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已過萬重山

許多年以後,我來到了天底下最繁華的京城。
被迫捲入複雜的皇權紛爭,身不由己時,我依然會回想起,第一次見到許延舟的那個清晨。
原來我此生的夢想,僅僅是當個小老百姓,竹馬作伴,平安喜樂。

-1-
我叫謝耘織。
耕耘,織布的意思。
小時候,我爹跟我說,我們家祖上也算是朱門繡戶的好人家。
「那時節,一整條街的鋪子都是你太爺爺家的產業,你爺爺年輕的時候根本不用出去幹活兒,每日提溜着鳥籠子在禹州城裏轉悠,沒人見了不叫爺的。」
「你大姑奶奶到了年紀時,連縣太爺都找媒人來問,就這你太爺爺都不大看得上……」
「只是後來時令不順,敗落了。」
「你爹我呀,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是當成好人家的公子養着的……」
「嘩啦……」
我娘將洗菜盆子裏的水彷彿帶着恨意般狠狠地潑在地上,又回身將盆子一摔便耷拉着臉進了屋裏。
我爹嚇得不再說一句話,訥訥地將剛編好的狗尾巴花塞到我手裏,起身扛着鋤頭下地了。
我娘徑自坐到破舊的機杼前,將它踩得吱呀吱呀響個不停。
過了一會兒,才憤憤地道:「說是好人家。」
「這好人家同他有什麼干係?」
我家是好人家,可我爺爺不會經營,我太爺爺剛死,我爺爺就將家業敗了個乾淨。
後來我爺爺又將希望寄託在他兩個兒子身上,希望兒子們能好好讀書當上大官,再叫他一雪前恥,重新回到人們管他叫「爺」的日子。
我爹靠着幾畝薄田供我二叔讀書,奉養我爺爺奶奶,後來又娶了我娘,有了我。
我二叔只比我爹略強些,在讀書上也沒什麼天分,老大年紀考了個秀才後再也沒中過。
可是家裏喫飯的人多,做活的人少,家裏總是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
有了好的,得先盡着我二叔。誰讓他揹負着,家族復興的重任呢。再有得盡着我爺奶,他們是老人得孝敬。
我娘原本介紹我二叔去私塾裏當個教書先生,我二叔嫌小孩子聒噪不願意去。
幸好我娘很能幹,能織布會紡紗,一手繡活兒做得也是十里八鄉少有的。
由此家裏才勉強過得去些。
我八歲那年,我二叔鄉試還是沒中,我爺就尋思給他捐個官。
爲了捐官,我爺賣了祖上留下的一個嵌着紅寶石的翡翠玉壺。沒想到還是不夠,又說服我爹將房子和地賣了個乾淨。
賣了之後,他們三人便搬來我家的茅草屋住着。
賣地的事,我爹原本說什麼都不同意。
可我爺說,只要我二叔安安穩穩當了官,自然不愁我們娘倆的喫喝。還說我一個女娃家,以後靠着我當官的二叔,也不愁找不着好郎君。
因此我爹才同意了,可我娘覺得不成。
她說,打小她看着我二叔就不是什麼知恩圖報的人。以後也不圖他當了官怎麼拉扯我們,只別再來掏騰東西就好!
可她一個人怎麼扭得過全家人。
家裏頭沒地就沒喫食,我娘雖然給人紡布也能賺幾個銀子,到底心裏頭不踏實。
於是,她將自己這兩年偷偷攢下的十幾兩碎銀子,再加上她陪嫁的一些東西賣了賣,湊了二十兩交給我爹,叫他再去買一塊田來。
我爹答應我娘好好的,誰知第二天一早,他便將這銀子給了我二叔,說是我二叔如今捐了官,得去京城結印,沒有盤纏。
我娘給氣了個倒仰。

-2-
所幸我二叔還是安安穩穩到縣衙當上了官。
我二叔到縣衙當官沒兩日,就認當時的縣太爺當了乾爹。
後來這位縣太爺因爲喝酒死在了任上,死前舉薦了我二叔,我二叔就成了下一任縣太爺。
縣太爺有自己的官邸,我二叔只接了我爺奶,沒說讓我們進去住。
我爹頗有些失望,我娘卻鬆了一口氣,她抱着我說:「你二弟可算當官了,咱們以後能過自己的日子了吧!」
我爹沒說話,抄起鋤頭去開荒了。
我娘說:「如今銀子沒了地也沒了,你爹不去開荒我們喫什麼?
當了縣太爺時,我二叔已經三十多歲了,還不曾成家。
聽聞當時的知府大人家有一個小姐,頗爲兇悍,出嫁沒幾年就和離了,如今在家。
我二叔去給知府大人祝壽時,與這小姐一見鍾情。因此,我二叔馬上成了知府大人的女婿。
我二叔與這知府小姐成婚沒幾日,我這二嬸嬸便派了下人來接我們,說是去我二叔的官邸住。
我爹倒是歡天喜地的收拾行李,我娘卻很不願意去。
我娘說,我二叔若真有心眷顧我們,當上縣太爺時就該接我們去了,何至於成了婚讓別人來接。
無非是新來的二嬸嬸在孃家時人人都說她兇悍霸道,如今是拿我們作名聲罷了。
又說,如今貧苦是貧苦些,到底自己做的了自己的主,待要進去了依附旁人,可就萬事由旁人說了算了。
我爹說我娘眼皮子淺。
「只顧着你自己自在了,咱們耘娘怎麼辦?」
「叫她跟着我們在這裏有什麼前程,咱們去了,以後說出去,耘娘正經就是縣太爺的侄女了」
「縣太爺的侄女能缺好郎婿嗎?」
我娘冷哼一聲道:「得了吧,咱們可高攀不起。」
「別到時候拿着我耘兒的婚事做了他升官的墊腳石。」
「若真如此,怕你哭都來不及!」

-3-
我娘不想去,可她說了不算。
我們收拾東西到了我二叔的官邸時,是我二嬸嬸的陪房周娘子接待安置。
周娘子看着是個和善的人,她看着我娘說:「大爺和大奶奶住在外頭,叫旁人知道了不免說閒話,以爲咱們府裏頭兄弟不和,到時,於二爺的官聲也有礙。」
「今日,二奶奶請大爺一家住進來,往後奶奶們妯娌和睦,好侍奉姑舅,管理家事。」
我在一邊看着不免咋舌,到底二嬸嬸大戶人家出來的小姐,什麼奶奶爺爺的……
周娘子說我爺奶如今都去廟裏了,且要後天下午纔回來。
二嬸嬸說身子不適在睡覺,因此便不見我們了,周娘子將我們安置進一個小院子裏,雖說不怎麼精美,也很規整寬敞。比我們以前住的茅草房好多了。
周娘子笑着說:「我們家的當家的如今跟着二爺在外頭,我管裏頭內院的事。」
「我們家就住這院子的隔壁,若是大奶奶有什麼吩咐,只管叫我。」
我娘笑說:「不敢,不敢。」又同周娘子很是親切的說了幾句話,親自將她送出去了。
我爹看着這磚瓦蓋成的房子十分高興,這裏摸摸,那裏瞧瞧的。
我娘進來嘆了一口氣,什麼也不瞧,收拾了牀鋪便摟着我去睡了……

-4-
我爺爺終於實現了他的夢想,年輕時敗光家產的失敗如今算是一雪前恥了。
他像年輕時一樣提溜着鳥籠子在街上溜達時,人們見了都恭恭敬敬的管他叫「太爺」。
我奶奶現在熱衷於去各大寺廟裏頭拜佛唸經,捐香油錢。在家時也不忘擺擺老封君的派頭,叫我娘天不亮就去伺候她起牀漱口什麼的。
當然,她是從不叫我二嬸嬸的。
二嬸嬸是府裏最厲害的人,別說府裏的下人和我們了。就是二我叔哪天不趁她的意了,也逃不了叫她一頓收拾。
聽我娘說,有次二叔不知說了什麼叫二嬸嬸生氣了,當着我孃的面,她登時便抓起面前裝着滾燙茶水的蓋碗扔到了二叔的臉上。
燙的二叔差點毀容……
我爹一向木訥,聽了這話就要站起來去給我二嬸嬸辯理,被我娘一頓呲噠給按下了。
二嬸嬸打二叔這事,府裏沒人不知道,我爺爺奶奶更是心知肚明,他們都不說,我爹又憑什麼要說。
況且這幾年我二叔又升了好幾次,還不是靠着二嬸嬸的父親麼。
我二嬸嬸厲害,打下人,打我二叔,給我爺爺奶奶撂臉,當場駁他們,卻一直對我們家以禮相待。
她彷彿很喜歡我娘,總是叫我娘過去說話,請人來府裏唱戲時也叫我娘陪着看。
我娘繡活兒做得好,我二嬸嬸很喜歡,我娘便經常給她繡手帕,荷包什麼的。有時也給她做衣服,哄得我二嬸嬸很高興。
但是我娘從不叫我往我二叔二嬸嬸跟前去,我不知爲什麼。
後來我見過二嬸嬸一次,她長得倒算不上有多美,只是一看就是朱門繡戶裏出來的女子,我娘原本就是個能耐體面人,往她身邊一站也黯然失色了。
她見了我,高興得十分驚訝,叫我去她跟前問我的名字。
我告訴她,我叫謝耘織。
她誇我的名字不俗,問我娘如何想來。
我娘在一旁笑道:「她爹是個種地的,我是個織布的,她可不就叫耘織麼。」
這話說得我二嬸嬸笑了。
她拉起我的手摸我的臉,口中道:「想不到他們謝家,竟能生出這樣的女孩兒來,真是好看。」
又說,她孃家有個很好的女先生,專教琴棋書畫的,可將我送去同她孃家的姊妹們一同學習。
我娘不動聲色地將我的手拉回來笑道:「我這丫頭,如今倒是勉強叫人入眼些,誰知道往後怎麼樣。」
「而且,她隨她爹,極笨,我同她說好幾遍的話她都明白不了,只怕去了把女先生給氣病了!」
「我呀,也不愁她找什麼大富大貴的郎婿,便是殺豬打鐵的也無不可!」
我娘聲氣兒爽快,說得二嬸嬸又笑了。
待她笑完,我娘才道:「你孕期難過,不過逗你笑一笑罷。」
又指着她的肚子道:「你肚子裏這個纔是我們謝家全家的寶呢,二郎和你都聰慧,這孩子往後必定是個一點就透的聰明孩子!」
說得二嬸嬸又摸着小腹笑了。
我覺得我娘真有本事,二嬸嬸這麼厲害的人,被我娘哄得笑個不停。
可我娘回頭就告訴我,以後每日就在屋子裏學織布繡花。好歹我爹也上過幾天學,讓他教我認字就成。不要往前院裏跑,也別跟着我爹去見我二叔。
我二嬸嬸快生了,我娘每日都去陪她。
從喫穿飲食,到找產婆奶孃,我娘忙前忙後,親力親爲。
終於我二嬸嬸生下了一個男娃,我二叔取名謝耘城,聽說是我二嬸嬸堅持叫跟着我的名字起的。
二嬸嬸還在坐月子時,她爹升官了,一下升到了京城裏。
二嬸嬸還說,她爹已經向上頭舉薦了我二叔接替他的位置。待到今年開春,我們就能搬到她孃家現在住的府邸裏去了。那裏比這裏大,比這裏好看。
我挺高興的,可我娘說我們不會去的。
今年剛過完年的時候,我二叔的調令就下來了,府裏從上到下都在歡歡喜喜地收拾東西。
我娘看着我爹忙碌的身影,平靜道:「你不用忙,二弟升官是好事,你爹你娘跟着去是應當的。」
「我們就不去了。」
「不去了?」我爹一愣「爲啥不去?」
我娘幽幽道:「我不去,我有我的道理。」
「你要是還要我這個媳婦,要耘兒這個女兒,你就也同我們在這裏。」
「你要跟着你弟弟去享榮華富貴,我們也不強求。」
「和離便是!」
我娘一字一句,不容反駁。
我爹說我娘不通情理,一天都不再和她說話。
我爹和我娘吵架了,我晚上很晚都睡不着,聽見了我爹和我孃的夜半私語。
我娘平和道:
「這幾年我在內院,什麼不見?」
「你二弟是什麼人,我最知道了。」
「二弟妹一不高興就那樣折辱他,連我都看不下去了,他愣是連個屁都不敢放。」
「挨完了打,接着捏起笑臉給他老婆端茶倒水。」
「他這般爲着什麼?還不是爲着他岳父的權勢好叫他升官。」
「如今他是得償所願不白受罪了。」
「可你不要嫌我說,這種人最是有成算,心毒了。」
我爹嘆了口氣,道:「官場險惡,咱們家又沒有根基,他也是身不由己。」
我娘道:「他是不是身不由己,我不關心,也不在乎。」
「他往後能有多富貴我不眼饞!」
「耘兒是我的女兒,是我身上掉的肉,我不能叫別人糟蹋她。」
「你這是什麼意思?誰要糟蹋她?」
「自然是你的好弟弟了!」
「你弟弟爲着升官,給人當乾兒子,當女婿當孫子。」
「耘兒才十歲就出落得這樣好,我們跟着他,保不齊他爲了升官,以後把耘兒送給哪個王公大臣做通房做小妾。」
我娘把這幾年藏在心底的話一股腦說出來,我爹也愣住了,好久才唏噓道:
「不會吧,二郎不會那麼對我們的。」
「不會?」
「你自己都不信你說的話!」
「到時候是你能做得了主還是我能做得了主?」
「二弟妹是什麼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算到時候不是你二弟的主意,是他岳父的主意又怎麼辦?」
我爹長嘆了一口氣,翻了個身不再說話。
第二日,我爹果然去同我二叔說,我們就不跟着一起去南陽府了。
我二叔因着這次大升了,多的是同僚請客,邀他去喫酒,給他踐行。我二叔也忙着同他們訴別喫請,根本沒空搭理我爹。
見我爹說不跟着一起去了,二叔只點點頭,道了一聲「也好」便帶着人一起去了。
我二叔這樣,我二嬸嬸卻不一般。
不過我娘已經想好了一個很正當地留在禹州的理由。
我娘說:「如今二郎仕途正當好,照着這個勢頭下去,往後到京城裏頭入閣入臺也是指日可待的。」
「咱們謝家往後可是全指着二郎了。」
「只是如今我們都去了,禹州到底是咱們根,這裏的經營可就都沒了,想想也怪可惜的。」
「便不說別的,就是往後四時節令,咱們家連個祭奠祖宗的人都沒有,更別提修葺祖墳,族務處置,還有田畝房舍供給打理之事都要荒廢了……」
說着不禁落下淚來……
我奶奶聽了這話也不禁一陣黯然,她已經老了,活着時跟着她當官的兒子,老了也是要葬回禹州的,誰叫禹州纔是他們的根呢?
祖墳祭祀之事他們尤其看重,若是在這上頭沒做好,且不說他們死了沒臉見祖宗,爲官不敬祖墳也是值得參奏一回的。
我二嬸嬸不言語,其實她心裏對我娘說的這些都是看不起的。
族務處置?在她眼裏謝家族人恐怕還不如她孃家的下人有體面。
田產地畝?就幾塊開出來的荒地,加起來還沒她們家最小的莊子大。
祖宗祭奠?幾個種地的商賈有什麼好祭奠的,要不是她,他們謝家連祖墳都修不起呢!
但是這話她不能說。
我娘最後才說,我爹這個人木訥膽小,跟在我二叔身邊也不會有什麼助力,既然我爹喜歡種地,不如就叫我們一家三口留在禹州好了。
我奶奶當即歡天喜地地同意了,可是看我二嬸嬸闔着眼皮不說話,她也不敢多說了。
晚上回來,我娘問我爹,同我二叔說得怎樣了,我爹道:「說好了,咱們留在禹州。」
我娘嘆了口氣,開始給我鋪牀,幫我解頭髮。
正解着,周娘子進來說:「二奶奶請大奶奶先過去說話呢。」
我娘便去了。
我想,大概是二嬸嬸想讓我們跟着去,因此要勸我娘了。
二嬸爲何非要我們跟着去呢?
我猜她大概是捨不得我娘這樣的知心好姐姐吧!
月中時醒來,我又聽到了我爹我孃的夜半私語:
我爹問:「二弟妹叫你過去說了什麼?」
「也沒什麼,左不過是,叫咱們跟着去罷了,說以後給耘兒找什麼樣的郎婿什麼樣的婆家……」我娘說着翻了個身,頗爲疲累的樣子。
我爹不語。
我娘又接着說:「什麼好郎婿呀,騙騙那些沒見識的人罷了。」
「他們看中的人,我是必然看不中的。」
「那你想給耘兒找什麼人?」
「這個麼,叫我說不能是讀書人」
我爹奇了,問她:「讀書人怎麼了,你沒聽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嗎?」
我娘啐了一聲,「你沒聽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總是讀書人麼?」
「現在的讀書人有幾個是爲國爲民的?都是功名利祿之徒罷了。」
「讀書人心眼子多,倒不如不讀書的好!」
我爹也嘆氣,翻身。他不能反駁,因爲他二弟就是我娘說的這種人。

