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溪

孟淮官復原職即將入京之際,卻驟然落水失了憶。
他什麼都沒忘,只忘了我這結髮妻。
拉着蘇月淺的手,他說那纔是他的一生摯愛。
兒子袒護他們:
「你什麼忙都幫不上,便幫幫忙,別出現在父親面前可好?」
婆母冷眸看我:
「阿淮病情迫在眉睫,你不會在這個時候還喫莫名飛醋吧。」
蘇月淺也拽上了我的衣袖,掐得我手臂生疼:
「待孟大哥恢復記憶,我定將正妻之位還給你,求你行行好,放我們入京!」
孟淮假裝失憶不帶我入京的事,我已知曉。
如此甚好。
漠北兒子來了信,只盼與我母子團聚。
眼下,連離開的藉口都不用找了。

-1-
迎着他們同仇敵愾般的咄咄相逼,我識趣地掏出了和離書。
「大楚有令法,一夫不可娶二妻。阿淮入京,便是要在天子腳下討活路的,斷不能留下如此軟肋受人詬病。」
「和離總歸是權宜之計,我願意成全。」
冷着臉的孟母頓時笑出了一臉的褶子:
「主動讓出主院乃聰明之舉,阿淮會記得你的恩情。林隱,你總算聰明瞭一回。」
兒子孟敘朝也壓着眼底的驚喜朝我喊道:
「但願你說到做到,不要使用什麼欲擒故縱的把戲惹人厭惡。如此,看在你知進退的份上,我勉強認你當我的娘。」
我淺笑着收回了視線,不置可否。
認不認的已經不重要了,今日過後,便是山長水遠,見一面都不知猴年馬月了,誰還稀罕你那一聲言不由衷的娘。
「姐姐當真願意成全孟大哥?」
孟淮與我和離,最開心的當數蘇月淺,她急不可耐從我手上奪過和離書,反覆查看後,才秀眉Ṫû⁰一皺,急切道。
「孟大哥都失了憶,姐姐該不會還想着欲擒故縱考驗他吧?如此,若是耽誤了孟大哥的病情,可如何是好?」
望着她故意露出的、手腕上明晃晃的玉鐲子,我吐了口濁氣,淡淡回她:
「是不是欲擒故縱,讓你孟大哥落個字便都知道了。」
孟母聞言收斂了脣角的笑意,不鹹不淡敲打我:
「若有人拿我兒的身子骨行爭寵的行徑,便休要怪我不給人留臉面與餘地。」
孟敘朝聞言便拉起了蘇月淺的手,甜甜哄道:
「淺淺姐姐別怕,她若敢出爾反爾,我以後不認她做我的娘了便是。」
說罷,他狠狠剜了我一眼:
「詭計多端,她才配不上做我的娘。」
若說不心痛,定然是假的。
懷胎十月難產而出,心心念念地記掛了六年的孩子,卻成了別人免費的兒子、趁手的刀和擋風的盾。
一次次出手,皆讓我頭破血流,如何能不痛?
母子一場,也講緣分。
他心心念念要做蘇月淺的兒子,便證明我們的緣分盡了。
蘇月淺看透了我神色上的悽哀,挑釁般衝我勾起了脣角,一字一句暗諷道:
「難得姐姐顧全大局,懂得成人之美了,我想孟大哥落字後,也會對你感激不盡的。」
這一次,我沒有再火冒三丈地與她大吵大鬧。
安靜地等着拿落字的和離書時,我下意識去轉動手腕上的玉鐲子。
可捏了一手空,我纔想起,因蘇月淺一句「那鐲子與我的簪子好配」,便被孟敘朝大哭大鬧着將孟家給我的信物奪走了。

-2-
說好的試戴兩日,可一戴便是一年。
孟家所有人皆默契地忘了此事,無一人提過物歸原主。
但當我追去蘇月淺的院子討要時,又一個個都跳出來指責我心胸狹隘、小肚雞腸,惹哭了蘇小姐,還逼得人家收拾包裹要走人。
孟淮冷着一張臉質問我:
「是我要護着她,是阿朝非要送給她,你爲何不敢找我們鬧,只管揪着淺淺一人欺負!」
啪!
一耳光落下,我強忍落淚的衝動,笑道:
「這不,也跟你鬧了。」
他氣瘋了,當着所有人的面將鐲子送給了蘇月淺。
「這是我孟家,不是你林家!這裏的一草一木皆爲我孟家所有,我願意送誰,願意給誰,你沒資格置喙。」
「我不僅要將鐲子給她,最好的院子、管家之權,甚至阿朝的課業,我都要交給她。」
「你能忍就忍着,不能忍就給我滾!」
那日風很大,灌了滿口涼意,我的心都涼透了。
我也想走的,可我的親生骨肉才五歲不到,我如何割捨得下。
蘇月淺很得意,鬧到最後,鐲子成了她的,好名聲也是她的,連孟家也是她的了。
她自稱被繼母刁難,被繼妹欺辱,含着兩行淚來孟家,嘴上說小住兩日,可一住啊,就是兩年。
住到如今,孟府成了她的囊中之物,我的夫君與孩子也都圍着她轉,我倒成了個不倫不類的外人。
好在,我這外人也要走了。
「你當真要我落字?」
孟淮長身玉立站在我身前,攥着和離書的手泛了白。
「可知此字一落,便回頭萬難。」

-3-
我仰頭看向他疏淡如初的眉眼,這麼多年了,裏面還是墨黑深邃像不見底的潭水,只始終沒有我的影子。
便自嘲般輕笑着回他:
「不是如大家所願嗎?你還有什麼不願意的呢。」
恰如那年,他問我可當真願意嫁他時,我仰着頭笑吟吟回他,「不正如你與伯母所願嘛,你還有什麼不願意的呢」。
父親對落難的孟父有救命之恩,便在臨終之際將我託付給了孟父。
孟老爺磊落坦蕩,要護就要護我一輩子。
孟家有三子,他直言誰若娶了我,並賭咒發誓一輩子不辜負我,他便將偌大的孟家交到誰手裏。
那時候的孟母,誇我純真,誇我單純,誇我良善,誇我好脾氣。
一次次製造我與嫡子孟淮的偶遇,而後意有所指地指着孟淮問我:「你瞧瞧,他如何?」
孟淮長得好看,脣紅齒白,芝蘭玉樹,便只是站在那裏,就像一樹盛開的白玉蘭。
他驟然抬眸,與我遠遠對視的那一眼,便讓我羞紅了臉:
「好是好,只怕······」
「好就行!其他的,有伯母在。」
次日,孟淮便捧着孟家傳家的玉鐲子來了我的院子,問出了那句我可當真願意嫁他。
那時他說,會做好夫君的本分。
也許他想過做個本分的夫君,但屬實沒做到的也是他。
只不知爲何,此時我要成全他的滿腹算計了,他倒是又猶豫不決了起來。
可我曉得,根本輪不到我開口規勸,他自會繳械投降。
蘇月淺果然深深看了我一眼,便抿着紅脣拽了拽孟淮的衣袖,嬌嗔裏帶着關切道:
「你的病情,再耽誤不得了。」
連孟敘朝也仰頭喊道:
「父親,速速落字纔是。入京的馬車都已備好了,萬莫耽誤了吉時。」
說着,瞟了我一眼,小聲嘟囔了一句:
「你再猶豫不決的,她就該後悔了。狗皮膏藥,黏上你就甩不掉了。」
六歲的孟敘朝仰着脖子瞪我的樣子,帶着與他父親一般無二的厭煩與不屑。
他們心氣兒高,看不上我。
我出身不高,是鄉野大夫家的獨女,與山上的草藥打交道,沉默內斂不善交際。
不像蘇月淺,出自世家大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走在何處都落落大方,像耀眼的太陽。
孟敘朝小小年紀卻慕強得厲害,看蘇月淺的眼神裏總帶着欣賞與仰慕。
他自落地便被抱去了孟母的院子裏,對我實在說不上親近。
每月來我院子的那幾日,也是匆匆小坐片刻便被婆母催着回去練字、溫書和畫畫。
這兩年,更是因蘇月淺的到來,與他父親一般,時常守在她院子裏。
孟敘朝自有說辭。
「淺淺姐姐初來乍到,正是需要人陪伴的時候,我與父親也不過是盡地主之誼。你既爲主母就該大度,自己做不到,就不要橫加阻撓。」
「只有心臟了的人才看什麼都髒,你走,你走,你走遠點,不要再惹淺淺姐姐掉眼淚了。」
被我夫君寵着,被我兒子護着,蘇月淺底氣十足。
堂而皇之與我打擂臺。
好幾次明目張膽污衊我時,孟敘朝都毫不猶豫信了她的鬼話,站在我對面,斥責我無禮妒婦,刁難了父親的恩人,滿肚子壞水討厭至極。
每次心痛到偷偷抹眼淚的時候我都問自己,幼苗沒長好,便要將其連根拔起徹底扔掉嗎?

