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前夕,我在紀清的電腦上發現了一張表格。
裏面寫滿了與他戀愛過的女孩的信息。
我的那欄,寫着:【安分守己,適合結婚。】
而他的初戀那欄,寫着:【你是飛鳥,當驕傲地飛向遠方。】
他說,他不會娶她。
因爲當他的妻子,必須得操持三餐,相夫教子,伺候公婆。
他捨不得。
我沒吵也沒鬧。
第二天,回了趟電視臺。
紀清不知道,我也有一張表格。
是調任非洲做戰地記者的申請表。
我真正愛的人還在那裏。
我要去把他找回來。
-1-
「你要回去當戰地記者?!」
上午,電視臺裏驀然爆出了一聲驚呼。
我遞過調任的申請表。
「是,我想回剛果(金)常駐。」
「小聶……」臺長半晌說不出話。
「你很適合做戰地記者,三年前大家都有目共睹,但是現在你纔剛準備結婚!人都還在休婚假!
「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你老公能同意嗎?」
我沉默一瞬。
「不結了。」
「什麼??」
在臺長震驚的眼神裏,我堅定地說。
「嗯,這婚我不結了。」
昨天,紀清去採買喜糖,讓我把他電腦上的品類清單發給他。
我點開了那份叫【結婚計劃】的表格。
卻發現,裏面是他的戀愛記錄。
六個女孩,每個都詳細記錄了身高、外貌等信息。
我的那份排在第一頁。
【姓名:聶斕。
【家庭情況:無父無母,社會關係簡單。
【性格:賢妻良母型,安分守己,無上進心。
【備註:會做家務,能繁育後代。】
最後,他標黃了幾個字。
【適合結婚。】
心Ţũ̂⁰在瞬間下墜。
停頓了幾秒,我繼續往後翻。
其他幾個女孩,也都有類似的評價。
【奢靡鋪張,不考慮。】
【生活習慣懶惰,不考慮。】
【有個弟弟,不考慮。】
但最後一張表格。
除了姓名和照片,空空如也。
只有備註一行寫着:
【你是飛鳥,當驕傲地飛向遠方。】
她叫喬寧。
-2-
我記起,在確定賓客名單時,紀清對這個名字有些猶豫。
反覆幾次加上,又刪除。
我問他原因,他說,對方正在環遊世界,可能不會特意回來。
原來……是初戀啊!
紀清的微信還在電腦上掛着。
我找到了喬寧。
他們的聊天記錄刪得很乾淨。
但她的最新一條朋友圈寫着:
【可惡!我愛的人要結婚了,我要去打爆他婚車的車軸搶婚!】
紀清在下面回:【搶也沒用,我不會娶你。】
【嗚嗚嗚嗚好啊!你這回找到真愛了是吧!】
【……說什麼呢?】
【哼!算了算了!就你家那種封建的家庭,嫁給你就得伺候你們一家子,我纔不要呢!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嗯,我知道,所以我娶了他們想讓我娶的人。
【我也捨不得你做這些。】
-3-
捨不得?
這個詞從紀清的口裏說出來,還真是稀奇。
我和紀清是相親認識的。
他年輕有爲,是三甲醫院最年輕的副主任醫師,外形也英俊。
但因爲有一對傳統難纏的父母,一直沒能結婚。
他們控制慾極強,又要求兒媳乖巧溫順,眼裏有活,會伺候人。
我第一次和紀清回家時,他母親便端來一盆水,讓我爲她洗腳。
但我願意忍受這些。
因爲看到紀清的第一眼……
我就想,爲了這張臉,讓我做什麼都行。
我們戀愛了兩年。
他父母對我非常滿意。
而他漸漸習慣了永遠乾淨整潔的家,永遠備好的熱湯熱菜,永遠熨燙筆挺的衣服……
但態度卻一直不鹹不淡。
直到他今年生日,我想親手爲他做一個蛋糕。
結果烤箱在預熱時爆炸了。
他趕到醫院時,看到我的胳膊上全是玻璃碎片。
才第一次有些失態,慌亂地捧住了我的臉,聲音顫抖。
「你不用爲我做這些的……不做也可以的……」
可即便如此,他也從未說過,捨不得。
後來,他向我求了婚。
我原以爲,他大概是出於一點真情,願意和我走下去。
但沒想到,他只是爲了遂父母的願。
喬寧,是他珍惜到寧願放手的人。
看到他們對話的那一刻。
我就想,這段關係該結束了。
他做戲給他的父母看,我做戲給自己看。
但演得再好,也終究是戲。
-4-
從電視臺回到家,我從書櫃深處,翻出了幾個相機包。
那是我深埋起來的舊日記憶。
相機外殼的觸感都已經變得陌生,電池也早已乾涸。
等待座充充電的時間裏。
我把儲存卡插進了電腦,打開了那些塵封已久的照片。
第一張,是在街頭等待分發霍亂藥片的黑人婦女。
第二張,是不及槍高的五歲兒童兵。
第三張,是住在破碎帳篷裏的北基伍省難民。
……
硝煙和塵土的味道穿越了時空。
心像被一雙利爪抓緊了。
我仰倒在椅背上,平緩着飆升的心率,有些自嘲地笑笑。
也不知道,要是紀清看到這些東西。
還會不會在我的備註欄裏寫下【安分守己】四個字?
正想着,手機振動了兩下。
是他ťŭ̀⁾的信息。
他發了個餐廳的位置。
我才突然想起,他晚上請了伴娘伴郎們一起小聚。
我沒什麼親友,所以他們都是紀清的朋友。
不過我清楚,這只是個宴請的藉口。
因爲今天。
喬寧回國了。
-5-
我到餐廳時。
他們已經點完菜了。
紀清隔壁,坐着喬寧。
沒有我的位置。
而喬寧看到我,饒有趣味地打量了一番。
然後指揮我。
「你去搬個椅子,隨便坐吧!」
我坐到了離他們最遙遠的位置。
期間,紀清只是淡然地看着一切。
一句話也沒說。
有人發問:「喬喬,我們還以爲這次你不會回來呢!」
「開什麼玩笑,這可是阿清結婚!我就是爬也得爬回來,看看他到底找了個什麼貨色!」
幾個人交換着意味深長的眼神。
「那倒也是,你們倆關係可不一般。」
之後,他們便開始問喬寧一路上的見聞。
等菜上來時,她已經講完了在地中海釣黃鰭金槍魚、在葡萄牙徒步朝聖之路,在澳大利亞攀爬烏魯魯巨石的故事。
那些人眼睛都在發光。
「喬喬,你可是個女孩!居然敢去那麼多地方!」
「哼,我可不是那種眼裏只有柴米油鹽老公孩子的女人!
「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咯!」
-6-
酒酣耳熱間,她是人羣的焦點。
而紀清坐在她旁邊,很少插話。
只是時不時偏頭看她的眼神,漸漸溫柔得要滴出水來。
我默默喝完了半盅白酒。
舌根辣得發苦。
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
喬寧已經講到了她最近在埃及和騙子周旋的故事。
她突然轉頭,問紀清。
「你想知道阿拉伯語的『親愛的』怎麼說嗎?」
紀清一頓,搖了搖頭。
「我教你呀!」
喬寧歪倒在他的肩上,對着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氣。
「哈比比~」
紀清無奈地將她扶正,耳垂變成了粉紅色。
「你坐好……」
「你快跟我學呀!」
禁不住喬寧鬧。
他嘆了口氣,認命地開口。
「哈比比……」
「Bingo!」
「沒錯,你就是我的哈比比~」
她眼睛一轉,突然又看向我。
「你去過非洲嗎?」
-7-
有人立刻嗤笑。
「你看她像嗎?
「還非洲,出省都少吧!」
連紀清都面帶譏諷,搖了搖頭。
喬寧眯了眯眼睛,一臉勝利的表情。
「那倒也是,我問錯人了!」
「問她呀!應該問附近哪個菜市場的菜最便宜,哪個牌子的潔廁靈最好用纔對!」
桌上爆發出了一陣大笑。
她轉開頭,又開始了下一個話題。
我慢慢握緊了拳。
我想,我也有些醉了。
否則怎麼會因爲這種拙劣的挑釁而感到憤怒呢?
「我去過。」我輕聲說。
餐桌上的聲音小了幾分。
喬寧歪了歪頭:「什麼?」
「我去過非洲。」
她臉上閃過一絲驚愕。
但又很快不屑。
「哎喲,沒必要這麼虛榮吧?沒去過就沒去過咯!」
「撒謊可不好,很容易被拆穿的。」
「我沒有撒謊。」
「那你說說,你去的哪裏?」
「肯尼亞?摩洛哥?難道是南非?」
她昂着頭,像是篤定我答不上來。
我盯着她。
「剛果(金)。」
-8-
空氣突然安靜了。
「……哪裏?剛果(金)?在啥地方?」
「喝多了吧,這種事都吹得出來哈哈!」
「哪個正常人會去那裏,又窮又亂的地方……」
心裏的火又旺了一些。
那裏除了我,還有很多人呢!
