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盲人。
深夜回到公寓,以爲室友已經睡了的我,摸黑回到房間休息。
第二天家裏卻圍滿了警察。
室友昨夜被殺了。
他們告訴我,客廳牆壁上用死者的血寫了一行血淋淋的大字——
【慶幸自己是個瞎子,對吧?】
-1-
我患有先天性的眼疾。
用俗話說,我是個盲人。
我並不是一出生就什麼也完全看不見,我的視力,是在我上了初中之後開始下降的。
從清晰可視,逐漸下降爲模糊不清,再到十幾米開外人狗不分,最後到現在這樣目不視物,整個過程大概花了不到半年的時間。
所幸我現在已經適應了失去光明的生活,找到了一份可以養活我自己的工作,和公司的同事在離公司不遠的大樓合租了一間二居室。
我喜歡安靜,本想一個人獨居,拗ƭù₀不過家裏人的堅持。他們堅持要我和某位可靠的人一起合租,如果我遇見了什麼意外,最起碼身邊有個照應。
阿偉是個不錯的室友,交房租很爽快,事兒也不多,但要論是不是個可靠的人,就另當別論了。
比如他是個花花公子,明明有個異地戀的女朋友,卻還是隔三岔五帶回不同的女伴,嗜酒愛吹牛。
比如那天,他早早地便告訴今晚會邀請幾位關係要好的同事一起來家裏喝酒,邀請我的加入,我婉拒了他。
我知道他們在一起喝酒會吵成什麼樣,盲人的聽力更敏銳,我不喜歡喧鬧,於是告訴他我會像往常一樣出門散心,等到其他人走了纔回來。
我拄着盲杖,在慣常的公園湖邊散步。晚上 11 點整,手機設置好的鬧鐘響了。
阿偉招待朋友過來喝酒的時候,我每次都是差不多這個時間點回去。
從公園走回小區大約需要 20 分鐘,正好趕上其他人要走,可以寒暄幾句。既不會浪費太多時間,又不至於顯得完全躲着他們。
這裏房租便宜,是棟沒有電梯的老破小。
「11,12,13……」
我數着樓梯的階數,走上三樓,向左手邊走出大概三十三步的距離,會正停在我們的門前。
裏面一片寂靜。
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沒想到他們結束得這麼早。
我摸出鑰匙,在黑暗中摸索到冰冷的金屬把手,本想向下摸到鑰匙孔,沒想到門竟然應聲而開。
我心裏犯了聲嘀咕,阿偉這小子不知道喝了多少,竟然忘記了鎖門。
「吱呀——」
門應聲打開。
一陣冰冷的穿堂風冰着我的脖頸,我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陽臺門壞了,一直沒有修好。
屋內的空氣裏瀰漫着酒精、菸草、汗水以及熱鬧後寂靜的味道,隨着夜風撲面而來。
「我回來了。今天結束這麼早?」
我一邊說,一邊走進來將門在身後合上。
又是一聲「吱呀」。
房間裏安靜得能夠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我感到很疑惑。
「阿偉?」
我屏息聽了幾秒,沒有人答應。
只有「嘀嗒」、「嘀嗒」的滴水聲在回應我。
廚房的水龍頭應該找人修了,我在心中記下這件事。
這小子是出去了還是已經睡下了?我說不準,猶豫要不要將大門反鎖,我可不想睡得正香的時候被他叫出來開門。
這時,除了我的呼吸聲,我還聽見了另一個人的。
沉重、均勻而有規律。
雖然十分微弱,但我的聽覺很敏銳。
呼吸聲像是從阿偉的臥室方向傳來的。
「阿偉,你睡了沒?」
只有若有若無的呼吸聲在黑暗裏回答着我。
我放下心來,看來這小子是喝多睡着了。
認爲他已經回房間休息,我便不再出聲叫他。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洗漱後正準備入睡,接到了一個公司同事的電話。
「喂?嗯,我已經到家了……阿偉?不知道,他在我回來前就已經回房間睡了,我還沒和他說過話……如果你有工作上的事,明天來找他吧……好的,你也早點休息,晚安。」
掛斷電話後,我沒費多少工夫就睡着了。
勞累了一天,那晚我睡得很熟,直到第二天,一陣猛烈的敲門聲將我吵醒。
「誰啊?」
我睡意矇矓,摸索到門邊,將臥室門打開。
撲面而來的是一股陌生的氣息。
瞎了眼睛的人,對別人身上的氣息總是格外敏感。
這時我才意識到,房門外有許多人說話、走路、翻動東西的聲音,他們似乎都圍在客廳裏。
「警察。」
陌生人粗聲粗氣地說,我聽見衣料摩擦的聲音,我想他是在向我出示證件。
「警察?」我驚訝地重複,「你們在我家裏做什麼?」
「有人報警。你是誰?在這裏做什麼?」
「我住在這裏,這是我租的房子。」
然後我報上了我的姓名。
沙沙聲。
他在記錄我說的話。
「你整晚都在……」
可能是察覺到我眼睛的失焦,說話的警官愣了幾秒。
「……你是個瞎子?」
意識到這話有點沒禮貌,他咳嗽了一聲。
「對,我看不見。誰報警了?怎麼了?」
我很疑惑。
但對面的人沒有說話,我想他是不是正拿手在我眼前晃,看我是不是真的看不見。
「那人沒問題。我們找附近鄰居覈實過了,是個盲人。」
有個聲音越過眼前這人的肩膀,傳到我的耳朵中,聽上去是他的同事。
我感到非常茫然,忍不住大聲問道:
「到底怎麼回事?」
一陣腳步聲。
而後一個新的氣息伴隨着皮鞋踏在地板上的聲音,在我的面前停住,和剛纔喊話的是同一個聲音。
從聲音發出的高度判斷,比剛纔的那位警官要矮上一些,聲音很年輕,但有種讓人難以抗拒的威嚴。
「你和別人合租?」
我呆愣地點點頭。
「室友叫什麼?」
「蘇偉。問這個做什麼?」
一個念頭擠進腦海。
「難道說,阿偉他……」
「阿偉死了。」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腦袋瞬間變得一片空白,我感覺雙腳像是被抽走了力氣,天旋地轉。
年輕警官繼續說:
「蘇偉的女朋友今早給他打了十幾個電話,沒能聯繫上他。委託送外賣地在門外的地毯下用備用鑰匙開了門,一打開門,他就被嚇得魂飛魄散,立馬打電話報了警。當我們和醫護人員趕到現場的時候,在他的臥室裏發現了他,很不幸,你的室友早就斷了氣。據現場情況判斷,我們有充分理由懷疑是他殺。」
我幾乎沒能聽完警官的後半段話。
阿偉死了?
不,準確地說他是被人殺死了?就在這兒?在我們的公寓裏?
冰涼的寒意爬上了我的脊背。
就在和我一牆之隔的地方?!
短暫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我呆呆地問:
「他怎麼死的?」
「被人從胸膛捅了一刀,一刀斃命。不過現場沒有發現兇器。廚房刀架上有把水果刀不見了。」
「那是我纔買的一套刀具。」
兩位警官交換了一個眼神,看來他們確定兇器了。
「你們是不是要抓走我?」
「按照程序,我們需要你配合接受調查。」
肢體健全的正常人對於殘疾人總是懷有一種天然的同情,或許正是出於對我的同情,年輕警官的語氣變得緩和。
「不過不用擔心,你的嫌疑已經被排除了。」
「啊?」
我怔住了。
這時,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
年輕警官說阿偉死在臥室裏,他的臥室房門並不正對入戶門,那爲什麼送外賣的小哥一打開門卻被嚇得魂飛魄散?
他究竟看到了什麼?
