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男朋友吵架後,他在宿舍開視頻哄我。
一旁他的舍友輕嗤:
「沒出息的戀愛腦,我這輩子都不會對一個女人這麼低聲下氣。」
下一秒,他起身路過,和手機屏幕裏的我對上眼。
我和這位一年前剛剛分手的前男友面面相覷。
關於他的最後印象是分手那天,他跪在我面前紅着眼求我。
「讓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你別不要我。」
-1-
一年沒見,賀臨驍變化很大。
分明眉眼還是跟從前一樣凌厲,但之前的桀驁裏已經多了幾分穩重。
對視只是一瞬間,他迅速移開視線,冷笑一聲:
「也不怎麼樣。」
然後走開。
只是走的時候腳步有點踉蹌,左腳絆了右腳一下,差點兒摔倒。
程逾不高興了,回身罵他:
「我家寶寶最好看了,你就是嫉妒我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
「嫉妒?扯淡。」賀臨驍臉一黑,一把拉開一邊的椅子坐下。
程逾小聲哄我:
「寶寶你別聽他胡說八道,今天是我不對,我真不知道你不喜歡剝蝦,以後我都剝給你喫,不用你動手。」
我沒說話。
他繼續道:「你不是說喜歡香奈兒新出的那個包?還有你之前看中的那塊表,我媽是他家 VIC 不用等,我今晚上帶你去買好不好?」
我垂眸看自己的指甲:
「今晚要去做美甲,沒空。」
程逾柔聲道:「那我去買了給你送來,你喜歡黑色還是白色?」
「都挺好看的,我選不出來。」
「那就都買,寶寶不生氣了好不好,我再給你買一盆小龍蝦,剝好給你送來。」
我終於點點頭:「那這次就原諒你了,下次不準再惹我生氣了。」
程逾眼角眉梢都是鬆了口氣的笑意:
「知道啦,不會有下次了。」
讓別人看到計算機系出了名不苟言笑的系草哄人的時候這麼低聲下氣黏黏糊糊,肯定會驚掉下巴。
賀臨驍坐在一邊看手機,手機屏幕都黑了半天了也沒動。
我們說一句話他就冷笑一聲,像個捧哏。
直到程逾終於受不了了,扭頭道:
「老賀,你今天犯什麼病?」
賀臨驍冷冷道:「剛在一起就這麼作,以後有你受的,我勸你還是儘快跟她分手,不然受苦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我樂意,橫豎也不用你遭罪。」
他突然上下打量賀臨驍一眼:「老賀,你平時對女的都沒興趣的,怎麼見我女朋友反應這麼大?」
賀臨驍臉色更難看了,坐在那兒拉着臉,一言不發。
「掛了吧。」我掃過賀臨驍的鎖骨,突然覺得有點兒沒意思。
我不想在前男友面前展示和現男友的恩愛,好像在炫耀什麼一樣。
我曾經的確恨過賀臨驍,也想象過無數次找到對象要在他面前炫耀,告訴他離開他還有無數男人等着對我好,我永遠不差他這一個。
可現在我是真的放下了。
「好,」程逾對着手機親了親,「那我一會兒接你去上課。」
-2-
我沒想到賀臨驍會先來。
「程逾呢?」我朝他身後看去。
「你說你沒傘,他去給你買傘了。」賀臨驍臉色不是很好看地把傘撐在我頭上。
「怎麼這麼久了還是不記得帶傘?」
我不答反問:「那你來幹什麼?」
他語氣很衝:「我也修了這門課,怎麼,不許?」
大Ŧũ̂ₜ雨裏,一方傘的陰影同時籠住我們,似乎撐起了一個小小的、與外界隔絕的空間。
盛夏剛割完草帶着澀的青草氣息,一瞬間把我拉回了十七歲的夏天。
我看着窗外的傾盆大雨噘嘴:
「賀臨驍,我剛買的涼鞋,好貴呢,不能沾水的。」
他就不耐煩:「知道要下雨還穿這雙鞋出來?」
「那好看嘛!我還不是爲了和你約會才穿這雙鞋的,你這麼說,我以後不和你約會了!」
「好了好了,」他無奈蹲在我面前,「上來,我揹你,你打着傘總行了吧!」
我就笑着跳到他背上。
少年身上淡淡的薄荷馬鞭草香氣混合在雨裏,又多了一絲潮溼。
旁邊草坪剛剛割過,雨裏飄着微微辛辣的澀。
我趴在他乾燥溫暖的肩膀上,感覺腳上新鞋磨出ŧů₅的水泡都不那麼疼了。
賀臨驍顛了我一下:「怎麼這麼輕,最近又沒好好喫飯,偷偷減肥了吧?」
我嘟囔道:「夏天到了,要穿小裙子嘛,我瘦了不好看嗎?」
「好看個屁,」他歪頭躲了一下我手痠撐不住的傘,「乾巴巴的醜死了,馮南梔你能不能好好打傘,打我好幾下了!」
「哦。」我趴在耳邊對着他耳朵道:「真的不好看嗎?」
他臉唰一下紅了,連帶着脖子都紅起來,說不出話來。
我耳朵貼在他身上,感受着愈發急促的心跳。
過了很久,雨裏才傳來含糊不清的聲音。
「好看,行了吧。」
那時候我總覺得,那條街太短了。
短到每次我話還沒說完就到家了,還要黏黏糊糊地抓着賀臨驍說好久。
可現在,我們站在一起,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好在程逾很快來了:「超市裏沒什麼好看的傘,只剩下一把粉色的了,你先用着,等回頭我給你買好的。」
他剛把傘遞給我,視線落在賀臨驍身上。
賀臨驍手裏的傘幾乎都傾向我這邊,自己半個身子都淋溼了。
T 恤貼在他鎖骨上,露出下面隱約的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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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不知道你還有紋身呢,」程逾好奇:「是什麼,你前女友名字嗎?」
「嗯。」賀臨驍沒什麼表情。