-4-
不是這樣的。
從前我挖了一棵野杜鈴,它長勢不好,蔫頭巴腦是個歪脖子。
爹爹嫌它嬌貴難養,讓我賣掉算了。
我捨不得,栽進木桶裏,晴天搬出去曬足了太陽,雨天護在廊下免受風雨。
一年辛苦照料,他不僅長得粗壯精神,連歪掉的脖子都昂揚了起來。
後來,它開花結果,出了許多小株苗,一盆一盆,給了我好大的豐收與喜悅。
那年父親病重,我們還是靠着它在貴人面前賣了個人情,拿着盤纏入的孟府。
我以爲,養人如養花。
我給足耐心與細心,總能看到他開花結果的。
可孟敘朝終究不是一盆野杜鈴。
我生他時差點沒了命,那時候我不後悔選擇九死一生做母親。
可昨夜湖心亭外,我後悔了。
舒了口氣,我直視着孟敘朝的冷眸問道:
「我既掏出了和離書,便是無悔的。」
「只你父親能不能恢復記憶、這東陵的舊院我要住多久,你當真不清楚嗎?」

-5-
他瞳孔一顫,面色青白:
「我……我怎會知道,你又想耍什麼花樣。」
孟敘朝不擅長說謊,竟心虛得連對視都不敢了。
昨日我在花園修枝,被密密匝匝的枝丫擋住了身影,便恰好聽到蘇月淺的兩個貼身嬤嬤的對話。
「新帝登基,天下大赦,孟老爺也在名單上。已下了官復原職的文書,他不日便要入京了。」
「想來小姐也是要跟着去的,只京中冬日嚴寒,不知道該備幾身厚衣裳。」
咔嚓一聲脆響,我的剪刀打落了一朵開得正豔的花骨朵ŧű⁼。
孟敘朝父子與蘇月淺在湖心亭作詩下棋,夜晚風急,帶了幾分涼意。
我走得有些着急。
一來,爲孟淮苦盡甘來,終是熬出頭感到欣喜。
二來,孟敘朝到了求學問道的年紀,卻整日跟着蘇月淺廝混,實在不成體統。去了京城,必定能在與世家子的比較裏,得到更好的教育。他得償所願,我也忍不住激動。
三來,我自覺他們忘了通知我,自己知曉得晚了些,許多東西未來得及替他們準備,便要抓緊時間爲他們多周全幾分。
高興之餘,又有幾分惆悵與擔憂。
京城遠在千里之外,我們母子就此分離,只怕再難有見面的那日了。也不知道,少了我這他厭煩的母親礙眼,孟敘朝會不會不習慣。
想起孟敘朝,我的心還是暖了一下。
饒是他沒有養在我跟前,對我總是滿眼的不耐與抗拒,可天長日久,他還是知曉我是他孃的。
書院回府時,他扭扭捏捏捧着一對耳墜子。
那是我第一次收到他的禮物,迫不及待當着他的面戴了上去。
耳墜子款式老舊,又長又重,扯得耳朵很疼。
可我不願拂他心意,便眼尾笑開了花。
一遍遍誇他的眼光好,禮物貴重,我喜歡得不得了。
他垂下眸子,難得輕了語氣:
「你喜歡,便戴着吧。」
那抹乍得之歡的喜悅壓在我的脣角,直到湖心亭邊上,我還捨不得收起。
「若是淺淺姐姐是我孃親就好了,就可以直接與我們一起入京城,父親便不用如此左右爲難。」

-6-
呼嘯的風颳着面頰,砸得門簾噼啪作響。
門縫裏孟敘朝的嗓音壓着風聲,將我脣邊的笑意砸僵在了臉上,甚至連抬腳都忘了。
「她只會說,今日喫了幾碗飯,學堂裏有沒有聽先生的話,課業完成了嗎,冷不冷熱不熱,喫飽了嗎······絮絮叨叨,沒一句有用的。」
「眼皮子還淺。祖母不要的耳墜子,我準備帶去書院賞看門的下人,被她看到了,便如珠如寶地要了去,戴在耳邊招搖過市,被人笑話讓我丟盡了臉。」
「不是我看不起她,她一副窮酸做派,真擔不起主母之責,要ƭü₎不是挾恩圖報,她如何配得上父親。帶她入京?豈不是讓父親與我被人笑掉大牙。」
冷夜寂寥,他的一字一句在泛着漣漪的湖面上,來回地蕩。
一下接一下,席捲進我的胸口上,痛到我身子不由自主地發着抖。
油燈將孟淮的身影投到了紙糊的窗戶上,他磨着硯臺,語氣清冷,頭也沒抬:
「雖是如此,可我在你祖父面前發過誓,除非你娘主動提起,否則,我這輩子都只會有她這一位妻。」
「既是無可奈何,明日我便知會她一聲,出發的馬車在後日,足夠她帶上她那些盆盆罐罐花花草草了。」
帶我,於他而言原是如此勉強。
他們不是忘了通知我,是自始至終不曾想過帶上我。
我纔是被赤裸裸拋棄的那一個。
靜默如刀,紮在所有人胸口上。
蘇月淺輕笑一聲垂下了眸子:
「正好,我的馬車給姐姐用正合適。」
「父親來信,命我下月回隴西。家裏定下一門婚事,爲永寧侯府二爺的續絃。家裏幾個子女與我一般大小,正是需要主母操持婚事的時候,遂催得急了些,說不得年底便能請孟大哥喝上我的喜酒了。」
哐當!
「什麼?」
孟淮打落了手邊的茶盞,落了一裙襬的茶水。
向來愛乾淨的他顧不得擦拭,急吼吼問道。
「什麼時候的事?你爲何不告訴我?」
蘇月淺笑得牽強:
「能得孟大哥護一程,淺淺已萬分滿足,怎敢奢望孟大哥護我一輩子。再說,無名無分跟着你們入京,豈不是讓你被人戳脊梁骨。」
「淺淺只希望孟大哥好,一直一直好。」
孟敘朝頓時摔了手上的果子,哇地哭出聲來,胡攪蠻纏地又踢又打:
「我不要和淺淺姐姐分開。」
「都怪那個狗皮膏藥,她爲何要如此霸道,都嫁入了高門,還逼着父親賭咒發誓一生一世一雙人。她爲何不摔下馬,撞破頭,失了憶,最好連自己是父親的妻子、我的母親都一併忘得一乾二淨。如此,淺淺姐姐不僅能做我的母親,還能與父親一起入京,白頭到老。」
「扔她一人在老家看宅子,眼不見心不煩,最好。」
蘇月淺被他逗笑了,嬌嗔地數落道:
「小傻瓜,不準那般說你孃親。她雖然總有許多自己的小算計,也始終不待見我,但她畢竟是你娘。我與你父親······只恨相識太晚,有緣無分,也別無它法。」
「有辦法!」
孟淮驟然抬起眸子,擲地有聲:
「她忘不掉承諾,我可以。」
「只阿朝,你願意陪爲父演場戲嗎?」
孟敘朝蹭地站起身來,一邊用衣袖擦去臉上的淚水,一邊壓不住滿腔雀躍保證道:
「只要淺淺姐姐不用走,我什麼都願意。」
「若讓淺淺姐姐和我們一起入京,扔下那個狗皮膏藥,阿朝更是萬死莫辭。」
風號得悲涼,一寸寸咬我的骨頭,冷得我眼淚嘀嗒嘀嗒地往下掉。
胯下生出了割肉的刀,宰得我好痛啊。
一雙耳朵燒得厲害,那對墜子像有千斤重,拽着耳垂將我的希冀和尊嚴都扯得稀爛。
我狠狠拽了下來,將帶血的墜子扔進了草叢裏。
不要了。
耳墜子和那對白眼狼父子,我都不要了。
冷夜逢雨,從我臉頰一遍遍往身上砸。
深一腳淺一腳往院子走時,我驀地崴了腳。
被管家姑姑一把扶住了手臂。
她向來規矩規矩地壓得我透不過氣,這個時候卻紅着眼圈哄我:
「只是一時氣話,老爺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不會如此荒唐與糊塗的。」

