女都別費力氣了,皇上真心疼愛的人只有本宮,這後位也定然是本宮的。」
如今,她說的話成真了,於是特意叫我過來,見證她的好日子。
此刻,孟皇后溫柔道:「既然皇上不願見嘉瑤公主,那臣妾便叫人將她遣回去。」
我被兩個太監帶離了宴席,往冷宮的方向走去。
走到僻靜之處,突然,背後傳來聲音。
「嘉瑤。」
我回過頭去,看到一席明黃的龍袍。
父皇神情冷淡:「林妃在冷宮中,可有日日思過?」
我強忍眼中的淚意,長拜下去。
「回父皇的話。」我輕聲道,「母妃昨夜已經死了。」
-2-
從三個月前,我便知道,母妃要死了。
她在晨起給我梳頭時,語氣一如既往地溫柔:「嘉瑤,你去跟着別的母妃住,好不好?」
我搖頭:「不好,我要跟着孃親。」
我知道,我娘一直覺得她拖累了我。
從我記事起,便跟着她住在冷宮裏。
其實她有很多法子送我走,外面的孟貴妃也多次提出來,想將我收養進她宮裏。
但我自己不想走。
「其實,孟貴妃雖然跋扈,但她沒有子嗣,如果你肯入她宮中,由她撫養,你們的利益便綁定在了一起。」
我娘仍然在試圖向我陳清利害關係,勸我接受。
「她不會再像現在這樣迫害你,反而會好生待你……」
我打斷她:「不用再說了,娘,我不去。」
「你呆在哪,我就在哪。孟貴妃那裏喫得再好穿得再好,我也不稀罕。」
在我心裏,我娘是世間最厲害的女子。
其他的皇子公主都去了宮學,她便拿着樹枝在沙地上寫字,將她腦海中的知識一點點教我。
她說:「嘉瑤,你生在這個時代,我不教你人人平等,但要你記得——女子命貴,同樣可以頂天立地。」
我只想跟我娘一起生活,冷宮悽苦,但有她在,我就有一個家。
我娘爲我梳好了頭髮,她捧着我的臉,看了又看。
「我們嘉瑤長大了。」
下一瞬,我娘突然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她將臉深深地埋進袖子,哭了。
「嘉瑤,娘要走了。」
-3-
我其實模糊地知道一點原因。
很多個深夜,孃親以爲我睡着了,但其實我沒有。
於是我聽到,她在院中和「系統」對話。
我不知系統到底是何物,也許是神明,也許是鬼魂。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它法力無邊,掌握着我孃的命運。
如今,在我娘落下淚來的這一瞬,我終於知曉了全部的真相——
她是被系統送到這個世界的,任務是成爲這個世界的皇后。
如果失敗,她便會灰飛煙滅。
當晚,雨下得很大,孃親躺在破舊的木榻上,開始咳血。
父皇已經動了立孟貴妃爲後的念頭。
娘一邊吐血,一邊緊緊攥住我的手,摸着我瘦弱的手腕。
「嘉瑤。」她說,「我對不起你……」
孃親昏了過去。
我衝進了雨幕,冷宮外的侍衛攔住了我。
「嘉瑤公主,你與林妃都被禁足,無旨不可外出。」
我一言不發,直接往他的刀口上撞。
侍衛嚇到了,下意識地向旁躲去,我趁機衝了出去。
大雨鋪天蓋地,我在御書房外長跪不起,不停地叩頭,額頭磕出了血,紅色匯入泥濘的雨流。
「父皇,求您去看看母妃吧!」
宮門開啓,我充滿希冀地抬起眼睛,卻只望見傘下一身華服的孟貴妃。
她閒閒地挑一挑塗了丹蔻的指甲,笑眯眯地看向我。
「真是個漂亮孩子,可惜不肯給我做女兒。」
「還以爲你母親能翻身嗎?告訴你,永無可能了。」
孟貴妃話音未落,背後已經響起了腳步聲。
父皇出來了。
孟貴妃的臉色瞬間一變,立刻以柔弱的姿勢扶住了父皇的手臂。
「皇上,明日便是封后大典,臣妾擔心嘉瑤公主如此吵鬧,耽誤了你休息,所以斥責她幾句……」
「父皇!」我抬起頭,任鮮血流過面頰,「母妃快不行了,求你去看看她吧。」
我不敢說讓父皇直接封孃親做皇后。
但至少,我想拖延封后大典的時間。
父皇眼神微動,他走到我面前,彎下身來,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盯着我的臉。
良久,他伸出手來,擦了擦我臉上的血。
「父皇……」
我看見了希望,聲音發顫。
他卻突然笑了。
笑得那麼冷。
「苦肉計。」
「嘉瑤,你母親把你教得真好,你纔不過十二歲,就能演得這麼真了。」
「別以爲朕不懂你們的心思,無非是覬覦皇后之位罷了。告訴林疏洛,就算她拿死要挾朕,皇后ṱû⁴之位也不可能是她的。」
……
父皇說完後,將我扔在雨裏,轉身離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失控地喊道:「爹爹,娘真的會死……」
很久很久之前,父皇還沒登基。
他便是這樣,讓我親暱地喊他爹爹,我們就像最尋常的三口之家一般。
此時,絕望之中,我抓緊了曾有的那一絲溫情,做最後的救命稻草。
父皇果然站住了。
他站了很久,萬千黑色的雨石從天空落下,我看不清他的背影。
良久,他纔回過頭來,丟下一句冷冷的話。
「那就讓她去死吧。」
-4-
其實我不明白,我們是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明明很久以前,父皇抱着我,親口對孃親說。
「疏洛,若有一日朕登基,你便是朕的皇后。」
彼時的父皇,是所有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個。
但靠着我母親的奇智,他一步步走向龍椅,並坐穩了它。
他被先皇派去鎮守邊塞,皇兄刁難,刻意不撥人手調運糧草,是我母親熬了半個月的大夜,製出了木牛流馬。