-5-
興許,我二嬸嬸嫌我娘不識好歹的緣故,這幾日也不再叫我娘進去說話了。
我娘拿定了主意,只在房裏教我織布繡花,輕易不再出去。
我二叔已先到南陽赴任去了,只剩府裏還有幾件東西沒有歸置好。
待這些東西歸置好了,我二嬸嬸也出了月子,帶着孩子和我爺奶就要到南陽去了。
我爹孃這時才裏外忙了幾天,好容易將人送走,我們也要搬了。
這府邸是給知縣住的,我們是再沒有理由住在這裏了。
我爹有點捨不得,他覺得我們又得住茅草屋了。因爲我二嬸嬸和我爺奶並沒有給我們留任何一點值錢的東西。
我娘顯得很高興,她說依附於別人終究也挺不直腰桿,轉頭她拿了百十輛銀子在城西買了一個一進的院子。
我跟我爹都很驚訝我娘哪裏來這麼多錢。
我娘說這幾年她紡紗賣繡品攢了一些,加上我們住在我二叔的官邸裏,二嬸嬸給我們發的月銀也攢了一些。
原來,我娘照顧二嬸嬸懷孕那些日子,漸漸地就同她請的那個老郎中熟識了些,這房子就是那老郎中家的。因這老郎中家的長孫近來要娶親,因此又在城中蓋了一個兩進的院子。我娘聽說了這事,便將這院子買了來。
也就是昨兒,他們闔家都搬去新院子了,我們才正好搬來。
雖然這只是個一進的院子,沒有那麼多廂房,位置也偏僻些。但是很大,很寬敞。青磚瓦片的房子,看上去就給人堅固的安全感。
院子裏有一顆大大的石榴樹,春日裏正吐着金黃的蕊。還有一座夏日裏乘涼用的天棚,裏面青帳竹蓆,透出幾分怡然自得來。院子牆角雜亂地堆放着一些雜物,一切看起來愜意而安穩。
我覺得這是我有生以來,住過最大,最好的房子。
我娘說,這院子後頭還有兩三塊地,俱是良田。待往後寬裕些了,看能不能買下來。
我娘問我:「耘兒,是住在這裏好,還是跟着你二叔住官邸好?」
「自然這裏好了。」我忙不迭地答道。
當然是住這裏好了。
我娘說了,自己能做主的日子,纔是這世上最好的日子。

-6-
轉眼到了暮春,我二叔他們到了之後也沒來過信,倒是我爹多方打聽,聽說我二叔到了南陽沒幾個月就開始修橋鋪路,減稅施粥,極盡利民之能事。
當地百姓都說我二叔是好官,清官,父母官。
我娘笑了笑沒說什麼。
我知道,我娘其實打心眼裏看不起我二叔,覺得他阿諛奉承,會鑽營。可我覺得,如今我們家的好日子也有一大半是我二叔的官聲帶來的。
若我爹還像以前一樣是個開荒的,有誰會瞧得起我們呢?如今買房買地,文符手續又走得這樣順利。我娘再去賣布賣繡品什麼的也沒人敢像以前一樣訛詐銀錢了。
也許夏日要到了,第二日竟不管不顧地下了一場大雨,我爹去地裏了,我娘見下雨,連忙從機上下來,打着傘去給我爹送斗笠蓑衣了。
我趁我娘不在家,便獨自走到院子裏踩水花玩。
不多時,聽見一陣緩緩地敲門聲,我以爲是我娘回來了忙去看。
只見一個青色素袍的少年在門口舉傘站着。眉眼溫潤,臉色謙恭。我以爲他是要進來避雨的行人,正要拒了他關門。
這少年看着我道:「這裏是謝家麼?」
「是的,你找誰?」
「我是城南許大夫家的,前日搬家時遺落了些炮製草藥的用具,我祖父叫我來取回。」
「哦,前幾日聽我娘說過。」說着,我側身將他讓進來,又將他請到堂屋裏坐下,便去燒水泡茶。
那少年進屋時看了一遍,見只我一人招呼他,問道:「姑娘一人在家麼?」
「啊,是啊,我爹孃地裏去了,稍事便回來,你且坐着稍等。」
他突然有些惶恐,「既如此,姑娘你不該叫我進來的。」說着就要往外走。
嘿,這人。
下那麼大的雨我不叫你進來難不成叫你淋成落湯雞?
說着他又要往外走,我也不攔,只歪頭看着他。
一時我娘回來了,見了他很是高興,極熱絡地同他說話。
「原來是許小公子來了,你祖父近日身體可好,我總想着去拜會,可惜總不得空。」
許小公子很是有禮,見了我娘便道了一聲:「請大奶奶安。」
又道:「託您掛念,祖父一切都好!」
我娘又笑問他:「你哥哥的婚事說得怎麼樣了,後頭也不聽見動靜,別是怕我們喫酒罷!」
他道:「一切都妥當了,過兩日就要辦了,到時候我親自來給大奶奶送帖子。」
待我娘進屋收了傘,才同他將炮製草藥的零碎傢伙什找了來。有銀藥杵刀片什麼的,我娘知道這東西他們不肯丟了,因此一件件都放在匣子裏好生安置着。
外面的草藥架子也好生放着,如今下了雨,我娘還用油紙蒙着。
許小公子道了謝就要走了,我娘卻又不許他走,給他拿了茶點喫食,直到雨停了,纔好生送他回去。
沒幾日,這許大夫家果真送了帖子來,叫我們都去參加他家長孫的喜宴。
我娘同我說,許大夫不是一般人,他們家祖上是前朝太醫院的,論治病救人手裏頭着實是有一套真功夫。
當時二嬸嬸生產其實是有些胎位不正的,結果許大夫一服藥下去孩子就順利出來了。
因此他決定趁着許太醫今日歡喜,叫她收我當關門弟子。
我爹不太贊同,他覺得我一個女娃,不學詩書也就罷了,學些女紅針鑿也是正經,學什麼把脈抓藥?
那不是女孩子能做的活兒。
我娘不以爲然,她說她不僅要讓我學把脈抓藥,還叫我學看賬理事。她已爲我找好了一位老賬房先生做師傅。下個月起就叫我到鋪子裏學看賬。
我娘說,詩書禮儀,琴棋書畫這樣的東西,像我們這樣人家的女孩子,學了也沒多大用處。
正經學些女紅,算賬,知道一些藥理,再認幾個字纔是往後能安身立命的本事,纔是大有用處的。
許大夫年過七十,是整個禹州最有名大夫,不僅禹州,聽說還有從江南慕名來找的病人,千里迢迢來就爲了讓許大夫給妙手回春一下。
許太醫家有三個兒子,大兒子經營着藥材坊,二兒子在城北坐診。小兒子原本最聰明,在行醫上最有天分,可惜有孃胎裏帶來的弱症,自幼便體弱。成婚沒兩年竟一病去了。許太醫又最是通透開明,也令兒媳改嫁了。
可幸留下了一子,就是那天來我家的許小公子。名喚許延舟,聽說他自幼是許大夫親自養大的。如今只比我大一歲,已能看診開藥了。
我不禁咂舌:「嘖嘖嘖,真是個神童……」
其實我不太想去許家學醫,我隨我爹,很笨,根本學不會。但是我娘一股熱血沸騰的樣子,我說了根本不算。
爲了去許家參加婚禮,我娘罕見的帶我跟我爹去了成衣鋪,給我們一家三口一人做了一身像樣的衣服。
我們僱車去的許家宅,一到門口便有裏頭管事得出來接應,我們就跟着去了裏頭陪着許老爺子說話。
我娘倒是沒提叫我拜師的事,只是東拉西扯的同他們家的兒子媳婦說着些閒話。
不一會兒,聽說許家公子將新娘子接了回來,如今要拜堂了。大家就都去了前廳,拜完了堂又要喫席面。我略喫了兩口便走開了。
我實在是不太適應這般人多熱鬧的場合。小時候倒是挺喜歡,只是那時候我娘不叫我出去,再熱鬧也沒我的份,如今大了些,反倒受用不了這熱鬧了。
我自己離了席面想着往他們家的小花園逛逛去。
「謝姑娘!」
我抬頭一看,原來是許家小公子許延舟。
他還是跟上回一樣,眉眼溫和帶笑,只是身着一件玉色錦袍,整個人看起來都比上回鮮活了許多。
他笑着問我:「謝姑娘怎麼不去喫席面?」
「哦,我已喫過了」
「瞧着你們家的園子不錯,隨處走走,消消食嘛!」
他又笑了,道:「俗語雖說飯後要百步走,其實按照醫理上說,進食完還是靜坐片刻爲好,走的多了也傷胃。」
啊,這……
我尷尬地笑了笑:「多謝許公子指點。」
末了,我看見他袍子上的袖口破了,因此問他。他才撓了撓頭不好意思的說:「是適才跟着他哥哥去接親,被堵門的人給扯破的。」
我在心裏笑,堵門的人也是專欺軟怕硬,恐怕是見他年齡小,人又憨厚才這樣。
我倒是身上帶着針線,但是我覺得他這麼迂,我要是提出給他補袖子,他肯定拒絕。
他大概覺得穿着破袖子的衣服同我在這裏說話太失禮了,因此道:「我進去換衣服,你在此稍等,稍後出來我陪你逛園子」
嗯?
你家這一眼就看到頭的園子用人陪着逛嗎?
但人家都這麼說了,我只能等着他出來。
過了一會兒,許延舟果然換了一身天水碧的袍子出來,同我介紹這園子裏的各種花木石草。
他不愧是從小耳濡目染,各種在我眼裏看來平平無奇的花草,在他看來卻都是能治病救人大有用處的草藥。
他說月季性溫,可以入肝經,肝臟主藏血液,可以活血化瘀。牡丹也是良藥,可以止痛活血,美容養顏。又說蘭花價貴,但是調氣和中、生津止渴、養肝明目最是有效,還叫我沒事喝些蘭花草泡的水。
得了吧,我可喝不起。
我原來覺得他家的園子小,經他這樣一介紹,我又覺得這園子彷彿跟個百草園似的豐富。
我不禁抬頭看了他一眼,午後的陽光溫柔地撒上他的眉梢眼角,讓他眼裏的光都開始熠熠生輝起來。
許久,宴席都快散了,我想着該去找找我娘他們一起回去了,突然聽得後面好像是許延舟的肚子叫了一聲。
我大驚:「你不會,到現在還沒喫飯吧!」
他尷尬的笑了笑:「確實忘記了,讓你見笑了。」
回去的路上我都在想,許延舟要是有親孃在身邊,也不至於忘了喫飯都沒人來叫一下吧!
到家之後,我娘告訴我,許大夫已經同意收我爲徒了,還給了我兩本醫書叫我回來研讀,過兩日還要去許府正式搞一個拜師禮。
我看着我娘拿出的《傷寒雜病論》和《黃帝內經》有些頭暈。
大約許大夫是當日喫醉了酒才答應我孃的,後來又去許府,許大夫同我娘說了許多身爲女孩學醫的不便之處。言外之意就是叫我娘將我帶回去。
我娘纔不呢,加上許延舟又在一旁說好話,許大夫才勉強同意收我了。
不過,他列了一個草藥單子,說叫我照着他給我的醫書將這幾種草藥盡數採回來,以此試探我是否真的有學醫的天賦。
一大清早,我揹着草藥筐子進山的時候,山草溪花上還皆是露水,一走動便帶了我一身的溼。
我倒是帶着醫書呢,關鍵這醫書古註上畫的,跟實物也差太多了。
我胡亂的薅了兩根蒲公英,就在一棵大樹下坐着喫乾糧。
這樹只是粗壯,並不太高。就在我正頭頂有個鳥窩。常聽我爹說他小時候掏鳥窩很有趣,今日鳥窩在此,我就很想試試。
我好不容易爬上樹將手伸進鳥窩裏,觸手一片冰涼滑溼,還會動。
嗯?什麼玩意兒
我抓起來一看,嚇得我身上的血都瞬間凝固了,是一條蛇!
我一邊甩手扔了出去,自己也眼前一黑就從樹上掉下去了。
掉下去之前倒是聽到彷彿有人叫我,但來不及看是誰了。

