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太子爺從小討厭我,卻沒能改變和我結婚的命運。
爲示抗議,婚禮上他丟下我跑去玩賽車,婚後渾不吝幹盡荒唐事。
我成了圈子裏的笑話,江弋惡劣看戲:「這是你自找的,受着。」
所有人都認爲,我會一輩子綁住江弋,包括他也是。
五週年紀念日,我送他一紙離婚協議書。
笑得釋然:「終於可以丟掉你了。」
這晚,江弋發了瘋,徒手砸了婚房。
-1-
我上游艇時,派對進行到最精彩的一幕。
人羣中央,江弋懶散地靠坐在沙發上,長相清純的女生斜坐在他的腿上,魅惑地勾着他的脖頸。
男男女女舉高香檳,「親一個」的呼聲此起彼伏。
女生臉頰泛紅,雙眼含春蠢蠢欲動。
江弋眼尾微眯,目光掠過人羣。
吊兒郎當勾脣:「別鬧,我老婆看着呢。」
一羣人轉身看到我,瞬間消停下來,訕訕地叫着:「嫂子。」
坐在江弋腿上的女孩兒瞥了我一眼,沒下來的意思。
她大膽地勾着他,嬌嬌笑:「這不是更刺激?」
場面馬上又騷動了起來,衆人心照不宣地等着看好戲。
我和江弋的婚姻,衆所周知形同虛設。
江弋浪蕩風流得明目張膽,他身邊的女人自是不怕我這個空有頭銜的江太太。
我沒理會她,徑直看向江弋。
平和出聲:「媒體聚集在港口,就等着你們靠岸,跟我回去?」
江弋脣上勾起一線玩味,不爲所動。
女生見狀,更加肆無忌憚,靠進他懷裏,朝我挑釁一笑。
海上星火點點,有快艇疾馳而來。
長槍短炮對準焦點,按下快門,閃光刺眼。
我蜷了蜷手指,掌心被刺痛。
還是被拍了。
可以預知,一場風暴正在等着我。
耳邊傳來江弋戲謔的聲音:「好啊,江太太。」
他驟然起身,懷裏的女生猝不及防,摔在地上。
「江少……」她ťû⁸委屈嚶嚶。
江弋充耳未聞,走到我身邊,手扣着我的腰,俯下身:「回家?」
我清晰地瞧見他眼底,盈着惡劣的笑意。
他對這姑娘,不見得有多少溫情。
但他就是故意讓狗仔拍下這些照片。
他最清楚,只要他鬧出緋聞,受到懲罰的,一定是我。
而他,樂此不疲地使壞。
我面不改色握住他搭在我腰上的手:「走吧。」
江弋發出聲短促的笑,譏諷意味十足。
我權當沒聽見,拉着他上了快艇。
在人前,我永遠是得體溫婉的江太太。
這是這場婚姻,不可違抗的命運。
直到靠岸上了車,我才鬆開他的手。
江弋反手握住,得寸進尺地十指緊扣,嘲弄的語調:「敬業點,演戲就要把戲做足了。」
我輕蹙眉,轉頭看向窗外,由他去。
就這樣抵達家門口。
一進玄關,江弋更加肆意,舉高我們緊扣的手,迫使我後背貼着牆壁。
男人長腿侵略強勢,我被禁錮在他方寸之地。
朦朦朧朧的光影裏,窺見他眼底盎然的興致。
我疲憊地輕聲:「江弋,我今天有點累。」
話音未消,男人懲罰性地咬上鎖骨。
他嗤笑聲模糊:「江太太,盡夫妻義務呢,配合點。」
-2-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江弋一聲聲「江太太」,無不在提醒我,時刻記住自己的身份。
既是我心甘情願戴上的枷鎖,就沒有喊停的資格。
所以,他總能光明正大折騰人。
江弋不知疲倦到後半夜,我仍然習慣性地早早醒來。
另一邊牀空蕩蕩的。
我們會睡,但從不會一起睡。
江弋曾直白地調笑:「我不想一睜開眼就看到你的臉,一天的好心情都沒了。」
盯着天花板放空了幾分鐘,我撈起手機。
點開微博,果不其然看到了昨晚的新聞。
短短幾分鐘,已經掛上熱搜。
照片裏女孩坐在江弋的腿上,而我就站在對面看着。
評論區很精彩:
【太子爺就是會玩啊,泡妞都有老婆替把風的。】
【他真的,我哭死,出來玩都不忘帶老婆,這麼深情的男人不多見了。】
【都說了戀愛腦少刷微博,樓上的快醒醒吧。】
【你們不覺得沈槐書很可憐嗎?看這照片,我都替她心酸。】
【笑死,太子爺都不願意娶她,是她死皮賴臉纏着人家,活該。】
【就是,一點尊嚴都沒有,都這樣了還不離婚,太賤了。】
【最可笑的是,之前還營銷自己是知書達理大小姐,丟死人了。】
【不是吧不是吧,太子爺渣得明明白白,你們都罵女的?】
【我來說句公道話,豪門聯姻身不由己,我們看客不明真相圖一樂就行。】
喫瓜羣衆吵得不可開交。
我習以爲常,剛準備退出微博,眨眼間卻發現熱搜消失了。
哦,江家的公關團隊醒了。
我出門晨跑回來,江弋也醒了。
端着咖啡懶洋洋倚在吧檯邊,睡袍鬆散,肌理結實流暢的胸肌肆意勾人。
他耷着眼皮看我一眼,渾不吝地揚脣:「早知道江太太體力這麼好,昨晚……」
「江弋。」我深知他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淡聲打斷,「我們三十分鐘後出發。」
江家家族觀念極強,規定家裏人不管多忙,每週週日都必須回家。
這是雷動不動的規矩。
縱是散漫不羈如江弋,也沒有違背。
「哦。」江弋玩味地眯起眼,「那祝你好運。」
我知道他什麼意思,默然上樓洗漱。
回去的路上,江弋一直低頭劃拉着手機。
我安靜地看着窗外,做好迎接暴風雨的準備。
車開進莊園,江弋收起手機下車,他是半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甩下我徑直進了正廳。
我進去時,他沒個正形慵懶地歪在沙發上。
不知道說了什麼,逗得老太太眉開眼笑。
「奶奶。」我禮貌叫人。
「嗯。」老太太點了點頭,溫和道,「你爸媽在書房等你,去看看。」
「好。」我心知肚明會發生什麼。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江弋,薄脣噙着笑,眼皮都沒抬一下。
-3-
從書房出來,我臉上多了一道巴掌印,嘴角隱隱滲出血腥味。
江夫人是個講究人,打人就打臉。
打完了,又是優雅的貴婦人模樣。
字字句句高貴輕慢。
「槐書,你太讓我失望了。
「一個女人,連自己丈夫的心都留不住,還陪着他一起胡鬧,像話嗎?
「我的耐心不多了。」
我站在書房門口,依稀還能聽見裏面的對話聲。
方纔一句話都沒說的江父說:「你說你,兒子乾的混賬事,你都怪她做什麼?」
「不怪她怪誰?」女人冷笑,「弋兒沒和她結婚之前,雖頑劣了些,但也沒這麼出格。」
她抱怨道:「你們非逼他娶一個不愛的女人,他不難受纔怪。」
江父嘆氣:「這門親是咱爸定下的,我也沒辦法。」
「沒辦法就去想,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了……」說到這裏,她哽了哽,「我只想他幸福,不要被一個不愛的女人綁住。」
我轉身離開。
穿過長長的迴廊,忽然便想起江聿。
脣角的痛覺似乎也蔓延到了心底,說不出的難受。
長廊盡頭,窗戶洞開,江弋抱着手臂靠在窗沿,指間夾着一支半燃的煙。
窗外綠樹枝丫隨春光搖曳,他的臉隱在背光裏,明昧不定。
我剛準備默不作聲經過,手腕被拽住。
江弋拿煙的手指刮過我的脣角,喉間溢出聲輕嗤:「嘖,這回都動手了。」
煙霧嗆到眼睛,我不適地撥開他的手。
江弋把煙放入脣中,狹長的眸子似笑非笑看着人,邪氣難掩鋒利。
「沈槐書,你不知道反抗嗎?」
低沉的嗓音裹着慵懶笑意,聽不出情緒。
我也跟着笑:「我有反抗的資格嗎?」
江弋不說話。
待煙燃盡,他掐滅在窗邊菸灰臺。
「也是。」他的語氣很淡,淡裏發狠,「這都是你自找的,該你受着。」
他走得乾脆。
江弋在這個時候離開,毫無疑問,江家人都會怪在我的身上。
打着教導夫妻之道的幌子,明裏暗裏皆是傲慢的貶低。
我不卑不亢地盡數收下。
有些債總能還完,有些人,此生終會不再見。
-4-
離開江家,我照常讓司機送我去療養院。
半路上接到療養院打來的電話:「江太太,沈夫人的情況不太好,您儘快來一趟。」
我緊緊攥着手機,心臟猛然下墜。
衝進病房,看到病牀上形銷骨立的女人,我的眼睛瞬間酸澀難忍。
「怎麼回事?」我前兩天來,她明顯好轉了許多的。
護理師不敢看我:「對不起江太太,我沒看住,夫人看到了網上……」
這幾年,哪怕上一刻江弋剛往我心口扎一刀,見了她我仍能在說起江弋時,紅着臉嬌羞幸福。
我一直都演得很好的。
「囡囡。」她努力要抬起手。
我抓住她的手,開口先哽咽:「媽。」
她安撫地拍着我的手背,渾濁的眼睛也泛起了淚花。
「媽後悔逼你了。
「當初以爲,你和那孩子青梅竹馬,又那麼喜歡他,自以爲給你找了最好的歸屬,沒想到……」
說這麼多話,她喘息粗重。
我替她擦去眼淚,溫聲哄:「媽,過去的事,不提了。」
「江家本就不想認這門親,江弋又這麼對你,你在江家,很辛苦吧?」她的眼淚越擦越多。
「沒有。」我彎脣笑起來,「江家少夫人,有名有錢,我過得別提多舒坦。」
她看我很久,不忍地轉過頭。
「囡囡啊,媽媽對不起你。」
氣氛死寂得讓人窒息。
良久,她小心翼翼地問:「能不能讓江弋來見見我?」
我剎那心如針刺,綿密的痛感難疏難堵。
「好。」我走到門口,拿出手機給江弋打電話。
電話一通一通打出去,石沉大海,無半點回音。
我把電話打到他的辦公室,祕書說:「江總從家裏離開後,安排了去非洲的行程,這會還沒下飛機。」
「他去做什麼?」
「說是……說是去狩獵。」
我握着手機長久靜默。
母親昏昏沉沉地,偶爾醒來,唸叨着:「江弋呢?」
我掙扎着一遍遍給江弋打電話,信息一條條發出去。
春天夜長晝短,她沒等來江弋。
在這個寂寥難言的春夜凌晨,我永遠失去了媽媽。
得益於我這個江少夫人的身份,沈家人把她的葬禮辦得風風光光。
葬禮結束的時候,江弋回了電話。
我沒接,任由鈴聲響起又熄滅,反反覆覆。