他被先皇后下毒,命懸一線,是我母親親自熬藥試藥,最終父皇的毒解了,我母親卻落下難治的病根。
奪嫡之中,父皇原本並不佔優勢,是我母親提出合縱連橫,聯合幾個弱勢的皇子扳倒了太子,最終扶持我父皇上位。
父親說,這皇后除了我孃親外,再無別人可當。
甚至……
母親在生下我之後,積勞成疾,無法再度生育時,父皇握着她的手安慰。
「嘉瑤這樣像你,定然也是個驚才絕豔的,好好加以培養,我還要什麼兒子。」
「不如就立嘉瑤爲皇太女,把這大好河山留給咱們的女兒。」
那時候,是我們三個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
從父皇登基後,一切就變了。
他開始猜忌孃親,孃親所有的智慧,曾經是對外的利劍,如今卻讓他如鯁在喉。
喝醉後,他抱着年幼的我,低聲喃喃:「嘉瑤,你說說,你母親這樣聰明,她爲何不……自己做女帝呢?」
……
太后的生辰宴中,有人下毒。
所有證據都指向我孃親,她跪在地上,無懼地看向父皇。
「不是臣妾。」
她相信父皇,他們是十餘年並肩作戰的人,她知道父皇也同樣地相信她。
然而父皇卻冷笑起來。
「林妃,除了你,誰還能有這樣用毒的本事、這樣妥帖的心機?」
滿殿寂靜。
只有我聽得到,我娘沉默之中心碎的聲音。
刺殺太后是死罪,父皇唸了舊情,將我娘囚入冷宮。
第二個月,孟貴妃便入宮了。
她出身世家,是長安城第一美人,卻又一點沒有驕矜的脾氣,在父皇面前柔弱得像只小貓。
她崇拜父皇、深愛父皇,將父皇當作她的天。
父皇起先對她淡淡的,後來便越來越寵。
外面更有傳言,說孟貴妃四處求方子,正在積極備孕。
等她的孩子一出生,就會被立刻封爲太子。
……
很偶爾地,我也會遇見父皇。
那時候我還小,在冷宮的小院中玩沙子,遠遠地會看到樹叢之中,有一席孤寂的身影。
那是父皇,他沒穿龍袍,只一襲青色家常緞袍,看着很像過去那些日子裏,那個待我很好很好的爹爹。
我回去找孃親:「父皇來了。」
孃親抱着我出去時,樹叢中已經沒有人了。
-5-
我娘在冷宮中呆了七年。
她起先還會哭,後來,只歸於一片死寂的平靜。
我娘走的那晚,也是同樣的平靜。
她給我講了許多我不知道的事。
她說,在原來的世界裏,她是個很厲害很厲害的學士,地位大概相當於我們這裏的探花郎。
但她從小埋頭書本,不曾體會過情愛。
來到這個世界後,她也曾理性從容,步步爲營。
卻終究是陷入了我父皇曾給她的溫柔鄉。
她病了,太醫說需要龍血入藥,他便眼都不眨地割開自己的手腕。
她怕冷,他便把最好的銀炭都堆進她的屋子,夜夜抱着她入睡。
孰料亂花漸欲迷人眼,百年恩情一日空。
「嘉瑤,娘要Ṱū⁽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人只有你。」
我抱住娘,想讓她最後的體溫永遠地留在我身上。
我看着她的呼吸漸漸停止,身體漸漸冰涼。
從此之後,我再沒有孃親了。
-6-
我想,孃親的死,對父皇而言,大概是好事。
他終於不必再多疑猜忌,可以放心地睡個好覺了。
然而,在聽到我說出「母妃昨夜已經死了」的消息後,父皇的臉色突然變得雪白。
有一瞬間,他幾乎站立不穩。
但下一刻,他便回過神來。
「嘉瑤,你繼承了你母妃的性子,滿口謊言。」
他冷淡道。
「怎麼,雨夜那一場還沒鬧夠?做戲要做全套?」
我咬着牙:「是真是假,父皇去看看便知。」
「皇上無須勞駕前去,臣妾昨日剛派太醫去瞧過。」
孟皇后不知何時出現了。
「林姐姐的身體康健得很,絕無問題,請皇上放心。」
我看到父皇的肩頸微微鬆弛了些。
臉色卻變得更冷:「一個犯下大罪的賤人,苟延殘喘已是她的榮幸,朕纔不管她康不康健。」
孟皇后莞爾一笑,隨即憂心忡忡地望向我。
「嘉瑤這孩子,小小年紀便敢犯下欺君大罪,着實讓臣妾心驚肉跳。」
「皇上也知道,臣妾素來是個最心軟的,可嘉瑤公主這般膽大包天,若不加以懲戒,只怕今後會誤入歧途,闖下大禍呀。」
父皇眉梢微揚:「你說怎麼罰?」
「臣妾如今是嘉瑤公主的母后,怎麼罰,就由臣妾來思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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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想到,孟皇后直接把我帶到了慎刑司。
審犯人的廷杖一下一下打在我身上,我咬緊了嘴脣,很快便嚐出了血味。
「給本宮好好打,打到她哭都哭不出來了爲止。」
然而我咬緊牙關,就是不哭。
孟皇后冷眼瞧着我:「你和你母親一樣,都有雙我看了就討厭的眼睛。」
「今日是打你,明日,便是打你母親。」
我輕聲喃喃着什麼,孟皇后聽不清楚,湊了過來。
我立刻吐了一口血沫到她的臉上。
孟皇后瞬間暴跳如雷。
「打!給本宮繼續狠狠地打!」
打到不知道第多少下,我臨近昏厥,突然聽到一個威嚴的聲音響徹牢房。
「住手。」
是父皇。
他大步來到我面前,垂眸看向我。
孟皇后已經換上一副垂淚的姿態。
「打在公主身上,疼在臣妾心裏。臣妾一直讓公主認錯,公主就是不認,臣妾也沒辦法呀!」
父皇安撫地拍拍孟皇后的手臂,冷着臉看向我:「你還不知錯嗎?」
我已經說不出話了,一張嘴,口中便往外流血。
