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千金媳

哥哥用家裏賣地給他讀書的錢買了一個嬌氣嫂嫂。
她喝碴子粥嗓子會卡出血,穿麻布衣胳膊會起小紅疹。
村裏都說我家娶了個敗家精。
可後來她做生意賺大錢,還會偷偷給我哥喝王八大補湯。
她是這世上最好最好的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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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闖禍了,他把家裏賣地給他讀書的錢全都偷了出去,三天後,才拉着一個昏迷的姑娘回來。
哥哥說那姑娘叫芸娘,是他之前做工的主家發賣出來的丫頭,幫過他的大忙,他不能眼看着恩人落到那些腌臢地方。
爹孃一下老了好多歲,指着他差點沒暈過去,可到底還醒着,那日子就得接着往下過。
娘虎着臉把那姑娘的手腳都扒拉開細細瞧,甚至連嘴都掰開看了看牙,才不情不願道:「家裏的大錢都給你花完了,別說讀書,連娶媳婦下聘的錢都沒了,依我看,就當你買了個媳婦吧。」
哥哥一向孝順,聽了卻直接跪下說:「娘,我真的是爲了報恩,我配不上的,那些錢,兒子以後一定會還,您別爲難她。」
「你打量我看不出呢,是,她是細皮嫩肉牙也好,那最多也就是林大人家的大丫環,說穿了也是奴籍,你給她贖身,有什麼配不上的?」
林大人,就是哥哥三年前做過短工的人家,也是從林大人家回來,他才突然說要讀書。
我娘是個潑辣的,家裏一向聽她的,但這回,哥卻怎麼也不妥協道:「我說了,我只爲報恩,娘莫要逼我不孝。」
連威脅都出口了,我娘哪裏能忍,一開口就使起了老三樣:「我命苦啊,嫁給你們許家這種窮光光的,現在連兒子也來忤逆我,我還不如撞死算了。」
邊哭喊着,邊作勢要往門上撞,爹一輩子最怕娘這招,急得直嚷:「大郎,不準跟你娘犟,你娶婆娘,本來就該你娘說了算!」
就是在這雞飛狗跳的時候,芸娘睜開了眼,那雙眼好看得連娘一時都忘了鬧,只傻傻看着她,還沒忍住,同我一起不爭氣地嚥了口口水。
哥哥說得沒錯,我們家,好像真的配不上這樣的仙女。
卻沒想她看着柔弱,一醒來就乾脆利落地起身,同哥哥跪到一處說:「父親臨別前吩咐,若有有心人來贖,便將我嫁給他,如今既許郎的父母也許,那婚事便全憑二老做主。」
她身體還虛,說着話就有點打晃,哥哥下意識去扶,又好像做了什麼褻瀆的事一樣收回手。
他抿着脣望向芸娘,眼裏似有千言萬語,最終也只是低下頭默認了這樁婚事。
我才十二歲,不懂他心裏的彎彎繞繞,但我知道,他一定愛慘了芸娘,這屋裏長了眼睛的,恐怕沒人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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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定了,孃的心情卻還是不好,一喫飯就摔摔打打的。
那位仙女嫂嫂從前過慣了好日子,喫碴子粥竟把喉嚨卡出了血,哥哥不敢麻煩娘,就想出了比娘早起去雞窩裏撿雞蛋給她開小竈這種招數。
但雞是娘養的,每天多少雞蛋都是有定數的,娘逮住他那天,他頭上雞毛亂飛好不狼狽,氣得娘差點捏死一隻雞。
我們農戶人家,一天只喫兩頓稀碴粥,雞蛋那都是要攢着換錢的,尤其是我家,哥哥自三年前鬧着要讀書,爹孃拗不過讓他試了,他當真讀得很好。
不過三年,村塾裏那個考了一輩子的老童生就嘆着氣說沒有什麼能教哥哥了,若讓哥哥去縣裏念上一年,保管能中秀才。
中了秀才,哥哥也可以找個私塾,邊教書邊接着往上考了。
所以上個月家裏纔會一咬牙把田賣了一大半,秀才,那可是見ŧų₁了官老爺都不用跪的金貴人物,放眼整個鄉,還是十來年前出過一個。
賣那天,娘把我抱在懷裏說對不起:「丫頭啊,爹孃沒用,搜刮了家底也只能給你哥湊一年束脩,萬一不中,你的嫁妝也賠ṭũ̂₁進去了,可是連你都耽誤了啊。」
如今那錢被他拿去買了嫂嫂,娘做夢都想着怎麼再摳出一份束脩,喫生錢的雞蛋,簡直是在捅孃的心窩子。
娘氣得立刻就揪着哥哥去找嫂嫂算賬,爹不方便跟着,只好讓我攔着點,可一推開門,我們就都傻了。
她看着剛起身,頭髮都還披散着,坐在窗前的小桌上,手裏翻着哥哥那些金貴的書本,朝陽映照之下,顯得整個人說不出的雅緻。
她一個女人,竟然是能讀書識字的!
