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意與玫瑰

生下弟弟後,我被爸媽扔給爺爺。
後來我重病,媽媽說:「死了也是她的命。」
萬幸我沒死,還考上了大學。
媽媽又拉着我的手,親熱無比:「要不是我從小教你獨立,你哪能有現在的出息?」

-1-
媽媽不喜歡我,我從很小就知道。
生下我後奶奶沒伺候她月子,爸爸更是十天不到就離家進廠。
她經常怪我:「你要是個兒子,你奶奶不得拿我當祖宗供起來?」
我是女孩,這好像是原罪。
我身體一直不好,很瘦。
鄰居大娘說:「你弄點好喫的給孩子補補。」
媽媽擺擺手:「沒用,喫了也不長個,浪費東西。」
病了也靠自己。
有次我咳了整整一個冬天。
好多人都勸媽媽帶我去看看。
她拒絕:「小孩子要少去醫院,醫生都是黑心肝騙錢的玩意兒。多咳咳能增強抵抗力!」
我十一歲那年,她如願生下了弟弟。
可惜那時候奶奶已經過世,媽媽沒有享受到當祖宗的待遇。
弟弟滿週歲後,爸媽帶着他一起進廠打工。
於是小學六年級的我,被扔給了爺爺。
正月十六,我在村口送他們上大巴。
我拽住媽媽的衣袖,怯怯發問:「媽媽,暑假我能去找你們嗎?」
村裏其他的留守兒童,暑假都能去找爸媽。
媽媽不耐煩地甩開我的手:「到時候再說吧,你往邊上去,擋着路了!」
老舊的大巴啓動,很多父母從窗口探頭出來,依依不捨地跟自家孩子告別。
弟弟的腦袋也伸出來,很快被媽媽的手一把撥回去。
我一直目送到汽車消失。
她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爺爺沉默寡言幾乎不笑。
每天除了幹活就是坐在門檻上抽水菸袋。
我跟他從前就極少相處,如今更是尷尬無比。
每天只有幾句固定的話。
「起來上學了。」
「喫晚飯了。」
「不早了,洗洗睡吧。」
……
在壓抑的氛圍裏過了一學期,暑假終於來了。
我打電話問媽媽:「王大娘回來了,我能跟着一起去你們那嗎?」
王大娘跟爸媽在一個廠裏上班,ṭṻ₈這次回來是接四年級的女兒去那邊過暑假。
媽媽斷然拒絕:「別來了,我天天上班,你弟弟纏死人,我哪有時間管你。」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
夢見自己被幾條野狗咬住了腿,血流不止。
我哭着求爸媽救救我。
可他們抱起弟弟,狂奔離開。
我從噩夢中驚醒,腹部一陣暖流。
我的初潮來了。
它來得太早,弄髒了牀單褲子,如此不合時宜。
鄰居姐姐借了我一片衛生巾應急。
我蹲在院子裏用井水洗髒牀單。
爺爺回來了。
他問:「怎麼不去池塘裏洗?」
家裏水井水量不足,只用來喝和燒飯。
我手忙腳亂將沾了污血的牀單掩住,喃喃解釋:「井水涼快。」
好在他沒有追問。
可我還得找他拿錢:「爺爺,你能給我五塊錢嗎?」

-2-
他臉上沒有笑意,問:「你要錢幹嗎?」
我要買衛生巾。
可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如何能坦然地將這話對一個男性長輩說出口?
我臉紅得要滴血,緊緊絞着手。
爺爺盯了我半天,從褲兜裏摸出一沓零錢。
從裏面抽出五塊遞給我,問:「夠嗎?」
在這之前每一次我問爸媽要錢,都會換來一頓罵。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問我夠不夠。
我用力點頭。
五塊錢。
恰好可以買一包三十片包裝的衛生巾。
其中有五片是加長夜用。
我很節約,都是等到吸得滿滿的再更換,以爲一定夠用。
可十天過後,姨媽還沒走。
我有點害怕,給媽媽打電話,她不以爲意:「那就再等兩天,這點破事幹嗎浪費電話費?」
可我等不了了。
當天喫好晚飯,我送碗筷去廚房,跨過門檻時,感覺身下一股巨大的熱流。
我雙眼一黑,暈了過去。
再度醒來,我躺在三輪板車上。
月光湛湛,將爺爺的影子拉長,覆在我臉上。
他正在騎車上坡,雙腿奮力地踩着,整個人幾乎立起,後背繃得直直的。
爺爺好瘦啊。
他的肩膀,只比我的寬一點點。
我坐了起來:「爺爺,讓我下來自己走吧。」
他兇我。
聲音被夜風吹得支離破碎:「別亂動,一動我更費勁。」
衛生所的醫生給我打了止血針。
叮囑爺爺:「小姑娘太瘦了,要補充營養,調理身體。」
從那天起,每天早上爺爺都會給我煮一個雞蛋。
每次張屠夫家殺豬,都會給爺爺留半掛豬肝。
他還買了三十隻烏雞崽,伺候祖宗一樣地伺候着。
夏日酷熱,風扇吹出的風都是燙的。
我難以安睡。
爺爺把竹牀搬到池塘邊,和我頭尾相錯躺在上面。
那時,星河滿天,蛙聲綿延。
他手裏的大蒲扇搖個不停,涼風習習,自腳底拂到我髮梢。
我迷迷糊糊便睡過去了。
家裏的烏雞還沒長成,我就要去唸初中了。
初中在鎮上,距離家很遠,我只能寄宿。
條件很簡陋,一個宿舍住十二個人。
熱水緊缺,一塊錢一壺,去晚了還打不到。
冬天我也用冷水洗澡。
洗澡只能在廁所,廁所沒有門,是整棟樓公用的。
每個路過的人,都能把輕而易舉把你看光光。
我經常一邊洗一邊打哆嗦,洗完後鑽被窩裏,一整夜腳都是涼的。
期中考時,我來了第二次月事。
很不幸。
足足兩個星期,它依然沒有停,肚子也很疼,導致我考試時腦子都是昏昏沉沉的。
考完回家,爺爺嚇壞了。
「玲玲,你的臉怎麼雪白雪白的?」
他又帶着我去打針。
醫生說:「最好還是帶去大醫院看看。」
爺爺就唸過三年學,大字不識幾個。
自然只有爸媽才能帶我去。
那天下着秋雨。
沒一會兒他打完電話冒着雨回來了。
我坐在門邊,朝着他微笑:「爸媽不會回來,是嗎?」

-3-
爺爺語氣悶悶的:「來幫我殺雞。」
他要殺最大的一隻烏雞,讓我幫他抓雞腳。
「這烏雞還沒長成。」
雞至少要養五個月,下過蛋後,纔算是老母雞。
「讓你抓就抓,別說廢話。」
時候未到,雞不肥。
但湯依然很香。
或許是因爲它是用愛熬成的吧。
後來過年,爺爺就我看病的問題,跟爸媽吵了一架。
媽媽尖銳的嗓音狠狠戳着我耳膜:「每個女人都要來的,就她嬌貴些?」
「她要是因爲來這個死了,那也是她的命!」
「醫院那都是宰人的地方,能去嗎?」
整個初一初二,我的例假一直不準。
有時一來半個月不走,有時兩三個月不來。
好幾次都痛暈過去,把老師嚇得夠嗆。
經常要打止血針。
那時我很自卑。
下課不敢輕易挪動,放學總是最後一個走。
因爲它時間和量都不規律,時不時會弄髒凳子。
那會兒最怕老師叫我起來回答問題,每天都恨不得自己是透明的。
但是也有很多細碎的溫暖回憶。
有次我弄髒了凳子,用紙巾怎麼都擦不掉。
我忐忑不安地去廁所,回來時發現同桌李桉的凳子放在我桌子下,我的凳子不見了。
那會兒還小,對這種事諱莫如深。
我腦子正轟隆隆時,李桉拎着我的凳子回來了。
同學笑話他:「李桉,好好地洗什麼凳子,是不是把屎崩凳子上了?」
李桉瞪他們:「是你們嘴裏的糞噴我凳子上了。」
我臉紅得要滴血,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謝謝。
也不知他有沒有聽到。
但後來很多次,他都偷偷幫我洗凳子。
我的情況,室友們大概也知道。
有次肚子痛得實在不行,路都走不動。
是室友小迪揹我回的宿舍。
她睡在我下鋪,有時半夜,我能感覺她給我蓋被子。
還有爺爺。
他每週都會騎車往返三小時給我送烏雞。
說服嚴厲的宿管,請她燉給我喝。
溫在電飯煲裏,可以連續喝兩天。
但也有,讓人恨不得狠狠剜走的記憶。
我那會兒是語文課代表。
肥膩高大的語文老師,總是趁沒人的時候抱我。
他說:「你從小缺少父愛,就拿我當爸爸吧。」
「你這麼漂亮這麼乖巧,讓爸爸好好疼你!」
你看。
有閱歷的成年人,對於一個半大孩子,簡直是降維打擊。
我的確沒有被父母愛過,他輕鬆地握住了我的軟肋。
從沒有人對我進行過性教育,生理衛生講到那一課,老師也讓我們自習。
我膽怯我害怕,可不敢強勢拒絕。
後來,他老婆找到學校,把我叫出去,抽我耳光罵我狐狸精,勾引她老公。
我哭着給媽媽打電話。
她不信我。
「你瘦得跟個猴一樣的,誰看得上你?」
「反正初中畢業你也要出來打工,不如初三就別讀了。」