那一瞬間,我竟然有點慶幸。
慶幸娘已經走了,不然的話,她看到我這副樣子,只怕要肝腸寸斷。
「皇上,臣妾看着,嘉瑤公主是不能再被打了,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
孟皇后哭泣道。
「可若是就這樣放過,規矩立不起來,臣妾這個皇后,今後要如何管理後宮呢?」
她用帕子摁一摁眼角:「不如……不如就讓林妃替嘉瑤公主受完後續的杖刑吧,畢竟公主犯下大錯,也是因爲林妃教導無方。」
父皇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終道:「帶林疏洛來。」
我看到孟貴妃悄悄看向我,露出了快意至極的笑容。
她應當很開心吧,每一步計劃,都如此地順利。
很快,去冷宮的太監便回來了,父皇看了看他身後,空無一人。
「林妃人呢?」
太監面色煞白,腿不停地哆嗦,撲通一聲跪下了。
「啓稟皇上……」
「林妃她,她……怕是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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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睜睜地看着父皇的臉色在瞬間變得如同死灰。
他怔在原地,許久都說不出話。
太監跪下,一路膝行到父皇面前,顫抖着雙手,遞上一件血衣。
「奴才進去時屋內沒人,牀榻上全是血,只留下了這一件衣裳。」
那衣服是母親生前穿的最後一件衣裳,系統開啓了抹殺時,母親一口一口地吐血,血將那件素色的衣裙染成了紅色,看上去分外可怖。
父皇看着那件血衣,眸光抖得不成樣子,良久,他突然大步上前,一腳踢在太監的肩頭。
「蠢奴才,朕還以爲你是發現了林妃的屍體,原來只是一件衣服罷了。」
太監匍匐在地,戰戰兢兢地不敢說話。
沒有人能在吐這麼多血後活下來,林妃顯然已經死了。
父皇像是看出了衆人都在想什麼,他冷笑道:「你們不曉得林妃的本事,此女心有七竅,詭計多端,這件血衣不過是她留下的障眼法,她本人想必已經逃出了宮。」
他走到我身邊,垂眸打量着我的臉。
「嘉瑤,朕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年紀尚小,不要幫着你母妃撒謊——告訴朕,林妃現在何處?」
我看着父皇,只覺得可笑。
這是宮中,守衛森嚴,各處都有御林軍不停巡邏,連只可疑的蒼蠅都逃不掉,更別提一個活人。
母妃確實是沒有遺體的,她在之前就詢問過系統這一點。
系統告訴她,灰飛煙滅的含義便是——她在死的瞬間,肉身也會在這個世界自行消散。
母親得知後,竟然平靜地笑了笑:「這樣也好,若是我走後嘉瑤還要和一具屍體被關在一起,我會更難受。」
太監扶起我,我跪在地上,擦擦嘴角的血跡,用盡全力才能回答父皇的話。
「父皇,這其中的原委,兒臣已經在那個雨夜,就稟告過您了。」
「母妃是異世之人,她必須成爲皇后,才能在這個世上活下來,如今您立孟氏爲後,母妃灰飛煙滅,肉身與靈魂已全都消散。」
……
我說了實話,然而父皇不信。
他堅信母妃逃出了宮,立刻派御林軍全城搜查。
「掘地三尺,也要將林妃找出來!」
孟皇后看他動了氣,柔柔地上前勸慰:「皇上彆氣壞了身子,依臣妾看,不必這樣大動干戈地尋找林妃,她不過是一個廢人,與其在冷宮中天天惹皇上心煩,出了宮更好,讓皇上眼不見爲淨……」
突然,父皇抬起眼睛望向孟皇后,他的目光從未如此可怕過。
孟皇后愣住了,不明白自己到底說錯什麼惹怒了龍顏。
驟然間,父皇伸手拽住了孟皇后,他的力氣大得嚇人,孟皇后被拽得直接痛呼一聲。
「是你吧?」父皇陰沉地說,「宮內把守森嚴,一個廢妃是逃不出去的,除非……有上面的人幫她。」
「是你怕林妃日後復寵,所以才把她送出了宮,對嗎?」
孟皇后嚇傻了,她拼命搖頭,連聲說自己冤枉。
父皇一把甩開她。
「皇后,後宮之中最近頻頻出事,是你治理無方。」
「不如你就在鳳儀宮中好好反思自身吧。」所有的太監與宮女都驚呆了。
他們不敢相信,皇上爲了一個關在冷宮多年的妃子,禁了他最寵愛的孟皇后的足。
與此同時,父皇囚禁了我,他派人放出話去,要林妃儘快回宮,否則她的罪,就都要罰在我身上。
每次下朝後,父皇都會過來,親自拷問我。
他堅稱母妃絕對沒有死,但我眼睜睜地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憔悴,眼中佈滿血絲。
御林軍已經把京城搜遍了,完全沒有母妃的蹤影。
父皇嘲諷地對我道:「嘉瑤,你是林疏洛最心愛的女兒,你母親竟然能忍心你在這裏受苦,也要遠走高飛。」
我靠在榻上,那一日的毒打和隨後連日來的囚禁,讓我虛弱不堪。
但我還是輕輕地笑了出來。
「父皇,你也說了,我是母妃最心愛的女兒。」
「那父皇爲何不想想,若母妃真有本事逃出這後宮,她會把我留在這裏嗎?」
一聲清脆的瓷器碎裂聲,是父皇手中的茶盞掉在了地上。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時至今日,事實已經無比明顯。
我不明白父皇爲什麼就是不肯信。
明明他對母妃那樣惡劣,母妃死了,對他也不過是無足輕重的一件事。