-7-
再醒來時,我還是歪歪地躺在那棵樹下,身上蓋着一件天水碧的袍子。
我扭頭往旁邊一看,原來是許延舟正一臉笑意的看着我,見我醒了,正取下水壺的蓋子遞給我。
我趕緊脫口而出道:「我不是被蛇嚇暈的,我是從樹上摔下來才暈的!」
他笑了笑沒有拆穿我。
許延舟說,他配藥時,發現少了幾味略珍稀的藥材,藥行也沒有,這纔想來山裏碰碰運氣。
他看了一眼我草藥筐子裏的幾根雜草,告訴我,草木有靈性,即便是採來入藥也得好生對待他們,採藥不能硬薅,需得用小鏟子輕輕地將根刨下來,這纔不會損了他們的藥性。
說着又看了看他祖父給我的藥材單子,說都是很平常的藥材不難辨認,因此就帶着我一樣一樣找了起來。
我才知道,原來和迎春花長得很像的就是連翹,唯一不同的是,連翹的莖是褐色的,迎春的莖是綠色的,用手摸時有明顯硌手的感覺。
讓我不得不感嘆,醫藥真的是很博大精深啊!
因爲山路真的很難走,直到太陽快落了,我們才下山。我的藥都找好了,他要找的卻一樣也沒有。
但是他彷彿並不在意,將我盛滿的草藥筐子背到肩上同我一起回家。
到了他祖父坐診的醫館門口,又將筐子取下來背到了我身上。
許大夫看着我採的藥,很隨意地翻撿了一下。隨即看着他的小孫子一臉高深莫測地笑了,並不問他今日採的藥在哪裏。
許大夫年齡大了,只每日下午纔在醫館裏坐診。
所以我上午去布莊裏跟老賬房學算賬,下午去醫館裏抓藥,寫藥方。
打算盤並不難,只學了一年多一點,老賬房就回老家了。我本以爲以後上午就沒事了,誰知
我娘又一次讓我喫驚了一把,她盤下了一個布莊。
還說以後布莊裏的賬目就交給我了。
這個布莊本來就是人家經營不下去才轉讓的,可是我娘很會同客人們打交道,有人來買布,她總是多裁個一尺半寸的。
然後笑眯眯道:「裁衣裳就是得寬着點兒,寬着點兒舒坦!」
眼看着開不下的鋪子,到了我娘手裏卻彷彿又有了生機。漸漸竟養了一批自己的客人出來。人多的時候,連我爹都不下地了,得來招呼,有時候許延舟也來幫忙。
我娘很歡喜許延舟來,許延舟一來我娘就要留他喫飯,喫過午飯,兩人再一起往醫館去。
布莊裏的布,很多都是我孃親自紡出來的,因此相比別家也少了一些成本。到月底一算,淨利潤要比往日只種地的時候多了兩三倍。
連我爹都笑眯眯地說,如今世道變了,還是做生意賺錢!
我娘有些惋惜地說:「可惜了,這麼賺錢的鋪子以後都要便宜了許家。」
我不解:「這鋪子是咱們家買的,爲何會便宜許家?」
「等你嫁過去,這鋪子自然要姓許了!」我娘十分揶揄地看着我。
「娘,你這話說的,我纔多大呀!」
我娘道:「你都十三了,還小麼?」
「我瞧着許大夫也很喜歡你,等過兩年你及笄了,怕不是人家就要找媒人來問了。」
「早些定下也好!」
我娘自顧自盤算道:「許家世代從醫,家底是沒得說,雖說延舟自小沒了父母,好在有他祖父爲他料理。」
「他大伯有藥材坊,他二伯有城北的醫館。城南這一家,他祖父必會留給他了。」
「你到時候過去,頭一項,往後的生計不用發愁。而且,我同他兩個伯孃打過交道,都是踏實本分的實在人,不是那等子算計兄弟錢財的小人。」
「咱們把這布莊經營得好好兒的,到時候給你陪嫁過去,也不算辱沒了他們許家。」
我娘拉着我的手拍道:「到時候你有布莊,他有醫官,你們這小日子一過,多自在!」
「況且延舟自小沒有父母,沒父母照應的孩子知道好歹,你以後也不必受婆婆磋磨。」
說着她又有些傷感道:
「像我呢,從前咱們在你二叔府上住着,你奶奶總是天不亮就叫我去伺候她,我沒睡過一個整覺。」
說完又摸着我的頭髮笑道;「這些呀,其實都不要緊。」
「要緊的是,延舟是好孩子,性子好,人善良沉穩,又喜歡你。」
「這樣的好女婿去哪裏找呢?」
我握着我孃的手道:「娘,我以後一定好好孝順你」
其實我在許大夫的醫館裏學了快兩年了,除了認得幾種草藥,連女子懷孕的喜脈都摸不出來。許大夫說,連脈都探不出來,就不必學鍼灸了。
許大夫讓我背藥方,一個兩個還能記得住,多了我就記混了。
倒是前一段時日,跟着許延舟的大伯母學了兩手拔火罐子。
原本想回家給我娘顯擺顯擺的,但是罐子裏燒得時間長了,差點連皮帶肉給我娘薅下來……
許延舟聽了笑得喘不上氣兒來,但他還是很好心地安慰我說,沒事,我已經比他初學的時候好很多了。
還說有他,我學這個也用不上。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一轉眼,我就快十五歲了。好歹學了四五年,把脈終究也能探出些門道。許延舟說,我這就叫大器晚成。
他如今跟着他大伯去南方販藥材了,原本是說七月裏能回來的,可是南方發了洪水沖斷了橋,他們一時回不來。
又託人給我送了一封信,隨帶了一支翡翠的簪子。
許延舟說,他在南方跟着一個賣玉的匠人學了兩天雕刻,這簪子是他親手所刻。
信裏又說待我及笄,他伯孃就要上我們家提親了。可惜我們這裏的規矩,成親以前的男女不能見面。
如此一來,他要有很長一段事兒不能見我了。
我心裏暗笑,不想他還會這樣的油嘴滑舌。
我爹孃都不是喜歡張揚的人,笄禮也辦的很是低調。
原本笄禮過後,他大伯孃就開始準備東西找媒人了。許延舟又說,這樣隆重的事,一定要等他親自回來,方不算辱沒了我。
伯母笑着跟我打趣他:「這傻孩子,偏要在這細枝末節上計較,待定了親,人都是你的了還怕什麼!」
我羞紅了臉,低下頭笑了。
是啊,當時要是能定了親該多好?
當日,我從許家回來發現我們家院子多了好多人。
一問才知,他們俱是京城我二叔派來的人。
忘了說,前兩年我二叔就已經從南陽升到京城裏了。
只是具體是什麼官我們不知道,二叔和我爺爺奶奶走後一封信都沒寄來過。有人說我二叔是太僕寺卿,也有人說只是個從六品的奉直大夫。
我娘板着臉在廚房做飯,我二嬸嬸的陪房周娘子也在,我爹同那幾個人在堂屋坐着說話。
我裝作不經意的聽了兩句才知,原來他們是我二叔派來接我們進京的。
據他們所言,我二叔這幾年官雖然升得快,但是案牘勞形身體已大不如前了。這幾年官場險惡,我二叔整日戰戰兢兢,怕朝不保夕,竟開始惦念起微時的親情來。
又想起自己大哥以前種地供他讀書,把老婆的嫁妝賣了,給他做盤纏這些事,覺得深爲愧悔。現在要叫我們一家三口隨着進京去,他必好生相待。
來的人是日常跟着我二叔的人,說起這事他竟也哭得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我爹更是傷心,想來那幾年,家中是怎麼樣不易,他要捐官, 便要把我爹種的地給賣了。他要上京城結印,我爹便把老婆的嫁妝給了他。
我爹也是有家有口的人,爲了這個弟弟能做的都做了,不求他如今有了出息怎麼拉扯,卻但凡來一封信都不肯。
來人聽如此,趕緊把我二叔的信給了我爹,這信寫的情真意切字字泣血,我爹當即便感動得不行。
以爲自己的付出,我二叔終於看見了,便鬆了口。
可我娘不行,她說都是一家人我二叔不必這樣客氣。如今我們過得也挺好的,讓我二叔好好地在京城當官就是了。
說完我娘又看着我:「況且,我們耘兒快出閣了,我們得在家看着她出閣。」
周娘子一聽我要出閣了,連忙問我娘定的誰家的孩子,我娘說,是許大夫家的孫子。
周娘子便大叫一聲,連說是我娘耽誤了我,若我跟着去了京城,什麼王公大臣家的公子沒有,何苦去屈就一個赤腳郎中。
我娘皮笑肉不笑地回道:「王公大臣我們這樣的人家是不敢肖想,如今這孩子是我們親自選的,我同他爹都很滿意。」
周娘子見如此便不再說話。
不想第二日,又有驛差送了我二叔的信來,說我奶奶如今病得很重,一定要我爹同我們去相見。
我娘本還有些懷疑,可是周娘子說,若是實在住不慣京城也儘可回來的。
「而且老太太病得這樣重,若不叫大爺去見,萬一以後人沒了,豈不是終身的憾事麼!」
我娘也動心了,她是要跟我爹過一輩子的,如果我爹因爲他的阻攔而沒見自己娘最後一面,又怕我爹以後不痛快。
原本計劃着讓我爹一人去京城,可是我娘又怕我爹老實,受了我二叔的愚弄,答應了什麼不該答應的事。
況且,我二叔的信上又說,我奶奶是一定要見我的。
我娘以爲,若是我奶奶真的挺不住了,到時候也是要回禹州來安葬的,那時我們也一同回來就是了,因此叫我關了鋪子,收拾行李就要往京城去。
快要立秋了,許延舟說立秋時必回來。如今我多希望他能即可回來,我好同他告別,叫別人轉述終究有許多不便之處。
我只好寫信告訴他,我祖母病重,如今要去京城見我祖母。
明年二月之前必會回來。
臨行前我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京城竟有個巨大的旋渦等着我。

-8-
一路車馬勞頓,好不容易到了京城。
我二叔卻早已在城外幾十裏處的驛站迎接了,他一見我爹便十分動容,情真意切的叫了一聲「大哥」。
兄弟二人又執手相握,抱頭痛哭了一場。
我十歲那年二叔走的,如今五年沒見他了,瞧着他卻老了許多。明明他比我爹還小兩歲,鬢角處卻生了許多白髮,臉上倦怠之意也頗爲明顯。
倒是我爹這幾年,只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除了種地,家裏一切都有我娘打理,他是萬事不慮,萬事不愁的。如今看上去,他反倒比我二叔年輕了幾歲。
二叔說爲了來接我們,他已在此處等了兩三日了,連朝都沒上。我爹一聽這話就急了,忙問他:「都是一家人,你何苦這樣,倒累的你被陛下怪罪可怎麼辦?」
我二叔道:「往日種種皆是我的不是,大哥當日以赤誠待我,我卻將大哥留在禹州那個小地方受苦。」
說到此處,二叔竟哽咽了起來,又道:「我已想好,若是大哥仍舊怪我不肯來京城,我便向聖上辭官,帶着妻兒回禹州,早晚侍奉大哥。」
我覺得我二叔還是不明白,我爹從來不怪他沒有帶着我們來京城,況且我們也根本不想來京城。
我爹只是氣他,爲何一走這幾年便絲毫沒了音訊,連封信都不寫。
可是我爹彷彿沒有糾結這個,他一聽我二叔爲了請求他的原諒要辭官便給嚇着了,連聲道:「何須如此,何須如此…………」
一時到了府裏,我爺奶見了我們俱是哭了一回。
奶奶又埋怨我爹孃,爲何先去請時不來,非得聽說她病了才肯來?
「難道非要我死了,你們才肯來扶靈回去麼?」說着又哭起來,將我爹一頓捶打。
一時相見畢,二叔又忙着同我們介紹如今府裏的衆人。
我這時才注意到二嬸嬸,她彷彿瘦了好些,倒不似以往一般珠圓玉潤,貴態逼人了。
她着一身薑黃色的交領裙子,還是作尋常的婦人打扮,卻只是站在奶奶身後,淡淡的笑着不說話。
他身後跟着兩三個年輕媳婦,皆是豔色衣裙。
經二叔介紹我才知道原來這就是二叔這兩年納的妾室,這兩位姨娘現下也具有生養。
如見二叔膝下已有兩子一女。
謝耘城最大,如今也才五歲。其餘兩個弟妹一個剛會說話,一個剛會走。
我娘倒是很喜歡謝耘城,將他抱在懷裏,直說長的好。
二嬸嬸見了我娘倒是親的很,彼此依偎,說了好一會兒話。
夜晚時,我二叔又安排我們去東苑住,我爹執意不肯。我爺爺又說,我們是謝家長房,原就應該這樣住的,況且我們又在禹州受苦了,二叔叫我們住東苑,住就是了。
我很是疑惑,爲何二叔和我爺爺都覺得我們在禹州受苦了呢,我覺得我們過的挺好的呀!
我娘說,我二嬸嬸這兩年不太順遂,她父親去年致仕,不到半個月,二叔就帶回家一個妾室。
爲了籠絡我二叔的心,她不得已又將周娘子的女兒給了我二叔做姨娘,可我二叔還是待她不似從前了……
我奶奶年齡大了,也不再熱衷於去廟裏上香拜佛。反倒喜歡叫孫子孫女們都去她跟前圍着盡孝說話。我如今來了,也少不得跟着我娘去我奶奶跟前盡一番孝。
我奶奶年輕的時候也是好人家的小姐,可惜後來跟着我爺爺喫了幾年的苦。
如今跟着我二叔富貴了,享了這麼兩年的福,竟顯出些矜貴的氣派來。
往那堂上擺着的黃花梨太師椅ŧû₈上歪着一坐,再鋪上引枕靠背,椅子下墊上腳踏,哪裏還有一點當年在禹州時的樣子。
我跟我娘在禹州過的雖然也好,到底也不曾這樣金尊玉貴的作養過,往她們身邊一站,不免顯出些寒酸來。
我奶奶說,她此生最值的,就是生了我二叔,打小他ţù₌看我二叔就覺得他肯定有出息,到如今,能讓她享這樣的福,她果然沒有白養我二叔。
我二叔今日上瑞王家赴宴去了,還帶了我爹,說要叫我爹見見世面。
瑞王是當今陛下的第三個皇子,據說當今太子被攆出京給皇帝修陵寢去了,瑞王如今是最得聖心的皇子。
說到此處,奶奶又眉飛色舞,得意的不行,她說瑞王雖是皇子,身份尊貴,可是禮賢下士,很看重我二叔。我二叔同瑞王關係匪淺,上回我二叔得了風寒在家休息,瑞王還親自來看望了。
我奶奶畢竟老了,聲情並茂地說了會兒,就說乏了要休息。
晚上我爹回來了,我娘思量許久才道:
「我瞧着咱孃的病也不是很重,住兩日咱們就回去吧,到底已經同許家說定了的,不好叫人家一直等着。」
我爹想了想才道:「剛來,再住兩天吧,別惹得二弟以爲是自己招待不周的緣故。」
其實,我有些理解我爹。我知道他不是貪慕這裏的榮華富貴,畢竟除了我娘和我,我爺爺奶奶和二叔也是他的至親。許久不見,想多親近親近也無可厚非。
第二日一早,我娘便被我奶奶叫去說話了,我尚未起,二嬸嬸便很着急的來叫我,說我二叔今日要去將軍府秦家,給劉太君拜壽,劉太君很喜歡女孩子,因此我二叔叫我同去。
我大清早的被吵醒十分不快,脫口而出道:「二叔叔難道不用處理公務嘛,怎的天天拜壽赴宴?」
二嬸嬸聽了我這話並沒有惱,只是很尷尬地笑了笑。然後道:「委屈耘娘了,咱們家在京城沒有根基,少不得你叔叔在外頭多走動,都是爲了咱們謝家好。好孩子,見了你叔叔,可萬不能再說剛纔那樣的話了。」
我自覺剛纔失言,因此也不再多說什麼,只任由我二嬸嬸帶人給我洗面擦粉換衣服,裙子試了好幾套,二嬸嬸纔看中一套淡粉色的,說這一套好,叫我穿着這一套。
略用了些早飯,我二叔便忙忙地叫上車走了。
上了車之後,馬車一邊顛簸,我一邊打着瞌睡。不知過了多久才,聽我二叔叫我下車,才知將軍府已到了。
不愧是京都的將軍府,的確威嚴富麗與別處不同,正大門口開着,門口站着兩個身穿甲冑持刀劍的士兵,看起來莫名叫人畏懼。
因爲時間尚早,還沒什麼人,一路便有人領着我們到了劉老太君日常起居的喜春堂。
誰知,那小丫鬟剛要打起簾櫳好叫我們進去,我二叔卻突然在門口撲通一聲跪下了。
跪下之後大呼:「母親大壽,兒子給您賀壽來遲了,請您責罰!」
握草?
我發誓我不瞌睡了。