「你這個戀愛腦還有臉嘲笑別人戀愛腦,」程逾勾脣:「不過還挺巧的,我女朋友在這兒也有個紋身。」
賀臨驍突然挑眉:「是麼,你不介意?」
「介意什麼?」程逾有些沒反應過來:
「你是說紋身嗎,我不介意這個,她喜歡就行。」
賀臨驍這下真有ťűₖ點兒驚訝了:「她在身上紋前男友名字,你不介意?!」
「什麼前男友?」程逾看了他一眼:「她紋的不是前男友的名字啊,她紋的是一朵梔子花。」
賀臨驍愣住了。
恰逢此時,一陣風吹過,掀起我落在鎖骨上的長髮。
露出下面一朵小小的梔子花,精緻秀氣。
賀臨驍就這麼突兀地停住腳步,死死盯着我鎖骨上的梔子花。
像是想要穿透那朵花,看到下面被蓋住的,他的名字。
-3-
決定去紋身時,賀臨驍嘲笑了我好久。
「就你?手上割個小口子都能喊三天疼,還紋身呢,回家喝奶吧你。」
我不服氣:「你都紋了我爲什麼不能紋,如果就你自己紋,那就不算情侶紋身了啊!」
「得了吧,」賀臨驍揉了一把我頭髮,掏出一支簽字筆來在我手腕上寫下三個字母:HLX
然後哄我:「這不就是情侶紋身了?玩兒去吧。」
他說得對,我真的很怕疼。
所以一直猶豫了好久,直到他生日那天我才下定決心去紋身。
賀臨驍沒騙我,紋身真的很疼,我這輩子就沒遭過這麼大的罪。
還是自找的。
幾乎是剛紋上我就後悔了,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轉兒,紋身師一個勁兒給我遞紙巾:
「馬上就好了,忍一下哈。」
但當看到賀臨驍發現這個紋身的表情時,我突然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他先是勾脣:「這紋身貼兒質量挺好啊,跟真的一樣。」
可當他上手摸了一下後,整個人都怔住了。
我以爲他會開心,高興地炫耀:「好看吧,我想了很久怎麼紋呢!」
賀臨驍卻沒說話,只是直勾勾看着。
許久後,他突然用力抱住我。
抱得我都喘不過氣了,我推他:
「幹嘛啊賀臨驍,疼啊!」
他聲音有一絲顫。
「這麼怕疼,幹嘛要去紋?」
我笑嘻嘻:「因爲是你的名字,不疼。」
許久後,他輕嘆一聲。
「笨蛋。」
「賀臨驍,」我故意激他:「聽說洗紋身比紋身疼多了,你可不要跟我分手啊,不然我還要去遭二遍罪。」
他認真道:
「不會,我們絕對不會分手的。
「我不會再讓你疼了。」
我笑起來。
我相信賀臨驍。
我們青梅竹馬,從小一起十幾年,他對我一直都很好。
我從小就嬌氣又矯情,連我媽都說我渾身的臭毛病都是賀臨驍慣出來的。
她總說:「你啊,好好對人家吧,別老是折騰人家幹這幹那的。
「不然到時候臨驍煩了,你這輩子都找不到他對你這麼好的了!」
我信誓旦旦:「不會,賀臨驍說了,他這輩子都不會離開我!」
那時候我是真的覺得,這世界上沒什麼會讓我和賀臨驍分開。
我不知道,那之後半年,我們就走到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去洗紋身時,我看着窗外的梔子花,突然改變了主意。
「把這個改成一朵梔子花吧。」
以後自己一個人,我也會好好的。
-4-
下課時雨還沒停,我的鞋帶出門時散了,皺眉動了動腳。
一旁的賀臨驍習慣性蹲下要給我繫鞋帶。
程逾剛點上一支菸,把煙叼在嘴裏蹲下,把賀臨驍擠到一邊:
「你幹嗎呢?」他咬着煙瞟賀臨驍:
「我女朋友鞋帶開了,你蹲下幹嗎?」
賀臨驍伸出的雙手突兀僵在空中。
他似乎忘了,能蹲在我面前名正言順給我繫鞋帶的那個人,已經不是他了。
程逾收回視線,快速地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他一開始手也很笨,我總嫌他系得不好看。
現在也練出來了。
就像曾經的賀臨驍。
而我和賀臨驍第一次正兒八經吵架,就是因爲繫鞋帶的事。
……
第一次見陸知知,是在賀臨驍家裏。
賀臨驍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經常需要輸血。
偏偏他又是熊貓血,血庫的血經常不夠,有一次差點兒就因爲失血沒挺過來,他爸媽花了大價錢到處找熊貓血的人。
陸知知就是被她爸媽送來的,她爸媽是一對濫賭鬼,好不容易找到了生錢的法子,也不顧她年紀還小就帶她來獻血。
還是賀臨驍媽媽看不過去,只讓護士抽了 400cc,之後找了別人又湊了幾袋血。
那之後,陸知知父母算是找到了搖錢樹。
每次只要賀臨驍需要輸血,她爸媽就把陸知知送來。
有幾次實在找不到血源,賀臨驍父母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孩子沒命,只能狠心讓陸知知獻了幾次血。
可以說,賀臨驍的命是陸知知救回來的。
然而賀臨驍好起來後,陸知知又開始生重病。
她爸媽從小本來就不怎麼照顧她,十幾歲的孩子纔像十歲出頭,再加上頻繁獻血,身體終於撐不住了。
她爸媽怕她拖累家裏,乾脆直接消失,把她拋棄了。
是賀家感念她對賀臨驍的恩情,也可憐她的身世,花了不少錢把她送去專門的療養院治療,治好了之後又把她帶回了家裏,算是收養了她,只不過沒辦手續。
對她的一切待遇都按照賀臨驍來。
陸知知不太漂亮,土裏土氣,小時候受過傷還跛了一條腿,只不過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賀臨驍父母把她轉進了和賀臨驍一所學校,叮囑賀臨驍好好照顧她。
其實一開始我也挺同情她的,她剛去學校什麼也不懂,連校服都沒有,穿着自己洗得發白的裙子被笑話的時候,是我把多餘的校服借給她。