我看着父皇的臉,他的確是世間少有的英俊之人,若非如此,恐怕當年也不足以迷惑我母妃的心。
可現如今,這張臉蒼白憔悴,眼窩深陷,再無一絲當年的風采。
良久,父皇站起來。
他低低地、固執地說:
「疏洛不會死的。」
室內只有我們兩個人,太監和宮女都守在遠處,我聽着他執拗地重複道:「疏洛不會死的,好日子馬上就要來了,她會等着朕的。」
說完,父皇轉身離去,那襲龍袍依舊明黃絢爛,但被它覆蓋的脊背卻佝僂了下去。
其實父皇仍是個年輕的帝王,但這一瞬間,我覺得他突然老了。
-9-
我被關到第十六日時,父皇身邊的太監突然來找我,將我帶到了御書房。
那裏只有兩個人,父皇,和一個白髮道士。
父皇叫那道士「帝師」。
先帝在位時,帝師曾是欽天監的監正,那時候的太子還是父皇的哥哥,父皇則在一衆皇子中非嫡非長,並不起眼。
但帝師極爲看好父皇,親自授他課業。
最後,帝師告訴父皇,他之所以認定父皇必有大成,是因爲夜觀星象,洞察了星命。
原本的父皇並不具帝王之相,但有一顆星子從北方脫離軌跡而來,環繞在父皇所代表的星軌旁。
「會有奇人從異世而來,輔佐殿下執掌江山。」帝師將這個消息祕密告知父皇的第二個月,我母親便出現了。
她起初的身份是一個普通宮女,無父無母,來歷不明。
但偏偏又通曉許多這個世界所沒有的知識,讓人不得不相信,她的確來自異世。
此後的十餘年,我母親果然輔佐父皇登基,而帝師辭退了在朝堂的職務,在山林深處的道觀修仙,再也不問政事。
如今,父皇不遠萬里地將他請了回來。
目的只有一個——讓帝師測算我母妃的下落。
帝師推脫多次,說自己如今老眼昏花,已經難以算準,最終,耐不住我父皇一再要求,帝師勉爲其難地答應了。
他擺下觀星陣,但陣中必須有一名被測算之人的血脈至親在。
於是父皇將我帶了過去。
我站在陣中,看着那白髮道士於觀星臺上作法,狂風大作,衣袂飄飛。
最終,風止住了。
帝師從觀星臺上緩步而下,來到父皇的面前。
「此星十餘年來一直守在皇上身側,按照星軌,它原本有多次時機都該脫離皇上,但自始至終都仍然緊緊追隨,可見此人對皇上情深意重,寧可與世間大道相違背,也不肯與皇上分離。」
我清晰地看到,父皇的眼睛溼潤了。
「她現在……已經脫離朕的星軌了嗎?」
帝師搖了搖頭:「這一說法,並不正確。」
父皇的眼中浮現出了無盡的希冀:「她……」
但帝師的下一句話,讓父皇如墜冰窟。
「這顆星子,懸於天空時,始終沒有脫離皇上的星軌,但現在,它已經隕落了。」
父皇如遭雷擊,怔在原地。
「也就是說,此人已在這世上身死魂滅,不復存在。」帝師長長作揖,「請皇上節哀。」夜色如墨,父皇的身影佇立在觀星臺下,就像是無邊的黑暗要將他吞噬。
他沒有對帝師說任何話,只是轉身,一步一踉蹌地離開。
走出十幾步後,他驟然仰面倒下,口中血噴如注。
「皇上!!!」
-10-
父皇昏迷了很久。
太醫們圍在養心殿,熬了一宿又一宿,流水般的蔘湯灌進去,終於堪堪吊住了他的一口氣。
我被他身邊的大太監帶着,守在宮外。
大太監是知道父皇最多祕密的人,他摸摸我的頭,用極輕的聲音對我說:「嘉瑤,其實你父皇這輩子最愛的人,就是你母妃。」我表面乖巧地笑了笑。
心裏卻冷得像冰。
如果大太監說的是真的,那帝王的情愛,當真是世上最無用的東西。
幾個時辰後,父皇終於醒了。
太監將我送了進去,他說:「這個時候,只有公主才能安慰皇上。」
我坐在牀邊,守着父皇,思緒漫無目的地飄着,想起了許多過去的事。
在我很小的時候,生了病,爹爹就會像這樣,守在我的牀頭。
母妃會心疼他:「有太醫照顧,陛下先去睡一會兒吧,不必這麼操勞。」
爹爹會笑着搖頭,掐掐我燒得滾燙的小臉:「有爹爹陪着嘉瑤,病氣纔去得快。」
後來,我在冷宮中病了,也希望父皇能來看看我,像過去那樣守在我牀頭,哄我喫藥,餵我熱粥。
但是沒有,一次也沒有。
每次生病醒來,我都只能看到母妃熬了一宿的疲憊容顏,她要耗盡全部的心力與自尊,反覆地哀求甚至下跪,才能在門口的侍衛那裏,爲我求來一點救命的藥。
父皇並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他轉過頭來,在昏暗的光線中打量我ťŤũ̂⁶ṻ₊的臉。
「嘉瑤,你生得真是像疏洛。」他輕輕地感嘆。
我垂眸,乖順道:「母妃已經走了,若嘉瑤能讓父皇時常念着她,那麼母妃九泉之下,也會高興的。」
父皇閉上眼睛,眼淚順着面頰流下,打溼了他的頭髮。
我這才發現,幾乎是一夜之間,他的鬢角全白了。
「給太后下毒的人,是朕。」
很突兀的一句話。
但我聽懂了。
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從我的背後炸了起來。
當年太后中毒,不久後便衰弱而亡,所有證據指向母妃,所以母妃才被囚於冷宮。
這麼多年來,我問過母妃無數次,知不知道真兇究竟是誰,母妃都淡笑着搖頭,說她也無從得知。
我懷疑過嫉妒母親的嬪妃,懷疑過要爲女兒進宮鋪路的孟家,懷疑過與母親有舊仇的政敵。
唯獨沒有懷疑過父皇。
但如今,我想……母妃應當是早就知道了。
否則她不會那樣的,心如死灰。
「疏洛當年惹了太多人的忌憚,朕年輕時不懂事,又給了你們母女太多寵愛……」
「想殺疏洛的人太多了,朕關她進冷宮,派侍衛在外面不停地守着,不是爲了阻止你們逃出來,而是爲了防着外面的人對你們下手。」