高個子警官嘆了口氣,拍拍我的肩膀:
「你真是命大。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我不明白。
年輕警官接過話頭:
「兇手在客廳的牆壁上寫了些東西。」
「什麼?」
「我說出來你可別被嚇暈過去。」
我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做心理建設。
「說吧。」
「牆壁上有一排像是沾着血寫的文字,【慶幸自己是個瞎子,對吧?】。」
在我的嗡嗡耳鳴聲中,他的聲音顯得格外悠長。
「——也就是說,昨晚你回家的時候,和殺人兇手撞了個正着。他或許就站在角落裏,靜靜看着你ṭű₄的一舉一動……」
-2-
我花了不少時間才從震驚和後怕中恢復過來。
那位年輕的警官姓「林」,剛入隊不久,負責我的筆錄。
「我們找一個安靜一點的地方。」小林警官拍拍我的肩膀,將盲杖交到我的手中。
嗯,我聽着警戒線外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好事居民的議論,內心贊同小林警官的話,這裏是有點太吵了。
「哇呀呀,好嚇人。」某個上了年紀的大媽誇張地拍着胸脯。
嚇人還在這裏圍着不走。
「誰死了?誰死了?」聽聲音像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黃毛街溜子。
不是我,很抱歉。
「聽說兇手是個變態殺人狂。」
一個顫顫巍巍的老頭聲音,明明上了年紀,談起變態殺人狂精神卻格外矍鑠。
「啊?你怎麼知道?」
大媽驚訝地問。
街溜子插嘴說:
「沒聽說嗎?殺人的傢伙竟然用血在牆上寫了東西!」
「我靠,別搞。」
「是真的,我聽報案的那個外賣小哥說的。」
「寫了什麼?」
又害怕又好奇。
老頭的聲音低了下去,幾秒後,人羣傳出驚呼。
當我跟在小林警官的身後穿過警戒線的時候,人羣又是一陣驚呼。
我聽見他們在小聲地議論。
「他難道就是……?」
「肯定啦!這附近哪裏還有第二個瞎子。」
「我去,那麼刺激。」
興奮的戰慄如電流穿過整個圍觀人羣。
忽然有人拉住了我的手臂。
「採訪一下!和殺人兇手共處一室的感覺刺不刺激?」
有了個出頭鳥,其他人都七嘴八舌地圍了上來。
「你當時什麼感覺?」
「現在你是不是怕得要死啊,哈哈?」
「你不會和兇手是一夥的吧?那麼大個人進家裏你沒感覺?」
「我看你這傢伙纔是殺人犯!別裝了!」
「小心這條小命哦,說不定會被殺人滅口~」
最後在小林警官的介入下,我才終於得以逃離居民輿論的漩渦。
即使看不見,但我也能感受到他們一直黏在我後背上的目光。
一個上午本就遭遇了一連串的打擊,從人羣脫身的時候,我越發感到口乾舌燥,四肢無力。
小林警官找了一家附近的咖啡店。
「一杯濃縮,謝謝。你要什麼?」
「只要白開水。」我有氣無力地回覆。
「普通人遇見殺人案的時候會很興奮,當然,前提是和他們自己無關。」
我面色蒼白地點點頭。
小林警官安慰了我幾句,便正式開始了詢問。
「你和死者,蘇偉,是怎麼認識的?」
「我們在同一個公司上班。」
「什麼公司?」
我報上公司的名字,補充說:
「一個遊戲公司。」
他狐疑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一個盲人在遊戲公司上班?
我解釋說我幫他們測試遊戲裏無障礙模式的優化,也就是專爲我這樣的無視力玩家所開發的輔助技術,比如聲音提示、觸覺反饋等。
但我知道這不過是招我進去的由頭而已,當地有給僱傭殘疾人的企業的稅收優惠政策。這個恐怕纔是我被錄用的真正原因。
我在公司裏實際乾的活,跟個吉祥物差不多,每天主要和不同的人八卦嘮嗑。
小林警官似懂非懂。
「那蘇偉做什麼?」
「寫程序。」
他換了個話題,讓我講講我記憶中昨晚發生的事。
我便如實告訴他,下班時,阿偉告訴我今晚他會邀請幾個玩得好的同事來家裏喝酒吹牛,問我要不要一起。我婉拒了他,決定晚上在附近的公園散散步,等他們快結束的時候纔回去。
「你知不知道來喝酒的有哪些人?」
「胖子,瘦猴,光頭,還有……煙鬼和鬍子。」
「真名呢?」
我一一把他們的姓名告訴了小林警官。
「繼續。」
「我在外面晃悠了一圈,回到家的時候差不多是 11 點 20 分,最多不超過 11 點 30 分。」
「你確定?」
我點點頭,將手機設置鬧鐘的事與從公園走回公寓所需的時間告訴了他。小林警官非常謹慎,讓我描述具體是從公園的哪個地點走回家的,我想他們事後應該會再次確認所需要花費的時間。
「我到家的時候,是不是……」
我非常遲疑。
小林警官猜到了我想說什麼,點點頭,「恐怕蘇偉已經遭遇不測了,兇手還沒有離開現場。」
法醫推測的死亡時間在 11 點至凌晨 1 點之間,現在看來,在 11 點 20 分前後的可能性非常大,大大縮小了排查範圍。
「兇手難道在胖子他們五個人中?」
我有些難以置信,畢竟大家都是朝夕相處的同事。
「根據鄰居的描述,他們五個人是在 10 點 30 分左右離開的。暫不能排除他們中某人折返作案的嫌疑。」
「可我回家的時候門沒有鎖啊?誰都有可能進去殺死阿偉吧。」
「現場沒有打鬥痕跡,也沒有發現財物丟失。推測熟人報復作案的可能性很大,但我們會調查每個可能性。」
我想了想,覺得小林警官說得有點道理。
這時,服務員將我們的飲品端了上來,小林警官夾起兩塊方糖放入自己的杯中,然後將我的白開水推至我的面前。
「地毯下面有備用鑰匙這件事,都有誰知道?」
「和阿偉關係好的朋友應該都清楚,具體誰知道、誰不知道,我就不瞭解了。因爲我們租的老小區離公司近,阿偉親近的同事經常下班來找他喝酒。有時阿偉加班,他們就用備用鑰匙自己進來,用了再放回地毯下。」
「在你提到的這五個人內,有沒有誰和蘇偉有過恩怨?」
「鬍子,也就是胡多元。」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他一直認爲是阿偉搶了自己升職加薪的機會,那是兩個月前的事。」
私下裏,鬍子在我面前抱怨過幾次。
「有埋怨還一起喝酒?」
「我也不清楚,可能他們聊得來吧。那個……」
「怎麼了?」小林警官停下記錄,看着我。
「你們爲什麼不懷疑我?我當然也不想被懷疑啦,只是我覺得有點奇怪。」
「我們當然也考慮有可能是你殺了人,再在牆壁上寫下那些字,僞裝成你回來的時候屋裏還有第三人的假象。」
兇手用阿偉臥室裏的毛巾包裹住手指沾上血,爲了掩蓋筆跡,特意寫得歪歪扭扭。
即使我看不見,但只要我熟悉房間的構造,依然可以做到。
「那是因爲什麼?」
「因爲現場太過整潔。」
小林警官正襟危坐,語氣變得十分嚴肅,讓我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現場沒有打鬥痕跡,蘇偉是在睡夢中被一刀斃命,兇手需要先瞄準再落刀。他帶走了兇器,非常小心地打掃了現場,我們沒有發現可用的指紋。這需要一個理智清醒且眼睛能看見東西的人才能做到。同理,劉元居,也就是胖子的嫌疑也被排除了。」
「爲什麼?」
「據其他人交代,劉元居昨晚喝得最多,爛醉如泥,被送上出租車時意識不清醒。如果是他折返回來殺死蘇偉,現場不會被打掃得如此乾淨。我的同事聯繫了那位出租車司機,獲得了同樣的證詞。」
「那就是在其他四個人中間……」
「三個人。李曹,也就是你口中的煙鬼,有確切的不在場證明,離開蘇偉家後他在路邊燒烤攤點了幾份烤串,老闆對他印象很深。他一直待到接近 12 點才離開,沒有作案時間。」
我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了其他三個人。
想象裏,瘦猴眼神精明,光頭滿臉橫肉,鬍子掛着奸笑。
究竟是他們中的哪一個,在昨晚的殺人現場,拿着刀沉默地監視着我。
黑暗裏浮現兩個紅色的光點,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一段壓抑的呼吸聲。
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我嚥了口唾沫,想喝口水潤潤嘴脣,喉嚨卻乾啞如常。
「警官……現場有沒有什麼液體垂直滴在地板上,或者其他什麼地方的痕跡?」
「你是說【滴落狀血跡】?有的,就在死者的臥室門口。法醫推測兇手曾持兇器在門口駐足了幾秒,血滴從兇器上滴落。」
小林警官有些驚奇。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苦澀地笑了笑。
我是怎麼知道的?