-7-
可假借救命之恩留蘇月淺一住就是兩年,便不荒唐嗎?
日日帶着兒子與她一起,進進出出宛若一家人,便不荒唐嗎?
藉着學習管家爲由,將半個管家之權都交給了蘇月淺,便不荒唐嗎?
甚至爲了她,當衆訓斥我,罰我這結髮妻抄書數本,還不荒唐嗎?
我只是出身低了些,卻不是傻的。
他的例外,給了蘇月淺。
白眼與冷漠,就都留給了他看不上的我。
攥着姑姑的手,我帶着堅決地哀求:
「求你了,把信和信物都給我,讓我走吧。在孟家七年,我也好累了。」
「是他們給了我離開的決心,姑姑,成全我吧。」
姑姑脣瓣抖了抖,摸到了我手指上抄書抄出的血泡時,憐憫地擦了擦我耳垂上的血,吸着鼻子將漠北的書信和夾在裏面的路引掏給了我,她閃着淚花溫聲道:
「好孩子,不是高門的規矩壓死了你,只他們不是對的人。」
「今夜,我不曾去過湖心亭。」
「只來日雨大,你生產時落下了寒症,出門的時候記得帶把玉骨傘。」
在孟家七年,唯一關心我的,竟是孟母請來給我立規矩的姑姑。
我含淚點頭,剛要開口道個謝,便聽有人大叫道:
「老爺爲救公子墜湖後傷了額頭,快叫大夫!」
姑姑面色一白。
她知道,他們的表演,開始了。
而我,也是。
次日午後,孟淮醒了。
深情款款地拽着蘇月淺的手,聲稱那纔是她的摯愛。
而我,站在他三尺之外的距離,被他冷冷地揮退到了門外:
「我與你不熟,你不便站在我牀前,出去!」

-8-
「姐姐既然願意退讓這一步,孟大哥,爲了你的身子,便全她美意吧。」
蘇月淺噙着委曲求全的淚花,遞上了湖筆。
孟淮默了一瞬,接了過去。
只攥着湖筆的手肉眼可見地在發抖。
孟敘朝等不及,催促道:
「父親快些落字吧,再晚了,便趕不上送去官府備案了。」
連孟母也煩躁地嘟囔道:
「還猶豫什麼?難得林隱一片好心,你怎能不承她的美意。」
孟淮頓了頓,抬眸問我:
「便連阿朝你也不要了?」
孟敘朝的不耐煩僵在了臉上,不可置信般直勾勾看向我。
可不等他開口,蘇月淺便急忙勸說道:
「阿朝求學用的是孟家的關係,如此,在京中也有說法。姐姐爲自己的孩子思慮周全,你便莫要再猶豫了。」
那句自己的孩子像定心丸,讓孟淮舒了口氣。
他想,是啊。
林隱不過是以爲自己傷了身子入京看病罷了,怎會真的與自己和離。
況她最愛的不過是兒子阿朝,便是與自己和離,她也定捨不得扔下阿朝。
簽下和離書也好,自己就可名正言順給淺淺正妻之位。
她出自世家,教養與禮節都是百裏挑一的。
由她做自己的正妻,不僅後院無憂,便是前院的人情交際與來往,也比林隱體面周全。
林隱那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性子,扔在祖宅晾一晾、磨一磨也好。
等她坐不住了,等不及了,求着要見自己與阿朝時,再賞賜般給她個貴妾的身份,包她只會含淚點頭。
說是貴妾,關起門來還不是與平妻一般,誰還能刁難她不成。
扔在後院錦衣玉食過完餘生,也對得起她嫁自己一場了。
想到這裏,孟淮徹底舒了口氣,大筆一揮,落了字。
抬頭望向我時,帶着高高在上的倨傲:
「既你退了這一步,我不能不領你的情。日後……」
他話音未落,我已經收起和離書,馬不停蹄奔出了門,急急切切往官府趕去。
再晚了,恐要耽誤我出城了。
他們不知道的是,我這一步,已退到了千里之外。
塞上積雪深三尺,從此音塵各悄然。
孟淮,我與你再無以後了。

-9-
三年後,我兒衛溪得天子詔命,入京襲爵,便帶上了我。
十四年前,父親自溪水旁將他撿回去,便成了我林家的人。
幼時,他也跟着父親「林隱林隱」地叫我。
可兩歲多的時候,他非要叫我娘。
彼時我才十二,嚇得腿腳發軟,差點將一桶澆草藥的水砸在腳背上。
他不依不饒,質問我:
「別人都有娘,我爲何沒娘?李春花說,娘就是給她洗衣做飯、照顧她飲食起居,對她最好最好的人。那你不就是我娘。」
「是你給我喂的羊乳,洗的衣服,也是你哄我睡覺,給我洗澡,你不是我娘誰是我娘。」
「我要娘,我就要娘。」
他哭得差點背過氣去。
父親急了,捧着一個窩窩頭哄他:
「她不能是你娘,她還沒成家呢,成了你的娘就嫁不出去了。」
衛溪很倔,小小年紀就學會了不喫不喝躺地上較勁。
烈日炎炎,曬得他嘴巴起了皮,身子都不動了也不肯妥協。
我養起來的孩子,自然心疼。
「娘就娘吧,十里八鄉誰不知他是爹爹撿的,我養的。」
「叫聲娘又要不了一坨肉。」
「林溪,快起來,娘做了你愛喫的燴麪片。」
他蹭地從地上翻起來,歪着小屁股噔噔噔撲過來:
「我有娘咯,我有娘咯,我娘是林大夫家的林隱。我纔不是撿回來的沒人要的野娃娃。」
後來父親病危,自覺時日無多,要拿着舊時恩情送我去孟府。
我捧着滿院子的草藥去宮裏出來的張公公手上換些路費,他一眼便從衛溪脖子上的玉珏裏認出了他的身份。
還未去東陵,漠北的傅家便來接人了。
馬車高大又華麗,接他的人是他舅父,那人冷麪寒霜,腰間的長刀刀柄磨得鋥亮。
他說衛家滿門覆滅,衛溪是他姐姐拿命護下的孩子,他傅家五湖四海找了四年。
那也是別人捨命護下的骨肉,是旁人望眼欲穿的血親。
我愛他,便不能拿着養了他的恩情自私地佔有他。
確保傅家說的都是真的以後,我才放了手。
傅大人問我何所求。
我看着哭鬧着不肯與我分開的衛溪,忍着心痛含淚求道:
「我要他好,喫飽穿暖,不被欺負。」
「你們若帶不好他了,不愛他了,便將他還給我。他也是我捧在手心裏養的孩子,也是我與父親的命根子,千般不是,你們也萬不能再扔他一個人。」
衛家的骨肉是不能被人知曉的,傅大人帶着殺心來接的人。
卻最終,軟了手。
兩千兩銀票被他塞在我手裏,買斷了我與衛溪四年的母子情分。
我追了三里地,看着他們上了船,再聽不到衛溪的哭聲了,才跌坐在黃土圪瘩上哭出聲來。
兩千兩銀票,我一個子兒都沒動過。
我想,衛溪有長大的一天,有娶妻生子的一天,這些需要孃親周全的事情,他都需要我、需要銀錢。
傅家不願養了,這兩千兩足以給他買個小院子,娶妻生子過安穩的一生。
我只是個沒什麼見識的抓藥女,能爲他做的最長遠的打算,也不過如此。