「孟家是三朝元老,安撫住了孟氏,便是安撫住了她那個把持朝政的宰相父親,和兩個手握軍功的哥哥……若是朕真的封疏洛爲皇后,孟家絕對不會放過她……她爲何就不明白朕的苦衷?」
我沉默。
心頭一半猶如滾水在燒,另一半又猶如被置於冰窟。
良久,我強行平息下胸腔內的冰與火。
臉上擠出一個柔婉哀切的淺笑,眼淚懸掛於睫毛,我輕聲道:「母妃她,當然明白父皇的苦衷,而她也從未怨過父皇。」
如同得到救贖一般,父皇猛地轉頭望向我。
「父皇可願意與嘉瑤一起,再回到母妃生前所居的地方看一看?」
-11-
冷宮中,只有我和父皇兩個人,大太監守在門外,確保不會走漏風聲。
我將屋內的東西,一樣一樣拿給父皇看。
「這是母妃生前所用的碗,她每次喫飯前,都會向上天祈禱,希望父皇進膳時可以多用一些。她說,父皇脾胃不好,又常常因公務忘了喫飯,如今她不能在旁邊時時提醒,心裏總是擔心。」
父皇看着我手中的碗,那是一個粗瓷海碗,碗沿佈滿缺口,有着洗不乾淨的油漬和黴斑,即使已經被我用清水洗了又洗,還是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
只需要看看這個碗,就能知道,母妃平時喫的是多麼劣質的食物。
而即便這樣,她還在唸着錦衣玉食的父皇,有沒有按時進膳。
父皇捂住胸口,像是已經承受不住那裏撕裂般的痛楚。
「爲何……爲何會這樣?」他喃喃,「我明明囑咐過下面,喫穿用度上,她還是林妃……」
我搖頭,悽然苦笑:「進冷宮的最初,我們的確還能喫上正常的飯食,但自從孟氏掌了協理六宮之權,說國庫緊張,宮中喫穿用度一概削減,我們便沒了喫食,沒了炭火,甚至我和母妃生病時,連藥都沒有。」
父皇渾身顫抖,幾乎不能站穩:「孟氏她……」
我像是看不見他的神情,自顧自地拿起放於角落的針線。
「生活雖苦,但母妃並未荒廢在這裏的時光,她不擅女紅,但還是想繡完這幅萬里江山圖,她說自己在冷宮中沒有什麼能做的,唯有用這種方式爲父皇祈福。」
父皇失聲道:「爲何我從未見過疏洛的繡品?」
我撫摸着母妃未繡完的布匹:「后妃所獻之物,都要通過孟皇后給皇上。」
我沒有說完,但父皇已經全然懂了。
母妃一遍遍把自己的繡品送給父皇,但都被孟皇后攔截了,一樣也沒送到父皇手裏。
我轉頭,面向父皇。
「爹爹。」我顫聲道,「孃親直到離世的最後一刻,都還在唸着你。」
我將那幅未繡完的江山圖,放進了父皇的手心。
父皇長久地看着它,片刻後,有一滴一滴的血,落在了素白的布匹上。
……
「來人啊!」
我驚慌失措地扶住倒下的父皇。
「皇上又嘔血了!」
-12-
這一次,父皇昏迷了更久的時間。
他醒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叫孟皇后來侍疾。
孟皇后得寵多年,從未被禁過這麼長時間的足,如今終於得見聖顏,一進殿便哭着撲到牀邊:「皇上,這段日子可苦了臣妾……」
她是世家千嬌百寵養大的小女兒,學了浮皮潦草的心計,卻終究心思太淺。
就比如此刻,父皇猶在病中,她第一句話不是關切龍體,反倒是哭訴自己的委屈。
但父皇並未和她計較,只是拍着她的手背,溫存道:「瓏兒辛苦了,是朕當初一時衝動,冤枉了你,日後必定好好補償。」我坐在屏風後,眼神冰冷。
是啊,這便是我父皇溫柔起來時的模樣,有幾個女子,扛得住九五至尊的柔情?
孟皇后當即泣不成聲:「臣妾還以爲,皇上不愛臣妾了。」
「怎會?」父皇柔聲安撫,「你是朕唯一的皇后,朕這麼多年除了你外,又這樣寵幸過誰?」
孟皇后想了想,終於轉悲爲喜,甜甜地低下頭。
「臣妾知道,皇上心裏是有臣妾的。」
父皇笑着摸摸她的鬢角:「朕還有個禮物送你。」
孟皇后露出驚喜的眼神,下一瞬,父皇便道:「出來吧,嘉瑤。」孟皇后怔住了。
我從屏風後轉出,垂首行禮:「母后。」
孟皇后露出震驚的神色:「皇上,這是……」
「從今往後,嘉瑤便是你的女兒。」父皇拍了拍孟皇后的手臂,湊到她鬢邊,低聲耳語,「放心,朕已經讓太醫院配藥,洗去了她之前的記憶,她已不記得任何與親生母親有關的事,從今往後,你便是她唯一的母親。」
孟皇后微微鬆了一口氣,她走到我身邊,試探性地看着我的眸子:「嘉瑤。」
我抬眸,柔婉又乖巧:「母后。」
我的眼神一定很寧靜,不帶有一絲一毫的恨意,和被孟皇后毒打時那個目眥欲裂的神情完全不同。
孟皇后盯着我的眼神打量了許久,終於放下心來。
她露出喜色,回身叩拜:「多謝皇上。」
我同樣拜下去:「多謝父皇。」
直起身來,我望向父皇,他也以同樣的眼神回望我。
大殿之中,燈火晦明。
從這一天開始,嘉瑤公主,成爲了帝后的嫡女。
-13-
孟皇后並不愛我。
她只是想有個孩子,畢竟中宮無所出,是件危險的事。
我畢竟是仇人的女兒,孟皇后觀察了我很久。
我孝順得無可挑剔,而每每被問到生母時,總是露出茫然的神色:「小時候的事我都不記得了,但父皇告訴過我的,我是母后的孩子。」
這樣過了很久,孟皇后終於放下心來。
她仍是想要個自己的孩子的,如果是皇子,那便更好。
但在此之前,爲了避免旁人非議,有個我養在膝下,是件對她極有好處的事。
身爲帝后嫡女,我自然開始出入宮學,讀四書五經,習聖人文章。
我表現得很好,是夫子最喜歡的學生。
只有很偶然的時候,夫子會覺得我有些怪——比如他講「天圓地方」時,我的眼中會露出一絲極其不屑的笑意。
但下一瞬,這神情便立刻消失了,快到讓夫子以爲,那是他自己的錯覺。
十五歲時,宮學已經不能再教我任何新的東西。
