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昭

成爲皇后的第五年,我的夫君李玄胤和我妹妹白凝霜聯手將我毒殺。
我死後的第七天,等來了給我收屍的人。
那個傷了一雙腿的病弱王爺。
我化作孤魂,看着他爲我一夜白髮,看着他守着我的墳墓過了一年又一年。
第十年,他殺進皇都,親手斬下帝后頭顱來祭奠我。
可本該在史書上留下一頁的亂世梟雄,最後卻在一個雪夜,自刎於我的墳墓前。
他死後,我的魂魄也隨之消散。
再睜眼,我回到了老皇帝要給太子李玄胤選妃的那一天。

-1-
我在馬車上醒來,有人在一旁幫我搖着扇。
見我睜眼,她倒了杯茶遞給我:「小姐醒了,馬上到宮門口了,喝口茶醒醒神吧。」
聽見這聲音,我徹底睜開眼,看着眼前稚嫩嬌憨的雲岫,覺得不可思議。
在我的記憶裏,雲岫已經死了纔對。
我又驚又懼,嗓音微不可察地發着抖:「如今是慶平幾年?」
「慶平?」雲岫愣了愣,「小姐睡糊塗了,大燕從未有過慶平這個年號,今年是永安八年。」
永安八年。
這一年我嫁給了李玄胤,那個我自小喜歡的人。
可最後,我得到的是一杯毒酒,曝屍荒野。
他娶我,不過是看中我父親在朝中的勢力。
我父親是三朝元老,官至太傅,曾是國子監祭酒,桃李滿天下,朝中半數的文官都是他的學生。
我嫁給李玄胤,幫他徹底坐穩了太子之位,他登基爲帝后,便開始着手打壓白家。
他用了五年,終於尋到機會,在父親出使漠北時,和白凝霜裏應外合,給白家扣了一頂通敵叛國的帽子。
通敵叛國,賜凌遲,誅九族,我還要跪下謝恩。
行刑那天,我四歲的侄兒衣不蔽體地站在刑場上,明明是什麼都不懂的年紀,卻看着樓頭上的我,說:「恆兒不怕疼,姑姑別哭。」
李玄胤逼着我,眼睜睜看着我的家人族親死在我眼前。
而白凝霜,三伯的女兒,我的好妹妹,爲了帶着她那支族人和白家割席,甚至改了族姓。
我死後,她便成了皇后。
我忽地笑了,老天有眼,讓我重活一世,這次我不會再重蹈覆轍,不會再真心錯付。
我會讓負我之人,付出代價。
今天這場宮宴,皇帝意在爲太子選妃,京城中世家貴女們的畫像會被呈遞到太子李玄胤的眼前。
馬車停在了宮門口,雲岫扶着我下車。
我抬眼,平靜地感受着照在身上的陽光,呼出一口濁氣,邁步進了宮門。
如果我沒記錯,這次宮宴那個人也會來。

-2-
宴會中絲竹聲聲,鬢影相交,我找了個角落坐着,交給雲岫一塊玉佩,讓她替我去辦一些事。
我用帕子捂着嘴咳了兩聲,以生病爲由,推託了端着酒杯上來攀談的人。
等了半天不見雲岫回來,我放心不下,飲完杯中茶,尋了個藉口起身出去。
尚衣局後門,一個人領着兩個侍從,背對着我攔住了雲岫。
兩個侍從已是長刀出鞘。
爲首的人右手扶刀而立,頭髮半青半白,挺拔的背影被太陽拉出長影,明明是夏日正午,卻多了一絲凜冬的肅殺之氣。
這個背影讓我心頭一顫,那十年中,在無數個孤寂淒冷的夜晚,背影的主人都是坐在油燈前對着一截紅繩枯坐到天明。
那截紅繩是父親爲我求來的平安繩,我原以爲丟了,卻不知爲何會在他那裏。
讓我不解的是,上一世,李奉宵是在我死之後才一夜白了頭的,這輩子,怎會這麼早就青絲半白?
李奉宵的白髮出現的時候不對,如此看來,這一世,許多事情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前世故人就在眼前,我卻有些近鄉情怯起來。
心中似有千軍鼓,我捏緊了手裏的帕子,走上前,狀若無事道:「不是讓你去馬車上拿個團扇,怎的跑到這裏來了?」
雲岫看見我微不可察地嘆出一口氣,她衝我福了福身:「小姐,奴婢愚鈍,未曾踏足過皇宮,頭一遭來,驚惶之下就迷了方向。」
我覷了一眼李奉宵的腰牌,此時他還未被收回兵權,還是三大營總提督,名震塞外的鎮北將軍。
我擋在雲岫面前,看向面沉如水的男人:「雲岫可是衝撞了大人?」
李奉宵黑眸如墨,沉靜地凝着我,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不曾,只是今日尚衣局要送貴女們的畫像給太子,可疑之人要仔細盤查。」
久別重逢之後的喜悅一下子被冰冷的語氣澆滅大半。
那雙眼裏沒有溫柔與繾綣,只有冷漠與疏離。
上一世,在化作孤魂陪在他身邊的十年裏,我知道了,他自幼時便喜歡我。
可不知爲何,小時候的許多事我都記不起來了,根本不記得幼時見過他。
面前的人,沒有上一世的記憶,甚至與我形同陌路。
我冷靜下來,行了禮,輕聲道:「沒管好下人,給大人添麻煩了。」
李奉宵微微頷首:「無妨。」
陛下久病,朝中已經許久沒有出過喜事,這賞花宴除了給太子選妃,陛下也有意爲朝中權貴子女賜婚,好滌盪一下皇宮中的悶病氣。
我有些緊張地扯出一抹笑:「今日賞花宴,就連軍營裏的秦小將軍,陛下都免了他今日上值。按理說巡查這種小事,不用大人親自來纔是。」
李奉宵抬手讓侍衛收了刀。
「那是他向陛下求來的今日休沐,因爲他的心上人在那席上。」
我一愣,脫口道:「所以,賞花宴上沒有殿下心儀之人?」
李奉宵望向高啄交織的檐牙,幾重宮牆之後,是言笑晏晏,是鼓瑟吹笙。
但繁華與喧囂似乎都與他無關。
他收回視線,有些空涼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淡淡道:「沒有。」
看着他望過來淡漠的目光,心上像被刺入了一把刀。
這一刻我纔不得不承認,這一世,他不喜歡我。
李奉宵擋住去尚衣局的路,提醒道:「白二小姐儘早回席上吧,在皇宮不要亂走。」
我福身:「臣女明白,告辭。」
走到宮牆轉角,餘光裏我瞧見李奉宵一直望着我們離開的方向。
我立刻目不斜視,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有一絲不軌的心思和動作。