羽毛球課上沒人願意和她一組,也是我主動和她一組。
我喜歡賀臨驍,她救過賀臨驍,那我也會對她好。
直到我發現,她對賀臨驍的感情好像不太對勁。
我和賀臨驍約會的時候她總想跟着,說她沒什麼朋友,不知道該和誰一起玩,賀臨驍就會心軟帶着她。
放學之後她也總和我們一起走,說她走路一瘸一拐別人會笑話她。
ţű⁶賀臨驍也不好意思趕她走,時間長了,我和賀臨驍的二人空間越來越少,永遠都是三個人一起活動。
我和賀臨驍說了好幾次,他都很無奈:
「她剛來不適應,還沒朋友纔跟着我們,等過陣子適應了就好了。」
那時候我真信了他,直到我們第一次因爲陸知知吵架。
就是因爲繫鞋帶的事情。
我去找賀臨驍一起回家,卻看到他正蹲在地上給陸知知繫鞋帶。
夕陽把少男少女的影子拉得很長,陸知知那張平凡的臉也因爲異樣的紅暈和情愫顯得有些動人。
像動漫裏纔會出現的畫面。
我氣不打一處來,上前一把推開了賀臨驍:
「你在幹什麼?!」
賀臨驍晃了一下,解釋道:
「知知鞋帶開了,她腿不方便,我幫她系一下。」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了。
但我覺得異性之間繫鞋帶的舉動似乎太過親密了,我踢了賀臨驍一腳:
「她不方便繫鞋帶不穿帶鞋帶的鞋不就行了,難道以後每次鞋帶開了都讓你給她系嗎?!」
賀臨驍不解:「你幹嘛這麼小題大做的,只是繫鞋帶而已,我以前又不是沒給你係過。」
我更委屈了:「我和她能一樣嗎?!」
陸知知在一邊驚惶失措:
「南梔姐,你別這樣,是我腿不舒服蹲不下去,你有氣朝我來,跟臨驍沒關係。
「我以後不會讓他幫我繫鞋帶了,我自己來!」
她說着要蹲下,卻太急了沒平衡住,狼狽地摔倒在地上,疼得臉色蒼白。
賀臨驍趕緊過去扶她,扭過頭對我大聲道:
「你至於這樣嗎?!」
他第一次這麼大聲吼我。
爲了別的女生。
我委屈極了,提高音量:「賀臨驍,我要和你分手!」
……
這場冷戰持續了三個小時,以賀臨驍道歉結束。
下着大雨,他提着我最喜歡的那家蛋糕站在我家樓下,連我媽都看不過去了:
「差不多就行了,趕緊讓他上來吧,淋壞了怎麼辦?」
我這才不情不願打着傘下去,賀臨驍黑髮被雨水打溼貼在白皙的額頭上,長長的睫毛眨下破碎的水珠,聲音有些沙啞:
「我錯了,我今天不該吼你的。
「她怎麼說也救過我,我照顧人家也是應該的,不過我保證下次不會這樣了。」
他握住我雙手,雨裏帶着微微的熱。
「原諒我吧,好不好?」
我斜他,還有點兒生氣:「那你以後只能給我一個人繫鞋帶。」
賀臨驍就笑:
「行,只給你一個人系,你真是我祖宗。」
他輕輕抱住我:「以後你也不準隨便跟我分手,除了我還有誰願意給你繫鞋帶?」
我挑眉:「有的是人願意,你別不知好歹!」
確實有的是人願意,和他分手以後追我的男生很多,我相信他們每個人都願意。
包括現在的程逾,對我也不比當初的賀臨驍差。
程逾起身,嘴角的煙積了長長的灰。
我伸手拿過來吸了一口,當着賀臨驍的面和程逾分享了這一支萬寶路的薄荷爆珠。
他摟着我,煙霧交纏在我們脣邊,和賀臨驍似乎隔開了一條界線。
賀臨驍眸色微沉:「你讓她抽菸?」
程逾吐出白霧,上下打量了賀臨驍一眼,突然開口:
「她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我憑什麼管她?
「倒是你,賀臨驍,你對我女朋友好像有點兒太上心了吧。」
……
賀臨驍黑着臉離開後,程逾把我送回宿舍。
我想了想,還是和他坦白了我和賀臨驍的關係。
程逾抽完了那根菸才笑笑:「猜到了,我又不是傻子。
「他表現得那麼明顯,平時那麼冷靜一個人,一見你魂兒都要丟了。」
「你不生氣?」
「生氣什麼?」他把菸頭扔進垃圾桶,「你和他分了,跟我在一起,不是說明我比他強嗎?
「再說我瞭解你,」他撐着傘向我這邊傾斜,「南梔,你不會喫回頭草的。
「你這個人看着嬌嬌氣氣的,但心比誰都硬,分了手就不會回頭。」
我和他對視,雨水從傘四周而下。
「所以我不會給你跟我分手的機會。」程逾一隻手插兜,低頭吻我。
嘴角殘留的薄荷菸草香氣糅雜着潮溼的水汽,我仰起頭,感受着他溫柔卻不容拒絕的步步逼近。
四周有一瞬間的空白,好像整個天地之間只剩下我們。
直到他起身我還有些因爲缺氧導致的大腦一片空白,我聽到程逾的輕笑,他用拇指擦了一下我嘴角。
「怎麼,還不夠嗎?那要不要再親一下?」
我臉一紅,作勢踢他,卻在伸腳時看到一旁的賀臨驍。
漫天大雨,他撐一把黑傘站在那裏看着我們。
不知道看了多久。
-5-
舍友告訴我程逾和賀臨驍在籃球場槓起來的時候,我正在敷面膜。
我一把把面膜揭下來:「怎麼回事兒?」
舍友着急道:「我也不知道啊,聽說本來是金融系和計算機系的友誼賽,大家都沒怎麼在意,結果不知道怎麼的,你男朋友就跟賀臨驍槓上了,兩個人撞了幾次都受傷了,你趕緊去看看吧。」
等我趕到籃球場,程逾第一個發現了我,原本還扯着嘴譏笑的表情立刻委屈起來,指着自己的腳對我道:
「寶寶,我腳腫了,好疼!」
我看了一眼,果然腳踝已經紅腫了,看來傷得不輕。
我皺眉蹲下:「怎麼弄的?」
程逾斜了一眼賀臨驍:「我也不知道他突然發什麼瘋,明明一開始就說好是友誼賽的。」
賀臨驍冷笑:「剛纔明明是你先犯規撞我的吧,你剛纔那個勁兒呢,有種撞我現在裝什麼弱不禁風?!」
程逾腿之前受過傷,雖然沒什麼後遺症但到底還是不如之前完全健康的時候。
我扭頭對賀臨驍道:「你幹嘛這樣,他腿受過傷的!」
賀臨驍一愣,隨即大怒:「他先撞我,你卻來罵我?!