娘當即啞了,讀書人跟我們泥腿子就像隔座大山那麼遠,哥哥自從讀書以後,娘有段時間連跟他說話都放低了聲量,若不是這回把家底費光了,她已經很久沒脾氣那麼壞了。
嫂嫂看見我們,恭敬地過來給娘行了個禮:「夫人早上好,原是想梳洗完去給您問安,倒勞煩您先過來了。」
她跟哥哥還沒拜堂,現下都稱呼娘叫夫人,娘嘴裏說着這稱呼太大,聽見時嘴角卻總會忍不住往上翹一點。
問完安,她抬眼掃了掃哥哥頭上的雞毛開口道:「是我從前養嬌了,才害得許郎這麼周折,但您放心,我會盡快習慣的。」
娘被她識字這事一驚,氣勢早泄了,支支吾吾說着:「我也不是要做那不給媳婦喫飽飯的惡婆婆,可給大郎攢束脩是家裏最大的事,不光是你,全家嘴上都要省。」
孃的話已經說得很委婉,偏偏哥哥還要湊上去叭叭:「芸娘身體還弱,喫食上省不得,我把我的口糧省出來換雞蛋吧。」
這個愣頭青,當真是有了媳婦忘了娘,氣得娘板大的手一聲一聲拍在他背上,我本想去拉,餘光裏,卻看見嫂嫂心疼得皺起了眉,那拉架的手就縮了回來。
娘常說,她這輩子最享福的就是嫁了個心疼她的丈夫,可見心疼是個好東西,也該讓哥哥享一享。
但我們誰也沒料到,新嫂嫂竟這麼厲害,她脫口而出道:「您別打了,誰也不用省,往後我教許郎讀書,保管比縣裏那些先生教得好。」
我娘打人的腳步頓時一絆,險些來個平地摔,不可思議地看着嫂嫂:「你說你要幹什麼?」
「連田童生都說教不了他,你一個女娃娃,能教他?」
哥哥的眼睛卻一下亮了:「能,她說能就一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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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到底是家裏最大的事,哪怕有哥哥擔保,爹孃還是不敢冒險,嫂嫂看懂了他們眼裏的猶豫,立刻坐下寫起了文章,寫完遞給哥哥道:「你把這篇策論謄抄一遍拿去給田先生瞧瞧吧。」
筆墨都不是便宜東西,娘下意識道:「拿你這份不就行了,還浪費其他紙幹嗎?」
嫂嫂卻堅定地搖搖頭:「閨中女子的筆墨怎能輕易給外男瞧了去?勞煩許郎了。」
說着似有深意地看了哥哥一眼,哥哥馬上接口道:「爹,娘,莊戶人家娶個有學問的媳婦太扎眼了,這件事還是不要說出去的好,就當這文章是我寫的吧。」
可惜當時我不懂,田先生是長輩,筆墨給了也沒什麼,只被這對夫妻唬得跟爹孃一起連連點頭。
而田先生,鬍鬚都白了的老人家了,看完文章,跑得比我哥還快,拉着他的手還沒進門就喊道:「許老兄,你家門有幸,馬上就要出個秀才公啦!」
爹說話都磕巴了,傻着眼確認:「你是說,憑這篇文章就能中秀才了?」
「豈止是秀才,依我看舉人都中得,可惜我學問有限,不敢下定論,但秀才,那是板上釘釘的。」
我娘在田先生一聲聲的恭喜裏歡喜得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拉起我就往嫂嫂屋裏去,可站在屋門口又像是怕羞一樣不敢進,還是嫂嫂先笑盈盈地問我:「小禾,以後我也教你讀書好不好?」
我聽完愣着了,書那麼寶貝的東西,女娃娃真的也可以讀嗎?
娘卻ťŭ₈紅着眼睛把我往前推了推:「啞巴啦,還不快謝謝你嫂嫂。」
晚上,我們喫了近來最豐盛的一頓飯,娘把家裏的玉米麪都蒸了窩窩,還拿錢斬了一斤豬肉,混着辣椒炒得乾乾的,窩在窩頭裏,油香混着面香,別提多好喫了。
嫂嫂該是喫不慣辣的,娘也給她另做了肉圓子和蒸蛋,可她還是邊咳邊喫,用了一整個窩窩頭,哥哥攔她,她不好意思地說:「夫人做得太香了,辣我也想喫,不妨事的。」
她一直喫飯跟小貓進食似的,難得這樣,娘開心得直往她碗裏夾菜:「碴子粥喫不慣咱就不喫了,以後都磨成面給你烙餅,不就多費幾文磨面的錢嗎?往後咱費得起。」
夾着夾着娘又道:「不過這稱呼是不是該變一變了,總叫夫人算怎麼回事,該叫娘了吧?」
嫂嫂微紅着臉低下頭:「到底還沒拜堂,這不合規矩。」
娘一放筷子:「那還不容易,現在也有錢辦酒席了,明天我就找人算個好日子,你就等着做我許家的新媳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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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真要娶親,爹孃沒忍住喝了兩杯,我卻因爲下午嫂嫂說要教我讀書的話有點忐忑。娘敲了敲我的腦袋:「你啊,就是想太多,不說多,學你嫂子一成,將來嫁人也夠讓你婆婆不敢小看你了。」
我喏喏道:「可你從前不是老說紙墨貴,讓我離哥哥讀書的地方遠一點嗎?」
娘不開口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是娘沒本事,沒見識過好人家教女兒耽誤了你,唉,誰讓咱家窮呢,你哥到底讀過書不一樣,這媳婦兒,買得不虧。」
我懷着心思回房,卻不想,哥哥已經等在房門口。
自從他出去做工又發奮讀書開始,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談過心,娘說不能耽誤他的時間,而不知爲什麼,我也越來越不敢靠近他。
「小禾知道哥哥第一本書是怎麼來的嗎?」他摸着我的頭,聲音輕柔地問。
我好奇地望着他,聽到了一個很美的故事。
哥哥說那時候娘病了,他跟着張大叔去城裏賺錢,被招進林大人府裏修整宅子,內院他們是進不去的,所以修的是外書房。
他因爲手輕,那些公子們唸書的時候也被安排到附近修窗子,日復一日地聽着那琅琅書聲,他發現自己竟慢慢記住了。
記住了,他就想弄懂那些話是什麼意思,於是他手裏的活越來越慢,ṭû₋總是提着耳Ţúₘ朵想聽清書房裏的先生在講什麼。
時日久了,工頭自然看了出來,他把哥哥罵得狗血淋頭。
「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還想學人家讀書,撒泡尿照照看你配嗎?