又走了一段路,雲岫肩膀塌下,抹了抹額頭的冷汗:「這朔王果真如傳聞中那般駭人,光眼神就能讓人腿軟。」
心中惆悵,我悶聲問道:「我的畫像你換下來沒有?」
因爲我是白凝霜上頭的姐姐,我還沒成婚,她若議親,恐落人口實,所以呈遞給太子的畫像裏並沒有她的。
尚衣局的女官是我爹的學生,我是想讓雲岫拿着我的玉佩,去找女官把我的畫像換成白凝霜的。
雲岫從袖子裏拿出一個已經被汗浸透的卷軸,焦急地搖搖頭:「還沒來得及進尚衣局的門,就被王爺攔住了。」
我推着她的胳膊:「快收起來,別讓旁人看見。」
我沒有這一世的記憶,所以有些事我需要確認一下。
我悄聲問道:「雲岫,你覺得,我與太子關係如何?」
雲岫把畫像藏進袖子裏,有些慌張道:「奴婢不敢妄議小姐與太子。」
我心急如焚:「你說,恕你無罪。」
雲岫皺着眉,苦思一番道:「小姐與太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感情甚篤,京Ṭù⁾城裏都說,小姐與太子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天造地設?天打雷劈吧。
我一個頭兩個大,這簡直就是完蛋中的完蛋。
這一世,有些事變了,有些事沒變,直到我重生之前,還是走的上一世的老路,我還是喜歡李玄胤。
我深吸一口氣,頹然道:「假的,我不喜歡太子了。」
仔細回想起來,上一世李玄胤每次送我東西,與我出遊,都鬧得盡人皆知,就像是在告訴全闃都,我是他的人,所以一直沒有其他人敢來向我爹提親。
那時我年歲尚小,不懂風月,輕而易舉就被他的殷勤溫柔迷惑了雙眼。
從一開始,李玄胤就抱着算計我的心思接近我的。
料想我的畫像應該已經到了李玄胤手裏,這婚事想攪黃,還須另想辦法。
雲岫一臉不解,但還是點頭道:「奴婢明白,往後必當慎言。」
上一世,賞花宴後沒多久賜婚聖旨就到了府上,容我思量的時間不多。
但願一切都來得及。

-3-
筵席結束,我片刻不歇地回了太傅府。
站在府門前,看着折射夕陽餘暉的匾額,我眯了眯眼,模糊的視線裏,恍若那短暫悲苦的一生,不過是我去赴賞花宴的路上,做的黃粱一夢。
夢醒了,所有人就都還活着。
可穿腸的毒酒帶來的痛苦,就算墮入十八層地獄,我也不可能忘記。
親人慘死,族親被滅,也是我揮之不去的夢魘。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我,那不是夢,我是真的死過一次。
「閨女,回來了怎麼不進門啊?」
我收回視線看着從影壁後,拎着衣襬急急走來的人,眼睛裏瞬間蓄起了淚。
我聲音哽咽:「爹。」
我爹指着我,怪新鮮地對着一旁的管家道:「嘿,今天沒喊我老頭,你看看,出去一趟怎麼還像變了個人?」
我娘生我時難產去世,父親怕繼母給我委屈受,一直沒續絃。
我從小是在奶孃身邊長大的,父親公務繁忙,對我疏於照顧,我有時覺得,他對他的學生比對我都上心。
我對他一直是有怨言的,很少喊他爹。
直到後來看見父親留下的遺書,我才明白,白家沒有兒子,父親怕他百年後我獨自一人被欺負,總想多掙些家業、攢些人脈給我。
從小到大對我缺少關心,他也一直是有愧的。
塵世蹉跎幾何,那些怨懟在生死麪前變得不值一提,子欲養而親不待,是我人生中,爲數不多悔恨的事。
白謙衷下了臺階,看清我眼裏的淚,一下就慌了:「閨女,誰欺負你了?你說,爹給你討公道去!」
我撲進他懷裏,甕聲甕氣道:「沒人欺負我,我就是叫叫你。」
白謙衷順着我的頭髮,嘆息道:「你是爹的女兒,有沒有事爹難道看不出來?我們念昭有心事了。」
我退出他的懷抱,擦去眼淚,笑道:「今日見父親鬢髮染霜,頓覺得自己以前太不懂事了些,我也該長大了。」
這一世我沒什麼可求的,只求在乎我的、對我好的人都平安順遂,沒有什麼是比活着更重要的事了。
白謙衷笑得臉上皺紋疊了三疊,他摸摸我的頭,道:「爹只想你開心,有爹在,你晚一些長大也無妨。」
進府時,我聽見他問管家:
「我看起來老了麼?」
管家低聲安撫:「老爺方至不惑之年,正是闖蕩的年紀,一點都不老。」
白謙衷捋了捋鬍子,腰板兒挺直:「我也覺得我硬朗得很,我還沒見念昭嫁人,可不能老。」
聽父親提起嫁人,那樁婚事如一塊巨石壓在我心裏,我得想個萬全之法,不能連累了白家。
用過晚膳,雲岫端來一碗紅豆沙。
我攪動碗裏的喫食,想起白日裏在宮牆中見到的情形,微微皺眉問道:「朔王是爲何會少年白髮?」
雲岫守在一旁,奇怪道:「小姐忘了麼?兩年前朔王生了一場大病,昏迷許久,太醫院的孟院判用最好的藥材給他吊命,半個月後,病是好了,可出現在衆人眼前時就是這副青絲半白的模樣。」
我揉了揉太陽穴,尋了個藉口:「最近休息得不好,神思不定,許多事我都不記得了,出門你要多提醒我,別讓人看了笑話去。」
雲岫上前替我揉着額頭:「自從老夫人忌日,小姐暈倒在祠堂後,便一直多夢不安,不如尋個好天氣,去一趟梵音寺,找了緣大師瞧一瞧?」
前世今生,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這世上如果真的有人說得清,大概只有梵音寺裏的了緣方丈了。
我點了點頭:「也好,權當去散心了。」
心中困惑繁多,隔天一早我便領着雲岫去了郊外的梵音寺。
前世李奉宵在我死後也常去梵音寺,但我是孤魂,進不了寺廟。
那一重山門將我和他隔開。
我不知他在山上如何,只是站在山門前那棵海棠樹下等他。
如今故地重遊,只見海棠依舊。
飄落的花瓣落進我的掌心,我似乎又看見了,滿頭白髮的人,拖着不能久站的雙腿,一步一步走上長階,身影隱沒進萬壑松濤。
我忽然很想知道,李奉宵上山的那些時候,心裏想的是什麼?
他若跪在佛前,求的又會是什麼?
會是後悔苦等一生,願今生與我相望不相識嗎?