-4-
初二暑假,爺爺去幫姑姑搭把手帶孩子。
爸媽問都沒問他,帶着我進廠了。
其實我成績一直不錯。
如果考試時沒有遇到「大出血」,我是能拿到年級前十的。
可爸媽從不關心,甚至從沒問過我考得如何。
讀小學時,老師曾問過我:你長大了想做什麼。
我很務實:「跟爸爸一起去打工。」
很可笑吧。
那就是七八歲時,我的夢想。
我以爲,我的人生跟爸媽,跟村裏的很多女孩都一樣。
然而流水線跟我想象得截然不同。
爸媽的廠子是做服裝的。
我是新來的,被安排最簡單的剪線頭。
很多品牌的衣服都是工廠代工再貼標。
有些品牌要求嚴格,不能有線頭。
剪一件衣服的線頭,拿三分錢。
我手腳慢,工廠急着出貨,車間主任一直催我。
媽媽在車袖子的間隙也兇我:「你弄快點,在那繡花嗎?」
廠裏有很多是夫妻檔出來打工。
帶着兩三歲大的孩子。
那些孩子跟弟弟一起,在車間外的水泥地瘋跑。
到了晚上,就睡在硬紙板上,等着父母下班後,將他們抱回宿舍。
那天我加班到凌晨四點,纔將手裏的活幹完。
胳膊酸得幾乎抬不起,手指也是僵的。
出車間時,天色已經矇矇亮。
城市正在甦醒,而我,還未入睡。
只睡了不到三小時,又被爸媽叫起來上工。
很多工人會爲了幾分錢,跟覈算工時的會計大吵大鬧。
嗡嗡作響的機器,汩汩而下的汗水,高高揚起的灰塵,車間主任銳利的嗓門。
還有。
下半身好像永遠也停不住的血。
所有的這些混在一起,如厚厚的岩漿,正一寸寸將我吞沒。
這種日子,是一眼能看到頭的絕望吧。
一個多月後的下午,客戶來考察。
車間主任點頭哈腰,陪着接待。
領頭的姐姐約莫三十歲,化着精緻的妝,穿着淺灰色套裝的工作服,蹬着高跟鞋。
經過我身邊時,她停下腳步,微微屈身問我:「多大了?」
「18!」
 我是借別人身份證進的廠,不能說真實年齡。
中途我去上了個廁所,發現她正站在樹下抽菸。
見我出來,她趕緊擰滅菸頭,衝我挑眉:「你還沒滿 15 吧?」

-5-
「聽姐姐一句勸,如果能讀進去書,想盡辦法也要回去讀!」
「我以前……」她放緩了語氣,「也進過廠呢!」
很快廠裏的領導找了過來,她坐着鋥亮的高檔小轎車走了。
我也是很多年以後才知道,那四個圈的車,是奧迪。
那天廠裏機器出故障,難得提前下工。
爸媽帶着我和弟弟坐公交去逛步行街。
媽媽大着嗓門跟售票員吵架,堅持說我還不到十歲,不肯付車費。
車裏所有人都朝我們看過來,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拉着她的袖子:「媽媽,我自己出行嗎,我很快也有工資了。」
後來她一路都在罵我。
罵我糟蹋錢,罵我不懂事,罵我賠錢貨。
那一刻,深深的恐慌席捲了我。
如果我繼續待在這裏,五年後,十年後,二十年後,我會變得跟她一樣嗎?
下了公交,我跟爸媽說:「我想回去讀書。」
「我想讀高中,我想考大學!」
八月底,天氣酷熱。
媽媽拉着不聽話的弟弟,對着我一頓輸出:「你是不是燒壞腦子了?」
「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體,就你這三天兩頭病懨懨,哪有精神學習!」
「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死不了。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就像是夏日水田裏的浮萍,瞬間蔓延,無法斬斷。
還有三天就要開學了。
爸媽很生氣,將我一個人扔在步行街,他們坐車回去了。
我身上沒錢,沿着來的路一直往回走。
好渴。
嘴巴起了一層皮。
很餓。
肚子裏像是有鼓在擂。
很累。
血好像又在流,我卻顧不上。
夕陽落幕,夜色翻湧而來。
異鄉的這條路,似乎永遠都不會有盡頭。
放棄吧。
求饒吧。
爲了一點稀薄的父母之愛。
爲了一口水一頓飯。
就在幾近絕望之時,視線的盡頭出現一個小小的熟悉身影。
我疑心是自己看錯,使勁揉了揉。
那個人影朝我飛奔而來,呼喚着:「玲玲……」

-6-
是爺爺。
真的是爺爺!
他頭髮亂糟糟,滿臉灰塵,拖鞋跑丟了一隻,背上的尿素袋掉了也顧Ťū₄不上撿。
就這樣飛奔到我身邊,一把扶住虛弱的我:「玲玲,總算找到你了!」
他只認得那麼幾個字。
他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
他從沒坐過火車,他說不來普通話。
可就是這樣的他呀。
獨自上路,跨越 500 多公里,穿着拖鞋揹着尿素袋,在茫茫人海里,撈起了我。
撈起了差點溺斃的我。
爺爺領我去喫麪。
就點了一碗。
「你喫,我不餓。」
我喫了一小半放下筷子:「爺爺,我沒胃口。」
他把碗拖過去,呼呼幾筷子喫完,把麪湯喝得一滴也不剩:「不能浪費糧食。」
他跟爸媽大吵一架。
最後放下話:「你們沒錢,那我來供,只要我活一天,玲玲就有一天書讀!」
坐火車到家後,第二天爺爺扛着鋤頭送我去上學。
出門前他喝了半杯酒。
我以爲他要帶鋤頭去鎮上磨光。
卻沒想他把語文老師叫了出來。
在操場的那棵大樟樹下,一六五的爺爺毫不畏懼地舉着鋤頭,對着一米八幾的語文老師。
「你以後要是再敢對我孫女動手動腳,我一鋤頭挖死你!」
「挖了你,再去挖你八歲的兒子!」
「我已經半截身子入土了,我什麼都不怕!」
……
他眼珠子通紅,裏面是刻骨的殺意。
像是不要命的惡魔。
卻是護住我的天使。
語文老師臉色煞白,連連保證再也不敢。
爺爺把鋤頭收起,扛在肩上。
他又變回了那個乾瘦的小老頭。
我送他到校門口,他回頭對我說:「以後他要再敢欺負你,你就告訴我,爺爺護着你!」
我重重點頭,極力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
但語文老師真的被嚇壞了,從那以後對我敬而遠之,課代表也換成了男生。
爺爺除了每週給我送烏雞,又四處找偏方。
熬好後灌在保溫桶裏,騎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送來給我喝。
那些藥無一例外都很苦。
喝完後,爺爺都會給我幾顆薄荷糖。
菱形的米色糖果,每一顆的表面都撒滿白砂糖。
很甜,很清涼。
是我喫過最好喫的糖。
如今回想,初三那年,是我整個人生最努力的一年。
或許是爺爺的各種偏方起了作用,或許是老天爺眷顧我這個可憐人。
初三那年,我的月事相對比較規律。
雖然每次也要綿延十來天,但只打過三次止血針。
而且也極少再弄髒褲子。
每週兩隻烏雞喫下去,我的臉也有了點血色。
就連李桉都說:「彭玲,你好像胖了點。」
他伸手比了比:「也長高了,快到我肩膀了。」