-10-
剛去傅家那段時間,傅大人擰着的眉頭就沒有鬆開過。
他總是遠遠站在廊下,不動聲色看着衛溪一聲聲叫着我孃親,爲我端茶倒水喂果子,與我談天說地滿堂歡喜。
我享受了傅大人的姐姐、衛溪的母親不曾享受過的一切。
他看得難過,對我左右爲難,我知道。
直到京城裏試探衛溪的那一箭,被我擋下了。
他才知道,愛衛溪這件事上,她姐姐是真誠的,我也是。
後來,傅大人說:
「這世上無人比得上我姐姐的,也無人能替代得了她。」
「可你也是很好的人,兩個都是很好的人不該拿在一起比較。她是漠北狂妄的風,無可抵擋。你是江南溫潤的雨,潤物細無聲。你們本是不同的人,只恰好都義無反顧地愛着衛溪。愛同樣的人就要非誰不可嗎?是我狹隘了!」
「若她還在,定然比衛溪還要喜歡你。」
我以傅大人義妹的身份留在了衛溪身邊,照顧着他的一切。
傅大人與如今的陛下一起,從昏聵的先帝手上奪得了皇位。
也爲衛溪的滿門報了仇。
他說,剩下的就拜託給我了。
如今,十四五歲的衛溪已然要挑起衛家的門楣了,卻還像孩子一樣賴在我跟前軟磨硬泡,非要我陪他入京一趟。
「萬一陛下賜婚,我這般年紀又看不懂女子心,好的不好的,若是錯過了,或娶錯了,都將抱憾終身。」
「你是我娘,你不幫我掌掌眼,還有誰管你兒子的死活?」
「求求你了,好不好嘛。」
經不起他哀求,我放下了手上的花花草草,與他入了這一趟京城。
本以爲來去一趟,不過是三兩月的事情。
可天子看到衛溪那張像極了故去的武安侯的臉,便想起了武安侯滿門忠烈的種種,授爵位、賜府邸、賞黃金,更命良將遺孤定居長安街與皇子公主比鄰而居,受皇室庇佑,以撫萬民之心。
這一來,我便走不了了。
京城裏的武安侯府恢宏氣派,雕樑畫棟裏盡顯張揚與華貴,只單單少了煙火氣。
我便內外操持,一點點用心佈置。
只等衛溪婚事提上日程,完完整整地給新婦一個好操持的家,如此,我回漠北也好,去故居也罷,都能安心了。
一馬車種花草的盆盆罐罐都是我親自精心挑選的,什麼樣的顏色與形狀,配什麼樣的花草,我心裏都有盤算。
唯恐下人不慎,磕了碰了糟蹋了我滿肚子的成算,我便站在馬車邊上,一個個親自盯着入馬車。
黃地五彩菊花長方花盆適合種迎松,前院的五方桌上,正好缺這一盆。
銅鎏金掐絲琺琅圓盆裏,栽種上幽蘭,放進衛溪的書桌旁,香氣怡人,心情也好。
豆青破裂貼花盆裏,種上一株紅豆······
「母親?」

-11-
對街傳來一聲熟悉的驚呼,讓我雙手頓在了原地。
緩緩轉身,對上了孟敘朝那張驚詫的臉。
他越發像他父親了,眉眼清冷,鎖着濃濃的不耐。
「去一趟官府而已,你究竟跑去了何處?可知我們找了你整整三年······」
看着我手上捧着的花盆,和馬車上擺滿的瓶瓶罐罐,他的臉色肉眼可見地沉了下去:
「所以,你挺着腰桿跑出去,是跪着給人當下人去了?」
他長高了,但也如我所料那般長爛了。
我垂下眸子,不欲理會他。
卻被驟然衝過來的孟淮攥住了手腕:
「林隱?」
他神色急切,壓着莫名怒火。
「我不過傷了腦袋,暫時失了憶,又死不掉。你便那般急切地騙去和離書,倉皇逃離嗎?」
「林隱,你的心莫非是石頭做的不成,竟是半分人情都沒有。」
他越說越激動,攥得我手臂發麻。
掙脫不得,我抬手便是一耳光,落在了他臉上:
「自是比不得你孟大人有情有義,在湖心亭謀劃半晚,纔想出失憶這招,扔下我這狗皮膏藥,與你救命恩人雙宿雙棲入了京城。」
孟淮與孟敘朝皆是一驚:
「你知道了?」
我無比諷刺回道:
「所以,我成全了你們啊。」
二人如遭雷擊,頓時滿面煞白。
「可姐姐也不該爲了慪這口氣,來毀阿朝的前程啊。」
蘇月淺挺着肚子拽上了孟淮的衣袖,滿面愁容。
「大儒門下,非富即貴,最是講究出身與地位。可若傳出阿朝的母親乃粗實奴婢,誰還願與阿朝同桌而坐?我花了好大力氣纔將阿朝送入了門,姐姐莫不是帶着怨氣入京與我較勁,刻意讓阿朝被人嗤笑爲賤奴所生,壞了他所有前程?」
她嘆了口氣,一臉心疼地看向怒火中燒的孟敘朝,柔聲安慰着:
「若當真如此,阿朝,你便不能怪母親沒爲你周全了。母親……也是盡了力。」
她成功地轉移話題,並將矛盾砸在我身上。
更是在一聲聲自稱的母親裏,刻意往我心口扎軟刀子。
可我早在離開孟家那日,便已將一切都送給了她,還當真半點都不在意了。
「說完了可以讓路嗎?我要走了。」
「你還要去往何處?」
孟淮臉上帶着我看不透的憤怒。
「你既已來了京城,便直接回孟府吧。淺淺溫柔大度,斷不可能委屈你。只你日後斷不能再在人前露臉,給孟家抹黑。」
「至於你的身契,你且說在哪個府上爲奴?我命人拿着銀兩去爲你贖身便是。」
他似是給了我很大的體面與退讓。
不屑地將我手上的花盆奪過去,一把扔進了馬車上,發出了哐噹一聲脆響。
算賬的管家聞聲急急切切衝出了門:
「夫人,您沒傷在何處吧?都說了您不必親自動手,您爲何就是閒不住,若是傷到了哪裏,少爺少不得又要發脾氣了。」
「夫人?你嫁人了?」