他不喜歡我也好,若婚事推託不了,我今生還是要嫁給太子。
我知他孤燈前的相思苦,也知他十年籌謀,熬幹心血只爲給我報仇的別恨深。
我只想今生他能得償所願,莫要落得那一身病骨,短折橫死。
前世我不知他心意,今生他忘我於紅塵。
那十年,困住他的前世,鎖住我的今生。
這大概就是佛家所說的,因果輪迴。
「小姐?」
見我對着手心裏的花瓣發呆,雲岫小聲地喚回我遁遊的神思。
「走吧。」
我拂去花瓣,進了山門。
蒼山霧靄中,鐘聲杳杳,青石臺階蜿蜒着通向禪室。
了緣方丈立在廊下,慈悲的目光裏透着枯枝墜潭般的冷寂。
我讓雲岫守在原地,走上前雙手合十,虔誠道:「方丈。」
屋內窗邊檀香如霧,被風吹來,攀着了緣的衣袖,纏上了他手中轉動的佛珠。
了緣微微點頭:「施主來此,是有所惑?還是有所求?」
我遲疑片刻,開口甚至覺得有些荒謬:「方丈可信死後重生?」
了緣笑着,蒼老的聲音緩慢響起:「生死是比塵緣更難參透的事,貧僧信與不信不重要,若施主有此機緣,定是有未了之事、未盡之緣,且放手去做,不枉重來一遭。」
我抿了抿脣,忐忑地問道:「我想知道,我今生與他的結果是好是壞?」
了緣停了手中轉動的佛珠,遞給我一個籤筒。
「施主抽一簽吧。」
天機不可語,有些話了緣也不能直說,只能從命簽上解釋一二。
福至心靈,我抽出一支命籤。
看着命簽上的卦象,了緣沉默須臾,輕嘆道:「世有強留客,續那未了緣。
「都是痴兒啊。」
他抬起頭:「施主請回吧,因果不虛,輪迴有定,如何做,施主隨心而動便可。」
剛出院門,腦中還在想着了緣方丈的話,另一條下山的路上一抹人影漸行漸近。
我有些驚詫,福身道:「王爺。」
我們站在兩條路的盡頭對望,天光灑下林間,斑駁光影映在我們之間,彷彿隔着前世的風霜朔雪。
我們腳下,兩條不同的路,向下合成了唯一一條下山路。
李奉宵眸色一如往常的清冷,神色也不見波瀾,空涼至極。
了緣方丈讓我隨心而動。
我問自己,我心如何?
剎那間,風動林響,萬山同嘯。
我看着蜿蜒而下的路,心緒頓明。
我要殊途同歸。
哪怕只是陪着他走在這條路上,哪怕他並不知我存在,就像那生死相隔的十年。
太子爲了坐穩東宮之位,一定會想辦法娶我爲妻,把白家握在手裏,太子是一切的阻礙,是難以撼動的山。
可我偏要撼山,走到我心愛之人的身邊。
李奉宵客氣疏離地點頭道:「白二小姐。」
我伸手邀請道:「既然遇見了,何妨同歸?」
李奉宵眼眸半闔,淡聲道:「這就一條路,順路罷了,何來同歸?」
他說得不近人情,可一起走時,又放緩了步子等我。
他擰巴得像油鍋裏的麻花。
走近了我才發現他手中握着一枚紅籤。
我想起來他那邊的路,通向的是姻緣殿。
他去求的姻緣,他已有心上人了?
笑意凝固在嘴角,我澀聲問道:「王爺求的是姻緣籤,可是好事將近?」
李奉宵將紅籤放進衣襟:「算是吧。」
他目不斜視,反問道:「白二小姐去禪房,問的又是何事?」
我輕聲道:「說來,也算是和姻緣有關。」
李奉宵目光向我偏了些許。
我沒什麼底氣道:「方丈說,因果已定,我與所求之人……終會圓滿。」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李奉宵的嗓音比剛纔冷了幾分:「莫要高興得太早,萬事沒到最後一刻,結果會如何,誰都說不準。」
他眉目橫斜而來,鋒利如刃:「二小姐與心中之人,恐難成良緣。」
我揣着手,指甲掐進掌心:「若世事不允,我偏要強求。」
李奉宵脣角暈開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我與二小姐這點倒是相似,都是偏愛強求之人。」
臺階盡矣,各自的馬車就停在不遠處。
李奉宵離去前,回身看我,玄青色的衣襟上,暗色火雲紋在天光下粼粼而動。
他神情冷寂,眼底幽邃,緩聲一字一句道:「那便祝願二小姐,得償所願。」
我僵硬地扯出一抹溫和的笑:「也願王爺,終得良人。」
等那一方人離去,雲岫才惴惴上前:「小姐,奴婢瞧着王爺的樣子,像是生了怒。」
想起那被他珍重收起的紅籤,心上就像蒙了一層陰雲。
嘴上說着強求,但我又怎敢去拆他的姻緣?
我搖搖頭:「我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我滿腹狐疑地問道:「你可聽聞,王爺有什麼紅顏知己,或是青梅竹馬之類的?」
雲岫皺起眉,想了半天道:「未曾聽聞,朔王雖俊美無儔,戰功赫赫,可私下裏都叫他活閻王,時常就有舞姬小妾被從朔王府後門擡出去,扔進了亂葬崗。
「如此殘忍冷血的人,哪有人敢喜歡?怕是嫌自己命長,小姐自己以前不還說害怕朔王麼?」
舞姬小妾?
可我跟在李奉宵身邊那些年,沒見他有過女人。
我望向他離開的方向,心中疑問水漲船高。
既無紅顏也無青梅,那他這紅簽到底是爲何人所求?

-4-
太子約我出去遊湖,我以身體抱恙爲由推辭過去。
東宮那邊送來了珍貴的藥材,還派了御醫前來。
這些日子我也確實想逃婚計策想得有些思慮過度。
倒是沒露出破綻,太醫開了兩個安神的方子給我。
等到新科狀元的封官宴,我不得不出門了。
主持這次宴會的是太子身邊的禮官。
也就是明着告訴所有人,新科狀元身後站的是東宮。
沒哪個沒眼色的敢去拂太子的面子。
所以京城裏有頭有臉的人都會去賀喜。
上一世,也是這場封官宴,讓我徹底依賴上李玄胤。
那時酒樓失火,李玄胤讓侍衛將我從火裏救出來,他當着宴會上那麼多人的面,抱着受傷的我去了太醫院。
衆目睽睽之下如此親密,賜婚直接板上釘釘。
我還記得,也是這場大火,讓李奉宵傷了一雙腿,進而失去了兵權,從此隱居深門,鮮少露面,我也就再也沒聽過關於他的消息。
我得去攔住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踏進酒樓。
赴宴那天,我特意多帶了兩個小廝。
腿長在李奉宵身上,這一世我和他也不熟,就怕到時候我攔不住,他不聽我的,我再把人攔得不耐煩了,他直接從我身上邁過去就不好了。
要想避免這場火,還得從根源上解決。
我記得大理寺查出走水的原因,是因爲廚房裏的廚子喝醉了酒,趴在竈臺邊上睡着了,爐竈上的火沒看住,燎了一旁的架子。
等發現時,已經燒了半個酒樓。
我囑咐小廝,換上酒樓裏小二的衣服,就在廚房那溜達,看見廚子睡着了,直接一盆冷水給我潑醒。
上了馬車,雲岫如往常那樣燃起火摺子點薰香。
我一驚,猛地一口氣吹滅她手裏的火摺子,一臉嚴肅道:「今日不宜見火光,這香先不點了。」
雲岫不明所以,握着火摺子愣愣地點點頭。
我打起精神,今天我目光所及之處,休想見一點兒火星子。
到了酒樓,通傳的小廝還沒通傳完,我焦急地問道:「朔王可是到了?」
小廝恭敬道:「回白小姐,王爺前腳剛放了賀禮進去。」
我着急忙慌地拎着衣襬就追了上去,留雲岫在那記賀禮名單。ṭŭ₀
跑了一段路,遠遠地就看見李奉宵剛要走上石橋。
石橋的另一邊就是酒樓的正堂大門。
我快步跑上去:「王爺!