-7-
我那會兒是班裏個子最瘦小的女生。
李桉總說他一隻手就能把我拎起來。
因爲精神頭跟上了,腦子前所未有地清醒,加上不用擔驚受怕被騷擾,學習效率也大大提高。
期中考試,我考到了年級第五。
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成績。
可我還是經常陷入噩夢,夢見自己還在服裝車間。
被滿是線頭的衣服緊緊包裹。
我剪呀剪呀,線頭卻越來越多。
每每醒來,我都很恍惚。
不知如今繼續讀書,是夢還是真?
但我很清楚的是。
一旦我鬆懈,一旦我退步,那些永遠剪不完的線頭,就會是我逃不開的人生。
學校每天十點半熄燈,六點半打起牀鈴,我總是十一點半入睡,五點半就起來。
夏天天亮得早,天光足夠看書。
入秋後卻是不行。
但好在廁所門口的燈,是整夜亮着的。
裏面散發的氣味雖然難聞,卻也能提神醒腦。
一開始,小迪跟着我一起學。
但一個星期後,她堅持不住了。
「我困死了,我要去睡了。」
我拉住她:「你不想念高中念大學嗎?」
她打着長長的哈欠:「明天,我明天再努力。」
然而她明天也沒堅持住。
那年冬天很冷,天氣預報說是十年未見的寒冬。
一夜醒來,廊下的冰錐有二十公分長。
廁所的門窗常年開着,冷風呼嘯。
站十分鐘就能讓人渾身冰涼。
我把全部的衣服裹上,來回走動,也並不能暖和多少。
這天晚上十點五十,宿管的腳步聲響起。
我嚇得趕緊躲進廁所,沒想到她跟進來了。
站在門口,板着臉看我:「跟我來!」
她把我帶到她的寢室,扔給我一個充電的熱水袋:「以後在這學,你要是凍死了,我還得負責!」
爺爺暑假料理完家裏地裏的活,跟着包工頭去工地做小工。
有次放假,我繞路去工地找他。
他彎下腰,肩膀上已經有了一包水泥,示意同伴再給他上一包。
第二包水泥壓上去,他腳步一個踉蹌,整個人瞬間矮了十公分。
我擔心他摔倒,驚呼出聲。
他卻穩住了身體,轉頭示意我離開:「這裏都是灰,你走遠點別嗆着。」
他運完水泥後來找我,身上的灰已經拍乾淨了許多。
沒一會兒包工頭經過,笑問:「這就是你孫女?」
他拍拍我的肩:「你可要好好讀書,你爺爺這把年紀不享福出來幹活,都是爲了你哦!」
爺爺擺擺手:「別亂說!」
等他離開後,爺爺道:「我在家閒着也是閒着,出來做點工活動筋骨,不容易生病。」
他推來自行車:「走,咱們回家,我讓王屠夫給我留了一隻豬腳,晚上咱們喫頓好的。」

-8-
夜色如流雲,翻湧而上。
已然入秋,山路寂靜,偶有鳥啼。
我靠在爺爺的背上。
都能感覺到他單薄的脊骨。
「爺爺,你要活到一百歲好嗎?」
「你講笑話,十里八鄉還沒有活到過一百歲的。」
「但是我想你活久一點,等我長大了,好好孝順你。」
夜風吹鼓了爺爺的衣衫,也吹來了他輕柔的話語:「好嘛,那爺爺爲了玲玲,努力活到一百歲。」
「爺爺要看着玲玲讀大學,結婚,生孩子當奶奶。」他說着說着笑起來,「到時候,爺爺就成老不死的咯。」
不會的,爺爺。
我希望你長長久久地活着。
等我長大有能力,換我,竭盡全力愛你。
抱着這個念頭,我學習更加努力。
皇天不負有心人,期末考,我考到了年級第二。
連班主任都很喫驚:「彭玲,你是有讀書天賦的,一定要堅持,不能浪費老天爺的恩賜。」
世人芸芸。
每人天賦皆有不同。
有些如李桉這般,善交際身體素質好。
有些如小迪那般,細膩溫暖。
有些如我,木訥體弱,卻頭腦聰明。
老天爺爲你關了一扇門,總會打開一扇窗。
最後半年,我擯除雜念,全力衝刺。
買不起習題冊,就覥着臉借李桉的自己抄。
沒有草稿紙,我就幫班主任批改試卷,從他辦公室拿廢紙用。
我把錯題反覆糾正,做了一遍又一遍。
我的成績再度提升,穩坐年級第一。
可我知道,這不是終點。
我心無旁騖,我孤注一擲。
終於,燥熱的六月來臨。
中考,如約而至。
天氣酷熱,烏雲翻滾,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偏偏考場的吊扇還壞了。
監考老師拿着考卷袋子,嘩嘩扇風。
汗珠滾滾而下。
這是考試,也是酷刑。
最後一場時,我更是感覺小腹脹痛,手心都是虛汗。
好不容易熬到交卷鈴響起,有同學拉拉我衣袖:「同學,你的褲子上有血!」
久違的月事,它又來了。
出成績那天,恰好是爺爺虛歲六十的生日。
是大壽。
親朋好友都來恭賀,開了兩大桌。
爸媽帶着弟弟也回來了。
飯桌上談起我。
姑奶奶說:「玲玲,這三年你爺爺一個人帶着你不容易,現在也畢業了,可以跟着你爸媽一起去賺錢了,一定要孝敬他。」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玲玲長得漂亮,人也乖巧,將來肯定能嫁個好人家,到時候你的孫女酒喝不完。」
……
爺爺打斷他們的話:「玲玲要讀高中的。」
姑奶奶皺眉。
「高中不是那麼好考的吧?」
「玲玲是漂亮,但也不是聰明相。」
「女孩子嘛,讀個初中會認字會算數就夠了。」
好幾個親戚點頭。
「我家孫女也是初中畢業,現在一個月在廠裏能拿一千多。談了個對象,家裏有房有車,蠻好的。」
「是的,我隔壁人家也是全心全意幫女兒讀書,三年高中不曉得花了多少錢,結果考了個大專。」
「還不如初中畢業就去打工!」
「對了,我們村有個男的條件不錯,家裏剛建的樓房,還買了收割機,我看跟玲玲蠻般配!」
媽媽哄着弟弟喫飯,附和道:「我也是這個意思,玲玲身體不好,哪能集中精力讀書,都是浪費錢。」
「爸,還不如扶金華讀書。」
爺爺喝了一口白酒,擲地有聲:「只要玲玲考得上,我就供她讀!」
就在這時,爸爸的摩托羅拉響起,是班主任打來的。
「是彭玲的家長吧?中考成績出來了!」

-9-
爺爺搶過手機,迫不及待追問:「玲玲考上了沒?」
他年紀大,不習慣貼着耳朵聽電話,催促爸爸給他按下免提鍵。
於是,班主任的聲音清晰地傳遍整個團桌。
「考上了,彭玲考了全縣第二,你家姑娘真的厲害……」
他話還沒說完,媽媽驚詫打斷:「全縣第二,你沒搞錯吧……」
「不可能搞錯,排名榜每個學校都要發一份的。」
滿屋子的人都驚呆了。
其實我自己也是。
那會兒縣裏沒有聯考過,我沒想到自己能考這麼高。
只有爺爺驕傲又激動:「我早就說玲玲一定考得上吧。」
他滿面紅光,眼眶都是溼的,摸着我的頭:「好好讀,考個好大學,以後帶我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
如果只是考個尋常的分數,親戚們或許還會讓爺爺別浪費錢。
可我是全縣第二。
親戚們震驚過後,紛紛改口。
「玲玲你怎麼這麼聰明!」
「全縣第二名,你這一隻腳已經跨進大學了。」
「玲玲身體不好其實是富貴病,說明她以後要大富大貴的。」
就連爸媽也改了口風。
「既然你爺爺願意供你,那你就繼續讀吧。」
爺爺那些天很興奮。
走路腰桿都挺直了。
村民們打趣他:「彭老頭你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上去年輕了十歲!」
爺爺笑哈哈:「那是自然!我答應了玲玲要活到一百歲,將來享她的福!」
太多的讚美和恭維,讓我有些飄飄然。
我當時有一種,光明的未來觸手可及的錯覺。
那會兒市裏最好的長泉中學朝我拋出了橄欖枝。
反正是寄宿,去哪裏都一樣。
我想去更好的高中,更大的城市見見世面。
我以爲,長泉會讓我光芒燦爛。
可進去了之後才發現,全縣第二,在這裏根本算不了什麼。
幾乎每一個進來這裏的學生,都曾是人中龍鳳。
身爲雞頭的我到了這裏,甚至連鳳尾都算不上。
暑假,他們全都上了補習班。
再不濟,也自己預習了高一的課本。
只有我,還跟初中時一樣,什麼都沒有準備。
摸底考試,我排在班級倒數第十。
我永遠都忘不了班主任當時把試卷發給我時,輕飄飄地說的那句話。
「你們縣的教學質量,很一般啊。」
小學初中,我一直是老師眼裏的寶貝,是他們的重點呵護對象。
可在這裏,我跟塵埃一樣渺小。
這種巨大的落差感,對於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來說,真的很殘忍。
學校大部分的生源都是市區的。
他們都穿阿迪耐克,再不濟也是安踏李寧。
而我,穿着鎮上十五塊買的布鞋。
不到一個星期,側邊就開了膠,我買了 502,粘了又粘。
有次下大雨,我從食堂跑回教室。
鞋面全溼透了。
一腳踩下去,襪子都水唧唧的。
室友說:「你趕緊回宿舍換雙鞋吧。」
我把腳收在凳子下,搖搖頭:「沒事,一會兒就幹了。」
我就這一雙鞋,換無可換!
我也很想好好學習。
於是問同桌不懂的問題。
她很淡漠:「這個題很簡單,你是在浪費我時間,你如果底子不好可以週末找補習。」
補習?
我連來讀書,都是在吸爺爺的血,哪裏有錢去補習。
市裏離得遠,規矩也多。
爺爺不可能再給我送藥,也沒人給我熬烏雞湯。
我每天壓力很大,月事又開始不規律。
足足半個月,它都停不下來。
而且因爲沒有及時更換衛生巾,我還發炎了。
那天。
同桌突然緊緊皺眉:「什麼味啊,這麼臭!」
我的心瞬間吊到了嗓子眼,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
是我身上腐爛的氣息,散出去了嗎?