無國界醫生、維和部隊、援建工程隊……
難道大家都不是正常人?
「我不僅去過,我還在那裏待了一整年。
「我見過他們爲了礦產資源打仗,去過埃博拉治療中心,和聯合國工作人員一起分發救濟糧食……
「我還中彈了呢!」
場面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張大了嘴。
「還有。」
我搖晃着手裏的酒杯。
「地中海沒有黃鰭金槍魚,因爲它們更喜歡熱帶海域,朝聖之路也不在葡萄牙,是從法國到西班牙,烏魯魯巨石更是早在 19 年就已經禁止攀登。」
我眯起眼睛,「喬寧,撒謊可不好,很容易被拆穿的。」
-9-
她的臉色瞬間慘白。
衆人疑惑又茫然的視線,在我們之間掃來掃去。
喬寧騰地起身,色厲內荏。
「她一個沒爹沒媽的東西,怎麼可能去過那些地方!」
「是她在撒謊!」
我杵着腮幫子笑:「那你把照片給大家看看唄?
「去了那麼多地方,總得拍幾張照片吧?」
「我……我……」
「不會沒有吧?」
她越發慌亂,轉向紀清。
「阿清!你老婆怎麼回事!!
「今天不是我的接風宴嗎!你怎麼讓她這樣欺負我啊!
「算了,既然那麼不歡迎我,那我走好了!」
說着,她抹了抹眼睛,竟跑了出去。
場面頓時騷亂。
其他人都急得推紀清。
「快去追啊!大晚上的,跑丟了怎麼辦!」
紀清臉色黑了,狠狠瞪了我一眼,疾步走了出去。
其他人也紛紛離席。
「嫂子,我們就先走了。」
有人壓低聲音。
「她怎麼有臉這樣針對喬喬的?難道不知道自己纔是鳩佔鵲巢的那個嗎?」
「善妒唄!喬寧又漂亮又有見識,她有什麼?」
「她爲難喬喬,最後還不是她老公去哄,可真蠢!」
他們譏誚着走遠。
偌大的包廂,頃刻間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無聲地嗤笑一聲。
又給自己倒了一盅酒。
仰頭而盡。
-10-
其實,喬寧沒說錯,我確實沒去過那些地方。
但之所以知道她在撒謊。
是因爲我媽。
我也不是天生就沒爹沒媽的。
她是個國際新聞記者,後來開始常駐戰區。
那個年代,女人到國外工作,男人在家鄉養育孩子,簡直是件大逆不道的事。
鄰居總嘲諷我。
「你媽不要你了!」
我捏起拳頭揍他們,兇狠地捍衛作爲孩子的尊嚴,卻只會被更無情地嘲笑。
小時候,想見她一次很難。
但她常常會寄來帶着世界各地郵戳的信件。
事無鉅細地寫她在當地的生活,附上照片。
我童年最快樂的事,就是坐在爸爸膝上,聽他讀信。
然後在心裏勾勒出那個意氣風發的女記者形象。
她說:【斕斕,大多數女人的世界很小,但真實的世界很大,等你長大了,你要親自來看看,見多識廣,才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她是我的眼睛。
在連書都沒看過幾本的年紀。
我就通過她,對世界驚ẗû⁾鴻一瞥。
但在我五歲那年,她因公殉職了。
因爲揭露了科索沃戰爭中軍隊屠殺平民的事件而遇害。
報社只找回了她的相機。
裏面除了她誓死保護的珍貴影像資料。
還有一張不知道什麼時候拍的,我的照片。
那時,我還不太理解什麼是「遇害」。
但那些以前就喜歡在我家門口嚼舌根的人,都幸災樂禍。
「看到沒?太愛拋頭露面的女人,是沒有好下場的!」
之後,我便沒了媽媽,卻一直記着她的勸誡。
去親自看,親自記錄這個世界。
你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
今天下午,我翻出來的相機裏,成色最老最斑駁的那一臺,就是她的。
熱意越發上腦,我頭暈目眩。
將臉埋進了掌中。
「媽,我好想你……」
-11-
第二天早晨。
我是被頭痛喚醒的。
撕開眼皮,懵了好一陣,才意識到頭頂是家裏的天花板。
昨天,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來的。
起身去倒了杯溫水。
紀清坐在客廳裏,面色陰沉。
「你就是這麼當女主人的嗎?」
根本不想理會他。
我轉身走向書房。
然而,桌上空無一物。
我沙啞着嗓音問:「我的相機呢?」
「我給喬寧了。」
我猛地轉身。
他抱臂一哂:「不是你讓她多拍兩張照片的嗎?」
大腦艱難地理解着從紀清口裏說出的每個字。
他,竟然把我媽的相機,給了喬寧?
我突然就砸了水杯。
揪住他的領子。
「你怎麼敢動我的相機?!
「你怎麼敢!!」
紀清被嚇了一大跳。
「喬寧現在在哪兒???」
「聶斕!鬆手!」
「她在哪兒?!!」
我歇斯底里地撕扯着他的衣領。
昨天晚上喝下的酒,此刻全都從眼睛裏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
紀清突然怔住了。
「……在雲安大酒店。」
「房號!!」
「1103……」
我推開他,奪門而出。
開着車殺到酒店。
我直接奔上了 11 樓,狠狠踹門。
「滾出來!!」
過了一會兒,喬寧怒氣衝衝開門。
「你大清早的發什麼瘋!」
我衝了進去。
果然,相機就放在房間的電視櫃上。
我拿起便要走,卻被喬寧扯住。
「這是紀清送我的東西!你憑什麼拿回去!」
我轉身一巴掌抽在了她的臉上。
「這是我的東西,你憑什麼拿來!!」
她被我打蒙了。
半晌才尖叫:「你敢打我!!」
她撕扯上來,又哭又撓。
「你這個賤女人!!
「你已經搶走了他的人!現在連他給我的東西也要搶走嗎!!」
扭打間,脆弱的相機帶被喬寧扯斷。
她抓過機身,狠狠往地上一砸。
一聲巨響。
我的頭腦瞬間空白。
那臺相機,就這樣在我面前碎成了幾瓣。
-12-
喬寧眼裏是殘忍的得意。
「我得不到的東西,你也別想得到!!」
海嘯般的絕望和憤怒襲來。
我揪住喬寧的頭,用盡了畢生力氣往牆上撞。
只一下,她就流了血。
她慘叫:「救命啊!殺人啦!!」
酒店房門被人猛地拉開。
紀清衝了進來。
他看到喬寧的慘狀,目眥欲裂。
將我壓到牆邊。
「聶斕!你瘋了!!」
喬寧在背後顫顫巍巍地摸着自己的額頭,腿抖得站不穩。
「……阿清,我好害怕。」
我推開他,跪在地上。
顫着雙手,徒勞地把那些碎片拼在一起。
指尖被玻璃劃破了也不在乎。
可是怎麼拼,都不對。
紀清一把抓過我的手。
「你冷靜點!
「都碎了!拼不起來的!」
我劇烈一抖,無聲地淚如雨下。
他咬着牙。
「不就是臺破相機!重新買一臺不就好了!
「你至於瘋成這樣嗎!!」
我咬破了嘴脣。
血腥味溢滿口腔。
一臺破相機。
這是我媽唯一的遺物,他卻說這不過就是一臺破相機。
我抬頭,難以抑制滔天的恨意。
猛地扇了紀清一巴掌。
指尖的血蹭在了他的臉上。
「紀清,你滾!
「你滾!!!」
在他驚駭的目光裏。
我脫下手上的訂婚戒指。
狠狠擲進垃圾桶。
-13-
我搬空了我的東西,回了老家。
去看媽媽。
在墓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期間紀清給我打了無數個電話。
我沒接,把他拉黑了。
有時,我會覺得無地自容。
要是媽媽看到我這幾年的樣子,會不會覺得很失望?
我辜負了她的期待,沒有長成一個驕傲、勇敢、堅強的人。
反而在一個不值得的男人身邊蹉跎了三年。
第三天,我照例去墓園。
卻突然在墓碑旁,看到了一個出乎意料的東西。
那是一盆天堂鳥。
心臟開始狂跳。
這是媽媽喜歡的花。
是誰來過?
我轉身跑到墓園辦公室,詢問。
他們告訴我,每過幾個月,都會有人送來。
然後給了我一個地址。
心裏有一個答案,但我卻不敢信。
循着地址,我找到了一家花店。
從店主口中得知。
大概三年前,她接到了一個訂單。
希望能每三個月到戴秋芸女士的墓前放一盆天堂鳥。
因爲對方一次性給足了三年的費用,所以她印象很深。
我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裏飛出來。
「……你們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店主翻了翻記錄。
「他姓紀,紀澄先生。」
-14-
「但是我們已經很久聯繫不上他了,有一段時間供應出了點問題,我們想問問能不能送別的花,但他一直沒有回覆。」
「您認識他嗎?」
店主抬頭看我,表情卻突然慌了。
「……女士,您,您還好嗎?」
我揉了揉酸脹的眼,擺擺手。
「我沒事,沒事。」
店主很善解人意。
她遞來一包紙巾,又給我泡了杯花茶。
便轉身去醒花了。
我在店裏平靜了許久,最後挑了一束小雛菊,準備離開。
要付款時,店主突然叫住了我。
「這束花不用付了。」
我有些茫然。
她露出了回憶的神情。
「女士,我想起來,紀先生那時還說,以後可能會有人來問這筆訂單。
「如果她是一個人來的,就請送她一束花。
「告訴她:往前走,星光會照亮前路。」
-15-
那天,我在媽媽墓前哭得很失態。
我沒想到,他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我身邊。
更沒想到,到現在,我居然還要靠他來安慰。
他究竟是做了怎樣的心理準備,纔會給店主留下了這句話?