-9-
原來,這秦家乃是世代爲國盡忠的將門之家,早些年同羌戎打仗,秦家的男人們身先士卒,都死在了戰場上,這偌大的將軍府就只剩一個老祖母帶着一個小孫子過日子。
這老太太就是劉太君了,聽說現下已比我奶奶年齡還大了。
雖說秦家沒了人,可是寵眷優渥,聖上又憐老惜貧,最是敬重老太君。秦家雖沒了子侄,到底爲將多年,手下卻還是有許多部曲,都聽秦家人調遣。
如此有權有勢又沒兒子的秦家,我二叔便正好給人當兒子去。
這不,認老太君當乾孃了。
老太君呢,還正好就喜歡我二叔這浮誇的做派,笑呵呵地叫起他來,叫我們都進去了。
我二叔着實嘴甜,一口一個母親的叫着,哄得劉太君笑個不停。一時又看見了二叔身邊的我,連問生辰歲數,父母籍貫。
劉太君摸着我的手驚訝道:「真好看的女孩兒啊,瞧瞧這臉皮兒嫩的,一點都不像從禹州出來的,好個白淨孩子!」
「聽說你剛過十五了?倒是比我們家昭兒小兩歲。」
劉太君說着又叫我在她身邊坐下,拉着手說了好些話。
我二叔在一旁給老太君端茶倒水地伺候,比親兒子還親。
稍時,二叔又同老太君道:「今日給母親拜壽的客人們都來了,兒子陪着母親去見見吧。」
劉太君道好,又轉頭對我道:「來的都是外客,我同你叔叔去見就行了,你叫嬤嬤帶你去裏頭找姊妹們玩吧。」
秦家其實也沒什麼跟我同齡的姊妹,有兩個還小,有兩個是劉老太君孃家的女兒在將軍府住着。
誰知她們一聽我是太僕卿謝家的,都十分看不上我,並不同我說笑。
我自己也知趣,就離了她們四處逛去了。
走至一處假山附近時,突然聽得一陣像是女子喘息的聲音,又像是疼痛的呻吟,斷斷續續的,越來越大。
我想,大概是哪個小丫鬟身上有什麼病症發作起來了,我好歹學過兩天醫術,不若叫我爲她診治診治,也算我積了一件功德。
當我穿過花叢,來到假山背處時不免嚇了一跳。
一男一女正脫了衣服在那裏……
那女子被人撞破也不羞憤,反而媚着眼睛瞥了我一眼,便嬌嬌柔柔的將臉埋進那男子的胸膛上,
那男子也極其鎮定,見有人來,慢條斯理的披上衣服安撫起那女子來。
我正要撒腿就走。
「站住!」
我當沒聽見繼續趕Ŧű₈緊走,我纔不站呢,我撞破了你們的隱私,若是打暈了將我扔進這旁邊的荷花池,我不白死一場?
正要跑起來時,有人拎着我的頸子將我拽了回去。
「你是哪家的?」
我十分害怕,脫口而出道「我什麼都沒看見,別殺我!」
「呵!」這男的吊起嘴角笑了一下「那就是什麼都看見了?」
隨即又眯起眼對我威脅道:「說,你到底是哪家的?」
「不說我就殺了你,把你扔進池塘裏去!」
我太害怕了,嚥了一口唾沫。發現嚥不了,原來這廝正掐着我的脖子。
這才囁嚅道:「是,是太……太僕寺卿,謝家。」
「哦?」這廝一臉不屑地吊起嘴角笑了笑才道:「原來是我那個叔叔家的。」
我嗚嗚咽咽地求饒:「大哥,放了我吧,我真的什麼都不會說的……放了我吧!」
「若是叫我在外頭聽見一句?」
我忙道:「不會不會……」
我試探的將他的手取下來,然後撒腿便跑了。
直到跑出很遠,我的腿還在打顫。我的天哪,嚇死我了!剛剛真是差點要被餵魚。
被這麼一折騰嚇得我再不敢亂走亂逛了,又不想回去討她們姐妹的厭。只好在一個水榭旁邊坐着熬時日。
我想着,這筵席再隆重下午也該散了吧,到時候我可同我叔叔一起回去。
已經到了初冬,水榭上尤其冷的不行。剛剛出了一身汗,我又穿得薄,萬一回去風寒可了怎麼辦。
想到這裏,我有些想念許延舟了,不知道他回到禹州了沒。
一時過了許久,眼看着太陽快下山了我二叔還沒來找我。我不免心慌起來,親自去了前院找他。
路上碰見了送我進這園子的嬤嬤,這嬤嬤攔着我道:
「姑娘往哪裏去?裏頭正擺晚飯呢,一時怎麼也找不着姑娘。」
我匆忙道了謝,「多謝嬤嬤,多謝老太君的好意,我便不在這裏用晚飯了,恐我二叔找我,我要同我二叔回去了。」
這嬤嬤便拉着我的手笑道:
「姑娘不必回去了,你叔叔上午就往太僕寺去了。」
「我們老太君喜歡你,你叔叔叫你留在這裏陪我們老太君呢!」
「過兩日,你叔叔再接你回去。」
「什麼?」我大驚。
我二叔他怎麼這樣?