「因爲昨晚我聽到了。」
「嘀嗒」。
「嘀嗒」。
血液滴落的聲音。
-3-
小林警官又問了我一些其他問題,我如實回答。
下午晚些時候,他們結束了對公寓的取證調查。阿偉的臥室和一部分客廳被警戒線封起來,不允許人進入。
我被特許回家取點常用的衣物,這段時間我打算在外面找個酒店開個房間。
「需要我的幫助嗎?」
臨走時,小林警官問我。
我搖搖頭,謝謝他的好意,我不想耽誤他的工作,我更寧願他們早日抓到兇手。
再次回到這個房間,我覺得比早上離開時更加陰森了。
陽臺的穿堂風裏似乎有阿偉的鮮血、屍體與怨氣的味道,從我的領口灌進去,吹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背陽的居室下午照不進多少陽光,我緊了緊身上單薄的衣物。
初春溫度不高,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覺得很冷。
現在我只想趕快離開。
我打開我的房間門,從牀底拉出行李箱,取了幾件衣服,丟在牀上。
中途我上了個廁所。
「譁——」
在沖水聲中,我聽見了一個不和諧的音符。
「咔嗒。」
這個聲音我再熟悉不過。
是門鎖打開的聲音。
我感覺自己的心跳停跳了幾拍,全身的肌肉立刻繃緊,正在繫腰帶的手指停在半空,僵硬無比。
我是有鎖門的習慣的,但我不記得剛纔進來的時候有沒有反鎖。
到底鎖門了沒?
越想回憶,大腦越是一片空白。
大氣也不敢出,我屏息聆聽衛生間外的動靜。
好幾秒過去了,什麼動靜也沒有。
就在我覺得是自己聽錯了,正要鬆一口氣的時候。
一個微小的聲音刺破了周遭凝固的空氣。
「吱呀——」
心臟按捺不住地狂跳。
門打開了!
有人進來了!
我全身的寒毛豎起。
開門的人小心翼翼地控制門不要發出聲響,我幾乎能夠想象出那人用全身的力氣握住門把手,一寸一寸開門的景象。
絕對不會是警察。
是誰?!
好事的鄰居,還是……殺人兇手?!
站在狹小的衛生間裏,我有些缺氧,手指發麻。
那人來這裏做什麼,取回證據?還是來殺我滅口?
但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快報警!
對,快報警。
我摸索着全身上下的口袋,絕望地意識到手機被落在了外面。
現在怎麼辦?
裝沒人是不可能的,牀上的行李箱、散落的衣物、臥室內的手機,無疑不代表了裏面有人。
這時候,我聽見了細細的沙沙聲。
鞋底的砂石顆粒掉落在木質地板上,與柔軟的鞋底摩擦發生的細小聲音。
在衛生間門外停住了。
我的心幾乎停止跳動。
他在等我出去!
我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現在只有裝什麼都不知道。如果驚慌失措,說不定會招來殺身之禍!
我裝出剛剛上完廁所的樣子,再次按下衝水鍵,然後鼓足全身的勇氣,緩緩打開衛生間的門。
外面非常寂靜。
但我能夠聽到,近在咫尺的、溫熱的呼吸聲。
那人就在房間裏。
脊背發涼,我巴不得立刻奪門而出,能跑多遠跑多遠,但我不能讓他察覺任何異常。
我目不轉視,摸索着走到放手機的地方,手一摸,心中又是一涼。
手機被拿走了!
徹底絕望,我硬着頭皮回到行李箱前,恨不得將所有的衣物一股腦塞進去,提起箱子就跑。
這人到底想做什麼?
不是來殺我的,不然剛纔我從衛生間出來時就動手了。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將衣物放進行李箱。
柔軟的纖維,凹凸不平的編織紋理,是一件薄毛衣。
質地較硬,表面粗糙,編織得很緊密。我將牛仔褲摺疊放進行李箱裏。
平滑的亞麻,柔軟舒適,是一件襯衣。
我顫抖着將衣服疊好,手習慣性地伸向一旁——
柔軟細膩的觸感,溫暖的軟乎乎的東西。
是人手!
「啊——!」
我大叫一聲,閃電般地縮回手,再小心翼翼地探過去的時候,人手的觸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冰涼的方形物體,我的手機。
「奇怪,是錯覺嗎?」
我驚魂未定,明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卻必須裝出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給那人看。
拉上行李箱,心裏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我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心裏的恐懼像是沸騰的開水,開門的時候還撞上了門框。
我顧不上額頭的疼痛,強忍着內心的恐懼,壓抑着要跑的衝動,拖着行李箱,亦步亦趨離開。
一直到走出單元門,走到小區的廣場,聽見居委會大爺大媽們打牌聊天的聲音,我才終於如釋重負,像是從地獄裏爬出見到了陽光,大口大口地呼吸。
在春寒料峭的時節,我的後背竟然被汗水濡溼一大片。
看來我得做點什麼了。
-4-
那天驚嚇之後,我一夜無眠。
一睜眼翻來覆去的結果是我第二天頂着一個大黑眼圈去公司。
不出所料,公司表面上風平浪靜,等到領導不在的時候,同事之間早就炸開了鍋。
「聽說了嗎?蘇偉竟然被殺了!」
「你那消息早就過時了,沒聽最新消息嗎?兇手就在我們公司!」
「領導來了,噓——小點聲。」
尤其是我所在的地方,更少不了議論。想必大家都聽說了我回家的時候,和兇手撞個正着的事情。
午休的時間剛過,一個實習生圍了過來。
「喂,你昨晚真的什麼都沒有察覺嗎?」
我苦笑。
她還是不死心。
「氣味呢?我聽說眼睛看不見的人,其他感官都很敏銳,你可不可以憑味道確定是那幾個人中的哪一個?」
當我是狗嗎?