-12-
孟淮的音量極高,帶着莫名的顫抖。
「與你何干?」
衛溪打馬而來,冷聲回完孟淮便轉頭衝我撒嬌道。
「肚子好餓了,我們速速回府吧。烏煙瘴氣的人,別髒了眼睛。」
「回府?」
蘇月淺便掩着帕子叫出了聲。
「母親說姐姐離家之時偷走了一筆銀錢,淺淺以爲是姐姐用於安身立命,卻不想······」
她玩味十足地掃了衛溪一眼,刻意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音量說道。
「姐姐竟狂放至此,拿夫家的銀錢開府立院,養這樣標緻的小郎君。」
「可憐夫君放心不下,找尋你三年。阿朝更是擔心你的安危,時常嘆息不止。」
我怔然。
抬眸看向衛溪時,才驟然發覺,他已經比我高出了一個頭來。
輪廓分明,眼鼻犀利,他已經長成了如他父親那般雄姿英發的意氣兒郎。
難怪蘇月淺會那般污衊我。
見孟淮與孟敘朝面色越來越陰沉,看我的眼神裏猶如帶着利刃一般。
蘇月淺便越發放肆,壓着脣邊的得意揶揄我。
「一把年紀了,還能養這般標緻的小郎君,到底是丟下了廉恥就什麼福氣都能享受到了······」
啪!
衛溪的一鞭子打散了她滿頭烏髮,打亂了她滿臉囂張。
「你放肆!」
孟淮瞬間擋在蘇月淺身前。
他心疼壞了,將人緊緊護在懷裏,衝衛溪大喝道:
「你乃何人?」
「如此狂悖無禮,當街行兇,好不囂張。天子腳下,我若不給你點苦頭喫,你便以爲我孟家好欺負。來人······」
「哦?好大的口氣。本侯便要看看你孟家何來的體面,能讓我武安侯喫苦頭。」
孟淮面色一白:
「武安侯?你······是剛入京的武安侯衛溪?」
衛溪淡淡掃了他一眼,不屑道:
「正是本侯!侮蔑我武安侯府的主母夫人,本侯今日便要個說法!」
蘇月淺身子一晃,帶着一臉的蒼白趕忙攀親戚:
「衛溪?你母親與我隴西蘇家還有些淵源在的,聽聞你入京,我早已備上了禮物,只等着去府上拜訪。她乃孟家被休棄的妻,如何能是你的母親,你······」
「她不是我母親莫非是你母親?哪裏來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也要跟本侯攀親戚?你臉好大!」
蘇月淺被噎得面色難看至極,衛溪繼續道。
「本侯幼時丟失,四歲時才被尋回漠北。而那四年,便被外祖父撿回去,被母親養在了她的膝下。若非她要進孟府,我們母子斷不可能分開。至於你嘴裏的銀錢,只怕是母親帶入孟府的嫁妝吧?和離帶走自己的嫁妝,原來在你眼裏是爲偷啊。」
說着,他衝大驚失色的孟淮勾脣一笑:
「多謝孟大人瞎了眼,把魚目當珍珠,與母親和離,許了我們母子團聚。」
「孟府她是斷不可能回去了,和離書已籤,她只會是我武安侯的主母、我衛溪的母親。」
孟敘朝終於反應了過來,眼圈一紅,看向我:
「所以你拋棄了父親與我,就是去找他了?我纔是你的親生子,你怎糊塗到親生兒子都不要,去給別人養兒子。」
「還不速速與父親認錯,早日回府纔是。看在你也是一片好心的份上,我不會計較你丟失的那三年作爲母親的責任。」
看他那副自以爲是、實則愚鈍可笑的樣子,我衝他輕笑道:
「你不也是連親生母親都不要,要與外人一起做戲逼我和離,扔我在老宅孤獨終老的嗎?」
「我尚且不曾算計你,不過是與你一般,掐斷血脈,選擇了自己要的親人,你怎麼就氣憤成了這般?」
「我選的路我不後悔,你堂堂男子漢,更該一言九鼎,說到做到纔是。」
孟敘朝雙眼瞪得老大,再一個字也辯駁不出來。
「孟夫人當街侮辱我,孟大人作何交代?」
孟淮不可置信般看向我:
「林隱,淺淺也是無心之失,說錯了兩句話而已,你便不能放下過去恩怨,高抬貴手一次嗎?」
「你不在的這些年,若非她費心勞力,你兒子如何能被教養得如此之好。便當作還她恩情,莫要再追究了!」
「況她有了身子,如何經受得起責罰。」
啪!

-13-
我抬手就是一耳光,狠狠落在孟淮的臉上。
「她受不起,你可以啊!」
「她如何能有今日之囂張,你不知道根源出在哪裏嗎?縱容、包庇、指鹿爲馬、顛倒黑白爲她撐腰的事,你做了多少,自己當真不知嗎?」
「你怎可······」
啪!
又一耳光落下,我衝囂張碎了一地的蘇月淺冷笑道:
「從前我在孟家無依無靠,你們說什麼便是什麼。那時候你說,仗勢欺人本是如此,怪就怪我無人撐腰。」
「今日,我便也仗勢欺人一回。你該挨的耳光,自有你的孟大哥替你受了。怎麼?你不會與從前一般,要拿肚裏的孩子嫁禍我吧?我不碰你,但你狡辯一次,我便給他一個耳光。」
她身子一顫,大叫道:
「你胡說,我沒有······」
啪啪!
這兩耳光下去,孟淮的鼻子滲出了鮮紅的血。
蘇月淺終於知道,我有了武安侯府撐腰,今時不同往日,必定說到做到。
孟敘朝見他父親被打碎了體面,落下了滿臉狼狽,小聲嘟囔道:
「你快道個歉吧!」
「本就是你張口就來闖下的禍事,還連累了父親受辱。再不速速道歉,我們孟家的臉面就要丟光了。」
蘇月淺不可置信地看向孟敘朝。
這便是她一手一腳教出來的,薄情寡義萬分利己的好兒子。
迴旋鏢紮在她眉心,她萬分屈辱地看向孟淮。
後者被衛溪馬鞍上的冷刀壓迫着,被我一耳光一耳光打到老老實實。
視線閃躲,甚至一句開脫的話都不再說了。
蘇月淺別無選擇,她咬着屈辱與狼狽,朝我屈膝行了一禮:
「都是我有眼不識泰山,誤會了夫人,請夫人大人大量,不與我一般計較。」
我掀開車簾,頭也不回道:
「衛溪,回侯府。」

-14-
衛溪怕我難過,心疼地衝我保證道:
「孃親看開些,沒了那個兒子,還有這個兒子。衛溪不是孟敘朝,不會忘恩負義白眼狼,會一生一世對孃親好的。」
他生怕我不信,還舉起手發起了誓。
威風八面的武安侯,在我面前卻幼稚得像個沒斷奶的孩子。
我笑道:
「說得好聽,再過兩年你就要成親了。屆時你便會像孟淮一般,他理直氣壯將他母親扔給我,命我小心伺候,命我周到順從,命我體諒他母親的不易,徹底將他的重擔丟在我身上。」
「我喫了那樣的苦頭,可不願新婦再步入我的後塵,受那樣的委屈。待你成了親,我便回清水鎮,院子裏還有父親的草藥,我回去好好養着也好。」
衛溪眉頭一皺,鄭重其事道:
「母親大可放心,這天下的男子未必個個都是孟淮。兒子不會將孝心外包。新婦不必爲我背上侍奉母親的枷鎖,母親也不必挑起振興門楣的重擔。都是兒子該做的事,兒子不遺餘力去擔當。」
衛溪幼時與我長在清水鎮,被我揹着找草藥換羊乳餵養,風吹日曬雨淋,甚至挨餓受凍,我們都一起經歷過。
父親病重之下掙不來分文,還是將他撿了回來。
我爲父親養病已費盡心力,驟然多了一張嘴更是不堪重負,卻從未動過扔下他的念頭。
那些稀碎的付出,那些底層人的善良與真誠。
他知道,他都知道。
纔在能主事的年紀,就要接我去漠北,脫離孟家的一潭苦水。
這三年,他對我很好。
尊我敬我,待我如親生母親一般。
銀錢賬本都交到我手上,內外瑣事只關乎我辛不辛苦、累不累,從未多問一句。
他走得不易,伶仃孤苦到如今。
我心疼他,與他相依爲命時,自然也竭盡全力。
「太傅之女前日送來一幅她親手畫的比翼雙飛圖,你要看看嗎?」
「那是個溫柔嫺靜、進退有度的女子,我也很喜歡。」
衛溪刀削般的臉上,頓時爬上了緋紅,連耳根子都像煮熟的蝦一般。
「好端端的,說這個做什麼?」
我驚喜萬分:
「你這副樣子,是見過了?你也喜歡?」
他不自然撇過臉去,扭扭捏捏嘟囔:
「宮宴上遠遠見過一次,她的髮釵掉在了地上,我撿起來遠遠放在石桌上還給了她。」
「想來·······那畫是她用來感謝我的。」
看他那副惆悵的樣子,我故意逗他:
「那日宮宴她穿的什麼衣裳?」
衛溪看向窗外,回味般地低聲回道:
「粉色曳地長裙。好看是好看,就是綴珠太重,將人都壓住了。連發釵丟了都不曉得,若不是我眼疾手快,被旁的男子撿去了便後果不堪設想。」
他眉頭緊鎖,一臉後怕。
對上我忍俊不禁的笑時,才知上了當:
「娘,你不正經,故意取笑我。不理你了。」
我一邊笑一邊道歉: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行了吧。那我準備一份厚禮,親自去還映雪姑娘可好?」
衛溪壓着脣角的笑意,傲嬌地挑眉回道:
「你若非要如此,我自然只能答應了。」
可真是一張巧嘴,得了便宜還賣乖。