-10-
我一時氣了個倒仰,卻又什麼都不能說。老太君無子無女,只是想讓我陪着說兩天話罷了,我若此時又鬧將起來,不免又叫老人家多心。
因此只好強顏歡笑的跟了嬤嬤去裏頭喫飯。
劉老太君的確很喜歡我,喫飯時叫我陪着坐在身邊,好喫好喝的不停的往我碗裏頭夾。
一時飯畢,撤了桌子,劉太君又拉着我的手叫我同她坐在一起,問着些我幼時的事。
又聽我叔叔說我曾在禹州學過醫術,便同我探討起岐黃之道來。
幸好徐大夫叫我背過幾個延年益壽的古方兒,此時我便說與劉太君爲了博她一笑。
正說笑間,嬤嬤便高興地走來說:「老太君,咱們家小將軍回來了。」
老太太登時便喜笑顏開起來,忙拉着我的手道:「我ẗŭₑ有一個孫子,比你略大兩歲,他也最喜說笑,叫他來你們見見。」
一時進來一個錦袍玉帶,長身玉立的年輕人,我不敢抬頭,只見劉老太君拉着他的手高興道:
「你瞧這個妹妹怎麼樣呢?」
「就是天仙兒長成她這個樣子,也就足了。」
「你可知道她是誰家的?我保你猜不出來!」
劉太君的小孫子笑道:
「既是比天仙還好,那必定是天上來的仙子了,難爲祖母給留在咱們家了。」
嗯?這聲音?
我一看,嚯,好傢伙!
可不就是假山旁邊的那個淫賊?
老太君給哄的一陣高興,忙道:
「這是你叔叔家的侄女,叫耘織。」
這淫賊臉上溫潤一笑,朝着我虛虛行了個禮道:
「見過耘織妹妹,耘織妹妹安好!」
我木着一張臉看他,並不說話。
一旁的嬤嬤以爲我是不知道他的名字纔不還禮的。因此朝我笑道:
「我們小將軍單名一個「昭」字。
按理,我應該管他叫昭哥哥。可是我現在滿腦子都是下午假山旁邊他騎在那女人身上的樣子,還有他捏着我的脖子要掐死我的樣子。
再管他叫「哥哥」?
呸!噁心死我了。
可是不還禮又不是,於是我並不看他,很快速地行了一個禮道:
「秦昭,你好!」
周圍的丫鬟婆子都笑了。
劉太君以爲我剛從禹州來不通禮儀,笑着道:「傻孩子,你該管他叫哥哥的。」
得了吧,他要是我哥哥,我連夜扛着汗血寶馬跳長江去。
劉老太君年齡大了,覺少,因此不着急就寢。見我在,自己孫子又陪在身邊,高興的令人去傳了一班戲來,叫我們都陪着一起看戲。
臺上咿咿呀呀地唱些什麼,我是一點也看不進去,秦昭坐在我身後讓我覺得如芒刺背。我一直在想該怎麼給我爹孃他們傳個信兒,叫他們趕緊來接我回去?
「耘織妹妹是不是不喜歡看戲?」後面坐着的秦昭將腦袋探到我耳邊來低聲說話,溫熱的氣息噴到我的頸子上,叫我覺得十分不適。
我並不說話,越發將身體坐得十分端正起來,死死地盯着前頭戲臺上的人。
「我有好看的東西,妹妹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看?」秦昭又道。
呸,你個淫賊,我纔不跟你出去。我也不跟你個淫賊說話。
我將身子往前挪了挪,依舊不發一語。
秦昭或許覺得沒意思,輕笑一聲,自己將腦袋縮回去了。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
氣死我了,我快恨死我二叔了!
在將軍府住了個兩三日,我二叔仍舊不來接我。我心裏頭快急死了,可是面上還是得跟劉太君說說笑笑的。
劉太君倒是一個實在的老太太,雖說做了一輩子將軍府的掌舵人,可是心性兒爽快,從不拿腔作調的。
倒是我奶奶,才做了幾年老封君,那架子恐怕連太后都比不上。
劉太君是好,就是秦昭可惡。雖說自從那天晚上看戲之後他就沒再怎麼招惹過我了,一舉一動也十分有禮。
憑良心說,秦昭長的也很討人喜歡,十七八歲的貴族公子,面如冠玉,黑髮紅脣,穿上錦袍戴上玉冠,再挑眉一笑,能把整個將軍府裏小丫鬟的魂都給勾沒了。
可若是我沒見過他那個樣子還好,我見過了他那個樣子,即使他長的再好看,我也覺得他就是個淫賊。
因此,今日我想好了話,要去同劉太君告辭了。雖說我叔叔不來接我,可我住了這兩日也夠了,自己也得知情識趣不是?
我深吸了一口氣才進了喜春堂,秦昭也在,不知他跟老太太說了什麼,叫老太太笑得前仰後合個不住。
見我來了,老太君高興道:「你二叔說,你睡覺時不叫打擾,我才特意不去叫你。」
「快來,好孩子!」
說着又拉着我的手坐到太師椅的旁邊。
因老太君讓我叫她祖母,我便柔柔的開口道:「祖母,耘兒想家了。」
「祖母可否派人將耘兒送回謝府瞧瞧?」
老太君一聽我要回去,忙止住笑,十分鄭重道:
「爲何要回去?可是住的不好?或是丫鬟婆子不好?」
「不是,祖母,我自小到大,從沒離開過我娘,我想我娘了。」
老太君聽了哈哈笑道:「我當是什麼事呢,女孩兒家ẗũₙ大了,哪有不離開孃的,你以後嫁了人還能帶着你娘去夫婿家嗎?」
「罷了,罷了!」
「定然是這府裏無聊,才叫你想娘了。」
「昭兒正同我說呢,瑞王家的錦樂郡主在錦園裏頭辦了流觴曲水的詩宴,去的都是你們年輕人,昭兒也收到請柬了。」
「既如此,你跟昭兒一起去吧,散一散,比悶在這府裏頭好多了。」
「散一散就不想娘了。」
「不是,老太君,我……」
我還沒說完,劉老太君以手扶額打斷我道:「你們去吧,我乏了,且去睡會子。」
劉太君由嬤嬤攙着去內室睡覺了,我還在堂上目瞪口待著。秦昭站起來,看着我挑眉笑道:
「走吧?耘織妹妹。」
我揣着一肚子氣跟着秦昭出了將軍府的大門,門前卻只停了一輛馬車,秦昭率先上車鑽進馬車裏。
我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那跟車的婆子開始催我道:「請耘織姑娘上車吧。」
我呼了一口氣,用不大的聲音平靜道:「孔夫子說,男女七歲不同席,如今我都十幾歲了,再同你們家公子坐一輛車於禮不合.」
「既然媽媽沒有爲我準備馬車,我自己走着去便是了!」
那婆子不說話了,拿眼睛覷着車裏。
不久,馬車裏清澈的聲音傳來:「再去叫一輛車!」
一時傳了車來我坐了,又到了錦樂郡主的錦園門口。
錦樂郡主是瑞王的女兒,頗受愛重,錦園便是當今聖上賜給錦樂郡主的生辰禮。
錦樂郡主經常在此召開簪花宴,詩會什麼的,宴請全京城叫的上名號的公子小姐們。
錦園依水而建,景色很是清麗,我承認在禹州我的確沒見過這樣好看的園子。
所謂流觴曲水,就是弄一條河水,上面漂着喫食酒杯等。人們圍着河水而坐,酒杯就是流觴,流觴漂到誰的面前誰就作詩,作不出來的話就罰喝酒。
我真的不知道這個遊戲有什麼好玩的,閒着沒事幹。
我跟着秦昭來了這裏,自然也只能跟着秦昭一起坐。
來的人見我跟着秦昭一起來,又同起同坐,看我的眼神不免帶了些曖昧的揶揄。
我知道,秦昭不是個正經人,他什麼德性恐怕他們這貴族圈子裏沒人不知道的,因此見我在他身邊怕不是以爲我也同他有什麼勾當一般。
我在心裏大悲,我這麼個正經人,好人,就因爲跟着秦昭,連我也不正經了。
別人越看我,我越是肅着一張臉,端端正正的坐着,不發一語。
「子越,你帶的這是誰家的妹妹呀,長得這樣好看,就是總肅着臉,叫我們瞧了怪怕的。」
說話的是一個穿紫色錦袍的少年,看了看我,又笑着問我旁邊坐着的秦昭。
瞧着我怪怕的,不瞧不就不怕了?
可我不能這麼說,這兒不是禹州,這兒是京城。我雖然不喜歡我二叔,可我也不想給他找麻煩。
秦昭笑了一下才道:「這是謝大人家的侄女,耘織妹妹。」
有一個穿鵝黃衣裙的女孩兒,笑着問:「哪個謝大人家?」
「太僕寺卿謝大人。」
不知是誰接了一句:「是不是那個第一天上朝,就管陛下身邊的陶太監叫乾爹的謝大人啊!」
說完,滿堂的公子小姐都瞧着我鬨堂大笑。
我的臉刷的紅了。
這一刻,我十分想把我二叔的頭給擰下來。
等他們都笑的差不多了,秦昭才輕咳了一聲道:
「耘織妹妹,品性高潔,同謝大人大爲不同。」
也許他們也意識到一羣人這麼嘲笑我一個人很不厚道,雖然忍不住,還是憋着不笑了。
一時開始作詩了,誰知道那傻不拉嘰的流觴第一個便飄到了我的跟前。
所有人都眼帶笑意的看着我,彷彿就等着我出了醜他們好再一次開懷大笑一般。
我抿了抿嘴脣,突然意識到秦昭要站起來說話,我不想叫他替我解圍,欠他人情,因此迅速站起來,想了想吟道: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錦樂郡主說,只要作應景的詩就好了,此時是冬日,我覺得我吟這首詩並不算跑題。
待我說完,堂上卻一片安靜,沒有一人說話。良久一個穿藍色衣袍的公子才道:
「謝姑娘,咱們這是作詩大會,不是背詩大會,你得吟自己作的詩。」
聽此,我便坦然笑道:
「我並不會吟詩作對,既如此,我便自罰一杯。」
說完,我就抓起面前的流觴一飲而盡。然後朝着錦樂郡主道:
「多謝郡主的款待,酒很好喝。」
郡主也看着我笑了:「不必客氣,坐吧。」
剛坐下,我便察覺到有一道像毒蛇一般尖銳的目光一直在我臉上掃視,探查。
我暗暗找了一番,原來這目光的主人就是那天被秦昭壓在身下的那個女人。
或者說,不是女人,是小姐。
她坐在錦樂郡主的左手下首邊,是錦樂郡主的庶妹。
我覺得她大抵覺得我同秦昭坐在一起喫醋了。
說實話,大可不必。
他把這淫賊當個寶,我卻看他一眼都嫌髒。
一時詩宴散了,錦樂郡主離去後,我便不等秦昭了,徑自馬不停蹄地出了錦園。
我快步鑽進馬車裏之後,才稍稍放鬆下來,一時眼睛便發了酸,再一抹臉,竟哭了。
我心裏覺得委屈,一時像剎不住車一般,淚水越抹越多。
是我二叔管那陶太監叫乾爹的,又不是我,他們爲何要那樣嘲笑我?
我又不想來這裏?誰稀罕來他們這裏?
都怨我那殺千刀的二叔,非要攀附別人。
也怨我爹,耳根子軟受了我二叔的蠱惑叫我們來京城。
思及此,我又更想我爹孃了。又想許延舟,許延舟他溫潤有禮,永遠對我小心翼翼的,從不會造次。
我傷春悲秋了一番,卻發現已半個時辰過去了,馬車仍舊停着不走,我便探出頭去問車伕。
車伕說,秦昭還沒回來呢,得等他回來了再走。
我縮回脖子,歪在引枕上。
哼,那個淫賊,指不定又在裏頭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突然,我的車簾子一挑,露出秦昭那張臉來。
秦昭有些着急的樣子看着我道:
「你出來怎麼不說一聲?倒累得我在裏頭找了你許久?」
我輕輕呼出了一口氣,剛要說話。不想秦昭翻身就進了車廂,坐在我旁邊,認真看了看我的臉,試探道:
「哭了麼?」
我沒說話,他又接着道:
「你別難過,適才我已經把那個挑事的教訓了一頓。」
「下回他碰見你,再不敢說了。」
我脫口道:「說不說有什麼要緊的,反正我二叔就是那麼個狗東西!」
他一聽樂了,哈哈笑了兩聲。
又道:「別哭了吧,你長得這麼好看,把妝哭花了可怎麼整。」
說着就要伸手給我擦臉上留的淚痕,我眼疾手快,連忙擋住他要伸過來的手道:
「多謝秦公子關心,你我男女有別,同坐一個車廂多有不便,請秦公子回自己車裏去吧!」
我沒看秦昭的臉色,但我想他大概很尷尬。嘆了口氣,便翻身下去了。
馬車晃晃悠悠的走着,我突然覺得,秦昭既然願意爲我出頭,那我們便不是對立面了。既不是對立的,那我去求他讓他送我回去是不是也可行的。
管他是不是淫賊呢,只要能給我送回去,淫賊就淫賊吧。
反正等我回去了,我就跟我爹孃馬上回禹州去,再也不來了!
思及此,我便叫車停下,又從車上下來,走到秦昭的車廂下。
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柔和下來,道:
「秦公子,你,你可否將我送回謝府?」
「我剛到京城,的確不認識路。」
「我的確,有很重要的事要回謝府,請秦公子成全!」
我一連聲說完,裏頭並不言語。
許久才輕笑一聲道:
「呵!既這樣,你上來。」
「咱們詳談。」
我咬咬牙,抬腳上了馬車。
只見,秦昭翹着二郎腿,閉着眼睛,隨意地斜靠在引枕上。玉白色的錦袍襯得他身姿修長而優雅。一縷碎髮從額前垂下,很像話本子裏說的漂亮書生,烏髮紅脣,長眉俊目。
有時候我不得不感嘆,淫賊就是有淫的資本,這相貌,嘖嘖嘖,我要不是撞見過他那事,怕不是連我都要叫他迷了去。
怨不得,堂堂瑞王的女兒都心甘情願地往他身下躺。
秦昭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才道:「怎麼,要回去了?」
我誠懇道:
「我的確有很重要的事要回謝府。」
說完朝他一抱拳。
「請秦公子成全!」
秦昭抬起眼皮看着我笑了:「耘織妹妹,你是最守禮的人。」
「你在我家住了這麼些天,我祖母可一直待你很好。你要走,難道不該先向我祖母告別嗎?」
我道:「我是要告別的,可是老太君不叫我回去,如今只能請秦公子成全!」
「讓我送你回去也行。」
秦昭吊着嘴角笑道:「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我只好咬牙道:「秦公子但說無妨!」
「親我一口!」
說着他湊到我身邊極近的地方,一手撐着車廂,彷彿將我圈到懷裏一般。
我登時便漲紅了臉,狠狠地盯着他。看着他離我極近的臉,那種無賴的樣子。
「呸!」
我憋不住狠狠的啐了他一口,「不要臉!」
罵完,我便曲起手肘將他推到一邊,轉身徑自下了車。
我真是昏了頭了,跟一個淫賊談條件!
這淫賊,氣死我了。
我還啐了他,我現在覺得我的唾沫都髒了。
我氣呼呼地坐在車裏,叫他那樣調戲我,我真想一頭撞死。
氣完,我又將我二叔罵了八百遍,心裏頭才稍稍好受些。
一時到了將軍府外面,我便下了車,自顧自的進去了。
老太君的嬤嬤見了我忙笑着叫我去同老太君說話。
我推說累了,要去睡了。
接下來的幾日,我天殺的二叔還沒有來接我。
但是我也決定不再委屈自己,哪怕當着劉太君的面,我也不再同秦昭說一句話,也不看他,他叫我我也不應,權當聽不着。
劉老太君看出了我的態度,拉着我的手問我:「好孩子,你告訴我,是不是昭兒欺負你了?」
「你告訴祖母,祖母替你打他!」
我闔下眼瞼道:「沒有,秦公子很好。」
劉太君看我不說也不強求,只將我抱在懷裏嘆息:「哎呦,你們這小兒女呀,就愛這麼三天好,兩天歹的。」
「想當年,我跟秦昭他爺爺呀,也是這樣,三不五常的鬧個脾氣。」
「如今,我倒還想跟他鬧脾氣。」
「可是那老東西死在戰場上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呀!不回來了!」
說着,老太君竟抱着我哀哀地哭了起來。一時我也難過起來,撲到老太君懷裏哭了,想不到劉老太君心裏竟然這麼苦。
老太君看我也哭了,趕緊止住了淚,就開始幫我擦起淚來。
「好孩子,不哭,不哭。」
「是祖母不好,祖母把你給說哭了。」
因爲哭過,說話就帶了些鼻音。劉太君吸了吸鼻子又道:「秦昭啊,是個可憐的孩子!」
「他剛出生,他爹就死了,死在了戎狄的戰場上。」
「我一個婦道人家,帶着他。」
「幸好,太子當年很喜歡他,總是帶着他去東宮,教他讀書,騎射,像他父親似的。」
「可惜太子前兩年得罪了皇帝,叫貶去修皇陵了!」
「聽說也不長久了,一旦東宮易主,左右也逃不過一個死。」
「好人不長命啊!」
「耘兒,你說是不是?」
一邊說一邊哭着,老太君竟睡了。我悄悄將她扶到牀上躺下,看她睡的那樣沉,那樣安穩。
我想,她一定在夢裏見到了秦昭的爺爺,在那裏與他吵架,拌嘴。
像他們年輕時一樣。
我不再像從前那般總盼着二叔來接我了,我覺得老太君是個很好的老太太,她一定經歷了很多不爲人知的苦難。
我想多陪陪她。

-11-
這一日天好,我便和幾個小丫頭在園子裏折臘梅花枝子玩。一個小丫頭頑皮,將蠟梅花枝插到了我的頭上,打趣我像新娘子。
我就也想折一支插到她的頭上,摺好了花枝,卻一轉眼小丫頭子們都不見了。
「咳!」
聽到一聲輕咳,我忙回過身來,卻瞧見是秦昭在我身後站着。
秦昭看着我笑道:
「耘織妹妹頭上的花真好看!」
說着,伸手就要來動我的頭髮,我條件反射地將他的手甩開了。
許是我力氣大了,秦昭真的生氣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沉聲道:
「謝耘織,你裝什麼?」
「你再清高又如何?還不是得嫁給我!」
他這樣說讓我很生氣,我看着他惱怒道:「你胡說什麼?誰要嫁給你?」
他突然笑了,吊着嘴角一臉調侃道:
「知道你二叔爲何不來接你麼?」
「因爲他早就將你許配給我了。」
「你胡說!」我怒吼。
他走到我身邊看着我道:「你不信麼?」
「你二叔收了我祖母一千兩黃金的彩禮,你不嫁也得嫁。」
我看着他的臉,突然恐懼到了極致。
因爲我相信,我那個狗王八蛋二叔,他真的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我嘗試平靜下來,同他講道理,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鎮定而平和。
「我謝耘織,有爹有娘,我的婚事自有我爹孃做主,輪不上我二叔置喙。」
「既然是我二叔收了你的彩禮,你就該去娶他的女兒,與我有什麼干係!」
「我爹孃在禹州早就Ţṻⁿ爲我訂好了親事,只等我們回去就完婚。」
「秦昭,秦子越!」
「你聽清楚,我不會嫁給你!」
說完,我轉身就走。
秦昭在我身後叫道:「謝耘織!」
「你要不要同我打個賭!」
「你要嫁給我了怎麼辦!」
我回身看着秦昭,咬咬牙狠心道:
「我要是嫁給你,新婚之夜,我把頭擰下來送給你!」
撂下這句狠話,我拔腿就一股腦的跑出了將軍府。
出了將軍府,我卻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只好找了一個驢車,將耳朵上戴的墜子給了人家。
又同他說,我要去太僕卿謝大人家。
幸好這人去送過菜,認得路,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將我送到了。
我氣喘吁吁的進了門,看見我娘和我二嬸嬸正好在後門處哄孩子,見了我俱是大驚。
我娘道:「你可算回來了,你一個人怎麼回來的?」
「娘,來不及細說,你告訴我,我二叔在哪呢?」
「在書房裏呢,你爹也在」我二嬸嬸這般道。
我看着她們道:「好,那你們二人也來。」
「我有事要問我二叔!」
到了書房,遠遠的就聽裏頭傳來我二叔和我爹的笑聲。
我抬腳就踹開了書房的門,房內人俱是大驚。
我看着我二叔緩緩道:
「二叔,你是不是收了秦家一千兩黃金,將我許給了他們家的小孫子秦昭?」
「二叔,是不是?」
我二叔並不看我,站起來踱着步道「耘娘,二叔是爲了你好,那秦家……」
不想,我爹打斷了他:「二郎,你怎麼不同我商議,就輕易將耘兒許了人呢?耘兒在禹州已訂過婚約了。」
我二叔道:「大哥,你眼光怎得如此狹窄?那許家是什麼人家?同秦家怎麼比?」
「秦家是正經地將門之家,有自己的部曲,又家資頗豐。」
又看着我爹接着道:「你們是沒見過那秦小公子,小小年紀在軍中已有了要務,長的那是萬裏挑一!況且老太君也很喜歡耘兒,人家不嫌棄咱們家門楣低願意娶她,我這當二叔的若不同意豈不是害了她?」
我怒道:「秦家再好我也不稀罕!」
「你只知道秦昭長的好,官職高。」
「你知不知道他是個大白天就摟着女人在假山旁苟且的淫賊?」
「許家是不如他,可是我心裏喜歡!我爹我娘也喜歡!」
「你不過是我二叔,你憑什麼替我做主?」
我二叔彷彿不相信我能說出這番話來,他指ţų₁着我「你」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最後才道:「你一個女孩子家,你瞧瞧你嘴裏說的都是什麼?」
「什麼喜歡許家,什麼苟且?你不害臊嗎?」
我看着二叔笑道:「二叔,我喜歡誰,討厭誰我說出來,我不覺得這有什麼臊的。」
「倒是你呀,二叔。」
「你爲了攀附權勢,滿大街的認乾爹乾孃,這才叫臊呢!」
「你第一次上朝就管一個太監叫乾爹的事,滿京城誰不知道!」
「你都不害臊我臊什麼?」
我二叔彷彿被我的話激的很了,一時竟有些站不穩。他攢了攢勁兒,掄起巴掌就要來打我,我娘趕緊一把將我扯到懷裏護着。
我娘道:「二郎,你既然不把你這兄嫂放在眼裏,我們也不在這裏討你的厭了,我們今兒就回禹州!」
我爹也看着二叔道:「二郎,我總以爲這幾年你變了,原來你還是這樣,真叫我失望!」
我二叔看着我們一家三口冷笑起來,笑夠了才道:
「我的傻哥哥和傻侄女兒啊!」
又指着我娘,
「都叫你這傻婆娘給害了!」
「你們回禹州?回禹州做什麼?」
「你們家的房子鋪子已被我給賣了。」
「至於許家那個,傻侄女兒,你還一心癡等人家。」
「人家早就娶親了!」
「就你們來到京城的那天,人家已娶了新娘子。」
「還是給宮裏頭太醫院供藥材的皇商家的大閨女。」
「這世上,誰人不知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就你們傻得讓人可憐!」
我怒道:「二叔你胡說,我不信!」
我是真被我二叔氣到了,感覺此刻渾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一般。
我娘察覺到了我的異樣,將我摟在懷裏顫聲道:「耘兒不要急,不要急,咱們回禹州看看就是了!」
我爹也安慰我:「咱們現在就回禹州!」
我二叔好整以暇的看着我們,好像根本不怕我們走一般。
我原本是要直接走的,可是又想起我們身上都沒有銀錢,許延舟給我的翡翠簪子還在屋裏放着。
因此又拔腿去收拾錢和簪子。
誰知待我收拾好了東西,卻發現門已從外面鎖上了,我大叫大鬧都沒有用。
不一會兒,有人搬着梯子連窗戶也都用木板牢牢釘住了。
可我爹孃還在外頭等我,我心裏着急,可任我如何吵鬧都沒有人來理我。
我在心裏冷笑,笑自己愚蠢,也笑我爹孃愚蠢!
哈哈!
我二叔是什麼人,用了嫂子的嫁妝到如今都不還的人,爲了權勢隨便給人當兒子當孫子的人,我們竟然去信他?
我哭夠了,癱坐在地上望着窗外稀薄的月光發呆。
許延舟,你真的娶親了麼?