第二天我回了一趟沈家,一個人安靜地收拾我母親的遺物。
病了這麼些年,她的房間已經落滿灰塵。
人去物舊。
傍晚時,有人推開門,無聲無息久久佇立。
我沒回頭,淡漠落聲:「江弋,我現在不想見你。」
-5-
身後的人沒出聲,又站了會,走了。
母親的遺物,我盡數處理了,只帶走一本厚厚的相冊。
經過客廳,沈家人正圍着一個十歲上下的小男孩,他瞧着不大高興,一家人寶貝長寶貝短地哄着。
見我站在樓梯口,他們尷尬地斂了笑。
我父親招了招手,一個面容姣好的女人連忙把男孩兒拉走了。
「小書。」他指了指擺好菜的飯桌,「留下喫頓飯再回去。」
「不了。」
我靜靜看着他,好像一夕之間,我對他的恨也消失了。
「爸。」我輕聲喚他,「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爸。」
男人瞬間冷了臉:「你說什麼?」
我沒理他,自顧自笑開:「我再也不欠沈家的了。」
他習慣了我的溫順乖巧,驟然間難以接受:「你要和沈家劃清界限?」
「是。」我冷冷地轉身。
「沈槐書。」他暴怒如雷,順手操起菸灰缸。
風聲從身後呼嘯而來,我眼前一暗,轉瞬便被人摟在懷裏。
菸灰缸砸在身前人肩骨上發出悶悶聲,我怔怔抬頭,對上江弋幽深陰鷙的眸。
「江少,我……」肇事者嚇得失聲。
江弋看都沒看他,拉着我闊步離開。
回到車內,我們誰都不說話。
夜色下樹影交錯跌入車窗,一片靜謐裏,江弋摸出煙盒,叼了根菸。
打火機啪嗒開合,脣上的煙卻沒有點燃。
他低垂着眉眼:「抱歉,出去後一直沒開機。」
印象中,這是結婚五年來,江弋第一次認真道歉。
以往,每每說抱歉,散漫調侃,半點不真誠,純純就是爲了氣我。
公子哥入了東非大草原,恣意放逐野性。
這樣豐富多彩的人生,哪容得下生死俗世。
按照江太太的劇本,我理應表示理解的。
可此時我心惶惶總落不到實處,是再也不想回應他半句。
江弋眉頭緊鎖,脣上的煙要點不點,乾脆拿了下來,煩躁地碾壓揉碎。
過於用力,指節泛白。
「沈槐書,你能不能……」
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江弋的話。
他似有莫名的火氣,無處可撒。
接起電話發了火:「你他媽是不是有病?」
狹窄的空間把人聲無比放大,我清晰聽見話筒裏傳來姑娘清脆生動的聲音。
「江弋!」她半點不怕他。
委屈提高的聲調蘊着撒嬌:「你把我一個人丟在非洲算什麼?」
-6-
江弋不耐煩地挑起眉:「算你活該。」
「江弋,你沒有心。」姑娘氣呼呼地控訴,「我不管,你快來接我。」
「想什麼呢。」江弋輕嗤。
「你讓我自己回去試試。」她不依不饒,「我鬧到你老婆那去,你可別後悔。」
江弋聞言,雙眸緩緩眯起,偏又含着笑,將他整張臉抹上森冷的氣息。
出口的話散漫:「好啊。」
姑娘似乎是一時拿不準他的心思,氣焰低了幾分。
「我不是威脅你,就是……」
江弋在這時推開車門,悠然走到一旁,手機夾在肩上,偏頭點了煙。
耳邊聲音遠去,風從未關嚴的車窗湧進來。
祕書陳瑜的電話打進來:「沈副總,江總又上熱搜了。」
江弋接的這通電話已經說明一切。
他去非洲這十幾天,身邊帶着姑娘。
有緋聞流出,不奇怪。
我打開微博。
映入眼簾的照片裏,江弋把玩着獵槍,奔放火辣的姑娘扶着他的槍,兩人親密並肩。
照片裏的姑娘,我認得。
出生在華人街的凌綺月,肆意張揚,狂放熱辣。
她和江弋,倒真是一路人。
我見過她兩回。
第一回,是在遙遠的倫敦。
我奔赴萬里去找他。
某天晚上,江弋喝了酒,吊兒郎當地把我按在落地窗前。
「會接吻嗎?」他痞壞地笑,一步步引誘,「放輕鬆,把脣打開。」
我青澀地抵抗,落進他眼裏,像不知名的誘惑。
江弋眸色暗了暗,落下來的吻逐漸失控。
在某種慾望即將引爆之時,畫着煙燻妝穿超短裙的姑娘突然闖進來。
她失聲問:「江弋,你在幹什麼?」
江弋沒有被打擾的不悅,不着調地笑:「在教我的未婚妻接吻。」
姑娘看了看我,又看江弋。
如同受傷的小獸,抓起吧檯上的洋酒摔在地上。
她狠狠瞪着江弋,眼眶卻紅了。
「你混蛋。」她丟下一句,甩門而去。
整個過程,江弋都像個看客,好整以暇地點了根菸看戲。
鬧劇發生又結束,空氣安靜下來。
我很奇怪地想:她有江弋公寓的門卡。
脣上他殘留的溼意猶在,我問:「你喜歡她?」
江弋偏頭覷笑:「想管我啊?」
我抿了抿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見我侷促,江弋脣邊ṱų³的笑意更加肆意:「沈槐書,做人不能太貪心。」
在江弋這裏,我和他的關係,僅僅是一場不摻雜任何情感的利益契約。
而我既要江太太這個身份帶來的利益交換,又要情感上的忠貞,未免過於貪心。
我默然低頭,沒有辯解。
第二回見凌綺月,是在我和江弋的婚禮。
那天,江弋丟下我和滿堂賓客,離開宴會廳。
我追過去挽留。
門口一羣公子哥組成的豪華車隊招搖惹眼。
江弋脫下西裝外套,扯下領帶丟到我懷裏。
薄脣勾着惡劣的笑:「恭喜啊,江太太。」
他長腿跨上機車,轟鳴聲響徹長街。
後座上的凌綺月,手指併攏劃過眉尾,朝我粲然一笑:「嫂子,再見。」
我站在暮春暖陽下,看着機車疾馳而去。
後座姑娘的裙襬在風裏搖曳生花。
-7-
凌綺月追着他跑了這麼多年,着實情深殷切了。
江家太子爺的緋聞並不新鮮。
但在丈母孃的葬禮期間,帶姑娘跑到非洲狩獵。
風流也無情。
我靜默看着,心下冰清。
車門打開合上,空氣中薄淡的佛手柑清香恰好衝散他帶進來的那絲煙味。
我沒抬頭,也沒法忽略那道盯在臉上的筆直目光。
接了這通電話,江弋那股莫名的火氣,似被安撫了。
若無其事開口:「明天陪我去一趟墓地。」
我滑動屏幕的指尖微頓:「不用了。」
江弋挑起尾音:「生氣了?」
我抬起頭,看清他眼裏探究的意味。
硬要在我平靜的臉上找出些別的情緒。
「我只是覺得沒必要。」我熄滅手機屏幕。
錯過就是錯過,時間不對了,再多補償,都沒用。
江弋半眯起眼:「我要非說有必要呢?」
他較上勁了,這是我沒想到的。
以往江弋玩世不恭,少有在一件事上費心。
我壓脣:「你高興就好。」
他要做的事,沒人攔得住。
第二天到達墓地。
江弋按住我解安全帶的動作:「我自己過去就行。」
看着他落拓的身影隱入綠蔭墓園,我想,江弋有時候挺讓人費解的。
手機鈴聲毫無徵兆響起。
江弋沒帶手機出去,擱在中控臺。
我瞥了眼,凌綺月。
沒人接聽,那頭執着地一遍遍打來,鈴聲不斷在車內迴旋。
我不勝其煩,戴上耳機閉眼。
江弋上車的時候我沒察覺。
男人指尖觸碰耳廓,微有涼意。
我睜開眼,江弋拿走我的耳機。
「你手機響了挺久。」我下意識解釋。
「哦。」江弋搭着眼,修長的手指打轉着耳機。
他的情緒不太對,我沒話接。
車內安靜了下來。
江弋摸出煙盒,抖出一根含入脣間。
他敞開車窗,側頭點菸:「我記得小時候,總跑去你家喫麪。」
我快速看了他一眼。
稀奇,江太子爺竟然還記得一碗麪的事。
我想起母親,淡淡應聲:「嗯,你一頓能喫三碗。」
江弋嫌棄地挑眉:「誰像你這麼挑食,兩根面頂一頓。」
我抿了抿脣,無力反駁。
那會兒,我媽廚藝實在匱乏,能拿得出手的,也就一碗蔥油陽春麪。
我從小到大都喫膩了,每次上飯桌都祈禱不要是面。
可偏偏江弋喫了一回之後,把我媽誇上天了。
我媽眉開眼笑,熱情地邀請江弋常來家裏喫飯。
江弋也不客氣,三天兩頭來,蔥油陽春麪成了我家必備的一道菜。
我生無可戀,哪還喫得下。
江弋的長臂伸出窗外,撣了撣菸灰。
語氣似有似無地遺憾:「以後喫不上了。」
母親離世的傷感浮上心頭,我看向窗外,一時ẗű₍無聲。
我和江弋之間,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輕鬆溫情的相處氛圍了。
許是因爲錯過我母親的葬禮,江弋暫時性地收斂起玩世不恭。
中控臺上的手機鈴聲響起,打破這難得的溫情。
江弋坐回駕駛座,手機貼在耳邊,單手打轉方向盤。
車剛起步,揚聲器傳出姑娘清亮的聲音。
她很生氣,質問大膽直接:「江弋,你死哪兒去了?」
-8-
江弋的手機連接車子藍牙,他忘了切換接聽模式。
是凌綺月,我知道。
他一點沒有避開我的意思。
懶着聲問:「在哪?」
那頭回了一個酒店名,語調一轉,委屈巴巴:「我飛了十幾個小時,快累死了。」
哦,凌綺月回國了。
我重新戴上耳機,把音量調到最大。
這通電話很快打完,江弋從後視鏡看我眼,薄脣輕翕動。
我從他的脣形分辨,他問:「回家?」
「嗯。」我閉上眼睛回了聲。
江弋給了下油門,車子猛地提速。
我猝不及防,身體慣性往前俯衝,驚慌睜開眼。
後視鏡倒映着江弋張揚的臉,他專注地目視前方,微微勾起的脣角,壞得分明。
「……」賤人。
在門口放下我,江弋調轉車頭,快速消失在道路盡頭。
我站了會,轉身進門。
這些天,我安靜地送走母親。
可到了寂靜的夜裏,悲痛如絲如線,無孔不入。
以前,雖然母親病着,長年住在療養院,我仍有去處。
現在往四處看,都找不到家了。
這房子奢侈空曠,不過是一座華麗的牢籠。
多年養成的生物鐘,我準時在六點醒了。
許是睡夢中不自覺哭過,臉上淚痕乾繃。
我靜靜放空,整理好所有的情緒,起身。
看到窗前的人影,我下樓的腳步一頓。
春日夜長,微醺的天色被窗外樹影切割成碎片,明暗交錯在他的身上。
他剛睡醒,還穿着睡衣。
「你的表情……」江弋側過頭,「很耐人尋味。」
我走到吧檯邊倒了杯溫水,坦然:「還以爲你昨晚不回來了。」
看到他確實有點意外。
不需要留在酒店陪人的嗎?