父皇封了我公主府,讓我出宮居住。
孟皇后對此頗有微詞,畢竟在我朝,只有皇子纔會封王出府,公主在出閣前,都是養在母親身邊的。
但父皇好好地安撫了她。
「朕是看你求醫問藥,卻一直沒能懷上,擔心是撫養嘉瑤太累,讓你操勞了。」
「嘉瑤雖然懂事,但瓏兒……難道不想與朕有更多獨處的時間嗎?」
父皇環住孟皇后的腰,孟皇后嬌笑着捶打他的胸口:「皇上多大的人了,還這般不正經。」
於是我封府的事情,便這樣輕飄飄地落定了。
出宮後,我一年中住在公主府的日子,加起來不超過一個月。
其餘時間,我都穿了便裝,四處遊歷。
我在南方跟當地官員學治水,他們會告訴我,興修水利和灌溉農田的先進法子,都是一位名叫林疏洛的女子所留下的。
我在北方跟邊塞將軍抓流寇,他們會向我講,當年林疏洛是如何以少勝多,用十六人的輕騎兵踏破了敵方的陣營。
末了,他們都會對我說同一句話。
「你很像她。」
對此我總是笑而不語。
孃親,你已經離開我這多年了。Ťù₁
但現在我又覺得,似乎你從未離開我。
我正在這世間的各個角落,與你一遍又一遍地重逢。
-14-
漸漸地,我遊歷四方、屢屢爲政務做出貢獻的事情傳回了朝堂。
孟皇后似乎有些不安心,但我一直極其孝敬她——我自己生活簡樸,但到了各地,都記得第一時間搜索當地的珍玩,送給她做禮物。
而孟皇后本人一直在備孕,一副又一副的湯藥方子喝ţų₁下去,她卻始終沒有自己的孩子。
而其餘人在誇獎我時,也都會提起這必然是孟皇后教導有方——她跟着臉上有光,於是一時間也沒有說什麼。
人人都說,父皇與孟皇后極度恩愛。
但父皇的身體,卻一日接一日地衰敗了下去。
於是朝中開始說立儲的事。
父皇子嗣稀少,多年來只有三個皇子,要麼庸碌蠢笨,要麼極度年幼,朝臣們討論了一輪又一輪,始終沒有令人滿意的方案。
第一個提及我名字的,是個性格粗放的將軍。
他和我一起在邊塞追過流寇,有詐降的敵軍從背後拿陰刀砍他,是我一箭射死了敵人,救了他一命。
「依臣看,皇上的子女中最文武兼備的,當屬嘉瑤公主啊!」
朝臣們起初一片寂靜,但漸漸地,有越來越多的人附和。
我朝沒有女帝的先例。
但我母妃當年扶持父皇上位時,曾在各地興辦女學,「男女平等」這一理念,已無聲無息地滲透進了許多人心中。
朝堂上,孟丞相與他兩個軍功赫赫的兒子,始終黑着臉。
他們一直在等孟皇后的嫡子,只要孩子出生,無論是誰,他們都會立刻扶他上位。
但奈何始終等不到,派進宮裏的郎中出來,無奈地彙報:「皇后娘娘先天身體有虧,怕是難以生育。」
而我在孟皇后膝下養了這麼多年,相比其他皇子,我無疑是最和孟家一條心的。
孟丞相親自來見了我。
我恭恭敬敬地叫他外祖,對他的問題一一作答。
孟丞相似乎對我很滿意,最後,他屏退其他人,問道:「最後一個問題——公主,若你成爲本朝第一位女帝,你當如何治理這江山。」我並未有片刻猶豫,躬身向他行禮。
「嘉瑤雖然年幼無知,但有孟相這樣身爲三朝元老的外祖,嘉瑤只要事事都向孟相請教,自然能治理好這江山。」
孟丞相沉吟良久,撫須大笑:「嘉瑤公主的確是可塑之才。」
他似乎問完了,轉身離去。
就在我放鬆下來,戒心最低的時刻,他猛地回過頭來,猝不及防地問道:「公主,你還記得林疏洛嗎?」
-15-
十日之後,父皇上朝,孟丞相代表百官提議,封我爲皇太女。
父皇半推半就,最終恩准,當場立詔。
我伏地高呼萬萬歲,接過詔書。
垂下眼眸,無人能看到我眼中湧動的情緒。
十日前,面對孟丞相突如其來的發難,我以徹頭徹尾的茫然相應。
「林疏洛……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就這樣,我通過了孟家最後的考覈。
成爲皇太女後,我仍舊態度恭順,唯孟家之命是從。
在一個月圓之夜,我去看了父皇。
他坐在養心殿內,燭火幽幽地映出他的臉,鬢邊的白髮觸目驚心。
在他的手邊,放着一件血衣,衣服上的血跡早已乾涸發黑,讓整件衣服看上去如同深褐色一般。
那件血衣旁,是半幅沒有繡完的江山圖。
只有在寂靜無人的深夜裏,父皇纔會將它們取出來,宣泄對我母妃的思念。
他忘不掉她受了這樣多的苦,最後一口一口嘔出那麼多的血。
也忘不掉她那情深似海的愛意,即便這樣苦了,最後還一絲一毫的怨氣也不肯給他,還在爲他一針一線地祈福。
故人已去,無以爲報。
於是他日日夜夜地看着她留下的衣服、繡品……
以及她留下的我。
「嘉瑤,你長大了。」
他長久地端詳我。
「真ṱù₎像你母妃啊。」
我站在月色下,輕輕頷首。
我十九歲了。
距離母妃離開,已經整整七年。
父皇念着她,而我更沒有一天忘記過她。
「兒臣問了欽天監,明日會有暴雨。」
我沉聲道。
「雨水是該洗刷一些東西了。」
-16-
父皇是突然衝孟家發難的。
徇私枉法、貪污舞弊、結黨營私……
十餘年來的所有證據,一朝出示,快得沒有給孟家任何反應時間。
孟丞相在進宮飲茶時被直接扣押,他的兩個兒子得了消息,帶着家將想要出京領兵,卻被鋪天蓋地的軍隊直接圍了府邸。
——人是我從邊塞調回來的,當我出示父皇給我的虎符時,爲首的老將軍落淚了。
他說,二十年前,有一個和我很像的女子出示了這枚虎符,彼時還是一個微末副將的他熱血沸騰,第一次進京勤王,立下大功。
如今我出現,讓他恍然以爲回到了二十年前。
……
孟丞相和他的兩個兒子很快下了大牢,所有與孟家一黨的人同樣被快速清算。