-11-
一連幾天,我二叔送進來的飯菜我動都沒動。
我已經想好了,我要把自己餓死。
秦家人要是來娶,就叫他們娶走一具屍體吧!
興許我二叔真的怕我把自己餓死了,他同秦家沒辦法交代,因此叫我二嬸嬸來勸我。
那時,我正披散着頭髮,赤腳坐在地上,二嬸嬸見我這樣眼淚都掉下來了。
「我的兒,你何苦這樣折磨你自己呢?」
「再者,你二叔這樣的人,你就算把自己糟蹋死了,你二叔也不會愧疚半分的!」
「別這麼對自己行不?」
「你就是恨你二叔要報復他,你也得把命留着呀!耘兒!」
我呆呆地不說話,二嬸嬸又接着道:
「禹州許家那個小子,的確已娶過親了!」
「你們剛走,你二叔那個殺千刀的,以爲你真的跟許家訂了婚約,怕他們不肯退婚,便叫人去許家上門侮辱,聽說還氣病了許家老爺子。」
我大驚,「你說什麼?許大夫病了?」
二嬸嬸點點頭道:「許家懷恨在心,當月便說定了陳州皇商沈家的女兒」
「如今恐怕都過門好幾個月了呀,我的傻耘兒!」
我閉上眼,流下兩行清淚,不再言語。
良久,我又問她,「二嬸嬸既託人回禹州打聽過,可知許大夫的病如今好了沒?」
「傻耘兒,你還擔心別人呢!你知不知道你娘爲了你的事也氣病了呀!」
「你二叔生你的氣,不叫給你娘請醫問藥,還將她關進了柴房。」
我猛地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二嬸嬸,我娘如今在哪裏?」我拉着她的胳膊搖晃,「你告訴我呀,我娘如今被關在哪裏呀!」
「噓!」二嬸嬸示意我噤聲,才偷偷道,「你二叔是惱你娘,可我今兒已偷偷請人看過了,你娘就是氣的,不礙事,我如今天天上廚房給你娘熬着藥呢!」
「好耘兒,多爲你娘想想,啊」
說了這麼些,二嬸嬸又輕輕將我抱在懷裏道:
「耘兒啊,你還小不知道」
「這找郎君,找夫婿,哪裏是能一眼看得出好不好的?」
「好比,你二嬸嬸我吧,在孃家時是何等的如珠如寶,金尊玉貴呀。那時,我爹的仕途還正好,整個南陽府,什麼好人家不是被我挑剩下的?」
「哪怕和離再嫁也是一樣。」
「可我偏偏挑中了你二叔,不嫌他窮不嫌他門楣低,我就圖他對我好。」
「可是如今呢,你二叔一個接一個地往家裏討小老婆,庶子庶女一個接一個地生啊!」
「你奶奶如今也瞧不上我,我在這個家裏,真是一點子體面都沒有了!」
說着,嗚嗚咽咽地哭了一回。
哭完,又拉着我的手道:
「耘兒,你也是一樣,你如今看着許家好,以後許家未必就好。」
「你如今看着秦家不好,秦家以後也未必就不好!」
「都是命啊!」
二嬸嬸走了,我抓起地上的飯開始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12-
我二叔說,我娘這個傻婆娘,自從嫁到了他們謝家,做的最大貢獻就是生了我這樣一個好顏色的女孩兒。
他不能叫我娘把我的好顏色給毀了,他得在這裏頭做主,叫我給他發揮最大的用處。
我二叔說,瑞王快要做太子了,可是秦家同瑞王還不是一心,他要叫我去秦家好好同秦昭說一說這裏頭的利害,好叫秦家的部曲爲瑞王所用。
他已經受夠了在京城看人冷眼,他一定要做最有權勢的那個,位極人臣。
我覺得我二叔纔是真傻,他不過是瑞王養的一條狗罷了,還不是最喜歡的那一條。
也就只有我二叔的狗腦子才能想出來叫我去色誘秦昭的損主意。
殊不知,這套美人計人家老早就用過了,人家早就把自己的女兒送到了秦昭的身下,怕不是都快把瑞王的外孫給搞出來了。
將軍府還是依舊持着一貫曖昧不明的態度,可見瑞王沒能得手。
不過由此可見,我二叔並不是瑞王黨派的核心人物,就是一個小嘍囉罷了,否則他怎麼連瑞王拿自己女兒作美人計的事都不知道。
不過幸好他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興許就不叫我去秦府了,而該直接將我送給瑞王做個小妾通房什麼的。
如今唯有一點叫我想不明白,將軍府既然如此顯赫,如此炙手可熱,什麼好的娶不來,爲什麼非得娶我?
難不成,是瞧着老太君喜歡我,娶我回來討他老祖母高興?
或者是,秦昭這廝在京城裏頭名聲太壞了,沒人嫁給他,畢竟有哪個正經人願意把女兒嫁給一個淫賊呢?
也不是啊,那瑞王的庶女不就巴巴地等着麼?
也對,老太君都說了,秦昭同太子有父子之情,那他必然不願意跟瑞王摻和了。
所以對瑞王的女兒,秦昭只想白嫖,而不想負責。
妥了,我知道怎麼辦了!