江弋薄脣玩味:「怎麼,江太太準備去抓姦在牀啊?」
我剛喝了口水,聽到這話差點被嗆到。
以往江弋再渾,只要不出格,我也不會管。
但他這人經年累月的壞心思,回回大肆張揚,娛樂八卦頭條上的緋聞一個接一個。
我這個江太太,如他所願成爲一個笑話。
渾不吝的是他,可江家都會清算到我的身上。
我知道每回去燈紅酒綠找他,惹他厭煩。
可那有什麼辦法呢。
只要我一天還是江太太,就不得不替他善後。
「沒這打算。」
脣齒澀意隨着溫水吞下,我提醒道:「低調點,別被拍到就行。」
江弋在飄浮起的煙霧裏眯起眼:「抱歉,我這人天生高調。」
-9-
我沒話說了。
喝完水照常出門晨跑。
結束後洗漱整裝,在車庫遇上正要去公司的江弋。
他微皺眉:「沈槐書,公司是有喪假的。」
「我知道。」我點點頭,「十五天,今天剛好結束。」
江弋斂眸睨着我。
突然俯過身,手搭在我的肩上,指背輕蹭着我的脖頸。
絲絲癢意。
我拿開他的手:「要遲到了。」
江弋散漫勾脣:「江家有你這樣的媳婦兒,可真是祖墳冒了青煙。」
我沒理會他的嘲諷,上車開出車庫。
開出沒多遠,一輛藍色跑車呼嘯而過。
江弋手肘支在窗沿,消失在車流。
我穩穩掌着方向盤,擰了擰眉。
這人把公路當成賽道了嗎?
積壓了十幾天的工作,我一進公司就埋頭在文件堆裏。
祕書陳瑜半推開門探進頭:「沈副總,江總讓你去一趟他的辦公室。」
我一猜他準沒什麼好事。
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推開門時心頭還是有些不適。
江弋慵懶地靠在椅子上,他跟前長長的辦公桌上,坐着一個女人,悠閒肆意地晃着兩條白花花的細腿。
她面對江弋,我看不見她的臉。
單從這火辣大膽的穿着,我大概猜到,是凌綺月。
我看向江弋:「江總,你找我?」
江弋朝我抬了抬下頜,輕挑眉梢:「吶,我老婆來了。」
一聽這語氣和這稱呼,我就隱隱頭疼。
麻煩又來了。
沒想到凌綺月還真說到做到,找到我這來了。
凌綺月轉過頭,目光肆無忌憚上下把我打量了一遍。
「嫂子,又見面了。」她笑容明媚張揚,沒半點窘迫。
好像坐在那的,是她的丈夫。
我忽然有點想笑,以前看見她,總揪心地想:江弋對她,好像和其他姑娘不一樣。
現在再見,只覺得她和江弋身邊其他的女人,好像也沒什麼兩樣了。
到底是我心境不同了。
「你好。」我回以客氣。
她利落翻轉過身體,手支在腿上撐着下巴。
「這不到五年,嫂子已經是一副精英範了。」
她狡黠地眨眨眼:「聽說,都是沈副總了。」
暗諷我靠江弋上位呢。
我微微一笑:「走後門了。」
沒想到我會這麼坦然,凌綺月蒙了蒙。
江弋喉間滑出低沉的笑聲。
他的身體斜向椅子一側,手背撐着臉,頗欣賞地看了我一眼。
我垂下眼。
「江弋。」凌綺月不樂意了,「我也要走後門來你公司上班。」
江弋懶懶扯脣:「你又不是江太太。」
-10-
凌綺月被噎了一下:「你到底站哪一邊的?」
江弋渾不吝地笑,不搭腔。
「江弋!」
「差不多得了。」他慢條斯理取了根菸,叼在脣中,「晚上酒吧白天睡覺的人,上班?」
凌綺月撇撇嘴:「那我晚上早點回家就行了嘛。」
「你怎麼不直接在酒吧睡覺?」
「你取笑我。」
兩個人你來我往旁若無人地拌嘴,全然忘了我還站在這。
我輕淡啓脣:「江總,沒事我就去忙了。」
江弋意味深長地掃過來一眼:「嗯。」
我轉身要走,凌綺月卻不願意:「哎,你先別走。」
見我腳步沒停,她跳下桌,追了出來。
「嫂子。」
女人帶笑的聲音慢悠悠追至身後。
我微微側身:「還有事?」
她要鬧,江弋縱容,都幫她把我叫到她跟前了,還不夠滿意?
「也沒什麼事。」凌綺月漾開紅脣,「就是想告訴你,江弋去非洲那些天,是跟我在一起。」
我玩味地想,她這句式,真有點熟悉啊。
和江弋結婚後的某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個海外號碼發來的信息。
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
短的是文字,僅有的一行:江弋在倫敦的四年,是我陪他度過的,你算什麼?
長的是我看的時間,反反覆覆,一遍又一遍。
時過境遷,已經很難想起當時在想什麼。
只記得,心如刀割。
那時我沒回消息,現在倒是坦然了。
我算什麼?
算青梅竹馬?算聯姻妻子?
我冷淡點頭:「嗯,我知道。」
「嫂子這麼大度的嗎?」
「也是。」她很懂地說,「豪門聯姻嘛,左右不過是權益糾葛,誰會傻到有真感情?」
她言外之意明顯不過了。
我是聯姻工具,她和江弋纔是真感情。
在這個歌頌「不被愛的人才是第三者」愛情觀的年代。
我明明是先來者,卻成了別人感情裏的第三人。
唉,我真該死。
我不禁莞爾:「你說得對。」
凌綺月臉上的笑容快掛不住了。
她使勁兒噁心刺激我,卻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讓她很不痛快。
我沒再理她,轉頭扎進工作。
-11-
週六早上,江弋還是沒回家。
我拿起手機給江弋發了條消息:十點,老宅門口見。
做不到恩愛並肩,也要同時出現。
江弋如往常,沒有回消息。
不過,他應該是不會缺席。
我準時到達,沒幾分鐘,江弋的車疾馳而來。
跑車副駕駛座上,凌綺月一改往日張揚,一身淑女打扮。
車開過去時,她衝我招手:「嫂子,早上好。」
我沒想到江弋這回荒唐到失智,竟敢光明正大把人往家裏帶。
江老爺子去世後,江家其他人對江弋在外頭的混賬事,管不住,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江家自持家風清正,ṭù³三兒上門這種事,他們決不允許。
江弋邁開長腿,闊步走進去。
我不急不緩抬步,身後凌綺月拎着大包小包的禮盒追上來。
「嫂子,你幫我看看,這些禮物江弋的家人會喜歡嗎?」
我沒有搭理她的慾望,自顧自往裏走。
凌綺月不依不饒:「聽說他的爸媽不太喜歡你,你說他們會不會喜歡我?」
聽到這話,我才稍頓了腳步。
目光落在她身上,從頭到腳逡巡過一遍。
凌綺月笑吟吟等着我回答。
我輕扯脣,含着絲淡淡的笑,沒說話繼續邁開步子。
她似乎覺得我在挑釁她,不甘心落後,快步趕超我,先一步進去。
江夫人搭着披肩,恰好從樓上優雅走下。
看到凌綺月和我一前一後走進來,又看了眼坐在沙發上,慵懶恣意把玩茶盞的江弋。
她哪還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自覺地垂下眼瞼,事不關己的安靜。
凌綺月揚起甜美的笑:「阿姨,我是凌綺月,初次見面,這是我給您準備的薄禮,希望……」
「是挺薄的。」江夫人不冷不淡出聲打斷。
凌綺月笑容一僵。
「今兒個是家宴,不接待外客。」江夫人看向管家,「送客。」
「是,夫人。」管家抬手作出請的姿態,「淩小姐,慢走。」
凌綺月哪會想到會是這樣的光景,尷尬得手足無措,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委屈巴巴地喊:「江弋。」
江弋鬆鬆垮垮敞着腿,垂眼玩轉修長指間的茶盞,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我突然有點同情凌綺月了。
浪蕩如江弋,他的恩寵,如鏡中花,水中月。
迷人,卻當不得真。
凌綺月走的時候,眼裏含着屈辱的淚。
家宴的氣氛沒有因爲她的出現有絲毫波動。
也只有江老太太,舉起柺杖不着力地打了一下江弋的胳臂。
「你給我收斂點,不要把不三不四的人往家裏帶,我看着鬧心。」
江弋懶洋洋往後一靠,語帶無辜:「這您就冤枉我了。」
「就算是她要來,你還攔不住了?」
「還真是。」江弋玩世不恭地揚眉,「我總不能對女人動手不是?」
江老太太說不過他,瞪他一眼。
爾後慈愛地朝我招手:「槐書,坐奶奶邊上。」
許是這回江弋做得真是過火,江老太太和我說了好一通安撫的話。
我低眉順眼聽着,做足得體孫媳婦的姿態。
她和我說完,看向江弋,話鋒一轉:「你給我收收心,結婚也快五年了,孩子的事到現在還沒有着落呢。」
「您這話說的。」
江弋吊兒郎當的調調:「好像我收心了,就能一個人把孩子生出來似的。」
-12-
我眉心重重一跳。
江弋ṱü₂在這時悠悠投來目光,玩味的,挑釁的。
在江老太太把矛頭轉移到我身上之前,我不動聲色起身:「奶奶,我去趟洗手間。」
我磨磨蹭蹭挺長時間,才往客廳走。
地上鋪着厚厚的地毯,走起路Ťüₜ來輕飄飄的。
江老太太還在和江弋說話。
「槐書是個好姑娘,你別老作了。」
江弋嘲弄地拖長腔調:「好姑娘該配好男人,嫁給我可惜了。」
「你知道就好。」老太太也不客氣,「把人心給作涼了,可就沒媳婦咯。」
江弋聽煩了,探手從桌上拿了煙盒,起身往外走。
我若無其事坐回江老太太身邊,當什麼都沒聽到。
一直待到晚上,江老太太休息時間到了,我們各自散去。
我是自己開車來的,不管江弋先走了。
開出有一段路,從後視鏡裏看到了江弋的車。