-15-
我沒什麼拿得出的物件,知曉白映雪喜好筆墨,便花重金定下了一支湖筆。
去取那日,卻被孟敘朝堵在了門口。
他捧着一幅畫作,滿懷期待地看向我:
「母親,我的畫被世家子們誇了。他們說我是可造之才,將來定會大有作爲。」
我哦了一聲:
「那便·······恭喜你!」
他脣角的笑僵住,眼底熱烈的光瞬間黯淡了下去。
「如此,我以後也是天子近臣、京城裏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了。衛溪能給你的榮耀與庇護,我也一樣能給你了。還有,你要的耳······」
「孃親!」
衛溪拎着一盒點心,急不可耐地衝了過來。
「宮裏的好東西,還是我死皮賴臉問皇后娘娘要的。甜而不膩,又滑口不燥,是孃親最喜歡的味道。」
「怕它涼了,兒子捂在胸口帶出來的。聽說孃親來了書齋,更是府門都沒進,直接衝了過來。」
「快嚐嚐!」
他兀自打開了點心盒子,將手在胸襟上擦了擦,才捻起一塊,捧到了我嘴邊。
這孩子就是這樣,但凡有個好東西,都忘不了娘。
我數落他多次,男兒志在四方,不該纏在母親腳下惹人笑話。
他總是一副那又怎樣的模樣,滔滔不絕反駁我:
「沒有孃親,何來我今日。若是知恩必報,良善孝順都成了笑話,那這世道就爛透了。爛透了的世道,我堂堂九尺男兒更不需要與之計較。」
糕點果然絲絲入味,爽口又清甜。
我連連點頭:
「果然是宮裏的點心,好喫。」
衛溪眸子一亮,歪着腦袋求誇:
「只有點心好喫嗎?兒子就不該被誇誇?」
「誇誇誇!兒子也是個好東西,討要喫的都討要到皇后娘娘跟前去了,好不知羞的好東西。」
「你······不給你喫了。喫了別人的東西還罵人,你真過分。」
我笑得合不攏嘴,才發現孟敘朝捧着那幅畫怔怔站在原地,神色複雜地看了我們許久。
「還有事嗎?」
他愣愣地看了看我手上的點心,才搖搖頭,低聲道:
「現在沒了。」
他攥着那幅畫,拖着似有千斤重的腿,落寞而去。
卻在對街撞上了自己的父親孟淮。

-16-
他眼圈一紅,掏出衣袖裏的耳墜子,帶着沙啞的哭腔問道:
「她耳洞長起來了,戴不了耳墜子了。她如今過得很好,很開心。不像在孟家,總是鎖着眉頭苦大仇深。她真的,不會回來了。」
「衛溪連她愛喫的點心幾分糖都曉得,甚至不惜丟下臉面向皇后娘娘討要。這樣不值一提的小事,他都爲她做得完全。而我,連看門的下人都記得,卻從未想過她的喜好。」
像是想起了什麼,孟敘朝驟然抬眸問道:
「父親不是說點心甜膩,母親從不喫它嗎?明明,她很喜歡的。」
孟淮被問得說不出話來。
林隱入府七年,整日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他以爲他很瞭解她。
其實,他總覺得林隱攀了高枝,乘人之危才嫁給了自己,所以他輕賤她,看不起她。
自然也忽略她,貶低她。
他從未真的瞭解過她。
所以他不知道,嫁給自己之前,她養過一個孩子,更不知道那孩子是如今的武安侯。
至於她愛喫什麼,愛穿什麼,愛玩什麼,自己就更不清楚了。
風蕭蕭的,也似刀子一般,從父子二人臉上刮過,好似一寸寸剝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可抬手去抓,也不過是漏掉的一把風,空空的掌心裏什麼都沒留下。

-17-
九月風涼,我搖了一樹桂花雨,親自做了桂花糕與桂花釀,約着相熟的夫人小姐入府小聚。
太傅府白夫人與白小姐自然是重客。
白夫人磊落大方,與我恰能聊到一處。
白姑娘笑彎了嘴角,衛溪也壓不住眉梢的喜悅。
二人隔着一樹飄香的金桂,情愫暗投,嬌怯萬分。
白夫人看在眼裏,我也是。
臨出門前,白夫人遠遠落在衆人之後,意有所指道:
「我府中有一白玉瓶,珍藏多年,被夫君視若珍寶,捧在手心怕飛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只他到底是個墨水罈子,得了寶物也不知如何安置。」
「我瞧夫人滿園花香,便知夫人也是細緻溫和之人。這白玉瓶若是放在貴府上·······」
我立即應道:
「夫人若捨得割愛,我武安侯府必定珍之重之。」
怕白夫人放心不下,我保證道:
「說來,舊居里草藥放久了,我也擔心其發黴長蟲。武安侯府有了擔當,我是要走的,不會讓任何人爲難。」
白夫人神色一僵,忙道:
「豈可如此!做人當有情有義有擔當,夫人於武安侯而言有再造之恩,受他供養與照應理所應當。你若如此,便是將我白家丟在火上烤。」
她鄭重地握住我的手拍了拍:
「夫人人品,我心裏有數。儘管孟蘇氏四處污衊詆譭,但理會她的少之又少。」
「映雪喜歡你的桂花釀,我也是。」
我懸着的心落了地。
對合不攏嘴的衛溪交代道:
「女子囚於後宅,一生不易。你莫要忘了此時此刻非她不可的抓心撓肺。往後無論風雨誘惑,都帶着這份抓心撓肺的記憶,去義無反顧選她護她,做她一輩子的傘。」
衛溪目光落在我臉上,許久,才點點頭:
「母親喫過的苦頭兒子親眼所見,定不會讓映雪走那樣的老路。」
我欣慰萬分,正要轉身進門,卻從暗處傳來一聲驚呼:
「母親!」