「果然是鄉巴佬,進城裏好人家看過就以爲自己也是人了,要做夢死遠點,別連累我。」
那些話一句一句從哥哥嘴裏重複出來,我便知道他從沒忘過,可這些年,他也從來沒在爹孃跟前提過一句。
我心疼地拉拉他的手,氣憤地說:「那個人真壞,狗眼看人低,哥哥你以後中了秀才,一定要特意繞到他家門前走一趟,氣死他!」
哥哥搖搖頭:
「他是不好,Ŧű₁但我也有錯,是我先誤了工,而且我並不怨他。
「若不是他,芸娘也不會正好路過聽見,不會特地送我一本書,更不會跟我說那些道理。
「她說聖賢寫書本就是給人讀的,世上的人只要有向學之心就都可讀,她還說我連做工都在渴求學識,不知強過多少庸碌之人,所以她送我一本書,希望我珍惜自己的天賦。」
他的眼神越說越亮,彷彿在回憶此生最美好的事:「那是第一次有人告訴我,我並不卑賤,也是第一次,我開始正視自己的抱負,不願再渾渾噩噩過日子,是她造就了今日的我。」
「所以小禾,不要自卑,只要你想讀書,那就去讀,你嫂嫂也是女子,她讀得可比我還好。」
我在哥哥略顯激動的聲音裏呆呆地點頭,心裏不由得想,嫂嫂她可真是厲害啊,竟能悟出這樣的道理。
可這麼厲害的嫂嫂,真的是當丫環能當出來的嗎?
我模模糊糊地察覺出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於是情不自禁地問出口:「嫂嫂她,真的只是個丫環嗎?」
哥哥顯然沒想到我會問出這種問題,沉默了好久才笑道:「我就知道我家小禾是個聰明孩子。」
但他還是沒有明確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意味深長地看着我:
「從前哥哥用功讀書是爲了早些帶你跟爹孃過上好日子,尤其是你,總想着快些再快些,這樣我才能中舉後教你幾年,有資本爲你挑個好夫婿。
「但今後,哥哥會更努力,因爲除了你們,哥哥想護住一個更難護的人。
「小禾乖,你幫幫哥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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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是該告訴爹孃的,但嫂嫂真的太好了,拖啊拖啊,就到了他們的婚期。
家裏熱鬧極了,每一個看過新娘子的嬸子都羨慕地圍在娘身邊,嘰嘰喳喳地說着娘真有福氣,娶的媳婦兒這麼好看。
爲了這份福氣,我把話嚥了回去,更仔細地陪在嫂嫂身邊,官家小姐啊,也不知道她會不會覺得這鄉下日子太委屈。
但是嫂嫂沒有,她很努力地適應着農家生活,早起餵雞,收拾菜園,也跟娘學着做菜,到農時,甚至還嘗試着跟我們下田。
可嫂嫂的身體跟我們太不一樣了,她連穿娘準備的麻布衣服都會磨出紅疹,做家務活還只是手粗了些,到農活,她的手腳都是泡,磨破了看着鮮血淋漓,很是嚇人,到最後,還狠狠發了一場高燒。
外面那些原本羨慕的人就慢慢改了口風,陰陽怪氣地笑話我家娶了個敗家精,有些嘴碎的還挑撥到了我娘跟前。
「許糧他娘,不是我說,你這兒媳婦也太金貴了,鋤頭都沒摸兩天就倒下了,還要花錢喫藥,也就你家錢不差手才養得起啊。」
「可不是嘛,聽我家小花說,那細皮嫩肉的,穿我們鄉下衣服還出疹子咧。」
「哎呀哎呀,你們懂什麼,糧哥兒是讀書人,可不得娶這種大小姐嗎。」
「什麼讀書人,田老頭考了一輩子還不是窮得叮噹響,依我看啊,就是讀書讀傻了,我家大丫這麼能幹的不要,偏找個不知根底的。現在傻眼了吧,簡直是迎了一尊菩薩回家。」
一時間,看不慣我娘得意的,曾經看上過我哥的,還有那些就喜歡編排新媳婦不讓人好過的,全都藉着看嫂嫂的名義,在我娘跟前說盡了難聽話。
我抓耳撓腮地看着,想跟她們大吵一架,又嘴笨得不知道說什麼。
可退燒的藥貴,這些人的話又越來越難聽,我看着娘難看的臉色擔心她遷怒嫂嫂,正打算鼓起勇氣辯駁兩句,娘卻突然發威,雙臂一舞就把那些嬸子往門外推。
「打量誰不知道誰啊,不就是眼饞我們大郎讀書好又娶了漂亮媳婦嗎?一個個的一開口酸水都能流成河了,我呸,我兒子就是能幹,我兒媳婦就是能把你們所有人都比到泥裏去,你們酸死也沒用,趕緊滾,別來我家找晦氣。」
孃的嗓門不壓着,從來都是十里八鄉吵架的一把好手,那些人噎了半天,拋下一句「你就嘴硬吧」,全都灰溜溜地走了。
「一羣沒見識的村婦,誰嘴硬也輪不到我嘴硬,我兒媳婦會認字會教書,光這一條,當菩薩供着又怎麼了?」
人走了,娘還在氣憤,到最後才惋惜道:「唉,可惜不能告訴別人,不然誰看見都得恭維我兩聲。」
我覷着孃的臉色說:「就是,嫂嫂那麼有本事還想着幫襯農活,不僅能幹,還孝順呢。」
我娘瞪了我一眼:「想幫你嫂子就直接說,拐彎抹角幹什麼,自家人本來就該幫自家人。」
又肉痛地撇撇嘴:「就是那丫頭怎麼這麼倔呢,說不讓她幹偏要幹,忙了點活兒喫那麼多藥,那可都是錢,真是造孽啊。」