他這回沒急着超車,頗有耐心地跟着我的車,一路回到婚房。
也沒有碰面說話的必要,我徑直上樓洗漱。
擦着頭髮從浴室出來,猝不及防看到倚在牆邊的江弋。
房間沒開燈,薄光隔着浴室毛玻璃透出,昏昏漾在他的身上。
微微敞開的睡袍領口,脖間喉結往下一線麥色胸肌,隱隱張揚着性感。
「……」我沉默無言。
有毛病啊,來了也不出聲,擱這聽人洗澡。
「洗好了?」江弋挑眉,眼裏有某種蓄勢待發的慾望。
我抓着毛巾的手一緊:「有事?」
聞言,江弋喉結滾動,發出聲低笑。
他恣意伸手,勾着我的脖頸,俯下身,凝着我的眼睛:「你說呢?」
我轉開眼,不吭聲。
江弋的手指不安分地挑開我的衣領:「今天你也聽到了。」
溫熱的氣息繞到肩上脖間,他壞笑蠱惑:「奶奶說,她想抱孫子了。」
在心尖那股深藏的惡寒現出爪牙之際,我按住江弋的手。
「江弋,適可而止吧。」
-13-
江弋打着行使「夫妻義務」的旗號,屢試不爽。
驟然聽到我冷漠的抗拒聲,侵略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他撤開身體,居高臨下深深盯着我。
良久,一聲輕嗤:「沈槐書,裝不下去了?」
我抿了抿脣,誠實答:「嗯,不想裝了。」
他眯起眼,笑意一點點消失,眼底染上陰寒。
無聲地對峙。
氣氛即將被積壓的情緒引爆,江弋猛然轉身,甩門而去。
溼漉漉的髮絲水珠滾落在手背,樓下傳來跑車狂野的轟鳴聲。
江弋走了。
我默然轉身走到陽臺。
這座三層別墅,是江家老爺子大手筆送給我和江弋的婚房。
立在西江邊最好的地段,在陽臺能清楚俯瞰最美的江景。
我靜靜看着,像過去一千八百多個夜晚。
任由春夜的風帶走髮絲間的溼意。
沿江公路長而安靜,暈昏燈火延綿向遙遙處。
跑車在夜色裏化成一道飛掠的光影,衝向遠處。
我腦海裏冒出一個詞兒:煞風景。
江弋這人我是知道的,他不痛快,總要找些事來發泄。
譬如婚禮上,他丟下我,跑去玩兒賽車。
不知道發什麼瘋,不要命似的。
把同伴都嚇到了,慌忙給他父親打電話。
他父親親自去把人找了回來。
彼時江老爺子還健在,他是真不慣着江弋。
那一次打得特別狠,家裏沒人敢攔。
江弋又是硬骨頭,跪在地上直着脊背,一聲不吭。
就是不服軟。
最後,還是我抱住他,用身體擋江老爺子的柺杖。
老爺子沒收住力,打在我肩膀上。
我疼得悶哼了聲,迎上江弋暗沉發狠的眸光。
「沈槐書,你給我滾開。」他說。
跑車轟轟聲從遠處迂迴,江弋泄了火氣,消停了。
車停靠在沿江公路。
我微微眯眼,依稀可以瞧見,佇立在跑車旁那道身影。
夜色浮沉勾勒出他迢迢身姿,他在寂靜掩映裏,低頭點菸。
火苗亮起熄去,只剩下指間一抹猩紅。
我曾在無數靜謐的歲月裏,懷揣各種情緒,注目他離開的背影。
如今再看,只覺心尖空空無半點波瀾。
甚至連因爲我母親離世,而對他生出的那絲怨懟,也消失了。
終於,什麼都沒有了。
-14-
三月二十八,宜嫁娶。
這是我和江弋的結婚紀念日。
豪門婚姻,約定俗成般,成爲一種光鮮亮麗的社交。
往年,江家人會在這一天安排一出豪門盛宴。
我和江弋扮演着恩愛夫妻,讓一個個美好如童話的瞬間定格在媒體的鏡頭裏。
衆所周知,江家太子爺的婚姻,是江氏總部的公關部撐起來的。
我和江弋的幸福,全靠他們營造。
喫瓜羣衆一邊喫着江弋不停換女人的緋聞瓜,一邊還要被硬塞豪門假面夫妻的狗糧。
估計也噎得慌吧。
距離五週年紀念日還有幾天時間,江氏總部那邊的策劃團隊給我打來電話。
「江少夫人。」
話筒裏傳來男人一板一眼的聲音:「您和江總結婚五週年紀念日活動,我們按照指示都安排好了,流程已經發到你的郵箱。」
我只聽着,不搭腔。
「您要送給江總的禮物,屆時會送到您手上。」
我現在終於認同了江弋的話。
這場婚姻,從頭到尾都是一齣劇。
而我和江弋,是主演。
我揚脣:「不用了,今年的禮物我自己來選。」
「這……」他遲疑了下,不過最後還是答應了。
通話即將結束時,他有意多說了一句:「您和江總真是有默契,今年他也說要自己選禮物,心意相通了。」
我無聲勾脣,覺得有些好笑。
在結婚紀念日活動這件事上,江弋一直尤其地配合。
閃光燈下,他有意無意作出親密的舉動,全然不似緋聞照片裏的浪蕩痞氣,眉眼間皆是溫情繾綣。
只是在擁抱時,他的脣故意撩撥地摩挲着我的脖頸。
壓低的聲音滿是嘲弄:「江太太,演得不錯。」
我保持微笑,眼裏的深情在閃光燈下真真假假:「你又怎麼知道我全是演的呢?」
「嘖。」江弋惡劣地摟緊我,迫使我貼上他的胸膛,「你的心碎聲可比眼裏的深情清晰多了。」
我全身繃緊,江弋亦暗暗用力。
閃光燈鋪天蓋地,我們像兩隻困獸暗裏撕扯。
我們都繞不過一個名字。
江聿。
-15-
宴會在八點。
陳瑜接到指令,帶着安排的妝造團隊到婚房。
江家少夫人的妝容和禮服,都要完美貼合上這個身份。
我沒有選擇權。
下了樓,江弋已經等在那裏。
他倚在車旁,耷着眼皮漫不經心打轉着手機,一身端正筆直的西裝,也穿出了幾分清矜的恣意。
聽到腳步聲,他掀起眼皮,目光頓在我的身上,卻沒有說話。
那晚上的事後,我和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了。
有時在公司打照面,我禮貌和他打招呼,江弋也能不冷不淡回應。
我們保持着一種默契又詭異的平和。
「走吧。」我語氣溫淡,上車。
沒人說話,沉默在車內蔓延。
下了車,我自然地挽住江弋的手臂。
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麼平和,他看了我一眼。
我看着宴會入口,揚起最標準的笑:「男女主嘛,是要手挽手一起進場的。」
江弋忽然反握住我的手,和我十指緊扣在一起。
纏繞的十指,他加重力道,使我們掌心緊貼。
我緩緩抬頭,對上他幽暗深沉的眸。
「江弋,大家都在等我們。」
五週年的紀念日,江家辦得比以往都要隆重。
我挽着江弋,得體地和每個賓客寒暄,始終落落大方,無可挑剔。
蛋糕車緩緩推入會場,表演進行到高潮。
江弋沒像往年一樣,送出團隊準備的頂級珠寶。
這些東西並不新鮮,但昂貴的價碼和熠熠生輝流光,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今年江弋的禮物,是一把質樸的小提琴。
我一眼就能看出來,這琴不簡單。
歷經厚重的歷史,仍能保養得這麼好,是名家追逐的珍品。
江弋能找到它,估計花了不少心力吧。
原來他還記得我少時的夢想啊。
我撫摸着琴絃:「我已經很久沒碰過小提琴,恐怕得辜負這樣的珍品了。」
江弋意味深長地睨着我,嗓音低沉:「一切還不晚。」
晚了。
我在心裏回答,臉上神色未動。
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禮盒,遞到江弋的手中:「今年的禮物,是我親自挑的。」
不只是禮物,禮盒都是我親手挑的,還貼心地在上面打了一個大大的紅色蝴蝶結。
很喜慶。
江弋斂下眼眸,看了幾秒,似有所感,當場就要拆開。
我踮起腳尖,勾着他的脖頸抱住他。
像以往每一年的紀念日,我們擁抱,我們微笑着說耳邊話。
「我建議你,不要現在拆。」
江弋的身體一僵。
我的呼吸擦過他的耳畔:「江先生,我不演了。」
說出這話的瞬間,那些長久堆積在心頭的陰霾和沉重,彷彿也被帶走了。
這一刻,我終於不再是沈家大小姐,不再是江家少夫人,也不再是江弋的妻子。
僅僅是,沈槐書。
江弋垂直在身側的另一隻手,忽地掐住我的腰。
我笑得釋然:「江弋啊,我終於可以丟掉你了。」
-16-
宴會還在進行,江弋不知所終。
男女主角的戲份已經完美謝幕,我從容退場。
我想,我算是個有始有終的姑娘的。
結婚是在這個日子,離婚也要是。
五年,完完整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陳瑜開着車,頻頻往後視鏡看:「江總的車一直在後面追。」
我連回頭看一眼的慾望都沒有。
「不要管他。」
「這會兒車流多,他這樣猛追,難保……」陳瑜有些擔憂。
「隨他去吧。」
我前腳剛進門,後腳就聽見跑車的轟鳴,伴隨着輪胎摩擦地面發出的尖銳聲,撕破黑夜。
江弋從身後拽住我的手腕。
禁錮着手腕的力道很重,骨頭被壓得生疼。
我沒有掙扎,忍耐受着。
江弋的語氣,不見了散漫,平靜得可怕:「真的還是假的?」
這是猛烈的暴風雨來臨前兆。
「你是問我說的話,還是離婚協議書?」我背對着江弋,誠然地自問自答,「都是真的。」
手腕的力道慢慢鬆開,江弋撤回手。
空氣陷入了窒息的死寂。
幾分鐘後,江弋忽地冷嗤,輕慢的語氣鬆弛也冰冷。
「沈槐書,你有什麼資格和我提離婚?」
我側頭看他,終究沒有說什麼。
他說沒資格,那就沒資格吧。
四處沒開燈,只有側邊窗欞透進來薄薄冷冷的月色。
江弋筆直站在那裏,鋪陳在地上的月色,被無聲踩碎。
他明明憤怒至極,眼底寒色卻依舊摻雜着散漫的嘲弄。
「沈槐書,你和我結婚,是因爲聯姻身不由己,是因爲要贖罪,唯獨不是因爲我吧?