只有我明白,「如果她是一個人來」的意思是。
他已經不在我身邊了。
同事在傍晚給我打來電話。
「小聶,機票訂在了下週。」
「這次的人身保險受益人你打算填誰?你老公嗎?」
我搖了搖頭。
「請幫我填無國界醫生組織。」
「無國界醫生?」
「嗯。」
「怎麼會想着填這個?」
我吸了吸鼻子。
因爲,他是個無國界醫生啊……
搖搖晃晃地走出墓園門。
我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身影。
是紀清。
他鬍子拉碴,有些憔悴。
看到我,沒說話,只是遞過了一個盒子。
裏面躺着一臺相機,和媽媽那臺是同型號。
「原來那臺,實在修不起來了。」
我們沉默地對視。
我不知道他怎麼找到我的。
更不知道他又是從哪裏找來了這臺 94 年發售的相機。
但我珍視的東西已經碎了。
就算再找一臺一模一樣的來,又有什麼意義?
他看我不接,有些疲憊地按了按腦袋。
「跟我回去吧!
「下週就要婚禮了,請帖已經發出去了,再鬧,就沒法兒收場了。」
-16-
我覺得諷刺。
「在你看來,是我在鬧嗎?」
他嘆了一口氣,拉住了我的手。
「聶斕,我知道你是因爲愛我才這樣,覺得我偏心她,把你的東西給了她。
「但那是因爲她非要你賠禮道歉,我看那臺相機很老舊了,纔給她的,讓她別再鬧你。
「你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讓她難堪,我總不能不管。」
我突然就對眼前的人產生了一絲憐憫。
「紀清,我不愛你啊……」
他愣了愣,又冷下臉。
「彆嘴硬了。
「你如果不愛我,爲什麼總是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輕笑,抽回手,貪戀地摸了摸他的臉。
「真可惜啊,以後就再也見不到這張臉了……」
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臉色驟變。
「你……」
然而,他的手機突然響了。
是喬寧打來的電話。
他猶豫了幾秒,還是接了。
對面語氣失魂落魄。
「阿清,我要走了……
「這次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
「我只是……實在沒法兒不嫉妒她。」
「喬喬,你在哪兒!」
「你別來了,你去找她吧!她纔是你未來要相伴一生的人。」
紀清急得聲音都變了。
「喬寧!!」
電話掛斷了。
紀清把東西一把塞進我懷裏,轉頭狂奔。
我看着消失在街道盡頭的身影。
冷笑。
揚手,把相機扔進了垃圾桶裏。
我也快走了。
沒用的東西,就不必帶了吧!
-17-
接下來一週,我忙得不可開交。
鍛鍊身體、熟悉語言、確定選題、聯繫當地嚮導……
期間紀清換着號碼給我發短信。
【聶斕,你那天是什麼意思?】
【我們是不是還有些話要談?】
【那天的事,我代喬寧向你道歉。】
【你現在在哪裏?】
……
我一條也沒有回覆過。
離開的前一天,他又問。
「明天就是婚禮了,你會來的吧?」
我掰斷了電話卡。
拖着行李箱,義無反顧地前往機場。
晨光射入舷窗時,飛機起飛了。
從北京前往剛果金首都金沙薩,沒有直達航班。
要在開羅轉機。
全程將近二十個小時。
足夠我重溫舊夢。
我戴上了空姐發的眼罩。
輕輕呢喃。
「紀澄,我要回來了。
「我真的好想你。」
-18-
我第一次遇到紀澄,是在戈馬的難民營。
那時,剛果(金)東部的局勢非常混亂。
武裝分子們因爲搶佔礦產資源、種族矛盾等等原因,襲擊各個村莊。
數十萬人被迫離開家園,前往大城市避難。
我到達難民營時,幾個醫生正在給一個小女孩看病。
她因爲遭遇爆炸,耳朵裏卡進了一顆小石頭。
小女孩一直掙扎,讓醫生們也不敢輕易動手掏取。
於是有人高喊了一聲:「紀!」
一個亞洲男人走了過來。
他檢查完情況後,竟從白大褂裏,掏出了幾張紙牌,當場變起了魔術。
小女孩被吸引住了。
於是旁邊的醫生立刻動手。
當那顆石頭當啷一聲掉進鐵盤時。
男人手裏的紙牌也消失了。
取之而代的,是一株非洲堇。
小女孩眼睛瞪得滾圓。
開始扒他的袖子,但最終什麼也沒有找到。
於是她開心地拍掌,扯着父母的衣襬大叫。
那個男人把花遞給了小女孩,又將拼命感謝的大人們送出了醫療帳篷。
我抬起相機,拍下了這奇特的一幕。
快門聲讓他轉過頭。
看到我,有些驚訝。
用法語問:「這裏的亞洲面孔可不多見,你是從哪裏來的?」
我說:「中國。」
他一臉驚喜,切換回了中文。
告訴我,他叫紀澄,是目前駐紮在戈馬的無國界醫生。
想到剛纔的場景,我問。
「你從哪裏找到的花?」
畢竟,花這種東西,在難民營不太常見。
他有些小得意。
「我種了很多,你要看看嗎?」
我跟着去了他的宿舍。
發現他用撿來的泡沫箱、塑料瓶、碎瓦片,造出了一小片花園。
有剛纔見到的非洲堇,還有百子蓮、熱帶蘭、剛果杜鵑……
我很困惑。
「你爲什麼會種這些?」
他把腿搭在了桌上,語氣理所當然。
「因爲花能讓人開心啊!」
我只感到納悶。
他卻笑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覺得食物、飲用水、藥品對於他們來說更爲迫切,而花華而不實對嗎?」
我點了點頭。
他說:「在這裏,所有的一切都在逼着人遺忘美好,但開心能讓人記起自己還活着,還值得去期待些什麼。
「有期待,就有希望。」
他脣角揚起,朝我眨了眨眼。
「所以,花也很重要。」
心底的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
我看着這個過分樂觀熱情,又散漫不羈的男人。
一時,竟有些挪不開視線。
-19-
整個難民營只有我和紀澄兩個中國人。
所以,我們成了天然的同盟。
與第一印象有些不同。
紀澄對於工作其實極度認真。
他爲我提供了大量詳細的傷亡情況、物資短缺情況……
而我將這些數字和故事匯成報道,傳播出去。
我的第一篇報道,就爲當地爭取到了一批近千噸的食物捐助。
當時,紀澄發現了難民營裏異常的艾滋死亡率。
「我們一直在分發抗艾藥物,但他們還是一羣又一羣地死了…ṭùₚ…」
「這不合理,除非他們根本沒有喫藥。」
我翻看着那些患者的記錄,說:「那我去查一查。」
我到處走訪,最終發現,不止抗艾藥物,幾乎所有分發的免費藥,都流向了黑市。
藥販子們只需要用一袋發黴的玉米粉,就能換取那些救命的藥片。
因爲那可以成爲難民和家人們接下來一個月的口糧。
報道發出後,在國際媒體引起了軒然大波。
聯合國世界糧食署迅速調配了物資。
援助車隊到達的那天,營地裏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歡呼聲。
我們幫忙分發着救濟糧,忙得滿頭大汗,心裏卻無比欣慰。
將最後一袋土豆遞給一個懷抱嬰兒的母親後,紀澄和我倒在了卡車邊上。
他轉頭看向我。
笑意點亮了整個面龐,襯得那張英俊的臉更加熠熠生輝。
「聶斕,謝謝你。」
「……謝我什麼。」
「在你來之前,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陷在困境裏,能做的事,很少。
「但現在,我從你身上,看到了我的意義。
「你讓世界看到了他們,和我們。」
我在那一刻心如擂鼓。
幾乎無法正常呼吸。
慌亂地撥弄鬢邊的頭髮,試圖遮住自己逐漸通紅的耳根。
-20-
從那之後,我們飛快地熟悉了起來。
紀澄很受歡迎。
他醫術精湛,在關鍵時刻極爲靠譜。
同時又很風趣,總是把其他人逗得哈哈大笑。
我很喜歡和他待在一起。
有他在的場合,連我的採訪對象都願意多說兩句。
一天,我跟着他給營區噴灑防治霍亂的藥水。
突然,一聲求救聲從空置的帳篷裏傳來。
掀開門簾,一個男人正壓在一個女孩身上,撕扯着她的衣服。
我瞬間冷了臉,衝過去推開他。
他怒罵着,揮起了拳頭。
紀澄一把將我拉至身後,舉起胸前的工牌。
「如果不想以後沒人給你看病,你最好馬上離開!」
男人看着上面的紅色十字。
罵罵咧咧地提上褲子,逃了出去。
我們把女孩帶到了難民署辦公室,請他們幫忙重新安置到其他的帳篷裏。
等做完一切,紀澄拍了拍我的肩。
「別難過,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一怔:「我沒有難過。」
難民營同樣也總是伴生暴力犯罪,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
但他歪了歪頭。
「可你看上去就是很難過。」
我愣住了。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他忽然笑了。
伸手用力捏住我的臉頰。
「一個人的心情,可不是隻會寫在臉上!」
-21-
他像是找到了新的樂趣。
之後我們每次見面,他都要觀察幾秒。
然後說:「今天心情不錯?」
或者是:「誰惹你生氣了?」
我無奈又好笑。
忍不住問:「你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把手枕在腦後。
「我有個弟弟,你們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都喜歡把情緒藏在心裏。」
提到家人,我沉默了。
「你在這裏,家裏人不擔心你嗎?」
他平淡地搖了搖頭。
「我們斷絕關係了。」
「爲什麼??」
我有些震驚。
「因爲我不願意聽他們的話。
「他們的控制慾很可怕,從小,就逼着我做這做那,敢反駁一句,就是一頓毒打。
「我聽他們的學了醫,進了醫院,但他們還不滿足,逼着我繼續努力往上爬,出人頭地,給他們掙面子。
「我不想這樣下去了,我只想做純粹的事。
「無國界醫生迴歸了醫生的本質,救死扶傷,我很喜歡。」
他嘆了一口氣。
「唉,這麼說來,我還有些對不起我弟。
「小時候我不服管,他們就生了他,以防我要是廢了,他們還有小號可以重來。
「我跑出來後,他就被逼上了我的老路。
「雖然他很聽話,但我知道,他也很壓抑。
「我聽說,他後來和一個很跳脫的女孩戀愛了,但也被他們攪散了……」
我第一次聽他提到家人,沒想到卻如此令人唏噓。
我們相顧無言了一會兒。
他問:「那你呢?你怎麼會來這裏做戰地記者?