「哎喲!」
走得太急,還在臺階上崴了腳。
我一瘸一拐地站起身,一抬頭,李奉宵已經皺着眉快步走到了我跟前。
他伸手將我扶起來:「白二小姐每次見面都能給我驚喜。」
額頭疼出了冷汗,我也顧不上擦,腦子裏瘋狂想能把他拖住的藉口。
「我和王爺倒真是有緣,總能遇見。」
李奉宵嘲諷似的笑了一聲:「二小姐莫不是忘了,你曾提醒過讓我離你遠一些,你我何來有緣之說?」
「什麼?」
我怎麼不記得自己上輩子說過這種話?
我原以爲他只是不喜歡我,沒想到這一世的我直接讓李奉宵生了厭惡。
「王爺,以前那些話你莫要當真。」
見我站穩,李奉宵收回手,後退了兩步,與我拉開距離:「太子的人就在周圍看着,我還是離二小姐遠一些吧,免得擋了二小姐的姻緣。」
「不是的,你聽我說,我不……」
話還沒說完,一個侍女端着一壺酒,急急忙忙跑過來,和我撞作一團。
「噼裏啪啦」一陣響,等我看清眼前的景象,我已經毫無體面地像個翻面烏龜一樣,仰面躺在了地上。
人怎麼可以倒黴成這樣?
在喜歡的人面前出醜,我現在非常想刨個坑把自己埋了。
我頹然地想着,躺都躺了,我要不直接蓋個被子睡覺算了。
讓李奉宵猜不透,讓他站在原地思考,這樣他就不會進酒樓了。
「常昊!把她帶下去!」
一聲帶着暴怒的沉喝驟然響起。
撞我的侍女一臉驚恐地被李奉宵的侍衛拖了下去。
雲岫也跑過來,和一旁的侍女七手八腳地把我從地上扶了起來。
酒壺碎了的動靜不小,院子裏攀談的權貴們窺探的目光從四面八方纏了過來。
宴中失儀,往後一個月,我免不了要成爲茶餘飯後的談資。
不過都死過一次了,面子什麼的對我來說也不重要。
丟人而已,又不會丟命,都是小事。
我撩開頭髮,大大方方地抬起頭,扶着雲岫的胳膊,指着一旁的亭子道:「王爺可否去亭子裏等等我,容我先去換身衣裳?有些話我想對王爺說。」
李奉宵眉頭緊擰:「我的耐心不多,等不了多久,二小姐可要快一點換好衣服從酒樓出來見我。」
我草草地行了禮:「不會太久,王爺可一定要等我。」
雲岫扶着我進了酒樓的廂房,酒樓的侍女取來馬車上備用的衣裳給我。
等換好衣服從廂房出來,我沒急着回前院,低聲吩咐道:「雲岫,這裏離廚房不遠,你去看看那邊情況如何,我在這等你,快去快回。」
雲岫點頭,小跑着去了廚房。
腿腳不利索,我扶着一旁的石欄杆借力站穩。
焦心地等着,我瞥見湖裏緩慢地遊着幾條鯉魚。
不免腹誹,也不知是喫的什麼,這鯉魚個個膘肥體壯。
我的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因爲我直接掉進了湖裏。
我可以直接問它們喫的什麼了。
嗆了幾口水,我扯着嗓子喊救命。
聽見聲音,岸上也是亂作一團。
我還沒來得及問鯉魚們喫的什麼,就聽「撲通」一聲,有人跳進湖裏,把我撈上了岸。
咳出幾口水,視線漸漸聚焦。
我看見李奉宵抿着脣給我按人中,他髮絲上滴落的水珠砸下來,順着我的臉頰落進了領子裏,涼得我一哆嗦。
我握住他的手,有些慶幸這次救我的人是他。
李奉宵ťŭ̀ₖ臉色鐵青地脫了外衫蓋在我身上,遮住衆人探究的目光。
他有些生氣:「換個衣服怎麼給自己換到湖裏去了?」
我搖搖頭,啞聲道:「有人推我。」
李奉宵眸光一凝,嗜血的殺意轉瞬即逝,他抬起頭掃視周圍,逼退所有目光。
「今日之事誰敢多言,可要仔細你們的舌頭!」
李奉宵兇名在外,周圍人噤若寒蟬,都恨不得把頭低進土裏。
忽然有人撥開人羣,是太子帶着侍衛過來了。
我心中一緊,怕李奉宵把我交給太子,不自覺握緊了他的衣襟。
沒想到李奉宵直接將我抱起,看都沒看太子一眼,直接從他身邊走過去。
太子臉上是一貫的溫潤笑意:「三弟,把昭兒交給我吧。」
李奉宵停下腳,我的心懸在了嗓子眼。
「大哥還有心思管旁人?」李奉宵嘲諷地勾起嘴角,睨了他一眼,「東宮的禮官主Ṱüₓ持的宴會出這麼大差錯,大哥還是想想該怎麼跟父皇交代吧。這次打的,可是天家的臉。」
沒再停留,李奉宵抱着我,穩步向外走去。
李奉宵手裏有兵權,是太子最大的威脅,與太子的關係一直很緊張。
兩人針鋒相對,明知是熱鬧,也沒人敢去聽去瞧。
上一世酒樓失火,太子也因爲用人不當而被罰俸三月,禁足一月。
可酒樓失火扳倒了李奉宵這個對手,讓他丟了兵權,失了勢,太子那點懲罰,根本算不上什麼。
如今李奉宵好好地走出酒樓,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冷靜下來我才發現,太子來得時機太巧了,他本是不來這次宴會的,而東宮距離酒樓有半個時辰的路程。
爲什麼他偏偏在我落水時出現?
就好像,他一開始就在一邊,等着我落水。
我看住了睡覺的廚子,酒樓沒起火,所以就出現了一個人將我推下水。
太子就是想在危急時刻救下我,好讓我對他死心塌地。
上一世我年紀尚小,被大火嚇得失去了理智,完全想不到這一層,就以爲是自己喜歡的少年郎救了自己。
可笑的是,他是金尊玉貴之軀,自己不肯去,還是讓侍衛把我從火場裏救出來的。
我千防萬防,還是躲不過這一遭,命運既定的事,誰都改變不了。
所改變的事,會以另一種方式出現。
我躲過了大火,就出現了落水。
上一世李奉宵斷了腿,這一世我攔住他,他安然無恙,我便替他傷了腿。
這就是企圖改變別人命運要付出的代價。
老天果然是公平的。
哪有什麼重來一次就會事事順遂的好事?我要改的可是命,是生死。
腳踝傳來鑽心的痛,被水嗆過的肺管也火灼一般地難受,都像是無言的警示。
可那又如何?