-10-
前後左右的人都努力在吸鼻子。
同桌更是側過身來嗅我。
其實只有短短的十幾秒,可在當時的我看來,卻無比漫長。
後面的男生笑着道:「我剛喫了個榴蓮糖。」
瞬間引去了所有的火力。
我想念小迪,想念李桉。
很後悔。
如果我選擇在縣一中唸書,境遇應該有所不同。
綿延了近二十天,月事停了。
我鬆了口氣,集中精力想要好好學。
可十天後,它又來了。
我甚至在體育課痛暈了過去。
醫務室的老師給我打了止痛藥,並且催促:「讓你爸媽帶去大醫院看看,這種事拖不得。」
我給媽媽打電話。
她在那頭沉默好一會兒:「現在廠裏天天趕工,我沒時間。」
「也沒錢啊!」
我每半個月給爺爺打一次電話,不想讓他擔心,每次都說自己很好。
期中考試,我的排名不升反降,整個人更加沮喪。
我每天都血流不止,臉色蒼白。
經常半夜兩三點都睡不着,而早上六點多,就得起來晨讀。
頭髮大把大把地掉。
十一月底,學校校慶。
我們班的節目是大合唱。
我因爲個子矮形象好,站在第一排。
已是初冬,我們的表演服卻是白色齊膝短裙。
其他人都穿了透明的長筒襪。
我不捨得花錢買,因爲平時穿不上。
所以光着腿。
寒風瑟瑟,我雙腿不斷顫抖。
小腹墜脹,熱流滾滾。
唱歌途中,還要配合簡單的伸腿舞蹈動作。
我一伸腿,有東西沿着腿根掉了下來。
是我買的劣質衛生棉。ťů⁽
它染着血,掉在了舞臺中央。
我腦子「轟」的一聲就炸了。
腹部的開關像被打開,鮮血汩汩而下,沿着腿根緩緩而下,匯入鞋襪之中。
表演還在繼續。
我沒有勇氣抽身就走,只能像木偶一樣站在舞臺上接受衆人的審判。
眼前一片昏花,耳朵裏湧入無數的笑聲。
終於熬到結束,我甚至都忘記撿起那塊恥辱,落荒而逃。
我一直跑到了頂樓。
樓頂有一些花盆,裏面的花已經枯死。
我想起臨開學時,爺爺把菜園裏那棵開了好些年的紅薔薇給挖了。
我當時問他:「開得這麼好,幹嗎要剷掉?」
「表面看着好,其實底部已經黑杆了,遲早會死的。」
我就像是那一叢薔薇。
表面看着繁花簇簇,實際底部的根系已經腐爛。
死亡,只是遲早的事……
鮮血還在繼續往外湧。
烈烈的風,吹起了我的裙襬。
我看向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羣。
如果現在從這裏掉下去,會不會打斷學校精心準備幾個月的校慶?
我往前一步,腳跨在護欄上。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玲玲……」

-11-
我一回頭,看到了爺爺。
他穿着早幾年姑姑買的,他一直捨不得穿的新外套,蹬着黑色皮鞋。
揹着一個大帆布包。
他咧嘴朝我笑,眼角密密的皺紋層層堆疊:「玲玲,快過來!」
「爺爺湊到錢了,帶你去看病!」
他把帆布包打開,從裏面掏出很多寶貝。
「這是爺爺給你曬的魚乾,還有潤餅,肉糉……」
「你看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
……
我的眼淚滂沱而下,轉身飛奔着撲到他懷裏。
爺爺緊緊摟住我,聲音哽咽:「你這孩子,身體不好,大冷的天還站在頂樓吹風,你不要命了?」
「你要急死我嗎!」
他堅持把外套脫給我穿,扯着自己裏面的衣服:「這衣服太舊了,會不會給你丟臉?」
我使勁搖頭,熱淚滾滾:「不會,不會。」
進了樓道,我才發現班主任老陳居然站在門邊。
他額上都是汗珠,看到我後長出一口氣:「表演失誤也不是大事,身體要緊,快跟你爺爺去醫院吧。」
所以,他也知道。
剛纔有一瞬間,我動了想死的念頭。
爺爺帶着我去市醫院。
他不太識字,就跟在我背後付錢。
他把鈔票縫在褲腰上,每次掏錢都要去廁所解腰帶。
怕我等着不耐煩,他跟我解釋。
「人多小偷就多,這是你看病的錢,爺爺一分錢都不能丟的。」
「爺爺還能賺十年錢,這裏是大醫院,你的病一定能看好。」
……
醫生開了一大堆檢查。
等待結果時,我們去醫院的小賣部喫午飯。
爺爺給我買了一個豬排盒飯,找店家要了一杯開水。
我們坐在外面的長椅上,他從帆布包裏掏出兩個麪餅就着開水喫。
「我在家做多了,不能浪費。」
給我掏幾百上千的檢查費他不眨眼,卻不捨得花十塊錢給自己買一份熱飯。
我真是該死。
我居然忘記了要好好孝順他的承諾。
醫生說我是月經不調,給我開了藥,讓我先按時喫。
出醫院時,天色已經擦黑。
爺爺擔心家裏的雞鴨,急着趕回去。
我送他去坐車。
上車前,他把身後最後的一百多塊遞給我:「玲玲,天冷了,拿去買雙厚鞋子穿!」
他站在大巴的臺階上,摸摸我的頭。
「一定要按時喫飯,身體是最重要的,其次纔是學習。」
回了學校,有男生在背後嬉笑議論。
「就是她,那個血染舞臺的……」