-18-
他漸漸現出身來,是失魂落魄的孟敘朝。
「她騙了我!」
「是假的,都是假的。」
他驟然哽咽,揮淚如雨。
我才從他抽抽噎噎的話裏聽出,原是今日大儒擇人入門,同去七人,只孟敘朝一人落選。
他自覺丟盡了臉面,回府質問蘇月淺,爲何說好的走個過場,卻讓自己栽了這麼大的跟頭。
蘇月淺哄騙他,只因他母親德行有虧,品行不端,才惹了大儒厭棄。
孟敘朝卻直言不諱道:
「可先生不是這般說的。他說我字如雞扒,連普通學子都不如,遑論京中世家翹楚。更斥責我筆墨幼稚,一看就是不曾經過苦練勤修。」
「明明是你說的,說我文筆無雙,天降文曲星,根本不需要像旁人那般趴在書桌上當呆子。你爲何要騙我?」
蘇月淺便不再裝了,第一次在孟敘朝面前露出了鋒利的爪牙。
「若非如此,我兒拿什麼壓你一頭呢?你已佔了長,我不在前程上下點功夫,這孟家不都成了你的了。」
「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蠢鈍如豬,好逸惡勞,毀了自己,成了我的墊腳石。」
孟敘朝不信蘇月淺會那般對他,剛要拽上她的衣袖問個明白,那蘇月淺便身子一歪,跌坐在了地上,捂着肚子大叫疼。
嬤嬤衝進去便大喊大叫道:
「少爺推了夫人,夫人動了胎氣,快請大夫。」
府中亂成了一團,孟敘朝嚇壞了,慌亂無比,便跑了出來。
他攥着一手的惶恐,看着衛溪,欲言又止。
衛溪擰着眉頭讓了半步:
「既無處可去,便在武安侯府住下。」
「她便是如何大膽,也不敢闖進武安侯府拿人。」
孟敘朝無比震驚,低聲問道:
「你······你願意收留我?你不怕我·······」
「我從不曾將你放在眼裏過,便是你連做我對手都不配。對母親好這件事,我衛溪從來只問自己的心,可曾有愧有悔!至於爭寵爭愛?你小看了我。」
衛溪視線落在我身上,又默默垂了下去。
「像你這般薄情寡義之人,我一刀兩個都嫌殺得少了。」
「只你到底出自母親的肚子,她向來心軟,我不忍她爲難與難過。她是最重要的家人,我愛護她,便許她自由的權利。」
「她愛誰不愛誰,都不影響她是我娘,也不影響我護她愛她。」
孟敘朝脣瓣微抖,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知道,衛溪與他,從來是皓月與螢火。
他狹隘至此,連衛溪的一片衣角都比不上了。
我捏着一掌心的感動,冷聲衝孟敘朝道:
「只借你住兩日罷了,這是武安侯府,是衛溪與我的家,與你孟敘朝是無關的。」
孟敘朝低下了頭。
「知道了。」

-19-
次夜大雨,孟淮撐着油紙傘敲開了武安侯府的大門。
他見孟敘朝藏在我身後,頓時寒了臉:
「你是越發不成體統了,自己不中用,被大儒拋棄,便將怒火發泄在你母親身上。可知你母親差點見紅,如今還躺在牀上養着。你竟連個道歉都沒有,便躲進ťű̂ₔ了武安侯府裏,你還有沒有半點擔當。」
「跟我回去,跪着給你母親道歉。」
孟敘朝不斷將身子往我背後縮,崩潰大喊道:
「她害我,她纔不是我母親!」
啪!
孟淮怒極,將人拖過去便是一耳光打翻在地。
「虧你母親口口聲聲爲你求情,只當你小孩子無心之失,計較不得。你竟毫無良知,忘卻了你母親多年教養,口出狂言,該打該罰。」
孟敘朝捂着高高腫起的臉,發了瘋一般衝孟淮吼叫道:
「她本就是壞人,她教壞我,不讓我寫字練書法,卻教着我認脂粉、看美人圖、下棋彈琴寫酸詩。衛溪都說了,那分明是紈絝子的行徑,她卻帶着我去做。」
孟淮氣得發抖,欲指責我們挑撥離間,卻在對上我陰沉的臉時,發泄般抬腿就是一腳,直衝孟敘朝心窩子而去。
哐當!
這一腳,被衛溪狠狠一腿攔下了。
「你這一腳下去,他不死也沒了半條命。那是你們父子之間的事,本與我無關,但非要在我母親面前給她找不痛快,我便不會答應。」
我攥着孟敘朝的筆墨,一把摔在孟淮臉上:
「這纔是你兒子的真實水平,拿這樣的字去拜師大儒?你孟家是自取其辱。」
孟淮捧着那一手爛字,手都在發抖:
「這······這是你的字?那爲父平日考究你的字是何處來的?」
「是蘇月淺寫的。她用左手幫我完成的課業。每次你要考我的時候,她都會找藉口叫走你,而後着人送來她寫的字。她說她疼我愛我,不許我被責罰。她說她捨不得我受苦受累,便替我多分擔幾分。她說正是天真明媚的時候,就該放肆地玩鬧,而不是當個笨蛋書呆子。」
說到最後,孟敘朝帶上了濃濃的哭腔。
「她害我。從前母親叮囑我讀書寫字的時候,蘇月淺便說母親鄉野之人沒有見識,一心只想我成龍成鳳成爲她的指望,不在意我快不快樂、自不自在。所以我總覺得蘇月淺對我第一好,總能理解我、縱容我、袒護我。」
「可如今方知,我與旁人相差十萬八千里,早就被耽誤了。嗚嗚嗚……你打死我算了,我丟盡了臉,本也不想活了。」
孟淮如遭雷擊,沉默地看着我半晌,才道:
「你這般教他?淺淺即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至於如此糟踐她?」
「母親說了,你如今乃傅家義女,身份尊貴,遠非淺淺能比的。回府後,你依然是正頭夫人,何必還要與她一般見識。」
「當初皆是形勢所逼,你便不要揪着過去不放了。侯府再好,終究是你一個女子撐着,艱難非常,回來吧。」
「這些,我都不計較了。」
我氣極反笑:
「你們不會以爲我沒見識到,連自得的侯府,與水深火熱的孟家孰好孰壞都分不清吧?」
「你們父子謀劃假裝失憶要給蘇月淺身份那日,我便不要你們了。永遠不要。」
孟淮與孟敘朝皆身子一僵,驀地看向我。
我繼續含笑道:
「世上可當真有完美無缺的人存在?爲何偏偏蘇月淺能分毫不差地長在你的心坎上?」
「而對你自己的兒子,你又瞭解多少呢?」
「孟淮,沒人那般無聊到會在意你的後院。」
我帶着衛溪頭也不回地進了內院。
孟淮怔然良ƭù₋久,才失魂落魄地帶着孟敘朝走了。
大雨滂沱,他們落下了一把傘。
自以爲是的幸福與圓滿被大雨淋得透溼。
其實,那場雨早在五年前蘇月淺入府之時,便陰沉着要落下了。
他們父子二人的每一次縱容,每一次親近,每一次毫不猶豫地對蘇月淺的袒護與信任,便是一股又一股的巨風,攢着力道,吹得烏雲密佈,電閃雷鳴,最終大雨滂沱,砸了他們滿頭滿臉。
孟淮步步趔趄,艱難萬分。
可他回頭看那武安侯府巍峨的牌匾下,冰冷四合的大門,便知已無路可回。

-20-
衛溪舉着一把傘,做好了隨時陪我出門的準備。
「放心不下就去看看。無論母親作何選擇,走什麼樣的路,兒子都願爲母親撐傘。」
廊下風涼,我緊了緊冰冷的指尖,抬眸看他:
「我在想,映雪喜桂花,這樣一場雨只怕將院子裏的桂花都打落了,下次她入府,我該請她喫什麼點心纔好。」
衛溪笑了:
「母親不必操心,大不了,你中用的兒子再入一趟皇宮,覥着臉問娘娘再要些。」
我笑出聲來:
「我兒可真是太中用了。」