只要他平安,這代價,我付得起。

-5-
李奉宵送我回家後就離開了。
孟院判揹着藥匣子,被一匹快馬馱着送到了太傅府。
腳踝扭得有些嚴重,傷了骨頭,沒個把月好不全。
喝藥,鍼灸,折騰到後半夜,我又起了高熱。
迷迷糊糊的時候,我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
「念昭!」
我猛地睜開眼,看着眼前的人,覺得不可思議。
「李奉宵?」
他聽不見我說話。
另一個我趴在桌子上昏迷過去了。
四周燒着大火,像是無間地獄。
我以局外人的身份,重見當年那場大火。
李奉宵抱着我,在烈火和濃煙裏找尋出路。
房梁斷裂的驚悚聲在頭頂響起。
可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看着房梁砸在他身上,而懷裏的我,被他護得安然無恙。
李奉宵的腿被壓住,他跪着把我放在地上,費力推開了木樑。
雙手被火燒得鮮血淋漓,眼睛被燻得滿是血絲,他恍若不覺,像是感覺不到疼痛。
就在他發現自己站不起來時,那些鎮定與從容頃刻間灰飛煙滅,他崩潰落淚。
不是因爲疼痛,而是因爲,門口就在眼前,他卻做不到將我帶出去。
他把我抱在懷裏,嗓音嘶啞痛楚:「念昭,醒一醒,我走不了路了,你不能跟我死在這。」
太子的侍衛跑來將我帶走,可他們看都沒看快要被火吞噬的李奉宵一眼。
我蹲在李奉宵面前,看着他眼中被映紅的淚光,顫聲道:「爲我入火海,我卻全然不知,你只得到這一身病骨伴終生,當真值得嗎?」
「值得。」
一道空茫的聲音響起。
我驚愕地起身抬頭。
四周景象剎那間靜止,隨即裂開道道縫隙。
銅鏡碎裂的脆響乍起,大火與眼前之人,如風吹雪散般破碎消散。
不過瞬息,我便墮入了黑暗。
我倉皇轉身,森森之火在前方亮起,照出另一番光景。
判官懸筆未落,面前一人跪在閻羅殿前,背影死寂空涼,彷彿比九幽的寒氣還要深冷。
判官問道:「你當真要如此交換?勾魂筆落,可就容不得你反悔了。」
那空茫的聲音再次響起:「不悔。」
他一身黑衣,快要融進了這閻羅地獄,唯有那一襲白髮,刺眼奪目。
我想走上前,可無論我是走着還是跑着,總也到不了他身邊。
判官筆尖硃砂滴落,那抹猩紅墜在生死簿泛黃的卷頁上,洇開十八層地獄的哀號。
判官、閻羅殿,在筆落時,扭曲成了赤色地獄,鐵鏈從四周的黑影裏躥出,將那跪着的人影禁錮,拖進了煉獄深處。
「李奉宵!」
我嘶聲大吼,沒人聽得見。
我向前跑着,卻一腳踩空,跌落深淵。
渾身一抖,我猛然驚醒,劇烈地喘息着。
「小姐你終於醒了!」
雲岫帶着哭腔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暖黃的燭光盈了滿目,我愣愣地盯着虛空,方纔的一切竟是南柯一夢。
嗓子乾澀,雲岫扶着我給我餵了水。
我驚魂未定,啞聲道:「我睡了多久?」
「兩天,嘴裏還一直說胡話,老爺都要去請大師驅邪了。」
我無力地半闔着眼簾:「我都說了什麼?」
「火,還有什麼別走,對了……」
雲岫欲言又止:「小姐還喊了朔王的名字。」
我抓住雲岫的胳膊,驚道:「可有旁人聽到了?」
雲岫拍拍我的背,低聲道:「小姐放心,奴婢模糊地聽了一聲後就把人都趕出去了,除了奴婢,沒人聽見。」
我鬆了一口氣。
雲岫見我安定下來,起身去廚房取湯藥。
我靠在牀頭,一滴淚毫無徵兆地落在手背上,我茫然地摸着臉上的淚痕,那是夢中未落的淚。
夢中的一切如潮水般去而復返將我淹沒,李奉宵是爲了我才傷了腿,可我又爲何會夢到閻羅殿?
虛虛實實,我快要分不清了,唯有那心痛如此刻骨斷腸。
若那都是真的,李奉宵,你在閻羅殿裏交換的又是什麼?
可是與我有關?
燈花飄落,屋外冷月無聲。
無人知我悲痛,亦無人應我癡問。

-6-
轉天孟院判又來給我診了脈,留了幾副湯藥。
聽聞我醒來,我爹的學生也送來了不少東西。
筆墨紙硯、書畫古琴,還有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
東宮大張旗鼓地送來了一對玉如意。
外面的流言蜚語,甚囂塵上。
有說我和太子好事將近的,也有說我與朔王不清不楚的。
我在院子裏琢磨怎麼在腿腳不便的情況下逃離京城。
雲岫把一個小盒子遞給我:「這個沒落款,不知是何人所送。」
我打開,裏面是一條驅邪避災的金絲紅繩。
紅繩是很普通的樣式,一點也不起眼,如果不是用錦盒裝着,裏面還撒了梵音寺特有的檀木香灰,大概會被扔掉。
我抖落紅繩上的香灰,拿出來戴在手上,不管是誰送的,都是一片心意。
我爹喊我去書房,說是大理寺的人來告知調查結果。
酒樓裏洗碗的阿嬤圖財害命,她把我推下水,想等我死了去撿我身上的錢袋和玉佩。
證詞、畫押齊全得很,阿嬤無親無故,已經死在獄裏了。
太子也如上一世那樣,被禁足、罰俸。
回了房,我冷聲道:「雲岫,派兩個機靈的人去查一下那天酒樓裏送衣服的侍女。」
「小姐是懷疑,動手的另有其人?」
「那阿嬤,不過是這場陰謀裏的替死鬼,我總得爲我自己、爲她討個公道。」
雲岫轉身離開,我叫住她,又吩咐了一件事:
「去四個城門口附近的驛站,都各放兩匹快馬,再從我私庫裏支些銀票出來。」
如果不出差錯,賜婚聖旨,這兩日便會送到府上。
尋不到藉口推辭,我就只好用最直接的辦法,騎馬直接跑。
到時候只管讓我爹將我逐出白家,就算要砍頭,也是砍我一個人的頭。
方法雖蠢,但至少能保全白家不被捲入奪嫡的紛爭。
準備跑路的間隙,東宮那邊有了動靜。
太子不顧禁足,跑到勤政殿外長跪不起。
這一跪讓許多人摸不着頭腦。
我也沒摸着,上一世沒這茬兒,不知道太子又整什麼幺蛾子。
是日,腳上剛換了藥,雲岫也把金銀細軟和逃跑路線按我的吩咐準備得差不多了。
我留了封信給我爹,打算半夜摸黑從後門離開。
那邊小廝突然來報。
兩道聖旨從宮裏出發往白家來了,東宮的禮官也跟着一起。
我拄着柺棍,從榻上單腳蹦了起來。
「雲岫,來不及了,去牽馬!索命的來了!」
我拄着柺棍,顫顫巍巍地往後門走。
上一世聖旨來時是六月初五,可今天才六月初三。
我低頭仔細着腳下的路,雲岫牽着馬,從後面追上我。
「小姐我扶你上馬吧。」
「去巷子裏再說,這路窄,施展不開。」
一路到了城西驛站,雲岫扶着我下馬,給我換上了斗篷。
雲岫喘着粗氣,很是驚慌道:「小姐,我們真要逃麼?」
我扶着柺棍,推開放馬的院門,心血翻湧:「不逃幹什麼,等着嫁給那個活閻王?」
太子就是喫人不吐骨的鬼,嫁不得。
「白二小姐爲了不嫁給我這個活閻王,拖着病體也要逃跑,當真是煞費苦心啊。」
尾音裹挾着冰碴,讓人不寒而慄。
我愕然一驚,抬頭看去。
院子裏,三五侍衛簇擁着一個人。
那人黑金輕甲,扶刀而立,銳利的眉眼沉冷肅殺,如霜如玉的臉上尋不到半分溫度。
我訥訥地開口:「李奉宵?你怎麼在這?」
黑影壓近,李奉宵面若九尺霜凍:「我怎麼在這?