「你的家人不擔心嗎?」
-22-
或許是因爲他先坦誠地分享了自己的家庭往事。
我便也覺得沒有那麼難開口了。
我猶豫着,說:
「我媽媽去世了,爸爸和你一樣,也斷絕關係了。」
那年,媽媽舉辦了葬禮。
來了很多人,黑壓壓的一大片。
司儀講了長長的一段悼詞。
我聽不全懂,中途走了神。
一隻蝴蝶飛進了靈堂,停在了媽媽的遺像上。
它扇動的翅膀,讓那張照片彷彿活了過來。
我看着媽媽對我笑,也跟着笑。
下一秒,被爸爸扇倒在地。
他咆哮:「你媽都死了!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所有人都看着我,彷彿我是一個怪物。
我哇的一聲哭了。
他又給了我一巴掌。
「我都還沒哭!你哭什麼!」
「再哭,我就把你扔出去!不要你了!!」
那一刻,我好恐懼。
眼淚蘊在眼眶裏,咬死了嘴脣,一聲不敢再吭。
媽媽去世的第一年,爸爸常常半夜坐在客廳裏,翻看着那些信和照片。
第二年,他把媽媽的東西裝進了幾個紙箱裏,堆到角落,積滿了灰。
第三年,他再婚了。
那個新來的阿姨,把紙箱扔到院子裏,要一把火燒個乾淨。
我拼命刨出了那臺相機,死死護在懷裏,把身上燙傷一片。
從此以後,媽媽就只剩下了這一件遺物。
再後來,妹妹出生了。
全家人的愛和精力都給了她。
我像隱形人一樣,在家裏長到了 18 歲。
去了大學,念新聞專業。
報道那天,爸爸拿出一沓厚厚的錢,扔給我。
「你大了,以後就別再回來了。」
我點了點,有三萬。
三萬塊錢,就買斷了我們的血緣。
上大學後,老師同學們都說我很適合做記者。
因爲不管遇到怎樣的事件,我都能面不改色。
在我開始做戰地記者後,這更是成了優勢。
他們都佩服我的心理素質。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不敢。
我打心底裏覺得,如果我那天沒有在靈堂裏惹怒爸爸。
他是不是就不會不要我了?
我習慣於壓制自己的一切情緒。
不敢想,要是再放鬆地大笑一次、再掉一場眼淚。
還會失去些什麼。
……
說到這裏,我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這些東西壓在心裏多年,還是第一次和人傾訴。
紀澄的眉頭皺得很深。
平時總是含笑的嘴角,也垮了下來。
他語氣嚴肅。
「聶斕,你是不是忘了,你當時還是個五歲的孩子?」
我有些茫然:「什麼?」
「大哭大笑,是孩子的特權。」
「你拼命地壓抑自己,只是因爲,你從來沒被允許做個小孩。」
-23-
我一愣。
腦袋彷彿被一根悶棍擊中。
原來是這樣嗎?
葬禮過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爸爸都沒有和我說過話。
後來妹妹出生,我的需求又總是排在她的後面。
上大學後,我要完成學業,更要養活自己。
似乎,真的沒有什麼被當成孩子照顧的時刻。
因爲無人可以依靠,所以知道,自己的哭和笑都不會有回應。
不如藏在心底。
我垂下頭,有些苦澀。
「是啊!不過現在也已經長大了,更不可能像個小孩一樣。
「想怎麼笑就怎麼笑,想怎麼哭就怎麼哭……」
突然,肋骨像是過了電。
一股酥麻的感覺躥上來。
驚得我漏出一聲怪叫。
我轉頭看。
竟然是紀澄戳了一下我的腰。
他勾起一個玩味的笑。
「誰說不可能啊?」
我拼命後縮,卻被他抓住。
腰側像是有個開關。
雖然我竭盡全力地繃緊嘴巴,但仍舊像個漏氣的氣球一樣,瘋狂笑個不停。
「停!!
「……別戳了!好癢!
「哈哈哈哈哈……求你了!」
我掙脫,又被他逼到角落裏。
笑得眼淚都快飆出來。
哀聲懇求:「放過我吧紀醫生!!」
他齜着牙,又朝我伸出魔爪。
我縮作一團,卻發現,想象中的痠麻並沒有發生。
悄悄把眼睛睜開了一個縫隙。
我看到他朝我攤開手掌。
掌心裏,有一顆糖。
他笑眯眯地說。
「來,給小朋友的獎勵。」
我呆了半天。
脫力地倒在地上。
剝開了糖紙,把糖塞進了嘴裏。
不好喫。
劣質的水果香精味彌散開來,甜得發膩。
卻把我的眼眶燒得灼熱。
紀澄俯身將我拉起,摟進了懷中。
「哭吧!沒關係的。
「我知道你很難過。」
溫暖有力的擁抱,徹底沖垮了我最後的防線。
這種被理解、被珍視的感覺,已經有多久沒有感受過了?
久到我以爲,自己根本不配擁有。
然而在這個跨越了半個地球的異鄉。
他卻用一顆水果糖,像哄小孩子一樣哄我。
我再也忍耐不住。
五歲那年被生生憋住的眼淚,終於在二十多年後盡數湧了出來。
他一直輕輕地拍着我的背,任由衣服被打得溼透。
到最後,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他懷裏哭着睡了過去。
-24-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
我眼睛腫得像核桃,還八爪魚似的纏在紀澄身上。
想起昨晚的場景,我當場宕機,翻身就想跑。
結果被他伸手箍住。
「跑什麼?」
我把自己埋進被子,胡亂哼了幾聲。
他卻跟個沒事人一樣。
「你害羞了?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他把我從被子裏挖了出來。
笑意盈盈。
「以後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誰要是不允許,我幫你揍他!」
我瘋狂搖頭。
他挑起眉。
「你沒聽懂呀?」
我一陣迷茫。
「聶斕,我在跟你表白呢……」
「啊?」
他嬉笑地看着我。
「以後做我一輩子的小朋友吧?」
心臟簡直要撞破窗戶,飛到大氣層。
我完全呆滯了。
他起身,掀開了窗簾。
陽光直刺入室內,瞬間驅散了所有的黑暗。
他沐浴在躍動的光中,朝我伸出手。
「對了,昨天我忘了說,你媽媽可真酷!
「等回了國,我們一起去看她吧!」
我頭暈目眩。
心想,這人怎麼這樣不按常理出牌?
剛表白就想着要見家長?