說着就起身去熬藥,爲了省錢,她是不讓我碰藥的,怕我熬不好浪費了,但到了喂藥,她卻不願意管了,我便知道爲了錢娘心裏還是有點怨氣的,覺得嫂嫂太不聽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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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心裏也隱隱約約有這個想法,哥哥守了一天就被嫂嫂趕去讀書了,說他如今正是最緊要的時候,一天也耽誤不得,所以都是我在喂藥,沒忍住,我就勸了兩句,勸她別再插手農活了。
嫂嫂剛喝完藥,苦得直皺眉頭,聽完卻笑了,那笑很真心:「小禾,謝謝你,也謝謝娘,原來我這輩子的好運氣是在這裏。」
我沒聽懂,嫂嫂也沒解釋,只是拉着我的手道:「是我託大了,沒想到農活這麼不易。本想着嫁了你哥就是許家的人,怎好長輩都在勞作只有我閒着,也想看看田裏有沒有賺錢的門路,如今看來,得另尋門道賺錢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家裏最近日子還好,嫂嫂很急着賺錢嗎?」
我家不富,但勝在爹孃勤快,只要沒人讀書生大病,還是過得下去的,自從不愁束脩以後,沾嫂嫂的光,娘十天半個月便會割一斤肉回來給大家補身體。
嫂嫂卻憂愁道:「我跟你哥算過,爲了我,家裏怕是隻剩幾貫銅錢了,如今剩下的田也只夠繳稅和口糧,快要坐喫山空了。」
但我們鄉下人,只要有口糧,一年也花不了幾個銅板,而且哥哥中了秀才,不就可以賺錢了嗎?
對着我的疑惑,嫂嫂眼神發亮道:「可若你哥哥不只要考秀才呢?若他的才學能讓他一路考進京城呢?」
「小禾可知,這一路本就漫長,他到了京城還得候考候成績候官,可能最少要半年之久,京城大不易居,我還怕他萬一生病,所以最少也得準備三十兩銀子。」
我驚得扒着手指去算三十兩得是多少錢,我們鄉下地方,幾百個銅板已經是很多錢了,畢竟一畝田的稻穀扣去稅也就值六百文,我家攏共只剩五畝地,就是全家把嘴紮上不喫不喝,一年也才三兩銀子。
再加上養豬雞蛋賣的錢,頂天了也才六兩,而我們也不能真的不喫不喝,再扣去遇上荒年,普通人家一輩子可能都沒見過三十兩銀子。
要知道之前縣裏最好的私塾,一年束脩也才二十兩,那還是家裏賣了一大半的田才湊上的,而我活了十幾年,那是第一次見到銀子,可現下,再沒有田給我們賣了呀。
我連說話都不利索了:「那、那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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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沒有回答我的話,還叮囑我不要告訴爹孃,但病好以後,她開始忙碌起來。
她教我的速度加快了,大病一場後,她不再似剛來時那麼板正規矩,看着親近了很多,還會說很多俏皮話。
比如我寫錯字的時候她會說:「小禾啊,你說凳子缺條腿你還敢坐嗎?」
我搖搖頭,她就指着我寫的字說:「那缺胳膊斷腿的字你怎麼就敢往紙上寫呢?」
但奇怪的是,聽完她稀奇古怪的奚落,那些字跟書就真的進了我的腦子。
除了教哥哥跟我,她還花很多工夫寫字,攢個十天半個月的,她就會出去一趟,後來我認字找到了方法,她就帶上我一起。
我這才知道,原來她一直在外面接抄書的買賣,這事哥哥以前也做過,後來田先生給他講課的進度越來越快,他就做不了了。
我如今讀書,也懂了些大戶人家的規矩,好奇地問:「不是說女子寫的東西不能輕易拿到外面嗎?嫂嫂這樣做沒問題嗎?」
她自得地笑了笑,把書遞給我:「你仔細看看,這是誰的筆跡?這是你哥抄的,關我什麼事。」
原來她竟仿了哥哥的筆跡抄書賣,賣給的還是哥哥從前賣的那家書店。
然而抄一本書六十文,一個月抄五本,也才三百文,放在鄉下很多,放在三十兩裏,瞧都不夠瞧。
我羞愧地低下頭:「嫂嫂對不起,我認的字還抄不了書。」
她拍了拍我的頭:「娘那麼勇武,你哥也是個會爲自己爭取的,你怎麼動不動就低頭,把頭抬起來,嫂嫂帶你出來可是學本事的。」
一開始,我們逛了很多店鋪,做什麼營生的都有,再後來,嫂嫂便只帶着我逛布莊,還會讓我摸摸布,問我跟村裏紡的比怎麼樣。
村裏有幾個能幹的媳婦是會紡布的,一年能給家裏賺一二兩銀子,很是受尊重,我娘動過讓我學的心思,趁恭維那些嬸子的時候讓我摸過她們的布,縣城裏有五家布莊,她們的布只跟最差的那兩家差不多。
嫂嫂滿意地點點頭道:「只要不是比五家都差,那就可以了。」
到最後也沒買布,反而是買了幾捆各色的繡線,回家後,她又拿了五百文給我,讓我悄悄去找關係好的嬸子買一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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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七日,我跟在嫂嫂身後打下手,裁衣學一點,繡花學一點,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才趕出三套尺寸從小到大的衣服,說來也怪,明明那些布莊賣的衣服也有繡花,但嫂嫂繡的那些花樣,看着就是讓人更心動一些,眼睛更挪不開一些。