「這些年,你給沈家牽橋搭路還債,給江家當牛做馬贖罪,低眉順眼從不反抗。
「現在還完債,贖了罪,就想把我一腳踹開?」
他低低笑出聲,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
我眨眨眼,也有些想笑了。
江弋斂了笑,垂着眼皮把一直攥在手中的離婚協議書,一點點地撕開。
瞧着沒用力,但指節泛白。
我由着他撕,沒有阻攔。
許是我一聲不吭,更加觸怒了他。
江弋猛地揚手,碎紙片洋洋灑灑從我頭上落下,薄薄的棱角擦過我的臉,有細微的刺痛感。
我一動不動,承了他的怒火。
江弋的脣角扯出一抹森冷的笑意:「沈槐書,你想都別想。」
-17-
江弋的火氣,終於在離開的時候完全泄出。
他狠狠踹開門,發出聲巨響。
揚長而去。
陳瑜抱着那把小提琴,站在門外瑟瑟發抖。
「進來吧。」我輕拍掉沾在身上的碎片。
「江總他……」陳瑜沒見過這樣的江弋,被嚇到了。
「沒事,他不會回來了。」我安撫了她一下,指向吧檯,「想喝什麼自己拿,我去收拾東西,你在這裏等我。」
「好。」
接過她遞來的琴,我拾步上樓。
把要帶走的東西一一整理出來。
在拿起母親留下來的那本相冊時,突然從裏面掉出來一張照片。
我撿起來看了看,微有些失神。
照片拍攝於我五歲那年。
我穿着雪白的公主裙,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
身邊一左一右站着兩個小男孩。
他們長得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但氣質卻截然不同。
一個斯文內斂,看着鏡頭笑容安靜,一個酷酷拽拽,看起來不情不願。
一個是江聿,一個是江弋。
我拿着照片看了許久,想到江弋的那些話,恍惚間也窺見了宿命猙獰的爪牙。
從我記事起,江弋就不喜歡我。
我爺爺和江老爺子是戰友,據說若不是我爺爺,江老爺子早就埋骨他鄉。
所以,沈江兩家的交情,穩固如山。
兒時,江老爺子和我爺爺商量定娃娃親。
江聿和江弋一對雙胞胎,他們難以抉擇。
江老爺子逗我:「囡囡喜歡哪個哥哥呀?選一個,爺爺送給你。」
我懵懵懂懂地,看着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小少爺,很糾結。
好半晌後,我吧唧親了江弋的臉蛋。
他的臉紅到耳根子,氣鼓鼓地用力擦着被我親過的地方:「小流氓。」
我頗委屈,指着他的臉:「哥哥,還疼嗎?」
對,我親他,是因爲他臉上有抓痕。
每回我受傷了,大人都會親一親我的傷口,他們說這樣就不疼了。
我有樣學樣,也親了江弋。
江弋不領情:「要你管。」
完了,還兇巴巴警告我:「不許叫我哥哥。」
我哭唧唧撲進媽媽的懷裏,大人們笑得合不攏嘴。
親事還真就這樣定下來了。
用他們的話來說,我們這架勢一看就是小冤家。
老話說,不是冤家不聚頭,我們是最登對的。
事實證明,他們的話只對了一半。
我和江弋的確是冤家,但不登對。
江弋打小就是孩子王,帶着一羣半大點的孩子,上天下地地爲非作歹。
他總戲弄我。
自己在泥裏滾一圈,還要往我的公主裙丟泥巴。
我噘着嘴要哭了,他笑得天崩地裂。
小渾球髒兮兮的分辨不出樣子,咧開嘴笑,只能見到不太完整的牙。
江聿和他完全不同。
他怕我哭,輕聲細語哄我,帶我回家換衣服。
幼兒園裏,我兜裏總有糖果,分給江聿,他眉開眼笑。
分給江弋,他不屑地哼哼:「我纔不稀罕。」
小學,我偷懶抄江聿的作業,江弋毫不留情和老師告發我。
我被罰站,他經過我的身邊,笑得幸災樂禍:「活該。」
初中,我站在操場邊使勁喊:「江聿哥哥,加油!」
炎炎夏日,江弋揮汗如雨從場上跑過來。
惡狠狠瞪着我:「沈槐書,你給我閉嘴,吵死了!」
我嚇得把那一句「江弋,加油!」給嚥了回去。
高中,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春心萌發,女生央求我幫她給江弋送情書。
我頗是爲難。
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我發現有人給江弋送情書,我會很不開心。
況且從小到大,大人們都告訴我,等我長大了,是要和江弋結婚的。
所以我也就有些霸道地認爲,江弋不能收別人的情書。
江聿見我這樣,善解人意地幫我拒絕:「江弋和書書定了親,不大合適幫你。」
從此,江弋是沈槐書的人的消息傳遍校園。
江弋不滿極了,手指颳着濃眉暴躁:「沈槐書,你可真行啊。」
-18-
自那天起,有人給我送情書,江弋報復性的,當着人家的面丟進垃圾桶。
沒人再敢給我送情書。
用他的話說:「小爺的桃花都被斷了,你也休想。」
這事後,江弋似乎更加看我不順眼了。
我一度很鬱悶。
問江聿:「江弋是不是不喜歡我啊?」
江聿溫柔地笑:「爲什麼這麼問?」
「要是他不喜歡我,我以後就不和他結婚了。」
我早早就知道,和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結婚,婚姻真就成了墳墓。
對方自有天地,而你被困在這墳墓中,一生都是徹頭徹尾的悲劇。
像我爸媽。
江聿沉默良久,問:「你真的很喜歡江弋?」
我點了點頭。
「喜歡他什麼?」
我答不上來。
年少的喜歡,總是那麼地沒道理可言。
要說溫柔斯文的江聿,是春日潤物無聲細雨。
那張揚不羈的江弋,便是曠野自由熱烈的長風。
我想在曠野,追趕這烈風。
江聿久久不見我出聲,沉下眼瞼:「書書,他也是喜歡你的。」
頓了頓,他又笑道:「他啊,就是個幼稚鬼。」
「啊?」我不解地漾開眸子,「喜歡我爲什麼還捉弄我?」
我不太能理解少年的喜歡。
少年江聿的視線落在攤開的書本上:「每個人的喜歡都不一樣。」
我對江聿的話,從來都是深信不疑的。
少女心思抑制不住地盪漾。
在江家辦派對的某個晚上,我悄悄躲開大人,敲響江弋的窗。
他生性散漫,最不喜歡出現在這種派對上,聽大人們的叨叨。
那天他推開窗,遊戲正廝殺火熱,他頭也沒抬:「別煩小爺。」
「江弋,你是不是喜歡我?」
江弋的手誇張地一抖,手機掉到地上,遊戲跳出 Game over。
我笑盈盈瞧着他:「你臉紅什麼?」
「沈槐書。」江弋咬牙切齒,「你是不是女孩子?」
「我是啊。」
「那你特麼就給我矜持點。」
我眨眨眼睛:「你先回答我。」
江弋不耐煩了,梗着脖子冷哼:「狗才喜歡你。」
「啪」的一聲,他關上窗戶。
我整一個就是心碎。
悶着被子哭得死去活來的。
年少的愛恨,都過於驚天動地。
我生江弋的氣,持續了整一個夏天。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江聿拿到最高學府的錄取通知書。
我考得中規中矩,但仗着小提琴拿過的獎項加分,也能上中意的學校。
而江弋,被江老爺子,揍了一頓。
爲了獎勵江聿,江老爺子大手一揮,安排了車把我們一羣發小送進山裏的度假別墅。
沒了管束,我們一個個撒丫子野到沒邊。
我第一次喝了酒。
真難喝。
我被嗆得臉皺成一團,眼淚都出來了。
江弋挑眉,陰陽怪氣:「就這點出息,還學人喝酒。」
「要你管。」
「小爺才懶得管你。」
和江弋鬥嘴,我的心情更不好了。
賭氣一般,喝了不少酒。
毫無意外地,醉得不着四六,在一羣發小伴隨着震天音樂聲羣魔亂舞中,睡得昏沉。
地震發生的時候,我還以爲,是自己頭暈。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天地搖晃,鋼筋水泥崩裂巨響。
耳邊尖叫聲不迭,亂成一團。
江聿撲過來的時候,我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只來得及看見房梁崩塌,砸在少年清瘦的肩背。
-19-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從昏迷中醒來,黑暗傾覆,不見一絲光亮。