-21-
孟府裏。
孟淮帶着溼透的一身Ŧûⁱ,進了蘇月淺的院子。
「阿朝被慣壞了,你不要與他一般計較。到底隔着一層肚皮,你也爲難,輕不得重不得。好在,林隱答應回府了。」
蘇月淺的笑容僵在了脣邊,艱難回道:
「如此甚好。那便將西廂的院子收拾出來吧。」
孟淮掃着身上的雨水,不動聲色盯着蘇月淺的臉。
「不必。她是我八抬大轎娶回來的夫人,自然該Ţũ̂ₚ住主院。當初你嫁我時不也說,是替她管着家,不在意夫人不夫人的身份。」
蘇月淺攥着錦被的手泛了白,眸中一閃而過的恨意沒逃過孟淮的眼。
他收回視線,輕聲道:
「我去換身衣裳,你命嬤嬤早做準備,好接夫人回府。」
蘇月淺嘴上應得極好。
卻在孟淮徹底走出院子時,一把砸了藥碗,咬牙切齒道:
「賤人!她銷聲匿跡那麼多年,爲什麼不死在外面。偏偏要回京,偏偏要在我面前晃。」
「是她要奪走我的一切,便怪不得我要她的命。」
「嬤嬤,通知府中做準備。迎她回府那日,必定要做得熱熱鬧鬧的,把京中交好的夫人小姐們都請過來。」
「還有,那包落胎藥該拿出來了。總歸不是男胎,能爲我扳倒那個賤人穩坐主母之位,也算了了我們母女的情分。」
「記住,那碗藥,務必要讓孟敘朝親自端給我,如此,他們母子二人便再無翻身之力。」
嬤嬤應聲回了是,轉身推門,卻身子一晃,驚恐萬分:
「老爺!」
孟淮的臉陰沉得可怕,冰冷嗜血的視線落在蘇月淺的身上,將她嚇得一瑟縮。
可不等她辯解,便聽孟淮咬着牙輕嗤一聲:
「毒婦,你可當真讓我大開眼界。」
蘇月淺突生重疾,被關在了偏院裏養身子。
孟淮親自盯起了孟敘朝的課業,花重金求嚴師授課,勢必讓他追上世家子們。
消息傳進我耳裏時,已到了衛溪下聘前日。

-20-
府中賓客絡繹不絕,孟淮與孟敘朝父子裹挾其中,我也不過草草看過一眼。
待賓客散去之時,孟淮遙遙站在玉蘭樹下,如那年我去孟家時一樣,視線死死落在我身上。
他步步走來,艱難開口:
「從前·······」
「從前便算了吧。」
我驟然打斷。
「再過兩年,我便是做祖母的人了,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過去,我早就忘了。」
「昨日的太陽曬不幹今日的衣裳,我早就放過我自己了,請你務必也放過我。」
孟敘朝聞言眼圈一紅,攥着衣袖弱弱開口:
「所以母親,也不要我了嗎?」
我搖搖頭,笑着回道:
「不是我不要你,是我們彼此做的共同選擇不是嗎?你大可說你少不更事,聽信他人挑撥,做了錯事。」
「可孟敘朝,你所做的錯事,一刀一劍都實實在在戳在我胸口上的,痛到我好多年夜深人靜的時候,都輾轉反側裹淚熬到天明。」
「其實,我從來都是一樣的我。只是彼時,我沒有依靠,站在你們身後的陰影裏,你們始終看不到我的存在,便覺得我哪兒哪兒都討厭。」
「如今,衛溪彎下腰身,一意孤行將我託舉到了他的肩膀上,你們終於看到了我,才願意聽進去我說的每一句話。若我仍無枝可依,還是從前的孤女,便是蘇月淺傷我一千次一萬次,你們也斷不會信的。可我能站到這裏,能被你們看見,是衛溪頂着世俗之見,要讓我知曉我辛苦挖回來的種子,會開嬌豔的花,會結碩大的果。」
「可這些,從來與你們無關。」
孟敘朝急了:
「我·······」
「不好了!」

-22-
「夫人臨盆,嬤嬤說遭遇難產,求老爺速速回府。」
孟淮頭也沒抬地陰沉回道:
「她整日不是頭疼腦熱,便是身子不爽利,抑或者動了胎氣腹痛不止。可每每去她跟前,都是故技重施般一哭二鬧三上吊。」
「昨日大夫還說胎象極穩,當有月餘才臨盆,如何會又突然生產?讓她死了那條心,孩子落地之前,我斷不會再踏足一步。」
可來人支支吾吾道:
「這次······這次是真的。她準備翻牆而出,追到永安侯府來給······給夫人難堪。」
「卻被老夫人撞見,她失足掉下來砸在了老夫人身上。一個昏死過去,一個見了血。」
孟淮一驚:
「什麼?」
後來聽說,見風使舵的孟母被砸壞了身子,徹底癱瘓在牀。
而要讓我身敗名裂的蘇月淺,求仁得仁,竟胎死腹中,徹底壞了身子。
孟母知道我不可能再回頭後,新仇舊恨一起落在蘇月淺身上,在她壞了身子不久,便親自爲孟淮求娶小官之女爲正妻。
蘇月淺無計可施,甚至來我跟前大鬧過:
「你讓他另娶別人?你不嫉妒嗎?你捨得讓你兒子淪爲旁人的下飯菜嗎?你若有本事就給他攪黃了啊。」
「你能害了我,便不能收拾她嗎?攆走她的父親,讓她在京城裏立不下足啊。」
我捧着茶碗,頭也沒抬:
「我以爲我當年就說得夠清楚了,他們,是我不要了的。」
蘇月淺身子一晃:
「你······你真不要了。」
我嗤笑一聲:
「我兒貴爲永安侯,錦衣玉食無限尊榮,我是如何想不開,還要回頭蹚爛泥!」
「你若想得開,儘早脫身才是。薄情寡義、自私自利的人,他不愛任何人,誰給得多,給得好,誰便是他的愛。」
我以爲蘇月淺總歸是聽進去了的。
可她沒有。
竟轉頭去找那言官之女的麻煩。
將人攔在茶樓裏,大罵其是勾引人夫的狐媚子,下賤至極。
說到激動處,一哭二鬧三上吊,鬧得人盡皆知。
那女子何時見過如此陣仗,當即白眼一翻昏死了過去。
婚事自然告吹。
孟家的名聲也跟着Ťůₛ爛了。
因這跋扈的平妻,滿京城無人再願推自己的女兒入火坑。
可還不算完,那言官咽不下惡氣, 揪着孟淮的小辮子接二連三在陛下面前彈劾。
直到孟淮被天子罰閉門思過時,蘇月淺纔在孟淮歇斯底里的一耳光裏知道闖了多大的禍。
孟淮甚至要將其扔去莊子上自生自滅。
她無路可走,拿從前的恩惠跪求孟母出手相助。
孟母最會趁勢而爲,捧高踩低,如何會幫她。
求而不得時, 蘇月淺便惱羞成怒, 竟發了瘋一般一簪子一簪子將孟母紮成了馬蜂窩。
孟淮氣瘋了, 帶着滿肚子的憤恨與失意,當即掐上了蘇月淺的脖子,竟生生將人掐死了去。
天子腳下,殺人償命。
饒是情有可原, 孟淮依舊被判了流放。
他曾託人來我面前說好話, 指望衛溪爲他在天子面前求個情。
可我,不僅連人都沒見, 還放話, 若是再敢上門,直接打出去。
直至孟淮在流放途中跌斷了腿, 摔壞了腦子,徹底成了癡傻, 孟敘朝也到底沒有來找過我。
後來, 他京中無依, 難以立足,便主動要退回東陵故居。
臨走之時,他要求一見。
我陪着映雪看戲, 沒見。
下人將一對品相極好的翡翠耳墜子,捧到我跟前。
「這對耳墜子價值千金,足夠孟公子換輛上好的馬車回東陵了。但是他沒有。」
「他寧願拼車而下,也還是將東西送了過來。想必,也是知錯了。」
我靜默許久。
我祝願他長進,祝願他安好,祝願他前程似錦,也祝願他無怨無悔。
可那些關於他的以後,都與我無關了。
「母親、映雪。瞧瞧我給你們帶了什麼?」
衛溪逆光而來,高大的身影堵住了滿門的冷風。
他目光灼灼,喜不自勝, 眼裏都是我們。
「這次不是從皇后娘娘那裏討要的, 是娘娘誇我做事沉穩,越發像樣,專門賞我的。」
「朱釵一隻,配映雪的衣裙。碧翡鐲子,母親喜歡的,兒子終於得來最好的一隻。」
情細若微風,拂面而過時,冷暖自知,定有迴響。
映雪親暱地抱着我的手臂,衛溪抬手挑起了門簾,映着皎月的墜玉一聲細響,細細柔柔, 恰如幸福輕釦了門扉,發出了清晰的聲響。
我的野杜鈴,聲勢浩大地開出了熱烈的花。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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