我大概猜出嫂嫂是想賣衣服,她也果然帶我去了布匹最差的那家布莊,一開口,一套衣服就是 200 文。
要知道一匹布可做六套衣服,扣去布匹針線的五百多文,那六套就是近七百文的賺頭,按我跟嫂嫂的進度一個月能做十二套,要是再把娘拉進來,二十套不是問題,那一個月能賺兩千三百多文,一年可就是二十八兩,那哥哥的路費就湊齊了。
我緊張地望着布莊的老掌櫃,既覺得讓他答應這個價格不現實,又期望他能答應。
只見他眯着眼圍着那些花樣轉了好久,才笑呵呵開口道:「娘子這圖案是有趣,但本莊不收成衣,可惜了。」
嫂嫂也不惱,乾脆地收起衣服道:「沒事,我再去隔壁那條街的布莊試試,反正我腦子裏花樣多,掌櫃的抄了這個,也抄不着下一個。就不知道萬一那位掌櫃識貨的話,您這生意還做不做得下去。」
他剛纔瞧了半天,竟是想偷嫂嫂的花樣子!
我生氣地拉着嫂嫂要走,掌櫃的這才慌了,連忙攔住嫂嫂道:「娘子不要生氣,這可以談嘛,成衣我們不收,但我們收花樣啊,您給我們畫樣子,我給您開四兩一個月,怎麼樣?」
四兩!
好吧,我不爭氣地嚥了咽口水,原來嫂嫂畫幾個花樣,竟比我們累死累活做成的衣服更賺錢。
但嫂嫂卻堅定地搖了搖頭:「我只售成衣,要我們就接着往下談,不要,那我就去隔壁了。」
那個老掌櫃肉痛了好久,才咬着牙答應了。
出了門,嫂嫂低低地嘆了口氣:「一輩子學了那麼多東西,沒想到竟是做衣裳這種小愛好解了我的困。」
我懵懂地看着她,她才露出笑容一點點掰開講給我聽,她說布莊的布匹各家都是有固定來源的,以此來保證質量穩定,但這一家跟隔街那一家明顯剛入行,好的紡織娘早被壟斷,所以他們都是散收的,質量也差些。
而嫂嫂要的就是他們質量不出挑,需要花樣來湊,如果她去好的那幾家,人家家底厚眼光高,未必會太看重她。
我聽懂了這個,才問出心裏最大的疑問:「可我們明明可以不做衣服,直接賣花樣不是更賺嗎?」
嫂嫂神祕地笑了笑:「傻丫頭,無商不奸,他怎麼可能提出我更賺錢他虧本的方法,你就等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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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我終於知道嫂嫂讓我等什麼。
布莊的訂單從一個月十八套漲到二十五再漲到四十套,娘從一開始笑開了花到累得看見針線就打抖,可到第四個月,何掌櫃居然直接開口問我們能不能提供兩百套。
因爲隨着客人把花樣穿出去,好多他們的親朋甚至是看到的路人都尋來買,有些還是其他縣的,掌櫃的便動了擴張店鋪的心思。
我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嫂嫂卻一口答應下來,娘愁得五官都皺在了一起:「芸娘啊,我們就算長出八隻手也做不完一百套衣服,簽了契可是要賠錢的。」
嫂嫂信心滿滿道:「娘,您不記得上個月的四十套是怎麼完成的了嗎?」
上個月製衣實在忙不過來,嫂嫂就讓娘請了兩個要好的嬸子幫忙,一套衣服開 35 文錢,那兩個嬸子別提多開心了,一直說着有活再叫她們。
我似乎猜到了一點什麼,不確定地問:「嫂嫂,你這是要帶着全村一起賺錢嗎?」
娘也醒悟過來,問道:「這請人做衣服簡單,誰家婆娘還不要做兩件衣服了,但繡花怎麼辦?你跟小禾也忙不過來吧。」
嫂嫂笑道:「那就教她們繡,像小禾這麼大的女孩子學起來很快的。」
這回輪到娘瞪圓了眼睛:「這種賺錢的本事怎麼好輕易教人的?你沒看那些會紡布的都偷偷揹着人紡,生怕別人學過去嗎,我求了半天人都不願意教小禾。」
嫂嫂卻道:「那是因爲過去收她們布的人是有限的,但我們的訂單會一直漲。娘,您算一算,就算每套衣服讓出去各 35 文的製衣費和 15 文的繡花費,我們光這個月就能賺多少?」
我如今被嫂嫂練出來了,腦子立刻就開始動,本來我們自己做一件衣服賺 113 文,讓出去 50 文便剩 53 文,兩百套衣服,那就是十兩銀子,光靠自己做衣服,我們娘仨就是手廢了也賺不到,更何況以後訂單說不定還會漲。
原來這纔是嫂嫂那些花樣真正的價值,難怪布莊肯開四兩銀子,果然奸詐。
嫂嫂卻還嫌不夠道:「更重要的是,娘,選誰幫忙可都是您說了算,您想想,到時候您得多風光?」
娘聽完,眼睛都亮了,連手裏在制的衣服都不管就興沖沖跑了出去。