-13-
即便到了二月,天還是一點都不暖和。我穿着厚厚的喜服,坐在溫暖的新房裏頭,但是因爲長久的坐着不動,還是時不時的打個冷顫。
一時開了門,老太君身邊的嬤嬤親自端了一個爐子來。說是怕我冷,老太君特意吩咐叫送來的。
我十分有禮的道了謝。
嬤嬤道:「少夫人不必客氣,往後少夫人就是咱們將軍府的正頭主子了,咱們將軍府人少,往常只有老太君和小將軍。如今少夫人來了,那便是咱們闔府最嬌貴的主子了……」
我在紅蓋頭下挑着脣笑了笑:「謝謝嬤嬤厚愛。」
嬤嬤走後,秦昭就來了。
「嘖嘖嘖嘖……叫咱們瞧瞧這是誰呀!」
「當初是怎麼說的來着?」
「哦,要把腦袋擰下來送給我是吧!」
「老話怎麼說的來着,人吶,寧喫過頭飯,不說過頭話兒!」
說完,一手便撩起了蓋頭。
又看了看我的臉便誇張的大驚:「嘖嘖嘖,還真是你啊!」
「我還想着,以你的性子,指不定給來個逃婚替嫁什麼的,沒想到還真是你。」
「行吧,看在你這麼老老實實的嫁過來的份兒上,你的腦袋,我就不要了。」
蓋頭既掀了,我也不端着了。自己卸了鳳冠霞帔就毫無顧忌的歪在牀上歇着喘氣兒。
我實在是太累了,多日的心力交瘁,已經讓我再沒有一絲興趣同他吵架。
嗐,誰叫自己當初說了那樣的狠話呢?
如今我肯定不能真把腦袋給他擰下來。
見我一直不說話,秦昭又一抬腿坐到牀上來,湊到我眼前道:「話說,是不是你二叔爲了叫你嫁過來欺負你了?」
我輕笑一聲:「可是呢!」
「我二叔爲了叫我老老實實過來,出謝府之前,他可是要拿繩子捆着我來的。」
「奈何又怕給捆壞了叫你不高興,這纔沒捆。」
我原想叫他下去,我這樣跟他躺在一張牀上像什麼話?
可是又覺得,整個將軍府都是人家的,連牀也是人家的。合該我下去纔是,而且現下我又打算同他談判,不好太劍拔弩張。
因此我只好不動聲色的拖着累極了的身子給自己挪到了牀邊的杌子上。又道:
「你知不知道,我二叔把我嫁給你,可是給我帶着令的。」
「什麼令?」
「讓我勸你呀,叫你知道好歹,早點帶着你們秦家的部曲跟着瑞王。」
他聽了哈哈大笑。
「是麼,還真是多謝你二叔替我打算了!」
我看着他道:「我知道你不會肯的,你放心,我肯定站在你這一頭。」
他歪着頭看我,並不說話。
我又主動湊上前道:「小將軍,我知道你跟太子殿下關係不一般,肯定不會跟我二叔似的兩面三刀,朝秦暮楚。」
「我呀,最敬佩你這一點!」
「咱們成了親,我保證將我二叔那邊有用的消息都打聽過來,再者呢,你叫我跟我二叔說什麼,我就跟他說什麼!怎麼樣?」
秦昭看着我如此認真的臉色,突然撲哧一聲笑了。然後又點點頭道:「你說的有理!」
「既這樣,你要什麼?」
我道:「只要小將軍和太子殿下作定了大事,我一個平頭老百姓,心裏再沒有不高興的。」
「我只想,到時候便請小將軍做主,把我二叔給下了大獄,再放個恩典,叫我同我爹孃回禹州去,怎麼樣?」
秦昭道:「怎麼你竟還想着回禹州?」
「我聽說要娶你那人已另娶別人了,你還忘不了?」
我道:「人家另娶也是我二叔給害的,我不怪他,我回了禹州也不是非要去糾纏人家。」
「禹州是我的家,我只是想回家而已。京城雖然好,但卻不是我家。」
「我是一定要回禹州的,你若不同意,我就另想別的辦法。」
秦昭一聽我要想別的辦法,便道:「好,一言爲定!」
我心裏正高興時,又聽秦昭說道:「但是我有三個附加條件。」
「首先,你在將軍府這段時間得好好陪着我祖母,要叫我祖母高興。」
我趕緊道:「那是自然的,這你放心,我一定好好陪着老太君。」
他又道:「其次呢,咱倆今天大婚頭一回,是不是得把這交杯酒給喝了?」說着他提起酒壺,斟了兩杯酒來,一杯遞給了我。
我嚥了口唾沫,雖說很不情願,但是能回禹州,喝口酒算什麼?
「行!」
說着,我舉起酒杯,與他手臂相繞,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彷彿是這一盅酒叫他醉了,他突然看着我,眼底像有化不開的濃墨一般。沉吟道:「花前同飲交杯酒,生死不離情相投!」
「耘織,我們同飲了交杯酒,是否也算情相投了?」
我正要說不是,卻看見這廝伸手就要來解我胸前喜服的帶子。
嚇得我猛地將他推到在了牀邊豎着的雕花架子上。
許是我力氣太大了,又或者他不防備。只見他狠狠的撞在那架子上,一時竟起不來。末了,又拿手去揉着肩膀,彷彿真的很疼一般。
我又懊悔自己手勁兒大了,因此又上前撫着他的肩膀問:「可是此處有傷?」
他道:「今日在練兵場切磋了一下,不小心給撞着了。」
我一時計上心來,便道:「你聽說過拔火罐子麼?我在禹州可是正經學過的,要不要我幫你試試?」
我又怕他不同意,接着道:「拔罐兒能治的可多了,像這種通經活絡、行氣活血、消腫止痛、祛風散寒,都能治!像你這種膀子疼,叫我給你試試,保管明天早上藥到病除!」
他看着我又笑了:「好,給你試試!」
怎麼說,原本我都忘了他那事了,今兒他一脫衣服又叫我給想起來了。
見他裸着上身,我有些不自在,但是又覺得,既然是拔罐,那麼就是大夫,大夫有什麼好不自在的。
我要來了罐子等物,又將罐子裏頭噴上白酒點燃,待那罐子裏的火燒到最大時給他死死摁到身上,一時燙的他大叫。
見他疼得大叫,我心裏頭稍稍舒坦了些,哼!叫你對我無禮!
一時,罐子裏的空氣燃盡,渾身的皮肉又鼓起來,像幾十隻手在擰他的肉一般,
疼得他皺眉。
他奇道:「我見隨軍的郎中也好使這招,怎麼人家都不疼?」
「不疼那是不管用,就得疼了才管用!」我這般道。
「你且受着吧,還有好一會子呢!」
說完,我便將牀上放着的幾條棉被全部給他捂到身上,捂的嚴嚴實實的。我同他說,此時正是醫治的關鍵時期,不能透一點縫兒。
牀上的棉被太多了,也沒了我的地兒,我就靠着牀在地上隨意鋪了條褥子睡。
我告訴他,明天早上起來膀子保管就不疼了。
他問我,罐子不用拔麼?我說不用,徑自便睡了。
後面秦昭還同我說了什麼,我都聽不着了。
實在是太累了。
第二日,我打了個哈欠一翻身才發覺身下竟軟軟的。
原來竟不知什麼時候已睡到了牀上。
外面有丫鬟來給我梳洗打扮叫我拒了,說實在的,我一個種地出身的女孩子,實在是不習慣叫人伺候。
我自己梳洗穿戴完就站在廊檐下看秦昭在院子裏練劍。
我一直以爲,秦昭小將軍的名號就是別人叫來奉承他的,不想他竟真的有些能耐。他手握長劍,劍就像活了一樣,彷彿舞動的劍風都銳利了起來。
一時練完了劍,我同他才一起去了喜春堂陪老太君說話。
老太君高興地拽着我的手說,她第一眼看見我就覺得我要給他們家做媳婦,如今果然成了她們家的人,她高興的昨天一晚上都沒睡着。
我反握住老太君的手笑道:「能常伴祖母身邊,我也高興的一晚上沒睡着!」
老太君又同我說,將軍府本來就人少,就算如今我來了,也還是少了些熱鬧,叫我抓點緊給秦昭生兩個孩子,纔是真正熱鬧起來了。
我咳了咳,不再說話。
倒是秦昭信誓旦旦的道:「祖母您就放心吧,明年這個時候保管叫您抱上重孫子!」
老太君高興的連聲道好。
我不住地拿眼睛覷着秦昭,你不覺得這餅畫的有些不切實際嗎?
按規矩,第二日的回門。
自從我嫁到秦府,我二叔就把我爹孃給放出來了,他們現在可以隨意走動。
我娘見了我哭的很傷心,我爹也很後悔,說當時不該聽我二叔的來京城。
我原本想說,我已經有了帶他們回禹州的辦法,但是我又覺得,事關重大,沒作定了之前還是不要叫他們知道了。
因此一改口風道:「人各有命數,既然來了京城,就按來了京城的打算。」
「況且,秦家人的確也待我很好。我很喜歡秦小將軍,這親事也不全是二叔的逼迫,我自己也願意的。」
我爹孃聽此雖然仍舊後悔,但心裏還是稍稍安慰了些。
走前我又去見了二叔,我告訴他,秦昭雖然仍舊不願意跟隨瑞王,但是話頭已鬆動了許多,如今只是顧念着幼時太子照顧他的情分。
一旦瑞王果然坐定了東宮,秦昭是再沒有不肯的。現下,與其在秦昭身上費心,不如把勁兒用在皇帝身上。到時,不僅秦昭,天下兵馬盡歸瑞王所有。
這話是秦昭教我說的,秦昭告訴我,若我二叔果然將這話告訴瑞王,瑞王必會將他臭罵一頓。
我二叔這個傻子,一聽我這樣說竟然覺得頗有道理,果然就要備車去瑞王府商議了。
一想到我二叔就要被瑞王臭罵,我就高興的不行。
我深刻地領教到,我二叔這個人,真是除了逢迎拍馬,一點子能耐都沒有。
瑞王要是能要到老皇帝改立東宮的聖旨還會到處拉攏兵馬麼?他分明是要不到,纔想着趁如今的威勢拉攏幾個人,到時候就算名不正言不順,也有能力同遠在皇陵的太子拼上一把。
如今我二叔又去獻計,說不準瑞王還會認爲我二叔是嘲笑他得不到皇帝的屬意。
嗐,這可就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
從謝府出來,秦昭要帶我去見一個人。一時走了許久,到了一處山下。
山路陡峭,馬車不能行,我們就都下了馬車往山上走,原來山上是一處很平常的庵堂,叫結草菴。
我問秦昭,來這兒幹啥?
秦昭看着我笑道:「祖母不是要孫子麼,咱們來當然是求子了。」
求子?誰要跟你生孩子?
我的臉漲的通紅,本來要臭罵他一頓,突然又覺得惹惱了他也不是好事,因此一言不發就要扭頭回去。
秦昭在後面哈哈哈哈的笑了老一陣子,又道:「行了,不求子了,的確有人要見,快回來。」
奈何我得指着他才能回禹州,叫我二叔下大獄,只能又聽從他,不情不願的回來。
秦昭帶着我進了庵堂,彷彿很熟悉一般七拐八繞地到了一處小院子裏。
院子裏有一個身着素衣的婦人,頭髮盤的整整齊齊的,正在低着頭拿着笤帚打掃庭院。
秦昭上去接過了笤帚,那婦人才抬頭看我們,一見是秦昭便欣喜非常。
「昭兒,你怎麼來了!」
秦昭笑道:「昭兒娶了新媳婦,送來給娘娘瞧瞧。」
又對我道:「耘織,這是太子妃娘娘,你來見禮。」
我的天哪!太子妃?
我發誓我一個種地出身的,哪怕來了京城,見過最大的官兒也就是我二叔秦昭一流的,哪敢肖想見什麼太子妃呢!
我一時怔愣,良久才撲通一聲跪下,磕了個大響頭,大聲呼道:「見過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吉祥安康!」
兩人瞧着我這個傻樣都笑了,太子妃趕緊將我扶起來道:「昭兒從哪兒找這麼個實誠孩子!這青石地磚的,再把腦袋給磕壞了。」
說着又用袖子去擦我額頭沾上的灰,道:「下回再見呀,可不許這樣了,瞧瞧這一臉的泥。」
太子妃給我擦完臉又趕緊去倒了水叫我們坐着喝水。又問了很多話,我同太子妃說,我是禹州種地出身的。
太子妃道:「禹州是個好地方,怪不得生養出你這樣的好姑娘來,種地怎麼了,沒聽說過咱們太祖皇帝起事前也是種地的麼!」
「你呀,不可妄自菲薄,好好兒跟着昭兒過日子。」
說完又去裏屋找了一個小匣子來,笑道:「新媳婦頭一次來見,我身邊也沒什麼好東西。」
說着打開匣子來,是一串碧綠通透的玉珠子。道:「這個呀,是先皇后第一次見我時賜給我的,今兒我就送給新媳婦。」
我趕緊推說不要,我跟秦昭假鳳虛凰,怎麼能收人家這麼貴重的東西。
太子妃又道:「你是昭兒的媳婦,就跟我兒媳婦是一樣的,不必客氣。」
說完又拿起珠子給我帶到手腕上。
一時又說了好些話,天快黑了太子妃纔將我們送走。
一時回了秦府,我便趕緊將手腕上的翡翠珠串子褪了下來,又好生裝到錦匣裏交給秦昭。
不想秦昭這廝根本不接,他瞥了一眼道:「又不是我給你的,誰給的你給誰去!」
你……
晚上,秦昭徑自搬了牀鋪去別的屋子睡了。我稍稍鬆了一口氣,不想他又信誓旦旦道:
「謝耘織,我今兒出去睡,不是怕你,我是尊重你,不叫你傷心。」
「總有一天我要叫你心甘情願地給我做媳婦,攆你你都不走的那種!」
我回身罵道:「做夢吧你,我告訴你不會有這麼一天的!」
「那可說不準,上回有人說什麼來着,要是嫁了就把頭擰給我,此刻人不也在這裏了麼?」
擰頭這事是過不去了嗎?
秦昭搬着鋪蓋走了,但是我一想起他對我賊心不死我就捶牀大怒!
連着好幾天我都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因爲老太君吩咐了,整個府裏誰都不能打擾我睡覺。老太君還說,以後我睡醒了,要是想去陪她說話了就去,不想去也可不去,不必告罪。
不得不說,能想睡就睡的日子,的確也挺不錯的。
這一日老太君身體有些不適,從宮裏請了太醫來診治。秦昭一聽這太醫年齡小,又剛到太醫院沒幾天,就非叫把人送回去。
我勸他說,人都來了,診治一番也無不可,要是診治的不好再去請也是一樣的。
一時太醫進去診治,我和秦昭在外間坐着,秦昭突然看着我笑道:「這位太醫要是果然有能耐,就叫他也爲你調理調理」
「我身子好着呢,用不着!」
「你怎麼連這都不懂,女人調理一番才容易受孕呢」
「你個……」
我正要罵他,突然想起老太君身子不適,正在裏頭躺着呢,叫她聽見了不好。
因此又憋了回去。
一時太醫要出來了,秦昭便緊着叫我去給太醫拿賞錢。
我一時去的慢了些,便看見了從內室出來的那位太醫……
玉冠青衫,眉眼溫潤。
他就那樣看着我,眼底似悲似喜,卻終究不發一語便紅了眼眶。
我大驚:「許延舟!」
許延舟並沒有應我,提起藥箱背到身上,然後朝着秦昭道:「老太君無大礙,藥方我已寫好,告辭!」
說着便從我身邊快步掠過,走出去了。
我連忙提起裙子就追出去,可他走得太快了,我追不上。
好不容易跑到他後面,我便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
他並不看我,語氣冰冷,慢慢的轉過身來問:ẗúₐ「將軍夫人叫我做什麼?」
我看着他,突然覺得千言萬語也不知道從何開口了。
我很想告訴他,曾經無數個時刻我都無比想念他。被人肆意嘲笑的時候,被我二叔關在屋裏身不由己的時候……
但是轉念一想他已娶了親,於是便放了他的袖子,哽咽着問:「延舟,你怎麼來京城的?」
「你,你真的已經娶親了嗎?」
他苦笑一聲道:「我也很想娶親啊!可是我又擔心你,怕你被你二叔逼迫。」
「我一回去,便得知你去了京城。你二叔派人去醫館說,說了很難聽的話。」
「我大伯二伯當即便叫我娶親,我不娶,他們便跟我斷絕了關係,將我趕出了許家。」
「我聽說太醫院考覈,我便進了太醫院。耘織,我就是想看看你,看看你到底嫁人了沒有!」
他哽咽道:「你放心,耘織,我不會打擾你的。秦將軍對你這麼好,我儘可以放心了。」
聽他說完,我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我怎麼也想不到,許延舟會爲了我跟家裏鬧翻,還到京城來找我。這份情誼叫我拿什麼承載?
我止住了哭,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哽咽道:「延舟,我是被我二叔逼的,我不想嫁的,可是我二叔拿我爹孃威脅……」
「延舟,你相信我,我們會回去的,我們一定會回禹州的……」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真好,如今斷腸人在眼前了。
我斷斷續續的同許延舟說了好多,說我那個狗王八蛋二叔怎麼無恥,又說剛開始來京城旁人怎麼笑我……
許延舟抬起手指爲我擦了眼淚,說他會一直等我的。
哪怕我永遠不回禹州,他也會一直等我。
太醫出宮都有時間限制,一時有人來催,許延舟便回宮去了。
我呆呆地站了許久,才嘆了口氣往回走。
剛上臺階就看到秦昭站在廊檐下正看着我,臉色陰鬱,眸光深沉。
「早聽說,宮裏從禹州來了個小太醫,果然是你在禹州的相好。」
我定定的看着他:「什麼叫相好?」
「我跟他青梅竹馬,又定了親,怎麼能叫相好?」
「你以爲誰都像你似的,大白天的不管不顧,就摟着瑞王家的庶女在假山旁邊幹那檔子事兒?」
「你們這種才叫相好。」
「我們不是。」
我一股腦的說完,根本不顧秦昭的臉色已經陰沉的要滴出水來了。
撂下這句狠話,我又怕秦昭惱怒打我,因此一甩袖子便走了。
回去冷靜了一會子,我又覺得自己的話說的過了,畢竟要回禹州,終究得指望秦昭。我將他得罪了乾淨,到時候又怎好去求他?
我聽說秦昭沒有用晚飯,便去廚房端了一盅銀耳燕窩,準備給他送去。
秦昭正坐在案前寫着什麼文書,見我來了闔下眼又接着寫,並不同我說話。
我將那銀耳燕窩放到桌上,才嚥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我聽人說,你沒用晚飯。」
「公務再忙,也得喫飯呀!」
秦昭將筆放下,良久,纔看着我一字一句道:「耘織,你來京城受制於你二叔,你就覺得日子難過。」
「你可知,我們這種人,生下來就是身不由己,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
他看着我,眼底彷彿有大片大片的悲慟。
我將那一盅銀耳燕窩端到他的眼前,道:「你不必說,我知道的,你有很多的不得已,我都知道。」
「太子和太子妃待你如親子一般,偌大的將軍府,生死榮辱都系在你一人身上。你爲太子謀,是應當的。」
我看他眼裏的哀傷稍稍減了一些,才接着道:「我今日說的話唐突了,是我的錯,對不住!」
秦昭挑起嘴角苦笑了一下才道:「既覺得對不住我,那幫我研磨吧。」
「好」
我挽起袖子,倒了清水,抓起硯臺上的墨條開始磨墨。
秦昭復又拿起筆接着寫,那彷彿是一份軍府調令的名冊,秦昭雖然是個武將,寫的字卻很好看。一筆一畫,大氣而瀟灑。
察覺到我在看,秦昭笑着抬頭:「瞧什麼呢,這麼認真?」
我誠實道:「瞧你的字呀,你是怎麼能把字寫那麼好的?」
秦昭道:「我的字,是太子親自教的。小時候爲了這手好字,沒少叫太子打我的手掌心。」
「你寫不好字,肯定也沒喫過寫字的苦了。」
我笑道:「那是,我是最喫不了苦的人了!」
窗外透出的月光溫柔如水,案上燭光搖曳。
我研磨,他寫字。
一時在這室內,竟也透出些許溫和與融洽來。
寫完了字,已是月上中天。
我便去幫他鋪牀,他站在牀邊看着我忙碌,
待鋪完了牀,我纔看着他斟酌許久小心道:「秦昭,你說待太子成事,便放我回禹州的話,還作數嗎?」
秦昭看着我,臉上突然冰冷起來:「不作數了。」
「爲何?」
「你不讓我回禹州,我會很難過的。」我用悲哀的眼神看着秦昭道。
「可是你要離開,我也會很難過。」
秦昭看着我,眼底又染上了大片受傷的悲慟。
「秦昭,我……」
「罷了!」
秦昭打斷了我,轉身又坐到了書案前,並不看我:「事成之後,我放你回去就是了。」
「你出去吧。」