然而,溫熱的觸感從掌中源源不斷傳來。
我恍惚着,哽咽着,無法拒絕。
只能說:「……好。」
他高興地把我拉起,抱了個滿懷。
那一刻,我在心底虔誠地向神明許願。
希望與他在一起的時光能持續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哪怕這只是我做的一個夢
我也希望永遠不要醒來。
-25-
我和紀澄戀愛了。
但因爲工作太忙。
我們在剛果(金)見ŧū́₁面的日子並不多。
大多數時候,我們在發生衝突的地方相遇。
他狂奔着去救治傷員。
而我拼命拍攝報道素材。
匆匆擦肩而過時觸碰的手。
就是彼此之間唯一的交流。
而網絡信號也時好時壞。
我們經常幾天都收不到對方的消息。
但它們又會在某一刻瘋狂湧進手機。
叮叮咚咚響個不停,順序亂七八糟。
彷彿也剛穿越槍林彈雨。
載着沉甸甸的想念,頑強地傳遞着心之所向。
但北基伍省的情況不容樂觀。
我們第一次吵架。
是在戈馬附近的一個村莊被襲擊的那天。
我們趕往現場時,武裝分子還沒有完全離開。
安全部隊與他們交了火。
我們急忙回到車上,準備撤退。
但我卻看到紀澄從救護車裏又躥了下去。
在交火的邊緣地帶,有一個倒下的村民。
他把人扛了回來,自己卻被彈片劃得鮮血淋漓。
我又氣又怕,和他大吵一架。
但他毫不相讓。
「我是醫生!不能見死不救!
「他當時只是腿部中彈,還能活!但如果我不救他,交火之下他必死無疑!」
我知道他說得對,也知道救人是他的使命。
可我真的怕了。
他回來時,渾身是血。
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誰的。
我哆嗦着檢查了半天,才知道他只是受了皮外傷。
我突然就不想吵了,抱住他號啕大哭。
「紀澄!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該怎麼辦?!」
他安靜了。
過了一會兒後,反抱住我,聲音沙啞。
「對不起……
「以後我會注意的,不以身涉險,不讓你擔心……」
我埋在他胸前抽噎:「你保證!!」
「那我們拉鉤。」
他拉着我手,比划起來。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變了的是小狗!」
「我可千萬不能變成小狗,不然到時候見你媽媽的時候你怎麼介紹我呀?」
「小狗男朋友?」
我被他逗得破涕爲笑。
抬手就把枕頭按在了他臉上。
然而,他躺着一動不動。
我又慌慌張張地掀開,生怕把他給悶死了。
他狡黠地看着我,安然無恙。
似乎在說:【你看,沒那麼容易死的。】
我只能瞪他,瞪的眼睛發酸,突然又淚眼汪汪。
心漸漸地沉了下去。
誰都知道。
什麼拉鉤,不過是個心理安慰。
戰場是最殘酷的地方。
我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我和紀澄相處的每一天都彌足珍貴。
因爲誰也說不清,死亡和明天哪一個會先到來。
-26-
戰亂越發頻繁的同時。
埃博拉也開始襲擊這個已經千瘡百孔的國家。
到春天時,紀澄更忙碌了。
因爲醫護緊缺,他開始在難民營和埃博拉治療中心兩頭奔波。
然而,武裝分子突然對多個城市的治療中心發動了襲擊。
許多醫生開始不得不放棄工作,直接撤離。
但紀澄不願意離開。
一方面,戈馬的情況還算安穩。
另一方面,中心還有將近一百名病人。
如果所有人都走了,他們只能躺在病牀上等死。
他和另外四名醫生留了下來,隨機應變。
但是沒過多久,武裝分子佔領了戈馬的郊區,阻斷了進出的道路。
我們被困住了。
在這種情況下,紀澄突然給我發來消息。
讓我到治療中心一趟。
他語焉不詳,我卻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們穿好防護服,進入了醫療廢物處理區。
在一間空置出來的房間裏。
我見到了十多個胡圖族的孩子。
他們是從山裏逃出來的。
最大的才十二歲。
衣衫襤褸,身上全是已經感染的傷口。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爲佔領郊區的武裝分子,來源於圖西族。
他們與胡圖族有着血海深仇。
如果這批孩子被發現,整個治療中心可能都會被毀於一旦。
我感到崩潰。
「紀澄,你是瘋了嗎?!!
「你還記得無國界醫生的宗旨嗎!!!」
他本不該直接介入到戰爭衝突中,這樣才能夠最大限度地去幫助他人。
可他只是垂着頭。
「我知道這件事很危險,所以我只是想問問你,能不能聯繫到哪個組織,可以接收他們?
「可這麼多人,你怎麼把他們送出戈馬?!外面全都是巡查的人!」
紀澄語速很快。
「他們體型小,可以穿上防護服,鑽進裝醫療廢物的垃圾箱裏。
「運輸車每三天就會來一趟,沒有人會打開這些垃圾箱的!
「只要保證之後有接收他們的人,我們就可以救下他們!」
我被他大膽的計劃震在當場。
他握緊了拳。
「聶斕,我先是人,然後是醫生,最後纔是無國界醫生。
「我不可能把他們扔出去送死!」
-27-
我的腦袋疼痛不堪。
理性和感性在瘋狂搏鬥。
而那些孩子們看着我們激烈爭吵。
都露出了絕望的神情。
最小的幾個孩子,緊緊擠在一起,手指死死交纏,像在等待命運最終的宣判。
我幾乎是瞬間就心軟了。
他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從地獄裏逃出來。
我們不能重新再把他們送回去。
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我冷靜了下來。
「我幫你。
「但是我不僅僅幫你聯繫接應人,我還要在這裏把他們全部親手送走。」
紀澄愣住了,立刻回絕。
「不行!這很危險!」
「那我就讓你一個人去面對危險嗎?」
「你要是不同意,我現在就出去告訴他們這裏藏着胡圖族小孩。」
他咬牙切齒。
「……你!我就不該找你!!」
「晚了,你已經把我捲進來了。」
紀澄生了自己的氣,扭過頭不願和我說話。
我嘆了口氣,環住他的脖子,逼他看着我。
「……至少最壞的情況,我們可以死在一起。」
他立刻氣急敗壞:「呸呸呸!瞎說!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
隔着那層透明的面罩,我摸了摸他的臉。
「嗯,當然了。
「畢竟你答應我了,我們還要回去看媽媽呢!」
-28-
不得不說,紀澄的計劃幾乎是天衣無縫。
沒有人會想接觸那些埃博拉患者的醫療廢物。
更不會想到裏面竟然藏着人。
我們每次,可以運走兩個孩子。
運輸車中途會在路上停一次,有人道主義組織的成員會將孩子們轉移走。
半個月後,那批孩子只剩下了最後兩個。
他們年紀最大,是一對兄妹。
哥哥叫讓,妹妹叫瑪麗。
運輸車要來接走他們的那天,紀澄心情很好。
他又一次對我說。
「謝謝你,聶斕。」
我沒回應,只是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我們幾乎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甚至提前爲此慶祝了起來。
兩個孩子爲我們表演胡圖族的民族舞蹈伊甘比拉。
紀澄爲他們做了一頓堪稱豐盛的飯菜。
而我給他們拍了很多的照片。
當夜幕降臨。
他們開始套上防護服。
瑪麗給我遞了一支記號筆,問:「你們可以在上面寫上名字嗎?」
我和紀澄有些喫驚,但仍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想了想,加上了一句:【希望你們能好好長大。】
紀澄寫:【希望你們能夠和家人團聚。】
我又寫:【希望戰爭能夠早日結束。】
紀澄也寫:【希望我們未來還能再相見。】
我們把防護服寫滿了祝福的話。
寫到最後,每個人都淚流滿面。
他們撲在我們的懷裏。
聲音從防護服下悶悶地傳來。
「我們會永遠永遠記住你們的!」
「謝謝你們!你們是我們的大英雄!」
-29-
半夜,運輸車開進了中心。
我們照例將孩子們裝進垃圾箱。
送上貨車。
然而,剛做完一切,中心大廳裏就傳來了槍聲。
我和紀澄臉色一凜,狂奔而去。
武裝分子闖了進來,說他們接到消息,這裏有人藏匿了胡圖族小孩。
紀澄前去交涉。
不卑不亢地配合他們進行搜查。
我看着那些人兇狠地踹開房門,翻找每一個房間的角落。
緊張得幾乎要吐出來。
他們亂翻一通,毫無發現。
威脅了我們幾句,正準備離開時。
突然有人在門外大聲招呼,說他看到了剛離開的運輸車。
那些人立刻爆出髒話,全衝了出去。
最後一個離開的武裝分子,大吼着,往大廳裏憤怒地擲出了一枚手榴彈。
生死一瞬間。
一切景象在我眼裏都拉成了慢動作。
我能看到炸彈沿着拋物線緩緩墜落。
能看到其他醫生們驚恐失控的表情。
能看到紀澄面目猙獰地朝我飛奔而來。
爆炸的前一刻。
他將我壓倒在地,護在身下。
用手覆住了我的耳朵。
-30-
緊接着,時空歸位。
我像被一隻滾燙的巨手狠狠拍在了地上。
哇地噴出一口鮮血,五臟六腑都移了位。
周圍濃煙滾滾升騰,什麼都看不清。
臉上有溼潤的液體流下。
我一摸,整個手掌都是鮮血。
紀澄被炸飛了。
橫躺在我的不遠處。
我想起身,卻發現自己連站都站不穩。
只能跌跌撞撞地膝行過去,顫着雙手試他的呼吸。
還好,他沒死。
不知道哪裏又傳來槍響。
我拼命將他扛在背上。
開始向外奔逃。
可是,到處都是揹着槍的人。
我只能立刻轉向,深入樹林。
跑了不知道多久,雙腿逐漸麻木到失去知覺。
我逐漸無法支撐,撲倒在地。
紀澄也在這時醒了。
他掙扎着想起身來扶我。
卻無法移動自己的身體。
只能虛弱地說:「……聶斕,你……先走!」
我止不住地嗚咽,發狠般又爬起來。
「我不要!!