「腿不好打什麼球,腿不好就老老實實在家裏躺——」
他戛然而止,我們對視着,他眼神有瞬間的驚慌失措。
我知道他想起來了。
想起來,這句話我曾經也對他說過。
……
陸知知報名雙人羽毛球比賽,我是和她分到一組後才知道的。
同學知道她和我一組後都有點幸災樂禍:「平時你倆上課就一組,你應該也習慣了哦?」
我去找陸知知:「你腿不好乾嘛要打比賽啊?!」
陸知知露出難過的表情:「對不起啊南梔,你是不是怪我拖你後腿了,但我真的也很喜歡羽毛球,到時候你就把我當成普通人就行,不用顧及我的。」
賀臨驍也幫她說話:「她腿不好也有打球的權力啊,再說組隊也不是她決定的,你怪她幹嘛?」
那時候因爲陸知知,我和賀臨驍關係已經有些緊張了。
我實在不想再和他吵架,而且報名已經交上去了,我實在沒辦法,雙人羽毛球當天只能提前叮囑陸知知:
「你不要硬撐,到時候如果有接不了的球就讓給我。」
她答應得好好的,上場了又一直跟我搶球,偏偏她搶了又接不到,我們的比分一直很被動。
直到後來我實在急了,一個球打過來時我下意識去接!
陸知知也過來和我搶,我們倆結結實實撞在一起,我狼狽摔倒,腳下狠狠一崴,當時就疼得兩眼一黑!
旁邊的賀臨驍飛快趕來,我還以爲他是來扶我的,正要委屈開口,卻在看到他蹲在陸知知面前時頓住。
陸知知膝蓋擦破了一大片,血淋淋地看起來有些可怖,此時正眉頭緊蹙死死咬着下脣。
賀臨驍緊張道:「我帶你去醫院!」
陸知知搖了搖頭,面色蒼白道:「我起不來,腿之前傷的地方好疼。」
我還沒說話,賀臨驍扭頭朝我訓斥道:
「你都知道她腿不好,幹嘛非要和她搶那個球!」
我呆住了。
回過神後出離憤怒道:「是她一直在和我搶!」
「可她腿不好你不知道嗎,你就不能讓着她一點兒?!」
我忍無可忍,大聲道:「腿不好就不要打球啊,在家好好躺着不行嗎,出來也是拖別人後腿!」
賀臨驍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我,片刻後他打橫抱起陸知知,居高臨下看我的神色是從沒有過的冰冷。
「我一直以爲你只是有點兒嬌生慣養的大小姐脾氣,本性還是善良的,沒想到你居然這麼自私。」
說着就抱着陸知知走了。
陸知知摟着他的脖子,看向我的時候,嘴角露出一絲微妙的笑意。
似是嘲諷,又好像是憐憫。
那天我在原地坐了很久,直到有人驚呼我才反應過來,低頭看向自己紅腫不堪的腳踝。
我也傷得很重。
可是從始至終,賀臨驍沒看過我的傷一眼。
-6-
這句話好像是迴旋鏢一樣插在了他自己身上。
賀臨驍神色蒼白,張了張嘴叫我:
「南梔——」
我不知道他想說什麼。
解釋。
抑或是遲來的道歉。
可我都不在乎了。
我扶着程逾:「走,我扶你去醫務室。」
程逾得意地朝賀臨驍挑眉。
從頭到尾,我的目光都沒再落到過賀臨驍身上。
……
程逾嘴上不在意,但開始有意隔絕我和賀臨驍的接觸。
平時給我打視頻打電話寧願在走廊上溜達倆小時也不回宿舍。
他冷笑:「讓他聽見你說話都是佔便宜了。」
我也儘量減少和賀臨驍接觸,一起選修的課我都坐得離他遠遠的。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冤家路窄,我正要坐教學樓電梯下樓時,電梯門又開了。
一個人走進來,帶着熟悉的馬鞭草木質香。
我抬頭,撞進賀臨驍眼裏。
他穿着黑色巴黎世家 T 恤,工裝長褲,帥得能直接去拍廣告。
我垂眸,避開他的視線。
賀臨驍站在我身邊,短短幾秒鐘的時間卻漫長得讓人難以忍受,終於他先開口了。
「南——」
電梯突兀停了下來,四周燈光霎時一暗!
偏偏在這時候居然出故障了!
我下意識向後靠在電梯上,心跳不自覺加快,額頭冒出冷汗。
賀臨驍很快發現了我的不對勁:
「你怎麼了?」
我喘息着,眼睛睜大:「……快按警報鈴,我有幽閉恐懼症。」
他迅速按了警報鈴,然而警報鈴也故障了,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你什麼時候有的幽閉恐懼症?」他擔心中帶着不解,「我記得之前你沒有的。」
我心跳如擂鼓,感覺已經有些喘不上氣來了。
我攥了攥拳頭,感覺到自己滿手心的冷汗。
「那次露營以後,我就不能在昏暗的地方待了。」
哪怕電梯裏光線很差,我也看清了在我說出這句話後,賀臨驍瞬間蒼白的臉。
-7-
羽毛球比賽後,我和賀臨驍關係降到了冰點。
他覺得我明知道他家虧欠陸知知,爲什麼就不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對陸知知好一點。
我覺得陸知知嚴重影響了我們的關係,更無法忍受她,我們倆誰也無法理解誰,誰也沒有主動低頭。
這是我們時間最長的一次冷戰。
我不理他,他也沒哄我。
我難受了好久,我媽看出來了,勸我主動和他和好。
「以前都是人家主動哄你,你低一次頭怎麼啦,兩個人要好好相處不能老讓一個人低頭啊。」
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主動去和他和好。
反正我們馬上就要上大學了,陸知知成績一般肯定不會跟我們一所大學,到時候分開了我們也就不會吵架了。
我把時間選在高考後的集體露營,班裏組織去附近一座山露營過夜,我想那個時候去和賀臨驍和好。
帳篷架好後,我就約了賀臨驍出去。
我和他說了我的想法,賀臨驍聽完笑了。
他伸手摸上我的頭。
「沒想到你居然也有主動跟我和好的一天,我還以爲你真的會一輩子不跟我說話呢。
「其實我本來也想今天和你道歉來着,那天我太着急說話也太沖了,以後不會了,對不起。」
我嘟起嘴:「那你下次不能再把我一個人扔下了,你要選我,我那天真的很疼。」
賀臨驍眼底閃過一絲懊悔:「我保證以後都選你。」
月光下,他溫柔地抱住我:
「你志願想報哪裏,我和你一起,我們考一所大學,畢業了就結婚,好不好?」
我剛要開口,旁邊突然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
我一驚,就看到陸知知驚惶失措地從一邊走出來。
「你跟蹤我們?!」我火一下子上來了!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陸知知眸色微閃,看向賀臨驍:「臨驍哥,你要和她去一所大學嗎?