父皇寧可背上昏君殘暴的罵名,也要出手清除一切朝堂上的舊疾,短短十天的工夫,京郊的菜市口斬了無數高官,血流成河。
我親自擔任監斬官。
劊子手砍人前,有些顧慮地看了看我,大約是認爲我是柔弱女子,見不得這樣血腥的場面。
我微笑着示意無妨。
於是刀斧起落,人頭落地,滿地血光,映出我森然的面孔。
十二歲那一年,我看着母妃離我而去。
自此之後,便再沒有什麼能夠撼動我。
我很像林疏洛。
但我比她更厲害——我斬斷了所有的軟弱和溫情,於是便也失去了所有的漏洞和破綻。
-17-
孟皇后被打入冷宮,父親和哥哥的死訊接連傳入,她哭得反覆昏死過去。
塵埃落定的那一日,我去看她。
還是那間屋子,在這裏,我和母妃一起住了許多年。
孟皇后頹然地靠着牆,她還是很美,像是被暴雨摧殘後的嬌花。
凌亂的鬢髮上,仍然插着父皇賜她的鳳簪。
我走上前,伸手將那支鳳簪拔了下來。
「你做什麼!那是本宮的東西!」
孟皇后紅着眼睛,試圖阻止我,然而她已經太虛弱,於是我單手摁住了她。
「六宮之中,唯有皇后可以佩戴此簪,孟皇后如此在意此物,也是情理之中。」
我不再喚她母后。
事到如今,她怎麼也該明白過來了。
孟皇后瞪我良久,流下兩行淚來。
「你從未失去記憶,對不對?」
她哭道。
「皇上對我說用藥抹去了你的記憶……我竟然信了他的說辭……我怎會這樣蠢?!」
我靜靜地看着她大哭,在心裏嘆氣。
都是這樣蠢。
我母妃當年,也是這樣蠢。
陷入愛情的那一刻,她們都失去了原本的智慧。
我將那枚鳳簪,重新插入孟皇后的髮髻中。
「戴着吧。」我輕聲道,「只是有點可惜,你本來的體質,應當是很適合生育的。」
世家裏最受寵愛的小女兒,喫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怎麼會……先天有虧呢?
孟皇后猛地瞪大眼睛,渾身顫抖。
「這簪子……」
「嗯,只有最外面一層是金子,裏面是藥石,之所以綴了這麼多明珠,就是爲了掩蓋它重量不對的事實。」
「藥石每日都在腐蝕你的身體,所有會告訴你實話的太醫,要麼被收買了,要麼被除掉了,剩下的都會沉默地給你開出藥方——但你永遠不會有孕。」
「雖然皇帝的愛,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看着孟皇后,彎起脣角,「但不得不說,我父皇好像真的不愛你,他唯一愛過的人,是我孃親,你最討厭的那個林疏洛。」
……
孟皇后瘋了。
她大哭大鬧地要見皇上。
我原本很不耐煩地要離開,卻在聽到她大喊的話時,驟然停住了腳步。
「去請皇上。」我吩咐身邊的宮人。
我覺得,父皇有必要聽聽孟皇后最後留給他的話。
父皇起初不來。
他說他不願意見害死疏洛的人。
但在我的堅持下,他最終妥協,撐着病體來到了冷宮。
孟皇后已經瘋了,她反反覆覆地,只喊一句話。
而剛踏入冷宮的父皇,便聽到了這句話。
「皇上!你在爲林妃的死報復臣妾嗎!可真正害死林妃的人,是你啊!」
我坐在暗處,靜靜地瞧着父皇用顫抖的指尖,指向孟皇后。
「你……你休要胡言……」
然而孟皇后只是發狂地盯着父皇,尖銳地重複。
「真正害死林妃的人,是你啊!」
是你啊。
大太監尖利地叫宮人堵上孟氏的嘴,伸手用帕子去擦父皇的脣角,父皇咳得胸腔不斷抖動,吐出來的血已經呈現出發黑的色澤。
——和那件已經乾涸的血衣一模一樣。
我適時地走出來,叫大太監將父皇扶到一邊,然後看着孟皇后,冷聲道:「孟氏竟敢對皇上大不敬,來人,賜杖刑。」
宮人呈上廷杖,我接過來。
十二歲那年,在母妃走的第二天,我被孟氏賜過杖刑。
如今,整整七年過去,我終於十倍奉還。
我親自掄起廷杖,狠狠砸了下去。
孟氏的慘叫聲響徹冷宮。
不知過了多久,我打累了,把廷杖扔給宮人。
孟皇后的嘴裏不斷地往外湧血,她瞪着我,雙眼通紅,雙脣不斷翕動,似乎在說什麼。
我湊近她的脣邊。
多年前,我吐了她一臉血沫,而現在,她連這個力氣也沒有了。
她只是用氣聲,微弱地說:「你要爲你娘復仇,爲何只找我……」
我知道她要說什麼了。
笑着撫一撫孟皇后花容失色的臉,我湊到她耳邊,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輕聲道:「你急什麼,下一個就是他。」
孟氏雙眼大睜,她掙扎起來。
她看着坐在遠處的父皇,她要告訴父皇,這個他一手扶持起來的皇太女要弒父。
但父皇看不懂她的口型,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叫人帶她下去。
我平靜地對宮人道:「帶她去慎刑司,把剩下的打完——對了,不準給藥,讓傷口自行潰爛。」
父皇聽到了我的話,他微微挑眉:「嘉瑤現在……已如此心狠了嗎?」
那一刻,他或許是起了戒心的。
但可惜,太晚了。
-18-
孟皇后的那句話深深刺激了父皇,他徹底病倒了。
所有來探望他的人都被我屏退,我告訴他們,父皇不想見任何人。
只有我能進養心殿侍疾。
每次進去時,我都端着太醫院給的湯藥,太醫告訴我,父皇的病雖然嚴重,但好好治療,應當還能有起色。
我點頭,表示雖然父皇現在不願喝藥,但我一定好好勸他。
進殿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湯藥澆進了花盆裏。
但我給父皇,帶了別的東西。
「你想不想知道,我母妃生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