「一切都很正常。」
我說的是實話。
另一個女人插話說:
「我和你賭 10 根辣條,一定是光頭乾的。」
「爲什麼?」
「你沒聽說嗎?昨晚光頭和阿偉因爲隔壁部門新來的小美女的事,藉着酒勁吵了一架。」
「那個新來的美術總監?」
雖然我從沒有見過他們所說的那個新人,但光是憑周遭人的描述,我能想象出那是一個標緻的美人,有着足以匹敵當紅女明星的姣好容顏,是公司內不少單身男性心目中的女神。
程序員是母胎單身的高發職業,像阿偉這樣的花花公子是個例。
一聽有瓜可以喫,衆人心照不宣地停下手中的活,圍了過來。
「什麼什麼?前女友?」
「光頭在表達對女神的崇拜,阿偉嘲諷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他要是有那個魅力可以泡到這種級別的美女,也不至於母胎單身二十多,還說小美女他早就玩過了,乾巴巴的,只有光頭這樣沒人要的纔會稀罕這種二手賤貨。」
「你聽誰說的?」
「煙鬼啊!一大早就在公司到處說昨晚發生的事。」
「那傢伙可能是所有人裏最輕鬆的一個。」
一位年紀稍長的員工語重心長地說。
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有些得意。
「我有個發小在警隊,向他打聽了點情況。現在警方排除了煙鬼和胖子的嫌疑,一個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一個喝得大醉,沒Ṭùₘ有行兇的能力。」
年輕的實習生若有所思:
「那不就是柯南經典的三選一?瘦猴,光頭和鬍子?」
「我覺得是瘦猴。有次我無意中瞥到他視頻網站的收藏夾,愛看的都是些什麼暴力血腥的血漿片,像是幹得出這種事的人。」
「但是瘦猴沒有動機啊?」
「我聽 HR 部門的朋友說,有人舉報瘦猴私下虐待動物還拍下視頻發在網上,對公司影響不好。瘦猴和阿偉平時走得近,不會是阿偉舉報的吧?這樣不就有動機了?」
「如果說誰最有動機殺人,我投光頭一票,那傢伙面相不善,脾氣又暴躁。回去路上越想越氣,乾脆把阿偉幹掉也說不定。」
年長的程序員語重心長地說:
「光頭說自己離開阿偉家後在網吧打遊戲泄憤,那家網吧碰巧監控壞了,也沒人記得見過他。」
見他有如此內幕消息,其他人更來勁了。
「瘦猴和鬍子呢?他們兩個有沒有不在場證明?」
「唔……這個嘛……」
衆人有些急,抽菸的遞上好煙,不抽菸的貢獻出剛送到的奶茶,他才終於決定不賣關子,慢悠悠地開口。
「瘦猴和鬍子說他們兩人一起走路回家,但沒有第三方可以給他們做證。」
某人雙手一拍。
「我知道了!瘦猴和鬍子是共犯!瘦猴和鬍子一向關係親密,因爲鬍子對阿偉埋怨已久,他們兩人協手殺死了阿偉!一個人動手,一個人把風……」
「不。」
我打斷他。
「兇手只有一個人。」
「咦?」其他人發出疑惑的聲音,「你咋知道?」
我故弄玄虛地說:
「因爲昨天晚上在房間裏,除了我自己之外,我只聽見了一個人的呼吸聲。」
「……」
也許是我的話讓他們想象到了那個恐怖的情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和殺人兇手面對面,所有人都噤聲了。
「都沒活兒幹了是吧?!」
項目經理霹靂般的怒吼將衆人從脊背發涼的想象中驚醒,大家紛紛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等到經理走遠之後,竊竊私語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這老禿子喫火藥了嗎?今天脾氣怎麼這麼大?」
「哎,你還真別說,我聽說他在外面找小三兒的事差點被他老婆知道,心裏肯定煩躁得很。」
「還有這種瓜?快展開說說。」
有新的八卦出現,潮起潮落,焦點人物又換了一個。
那女孩神祕兮兮地說:「這件事,還要從一封神祕的勒索信開始說起……」
我早知道她要說什麼,沒興趣聽,於是拄着盲杖起來,打算去上個廁所。
我們公司所在的這一棟大樓是 A 棟,正在翻修,衛生間暫停供水,要想上廁所,不得不從空中走廊走到 B 棟去。
現在不是午休的時間,走廊上沒有什麼人,狹長的空間裏,我的腳步聲在牆壁和天花板間來回震盪發出回聲。
「噠噠噠——」
我心裏想着剛纔得到的信息,現在警方最大的嫌疑人應該就是瘦猴、光頭和鬍子這三個人了。
到底是哪一個呢?
和其他人的猜測相反,我不覺得光頭有那個膽子。
他是個色厲內荏的傢伙,看似脾氣暴躁,實則是在虛張聲勢。
就算藉着酒勁,他真有膽量做出殺人這種事來,恐怕也沒有那麼強的自制力保持鎮靜。
就像小林警官所說的,做出這種事的,一定是個心思縝密、鎮定自若的傢伙。
比起這個,我還有個更加在意的問題……
就在這時。
「噠噠噠。
「噠噠噠。」
空曠的走廊裏多出了一組腳步的回聲。
我加快腳步,身後的腳步聲也加快。
我停在原地,腳步聲也停在原地。
這一次我確定不是自己的錯覺。
我身後有人!
-5-
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柺杖,鼓足勇氣喊道:
「是誰在哪裏?」
腳步聲悄無聲息地消失。
「是瘦猴嗎?」
「……」
還是光頭,或者鬍子?
是來殺我滅口,還是又一次來觀察我?
「噠噠噠!」
陌生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頻率變得更快,快速向我靠近。
我非常緊張,用雙手握緊了柺杖,隨時做好防禦的準備。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遏制不住自己叫出聲來,同時朝着正對着的方向揮舞柺杖。
「啊啊——」
「別打別打,是我。」
突然從逆光方向出現的煙鬼讓我瞬間泄了勁,雙手軟綿綿地垂下,放下盲杖。
他是我在這個公司最早認識的人之一,剛進來的時候,我對自己被邊緣化的處境感到難以適應,煙鬼愛插科打諢的性格幫我緩解了不少。
我有些怪他:
「我剛纔問你,你怎麼不回答我?」
「隔得太遠了,沒聽見你說什麼。」
煙鬼「嘿嘿」一笑,接着我聽見打火機點火的聲音。
他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燒烤攤老闆和幾位顧客可以爲他做證。
換句話說,我現在是安全的。
他把一根點着的香菸遞到我的手上,我順勢吸了一口。
煙鬼長吐一口氣,說:
「出來透個氣,正好看見你在前面。嚇了一大跳吧?」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剛纔,還是昨晚,不過不論是哪一個,的確都把我嚇了一跳。
「前段時間你不是回老家看眼睛了嗎?情況咋樣?」
我搖搖頭,說道:
「沒什麼變化。」
「哎,真造孽。」
「沒事,習慣了。」
煙鬼話鋒一轉。
「沒想到昨天還在和阿偉說話,現在他就已經是個死人了。不過他說的那些話,禍從口出,說得那麼毒,也怪不得別人。」
聽這話的意思,似乎煙鬼已經認定光頭是兇手了。
我卻半信半疑。
「真有人會因爲別人冒犯了自己的心上人而殺人?」
「呸!」
煙鬼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齒地說:
「【冒犯】這個詞太輕了。你昨天沒在,沒看到阿偉那傢伙下流的模樣,聲情並茂地描繪他是怎麼玩弄那小姑娘的,自己玩爽了,還要擺出一副嫌棄的嘴臉。你說哪個男人能接受心中的女神這麼被侮辱?」
煙鬼越說越激動,聲調不由自主地變高,看樣子已經完全和光頭共情了。
「可能是吧。」
或許是不喜歡我含糊不清的態度,煙鬼問道:
「怎麼?你不覺得是光頭乾的?相信我,這種衝動的事,他絕對做得出來。」
「我知道。但就是因爲他的性格火爆衝動,即使真情緒上頭殺了人,也肯定會留下許多馬腳。」
「這種事情誰知道。」煙鬼顯然țų₀不服氣,「對了,聽他們說,你進門的時候還聽見了兇手呼吸的聲音?」
「嗯。」
煙鬼嘟囔着:
「沒想到你這瞎子聽力還真好。」
「聲音是從阿偉臥室方向傳出來的,我以爲是阿偉睡着了。現在想想,真是後怕。」
「誰說不是呢!」煙鬼贊同地點點頭,「換個正常人,你已經被兇手滅口了。」
「也不一定哦,只要我不開燈就行。」
我隨口一說,毫無徵兆地想起了一則很久以前聽過的小故事。
「嗯?什麼意思?」
「聽過那個【細思極恐】的小故事沒?有個女孩子半夜回到宿舍,爲了不吵醒同住的舍友,摸黑上牀睡覺。當她醒來的時候,發現房間裏多了很多警察。原來她的室友被人殺害並分屍了。牆上寫着一行血字,【你是不是很慶幸昨晚沒開燈?】」
「噫~真嚇人。
「你說兇手是不是也知道這個故事?