「要走一起走!!」
他抓住了我的腳腕。
「你先走,找人……來救我。
「兩個人,跑不掉的!」
我崩潰地大哭。
「紀澄!我們拉過鉤的!!你不許騙我!!
「你要是死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他低聲笑了笑。
又被口中的血嗆得連連咳嗽。
「咳、咳咳……嗯,我不騙你。
「騙人的……是小狗……」
我艱難爬起,將他扶到樹邊坐下,眼淚一直不停地流。
他輕輕捏了捏我的手。
「快走吧!」
「你不會讓我死的,對嗎?」
我瘋狂抹眼淚。
「你一定要等我!我會回來救你的!!」
「你一定會沒事的!」
他微笑着,朝我揮了揮手。
「好。」
-31-
我轉過身,準備繼續逃亡。
下一秒,身後傳來一聲炸雷般的槍響。
我被人猛撲倒在地。
一股巨力撞擊肩部,劇痛讓我呼吸驟停。
中彈了。
我驚恐地轉過臉。
看到紀澄倒在了我身上。
他的胸前,有一個貫通的傷口,已經將白大褂完全染紅,嘴裏正瘋狂地湧出鮮血。
頭腦一片空白。
顧不得自己的傷勢,我強壓着疼痛翻過身。
「紀澄!!
「紀澄!!!!」
我徒勞地按壓着他的傷口,六神無主。
「止……止血……
「要先止血……」
但他輕輕拉住了我的手。
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像是耗費了所有的力氣。
他含混地說。
「對不……起……
「我愛你……
「下輩子,再做我的小朋友吧?」
他眼裏,混雜着複雜的光。
有不捨,有憐惜,有釋然。
最後,全都黯淡了下去。
握着我的手無力地滑到了一旁。
我呆滯了。
巨大的錯亂感和恐懼感襲來。
心頭像被火燒過一般。
我哇地又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視線開始模糊,冷汗瘋狂湧出。
腎上腺素的作用也在消退,肩頭的劇痛讓我眼冒金星。
我還想抓住他。
對突如其來的死亡感到極度的恐懼。
嘴裏喚着:「紀……澄……」
然而身體已經瀕臨極限。
我往後一倒,眼前黑了過去。
-32-
再醒來時,鼻尖縈繞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我已經被轉至國內的醫院。
醫生說,我在 ICU 裏待了整整兩週。
內臟嚴重挫傷,肩部中彈。
但不幸中的萬幸。
沒有脾臟破裂,子彈也沒有造成貫穿傷。
失血不算嚴重,所以我纔等到了維和部隊的救援。
我很清楚,那是因爲紀澄兩次擋在了我前面。
他救了我的命。
我向每一個我能聯繫到的人詢問着他的下落。
但他們都告訴我,當時情況太過混亂,沒有找到紀澄的屍體。
而因爲傷亡人數上升,無國界醫生組織已經暫停了北基伍省的項目。
沒有人可以再幫我去尋找他。
就這樣,紀澄消失了。
我夜夜尖叫着醒來,驚恐發作。
腦海裏不斷地閃回着他死前的模樣。
醫生診斷,我得了 PTSD。
我開始喫藥,做心理諮詢,甚至酗酒。
可是都沒用。
每個人都建議我去嘗試過新的生活,不要沉湎於過去,讓自己走出來。
但……怎麼走得出來?
他是爲我而死。
這個念頭恆久地縈繞在心頭。
ƭŭ̀ₚ讓我痛恨還活着的自己,痛恨死去的爲什麼不是我。
痛恨這個世界爲什麼不能給他一個好的結局。
我無數次地站上天台,想要追逐他而去。
卻又在最後一刻將自己拽回。
這是紀澄付出一切才救回來的命。
我早就失去了放棄的資格。
-33-
我休了半年病假。
回到電視臺後,壓根無法再面對那些相機和照片,申請調任了幕後崗位。
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我依然如行屍走肉,毫無生機。
同事看不下去了,想讓我認識些新的人,於是拉着我去相親。
我毫無興致,只想應付兩句離開。
但就在那時,我遇到了紀清。
見到那張與紀澄如出一轍的臉時。
我驚呆了。
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纔沒有當場痛哭流涕。
後來我知道了。
他就是紀澄提過的那個弟弟。
找替身這種事。
一開始,確實會感到安慰。
那些平凡的日子,多麼美好誘人。
他下班晚,我可以做好飯,等他回家。
休息日,我們可以窩在沙發上,一起看電影。
每個被噩夢驚醒的夜晚,看到他還安靜地躺在身邊,我就能再放下心沉沉睡去。
這是我和紀澄曾經無法擁有的一切。
我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差點連自己都騙了過去。
就當是他,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輩子,多好?
然而,夢總有醒來的一天。
他們終究不是一個人。
紀澄要和我回家一起看媽媽,又怎麼會把她的相機送給別人?
他寧願拿命來保護我,又怎麼會任由別人肆意欺辱我?
他說,在我身上找到了自己的意義,又怎麼會將我看作是一個弱小、沒有見識、困頓於家庭的女人?
我後悔了。
他至今屍骨未寒,我卻逃避現實,和他的影子過着自欺欺人的生活。
我怎麼能這樣對他?
所以我必須離開,哪怕明知自己可能還沒有準備好面對一切。
但我該去找他。
我早該去了。
我要親自回去,把他給找回來。
-33-
重回戈馬難民營。
我見到了紀澄的同事們。
如今,無國界醫生已經回來了。
他曾經的搭檔亞當,現在升任了整個戈馬項目的協調員。
我們見到對方的第一面。
一句話未說,眼淚先流了出來。
抱頭痛哭了半個小時後。
我告訴他,我是回來尋找紀澄的。
他帶着我去了倉庫。
裏面竟然還有一些紀澄的遺物。
「當時撤離的急,很多東西都沒有整理。」
那個盒子裏,有一幅紙牌、一包花種、一串鑰匙、幾本醫學書籍、一個聽診器……
都是些零碎的東西。
卻與他息息相關。
我彷彿又回到了三年前。
在某個下午,推開那扇通往他宿舍的門。
看到他坐在椅子上看書。
手裏轉動着筆。
看到我,眉眼帶笑,說:
「你來啦!」
亞當也有些悵然。
「本來這些東西也早就應該處理了,但是我想,可能有一天你會回來爲他收殮,就一直留了下來。
「沒想到真的等到了。」
我鄭重地收下。
「亞當,謝謝你。
「是我來晚了。」
之後,我告訴他我還想尋找當年那批孩子的下落。
他答應會替我留意。
不過時隔多年,讓我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做完一切後,我回到了宿舍。
發現同事給我發來了消息。
他們說,紀清來找過我。
-34-
婚禮那天,我沒有出現。
他的父母大發雷霆。
他到處尋找我的下落。
直到問了同事,才得知我已經來了剛果(金)。
他不願相信,大鬧電視臺,差點被警察帶走。
我嘆了口氣。
想不明白。
既然他另有所愛之人,那我在哪裏又和他有什麼關係?
但不想再讓同事們爲難,我還是給紀清撥了個視頻。
接通的那一秒,我呼吸一滯。
鏡頭裏,他整個人蓬頭垢面。
周圍光線暗沉,煙霧繚繞。
地上,橫七豎八躺着的全是酒瓶子。
「聶斕??」
「真的是你?」
他呆呆地看着我,反覆揉了幾次眼。
「……你可真行。」
他突然嗤了一聲,把自己埋入掌心。
「就爲了喬寧說的那幾句話,你就真的賭氣跑到非洲去?」
「你是不是有病?」
我頃刻間怒火中燒,覺得聯繫他的自己確實有病。
正想掛斷。
就看到他的手指縫裏,掉下了大滴大滴的液體。
「你怎麼能……用自己的生命去開玩笑??
「你怎麼能讓我這麼擔心你??!」
我突然感到荒謬。
「你擔心我?
「我們關係的開始,就是你拿我應付父母,我拿你當替身聊以慰藉,沒有一絲真情……」
他怒吼着打斷我。
「去他媽的沒有真情!
「你知不知道,聚餐那天我出去找喬寧,心裏卻一直在想着你!我擔心你喝了那麼多酒,要怎麼回去!
「你的相機摔壞了,我跑了全市的相機店給你找,他們都說太老了,沒有。我又託了國外的朋友幫忙,找到後親自飛過去,給你取回來!
「你說消失就消失了,他們說你去了剛果(金),我上網搜這個國家,慌到夜裏睡不着!