「你不是說過,以後都會照顧我嗎?」
眼皮一溼,雨點打在樹葉上的沙沙聲驟然密集起來。
山裏氣候無常,這場暴雨來得太過突然。
我們顧不上爭吵,急着往回走。
然而山裏本來就黑,剛纔藉着月光還能看清路,這下視野都被大雨遮住,根本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艱難辨認着方向,直到陸知知突然驚叫一聲,我感覺身後傳來一陣拽力,整個人被扯下了山坡,亂七八糟滾得撞在石頭上,之前羽毛球比賽受傷的腳踝撞在一塊石頭上,疼得我倒吸冷氣!
陸知知沒看清腳下有個坡,摔下來的時候下意識把我也拽下來了!
我頭髮衣服都被打溼,暴雨打得我睜不開眼,我只知道我的腳疼得幾乎要暈過去,應該是骨折了!
賀臨驍着急地下來,陸知知拽住他衣角,帶着哭腔道:
「臨驍,我的腿,我的腿好像又斷了——」
賀臨驍打開手電,她的腿撞在一塊突出的岩石尖上,鮮血已經被雨水衝成了淡粉色。
賀臨驍急了,可我們的手機都沒了信號,電話都打不出去。
我和陸知知都走不了。
可我們都知道,我們不能就這麼在這裏淋一夜。
我下意識看向賀臨驍。
賀臨驍不會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的。
我們這麼多年感情不是陸知知能比的。
更別說他剛答應了我,再也不會扔下我。
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我手心還是緊張地攥起,心臟跳動劇烈起來。
賀臨驍目光在我和陸知知身上掃了一圈兒,陸知知虛弱道:
「我好冷啊臨驍……」
僵硬地避開了我的視線。
我攥着的手鬆開,心一下子涼了。
賀臨驍死死咬住嘴脣,把陸知知抱了起來。
他不知道是在對自己解釋還是對我解釋:
「她失血過多不能拖了,你在這兒等我,我把她送回去馬上就帶人來找你!」
說着狼狽轉身快步走開。
像是生怕被我喊住。
我徹底崩潰了,大聲哭起來:
「賀臨驍你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我好害怕!
「賀臨驍我求求你,你回來!
「賀臨驍——」
可四周只有我的哭聲,被雨掩蓋。
不知道過了多久,雨勢終於小了下來,慢慢停住。
被染成漆黑的林子裏傳來不知名動物的聲音,我抱着溼透的自己,又怕又冷,哆嗦得不成樣子。
我從小膽子就小,晚上睡覺都不敢開燈。
小時候有一次和賀臨驍玩躲貓貓,他不知道我躲在閣樓把我鎖在了裏面,我哭了整整半天才被他哄好。
那之後,他再也不會讓我一個人在黑暗的環境裏,哪怕我們玩也會給我留一盞燈。
可現在,他卻把我一個人扔在了黑夜裏的荒山野嶺。
我太怕了,怕到甚至克服了疼痛,找了根結實的樹枝撐着自己站了起來想走出去。
腳很疼,疼得我想哭。
我很怕,怕得我也想哭。
我就這麼一邊抹眼淚,一邊艱難地朝着賀臨驍離開的方向走着。
直到我再也走不動,摔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到有人在碰Ṱū⁵我,睜開眼看到我媽紅腫的眼。
她掉着眼淚,哽咽道:
「寶寶,媽媽來了,不怕。」
我知道我看起來一定很狼狽,很可憐。
她身後是救援人員和急救人員。
還有面色蒼白,想上前卻生生停住腳步的賀臨驍。
我閉上眼。
……
那之後,我在醫院躺了整整一個周。
也就是那之後,我得了幽閉恐懼症,小時候怕黑的毛病被無數倍放大,我再也沒辦法一個人待在黑暗的地方。
出院後,我填了志願。
不是當初和賀臨驍說好的那所大學。
而是和那所大學千里之外的另一所大學。
然後,我一個人去了紋身店,在原本他的名字上,紋上了那朵梔子花。
-8-
賀臨驍想來抱我:
「沒事的,」他試圖像小時候那樣安慰我,「沒事的南梔,我在這兒,不用怕。」
小時候每次怕黑時他都會這樣抱着我,我就不會再害怕。
可這次我躲開了他的手,顫抖着抱着自己蹲在角落裏。
賀臨驍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神帶着被刺了似的疼。
我們就這麼各自一邊,像是楚河漢界一般涇渭分明。
好在沒過多久電梯門縫突然透進一絲光。
隨後那光變寬,一隻手迫不及待伸了進來。
我聽到程逾焦急的聲音:
「南梔!」
他急得要命:「我聽說你被困在電梯裏了趕緊找了人來,但是這個電梯太難修ṱũₘ了耽誤了好久,你要不要緊——」
他沒說完,我猛地撲進他懷裏。
程逾心疼地摸着我的頭髮:「不怕不怕,老公在,沒事兒了。」
「嗯,」我好久才平復心跳,哽咽着抱住他:「不怕了。」
身後靜靜的。
賀臨驍似乎已經忘了自己還站在隨時可能掉下去的電梯裏,直到工作人員催促他才回過神似的出來。
賀臨驍沒再叫我,只是靜靜看着程逾抱着我離開。
抱着程逾脖子時,我回頭看了一眼。
賀臨驍在原地站成了一座雕像。
我從沒見過那樣悲傷孤獨的眼神。
好像一條才發現自己原來早就被拋棄了的流浪狗。
……
在學校門口再見到陸知知時,我還以爲自己看錯人了。
她長開了許多,也會打扮了,整個人漂亮了不少。
此時正站在賀臨驍面前,手裏提着行李箱,有些侷促不安的樣子。
賀臨驍神色微冷:「你來幹什麼?」
陸知知抿脣:「我也考過來了,我以爲你會高興。」
她餘光掃到我,眼底一閃而過的敵意很快被掩飾住,朝我揮手:
「南梔,」她笑起來,「好久不見。」
我有時候真感覺陸知知這個人有點邪門兒。
大概她從小就在社會里摸爬滾打,才養成這種變臉比翻書還快的性格。
因爲我分明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實在算不上愉快。
……
我被從那個林子裏救出來後,賀臨驍來找了我好幾次,我都沒見他。