「我不允許手底下有逃兵,自然也不會允許自己未過門的王妃當逃妻。」
他奪過我手裏的包袱,扔給身後的侍衛,猛地將我打橫抱起往外走去。
「白念昭,聖旨已經下來了,你願不願意,都得做我的妻。
「我早知你要跑,你放在驛站的馬匹,是我讓人賣給你的,不管你從哪個方向離開京城,它們最後都會帶你回到我的朔王府。」
李奉宵不緊不慢地說着,而我像被雷劈了,魂兒都找不着了。
他道:「我本想讓你先逃,給你希望再親手碾碎,如此便可滅了你心裏逃跑的念頭,可你的腳再顛簸,就要廢了。」
他頓了頓,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繼續道:「我不想大婚之日,和一個瘸子拜堂。」
驛站外停了一輛馬車,李奉宵將我抱了上去。
坐在矮榻上,我還有些怔愣道:「你我要成婚了?」
那跟來白家的東宮禮官又是怎麼回事?
李奉宵坐在我對面,卸下佩刀橫放在膝上,拿起我受傷的腳搭在上面,皺着眉檢查我的傷勢。
「賜婚聖旨乃御筆親批,」他抬了抬眼,脫去我的鞋襪,冷淡道,「需要我提醒你嗎?抗旨不遵是要殺頭的。」
冰涼的藥膏覆在腫痛的腳踝上,我一個激靈,徹底醒神。
我記得小廝說有兩道聖旨。
我連聲問道:「除了你我的賜婚聖旨,那另一道聖旨是什麼?爲何東宮的禮官會來?」
上好藥,李奉宵幫我穿好鞋襪,放下我的腿。
他胳膊搭在刀上,微微俯身湊近了,嘴角彎起嘲諷的弧度:「你心心念唸的太子哥哥要娶你妹妹,另一道聖旨,是他和白凝霜的。」
「你說什麼?」
我直接兩眼一黑。
李奉宵慢條斯理道:「這道賜婚聖旨可是他跪在勤政殿外跪來的,白二小姐怕是要癡心錯付了。」
亂了套了。
白家一分爲二,一邊站太子,一邊站朔王。
真爭起皇位來,我家蚯蚓都得對半劈開他倆一人一半吧。
不過白凝霜那一支族親本就是叛徒,我只要保護好我爹和主家就好。
但我還不知,李奉宵願不願意保住白家,若最後是他勝,他又會怎麼處置我?
我攥緊衣袖,坦白道:「我其實,沒想着逃和王爺的婚約,我以爲我要嫁的人是太子。」
李奉宵垂着眼,辨不清喜怒道:「白二小姐你親口和我說你喜歡太子,讓我離你遠一點,莫要讓你的太子哥哥誤會,這些話你都忘了麼?」
眼前又是一黑,我揉着太陽穴,猛做深呼吸。
這一世到底發生了什麼?
上輩子我和李奉宵的交集等同於無,要不然我也不可能一直都沒察覺他喜歡我,更別說和他說「離我遠點」這種話了。
如今我突然改變態度,說不喜歡太子,他不信也是人之常情。
換作是我,我也不信。
罷了,多說無益,日久見人心,成婚後我真心待他,時間久了,他自然也就信了。
李奉宵抬眼看我,沉聲道:「你安生地在家裏等我來娶你,我不會虧待你,我還不至於去爲難一個女子。
「我不計較你心裏有誰,你藏着掩着,我也權當看不見,我只要你記住一點。」
他看向我,墨色的眸子鋒利如刃:「能被稱作是你夫君的,只有我李奉宵一人。」

-7-
知道要嫁的人是李奉宵後,我就安心在家養病待嫁。
可有一點我想不明白,皇帝爲何要將我嫁給李奉宵。
太子雖然也娶了白家女兒,但白凝霜的父親一點權勢都沒有,全憑我父親照拂,才得了一個七品斜封官。
賜婚聖旨下來後,老皇帝也爲了不讓太子失了體面,給白凝霜的父親白叔孫連升三階,封了個四品鴻臚寺少卿,司接待外族使臣之責。
眼下大燕南北邊陲劍拔弩張,哪有什麼朝貢的外來使臣,要來也是舉兵來犯的,這官職現在就是個白拿銀子的閒職。
奪嫡檔口,不但幫不上太子,還要背地裏讓人笑話,遭人白眼。
反觀我和李奉宵,掌有實權的文官配握有軍隊的武將,太子被罰又正是失人心的時候。
天時地利人和,外人看來,換儲之意,昭然若揭。
但李玄胤是文帝和髮妻宋皇后的第一個孩子,又是嫡長子,皇帝疼愛非常。
他母親宋皇后是宋丞相獨女,皇帝要廢了李玄胤的太子之位,宋丞相第一個就得跳出來反對。
怎麼看,文帝都不可能把皇位交到李奉宵這個不受寵的妃子生的兒子手裏。
可就算皇帝不換儲君,有心之人也會懷疑,李奉宵有了權勢、軍隊,定會謀反。
多少忠臣良將就是死在這個罪名之下。
老皇帝這是把李奉宵架在火上烤,他此舉到底意在何爲?
逼着李奉宵反麼?
我總覺得我遺漏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此時科舉結束不久,朝中湧入一批新人,其中不乏世家子弟,皇帝藉着這次機會,直接來了一次大的官職調動。
我也明白了,皇帝爲何會讓我嫁給李奉宵,也知道了我遺漏的東西——李奉宵手裏的兵權。
這次官職調動裏,李奉宵左遷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一個武將閒職,手裏沒有一兵一卒。
新任三大營總提督是個叫藍玉的武將,出自太子麾下。
李奉宵若是有一點怨懟,那便是順應了流言,有謀反之心。
要想活命,他只能交兵權。
收了兵權,多了一個太傅獨女爲妻,老皇帝這是打個巴掌給個甜棗。
但對李奉宵和我來說,這一切沒有那麼簡單。
李奉宵是在軍營長大的,他的軍功和官職是他多少次死裏逃生換來的。
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漠北的蠻子是被李奉宵打怕了,才退回漠北腹地,換來這幾年大燕北方安寧。
爲了給太子鋪路,老皇帝不惜如此算計有功之臣,何況李奉宵還是他親兒子。
李奉宵本該是北境不敗的戰神,就因爲這一樁婚事,就因爲一個自己不愛的女子,而丟了他用命換來的一切,成了京城裏一個閒散的王爺。
別說李奉宵會討厭我這枚制衡他的棋子,他就算恨我也是應該。
兩輩子,兩輩子他都因爲我而失去了上戰場的機會。
文死諫,武死戰,對一個武將來說,這是莫大的恥辱。
難道老天讓我重活一世,就是爲了讓我明白,我欠他良多嗎?