父皇躺在病牀上,靜靜地看着我,他的臉衰敗枯槁,如同活死人。
我孃親若是看到,大概會後悔自己當年愛過這樣的人。
「她說,她不怪朕……」
「哦,那是我騙你的。」我平靜地拿起布袋,將孃親的血衣和那幅繡了一半的江山圖收好,「她真正的話是——皇帝一定會愧疚的。」
-19-
皇帝一定會愧疚的。
孃親說,她在還是個小少女時,常看言情小說。
「什麼是言情小說?」
我娘說,就類似於我們這個時代的話本兒。
我不喜歡話本兒,總覺得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大多是文人騷客的意淫,因此便對孃親口中的言情小說,也沒了好感。
孃親笑着摸摸我的頭。
她說:「我當初看言情小說,裏面女主身死魂滅,男主在登基後念她一輩子,坐擁萬里江山,享無邊孤獨,總會覺得感動。」
那時候的孃親已經虛弱不堪,我不知該怎樣安慰她,只能盡力握住她的手。
「父皇也定然會念你一生,他一定還愛着你……」
娘笑了,搖了搖頭。
「他的後悔,是世上最沒用的東西。」
「娘沉溺情愛,做錯了太多事,也拖累了你,如今只能幫你最後一件。」
她要我將這無用的後悔,變得有用。
我太像母妃了,長得像,性子像,父皇補償不了母妃,便將所有對母妃的虧欠,補償到了我身上。
一步一步,我終於藉着他的愧疚,成爲了本朝第一位皇太女。
所有害我孃的人,都該被清算。
先是孟家,再是他。
如今,父皇躺在病榻上,含淚對我說,他是真的愛母妃,當年母妃受下的一切委屈,都並非他的本意。
他是真的想保護好母妃和我。
我搖搖頭。
「父皇,你可以騙自己,但不必騙我。」
「冷宮多年,明明只要你多照顧一些,我和母妃至少能有正常的喫穿,但你沒有。」
「但凡你肯放我母親離宮,以她的本事,那些權貴想要她的命也很難——但你又不肯。」
「你對她的猜忌是真的,你的自私也是真的,現如今的一腔深情,不過是她死後,你終於想起了她的好。」
「太遲了,那個唯一會真心待你的她已經不在了,留下的是很像她、但只會利用你的我。」
……
我將父皇祕密囚入了母親曾在的冷宮。
不給水,不給藥,我母親當年喫什麼,他現在也喫什麼。
心腹宮人勸我,說這樣對父皇,消息一旦走漏,以後青史上會留下罵名。
我笑笑。
「商紂暴虐,人人都說是妲己所惑;唐皇守不住江山,罪名也是楊妃背的。」
「我們女人做不做錯事,罵都沒少挨,倒不如真的狠狠心,別枉擔了這名聲。」
母妃在冷宮中住了七年,而父皇只住了七日。
第七日,心腹宮人來報——皇上怕是不行了。
宮外,臣子們紛紛諫言,國不可一日無君。
……
登基那一日,有人求見我,說是帝師的弟子。
我見了他,那是個面如冠玉的少年,姓季名昭,自稱追魂人。
他師父能夜觀星象,洞破天機,而他能封印靈魂,與亡者對話。
他告訴我,我孃的魂魄並未消散,這麼多年,她一直注視着我。
「你孃親說,你做得很好,她爲你驕傲。」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以爲自己的胸腔已經變成了鐵鑄的。
但還是在聽到這句話時,第一次泣不成聲。
……
據說孃親還想見父皇最後一面,她說,當初沒有告別的機會,如今我登基了,她心願已了,魂魄也將徹底離開這個世界,於是想對父皇好好道一聲別。
季昭實現了她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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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父皇得以見到孃親的靈魂。
我看着已經病入膏肓的父親,在牀上垂死掙扎起來。
「疏洛,疏洛。」他一遍遍叫着孃親的名字,「朕和你一起去,你再也別離開朕……」我孃親出現前,世間無人對他好;我孃親離開後,世上再無人對他真心。
一生僅此一次的真情,被他親手錯過了。
「我孃親怎樣說?」我問季昭。
季昭向我複述:「你孃親說……」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從今往後,死生不見。」
當夜,父皇心悸而亡。
而我登上皇座,裙下萬臣朝拜。
20 【歷史】
惠帝於乾元十五年病逝,死前反覆呼喚廢妃林氏的名字。
其女嘉瑤公主爲本朝第一位女帝,女帝登基後,追封其生母爲端懿太后。
女帝少時聰慧,文武兼備,不輸男兒,即位後任賢用能、體恤民情,興水利、減賦稅、辦學堂,雖然有疑雲稱她曾在早期的宮鬥中有弒父殺母之嫌,害死嫡母、逼死父皇,但這一切均沒有確鑿的證據,因此只在野史中流傳,正史提及她時,大多認定她是一位少見的賢君。
女帝在位時間長達六十年,於八十高壽時故去,死前說了一段話,內侍無人能解。
當時病重的女帝看着虛空,輕聲道:
「系統,你終於來了。」
「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帶我去孃親的世界看看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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