「故意模仿是嗎?真是個變態,自己殺人沒被發現就算了,還要寫出來嚇別人。」
我全身一震,想到了什麼。
煙鬼沒有察覺到我的異常,兀自抽着煙感嘆世事無常、人性悲涼。
我爲我剛纔的發現感到戰慄不止,於是找了個理由儘快脫身,分開前,我約煙鬼今晚下班後一起喝點酒。
「就當是給阿偉送個行。」
煙鬼點點頭。
「就當是給阿偉送個行。」
我找了個身體不舒服的理由,提前早退。
鑑於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沒有人多說什麼。
在出租車上,我翻來覆去地想着我剛纔的發現,越琢磨,越發肯定自己的想法。斟酌了幾分鐘,我終於下定了決心。
因爲心中的興奮,撥打號碼的手指有些顫抖。
「嘟——」的一聲,電話接通了。
「喂?」
電話那頭傳來小林警官的聲音。
「是我!」
我報上姓名,然後迫不及待地說:
「關於蘇偉的死,我想我知道兇手是誰了!」
-6-
「麻煩給我一杯濃縮,謝謝。」
我們約在咖啡廳見面,小林警官點了和上次一樣的咖啡,這次我要了一杯拿鐵。
將盲杖摺疊放好,我便急不可耐地切入正題。
「警方有什麼發現嗎?」
「正在調查中。」
小林警官語焉不詳,想來也是自然,他肯定不會對我這個平民平白無故地透露具體的調查信息。
從他的語氣看,他們似乎並沒有取得有效的進展。
「你說你知道兇手是誰了?是回憶起重要線索了嗎?」
「是也不是。我只是忽然想通了一直以來存在於我們認知中的一個盲點!」
「什麼?」
「那就是【動機】!」
小林警官眉頭微蹙。
「動機?」他忽然瞭然,「我明白了,可能在你這樣沒有接受過專業訓練的人看來,殺人動機非常容易被忽略,但在我們警察眼中,這勢必——」
「不不不。」
我急忙搖頭打斷他。
「我不是指殺人動機,我看過偵探小說,當然知道這是刑偵入門基礎知識。」
「那你是指?」
難抑心中的激動,我壓低聲音:
「而是寫血字的動機!」
「血字?」
「沒錯。你想,如果你是殺人兇手,不管是出ƭü₂於什麼樣的殺人動機,在殺了人後的那一刻你的心中應該是非常慌張,最起碼是不淡定的。在清理現場的時候,你忽然聽見了門把手轉動的聲音。有人回來了!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隨後發現是我,一個盲人,走了進來,你又放心了。因爲你知道我是個瞎子,只要你不發出動靜,我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
咖啡廳的服務員把我們的咖啡端了上來,小林警官同樣從桌上的小托盤裏夾起幾塊方糖,邊攪拌,邊一臉嚴肅地聽我述說。
「一切也正如你所想的那樣,我叫了阿偉幾聲發現沒回應後,以爲他睡着了,就回自己房間休息了。如果你是兇手,經歷了大驚大喜的過山車後,一定鬆了一口氣,對吧?這個時候,你一定會想着儘快清理現場,儘快離開。」
就像那天在房間裏收拾行李的我一樣,逃出生天後,只想趕快離開,沒有做多餘事情的心思和力氣了。
但是兇手卻做了多餘的事。
他在牆上留下了血字。
「正常人一定是想盡早離開的,但是兇手不僅不慌,還有閒心留下血字。就是這種轉變背後的心理動機,讓我想通了兇手是誰!小林警官,您認爲兇手留下血字的目的是什麼?」
小林警官一直平靜地聽我講話,被問道,冷靜地說:
「炫耀,挑釁,嘲諷,與製造恐慌。」
顯然他早就分析過這點了。
「所以我相信一定是瘦猴乾的!剩下的三個人裏,只有他有這樣的心理素質!」
「哦?」
「第一,瘦猴有作案動機。這點我是從同事口中知道的,有人匿名向 HR 舉報瘦猴虐貓,他和阿偉關係不錯,很有可能就是阿偉乾的。瘦猴殺死阿偉,是因爲尋求報復。第二,瘦猴這個人癖性邪惡,平日喜歡看重口味血漿電影,私下裏虐貓泄憤,就是個變態。如果換作是光頭或者鬍子,慶幸我沒有發現他們的作案現場之後,他們肯定心有餘悸,清理完現場就跑了。但只有瘦猴這種心理扭曲的人,才做得出這種用死人的血在牆上寫字的事情來。」
沒錯,這就是我說給小林警官的分析。
我一直在思考,兇手多此一舉在牆上留下血字背後的動機是什麼。
我繼續說:
「從這個舉動,我們不難得出結論,兇手是個心理變態的人。那我們只要在剩餘的三個人中,找到心理變態的那個人,不就好了嗎?」
靜靜地聽完我的分析,小林警官卻沒有我這麼激動,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抓人是需要證據的。剛纔你說了這麼多,全都是猜測,你有實質性的證據嗎?」
我有點發懵。
「瘦猴虐貓啊,這不是證明他心理變態的證據嗎?」
小林警官開始糾正我。
「首先,你說的關於瘦猴虐待動物的舉報,我們在走訪中也有瞭解到,但並沒有證據證明瘦猴的確做了這樣的事。其次,就算他虐待動物的事情板上釘釘,也不代表他的心理問題嚴重到你說的這個地步。再者,就算他心理有嚴重的問題,也不意味他殺死了蘇偉。」
小林警官環環相扣的分析把我說蒙了。
但我還是想爲自己的發現再辯解幾句,我繼續把話題的焦點往「血字動機論」上引導。
「但如果從【兇手爲何留下血字】的動機分析,的確只指向瘦猴一個人啊?這難道還不能確定瘦猴就是兇手嗎?」
「如果不看其他證據,單論血字這一點,瘦猴的確嫌疑最大。但也有可能……」
「什麼?」
「也有可能是你找錯動機了。」
「你的意思是,兇手可能不是出於變態的心理,才用阿偉的鮮血寫下那些字的嗎?」
小林警官摸出紙和筆,我聽見中性筆尖劃過粗糙紙面發出的沙沙聲。
「你的思路沒有問題。兇手在犯罪現場做的事越多,可能留下的馬腳也越多。大費周章地在客廳牆壁下寫下血字,背後一定有他的理由。兇手留下血字的目的是什麼?第一種可能,也就是剛纔我們所討論的,想要炫耀自己,讓你感到害怕。還有沒有其他可能?」
從語氣判斷,他已經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我努力思考從案發到屍體被發現時的情景,靈光一閃。
「有沒有可能,血字本身的內容是什麼不重要,血字本身很重要?」
「沒錯。」
看來我想到的,也正是小林警官想說的。
他在紙上一邊寫下這種可能,一邊說:
「你還記得報案的那個外賣小哥嗎?他報警不是因爲發現了房間裏的屍體,而是看到了牆壁上血淋淋的紅字。我們假設,如果沒有這行字,會發生什麼?」
「外賣小哥不會第一時間察覺到有問題,要一直走進阿偉的房間纔會看到屍體。也有可能他不會走進去,打開門看一眼,裏面沒人,就不管了也說不定。」
「沒錯。外賣小哥的出現是個意外事件,我們暫且不論。如果當天早上蘇偉的女朋友沒有想到讓他進去查看,你覺得蘇偉的屍體會什麼時候被發現?」
當天是週五,他的手機沒電關機,我在家裏叫他沒有答應,可能會以爲他在我起牀前就出去鬼混了,這也符合阿偉的一貫作派。
說不定要等到下週一上班時間,纔會有人發現不對勁。
小林警官說:
「因此第二種可能,是兇手想要屍體第一時間被發現。」
我沉吟了一會。
「但這個說法也有疑點。」
「你說。」
「按照你的說法,兇手應該不會料到第二天上午阿偉的異地女朋友會讓外賣小哥來查看情況。如果沒有這個插曲,他真想讓屍體儘快被發現,留下血字也沒用啊!我又看不見。」
如果沒有那個倒黴的外賣小哥,真實發生的情況應該是我按照慣例起牀,該做什麼做什麼。
留不留下血字,沒有任何的區別。
想讓一個瞎子第一時間發現屍體,兇手應該會採取其他措施纔對。
小林警官也認同我的說法。
「有道理。但也有可能是兇手原本在第二天上午安排了發現屍體的橋段,比如找個藉口登門拜訪之類的。外賣小哥的出現正好遂了他的意而已。」
說完,他自己也發現這套理論的詭異之處。
如果兇手真對此有所安排,比如自己藉口找阿偉有事登門拜訪,何須多此一舉在牆上留字呢?多走幾步就能發現屍體,無非是早幾分鐘、晚幾分鐘的區別。
「嗯……看來第二種可能可以被排除了。」我說道。
「是的。」
說完,我們兩個人紛紛陷入長久的沉默,都被這道謎題難住了。
忽然,小林警官猛地一拍手,如夢初醒。
「怎,怎麼了?」
我嚇了一跳。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年輕警官的聲音中透露着興奮。
「你解開謎底了?」
「只是一個猜想,但直覺告訴我這次猜對了。我現在得回一趟隊裏,涉及對嫌疑人的調查取證,我不能對你多說。但我要向你道謝,你提出的思路給了我非常大的啓發!」
小林警官咖啡還沒喝完,匆匆離開。
再一次見到他是第二天下午,在警察局的問詢室裏。
他給我帶來了兩個消息。
一個比一個令人震驚。
第一。
殺死阿偉的兇手是煙鬼。
第二。
煙鬼昨晚上死了。
-7-
「煙鬼死了?」
我非常震驚,頭腦一片混亂。
當幾位警察出現在公司裏,說需要我協助調查的時候,我以爲他們抓到了殺死阿偉的真兇,沒想到卻被告知了這樣的爆炸消息。
問詢室裏,小林警官坐在我的對面,旁邊是另一位警察。
「他怎麼死的?」
我問道。
小林警官說:
「煤氣中毒。」
「是意外還是……」
小林警官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的聲音聽上去和之前幾次一樣,平靜沒有波瀾。
「法醫推測,煙鬼的死亡時間是在昨天半夜的凌晨 1 點至 3 點,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我們在廚房發現了打開的煤氣管道閥門。煙鬼的體內檢測出了安眠藥的成分。經過時間線排查,我們發現你是最後一個見到煙鬼還活着的人。」
「我?」
我想起了煙鬼抽菸時說起的那句話——
「昨天還在和阿偉說話,現在他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此刻我也有同樣的體會。
昨晚上我還在和煙鬼喝酒,今天就陰陽兩隔了。
小林警官用筆帽敲了敲桌子,說:
「從你們兩人昨晚的會面開始說起。時間?」
「晚上 7 點左右,或許再晚一些,我記不清了。地點是在公司附近的一家燒烤店,他們應該有消費記錄,有記錄準確的時間。」
「聊了些什麼?」
我努力回想。
「都是些很平常的話題。」
「說具體點。」
「主要是在回憶和吐槽阿偉這個人,畢竟我們約在昨晚喝酒的主要目的就是爲了給阿偉送送行。說了一些公司裏發生的事,其他沒有什麼了。」
「既然聊到了蘇偉的死,那你有對煙鬼提及案件的分析嗎?」小林警官問。
「你指的是什麼?」
「比如昨天下午,你對我說的那些。」警官提醒道。
我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嗯。我想着既然煙鬼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那他和我一樣,都只是被牽扯進去的無辜的人而已。和他聊這個,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具體說了些什麼?」警官追問。
「和昨天對你說得差不多。我給他說了我的那一套瘦猴是真兇的理論,說你不認同。還說了和小林警官你一起排除了第二種可能。哦,對了!」
我想起來了。
「我還告訴煙鬼,阿偉不久就能瞑目了。他問我怎麼回事,我就告訴他小林警官你已經有了頭緒,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夠抓到真兇。」
小林警官和他身邊的警察交換了一個眼神,壓低聲音向我確認。
「你確定你和他說了這種話?」
我肯定地點點頭。
「當時煙鬼有什麼異常反應嗎?」
我撓撓臉,扶了扶墨鏡。
「他停頓了很久,然後說【哦,這樣啊,真好】。我還覺得奇怪,他的反應太平淡了,抓到真兇他不應該感到高興嗎?我們又聊了一會兒,沒過多久,煙鬼說有點困想回家休息,我們就結賬分開了。」
「幾點走的?」
「大概 9 點左右。請問,這和煙鬼的死,有什麼關係嗎?」
我聽見對面的兩位警察小聲耳語,一分鐘後,小林警官對我說道:
「我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煙鬼是知道自己的罪行即將暴露後畏罪自殺。」
「可煙鬼不是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嗎?」
阿偉的死亡時間是在晚上 11 點 20 分前後,那個時間點,煙鬼正在街邊攤喫燒烤,一直到快 12 點才離開。燒烤攤老闆以及幾位客人都記得他。
難道說是這幾個人做了僞證?
「不,我們調查過,煙鬼的不在場證人此前和他都不認識,證詞可靠。」
「到底怎麼回事?」
「你得先問自己一個問題,你爲什麼認爲蘇偉是在 11 點 20 分前後被殺的?」
「還能因爲什麼,不是法醫檢測出來的嗎?」
小林警官搖頭。
「不對,法醫只推測蘇偉的死亡時間是 11 點到 1 點之間。」
我愣住了,隨即反應過來。
「因爲我到家的時間是 11 點 20 分左右。」
「沒錯,而那個時候兇手正在現場,所以我們做出了這樣的合理推測。那麼問題來了,爲什麼知道那個時候兇手正在犯罪現場?」
因爲牆上的血字。
——「慶幸自己是個瞎子,對吧?」
雞皮疙瘩爬上我的手臂,這一次卻是因爲完全不同的理由。
任誰看到這句話的第一時間,都會以爲當我回到家的時候,兇手就在房間裏,只是因爲我是個瞎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才放我一馬。
然而,這只是兇手的誤導手法。
誤導人們以爲行兇時間是在 11 點 20 分前後。讓人們認爲最起碼在 11 點 20 分之前,他就已經在房間裏了。
但實際上,很有可能在我回家的時候,兇手其實並沒有下手。
至於兇手爲什麼要這麼做?