-12-
正是窘迫,一道明亮的聲線傳入耳中。
「說什麼呢,你們沒媽媽沒外婆沒有姐妹嗎?」
是班長劉彤。
她攬住我肩膀:「別搭理他們,跟老孃兒們似的,嘴這麼碎。」
正是晚自習期間。
她牽着我進教室,大家紛紛抬起頭來。
看了我一眼後,又低頭,看書的看書,做題的做題。
沒人格外關心或者安慰我。
但這就是我想要的。
我希望大家徹底忘掉那件事,就當從未發生過。
下晚自習時,教英語的王老師叫住我,遞給我一袋東西。
「我跟陳老師給你買的,他不好意思給你,託我出面,你快拿回宿舍吧。」
「以後你有什麼不懂的題,可以來問我們老師。」
袋子裏是幾大包衛生巾,還有紅糖和紅棗,以及一盒全新的內褲。
這所學校裏的絕大部分人都很淡漠。
但,這一點細碎的溫暖,就足夠讓我鼓起勇氣前行了。
醫院的藥喫完,也放寒假了。
情況並沒有太多的好轉。
爺爺敦促爸媽寒假帶我再去看看。
媽媽皺眉:「這麼大的醫院去了都沒啥用,還能去哪裏看嘛。」
「大過年的跑醫院多不吉利!」
爺爺又念又罵。
爸媽最終還是拿了兩千塊出來:「過完年,你帶她再去看看。」
這年正月,天氣很暖和。
爺爺閒不住,大年初六就去菜園子裏刨地。
我跟着去幫忙,聽到他突然「咦」了一聲。
「怎麼了,爺爺?」
「你過來看!」
是那叢被挖掉的薔薇。
本以爲肯定死透了,卻沒想到有一根紅色的強芽,從土裏蓬勃而出。
日光燦燦,落在它身上。
它在微風裏輕輕搖曳,彰顯着生命的頑強和美麗。
爺爺鋤頭舉起,準備將它鏟去。
卻又在半空時改了路徑。
那根枝條就此留下,靜等繁茂開花。
初十,爸媽前腳帶着弟弟回廠,爺爺後腳就帶我去市裏看病。
他很開心。
「年前賣了一頭豬,你爸你姑又給了點,夠給你看病了。」
去的是新開的醫院。
醫生很篤定:「是盆腔炎,先辦住院吧。」
爺爺滿是希冀:「能治好嗎?」
「能!」
爺爺笑出一臉褶子,連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醫生開了很多檢查,打好多種藥。
繳費單一沓一沓的。
我和爺爺抱着美好的期待:經此一次,我能成爲正常人。
可現實很殘酷。
住院的第六天,有人拉着白布在醫院鬧事,讓主治醫生爲他們喪命的兒子償命。
很快就有穿着警服的人過來。
原來那是一家莆田系醫院,可我們當時都不懂。
醫院裏亂哄哄。
爺爺也不見了。
我在主治醫生辦公室找到了他。
一大羣病人家屬鬧哄哄地在討要說法,爺爺死死抱住醫生的腿。
日光燈那麼刺目,照亮他斑駁的白髮。
他跪着哀求:「把我的錢還我,那是給我孫女治病的。」
「我孫女才十六歲,她的病耽誤不得。」
「把我的錢還給我。」
……

-13-
眼淚自他渾濁的眼眶裏滾滾而落。
我撥開人羣去扶他:「爺爺,你先起來,起來!」
「你沒有錯,你別跪他。」
「你別跪!」
……
交了六千塊,最後也只退回一千。
爺爺捏着好不容易爭取來的錢,神色頹然。
「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我緊緊挽住他的手:「爺爺,我不看病了。」
「反正也不會死,就這樣吧,也許它哪天自己就好了。」
爺爺擦了擦眼角,粗糙的手摸上我的臉,扯出一抹笑容:「傻妹子,你才十六歲,當然要治。」
「我現在就回去賺錢。」
爺爺送我回學校後,匆匆回家。
一個月後,他笑容滿面來找我。
「玲玲,我又攢了五千塊,咱們看病去。」
我很驚訝。
「這麼短的時間,你哪來這麼多錢?」
「我把家裏十棵柏木給賣了!」
鄉下人重喪事,那時都是土葬,棺材也是自己定製。
家裏的十棵柏木快二十年了,是準備給爺爺打棺材用的。
我急了:「可那是……」
爺爺笑了:「我要活到一百歲,現在再種樹也來得及。」
「再說,人死了草蓆子包着入土也一樣。」他慈祥而溫柔地注視我,「你一輩子還很長,當然給你看病更重要。」
這次我們吸取教訓,找了個正規大醫院,看的是專家號。
專家單獨留下爺爺聊了很久。
出來時,爺爺頭耷拉着。
看到坐在外面的我,他又朝我笑:「醫生說沒什麼大事,你別擔心。」
「隨着你慢慢長大,會越來越好。」
從那以後,爺爺總是每攢到一筆錢,就忙不迭帶我去看。
看過西醫看中醫。
喫過西藥喫中藥。
但我的身體,沒有太大的改善。
我在學校也是被特殊照顧的。
從來不去上體育課,提水、擦玻璃這樣的活也輪不到我。
我收到了小迪的信。
她在外地打工,有個同事跟我情況類似,她說對方在喫一種偏方很有效,特意抄來給我。
我還收到了李桉給我寄的禮物。
一隻毛茸茸的兔子玩偶。
他說:「夜裏抱着睡覺,很暖和。」
我還是沉默寡言,但遇到不懂的問題,我會覥着臉問老師,問劉彤。
問每一個能問的人。
這裏都是聰明人,學習進度很快。
我又時不時去醫院,經常會落下課程。
縱使我傾盡全力,但成績依然在班級下游。
又是一年除夕到。
爸媽帶着弟弟回來了。
臘月二十去趕集,媽媽給弟弟全身上下換了套新的。
而我,什麼都沒有。
不過爺爺給我買了件新棉襖。
大紅色的。
喜慶又好看。
大年三十這晚ťű̂₈,弟弟拉着我放摔炮。
結果他調皮,把炮往我身上懟。
紅棉襖被炸了個洞。
我當時就蒙了。
抓着弟弟揍,揍得他嗷嗷哭。
媽媽聽到哭聲出來,一把將我推開,指責道:「你做姐姐的,不會讓着點!」

-14-
讓讓讓。
每次都是這樣。
好喫的讓給他。
好玩的讓給他。
父愛母愛,也讓給他。
我氣得直掉眼淚:「憑什麼,是他先弄壞我衣服的,爲什麼每次都是我讓他!」
媽媽很不耐煩:「大年三十你哭什麼,也不嫌晦氣。」
爺爺也出來了。
看了看我衣服上的洞,嘆氣:「算了,回頭縫一下,洞也不大,金華是你弟弟,不能動手……」
無盡的委屈席捲了我。
我朝着他咆哮:「爺爺,連你也更喜歡弟弟嗎?」
我可以接受全世界都偏愛弟弟,可我不能承受,爺爺也更愛他。
那樣,我就一無所有了吧。
我埋頭往外衝,爺爺追了上來。
大年夜,家家戶戶亮着燈,鄉間的路亦是光芒點點。
爺爺拽住我,說話間吐出團團白霧。
「醫生說你這病,可能以後不好生孩子。」他頓了頓,「你弟弟是血親,好歹還能關照你。」
他摸着我的頭:「玲玲,我肯定走得比你早,我是怕我走了後,你跟弟弟不親,那你在這世上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眼淚止不住地掉:「大過年的,不許胡說。」
「爺爺你不會死,你答應過我要活到一百歲的。」
這天晚上,金華推開我的門,遞給我一個盒子。
「這裏是我的壓歲錢,你拿去買件新衣服。」
我已經不氣了:「算了,補補就行了。」
弟弟在我桌邊徘徊良久,失落道:「姐姐,我覺得爺爺不喜歡我,他只喜歡你。」
「但爸爸媽媽更愛你啊。」
也就是這一瞬,我突然釋然了。
或許我們這輩子得到的愛,都是定量的。
我得到爺爺全部的愛,所以不能再奢求爸媽也愛我。
金華得到了爸媽的愛,所以爺爺不會那麼愛他。
終其一生,我們能得到一個人全然無私的愛,已經是幸運至極。
或許是想通了這一層,我思想上的負擔輕了很多。
學習起來也比以前要得心應手。
病還是在繼續看。
市裏的醫院走了個遍,爺爺帶我去省裏的大醫院。
他的背越來越彎,頭頂的白髮更多了。
可我只要一提算了,不看了,他就很生氣:「怎麼能不看,你還這麼小,世上醫院這麼多,我就不信沒有能治好你的醫生!」
媽媽很偶爾也會給我打電話。
抱怨居多。
「你這身體,我們快連衛生巾錢都負擔不起了。」
村裏很多人勸爺爺。
「算了,一個女娃你供她喫穿讀書就算了,拼了這條老命花這麼多錢給她看病,值得不?」
「三天兩頭看病,還耽誤學習,現在成績也不好。」
「到時候大學沒考上,錢還沒了,你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就連爸媽也打了退堂鼓。
每每都會說。
「就你這成績,能不能考上大學?」
「要是考不上,乾脆別讀了,在市裏讀高中,一年也得不少錢。」
……