忙完娘,嫂嫂又對我說:「你也別愣着了,有什麼要好的小姊妹領過來吧,我們教她們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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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娘一天的宣傳,整個村子都轟動了,不住地有人往我家院子探頭探腦,好些以前來往不深的,也全都上門套近乎,一個月幾百文的收入,那可跟男人出去賣苦力賺得差不多了。
娘高興壞了,每天都昂着頭出門,很快就選了二十個跟她玩得好的嬸子,我也帶了十個玩伴回家。
家裏每天忙得熱火朝天的,連哥哥都放下書本出來幫忙整理賬目,這次嫂嫂沒攔着他,嫂嫂說,民生是士者最好的老師,這是哥哥將來做官很重要的優勢。
做得累了,哥哥還會偷偷給嫂嫂按肩頸,那些嬸子就在背後笑,還問娘:「許家嫂子,大郎這麼疼媳婦兒,你喫醋不?」
娘知道這是好意地調笑,就高聲喊爹來給她按,嘴裏還說着:「喫啥醋,我又不是沒有老漢,這叫各人媳婦各人疼,你羨慕啊,回去找你家老李啊。」
最後她們沒事,反倒把哥哥和嫂嫂羞得滿臉通紅。
村子裏還是會有怪話,也還是那些人說,說忙得熱鬧別最後一分錢拿不到,說一個小媳婦哪來這麼大的本事能跟城裏的鋪子做這麼大買賣。
但等貨款到手發了錢,那些聲音就都不見了,製衣嬸子們手快的一月能制 15 套,手慢的也有 8 套,我繡花的小夥伴手沒那麼熟,兩天也能一套,等熟了,一天一套不是問題。
一個女人,做做衣服每月竟能拿大半畝田的糧食錢,沒能來的人家全都紅了眼,雞蛋跟不要錢似的往我家拎,就想讓娘也請請她們。爹跟娘出門,大家都一疊聲地恭維,甚至還有人叫我小姐。
我嚇得趕緊跑,我娘卻很高興,一揮手就把她們全收了,反正這個月訂單又翻倍了。
到最後,連嘲諷過我嫂嫂的那幾個人也在家人的喝罵聲中上門道歉,娘對着她們就沒那麼好說話了,怎麼也不鬆口,說她們人品不好。
嫂嫂讓我去勸勸娘,我不太樂意道:「她們當時說得那麼難聽,我們幹嗎還讓她們賺錢?」
嫂嫂卻說那幾個人大部分家裏過得都不好,填不飽肚子的時候有些人就想發泄情緒,也沒有精力去學道理。
她鄭重地對我說:「不教而誅是爲虐。她們做錯了,我們給一次機會,也用自身言行告訴她們什麼是對錯,若再犯錯,那再摒棄她們也不遲。」
「小禾,當斷時斷,當體恤他人時體恤,這纔是讀書明理最重要的作用。」
我突然就想起書上那句「達則兼濟天下」,覺得嫂嫂大概就是很厲害的達者吧。
但就像她教的,當斷時,她也斷得很乾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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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作坊越來越好,嫂嫂甚至還買了織機請有經驗的織娘教大家織布,布匹的質量提高,順帶着連衣服的售價都提到了 210 文。
初期投入的擴張成本收回後,嫂嫂制定了一套完整的漲薪制度,每三個月就會根據訂單量給大家漲單價,農忙的時候還會分批給大家放假,她說土地是農民的根本,那是不能丟的。
可就是這樣,還有人不知足,有兩個繡工偷偷去了別的作坊,還偷描了嫂嫂教她們的花樣。
那些作坊,全都是我家生意好了以後冒出來跟風的。
娘着急地問該怎麼辦,嫂嫂卻只是面色冷了冷,回屋就描了一批新花色。
她說那些人根本沒鬧清楚作坊最值錢的是什麼,是她看了十幾年最好衣服的經驗,是她看了那麼多畫冊形成的審美,更是她從小耳濡目染的管理能力,這些別人可偷不走。
這些話都是嫂嫂私底下告訴我的,她一直在很用心地教我,教我怎麼能有她的本事。
果然,沒過多久,那些作坊就十不存一,基本沒有經營長久的,而嫂嫂卻從省城談回了更多更大的買家,招的人漸漸遍佈整個鄉。
這一次,無論那兩個繡孃的家人怎麼哭,嫂嫂都再沒軟過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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銷路越多,錢自然就越多,哪怕後來嫂嫂一再讓利給鄉親們,每套衣服的賺頭已經很薄,但量在那裏,家裏的錢還是超過了爹孃的認知,甚至讓他們有點惶恐。
嫂嫂扒拉了幾天賬,Ţũ₉大手一揮,就把家裏一多半的存款都拿出來修路造橋,還讓田先生牽頭修了學堂,只要是鄉里的孩子,不分男女,都可以免費讀五年書,有天賦的,她還幫忙送到縣裏乃至府裏。
不想讀書的孩子也可以根據興趣選擇學習不同的手藝,保證將來能養家餬口,有飯有肉喫。
等這些事情熱熱鬧鬧地忙完,已經是嫂嫂嫁過來的第三年,而哥哥,終於要動身開始他的考試。
沒錯,這三年,嫂嫂一直壓着他,連童生試都沒讓他參加,就想着讓他一氣呵成進士上榜。
讀了這許多年,就快一見分曉,爹孃卻並不開心,三年了,嫂嫂還沒懷孕,於是娘有天一着急就去蹲牆角,發現他們根本沒圓房,一個睡牀一個睡榻,見鬼了纔能有孩子。
娘本來不想告訴我,但她需要一個人給她拿主意催情湯這個東西到底存不存在,現下家裏除了哥嫂,就我讀書最多。