感覺渾身上下都疼,可又說不出哪裏疼。
我想動一下,發現被壓制無法動彈。
不是鋼筋水泥,是少年稍有餘溫的身體。
「江聿哥哥……」我沒法動,眼淚嘩嘩地流。
我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覺到死亡的氣息。
有溫熱黏稠的液體淌落在脖頸,江聿的呼吸聲,很淺地撲在頭頂。
「書書,別哭。」江聿的聲音細弱。
「你流了好多血。」我哭得更兇了,怕他死了。
我能感覺到他很疼,他的身體無法剋制地顫抖。
可他還是笑着哄我:「不要怕,江弋會來救我們的。」
他說,地震發生時,只有江弋一個人不在別墅,他一定會來救我們。
江弋成爲我們絕望裏那絲星火。
我們抱着這樣的期許,在黑暗中和死神對峙。
江聿說,我們都不能睡着了。
所以,我們說了好多好多話。
到後來,我已經記不清我們都說了什麼。
只記得最後,江聿越來越弱的聲音。
像一聲聲呢喃。
「以後,要和江弋好好的,可沒我當傳話筒了。
「書書,對不起……
「如果……你選的是我該多好啊。」
江聿沒有撐到江弋帶着人來救我們。
那天被埋在下面的人,倖存者過半,沒有江聿。
救援還在進行,周遭一切都很亂,我意識沉沉,連痛覺都感受不到了。
隱隱聽見有很多人在說話,江弋的哭聲尤其漫長而慘烈。
少年的悲傷山崩海嘯。
我想,那天江弋把一生的淚水都哭盡了。
後來多年,他恣意張揚,再不曾紅過一次眼睛。
我在醫院昏迷了很長時間,錯過了江聿的葬禮。
江弋也沒有來看過我。
出院後才聽說,江弋出國了。
江老爺子和我說,江弋出國前,在家裏跪了很長時間。
他固執地說:「那天該死的人是我。」
我始終不知道那晚江弋爲什麼突然離開,也不明白江聿那一聲對不起是因爲什麼。
在這一年,曾經以爲永遠不會走散的三個人,被命運的巨輪各自帶走。
江聿永遠留在他的十八歲。
江弋決然遠走他鄉,一走四年,不肯踏足故土一步。
我常感虧欠,日漸生出有罪感,心甘情願接受命運的枷鎖,對生活的傾塌甘之如飴。
對錯無從談起,救贖成了漫長的苦旅。
驚覺眼淚滴落,我一遍遍抹去相片上暈開的水漬。
把照片重新插回相冊,細細收進行李箱。
好像關於過往的二十七年,到最後,都只成了一本厚厚的相冊。
真是,什麼都沒有留下啊。
-20-
江弋往年贈予的禮物。
安靜地陳列在衣帽間的玻璃櫃裏,珠光熠熠價值難估。
太子爺一擲千金買佳人一笑,隨意尋常,總也不見多少真心實意。
我把小提琴倚在櫃旁。
一眼看去,唯有這琴,算半分真心。
婚房裏的東西,我只帶走自己的衣物。
車開出,將將轉彎,陳瑜小心翼翼地說:「江總好像回來了。」
我抬眼看向後視鏡,江弋去而復返。
車急速在門口停下,他快步進門。
我收回視線:「走吧。」
第二天,江弋父親的電話打進來。
他沒多餘的話:「馬上回家見我。」
電話掛得乾脆,我握着手機,輕輕嘆了一聲。
江家。
傭人都被叫離房子,落針可聞的安靜壓抑。
我走向二樓書房,在走廊,看見站在盡頭窗邊的江弋。
他還穿着昨晚的衣服,白襯衫上斑駁的血跡,尤其扎眼。
雙手纏着紗布,鮮血滲出暈染。
饒是這麼慘淡,卻不見一絲狼狽,指間嫋嫋煙霧浮沉,一張俊臉滿是疾風驟雨後的冷漠麻木。
聽見腳步聲,他掠來薄薄的一眼,隨後搭下眼皮,一言不發。
我沉默經過,推開書房的門。
江家的長輩都在,說話聲在我進來的一瞬間戛然而止。
我依着禮數,一一叫人。
有江老太太在,場面不至於難看。
她招招手:「槐書,來和奶奶說說,怎麼突然要離婚。」
「奶奶,不是突然的。」我像往常一般,爲她斟了溫茶,溫順卻堅定,「您知道的,我不會隨意開這個口。」
茶不會瞬間就涼,人心也是。
老太太心中明鏡似的,卻還是不死心地問:「鐵了心了?」
「嗯。」我怕她擔心財產分割問題,補充道,「您放心,我什麼都不要。」
「唉,不是錢的事。」她擺擺手,「弋兒這些年是渾了些,但你和他青梅竹馬的,又結婚這些年,我以爲你們吵吵鬧鬧也就過來了,誰知道……」
我覺得有幾分可笑。
江弋是放蕩的,可江家太子爺的身份加持,再加上無人比擬的商業頭腦。
似乎他的那些風花雪月,都顯得那麼無足輕重。
人人寬容,他受盡偏愛。
我和江弋,從來不對等。
我不能有情緒,不能有個人的情感,不然都是錯。
見我不吱聲,她又圓場地打起感情牌:
「你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嫁到我們家這幾年,孝順溫婉,事事得體,奶奶是真捨不得你。」
我低着眼,指尖無意識在掌心打轉。
往日不見幾分珍惜的人,到了了,反而不捨得了。
「奶奶,您保重。」我言盡於此。
朝所有人深深鞠躬,我轉身離開。
門在這時忽然被人撞開,江弋一臉清寒走進來。
他沒看我,卻在我們擦身而過時,緊緊扼住我的手腕。
不覺疼似的,不斷用力。
我低頭看他的手,更多的鮮血湧出來,把紗布浸了個透。
他的話是對其他人說的,卻字字敲打在我心頭。
「別費勁了,我不會離婚。」
被他的氣勢懾住,沒人出聲,空氣安靜落針可聞。
江弋淡扯着脣,似笑非笑,出口的話卻十足的陰冷。
「除非我死。」
-21-
這天到最後,江弋的父親被氣到臉色發青。
他操起老太太的柺杖,一下又一下狠狠打下來。
打得重,沉悶的入肉入骨聲。
「作死的人是你,現在要生要死的人也是你,老子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渾球。」
我忽然想起婚禮那天,也是這樣的場景。
不同的是,這次我沒再心疼地撲過去護着他。
而江弋側過身,似是把我護在身前。
他緊抿着脣,還是一聲疼都沒喊,一句服軟的話都沒說。
我想,江弋還是那個硬骨頭,一點沒變。
最後是江夫人忍不住,死死抱住丈夫求情。
江父恨鐵不成鋼:「慣子如殺子,你就慣着他吧。」
我被江弋帶離這場鬧劇。
到門口,我抽出手,手腕上沾了殷紅的血跡。
想說點什麼,又算了。
兩兩無言,只剩下了沉默。
江弋抬手點菸,估計是手疼得厲害,顫抖着幾次沒點着。
我看不下去,拿過打火機替他點燃了脣上的煙。
火苗舔上菸頭,江弋卻沒有動,只是鬆鬆垮垮地叼着煙,久久看着我。
良久,他把煙吐出,腳尖碾轉踩碎,笑得譏誚。
「沈槐書,你是真不在乎我呀。」
我擰了擰眉,這人可真行,惡人先告狀。
很多事說來話長,很多話,沒有意義。
我無意辯解,索性保持沉默。
江弋久等不來我吭聲,人像是泄了氣,神色頹然了許多。
不着邊際地問了一句:「東西都搬得差不多了?」
我點點頭:「要帶走的都已經帶走了。」
江弋又不說話了。
我一時琢磨不清他的心思。
明知道他不是在意錢財的人,卻還是說道:「除了我個人的私人用品,其他的,我都沒有帶走。」
聞言,江弋玩味又譏諷地笑出聲。
「在你心裏,我就這檔次?」
「那倒不是。」我坦然回答。
我只是想把一切都劃清界限罷了。
江弋想來是明白我的心思,笑意點點凝滯,直至消失。
「你是什麼都沒帶走。」
他把臉轉向一側,輕輕勾起的脣,像自嘲,像落寞:「可我卻覺得,我什麼都沒有了。」
-22-
我尋了一個天氣好的日子,買了花去墓地。
去看母親,也看江聿。
母親的新墳,ţūₘ幾經風雨,石碑上也開始長出青苔。
ṱũ̂ₚ
我就想啊,人和人之間,無論多少親恩,最後都會化作一座座孤墳。
有人在墳外,有人在墳裏。
以此反覆,最後都會在人間消弭。
愛恨一筆勾銷。
不必介懷,不必執念。
駐足許久,我抱着花穿過墓園,去看江聿。
他的墳年年都有翻新修葺,過去九年了,依舊看不出歲月痕跡。
但照片裏的少年,永遠十八歲。
我來過無數回,和他說很多很多話。
少年溫柔微笑,似真的在聆聽我的心事,只是再也沒能解我困頓,安慰我的苦悶。
我一直反覆地想,要是江聿還活着,他會過什麼樣的人生呢?
會榮耀一身,會妻兒美滿,會兒孫繞膝,會一生圓滿。
那麼溫柔美好的人,理應如此。
可這世上,最難解的,就是命。
那天江弋問我,爲什麼不反抗?
拿什麼反抗呢?