「你讓我愛上你,又把我扔下!
「你怎麼做得出來!」
他紅着眼圈。
那副神情,簡直像家門口的流浪狗。
「……回來好嗎?」
他掏出了那枚被我扔掉的戒指,語氣卑微:「婚期可以再訂,我只會娶你一個人……」
我們長久地對視。
最後,我驀地笑了。
「紀清,你甚至都從未真正瞭解過我,又說什麼愛呢?」
「喬寧算誰,你又算誰,也配讓我賭氣?」
「我回來,只是因爲我愛的人在這裏。」
他瞳孔收縮,痛苦地將桌上的所有東西都掃了下去。
「他是誰?他到底是誰!!」
我冷酷地掛斷了視頻。
「你不必知道。」
-35-
我重新開始了記者工作。
時隔三年,剛果(金)的情況甚至比之前還要更糟。
武裝分子控制的區域擴大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
糧食危機、霍亂疫情、性暴力、綁架案層出不窮。
這裏彷彿已經成了「神棄之地」。
每天目睹如同地獄般的一切。
我會想。
我們所做的一切,真的有什麼意義嗎?
對於我而言,我好像只是在記錄悲劇的循環。
世界看到了這裏的苦難,但然後呢?
而對於無國界醫生而言,他們的救治到底是在延續希望還是在延長痛苦?
沒有人說得清,在這樣的地方活下去,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幾個月後,亞當告訴我,他找到了那批孩子中的五個。
其中就有讓和瑪麗。
他們那天成功逃脫了。
並且在後來聯繫上了親人,現在居住在基桑加尼的親戚家中。
這個消息令人爲之一振。
我飛快地去見了他們。
車纔剛開到我們約定的地方。
瑪麗就已經飛奔了出來。
她撲進我懷裏,淚眼汪汪。
「斕!!你終於來了!」
她長高了許多,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
焦急地往車裏看,問我。
「醫生呢?他怎麼沒有一起來?」
我一頓:「他太忙了。」
瑪麗立刻絞緊了手指:「……他出事了嗎?」
經歷過死亡的孩子,對於這種模棱兩可的話都格外敏感。
我篤定地搖頭。
「沒有,他沒事,我給你們看。」
我翻了翻手機。
卻發現,我沒有紀澄的照片。
因爲不敢看,回國後,我把它們全都封存進了電腦中。
翻到最後,我只找到了一張紀清的照片。
他穿着白大褂,正在臺燈昏黃的暖光下看病歷。
和紀澄真的好像好像。
瑪麗看到了那張圖。
終於信了,高興得又蹦又跳。
拉着她的哥哥,說:
「我以後也要當醫生!」
其他幾個孩子也附和道:
「我也要!!」
「我想治病救人!」
我摸了摸他們的頭,問那個一直沉默着的男孩。
「讓呢?以後想做什麼?」
讓瞥了眼我胸前掛着的相機,有些不好意思。
「……我想做記者。」
我愣住了。
「我也想像你一樣,讓世界看到那些正在經歷磨難的人。」
「如果他們能夠被看見,也許就會有人願意伸出援手……」
強忍住了想哭的衝動,我把他們都攬入了懷中。
如果紀澄還在,他應該會很高興吧。
我們無意中播下的種子,慢慢地發芽了。
臨走前,我把自己的卡片機送給了讓,把紀澄留下的聽診器和書籍送給了瑪麗和其他的孩子。
他們激動得臉頰通紅。
一直到車子開遠。
都還站在路邊,拼命揮着ƭũ̂⁾手,笑得燦爛極了。
我想,也許還是有意義的吧。
個人的力量渺小,難以撼動現狀。
但卻能爲其他的個體點燃對未來的期待。
這些孩子身處溝壑,卻仍盼望着用滿身傷痕託舉出一個美好的未來。
就像紀澄所說的一樣。
有期待,就有希望。
-36-
又過了幾個月。
我尋找紀澄遺體的計劃一無所獲。
我去了那片樹林很多次。
但當時是夜裏,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往哪個方向跑的。
最終,只能放棄。
我開始整理過去的照片。
把紀澄的故事一件件記錄在了我的微博上。
很多細節時隔三年,已經模糊不清。
本來只是害怕隨着時間的流逝,我會遺忘得更多,才做了這個記錄。
但沒想到,文章爆火了。
鋪天蓋地的留言,想要了解更多他的故事。
有人說:【老中人刻在骨子裏的種田基因,在哪裏都能搞出一片花園。】
有他以前的患者認出了他。
【紀醫生真的很好,我媽媽生病的時候已經有點糊塗了,但他每次和她說話,從來沒有不耐煩過。】
【他也給我女兒表演過魔術,還被他們主任以爲他是在打牌,把他狠狠罵了一頓!】
我從那些評論裏,拼湊出了我們還沒有相遇的日子裏,他的模樣。
沒過多久,我接到了紀清的視頻。
他將我的微博截圖發了過來,問。
「是你嗎?」
我大方地承認了。
「是。」
他一震,眼神苦澀。
「原來你說的,是我哥……」
「沒錯。」
「我早該想到的……我早該想到的!!
「難怪你總是那樣看着我的臉!我還以爲你是真的愛我!!」
他頹然地垂下了頭。
「他……現在還好嗎?」
我還沒有寫到後面的故事,所以他不知道。
我冷淡道:
「他不好。
「他在三年前就已經死了。」
手機從紀清的手心裏滑落。
狠狠砸在了地上。
過了半天,才顫抖着恢復了畫面。
他幾近崩潰。
「他死了??
「我爲什麼不知道?!
「你怎麼不告訴我??!」
「你覺得呢?」
我譏諷道:
「那麼多年,你們家有任何一個人,在乎過他嗎?」
紀清劇烈顫抖。
心虛到不敢與我對視。
我第一次見紀清的父母時,試探着問,他是否還有兄弟姐妹。
他父母不屑擺手:「沒有。」
而紀清說:「以前有一個,但你就當他死了吧。」
我問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他反常地摔了碗,警告我。
「這個家裏,不許提他。」
他恨紀澄,恨他逃離了這個家,把他變成了新的受害者。
他的父母更是恨紀澄,恨他是他們所生,卻無法操控。
所以,我怎麼可能告訴他們?
我揚起頭。
「別掉你那鱷魚的眼淚了,你以爲他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
「都是你們逼的。」
紀清倉皇地掛了電話。
-37-
過了幾天,紀清的父母找上了我。
他們說,紀清失蹤了。
我才知道,紀清那天衝回家裏,把家砸了個乾淨。
他說,這一切都是他父母的錯。
如果不是因爲父母逼迫紀澄,他不會跑到剛果(金),不會遇到我,更不會死。
而他也不會因爲太過壓抑,自以爲愛上了特立獨行的喬寧,然後錯過了我。
這其間所有的事,一環套着一環。
無解。
之後,他給醫院遞了辭職報告,消失了。
兩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哭嚎得幾乎要斷氣。
「小聶啊!這事怎麼能怪我們呢?
「我們作爲父母希望兒子光宗耀祖,難道錯了嗎?
「當初就讓他乖乖待在醫院裏,他非不聽,你看現在,人也沒了!不都是他自作自受嗎!
「紀清怎麼能因爲這種事就和我們慪氣!怎麼說我們也是他的父母!
「我們求求你,讓他回來吧,我們已經沒了一個兒子,不能另一個也沒了啊!」
我忍無可忍,摔了手機。
「滾!!
「你們根本就不配爲人父母!!」
我心情很糟糕。
兜兜轉轉着,又回到了那片樹林。
找了一棵大樹坐下後,我看着地上斑駁的光斑。
抱緊了自己的膝蓋。
雖然紀澄僅僅向我開過那一次口。
但我卻能猜到,他以前在家裏過得有多委屈。
他在無國界醫生組織裏填寫的緊急聯繫人,剛開始是他的搭檔。
後來變成了我。
他連出了任何事,都不想讓家裏人知道。
可那樣破爛不堪的家庭裏,卻長出他這樣溫柔、善良、無私的人
這樣想着,我又有些難過了起來。
-38-
一陣風颳過。
一個堅硬的東西從樹上掉了下來,直直砸在我的腦門上。
我哀號着嘶嘶抽氣。
撿起東西一看。
那是個銘牌。
在戰爭地帶工作生活的人,很多都會攜帶這個東西,方便在意外去世後辨認身份。
我以爲這是哪個士兵遺留的。
但翻到正面,上面卻刻着:【紀澄】。
我瞬間蹦了起來。
反覆摩挲着上面的字。
怎麼會?
他的銘牌怎麼會在這裏?
環顧四周。
我才發現,我背靠的這棵樹,和其他的有些不同。
它比其他樹高大得多,葉片波浪形,呈現出墨綠色。
而根部的土壤顏色發黑。
看着看着。
我突然就明白了過來。
我瘋狂地用雙手往土裏刨。
刨得指甲縫裏塞滿了泥土和鮮血。
刨着刨着,一節白骨露了出來。
那一刻,我號啕大哭。
我找來了工具。
翻找出了那些被樹根纏繞的遺骸。
泥土裏,還有那天他穿着的,白大褂的碎片。
是紀澄。
我找到他了。
我終於找到他了!!