我坐在院中兀自神傷,忽地有人推門進來,說的話更是駭人聽聞:
「昭兒,逃婚吧,我找人替你上花轎。」
看清來人,我連忙起身行禮。
「太子殿下。」
成婚前見新娘子不吉利,李玄胤這是特意來找我的,不是來見白凝霜的。
「昭兒,你我不必如此生疏。」
他要過來扶我,我不着痕跡地後退半步。
「這不合禮數。」
太子頓了頓收回手,嘆息道:「你眼裏的傷心和難過讓我也很心痛,我知道你不願意嫁給李奉宵那廝,他本就粗野鄙陋,如今又被削了官職,什麼沒有,更配不上你了。」
配不上?我倆比天仙配都配!
我袖中暗自捏拳,裝出一副怯怯的模樣道:「這婚事是陛下欽定,太子殿下說不配,可是在質疑陛下的決定?臣女是萬萬不敢有這個心思的。」
太子被噎得一愣,大概是沒想我不好騙了,他隨即便笑道:「父皇年紀大了,一些事情上難免會有差錯,我送你去外面躲些時日,替嫁的女子我已經安排好了,易容成了你的樣子,等我繼承大統,我再接你回來,迎你入主中宮。」
沒了李奉宵這個阻礙,李玄胤這是勝券在握,認準了皇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說的話也是狂悖無禮,連皇帝都敢不放在眼裏了。
我強撐着笑:「太子殿下,你我既已各自有婚約,那便過各自的日子吧,從前種種往後也不要再提了。」
那都是我懵懂無知造的孽,提起來我就堵心又堵肺。
他望着我,眉眼含情:「昭兒,我知你是在跟我賭氣,氣我沒有娶你,但你放心,我是真心喜歡你的,你委屈幾年,我許你後半生榮華富貴。」
我非常懷疑我以前是不是眼睛長在腳後跟了,怎麼看上這麼一個道貌岸然的虛僞之徒?
替嫁可是欺君,我有八個腦袋夠砍的嗎?
掩去眸中厭惡,我慌聲道:「凝霜妹妹可是心心念念地盼着嫁給殿下呢,殿下如此,會傷了她的心的。」
李玄胤面色一滯,徐徐誘之:「娶她不過是權宜之計,昭兒放心,我心中之人,唯你而已。」
天老爺,你能不能讓白凝霜路過門口,聽聽她未來的夫君都在胡言亂語些什麼鬼話。
上輩子,一模一樣的話,他是當着我的面說給白凝霜的,憑什麼我被噁心了一次又一次,她耳根子倒是清靜得很。
正當我無語時,有人敲響了院門。
「太子殿下,白二小姐。」
來人抱拳行禮。
我認得他,是跟在李奉宵身邊的那個侍衛,叫常昊。
來了外人,太子收起了方纔的嘴角,端出了他高高在上的姿態。
他看了我一眼,諱莫如深地留下一句話:
「就算你成婚了,也是我的昭兒妹妹,有事,拿着我送你的那對玉如意來東宮找我。」
我沒回他的話。
常昊拉開了院門,開了口:「太子殿下請。」
明着是幫忙開門,實則是趕人,太子來我院裏,名不正言不順,肯定也不想聲張,只能嚥下這個啞巴虧,冷哼一聲甩袖子走了。
送走這個瘟神,我看向常昊:「你家主子讓你來是爲何事?」
常昊將手裏拎着的飯盒放在桌上:「主子讓屬下送些喫食過來。」
我打開食盒,淡聲道:「他是讓你來看着我的吧。」
常昊立在一旁,挺拔如松,目視前方,擲地有聲道:「主子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我有些驚訝地挑眉。
上一世那十年中,我並沒看見常昊的身影,對他並不瞭解。
沒想到李奉宵心思深沉,身邊之人卻是個實心眼的。
我端出飯菜,都是些我愛喫的,李奉宵說不會虧待我,倒真是用了心。
我垂眸低聲道:「回去交差時,替我給你主子帶句話,我與太子不會再牽扯不清,斷不會做出讓朔王府蒙羞之事。」
已經讓他沒了兵權,我又怎麼可能讓他再被人戳脊梁骨?
常昊回去後,我叫來雲岫。
「把太子送的東西清點一下,找個偏一點的當鋪全都當了換銀票,拿去給育嬰堂買些過冬的棉衣。」
雲岫不放心道:「東西在市面上流通,東宮那邊追問起來怎麼辦?」
我揉着額頭思量片刻道:「在我私庫裏挑些不值錢的一塊當了,就說府裏遭賊,被偷去了。
「記得喬裝打扮一下,別讓人認出來。」
雲岫點頭:「奴婢明白。」
想起李玄胤那張令人作嘔的臉,我咬着牙又囑咐了一句:「特別是那對玉如意,給我賤賣!」

-8-
五日後,我與白凝霜一同出嫁。
喜轎一個向北,一個向南,免不了被人對比。
可制式、聘禮,都絲毫不差,李奉宵給了我不輸東宮的排場。
只有嫁妝,白凝霜比我少了一半。
我爹把能給我的都給我了,我娘留給我的田莊地契也都被放進了嫁妝裏。
我爹把我的手放進李奉宵的手心時,一下子就老淚縱橫。
管家在一旁一個勁地低聲提醒:「微笑微笑,小姐不讓流淚。」
我眼眶有些發熱,聲音微不可察地發着抖:「爹,你放心吧,女兒會幸福的。」
我爹看向李奉宵,哽咽道:「我就這一個閨女,給你了你得好好對她。」
李奉宵合掌將我的手握住,沉聲道:「岳丈大人放心,我必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
我爹還握着我的袖子捨不得鬆手。
一起來接親的秦小將軍秦飛玉,朗聲道:「伯父放心,念昭和我一塊兒長大,就是我妹妹,奉宵若是欺負她,我第一個替她出頭,幫她出氣。」
「誒,好孩子,好孩子。」
我爹不住地點頭,秦飛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我的袖子從我爹手裏扯了出來。
秦飛玉:「念昭,上轎,別誤了吉時。」
我吸了吸鼻子,應了一聲。
李奉宵扶着我下臺階,壓低聲音道:「白家離朔王府不遠,你想家了,府中快馬隨時送你回來。」
沒有出嫁的女兒總往孃家跑的,被人拿了話柄,會影響到族中其他子女的婚事,我爹和李奉宵同意,族中其他長輩也不會同意的。
他能體諒我爹愛女心切,又能說出那番話安慰我,我已別無所求。
畢竟這婚事對他來說,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我甚至都以爲,他是不會親自來接親的。
等我在喜轎中坐穩,隨着媒婆的吆喝和嗩吶聲開路,迎親隊伍開始向朔王府移動。
一路上聽着祝福的吉祥話,我心中更添惆悵,若能兩情相悅那該多好。
我想起了李奉宵在梵音寺求的那枚紅籤,他心裏已經有人了,我卻橫插一腳。
過些日子,我允他把那姑娘抬進府裏做平妻,如此,希望他能開心些。
李奉宵的母妃在他六歲時染病去世,皇帝去了東宮那邊。
喜宴上來的唯一長輩,是秦飛玉他爹,秦鎮嶽秦老將軍。
我爹的學生也都來了不少,喜宴也算熱鬧。
酒過三巡,賓客四散離去。
我坐在喜房裏有些緊張,不知道這新婚夜該怎麼過。
龍鳳喜燭靜靜地燒着。
燭光搖曳,將一道高大身影映在牆上。
李奉宵關了門進來,走到我面前,用喜稱挑開了我的蓋頭。
走到桌邊喝了合巹酒,便是相顧無言。
我緊張得手心裏全是汗:「我來替你卻冠更衣吧。」
李奉宵沒說話,黑眸靜默地緊盯着我。
我踮起腳,顫着指尖去摘他的頭冠,身上衣冠繁重,做這些時我有些費力。
李奉宵忽地拉下我的手,把我帶到身前。
我驚呼一聲。
「王爺!」
李奉宵扣住我的腰,沉聲道:「別動。」
修長的手指在我髮間穿梭,幫我摘掉了沉重的鳳冠。
許是飲了酒,神思都不甚清晰了,那雙總是淡漠的眼眸裏,多了些意亂情迷的溫柔。
我瞧着他半白的青絲,不禁回想起他上一世爲我一夜白髮的模樣。
心頭隱隱作痛,我下意識抬手撫上了他的發,上輩子,我無數次地想去觸摸,卻無奈生死相隔。
「你不喜歡?」
「什麼?」
李奉宵垂眸看我,任我握住他的一縷頭髮。
「我年少白髮,容貌有異。」
我連忙否認:「沒有不喜歡!」
什麼白髮黑髮,就算他禿頭,我也喜歡得不得了,哪裏會討厭一分一毫?