我的虧欠難以釋懷,我的痛苦也全無解法。
「江聿哥哥,我要往前走了,你會怪我嗎?」我輕聲問。
有風吹來又去,少年靜靜地,沒有回答。
這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我站起身,拂去塵埃。
「江聿哥哥,我要走了,應該不會再來了。」
我們終究要去走一段,屬於自己的路的。
臨走,我想起江弋,又說:「對不起啊,我沒能聽你的話,和江弋善始善終。」
念恩重,怪緣淺。
命運的洪流把我們衝散。
我們各自乘上漂泊無期的船,再難同時靠岸。
-23-
我靜靜站了許久,要走了。
剛一轉身,江夫人就站在身後。
我怔了怔,腳步沒有動。
她提着糕點,走到江聿的碑前,一一放下。
「我就知道能在這裏找到你。」她的語氣平靜聽不出波瀾,是和我說的。
我默默點頭。
沈夫人不說話了,掏出絲巾擦拭江聿的照片,縱然我已經擦過,並無灰塵。
好半晌,她纔開聲:「該說你愚笨呢還是有良知?」
我抬起頭,江夫人輕輕撫摸江聿的照片:「我的聿兒是那樣好的孩子,他從不希望別人會因爲他的善意而有負罪感。」
我心頭一顫,原來她什麼都知道。
「我不喜歡你,不是因爲聿兒。」
她直起身,慢慢地摺疊絲巾:「弋兒那孩子,打小恣意張揚,和我們也沒有一句交心話。我以爲,他是被迫娶你,不痛快,纔會浪蕩荒唐。」
「作爲母親,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婚姻不幸,所以對你,多有苛責。」
「我知道。」我真誠地說,「我從來沒怪過您。」
她往山下走,我安靜地跟上。
「是我不瞭解自己的兒子,他不是不喜歡你,是太喜歡了。」沈夫人有些內疚。
我想起來少時一些事。
似乎大家都會更喜歡優秀的孩子,連江家這樣的人家,都不例外。
江聿和江弋是雙胞胎,親人的愛都要分成兩份。
是愛,就有偏頗。
江聿的光輝佔據了全家人的目光,江弋頑劣張揚,怎麼看都不討喜,自是多有忽略。
而江弋又天生反骨,日漸更加乖張難馴。
後來江聿離世,江弋迷途知返般,擔起家人所有的期許。
除卻在感情上荒唐,其他難尋錯處。
江老爺子說過,江弋認爲那天該死的人是他。
想來,他對江聿,有過重的愧疚。
江夫人嘆了一聲:「那一次我打了你,他氣得跑去非洲射殺野鹿泄憤,我才知道那孩子有多傻。」
我想起他和凌綺月的那些照片,也很難去分辨真假了。
似乎一切,都是個死結。
沈夫人猜出我的心思:「他比任何都希望你能放下那些莫須有的負罪感,可能還覺得你喜歡聿兒吧,所以選了最傻的方式不停地作。」
她忍不住嘆息:「一邊逼你反抗從中解脫,一邊像個要不到糖果鬧脾氣的孩子,想讓你看他一眼,作呀作,最後……」
話到這裏,她那樣高傲的貴夫人,也說了請求的話。
「槐書,同爲女人,我知道一切覆水難收。」她頓了頓,戴上墨鏡才繼續說,「但作爲母親,我希望你能和他好聚好散。」
「那孩子執拗,別讓他走進死衚衕。」
我聽出她的哽咽,心裏也跟着難受了起來。
她走後,我沿着山路走了很久很久。
想起來很多事,也想起江聿。
江聿總說:「書書,江弋就是個幼稚鬼。」
我想他是對的。
江弋從小就那樣,口是心非彆扭傲嬌。
過分驕傲,也過分執拗。
我想。
愛有恩慈的話,那愛過,也應該有。
-24-
我回婚房找江弋時,他正坐在我的衣帽間裏。
把他之前砸壞的東西,一個個復位修好。
我不知道聽誰說過,人最無力的事是:憤怒至極時,砸東西泄憤,安靜下來後,又把砸壞的東西,一件件修好。
江弋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沉默地做着手裏的事。
雙手上的紗布已經血污不堪,他卻沒感覺到疼似的,也不知道在執着什麼。
我沒說話,下樓取了醫藥箱。
回來坐到他跟前,伸手去抓他的手時,他還小小地掙扎了一下。
瞧,這會兒還傲嬌呢。
我雖早有心理準備,拆開他手上的紗布時,心還是狠狠抖了抖。
「你不疼嗎?」
江弋側過臉不看我,哼聲:「你不是不在意我的死活嗎?」
我被氣笑:「江弋,你好不講道理啊。」
他聽我笑了,轉過頭眼神複雜地看着我。
「這麼多年,好像我們都沒有好好說過一回話。」我細細地清理着他的傷口,悵然笑道。
從年少到婚後,我們總似遠似近,糾纏也疏離。
是性格使然,是命運捉弄。
我們像兩架失事的飛機,在毀滅的路上,萬劫不復。
江弋沒有否認地沉默。
我手上的動作沒停,平靜緩聲:「江弋,我和你結婚,是聯姻,是虧欠,更是愛。」
江弋猛地抽手,反應很大,明顯是不信的。
「別動。」我拽了回來,彎脣笑,「你忘了?那年在倫敦,是你讓我不要貪心的。」
他這麼說,我也就緘默了。
愛意難以宣之於口,揪心又無力。
「我那是……」江弋想解釋,又啞聲。
「我知道,你是口是心非。」我輕輕擦去他傷口上冒出來的新血,「但是那時,我是真受傷。」
江弋似乎總不能明白一個道理,他口是心非是一回事,刺痛別人,又是另一回事。
「那你還不是一回來就和你父親說,不和我結婚了?」江弋磨了磨牙,還有氣,「你輕易就說出了,讓我怎麼想?」
我簡直樂了:「你是把凌綺月忘了嗎?」
他還真是忘了,挑起眉:「我沒把她當回事,那時她跟着我們車隊跑,後來我回國後沒見過她。那一次在非洲,我不知道她爲什麼知道我在那,後面……」
後面的事,他是故意的。
在倫敦第一次見到凌綺月,我以爲江弋喜歡她。
挺難過地想,如果他真的有喜歡的人了,我執着把他綁在身邊,那樣的婚姻可真沒勁兒。
他不幸福,我也於心難忍。
所以,我和父親提出終止婚約。
捱了一頓毒打。
現在想想,也挺好笑。
我真就笑了出來:「一開始我確實挺難過的,到後來,也確實不在意了。」
江弋眉間的意氣,一點點垮下來。
我的動作輕柔,聲音也柔和,甚至帶着笑。
「這些年,我對你的愛,一直都在做減法。
「你每做一件荒唐事,我對你的愛就會少一分,最後都歸了零。」
-25-
江弋反手緊握住我的手,脣色發白。
「我……」他喉嚨乾澀,說不出完整的話。
我輕柔地撥開他的手,繼續替他處理傷口。
「你知道的,不管你是出於什麼理由,都不能抵消你給我帶來的傷害。」
他在長久的歲月裏,幼稚固執地反覆折騰人,刺痛人。
那些細枝末節,都足夠痛徹心扉。
我也是在一次次眼睛通紅,一次次心痛到徹夜難眠後,才學會放手的啊。
「江弋,你說怎麼樣纔算愛呢?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
「是從十七歲敲響你的窗戶開始說起,還是那四年我難忍思念往返倫敦的近百張機票?抑或是從你說想喫我媽做的陽春麪了,我反覆學會後動身奔赴萬里就爲了給你做一碗麪?或者是從這幾年我一次次去燈紅酒綠裏找你紅透的眼睛說起?」
太多了,都無從說起。
愛他的話我沒說過,愛他的事我做過千千萬萬遍。
只是,他通通視而不見罷了。
江弋轉過頭不敢看我,只是指尖都在發抖。
我寬容地笑道:「我知道,你都不想聽,因爲你都知道。」
江弋怎麼會感受不到我的愛意呢?
他只是固執地認爲,我做這一切,不過是爲了江太太的身份。
這些年,他反反覆覆問我演得累不累?
我該怎麼和他證明,那一切都不是演戲呢?
他好像忘了,縱使我什麼都不做,老爺子也會讓我們結婚。
這紙婚約,是他對我爺爺的承諾。
現在想想,或許這婚約,從一開始就是一道魔咒。
我和江弋被綁在一起。
不管對方做了什麼,好像都理所當然地質疑,是責任,還是真心?
或許我也有錯吧。
這些年,沈家的桎梏,母親數年纏綿病榻,對江聿的虧欠,都讓我心力交瘁。
江弋步步緊逼,我也生出了逆反。
恩慈也疏離。
江弋不看我,仰着頭,眼尾泛紅:「槐書,你信我,我真的從來喜歡過別人。」
「這二十多年我們都沒分開過,以後也是。」
他是那麼有恃無恐。
仗着年少情誼,仗着他自以爲的聯姻囚籠,仗着我對他的寬容和恩慈。
他似乎忘了,沈槐書是個人。
她的心不是鋼筋水泥,會疼,會不止一次地想讓它停止跳動。
「可是,我要丟掉你了。」我溫柔地在紗布上打上最後一個結。
見我要起身,江弋突然伸手把我抱住,頭深深埋進我的脖頸。
有冰涼的液體侵染肌膚,傳入耳的聲音模糊破碎。
「是不是不管我怎麼做,你都要走?」
我輕聲同他講:「江弋,我想做回沈槐書了。」
世界的廣闊遠非昨日所見。
何必困於昨日種種,作繭自縛。
江弋總想讓我掙脫牢籠,他沒想到,這一天真的到了,我連他也丟掉了。
他頹然地垂下手,低着頭,仍然不肯讓我看他的眼睛。
「好。」他眼睫顫動,聲音嘶啞,「你本就應該是沈槐書。」
我知道。
這一回,他不會再折騰了。
-26-
立秋那天,江弋來了電話。
我們約在民政局。
江弋在人家臨近下班時,姍姍來遲。
近三個月不見,他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雖眉梢挑起時,依舊是玩世不恭的恣意,只是狹長的眸裏,多了份沉默內斂。
他懶懶扯脣:「瘦了。」
這人眼睛是真的毒。
其實我沒瘦幾斤,他就這麼掃了一眼就看出來了。
「快下班了。」我提醒他。
「這麼急?」
「嗯。」
江弋斂了斂眸,也沒再廢話。
工作人員即將在結婚證上蓋下作廢印章,江弋側過身,身體半掩在我身後。
虛虛把我圈在懷裏的姿勢,卻有分寸地沒有身體接觸。
這個場景似曾相識,我無可避免地想起領證那天。
那會,我們都剛畢業。
是江家老爺子親自領着我們去領的證。
江弋不情不願,上車時還警告我:「沈槐書,你想清楚,可別後悔。」
我沒說話,義無反顧地點頭。
拍結婚照時,我緊張到手心冒汗,表情僵硬。
反反覆覆拍了好幾次,攝影師都不滿意。