他死後,或許被人就地草草掩埋。
而那塊銘牌巧合地被大樹包裹生長,重見了天日。
直到今天,我坐在樹下。
它掉了下來。
就好像,他看到了我在爲他難過。
於是彈了我一個腦瓜崩。
說:「開心些,不要爲不值得的人生氣。
「那些事都過去了。」
我緊緊抱着他的頭顱,顫着聲說:
「好,回家吧!我們回家。」
-39-
我申請了休假,把他的骨灰帶回了國,葬在了媽媽旁邊。
既然他真正的家人都不要他。
那我就來做他的家人。
下葬的那天,我見到了紀清。
他瘦了很多,有些形銷骨立。
手裏拿着兩束白菊。
放到了我媽和紀澄的墓前。
他說,他搞清楚所有的事了。
他給我看了朋友圈裏的一條道歉視頻。
是喬寧發的。
向我和其他被她欺騙的人道歉。
她說,她根本就沒有去環遊世界,一直都待在北京。
因爲她覺得,這樣的人設能讓紀清念念不忘。
所以才騙了大家。
而對我出言不遜,也是因爲嫉妒我真的要和紀清結婚了。
看完視頻後,紀清當着我的面給喬寧打了電話。
她語氣哀怨,說:
「阿清,我已經按你說的道歉了!我都被罵死了,你該原諒我了吧!
「還有你說的會和我結婚,真的會兌現吧?」
紀清冷淡地說:
「不會,我不會和你結婚,你騙了我,我也騙了你,我們互不相欠。
「讓你道歉,只是因爲你傷害了聶斕。
「從今往後,我們永遠都不要再見了。」
他掛了電話,拉黑了對方,向我道歉:「相機的事,對不起,我不知道那是你媽媽的遺物。」
我搖了搖頭。
「你不必道歉,因爲我不會原諒你。」
無法挽回的傷害已經造成,一句無力的道歉又有什麼用?
他神情黯然,又說:
「我也對不起我哥……
「他剛出去時,聯繫過我很多次,但我每次都怪他,罵他……
「我心裏知道,爸媽逼着我和喬寧分手,不是他的錯,但是我沒有逃出去的勇氣,我嫉妒他。」
他愣愣地看着紀澄的墓碑。
「如果我不是那麼懦弱,當初跟着他一起走了。
「是不是還有可能一起遇到你,起碼能和他公平競爭一下?」
我只是淡然道:
「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假設也沒有意義。
「我愛的是紀澄,僅此而已。」
他站了起來,輕嘆了一聲。
「可能以後,我也會去做無國界醫生吧……
「我想離你近一些,彌補一下自己的遺憾。」
我皺起了眉。
本來想說,隨便,反正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但突然又想到……
「有人曾說過,他的弟弟好像並不想成爲醫生。
「他惦記你,希望你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想做個什麼樣的人。
「別再讓自己後悔了。」
紀清怔住了。
像是陷入了往日的回憶,眼圈紅得徹底。
我撿起了那兩束花。
「他們倆都不喜歡白菊,以後別送了。」
把花扔回給紀清,我轉身離開了。
我們就像兩條被洪流裹挾的小船。
在曾經短暫同向的航行後。
各自曲折。
分頭向兩端。
-40-
走出墓園時,我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我爸。
但細想,我又覺得合理。
紀清應該是去找過他,纔會知道那是我媽的相機。
所以他也知道我回來了。
他有些老了。
佝僂着背,在風裏微微地顫抖。
有些討好似的問我。
「喫飯了嗎?」
我開門見山。
「說吧,找我做什麼?」
他不安地搓揉着手。
「你能不能,回家一趟?」
「『你大了,以後別再回來了』,我不是一直按你的要求,好好地待在外面,現在,怎麼又要我回家了?」
「……你妹妹病了,癌症。」
一瞬詫異。
「我沒有辦法了……家裏能賣的都已經賣了,你是她姐姐,能不能幫幫她?」
他面容愁苦。
「我知道你怨我,但是當初,不是我想趕你走的……
「你是我女兒,我怎麼捨得?我有苦衷!」
「我知道。」
他呆呆地看着我。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很高興。
我終於可以繼承媽媽的遺志,去ṱŭⁱ學新聞, 做一名記者。
我衝回了家, 想把這件喜事告訴爸爸。
卻聽到了他和阿姨在廚房裏吵架。
「再過幾年,雯雯也要上大學了,咱們家哪裏還供得起她!」
「你已經把她養到成年了!還不夠仁至義盡嗎!」
「聶世文!你想清楚!這個家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我小心翼翼地又重新關上門。
跑到街邊, 獨自坐了一個下午。
整個暑假, 我都提心吊膽。
等待着那個最終的答案。
到報道時,我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也砸碎得徹底。
「你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重建的家再次崩塌, 所以選擇了犧牲我。
「再捨不得, 也還是把我趕走了。」
他還想要說什麼,被我打斷。
「我沒有怨過你,我理解。」
「只是, 站在女兒的角度, 你不是個很壞的爸爸,但也不是個合格的爸爸。」
我拿起手機, 給他轉了三十萬元。
這幾年,他斷斷續續地往我卡里打過一些錢。
我都存了起來, 想找個機會還給他。
「你給我的錢, 我還了。
「剩下的,就當我是還了你的養育之恩吧!
「以後,別再來找我了。」
-41-
離開餐廳後。
我突然感到無比輕鬆。
那些曾壓在心頭的重擔,一個個都煙消雲散了。
我腳步一拐, 去了那家紀澄給媽媽買天堂鳥的花店。
店主認出了我。
但是花店裏卻幾乎都空了。
她正將那些空置的花盆搬上貨車。
我問:「這是要搬去哪裏?」
她笑笑:「不開啦!想做點別的。」
我呆了一瞬。
「那也挺好。」
她用店裏剩下的鈴蘭、風信子和橄欖枝, 包了束花給我。
「祝願我們都能擁抱新的生活。」
我們交換了一個擁抱。
依依惜別。
回家的路上。
彩霞如雲, 晚照應金。
我駐足欣賞了一會兒。
突然接到了臺長的電話。
對面語氣有些焦急。
「小聶,你的休假可能要提前結束了。」
「發生什麼事了?」
他給我發來了一篇新聞。
【黎以衝突升級, 黎巴嫩多地發生尋呼機爆炸事件。】
「臺裏覺得你比較有經驗——」
我打斷他。
「我去。」
從衣領中拉出了那條刻着紀澄名字的銘牌項鍊。
我輕輕吻了上去。
我想,我們不會有別的答案。
因爲戰爭硝煙升起之處。
必是我們奔赴之處。
我們永遠希望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
無論身處多深的黑暗,總有星光可尋。
後記
-1-
聶斕的剛果(金)日記在網絡上完結。
無數網友爲紀澄的結局流下了眼淚。
他們自發前往墓地爲紀澄悼唁。
甚至連過去從不認可這個兒子的父母都在媒體中出鏡, 訴說他是一個多麼善良無私的人。
但很快有網友扒出了他們過去的所作所爲。
他們立刻被衆人唾棄。
給他們寄送的匿名花圈堆滿了樓道。
最後他們在深夜狼狽地搬了家, 不知道去了哪裏。
-2-
紀澄被聯合國難民署追授了南森難民獎。
以表彰他在保護和幫助難民方面作出的突出貢獻。
-3-
紀清並未進入無國界醫生組織,他盤下了那片墓園旁的花店。
那天聶斕的話, 讓他想起了小時候和哥哥在院子裏玩泥巴的日子。
那時哥哥問他,以後想幹什麼。
他說, 想開一個大大的花店。
只是這份記憶, 後來遺失在了時間的長河裏。
每年, 無論工作再忙,聶斕都會抽空到墓園,祭拜母親和紀澄。
那是他唯一能夠再與她相遇的日子。
其他時刻, 他只能看着她的足跡遍佈中東、東歐等戰火紛飛之地。
他虔誠地數着日子。
盼望着與她見面的每一次。
雖然聶斕已經完全不在意他了。
但他覺得, 自己還能再看到她, 就足夠了。
-4-
喬寧社死了。
連過去的好友都與她斷絕了聯繫。
覺得她滿口謊言, 心術不正。
她走投無路,找到了紀清。
卻發現對方的眼裏早就只剩下聶斕一個人。
她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小丑。
-5-
聶斕的繼妹在兩年後病逝。
她的繼母讓她失去了家,而現在, 她也失去了自己的女兒。
她與聶斕的父親離了婚。
聶世文的家庭再次變得支離破碎。
只是這一次, 他身邊連女兒都沒有了。
沒過多久,他就去世了。
-6-
聶斕一直在資助他們救下的那批孩子。
最後,讓和瑪麗真的成了記者和醫生。
很多年後, 聶斕獲得了普利策新聞獎。
在發表獲獎感言時。
她說:「如果你無法阻止戰爭,那就把戰爭的真相告訴世界,成爲世界的眼睛。」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