-12-
後來,一連好幾天我都沒有再見到秦昭。他總是早出晚歸,有時又一連好幾天都不回府。
我覺得秦昭既然答應了讓我回去,那我也得做些什麼報答他。因此這幾日我也不再睡懶覺,每天都按時起牀,去陪老太君說話,逗老太君笑。
說的多了,我終於知道,將軍府這樣顯赫的人家爲何非要娶我了。
我二叔算準了劉老太君的心病,給我編了一套生辰八字來,說我的八字和我的命數與秦昭相和,若娶了我,可保秦昭一生順遂無虞。
老太君老了,他們家世代將門,丈夫兒子又都是打仗沒了的。因此深信我能讓秦昭一生平安。這樣老太君纔給了我二叔一千兩黃金的彩禮。
我雖知道了真相,卻並不想說出來叫老人家覺得被哄騙了傷心,左右我是要走的,眼下哄的老太君開心最要緊。
許延舟同我說皇帝病了,還挺嚴重的,他這一段時日要很忙。
許延舟雖說纔到太醫院,可是醫術高超,在宮裏很受重視。皇帝也很欣賞他,如今也叫他近身診治了。
這日下午,我剛從老太君處出來,就看見秦昭四仰八叉地叫人給擡回來了。
我一問才知,原來是騎馬時一時不慎,從馬上摔下來了。
我剛要去請人來給他診治,不想他又扯住我的袖子道:「別聲張,叫祖母知道了不好。」
我只好罷了,幸好自己也學過兩年醫術,如今也算一個半吊子郎中了。
我搭上他的脈探了探,發現內裏也無大礙。但又看他給摔得鼻青臉腫的,想來不過是些皮外傷罷了。
我在紙上寫了一個藥方,便叫人抓藥去了。
又叫人拿了跌打損傷的藥膏親自爲他抹在患處。
秦昭從頭到尾一直看着我,不說話。
夜晚,我親自去廚房給秦昭端來了飯菜,卻看見他自己已起來了,還換了一身勁裝武服。
他將一頭如墨般的長髮高高的束起,又拿了劍背在身後。然後告訴我,他要趁着夜色出城。叫我替他守在這屋裏,不要叫任何人進來,也別讓人知道他不在。
我問他往哪裏去。
秦昭看着我說:「瑞王派了人去刺殺太子,我得去保護他。」
說完,打開窗戶就要翻身躍下。
我扯住他的手臂,嚥了一口唾沫才道:「你自己身上有傷,要萬事小心!」
「別人的命要緊,你的命也要緊。」
秦昭回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翻身走了。
秦昭走後,一連幾日我都裝着往秦昭的屋裏送飯送藥。有時候還刻意說上兩句話。生怕一旦叫瑞王知道他不在,又派人去害他。
我不想讓秦昭死。
又過了十幾日,一個小丫鬟在外面稟報,上回給老太君看病的許太醫來了,說有事見我。
我選了可靠的人叫他們看住屋子,任何人不許去打攪小將軍休息,才往前院走去。
許延舟幾日不見,卻瘦了很多,眼裏也佈滿血絲。他同我說皇帝病得太重了,他們連着十幾日守在皇帝牀前,可能就在這幾日了,太醫院拼盡全力也保不了皇帝活多久了。
他說這幾日,他在宮裏看過太多勾心鬥角的事,實在不想再在宮裏待下去了。
他問我什麼時候可以跟他回禹州。
我告訴他,待太子回京,登基之後就可以回去了。
他看着我許久,突然低頭吻了吻我的頭髮。
他說:「耘織,我等着你。」
「你們在幹什麼?」
秦昭不知什麼時候就站在了我們不遠處看着,他胳膊上纏着厚厚的繃帶,顯然是受了很重的傷。
他看到了剛剛……
我一時心虛,趕緊對許延舟道:「延舟,你回宮去吧,我不會騙你的。」
許延舟看了看秦昭,又看了看我,他抿緊了嘴脣想說些什麼。但是我知道他鬥不過秦昭,於是趕緊將他推走了。
待許延舟走了,秦昭才緩緩走至我身邊。他臉色陰沉。眸光憤怒而哀慟。
他看着我道:「謝耘織,我從來不強迫你,是因爲我不忍叫你傷心。」
「可你不能這樣糟蹋我的臉面。」
說完他就走了,我看着他踉踉蹌蹌的樣子,想了想還是上去攙扶他。
他將我推開,自己走了兩步又回頭看着我道:
「告訴你那相好的,叫他使點兒能耐。」
「倘若陛下在太子回京之前闔了眼,那瑞王自己蓋了印,一切成了定局。你跟你爹孃,還有你那個相好的,就永遠別想回禹州了。」
說完,他便自己捂着受了傷的胳膊,踉踉蹌蹌地回了住處。

-14-
我原本想去給他包紮一下,又覺得自己決定要走了,再去他眼前晃盪不免惹的他誤會,因此就忍着不去。
即便受了很重的傷,秦昭也沒在家歇過一天。第二天就披甲執銳,又帶上兵馬去了宮裏。
沒過幾天,京城裏果然湧進了一大批一大批的兵馬。
聽說是瑞王的人。
我將手心扣的死死地,連我也不知自己在擔心什麼。
我將消息傳給了許延舟,可是許延舟卻沒有回覆我。我花了很多銀子纔打聽到,如今宮裏各處都是瑞王的人把守着,根本不許人進出。
我的心一沉,若是瑞王大事已成,秦昭又當如何自處?
夜半時我睡的正熟,突然聽見遠遠地傳來許多的慘叫聲,和大火熊熊燃燒的碎裂聲。
嚇得我趕緊穿了衣服起來,才聽得說府裏無事。可我還是不放心,趕緊又去了喜春堂老太君處。
老太君並沒有睡,身上的衣服整整齊齊,並不慌亂。
見了我來才道:「好孩子,外頭鬧的厲害,嚇着了吧,過來祖母這裏,讓祖母保護你,啊!」
街上慘叫聲不斷傳來,我着實叫嚇得不輕,顫顫巍巍問道:「祖母,秦昭他,不會有事吧?」
老太君搖了搖頭,肯定道:「不會,不會。」
「那小太孫從南疆帶兵回來了,不會有事的。」
我心下稍安。
我隨着老太君在喜春堂坐了一晚上,直到街上漸漸靜了下來,黎明時分,老太君才說困了,我便服侍她睡了。
我睡不着,想從後門出去瞧瞧什麼情況。
不想剛一開門,就瞧見一匹馬上馱着一個年輕人緩緩朝着門口走來,那年輕人烏髮散亂,鎧甲破裂。
年輕人身上的鮮血隨着馬的走動就那樣瀝瀝的流了一路。
彷彿真的沒有一絲勁兒了,那人一時竟又從馬上掉落下來。
我趕緊上前查看,發現那人胸口插着一支長長的翎箭。我撥開他的頭髮,竟然是秦昭。
我連忙將他抱在懷裏,大聲朝着將軍府喊人。
秦昭臉上都是血污,他看着我,扯了扯嘴角。眼神似歡喜又似悲傷。
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臉,說:「耘織,事成了,太子回京了。」
「你可以回禹州了。」
「耘織,你高興嗎?」
我使勁兒用手捂着他胸口的傷,鮮血卻始終汩汩的往外流着,怎麼也捂不住。我一時被嚇得淚流滿面。
我說,秦昭,你別死啊。

-15-
太子登基,做了皇上。太子妃也被從結草菴接了回去,皇上登基那一日被立爲皇后。
瑞王在叛亂中被殺死,他的黨羽也盡數俘誅。
除了我二叔。
我二叔甚至還保留了官身,只是被攆到遙遠的滁州去做一個主簿。
聽說這事是秦昭給做的主,我氣不過去找秦昭要說法。
過了十幾日,秦昭的傷已盡好,他含笑看着我,眼裏竟然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寵溺透出來。
他說:「謝耘織,你是不是傻?」
「你二叔若被下了大獄,不論流放或者殺頭,你跟你們家都免不了落得一個罪籍。」
「你們家要是成了罪籍,還怎麼回禹州買房買地開鋪子?」
「況且……」
說到此處,他突然深深的看着我:「況且,你一個罪籍出身的兒媳婦,以後還怎麼在許家立足?」
我看着他不說話。
在我們成親的婚房裏,秦昭坐在我常坐的梳妝檯前,他說:「耘織,我知道你要走了,可我們從沒有做過一天的正經夫妻。」
「你能不能幫我梳一次頭?」
他這話說得叫我想哭,但我還是道好。
我將他的頭髮散開,一縷一縷的用篦子篦好,又在手上抹了頭油,將他的頭髮握在一起挽在頭頂上,然後小心翼翼地幫他帶上玉冠。
我看着鏡子裏的秦昭,笑道:「秦昭,你長得真好看呀!」
秦昭轉過身來,仰起頭看着我道:「耘織,你記不記得,我們新婚之夜,我說要提三個條件,卻只說了兩個」
「嗯?第三個是什麼」
他依舊仰起頭看着我,眼睛裏頭亮晶晶的,像有一層薄薄的淚。他說:「耘織,你親我一口。」
我爽快地笑了:「好!」
說完,我俯下身,輕輕吻上了他的眉心。
我同他說:「秦昭,祖母說,我的八字好,若娶了我,就可以保你一生平安順遂。」
「可是她不知道,這八字,是我二叔爲了攀附你們家現編出來的。我的八字根本不是祖母知道的那一份。」
「秦昭,我這個人,胸無大志,膽小怕事,我只想過平靜安穩的生活。」
「待我走了,你會遇到更好的女子,她一定不會像我這般懦弱膽小又無能,而是有勇氣,有能力,和你站在一起的人。」
「秦昭,珍重!」
說完,我不再看秦昭眼角流下的淚,一轉身出了房門。
我去喜春堂外面給老太君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我希望她能夠長壽快樂,萬萬不要再想我這個白眼狼。
她雖然不是我親祖母,但是她待我遠比我親祖母還要好。
從將軍府出來,我什麼都沒帶,因爲什麼都不是我該帶走的。
許延舟已經辭了官,租了馬車在城外等我。
我知道皇上看中了許延舟的醫術,原本是不准他辭官的。是秦昭去求了皇上,許延舟才得以脫身。
我心裏感激他。
從將軍府出來,我就要去謝府接我爹孃了。他們知道能回禹州,一定會無比開心。
我到了謝府,沒想到連「謝府」這兩個字的牌匾都叫人拆下來了。
我爺奶和二叔正在收拾東西,
沒錯,到了這個時候我爺奶依舊沒想過跟我們回禹州,他們覺得我二叔身上還有官身,決定跟我二叔一起往滁州去。
他們不知道,滁州離京城甚遠,光走走就得一年半載的時間,且那裏草木稀疏。滁州人茹毛飲血,根本不通教化。
我二叔去了滁州,保管能夠他喝一壺的。
我二嬸嬸同我二叔和離了,在我回來的前一天,她就帶着孩子回老家找她致仕的父親去了。
兩個小妾也賣了,賣了的銀子也叫我二嬸嬸拿走了。
我二叔快瘋了,他指着我說,謝家生生被我給毀了。謝家是毀在我手裏的,我是謝家的罪人。
我看着二叔平靜道:「二叔,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你帶我扎風箏,將我抱在膝頭上讀書的事了。」
「我記得那個時候咱們家也很好,爲何如今就成了這樣?」
「二叔,你本不是正經科舉出身,一路靠着攀權附貴才進了京城。」
「即便進了京城,你不好好當官,明哲保身。卻非要摻和朝廷立儲這檔子事,你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這是你能摻和起的嗎?」
我爺奶見我如此說,原本拉起架子就要訓斥我。
我根本沒聽,轉身帶着我爹孃便走了。
我僱了輛驢車帶着他們出了城,許延舟果然在城外馬車邊等着我。
他見了我彷彿才鬆了一口氣般:「耘織,我真的很害怕。」
「我真怕,你要留在那裏做將軍夫人,叫我一個人回禹州。」
我看着他笑了:「這不是回來了!」
「你放心,我早同你說了,咱們都是要一起回去的。」
「嗐!」說着我嘆了口氣:「就是我們家的房子和地都被我二叔給賣了,回去連個正經住的地方都沒有,還得賺錢給買回來。」
許延舟看着我一笑:「我當什麼事呢!」
「你二叔是把你家的房子和地都賣了,你猜猜賣給誰了?」
「不會是你吧!」
「自然是我了,除了我還有誰?」
「不會吧,你怎麼有那麼多錢的?」
「我爺爺給的。」
「啊,老爺子真好!」
許延舟看着我又道:「你放心,我診治先皇有功,皇帝賞了許多銀子,我都給你。」
一聽有銀子,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好!」
城樓上,秦昭看着馬車上的女孩,臉上笑的跟朵花兒似的,他自己也不禁彎了彎嘴角。
哪怕此刻,他的心正鈍鈍的疼着。但是,真好!她終於能過自己喜歡的日子了。
「真是個廢物小子!」
「把人騙去將軍府,假鳳虛凰的拐了七八個月。」
「到底兒是沒能把人給留住!」
「你說說你還能幹點子啥!」
秦昭回頭一看,才知是皇帝來了。連忙行了禮問道:「陛下怎麼來了?」
皇帝道:「朕聽人說你在這城樓上正暗自垂淚,傷心着呢,朕來瞧瞧怎麼樣了!」
秦昭嘆了口氣才道:「她想過平靜安穩的日子,我怕我給不了她。」
「常言道,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亡,萬一以後有什麼好歹……」
「我不想叫她像我祖母一樣,守上半輩子的寡………」
「胡說!」皇帝嚴厲地打斷他:「朕不許你說這樣的話!」
皇帝嘆了口氣又道:「下個月,宮裏要進一批秀女,你跟我們家老大一起去瞧瞧,看看有沒有中意的。」
皇帝說完,摁住秦昭的脖頸硬是將他摁了回去。
我們都會有好的歸宿。
不論我們曾經如何,輕舟已過萬重山。
(全文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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