出院後我回了家,卻在門口被陸知知堵住了。
「去喝杯咖啡吧,」她邀請我,「有些話,我想和你說。」
坐在咖啡廳裏,我突然發現面前的陸知知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不再像在賀臨驍面前那樣侷促柔弱,而是自然舒展地握着咖啡杯對我笑:
「這裏環境很不錯吧,我很喜歡他家的咖啡,手磨的藍山,一杯就要以前我半個月的生活費。」
她低頭看着手裏的咖啡杯:「我以前從來沒喝過咖啡,我還記得第一次喝女同學給的咖啡直接吐出來了,被笑話了土包子好久。
「那之後我逼着自己喝了很多咖啡,現在我也能喝出瑰夏和藍山的區別,也能一口嚐出是手磨還是速溶,我現在也明白爲什麼那麼多人喜歡咖啡了,真的很香啊。」
她陶醉地聞了一下。
我皺眉:「你到底想說什麼?」
陸知知嘴角彎了彎:「南梔,這裏真好啊,我真想永遠留在這裏。
「這裏永遠都是乾淨整潔的,每個人都是彬彬有禮的。你知道嗎,我在賀家這麼多年都沒喫過一口剩飯,賀家是不喫剩飯的,我還有自己的臥室,比我之前住的房子都大。
「之前在我老家的時候,我幾乎天天都要捱打,能喫上剩飯都不錯了,那對畜生每天只知道把我鎖在家裏出去打麻將,最多的時候我整整三天沒喫飯,要不是討債的上門那次我可能就要被活活餓死了。
「我睡的是閣樓,夏天和老鼠蟑螂一起睡,我經常早上起來起一身紅疹子和包,不知道是被什麼咬的。有時候我真的覺得能有這一身血很幸運,不然我一輩子都過不上這種日子。」
她抬起頭,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
「其實我不討厭你,你曾經幫過我的,你和那些人不一樣。
「但我要留在這裏,我沒辦法。賀家用了我一點血就養了我這麼多年,但他們不可能一直養着我,等我成年以後遲早是要離開賀家的。
「也許他們會給我一筆錢,但是那些錢夠做什麼呢?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我不可能從雲端掉回人間了,我只能努力抓住賀臨驍,只有嫁給他,我才能名正言順一直享受這一切。」
我分不清陸知知眼裏到底是嫉妒還是哀求,太複雜了。
「南梔,你跟我不一樣,你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沒有賀臨驍你也能過得很好,你幹嘛非要跟我搶他呢?!」
我冷冷看着她:「如果我非要搶呢?」
陸知知笑了:「你爭不過我的。」
我正要反駁,她繼續道:「因爲你要臉,要自尊,這些你們有錢人才有資格有的東西。
「賀臨驍可以選你無數次,我都不會放棄,可他只要選我一次,你就受不了了吧。」
她攪動着咖啡:「何苦呢,南梔,你非要和他在一起,以後這種事情只會沒完沒了。
「喜歡你的人這麼多,你又何必非要賀臨驍呢?」
我看着陸知知,第一次覺得對她有些改觀。
說實話,我以前是有些看不起她的,看不起她總是唯唯諾諾,裝無辜裝可憐。
如今她不再僞裝,我倒真的高看她一眼了。
我把手裏的咖啡放下,淡淡道:
「我不是爭不過你,是我不稀罕。」
其實她不來找我,我也要和賀臨驍分手的。
我是喜歡他,但我這輩子最愛的永遠是我自己,我不會讓自己受委屈。
我要找的另一半,一定是永遠堅定選擇我的那個人。
我配得上被人一次又一次堅定地選擇。
說完,我起身離開。
當天晚上,我給賀臨驍發去了分手的短信。
他來找我,急切地跟我解釋他只是怕陸知知出事。
「她救過我,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出事,她身體一直不好——」
我打斷了他。
「我能理解。」
賀臨驍骨子裏是個很善良的人,做不出以怨報德的事情。
我曾經喜歡的,也正是他身上這份善良。
他面上一喜:「那——」
我輕聲道:「但是賀臨驍,報恩是你的事情,不該由我承擔。
你今天能爲了她拋下我,以後也能一次次在我們中間選擇她。
「我累了,我們分手吧。」
賀臨驍一下子慌了。
他慌亂道:
「南梔你別這樣,我以後不會了,上大學我們就不和她一起了,我保證以後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
「你再原諒我一次好不好,我們一起那麼多年,你真的捨得說分手就分手嗎——我們明明就要上大學了,馬上就可以擺脫這些了!」
見我沒反應,他居然徑直跪在了我面前,紅着眼哀求道:
「只要你別不要我,讓我幹什麼都可以。
「南梔,求你——」他拽住我衣角,我從沒見他哭過,可此時他眼淚卻順着纖長的睫毛不停墜落,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要碎了。
我以爲我會難過,會心疼。
可我發現我沒有。
我平靜地讓自己都覺得害怕,扯開他的手。
「不了,賀臨驍。」
如果我原諒了一個傷害過我的人。
那就說明我曾經受的傷害都是活該。
我不會再給他第二顆射向我的子彈。
……
那之後我上了離家千里的 S 大。
我本以爲賀臨驍會和陸知知在一起,沒想到賀臨驍拼着原本能上 TOP3 的成績不要,硬生生復讀了一年考來了 S 大。
我知道,他大概是來找我的。
只是我沒想到陸知知也考來了,她跟着賀臨驍復讀了一年沒考上,居然又復讀了一年,硬生生比我們小了兩屆。
真是陰魂不散。
-9-
陸知知開始頻繁出現在我面前,每次都在糾纏賀臨驍。
聽程逾說,她甚至好幾次追去了賀臨驍宿舍。
我有點奇怪。
陸知知不是這麼沉不住氣的性子,以她的手腕來說完全有更好的辦法。
但很快我就知道她爲什麼這麼着急了。
她爸媽找來了。