江弋的手指不安分地勾着我的髮尾:「這麼緊張?」
在快門按下時,他使壞地摟住我的腰:「老婆,笑。」
我繃直身體,臉一下子就紅了。
攝影師很滿意:「對嘛,這纔是新娘子該有的樣子。」
這張照片最後固定在了結婚證上。
江弋眉梢輕挑起,勾着笑意。
我輕倚在他肩旁,面露嬌羞,眼裏盈盈有光。
這任誰看,江弋都不像是被脅迫的,任誰看,我們都是情濃意長的新婚夫婦。
領離婚證的這一刻,江弋重現當日光景。
痞壞的笑繞過耳畔:「老婆。」
我狠狠擰眉:「……」
「章還沒蓋下,我沒叫錯吧?」江弋無辜聳肩。
「啪」印章落下。
江弋坐直身體,接過一紅一綠的本本,看都沒看攥進手中。
出了民政局,江弋發來邀請:「喫個散夥飯?」
我看了看腕錶,還有時間。
「我請你。」
「行啊,結婚我請你,離婚你請我。」
我帶着他穿過小弄堂,進了一間門面窄小的店。
低矮陳舊的木桌,紅色塑膠板凳。
「坐啊。」
江弋站着不動:「你摳成這樣了?」
我提醒他:「領證那天,你也是帶我來的這。」
我總執着於,事事有始有終。
江弋撓了撓眉:「好像也是。」
他妥協坐下。
桌子太矮,他又高,長腿無處安放。
只能伸進桌底,蹬直。
在一方小桌底,男人長腿侵略感十足,西裝褲腳若有若無蹭過我的腳踝。
我往後縮了縮,有些後悔帶他來這了。
老闆娘熱情地打招呼:「好久沒見你們一起來了。」
「是有幾年了。」我點頭。
我們領完結婚證那天,江弋說:「老婆,不喫個飯慶祝一下?」
「老婆」兩個字從他散漫的腔調裏跳出,真真假假難辨。
他帶我來的這裏。
老闆娘看到他擱在桌上的結婚紅本,連連恭喜。
江弋表情欠缺,眼裏到底是有些笑意的。
結賬時,還多給了些錢。
他脣邊笑意淡淡:「當喜糖了。」
-27-
「你們都結婚好幾年了吧,有孩子了嗎?」老闆娘過分熱情。
江弋玩味地勾了勾脣角,不說話。
我如實道:「剛離完婚。」
「啊!」老闆娘震了個大驚,愣了好一會兒。
不敢再追問,岔開話題:「還是老樣子?」
「嗯。」
老闆娘走開,江弋問:「你一個人來過?」
「沒有。」我想都沒想就回答。
其實是真來過。
但我不想承認,在那段婚姻裏,我是那麼卑微過。
江弋的緋聞鬧得滿城風雨時,我失神落魄不知道去哪兒,總想起結婚那天,便也就不知不覺養成了習慣。
難過了,坐在這裏,低頭喫冒着熱氣的面。
權當眼淚是被煙霧嗆出來的。
「騙鬼。」江弋的長指輕敲着桌沿,「結婚那幾年,你沒少來。」
「你怎麼知道?」
江弋要笑不笑,不回答。
我也沒追問。
不是什麼問題都有答案,也不是什麼問題都需要答案。
我和江弋,屬於後者。
從小餐廳出來,沿着狹窄曲折的弄堂往外走。
江弋忽然說:「這裏就快要拆遷了。」
他的語氣裏,有些遺憾。
我想起來,這個地兒,江弋比我更加有感情。
高中時,他第一次帶我來這。
喫了兩碗麪,他趁着老闆娘在忙活,放下錢就走。
一沓紅色的鈔票。
「你豬啊,兩碗麪給這麼多錢?」我表示不能理解。
江弋捂着我的嘴,半拉半抱把我拖走。
我才知道,老闆娘有個漸凍症的孩子,一直奔走在醫院。
後來我們常去,每每留了錢就跑。
老闆娘有一次拿着錢追了我們幾條街呢。
我想,我喜歡江弋,不只是因爲我向往自由,想要追這烈風。
也因爲,張狂無邊際的他,是個嘴硬心軟的渾球。
「你不會,還惦記着老闆娘還你錢吧?」不想氣氛傷感,我故意調侃他。
江弋瞥了我一眼,挺瞧不上我:「虧你想得出來。」
我們互相擠兌了一路,把年少時對方的糗事翻出來,無情取笑。
說着說着,江弋不着調地揶揄人:「要知道離婚了我們能這麼輕鬆地相處,我早就拉你去領離婚證了。」
我低頭看着腳下的青石板路,笑了笑,沒搭腔。
到達巷口,江弋從車裏,拿出包裹好的小提琴。
怕我不肯要,江弋吊兒郎當覷笑:「你的禮物我都收下了,我的你沒理由拒絕吧?」
是啊,不說離婚協議書,他連離婚證都拿了。
我伸手接了過來:「謝謝。」
「客氣。」江弋撓了撓眉,「我記得,你十五歲時說過,要帶着小提琴衝出國門,走上國際最高舞臺。」
「你還記得呢。」我笑。
年少意氣風發,不懼山高水遠,誓要讓夢想閃耀如天上月。
後來才發現,這世上,滿地都是夢想的碎片。
江弋點了煙,望着我:「你說的話,我都記得。」
我佯裝沒領會他的話意:「江少的記性就是好。」
「那是。」江弋配合地傲嬌揚眉。
恍惚間,我們又回到了少年時。
江弋抱着手臂,指間夾着煙,良久不說話。
我看見他左手傷疤淺淺交錯,修長的無名指上,還套着婚戒。
察覺到我的目光,江弋調轉手看了眼。
「哦,婚戒。」
其實我真的不想關注這個。
就這麼看了一眼,還是被他捕捉到了。
也不知道說什麼,索性噓聲。
江弋咬着煙,眸色專注:「我答應給你自由,可沒保證過不再追你。」
我深知不可能有任何結果,便也笑道:「你追不到。」
江弋猛吸口煙,白煙飄浮入夜色。
他狂妄也散漫:「沈槐書,我不倒,沒人敢接我的臺。」
-28-
嗯,江弋確實有傲的資本。
陳瑜的電話適時打來,我轉身接起,揭過江弋這個話題。
「我到了。」聲音從話筒傳來的同時,我看見不遠處路邊的車,打了幾下雙閃。
「看到了。」
把手機裝回包裏,我轉向江弋。
「我有事,先走了。」
絲絲縷縷的煙霧模糊了他的輪廓,他只微微頷首。
我想說聲再見。
又想想,不太合適。
便在心裏默默說了聲:「江弋,珍重。」
陳瑜的車不能停太久,我抱着琴小跑過去。
車開過,江弋還站在原地,一根菸燃盡,正低頭點第二根。
我收回目光,緩緩閉上眼睛。
這天晚上,我登上飛向遠方的飛機。
漫長的飛行途中,我突生興致,打開琴袋。
詫異地發現,除了琴,還有另外的東西。
一張銀行卡,一枚從佛寺求來的平安牌。
銀行卡上沒有密碼,我能猜到,但我應該永遠不會用吧。
我拿着那枚平安牌看了看。
上面四個字:平安順遂。
翻轉到背面,有兩行雕刻出來的小字。
沈槐書。
江弋。
我靜默看了一會兒,連同銀行卡放進隨身的包裏。
這晚,我在萬里高空上,做了一個夢。
夢裏那條熟悉的林蔭道,依舊悠長安靜。
夕陽穿過樹梢,斑駁昏昏,路的盡頭,是一片橘子海。
少年江聿規規矩矩地揹着書包,而少年江弋沒個正形地把書包甩在肩上。
我向着他們的背影不斷奔跑:「你們等等我。」
江聿回過頭,溫柔淺笑:「書書,慢點跑,我等你。」
江弋頭也沒回。
等我衝到他身邊,他皺起眉嫌棄:「跑這麼快趕着去投胎?」
我委屈地向江聿告狀:「江聿哥哥,他又欺負我。」
「不要和這個幼稚鬼計較。」
我衝江弋得意地做了個鬼臉。
江弋的眉頭更皺了:「沈槐書,你白癡啊。」
他伸手拽我的辮子,我狂奔出去,他在後面死命地追。
江聿遠遠落在後面,看着我們笑。
原來縱使是年少情誼,最後也難花開並蒂。
此去遙遙萬里。
再無重逢日。
那麼, 江弋。
不必皺眉。
不必憂愁。
一切終將過去。
番外。
其實江弋知道。
那天在巷子口,是他和沈槐書最後一次見面。
她不會再回來了。
江弋棄了車,獨自走在夜裏的長街。
他想起很多事。
很小的時候, 大人指着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逗他:「那是你未來的媳婦兒。」
從小到大,他和沈槐書的名字就綁在一起, 有早早定下的緣分。
他也很早就知道, 他喜歡沈槐書。
那種喜歡, 是得到所有人認可的,光明正大的, 受盡祝福的。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幸福圓滿。
這是他想要給沈槐書的一生。
可怎麼就走到現在這一步了呢?
江弋想,可能是高考後的那場旅遊, 沈槐書喝醉後,江聿小心翼翼親吻她的臉頰。
也可能是江聿去世後, 他整理遺物, 看見江聿的日記本上, 寫滿他無聲的喜歡。
江弋這生都會後悔,那晚他置氣離開。
如果他沒走,和沈槐書被埋在廢墟里的, 就是他。
死的, 也會是他, 不會是江聿。
而沈槐書也無須對江聿常感虧欠。
江弋想,沈槐書的這份虧欠裏, 可能也摻雜了情感,所以沉重無比。
少年時, 江弋聽大人們有時笑談。
他們說:「瞧着書書和聿兒的性子更適合些。」
他們惋惜:「是啊, 當初書書選的是江聿就好了。」
江弋心裏, 長了傷口也結了疤。
他就想啊,活人永遠也爭不過死去的人。
更何況,這個人還是他的哥哥。
江弋始終是有執念的。
他的沈槐書, 理應是那個驕矜又有些嬌氣,笑起來明媚動人的姑娘。
也是那個抱着小提琴,站在臺上渾身都發着光的天才小提琴手。
他多麼想要帶她逃出命運的牢籠,可又不知如何下手。
江弋幼稚地用了最直接淺薄的方式。
假浪蕩真拙劣地流轉風月,去試探, 去步步緊逼。
試探她對自己是不是真有幾分情意, 逼她拋下命運的枷鎖,放下對江聿的念想和負罪感。
當局者迷,旁觀者不敢說。
他在這條荒唐的路上, 越走越遠。
好像也有效果了呢。
沈槐書真的自由了,她也真的丟掉他了。
長街夜沉, 江弋發覺眼睛有點酸澀。
風一吹, 眼淚都要出來了。
他走了很久很久。
像要把這一生都走完。
他知道的。
沈槐書不回來了。
他也找不到她了。
江弋最後想起來。
在倫敦那四年, 沈槐書有一次去找他。
從未做過出格事的姑娘,穿上超短裙坐上他的機車。
他故意嚇唬她:「你還是別了吧,這摔下去死了的話, 可一點都不漂亮。」
她最怕醜了。
可那天,姑娘硬氣地抱着他的腰:「和你死一起,也不是不行。」
江弋就想啊。
這姑娘好奇怪。
可以和他死在一起。
卻不願意和他在一起了。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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