我翻翻雜書,還真找到不少,當晚就把韭菜、泥鰍、羊腎、海蔘這些剁得面目全非煮成了一鍋,正心虛地準備端給他們的時候,嫂嫂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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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神飄忽地瞟了一眼鍋裏的東西,然後伸手遞給我一個藥包道:「既煮了,就一起放進去吧。」
我打開聞了聞,有點腥,便不確定地看向嫂嫂,她努力板着臉道:「團魚殼的粉,醫經都說是個好東西,你安心放。」
我哥疼妹妹,哪怕是這麼一團模糊的東西端過去,他眼不眨地就喫了,我卻心虛地翻了一晚醫書,才知道團魚就是烏龜,加它粉末煮的東西還有個很通俗的名字叫王八大補湯。
效果嘛,應該是挺有效果的,畢竟哥哥第二天整個人都透着傻氣,走在院子裏會同手同腳地摔倒,喫個飯跟嫂嫂對視能嗆咳得驚天動地,臉上那兩團紅暈,恨不得看嫂嫂一眼紅一分。
娘喜得一下塞我兩個大元寶,我張張嘴,到底沒好意思說其實都是嫂嫂的功勞。
過了好幾天,嫂嫂才略帶羞澀地問我會不會覺得她輕浮。
我實話實說道:「輕浮不覺得,就是好奇怎麼會是哥哥不願意,傻子都看得出來他很心悅你。」
嫂嫂笑了笑:「因爲他就是個傻子啊,他以爲我心裏還藏着別人,而那個人在京城,他想替我去看一看我跟那個人還有沒有可能。」
我忐忑道:「那嫂嫂心裏還有別人嗎?」
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當然沒有,我在牢裏等了一個月都沒等到他來贖我的時候,就已經死心了。」
似乎在回憶什麼不好的事,她過了一會兒才繼續道:
「那一個月是我最難熬的時光。大家閨秀自居那麼多年,一進牢裏就什麼也不是了。那些獄卒雖不敢強迫欺辱只敢毛手毛腳,可身邊還是每天都有人覺得名節受損自縊,她們說那叫剛烈,叫不讓家族受辱。
「可我不甘心,我的人生還那麼短,我想那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人能帶我走。阿爹在最後用盡他所有的人脈,只爲給我求一個可以被贖成良民的恩典。
「我每天在牆上劃一道痕,一天天數日子等着那個承諾過會來的人,但他沒有來。在贖期的最後一天,我收到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不貞不潔不堪爲婦。」
嫂嫂閉了閉眼:「那是他寫的,斷了我最後一點生念,可就在我準備把脖頸套進腰帶的那一刻,你哥哥來了。」
「我們整整獨處三日,他沒問過一句我在牢裏的遭遇,只是盡心盡力地照顧我,連一絲逾矩也沒有。愛和敬聽着虛無縹緲,但真正愛重你的人,一定會讓你感受到。從那時起我便決定,這個人我要緊緊抓牢一輩子。」
她看着我明媚展顏:「所以小禾,你將來也要找個這樣的人呀。」
ṱŭ̀₆扯及自身,我害羞地點點頭,眼角餘光看着門口的那片衣角轉身離開,嫂嫂也轉頭向門口看去,無奈說道:「你說那個傻子應該是全聽見了吧。」
哦,原來她也發現了我那個傻哥哥一直站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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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戀愛的酸臭味薰陶中,傻哥哥一路披荊斬棘,先後拿下了童生和秀才的案首,在連府城的鄉試都傳回消息說他拿了案首之後,遠的近的財主富商便全都捧着錢上門。
嫂嫂霸氣地把這些錢全攔在門外,對我們說:「現下知道自己有錢有多重要了吧,不然收了這些人的錢,還沒出仕就得欠一堆人情。」
爹孃深以爲然地點點頭,跟着嫂嫂一起把那些錢往外推,一直推到京城都考完了,還不斷有人上門。
所以嫂嫂那位青梅竹馬趁着她不在找上門的時候,爹孃也以爲是哪個富家公子,聽他恭維我哥聽得好不開心,可聽着聽着內容卻開始不對勁。
他說我哥一篇領民致富的策論做得名動京城,可惜詩文略遜一籌,那也是二甲榜上第一名,中的是個傳臚。
更重要的是皇帝陛下親自召見他,在書房整整聊了一日,如今滿天下讀書人都知道他是陛下這一屆最滿意的天子門生,當朝宰輔更是有意把女兒下嫁。
我爹目瞪口呆地擺手:「這不行這不行,我兒子已經有媳婦了,你不要胡說。」
他裝出一臉沉痛道:「伯父啊,您可知您這個兒媳是什麼人?她爹可是個被砍了腦袋的罪臣,而她本人更是下過大獄的,那哪裏還有貞潔在。現下有官員因着這個說許兄不配爲官,許兄迷了心竅不肯休她,你們做父母的可得爲他前程着想。」
我早不是從前那個怕事的許禾,聞言就想將他趕出去,娘卻沉着臉問道:「那你覺得我們該把芸娘趕到哪裏去?」
他的嘴角不可抑制地翹了翹說道:「其實那人從前跟我也有些情分,若伯父伯母覺得爲難,我可以把她帶走,不過是找個院子養着而已。」