-15-
爺爺跳起腳罵他們。
「閉嘴,只差最後一年了,不管怎樣都要讓她高考再說。」
「再說,大部分的錢都是我花的,你們沒資格說三道四。」
……
高三那年,爺爺找到了一箇中醫。
醫院可以把藥熬好密封。
每次喝的時候隔水加熱一下。
每個月都要去一次,檢查再重新開ŧŭ⁶藥。
月事還是不規律。
有時兩個月不來,有時一個月來兩次。
但基本兩週內,能自行止住。
腹痛的情況也有所改善。
算是取得了療效。
我也聽從醫生的建議。
學習的時候,心無旁騖全力以赴。
到了該休息的時候,就一定要休息。
絕不能點燈熬油,提前透支。
我每天都要喫一份蒸雞蛋,隔一天喫份葷菜。
只有營養跟上,腦子才能清醒。
現在省錢,就是在消磨過去數年的努力。
我像是一塊乾枯的海綿,拼命地在知識的海洋裏吸水。
恨不得把自己撐爆,只盼着能在高考的天平上,重一點,再重一點。
所有人都在努力。
你往前,別人也在往前。
我的成績,從班級五十,到班級四十五,到班級四十,到班級三十……
每往前挪動一個名次,都要竭盡全力。
而高考這獨木橋,我要擠走的對手更多。
可我必須要成功。
我盼着時間慢點走,讓我把所有的缺失都補上。
我又希望時間快點走。
只要進了大學,爺爺就會輕鬆一些。
日復一日,高考的戰車滾滾而來。
鑑於我情況特殊,醫生提前給我了藥物。
按照規定喫下去,高考那幾天就不會來例假。
我的運氣不錯,考場就分配在本校。
天公作美,那兩天是陰天,一點都不熱。
等待老師發試卷時,我想起之前爺爺帶我去省城看病。
下了大巴,我們坐地鐵去醫院。
在地鐵上,爺爺搓着腿,有點驕傲:「我字不認識幾個,但坐過火車坐過地鐵,這輩子只有飛機沒坐過了!」
「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上天看看!」
「當然有,我以後帶你坐飛機!」
爺爺擺擺手:「算了,飛機票這麼貴。」
爺爺。
我不是說說而已。
我是真的想帶你去看看。
看看大好河山,看看高樓大廈,看看萬丈紅塵,看看世間芳華……
開考鈴響起。
我低頭答題。
心中默唸:爺爺,你等我呀!
最後一場考完,我直接回宿舍收拾行李。
沒一會兒,宿管來找我:「你爺爺在大門口。」
他怎麼過來了?
我趕緊扔下東西跑到校門口。
學生們都走了。
剛纔擁擠喧鬧的校門口,此刻人煙稀少。
爺爺揹着帆布袋,蹲在馬路邊的垃圾桶邊,點了一根石獅在抽。
他抽幾口,就舉起手把菸灰敲進垃圾桶裏。
夕陽落幕,晚霞的柔光盡數包裹住他。
我竟然沒發現。
到底是什麼時候呢,爺爺的頭髮,竟然已經全都白了。
我哽咽着上前,叫了一聲:「爺爺……」
他回頭看到我,粲然一笑。
三兩口把手裏的煙吸完,快步走上前:「玲玲,我把家裏的三十隻雞賣了,明天帶你去看病。」

-16-
我伸手,一把抱住他。
爺爺好瘦啊。
他怎麼這麼矮。
我記憶裏,他一直比我高很多很多的。
「爺爺,你都不問我考得怎麼樣嗎?」
「考都考完了,好不好的也無所謂了。」他拘束地拍拍我的背,「快鬆開,我一身灰,別把你弄髒了。」
出成績那天,爺爺一早就去給村裏修路了。
夏日酷熱,我十一點熬好涼茶去送Ṱų⁴給他喝,聽到好多人都在打趣他。
「挖心挖肺供孫女讀書,能考上一本不?」
「現在不比以前了,考個二本可沒什麼用!」
「玲玲那身體,我看是沒多大的戲。」
「這幾年爲了玲玲,彭老頭你花了多少錢,以後能回本不?」
「別到時候竹籃打水一場空!」
……
爺爺停下鋤頭,擦了把汗。
「你們懂個屁,玲玲不知道多懂事,考不考得上ƭŭ₃大學,她以後都會孝順我!」
說着,他眼角的餘光看到了我。
立馬得意洋洋:「看,我孫女來給我送涼茶了,你們孫子孫女有這麼好沒?」
涼茶我熬了一大壺,給其他叔伯嬸子也分了點。
村長摘下草帽,躲在樹蔭下扇風,問:「快出成績了吧?」
我點點頭。
「那你別急着回去,一會兒就在這裏查!」村長給我也扇了幾下,「叔伯嬸子愛開玩笑,其實都關心你,盼着你有出息,不辜負你爺爺的辛苦。」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是的,是的,村長說得是。」
「查完分再回去吧。」
我正好也想幫爺爺乾點活。
結果爺爺狠狠瞪我:「一邊去,你這柳樹枝一樣的胳膊,做得了這樣的重活?別在這裏礙眼!」
我坐在樹蔭下等啊等。
頭頂的蟬吵個不停。
終於,村長一聲令下。
「好了,十二點了,等玲玲查完分數,我們也散了。」
爺爺從腰上的手機皮包裏取出摩托羅拉遞給我。
手都有點抖:「快快,查查看!」
大家都湊了過來。
我一個鍵一個鍵輸入准考證號。
額上已經熱汗滾滾,外放的機械女聲聽起來很失真。

-17-
總分 596 分。
蟬太吵了,耳朵嗡嗡作響。
後面的各科播報,我已經聽不清了。
爺爺幾乎把耳朵貼在手機上:「多少,我聽着好像是 596,我沒聽錯吧?」
「再放一遍再放一遍!」
沒聽錯。
就是 596。
那一年理科一本線是 536。
我的分數,夠不上 985,但 211 不成問題。
爺爺眼睛都紅了,抬手狠狠擦了兩把。
「玲玲,你考了 596。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說着說着,他又哽咽了:「你中考是全縣第二,要不是這個病拖累你,說不定你能考清華北大。」
「是爺爺沒本事,爺爺要是能賺大錢,你,你……」
我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心全是汗水。
我朝他笑:「已經很好了。」
「爺爺,要不是你,別說考大學,我連高中可能都沒法讀!」
謝謝你,爺爺。
謝謝你,騎着板車拉我去打針。
謝謝你,奔赴千里來帶我回家。
謝謝你,在天台叫住了差點飛起的我。
謝謝你一次又一次,帶我輾轉各家醫院。
謝謝你的無數只烏雞。
謝謝你夜以繼日地努力賺錢。
謝謝你,從未有一刻,放棄過我。
但凡你有一刻的遲疑,一次鬆懈,都不會有現在的我。
其他人紛紛寬慰。
「這麼高的分數,玲玲已經很厲害了。」
「要不是你一直扶着她,她還能有今天這分數?」
「爺爺做到你這個份上,全縣都找不出第二個了。」
……
爺爺擦了幾把眼淚,扛起鋤頭露出笑臉。
「中午都去我家喫吧,我殺兩隻雞!」
村長哈哈一笑:「去,有雞肉喫還不去!」
「下午這路就不修了,今天中午我陪彭叔你喝兩杯!」
大娘嬸子們幫着殺雞燒菜,男人們則湊在一起,就着幾碟乾花生先喝上了。
我在竈下燒火。
爐火把我的臉我的心都燒得滾燙。
幹竹子燒的時候,會發出噼啪作響的爆破聲。
以前我有點害怕這個聲音。
現在它們聽上去卻如此美妙。
這是它們,爲我奏響的樂章吧。
誠如爺爺所說,如果不是這副身體,或許我可以飛得更高。
可如果不是病懨懨,老天爺或許就不會用聰明的腦袋來補償我。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世間之事,大抵如此。
我最後填了省城的一所 211。
離家近。
可以經常回來看爺爺。
通知書下來後,爺爺擺喜酒,親朋好友都過來了。
連爸媽都跟廠裏請假回來了。
開席之前,村長道:「請我們今天的主角,大學生彭玲作爲過來人,給其他的學生們說幾句吧。」