我喃喃自語:
「因爲一直到 12 點,他都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
小林警官翻閱着筆錄,說:
「之前給你錄筆錄的時候,你曾說在入睡前接到過一個同事的來電,根據通話記錄,來電時間是晚上 11 點 36 分。給你打電話的,就是煙鬼,對吧?」
「沒錯。」
我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煙鬼打Ṱű̂⁺來電話,開口第一句話先詢問我到家沒有,然後便說有什麼文件似乎是落在阿偉那裏了,問我阿偉還醒着嗎。
我便告訴他阿偉在我回家之前就已經睡下了,讓他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小林警官對我說道:
「讓我們從頭捋一下吧。
「晚上 8 點,蘇偉邀請煙鬼、瘦猴等同事五人來家中喝酒。
「途中蘇偉與光頭髮生口角爭執。
「據在場其他人的回憶,和光頭大吵一架後,蘇偉心情不快,喝了許多酒,最後以【今天就這樣吧,我喝多了困了】的理由送走五人,提前結束了聚會。
「五人在 10 點 30 分離開公寓。
「我們並不清楚煙鬼具體是什麼時候對蘇偉起了殺心的,唯一能確定的是,一定是在 10 點 30 分之後。」
「爲什麼?」
「因爲結束得比以往早,你回家的時候,遇不上他們。」
沒錯。
過去幾次,每次我都是差不多 11 點動身,回家正好遇見他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至於煙鬼是有了計劃,再決定去燒烤攤給自己只要不在場證明;還是在燒烤攤時臨時想出了計劃,他現在人已經死了,我們不得而知,但這也不重要。
「在 10 點 30 分至 11 點 20 分的某個時間點,煙鬼決定利用這一次不歡而散、提前結束的聚會,殺死蘇偉。
「他知道你的習慣,知道你差不多會在 11 點 20 分左右回家。
「但他並不能確保你回家之後徑直回房間休息,如果你和蘇偉搭了話,知道那個時候蘇偉還活着,他的計劃就泡湯了。
「所以在 11 點 36 分,他編造了個藉口給你打電話,試探你是否和蘇偉接觸過。
「得知你徑直回房後,他決定行動。
「快到 12 點時,他離開燒烤攤,用地毯下的備用鑰匙打開房門,殺死阿偉,清理現場。
「然後在客廳的牆壁上留下了血字,以製造 11 點 20 分左右,兇手就在現場的假象。」
我目瞪口呆地聽完了小林警官的講述,沒想到與我安睡的房間僅一牆之隔的地方,竟有人實施如此冷血殘酷的謀劃。
「但是動機呢?煙鬼爲什麼要殺死阿偉,他們無怨無……」
說着,我的聲音小了下去,腦海裏浮現出當時煙鬼義憤填膺的模樣。
——「哪個男人能忍受女神這樣被侮辱?」
——「嘴巴那麼毒,怪不得別人。」
當時我以爲他只是替光頭不平而已,原來是在藉機說出自己的心聲。
小林警官繼續說下去
「事後也正如煙鬼計劃的那樣。
「因爲那句血字留言,我們將蘇偉的死亡時間提前到 11 點至 11 點 30 分之間,而他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因此嫌疑被排除。
「但是他沒想到你誤打誤撞給我們提供了線索。
「兇手爲什麼要留下血字?
「雖然你得出的結論是錯的,但出發點沒有問題。正因爲你的啓發,我們才能順藤摸瓜。
「從你口中得知警方已經開始懷疑起兇手寫下血字的動機後,煙鬼知道自己即將暴露,服下安眠藥,打開煤氣閥門,畏罪自殺。
「我們在他家裏搜到了殺死蘇偉的兇器,煙鬼以爲自己絕對不會被懷疑,顯然還沒來得及處理。
「不僅如此,在煙鬼的另一件衣服上,也檢測出了蘇偉的血跡,這下證據確鑿。」
我呆坐在椅子上,久久說不出話來。
「對了,除了兇器和血衣,我們還在煙鬼家中搜出幾封勒索信。」
「勒索信?」
同事們交換八卦時曾有人提過此事。
「煙鬼一直在暗中勒索你們公司的項目經理,以他婚外情的事爲由頭向他勒索財物。
「爲了避免現金被追蹤,他讓受害者把錢財換成金銀首飾,在家裏搜出了一部分金項鍊和金手鐲,經受害者辨認,的確是贓物。」
「沒想到煙鬼竟然做出這種事……」
我嘟囔着,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從小林警官那裏瞭解到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他將我送至門口。
臨走前,我想使用一下衛生間,有位警員在前面替我領路。
我走後,林澤野警官做了個深呼吸,長嘆一口氣。
「兩個案子都結了,嘆氣做什麼?」一位經驗更豐富的老警官走到他身邊,說道。
「師傅,我總覺得還有疑點沒有完全解開。」
林澤野坦言。
「比如呢?」
「具體說不上來,但我總覺得哪裏不自然。」
老警官意味深長地拍拍他的肩膀,用勸誡的口吻說:
「小林啊,你還年輕,有的是幹勁,這很好。我年輕的時候也像你這樣,心裏有把火。順利結案,上面的人都很滿意。有時候火焰太旺也不見得是好事,小心燒到自己。」
林澤野當然聽得懂老警官的話中之意,點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而在衛生間的隔間裏,我終於忍不住捂住嘴,不發出聲音地笑了。
小林警官的結論沒有錯,環環相扣,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
但是,一切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之上。
「如果我真的是個瞎子。」
-8-
我並不是盲人。
更準確地說,「現在」的我,並不是。
我的確患有先天性眼疾,也的確曾完全喪失過視力,不過情況在上段時間回老家治療時大有好轉。
醫生們給我試了最新出的藥。
我並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其他人這個消息。
一來是我不確定是否能夠保住現在這份每天只需去打個卡、聊聊天一個月就有幾千元入賬的輕鬆工作。
二來是我有某種類似於惡作劇的心態,想看看別人是否會發現我的異常。
所以當他們問起那次檢查情況怎麼樣時,我都會故作遺憾地搖搖頭。
很快,我就發現了第三個讓我不得不繼續假裝盲人的理由。
那就是——
人們不會對盲人設防。
我驚訝於當人們不再處於「被觀測狀態」時,能展現出多少的醜態來。
有衆多追求者的漂亮小姑娘,在和我單獨聊天的時候聊着聊着開始挖鼻孔。
平時不苟言笑、一本正經的同事,只有我們兩人在場的辦公室,悄悄翻找暗戀同事的工位旁的垃圾桶。
外出喫飯的時候,他們從不對我遮掩手機的解鎖密碼甚至是支付密碼。
電腦屏幕上的私密聊天記錄、銀行卡密碼、家門密碼、不雅的醜態……
躲在失明的保護色下,衆人的祕密被我窺測。
項目經理的婚外情,也是這樣被我發現的。
他在我面前從不遮掩和小情人之間聊天記錄、照片,沒想到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漸漸地,我動了其他心思。
我以匿名的形式給項目經理寄去了勒索信,威脅他如果不給封口費,就把他在外面包養情婦的事告訴他老婆。
還讓他把現金換成珠寶店的項鍊手鐲,方便我之後脫手專賣。
從此我多了一份賺「外快」的副業。
瘦猴的舉報也是我乾的。
那小子當着我的面上傳他拍攝的虐貓視頻。
我如法炮製給他也寄去了勒索信,威脅如果不給封口費就把事情曝光,讓他「社死」。
沒想到瘦猴完全不爲所動,我決定給他一點教訓表明我是認真的。
可能是最近我做得有點過火了,三番五次地向項目經理要錢,招致他的反抗。
警察走後溜進我房間的人,一看就知道有備而來。
他戴着口罩與鴨舌帽,手上戴着手套,腳上套着鞋套,一進房間便熟練地奔着我的手機而來。
從他嫺熟解開我的設備密碼並備份數據的動作,我猜測他的身份是私家偵探。
幸而我平日謹慎,雖恢復了視覺,但手機設置仍然保持着視障人士輔助模式的設置,從不將能把我和勒索事件聯繫在一起的東西放在手機裏。
雖然私家偵探無功而返,我卻驚出一身冷汗。
我竟然被懷疑了。
再這樣下去,我視力恢復的祕密遲早會曝光,我必須儘快採取行動。
煙鬼殺死阿偉一事,正好可以爲我所用。
我並沒有第一時間意識到煙鬼就是真兇。
面對牆上的血字,我比誰都要震驚。
因爲阿偉死的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中的時候雖然沒有開燈,但藉着從壞掉陽臺門灑進來的月光,我看得清清楚楚。
客廳牆壁上並沒有什麼血字。
我很清楚,當晚聽到的呼吸聲不過是睡着的阿偉發出的微微鼾聲,水滴的聲音也只是廚房的水龍頭壞了而已。
明明兇手不在場,爲什麼要寫下這樣的文字來誤導大家呢?