我再也收不住脾氣,拿着茶水就想潑過去,還沒來得及,就見我娘拿着一把大掃帚打了上去,邊打邊罵道:「我就知道你這個賊眉鼠眼的沒安好心,睜開眼看看,那是我老許家的媳婦,就你這種跟我兒子比得扔的貨色也敢搶,我打不死你!」
正罵着,我爹拿個扁擔也衝了上去:「跟這種畜生囉嗦什麼,趕緊打出去,別髒了家裏地方。」
根本輪不着我出手,爹孃就這麼一路把他打出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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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人打走了,他說的事卻未必是假的,咬咬牙,我準備把真相告訴他們,誰知纔開口說了一句,我娘就不耐煩地擺手道:「行了行了,我跟你爹又不是傻子,能不知道嗎?」
這次輪到我傻在原地,我娘白了我一眼:「家裏就你最傻,連你都看出來了,我們能不知道?誰家丫環這麼能耐,識字就算了,還能寫出秀才公的文章,那主家傻了纔會把她賣掉。」
「唉,猜到歸猜到,你哥喜歡能怎麼辦?而且你嫂子是真能幹,日子嘛,糊里糊塗過才能家和。」
原來早在那麼久之前,他們就已經知道真相,還爲了哥哥嫂嫂一直裝傻過日子。再一次,我覺得我真是個會投胎的,笑嘻嘻地拉着孃的胳膊撒嬌道:「您跟我爹一定是世上最好最好的父母。」
我娘頭一昂:「那當然,我跟你爹要是種不好,能生下你們?」
話音剛落,嫂嫂回來了,她紅着眼,跪下給爹孃深深磕了幾個頭,娘趕緊去拉她:「這有什麼好跪的,做不了官就不做,誰能想京城的官兒管那麼寬,還管別人娶什麼媳婦。」
爹也幫口道:「就是就是,我們本來也只指望大郎考個秀才開私塾,現下他在府城都出名了,那都可以開老大的私塾了。」
嫂嫂還是不肯起,她哭道:「您不知道,可我知道啊,我知道我的身份會讓他官途多坎坷,所以我才讓他一口氣連着考博個名聲。娘, 是我貪心不願錯過他, 您怪我吧。」
我娘低低嘆了一聲:「你知道不就是大郎知道嗎, 兒孫自有兒孫福,他自己選的就自己扛着, 我怨不着你。」
嫂嫂這才抬起頭道:「您甘心,可是我不甘心埋沒相公,請您同意我親自上京辯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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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孃同意了,我私下問嫂嫂能有幾分把握, 她說那個敗類家裏的確依附宰輔生存, 陛下當是真的看重我哥, 這樣她有五分把握。
但家裏誰也沒料到,鄉親們會給我們送來更大的依仗。
我本以爲大家知道嫂嫂的事後會躲着我家走, 嫂嫂也做好了讓我把作坊變成村產不影響工人生活的準備。
可嫂嫂臨出發那天, 田先生卻帶來了一張請命書, 那上面佈滿大大小小各式筆跡的簽名,大部分寫得還沒有孩童齊整, 有些甚至是田先生代寫名字他們按手印。
田先生說全鄉八百二十三戶, 一戶不少, 全都在上面,他們爲哥哥嫂嫂求情, 希望天下不要少一個好官。
這一次嫂嫂沒有哭,她接過那封厚厚的文書鄭重地道謝,她說她爹這一輩子都是個糊塗官,不貪腐卻也不懂民生,讓治下的百姓喫了好多苦,所以她才盡她所能想要彌補一些, 但最後,還是百姓們還給她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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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爹孃從秋收等到冬雪,來年開春纔等回一封信, 信裏的字神采飛揚, 嫂嫂說他們贏了, 陛下親自給哥哥指了差事,一個叫瓊海的地方的縣令, 全國數一數二的窮。
朝裏的人都覺得這是懲罰不再反對,沒人知道那正是哥哥的抱負。
信裏還說那裏的環境太惡劣,讓我跟爹孃安心待在家裏, 但我爹孃是誰,纔不聽他們的呢。
我剛制好把作坊教給村裏的章程,他們就馬不停蹄地帶着我上路, 娘哼着氣說她的大孫子孫女說不定已經在嫂嫂肚子裏,纔不相信那兩個圓房都磨磨唧唧的能照顧好。
而我早就被嫂嫂養得不願只在閨閣之中,行萬里路破萬卷書, 那是何等人生暢快事。
到的時候正值傍晚,嫂嫂在滿天紅霞裏跟空地上的人們講着布該怎麼織,他們激動地用我聽不懂的方言提問, 而嫂嫂曬黑了很多, 一開口,也是我聽不懂的方言。
不過一瞬,我彷彿看見這裏以後也會變成另一個許家村, 煥發着無限生機。
我忍不住跳下馬車奔跑過去,像宣誓一樣大喊道:「嫂嫂,我來幫你啦!」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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