她爸媽在輔導員辦公室鬧的時候,我剛好去送資料,看到辦公室門口圍着一圈兒看熱鬧的人。
「怎麼了?」我好奇地擠過去,聽到裏面女人尖銳的聲音。
「以爲攀上有錢人就能不認親爹媽了,現在人家有錢人不要你了還不是得爹媽養你,女人讀那麼多書幹什麼,心都讀野了,跟我回去——」
然後是耳熟的聲音,陸知知大喊:「你放手!我不回去!」
旁邊有熟悉的同學小聲道:
「好像是大一的學生,之前和家裏鬧僵了,現在她爸重病了她也不回去,她媽只能來學校找她呢!」
我踮腳看了一眼。
陸知知媽媽出乎我意料的,並不是那種寒酸的打扮。
反而她打扮得還挺時髦,嘴上塗着鮮紅的口紅,貼着刁鑽美甲的手一個勁兒去抓陸知知,把她手腕抓出好幾道血痕。
陸知知的事兒我大致也知道一些。
之前她生病被親生父母拋下後,她這對濫賭的爸媽怕沾上累贅甩不掉就一直沒回來看過她。
直到前些年她成年了才找回去,給她發了二百塊錢紅包美其名曰要認親,其實就是爲了從她身上榨錢,不給錢就各種作鬧。
陸知知沒辦法,只能偷偷把賀家給的錢給她爸媽。
這樣的日子倒也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年,直到高考結束後,賀父賀母也看出了陸知知的心思,委婉地提出給她一筆錢讓她出去住。
這筆錢其實數額也不小,賀家這些年耗費巨資把她的病治好了,供她上了學,也給了錢,按理說報恩也算是報完了。
但沒想到這筆錢很快被陸知知父母盯上,沒多久就要了個乾淨。
現在陸知知拿不出錢了,他們就想着榨乾她最後的價值,把她以 28.8 萬的彩禮許給了賭場上認識的一個四十多歲的鰥夫,聽說他上一個老婆就是被他活活打死的,只不過那個年代民不舉官不究,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陸知知實在走投無路纔想快速拿下賀臨驍,誰知道賀臨驍壓根兒不搭理她。
我第一次見陸知知這麼狼狽。
印象裏心機那麼深沉的女孩子,到底也只有二十歲出頭而已,慌張無助地被她媽抓着,哭着解釋:
「他沒病,他就是想騙我回去嫁人,老師你幫幫我,我不回去——」
我看了一會兒,鑽出人羣。
和陸知知的恩怨,我早就不在乎了。
她的命運,也跟我沒關係了。
……
半個月後,我聽說陸知知爸媽給她辦了休學,把她強行帶回了家。
這麼多年苦心算計。
到頭還是一場空,她到底還是迴歸了她原本的生活。
-10-
我不知道陸知知是哪裏弄來的乙醚。
晚上晚自習一個人從小路回宿舍的時候,我突然被從後面摟住,一塊帶着刺激性氣體的布捂住了我的口鼻。
等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個老舊的小屋裏,手腕被綁住,陸知知正坐在我面前。
「你要幹什麼?」我沙啞道。
「噓。」陸知知把一桶汽油倒在窗簾上,點上了火,火光映着我猛縮的瞳孔驟然跳躍起來!
「你瘋了?!」我拼命掙紮起來:「陸知知,你有病吧,我和你無冤無仇的,你爲什麼要弄死我!」
陸知知笑了。
火光像蛇一樣迅速爬行着,陸知知面若瘋狂。
「馮南梔,我有時候在想,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公平這東西。
「不然爲什麼你生下來就錦衣玉食,你從來沒喫過一點兒苦,劃破個手都要嘰嘰歪歪,你明明什麼都有了,可所有人還是愛你,寵着你。
「而我呢,我什麼都沒有,可你還要跟我搶賀臨驍。」她走上前死死掐住我下巴,一陣劇痛。
「你爲什麼要跟我搶啊,我明明什麼都沒了啊。」
她突然發了狠:「你知不知道他們給我找的那個老男人什麼樣子,他每天都打我!」
她露出手臂上的淤青,崩潰地發泄:「他把我鎖在家裏怕我跑了,我好不容易纔跳窗逃出來的,那麼多人爲什麼沒一個人幫我,憑什麼我就該有這樣的命!」
我簡直被氣笑了:「誰跟你搶了,神經病,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再說你這麼慘都是你爸媽害的,是他們生了不養跟我有什麼關係,你也不是我生的!要發瘋找他們發瘋,你跟我扯這些有什麼用!」
「閉嘴!」陸知知好像已經瘋了,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她捏着我下巴突然笑起來:「對了,我剛用你手機給賀臨驍打過電話了,你猜他會不會來?
「你猜這次,他會選誰?」
她突然抄起一根棒球棍,用力砸向我的腿!
短暫的麻木後,劇痛襲來,我聽到令人牙酸的骨頭斷裂聲音,幾欲暈倒!
陸知知把我的腿打斷了!
我死死咬着牙,感受到嘴裏被咬破的血腥味。
陸知知哈哈大笑起來,我不敢再激怒她,死死閉着眼捱着疼。我不想流淚,可太疼了,生理性眼淚源源不斷流出,我渾身顫抖着,這一切都讓陸知知更高興了,笑得愈發開心。
我心裏隱隱有個想法。
陸知知可能真的瘋了,可能多年的壓抑和膽戰心驚已經讓她精神出現問題了。
她把改變人生的賭注放在賀臨驍身上,拼着復讀兩次也要來找他。
現在賀臨驍不管她,她的執念就徹底瘋了。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想看賀臨驍在我和她之間怎麼選擇,還是……想和我們同歸於盡。
我也不知道賀臨驍會不會來,火勢已經逐漸大起來了,很快濃煙就籠罩了四周,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就在我幾乎絕望的時候,一個模糊的人影突然衝破大火跑進來,賀臨驍的眼睛被煙燻紅,在看到我的瞬間整個人都晃了一下,快步衝上來幫我鬆綁。
然而已經太晚了。
火勢太大了,我能聽到窗外消防車的尖銳鳴叫,有水柱衝向窗戶,可是火苗卻越躥越高!