-18-
我被推到村長身邊。
忙碌待客的爺爺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滿臉欣慰,眼眶溼潤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氣:「我想告訴大家,我們這樣的孩子,唯有讀書是最可靠的改變人生的法子。」
「一定要努力!」
我笑着,眼淚卻忍不住湧出來:「還有,我想謝謝一些人。」
「謝謝爺爺,始終沒有放棄我,一直支持我!」
「謝謝所有對我好的老師,謝謝姑姑,謝謝村長,謝謝各位幫助過我的大娘嬸子……」
爸媽坐在人羣中,笑嘻嘻地挺直了腰桿,雙目期盼。
但我視線迅速掃過,擦乾了眼淚:「就說到這裏,大家趕緊喫飯吧!」
媽媽的臉迅速垮了下來。
我下來後,她拽住我的胳膊:「難道我跟你爸不值得感謝一下?」
「感謝什麼?」我輕聲問,「感謝你們不聞不問嗎?」
媽媽眼睛一瞪:「要不是我跟你爸從小鍛鍊你獨立,你能有現在的出息?」
我哂笑一聲:「那你們訓練得很成功,我很獨立,也滿 18 了,以後大概不需要你們了。」
爸媽差點被氣死。
其實我心裏清楚。
這三年看病,爸媽多有怨言,但多多少少出了錢。
他們若是拋下工作陪我,那生活如何維持?
但還是忍不住會失落吧。
爲什麼弟弟得到的,比我多那麼多。
好在這時,爺爺朝我招手。
他低聲說:「廚房紅燒肉做好了,我給你選了幾塊最好的,快去喫吧。」
我低落的心情一掃而空。
是的。
我有爺爺。
有他就夠了。
爺爺這天喝多了。
大家都說他養對了人,馬上就能享福了。
爺爺舌頭都大了。
「我不要享她什麼福,只盼着她健健康康,以後能結婚,再生個自己的孩子……」
我把頭別過去,極力忍着不哭。
他還是擔憂。
怕我生不了孩子。
怕我在這世上會是孤零零的一個。
所以爺爺。
你一定要活久一些。
有你爲伴,我又怎會孤獨?
大學在省城,看病方便許多。
但很奇怪,我的例假竟然慢慢好了許多。
每次都能在十天內自行結束,而且一個月來兩次的情況比較少見。
而且只有頭兩天會腹痛,比以前大有改善。
醫生說,可能是因爲我成年,身體各方面機能都趨於完善。
另外不用被高考追着,我精神壓力小了。
只是生育上,大約比尋常人要艱難許多。
這倒不是我目前會考慮的事。
學費是貸款的。
生活費第一個月媽媽給了五百。
爺爺又偷偷塞給我一千。
「要喫好喝好,別虧了身體,假如有不舒服,馬上就要去醫院看病,錢不夠你就給我打電話。」
我跟爺爺說我可以做兼職養活自己,他該休息了。
可他閒不住。
有工頭叫他,他去得比兔子還快。
「我做事就好好的,一停下來就全身都是病。」
「你讓我天天在家躺着,我很難受的。」
……
放寒假,我做家教一直到臘月二十七纔回去。
十一點從村口下大巴,爺爺迎上來幫我拿包:「玲玲。」
天很冷,他鼻頭凍得紅紅的。
「爺爺,你一直在這等啊?」

-19-
「我剛來!」
結果走到半路碰到村長,村長說:「你爺爺知道你今天回,天還沒亮就在村口等了。」
爺爺憨憨笑了下:「八點,我八點多才出門。」
到了家,我打開包開始清東西。
「爺爺,這是給你買的小蛋糕。」
爺爺年紀大了,牙口不好,愛喫點軟和的。
他每次都是自己拿着雞蛋和麪粉,去鎮上的蛋糕廠加工。
這樣便宜,但蛋糕做出來硬邦邦的,不太好喫。
我是從省城蛋糕店買的,特別軟和。
果然,爺爺喫了一塊後,驚訝道:「這個蛋糕怎麼比棉花還軟?是不是很貴?」
「不貴,五塊錢一盒。」
其實是十五。
我又拿出給爺爺買的毛靴。
爺爺驚歎不止:「這個好暖和,好多錢?」
「四十!」
其實是一百四。
爺爺皺着眉:「有點子貴。」
我笑:「那你天天穿,多穿幾年就回本了。」
我還給爺爺買了件黑色羽絨服。
爺爺搖頭:「這Ŧů⁸麼輕,冬天穿會凍死吧!」
「你試試看嘛。」
爺爺脫下又舊又厚的老棉襖,穿上我買的羽絨服。
還特意跑到外面溜達了幾圈。
他很興奮:「以前帶你去看病,在省城看到大冬天那些人穿得那麼薄,我還奇怪他們怎麼不怕冷,原來是這羽絨服又輕又暖和!」
「這個得不少錢吧?」
「五十塊!」
爺爺反覆摸了摸:「還好,不算太貴。」
下午他穿着羽絨服蹬着毛靴滿村溜達。
逢人就說羽絨服五十塊,毛靴四十塊,說我買的東西又便宜又好。
害得幾個不明真相的大娘跑來問我在哪裏買的。
我只好說是店鋪打折清貨,現在已經全賣光了。
第二天他又換上了自己的舊衣服。
「爺爺,我給你買的怎麼不穿?」
「過年再穿!」
很快就是大年三十。
喫過年夜飯後,爺爺把我叫到屋子裏,遞給我一張農村合作信用社的卡。
壓低聲音:「以後爺爺的錢,都存在這卡里。」
「密碼是你生日,940904。」
「這是我給你存的嫁妝,假如我……」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很生氣:「大過年的,不許胡說。」
「你答應過我要活到一百歲的。」
爺爺笑了,眼角全是密密的褶子:「好嘛好嘛,密碼你記住就行。」
「走,出去看晚會。」
他轉身出去時絆到門檻,還好我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晚會看到一半,他靠在沙發上睡着了。
爺爺老了。
精神頭大不如前。
我這半年忙着做家教賺錢,週末也很少回來。
當初選省城的學校,就是爲了能經常回來看他。
可是我卻沒有做到。
這樣不行,我得找到更合適的賺錢辦法。
開學後的室友臥談,室長花花偶然的一句話,讓我有了靈感。
「我過年在家追一本小說,花了八十多塊錢,追到現在還沒結局呢。」
「那個小說好火,那個作者肯定賺爆了。」
八十多,對於一個學生來說不是小錢。
那時短視頻還沒興起。
看小說是很多人打發日常的消遣。
我從小到大語文成績一直不錯,高中時還在雜誌上發表過文章。
或許我也可以試試。
說來慚愧,那會兒窮,一開始我追小說,都是跟着花花。
她買了什麼文,我就跟着看什麼文。
又或者,只看免費的內容。
看看她們怎麼開頭,怎麼調情緒,怎麼安排劇情,怎麼控制節奏,怎麼吊讀者胃口。
這期間,我的家教兼職也沒停。
一個多月後,我在某網站註冊賬號開始寫。
第一本寫了五六萬字,無人問津。
花花說我廢話太多。
於是我換了個馬甲,重新開始。
到大一結束,我拿到了人生第一筆小說稿費。