這個問題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和煙鬼對話的時候,想起了曾在互聯網上讀過的那則細思極恐小故事。
恐怖的點在於故事中的女孩曾和殺人兇手共處一室。
兇手想暗示他曾出現在那裏,這就是那行血字的目的。
想清楚這點之後,誰是真兇幾乎呼之欲出。
在我身邊抽菸的煙鬼。
只有他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幾乎立刻,我就在心中擬訂了計劃——
殺死煙鬼,將勒索的事嫁禍給他。
我先是和煙鬼約定晚上一起喝酒,下午和他分別後,就去找到了小林警官。
路上,我反覆思索等會兒怎麼開口。
直接將結論告訴他太過刻意,我不想讓自己顯得太聰明,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
扮成個自作聰明的傻子,水到渠成地引導年輕警官得出自己的結論,會讓他對此更加深信不疑。
一切都按照我所設計的那樣發展。
從小林警官的反應中,我看出他終於推理出了真相。
有了在小林警官這邊的鋪墊,把煙鬼的死往畏罪自殺的方向引導才更加順理成章。
我對他們說了謊。
昨晚我其實並沒有告訴煙鬼「血字動機論」的事,不過東拉西扯聊了一些沒用的廢話。
趁煙鬼上廁所的時候,我在他的杯中放入了磨成粉的安眠藥。
就像我說的,人們不會對盲人設防。
煙鬼所住的新式公寓裝的是密碼鎖,此前去他家的時候,所有人都自覺保持距離——只有我,站在他的身邊,「光明正大」看着他輸入密碼。
便利這麼多,現在充分理解爲什麼我要假裝失明瞭吧?
半夜我潛入熟睡的煙鬼家,打開煤氣閥門,將勒索信件與一部分財物證據藏在他的家裏。
當煙鬼在睡夢中悄然離世時,我身上和勒索事件緊密捆綁的重壓也隨之消逝。
如今,我可以帶上剩下的珠寶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
重新藉着光明的掩護潛入黑暗之中。
誰說「失明」不好?「失明」可太棒了。
-9-
案件告一段落後,我以「心理創傷」爲由向公司提出了辭職。
沒想到除了正常離職補貼,我還額外拿到一筆「人道補償」,意外之喜。
小林警官也因爲看破了兇手的故ťũ̂₍布疑雲,進隊沒多久就得到了晉升。
當他得知我要搬回老家治療眼疾的時候,特意約我出來道別。
我們還是約在一家咖啡廳,寒暄入座後,小林警官熱切地對我說:
「這次能破案,還真是多虧了你。」
「哪裏哪裏,我只不過是個蹩腳的偵探,找錯了犯罪嫌疑人還在那裏沾沾自喜。都是小林警官你的功勞。換成另外一個人,說不定就被我帶進溝裏去了。」
我們同時哈哈大笑,小林警官將他替我準備的餞別禮交到我的手裏。
「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小林警官你真是太客氣了。」
推辭不過,我只好收下。
這時,小林警官的手機響了。
「不好意思,隊裏的事。」
他走到咖啡廳外接聽電話,正好侍者這時來點單,見他還需要一會兒,於是我自作主張替他點了前兩次他曾點過的濃縮。
幾分鐘後,小林警官回來了。
「工作上遇到麻煩了?」
「嗯,一個大案。」
「小林警官你這麼年輕卻這麼優秀, 我相信沒有什麼疑案能難倒你。」
他苦笑。
「別說了。煙鬼那案子, 我現在還有些問題沒弄清。」
我緊張起來。
「什麼問題?」
「安眠藥。煙鬼的體內檢測出安眠藥成分, 但在家裏卻沒有發現安眠藥瓶或者藥盒, 垃圾桶裏我們也檢查過了。那煙鬼是在哪裏搞到藥的?」
眼角心虛地抽搐, 幸好有墨鏡的掩護。
「你懷疑蘇偉不是煙鬼殺的?」
「不。煙鬼就是兇手, 無論是【血字動機論】、殺人動機還是物證都指向他。這一點我並不懷疑。」
「既然煙鬼殺死了阿偉,安眠藥是哪裏來的這種小問題就不重要了吧?」
「不, 非常重要。」
年輕警官義正詞嚴的聲音讓我心中一沉。
他繼續說:
「就算煙鬼是兇手,也不代表他就是自殺。別忘了,他身上還有一樁敲詐勒索的事件。奇怪的是, 在敲詐案上, 除了那兩封勒索信和兩條項鍊,其他什麼也沒有找到。」
我保持冷靜,聲音沒有顫抖。
「你到底在糾結什麼呢?這兩件證物還不夠嗎?」
侍者將我們的咖啡送上來了。
小林警官揉着眉心,對侍者說:
「麻煩幫我拿兩包糖包。」
我一心放在剛纔的對話上, 插話說:
「不用, 我替你點了加糖的。」
「哦?謝謝。剛纔說到哪兒了?對了,我只是覺得,和蘇偉死亡案上找到的東西相比,勒索案裏的太少了。我在想, 會不會有其他人利用了煙鬼的死亡。」
「有什麼證據煙鬼不是自殺的嗎?」
「暫時沒有。這幾天我將卷宗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卻一直沒有辦法說服自己邁過安眠藥的來歷這個坎。」
「我明白了, 你懷疑煙鬼是他殺,而殺死他的人才是真正勒索案的犯人。」
我毫不猶豫地直接點破, 明白這是將自己撇清也是打消他疑慮的最好方式。
果然, 被我直白地說中, 小林警官反而陷入沉默。
良久, 他抬起頭:
「……我是不是太異想天開了?」
「從幾顆安眠藥開始, 一路推翻已經結了的案子?是有點。」
我們再次不約而同笑起來。
「和你聊天很愉快。」
「我也是。」
我們又聊了些其他的話題, 驚訝地發現我們有很多的共同愛好。我們兩人本可以成爲好朋友的,我想。
末了臨離別時, 我們站起來穿上大衣,林澤野警官大跨一步將盲杖遞到我的手中,笑着說:
「謝謝你, 不論是給我的啓發還是幫我點的咖啡。」
「沒事兒, 小事一樁。」
他不經意地說:
「對了,你是怎麼知道我喜歡喝加糖的濃縮呢?」
「嗯?Ťũ₋」笑容掛在我和他的臉上, 「我聽你點過單嘛。」
「沒有哦。」
「什麼?
「我並沒有點過加糖的濃縮哦。」
林澤野警官仍然在笑, 只不過臉上的笑容有着慢慢降溫的趨勢。
「……」
我回想起前兩次的情景。
——
他說的沒有錯。
他沒有點過。
最起碼他沒有說出口。
那爲什麼我知道他喜歡加糖呢?
因爲我「看」到了。
看到每次他會夾起兩塊方糖放入杯中, 攪拌, 融化。
我的潛意識裏留下了「林澤野警官愛喝加糖的濃縮」這個印象。
剛纔替他點單的時候, 看見桌上沒有糖包,我便下意識地說出了口。
一杯加糖的濃縮。
「我再問一次, 你是怎麼知道的呢?如果不是從我這裏聽到的, 那——」
林澤野波瀾不驚的聲音讓我如墜冰窟。
「——是你看到的嗎?」
糟糕。
心臟幾乎驟停。
冷汗爬上我的脊背, 猶如針尖的刺腳。
墨鏡對面,林澤野目光炯炯地直視着我,目不轉睛, 面色冷峻。
這雙復得光明的眼睛看得非常清楚,他的視線正變得越來越冷。
猶如剛剛過去的凜冬。
春寒料峭的時節,我的衣衫再次被冷汗濡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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