「賀臨驍!」陸知知站在大火前,指着我道:「她的腿斷了,你今天只能帶走一個人。
「你選她,還是我?」
我下意識看向賀臨驍。
被他拋下太多次,我已經不敢賭了。
縱然他還喜歡我,可是陸知知對他有救命之恩,他真的會選我嗎?
下一秒,賀臨驍毫不猶豫一把抱起我往外衝!
我愣住了。
陸知知也愣住了。
大火裏,我聽到她撕心裂肺地喊:
「賀臨驍!——」她試圖上來拽賀臨驍,被他一把甩開!
然而這麼一耽誤,火勢又大了些。
賀臨驍咬緊牙關,不顧火苗舔舐把我摟在懷裏往外跑!無孔不入的煙霧已經燻得我眼前發黑,大腦意識模糊,賀臨驍在我耳邊大喊:
「清醒一下,我們馬上就要出去了!」
衝過火勢相對較小的四三二樓,我們終於到了一樓。
四下已經是一片火海,我甚至能聽到牆面被灼燒的爆裂聲,不知道是我在晃還是房子被燒得搖搖欲墜,我只覺得天旋地轉。
賀臨驍用手臂擋在前面,我渾身都在疼,已經說不清楚哪裏在疼了,然後就是麻木ŧū₈。
好在前面終於出現了大門!
賀臨驍抱着我飛快往門口跑去,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我在門口看到了程逾的臉。
他目眥欲裂,被身邊人死死拉着不讓他往火場裏衝。
突然,他的表情變了。
巨大的驚恐和絕望出現在他眼睛裏。
我沒看懂他的眼神,我們已經馬上要出去了!
下一秒,他突然掙脫了所有人朝我撲來!
一切都像是ƭû₍慢放下來。
頭上巨大的牆體被火燒斷砸下,只是一步的事,可追着我們下來的陸知知惡鬼一樣抱住了賀臨驍的腿,她頭髮眉毛已經被燒光了,睜眼的時候宛如厲鬼!
「我們一起死吧,既然你不選我,我們就一起同歸於盡——」
一股巨力甩脫了我,賀臨驍把我拋了出來,我在空中被程逾接住,他大步跑了出去!
我下意識回頭,一片火海里,牆體發出斷裂的哀鳴,猛地砸落!——
沖天的火焰與煙霧裏,賀臨驍似乎看了我一眼。
他張了張嘴,沒有聲音發出。
下一瞬,牆體砸落在他身上。
我被火焰照亮的瞳孔裏,再也沒了他的身影。
-11-
陸知知沒死。
她全身大面積燒傷達到 95%,出 ICU 的時候我幾乎沒認出來。
她整個人包得像木乃伊,紗布下滲着血水和黃綠的膿水,讓人不敢多看。
唯一的好消息是,知道她被燒傷後,她那對父母不再來糾纏她了,唯恐避之不及。
我隔着醫院的玻璃和她對望。
她很快認出了我,徹底崩潰了,大喊大叫起來。
可她的嗓子也被燻壞了,哀嚎的時候讓人牙酸,渾身寒毛直豎。
我移開視線,沒再看她。
對於陸知知,我只覺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她明明有很多選擇,如果她一直老老實實本本分分,賀家不會不管她。
她可以出國,可以靠自己掙脫命運,可她只選擇了靠男人。
發現無路可走,她不思悔改,反而想拉着所有人給她陪葬。
沒有醫藥費,估計她活不了多久了。
哪怕是僥倖活下來,陪伴她一輩子的也只有無數的併發症和毀容, 還有等着她的牢獄之災。
她完了, 比她曾經恐懼的結局還要悲慘得多。
這都是她活該的。
……
程逾問我要不要去看賀臨驍時,我猶豫了一下, 還是說去。
我或許曾經恨過他。
可他豁出命去救我,我無論如何也該感謝他。
只是我沒想到, 賀臨驍拒絕了我。
「他不想見你, 」賀臨驍媽媽捂着通紅的眼睛, 「讓他自己靜靜吧。」
透過門縫, 我看到了賀臨驍。
他傷得比陸知知輕一些,賀臨驍還算幸運,那面牆體砸下來的時候形成了一小塊支起的空隙,他沒被砸結實, 很快就被救了出來。
然而即使這樣,他的臉也被燒傷了, 腿也斷了。
短短几天,他瘦了很多, 病服穿在他身上空落落的,肩膀的骨頭都支棱了出來。
那張曾經好看得能直接去拍海報的臉上, 左臉被巨大的傷疤從額頭貫穿到下巴,拉扯着皮膚。
完好的右臉像是天使。
左臉卻像是惡鬼。
他顫抖了一下, 迅速移開視線,低頭用頭髮擋住了臉。
我眼前一酸,掉下淚來。
那個那樣意氣風發,那樣完美的賀臨驍,竟然變成了這樣。
那場兵荒馬亂的青春,到底延續着燒燬了他的人生。
-12-
上大三這年, 我收到了賀臨驍休學的消息。
他出國治療了。
臨走前, 我去機場送了他。
他戴着口罩的時候好看得一如當年,過安檢前,他回頭看了一圈。
人羣川流不息, 他眼底浮現一絲失落,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後轉身離開。
他沒看到站在柱子後的我。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 我眼前模糊,卻似乎看到了十七歲的賀臨驍出現在我面前。
十七歲的少年穿過被風吹得嘩嘩作響的香樟樹朝我跑來, 站在我身前。
他無奈地笑着摸我的頭:「笨蛋, 上個體育課還能把腳崴了,以後沒我你可怎麼辦啊馮南梔?」
我大聲道:「怎麼會沒有你, 你會永遠陪着我啊!」
賀臨驍笑起來,在我面前蹲下身:「行行行, 永遠陪着你, 上來吧祖宗。」
十七歲的賀臨驍揹着十七歲的馮南梔走遠。
二十一的賀臨驍和二十一的馮南梔背對着背,再也不見。
我擦掉眼角的溼潤, 快步走出機場。
盛大的眼光下, 程逾正靠在車邊等我。
見我出來, 他朝我揮手,彆扭又故作大度道:
「送走了啊?哎眼睛怎麼紅了,哭了,捨不得啊?
「要不我給你買張票,你送他到美國再回來?」
「神經。」我笑着牽住他的手。
陽光把我們的影子拉長。
頭頂, 飛機穿過雲層。
入了秋,香樟樹的葉子落下,打着旋兒從腳下飛過。
夏天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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