-20-
三百塊。
四百五百地跑了兩個月,我的文上了一次小小的推薦。
那個月稿費出來,三千塊。
當時我還以爲網站搞錯了,傻乎乎跑去問編輯。
我估計她是忍着翻白眼的衝動告訴我:上這個推薦位,差不多就是這麼多稿費。
從那個月開始,我的稿費有了大的進步。
比做家教賺得還多。
寫小說相對家教時間更自由。
到了大一暑假,正好學生初中畢業,我就辭去了家教的工作。
早早回家。
這次我沒提前打電話,省得爺爺等。
到家時,爺爺正在喫午飯。
偌大的堂屋,他孤零零一個人坐着。
一碗白米飯,一碟拌黃瓜。
就是他的午飯。
他低着頭扒拉米飯,扒着扒着,長長嘆口氣。
我眼眶一下就紅了。
叫了一聲:「爺爺。」
爺爺猛地抬頭,看到我後揉揉眼睛,霍地一下站起來。
「玲玲回來了?喫過飯了嗎?」
「餓不餓,爺爺去殺雞!」
「爺爺過完年捉的烏雞崽,現在能喫了。」
「你要是餓,房間裏有你表舅過節送的牛奶,我特意留給你喝的。」
他去廚房忙活,我去房間找牛奶。
零食整整齊齊擺在那。
爺爺捨不得喫,一直想留給我。
留着都過期了,他也不知道。
……
爺爺用的摩托羅拉是爸爸淘汰下來的。
年前就壞了。
他也捨不得買新的。
這次我給他買了個智能機。
給他裝了微信。
那會兒微信視頻剛剛興起,我教他怎麼給我打視頻電話。
我站在院子裏,看着他眯着眼將整張臉貼在鏡頭前,用超大的嗓門吼:「玲玲,你能看到我嗎?」
「能看到能看到,你把手機拿遠點。」
爺爺很頭大:「這麼高科技的玩意兒,我玩不好,我字都不認識幾個。」
「但你學會了,以後我在學校你也能天天看到我。」
爺爺戴上老花鏡:「我再試試!」
「先點開這個綠色的圓圈,再找到你,再……」
「再什麼來着?」
我給他教了一遍又一遍。
他還是不熟練。
「沒關係,多用用就好了。」
下午我在家打掃衛生,爺爺出去通水渠。
沒一會兒手機來了視頻。
接起後,是爺爺紅光滿面的臉。
他對着那羣老夥伴炫耀:「看到沒,玲玲在手機裏面。」
「我就說能見面吧,你們還不信。」
……
大二開始,我就沒有再做家教,除了學習,主要精力就放在小說上。
平常稿費穩定在三千以上,如果上了不錯的推薦,稿費能到一兩萬。
我買了筆記本電腦。
一有空就坐大巴回家陪爺爺。
爺爺一面很開心,一面又說我:「還是要好好學習,成天往家裏跑算什麼事。」
「身體怎麼樣,錢夠不夠花?」
……
到了大三,很多人開始準備考研。
爸媽不支持我:「早點出來工作算了,還讀什麼研究生。」
爺爺卻道:「你想讀就讀,多讀書總沒壞處。現在手機裏都說了,大學生不值錢。」
他現在已經能熟練使用智能機。
天天在牀上刷短視頻刷到十一點還不睡。
屬實網癮老年。
旁人讀研,會影響收入。
可我能寫小說,可以一邊讀研一邊賺錢。
賺着錢就把書讀了。
室友們都勸我:「你不考研簡直浪費!」
因爲要準備考試,我便減少了回家次數。
那一年,我基本是三點一線。
食堂,圖書館和教室。
爺爺怕影響我學習,也很少給我打視頻。
村裏也通快遞了,我隔三岔五買點東西寄回去。
爺爺每次收到都會發微信給我,讓我別浪費錢。
每次我問他最近怎麼樣,他總說好得很,讓我別擔心。
考前兩個月,爺爺手機攝像頭壞了,每次都是給我打語音電話。
臨開考,爺爺問我:「準備得怎麼樣了?」
「還行!」
「別有負擔。能考上最好,考不上咱們明年再考一年,不是什麼大事。」
「好!」
爺爺追問:「那你考完後就回來吧?」
「爺爺,你是不是有什麼事?」
爺爺搖頭:「沒事,就是想你了嘛。」
「你別擔心,爺爺好得很!」
「等你回來,爺爺給你煲烏雞湯。」
然而等我考完最後一場出來,接到媽媽的電話。
「考完了吧?你快過來吧,你爺爺現在在縣醫院。」

-21-
我腦子當場就炸了。
等我趕到醫院看到爺爺,眼淚更是止不住往下掉。
他瘦了好多,整個人皮包骨,臉頰都凹陷了。
他舉起打吊瓶的手,輕輕摸我的臉:「哭什麼,我這不好好的嘛。」
一點都不好。
醫生說他是胃癌。
應該進展到了二期。
但好在我們省內就有醫院,治療胃癌很權威。
如果送去救治,能有極大的存活率,後續好好保養,能活五年以上。
媽媽急急發問:「那得要多少錢?」
「據我估算,前期至少得準備八萬吧,不過後續能報銷一些,自費的部分也不多。」
媽媽深深嘆氣:「八萬,去哪裏弄這麼多錢。」
姑姑也趕到了。
她嘆口氣:「老劉這幾年腰不好,兩個孩子讀書也要錢,我也拿不出這麼多,我能湊個四萬塊。」
我趕緊道:「我有,我來想辦法。」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爺爺的聲音:「不治了,我不治了!」
「玲玲,你去給我辦出院。」
我追着他進了病房,按住他想要收拾行李的手。
「爺爺,治,咱們一定要治。」
「你答應過我的,要活到一百歲,要看我結婚生孩子當奶奶,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
我握着他的手,泣不成聲。
爺爺眼淚也滾了下來。
「但是爺爺老了,不值得浪費錢,你一輩子還很長,爺爺不想成爲你的負擔。」
我使勁搖頭。
「爺爺,你不是我的負擔。你是我的依靠,是我的港灣,有你我纔有家。」
「你不在了,我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我這麼努力讀書賺錢,就是爲了現在,爲了爺爺你需要錢的時候,我能拿得出來。」
……
爺爺被我說服了。
手術費全是我出的。
姑姑這幾年也很不容易。
小時候,爸媽總說姑姑瞧不起我們一家。
的確如此。
可人性很複雜。
那會兒初高中我身體弱,姑姑也問過很多人,給我找了很多偏方。
每次爺爺帶我看病,也是她送爺爺上的大巴。
媽媽很驚訝:「你讀着書賺了這麼多錢?」
「你爺爺都這把年紀了,做了手術也不一定能活,何必……」
我怒視她:「你閉嘴!爺爺一定會活着,一定會。」
爺爺轉去了最好的醫院。
這一年的新年,我們是在醫院裏度過的。
醫生很快安排了手術。
天可憐見。
手術很成功。
雖然爺爺被切除了一部分胃,以後喫東西要受影響,但命是保住了。
只要遵照醫囑好好休養,他能多活好些年。
出院時,爺爺看着長長的單子嘆氣:「玲玲,爺爺老了,成了你的負擔了。」
我挽着他笑:「我小的時候,也是爺爺的負擔。」
「爺爺你從來沒有放棄過我,我也永遠不會放棄爺爺。」
爺爺笑了。
冬日的暖陽裏,他每一道皺紋都是溫柔的弧度。
「好,爲了玲玲,爺爺也一定不放棄,多活幾年。」
出院回家時,正是大晴天。
菜園裏的那株薔薇,底部抽出了許多筍芽。
不久後,它就會枝繁葉茂,開出絢爛的花。
其實,每個女孩成長的過程中,都會遭遇許多的惡意。
它們來自不懷好意的成年男人,來自熟悉的親朋好友,有時甚至來自親生父母。
就像是玫瑰,會有白粉,黑斑,蚜蟲,薊馬……
你必須定期打藥,小心呵護。
最後才能開出燦爛惹眼的花。
我就是一簇玫瑰。
是爺爺用愛日日澆灌,時刻留意我的狀態,我才重獲新生,繁花簇簇。
後記
爺爺治療期間,我的考研成績出來了。
我以專業第二的初試成績順利過線。
後來複試也很順利,成功跟到了我心儀的導師。
我研究生的學校是省城的一所 985。
室友曾問過我:爲什麼不考去更好的學校。
去北京,去上海,去更大的城市看看。
可更大的城市裏,沒有爺爺呀。
本來想給爺爺在學校附近租個房子。
這樣看病和相聚都更方便。
但爺爺故土難離,還是更喜歡待在鄉下。
我本科期間就考了駕照,於是買了輛二手車。
週五下午沒課就能開回去,週一上午再開回來。
我開着車,帶他去喫 200 一位的海鮮自助,騙他說才三十塊一個人。
他喫不了多少,都是嚐嚐味。
懊悔不已:「花了三十塊錢,我都沒喫上幾口,浪費錢。」
我給他買新款的手機,他學會了在網上跟人下象棋。
癮大得很。
我只能給他設置十點半自動關機。
他找了村裏好些人,想解除這個限制。
好在我提前打過招呼,沒人幫他。
不管遇到什麼好喫的,我都會給他買一份。
就像是以前,他也總是會把好喫的留給我。
我帶他坐飛機去旅遊。
買的是商務艙。
空姐推來食物,問他需要什麼。
他湊過來做賊一樣地問我:「這個要收錢嗎?」
我搖搖頭:「不收錢!」
他頓時放鬆了:「那都給我來一份,我嚐嚐味。」
回村以後,就坐飛機這事,他跟村裏人吹了兩個月的牛。
「玲玲就是聰明,給我搶的特價票,才一百塊錢就坐了飛機,還是蠻值得!」
他還是閒不住。
把菜園子又刨了。
小心翼翼地說:「我沒有幹什麼重活,實在是閒不住。」
「現在種點菜秧子,過幾個月就有喫了。」
的確。
幾個月後,我喫上了爺爺種的辣椒黃瓜茄子豆角。
他得意洋洋:「整個村裏就我的黃瓜豆角結得最好。」
「下半年我還是種點稻子吧,家裏那麼多田都要荒了……」
看我慢慢放下筷子。
爺爺呵呵一笑:「不種了不種了,身體要緊身體要緊,我知道了。」
是啊。
身體要緊。
爺爺,你一定要長命百歲。
看我研究生畢業,看我找到好工作。
看我小說大賣。
看我結婚,看我生子。
看我幸福一生,子孫滿堂。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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