李奉宵撐在我身後的桌子上,將我困在身前,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片刻,俯下身,灼熱的呼吸噴灑在耳畔:「那你告訴我,看着我的臉,你又想起了誰?」
他抬起手,微涼的指尖拂過我的眼尾,嗓音冷極:「你眼裏的悲傷藏都藏不住,是想起了與我八分相似的太子麼?」
我呼吸一緊:「不是的,王爺,你不要多想。」
我想解釋,可我總不能和他說,我想起了上輩子的你,只得道:「時候不早了,就寢吧。」
我鼓起勇氣去解他的腰封,大紅喜袍墜落在腳邊,讓我的心也顫了一顫。
李奉宵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我的臉。
我心慌到眼睫忍不住地顫抖。
手碰到他的中衣時,李奉宵握住了我的手腕,阻止了我的動作。
這麼近的距離,我能感受到薄薄的一層衣料下,那具滾燙的身軀每一寸肌肉都蘊藏着要人命的力量,渾身更是僵硬得一動不敢動了。
李奉宵嗓音沙啞:「不用如此,早些休息。」說完,他便撿起地上的外袍,起身出去了。
屋子裏陷入寂靜,我頹然地倚靠在桌沿埋怨起自己來,委實太沒出息了些。
跟在他身邊那麼多年,他什麼樣子沒見過,我到底在緊張什麼?
脫了喜袍躺進被窩,打着精神等李奉宵回來,可直到我扛不住睡着了,也沒看見他的身影。
翌日,我一睜眼就看見李奉宵正坐在矮榻上穿衣服,也不知昨晚他幾時回來的。
新婚夜夫君不在房中,新娘是要被笑話的,爲了保全我的名聲,他竟委屈自己躺在那麼一張翻身都費勁的矮榻上。
我一骨碌爬起來:「我來服侍王爺穿衣。」
繫好護腕,李奉宵撐着膝蓋,目視前方不去看我,淡聲道:「我府中沒有那些規矩,娘子不用非要早起服侍夫君。
「你原先在白家如何,在這便如何。」
醒酒後,李奉宵猶如一把藏鋒斂銳的刀,冷硬得叫人難以靠近。
我不知夫妻恩愛是何種模樣,但我知道,哪怕是相敬如賓,也不該是我和李奉宵這般如此生疏的模樣。
我們之間隔着太多東西,我要跋山涉水,越過層巒疊嶂的羣山,才能走到他面前,和他說一句「我喜歡你」。
看着那漠然離去的背影,我心緒支離,那句上一世我沒辦法告訴他的話,今生他好像也不再需要了。

-9-
用過早膳,李奉宵拿着調令去赴任。
管家把管理府中中饋的對牌交給我。
我有些驚慌道:「王爺讓你給我的?」
管家笑呵呵地揣着手:「哪裏用王爺提醒,王妃是府中主母,這對牌理應給你。」
李奉宵沒告訴他,我就是掛着一個王妃的名頭麼?
這府中當家主母,往後另有其人。
我垂眸輕聲道:「這對牌我不能收。」
管家有些爲難:「王妃可能不知,府中的僕人都是隨王爺征戰的士兵,我們根本不會管理這偌大的王府。」
管家皺着一張臉:「老奴以前是拿狼牙棒的,就因爲會打算盤,得了這管家的活計。」
「這樣麼?」我眨眨眼,有些磕巴,「那……那先放我這裏吧。」
管家兩眼放光:「那賬冊……」
我嘆了口氣,也一併攬下:「等下拿來小書房,我來看吧。」
管家一掃之前的陰霾,感覺整個人都健朗了不少:「好嘞,老奴這就去給王妃搬賬冊!」
我拿起那對牌,這王府我先幫他管着,等那姑娘來了,我再交給她就是了。
上輩子管理東宮內務我也是得心應手,沒想到這朔王府的賬冊倒是讓我頭疼起來。
真看出來李奉宵身邊沒什麼細心之人了,賬目東記一筆西記一筆,亂成了一鍋粥,看了一下午賬冊,讓我焦頭爛額。
我算是知道管家爲何一副擺脫了大麻煩的樣子了。
日暮西垂,油燈漸暗,看得我已經有些眼花了,我頭也來不及抬,道:「雲岫,燈暗了,續一下。」
燭火明亮起來,我手中筆墨如飛,皺着眉,抽空問了一句:「晚膳準備得如何了?王爺可回來了?」
「準備好了,我也回來了,在等你。」
低沉的嗓音從頭頂傳來。
手中筆一頓,在紙頁上暈開一攤墨痕。
我猛地瞪大眼睛抬頭看去。
「王爺!」
我急忙放下筆,起身行禮。
李奉宵將手裏挑燈的竹篾放下,扶住我的胳膊,淡聲道:「不必。」
燭火搖曳間,我們映在牆上的影子始終隔着一尺距離。
李奉宵目光掃過累疊的賬冊:「辛苦了,沒人管過這些,想來要費一番心力。」
我連忙道:「不辛苦不辛苦。」
就是命有點苦。
他鬆開手:「去喫飯吧。」
腦子裏雲遮霧繞,我跟在李奉宵身後,回不過神。
他特意來找我用膳,卻沒有質問我爲何執掌中饋。
「明天去我的書房吧,小書房位置偏,光透不進來,別傷了眼睛。」
「啊?」我呆愣地點點頭,「哦,好。」
腦子是木的,說話也有點遲鈍了。
李奉宵放緩腳步,等着我,與我並肩而行。
他始終這樣,站在不近不遠的地方,做着尊重又體貼的事,讓人挑不出毛病。
可夫妻,不該是這樣。
夜風輕拂,卷着他的發……
我猛然驚覺,他的白髮不見了。
風裏能聞到用來染髮的蓮子草的清香,他竟然把白髮染黑了。
難不成有人嫌棄他的白髮?
以李奉宵的性子,他是從不在意別人的目光的,能讓他把頭髮染黑的,說明嫌棄他的這個人,一定是他非常在乎的人。
是那枚紅籤的另一個主人麼?
李奉宵見我對着他的頭髮發呆,目光閃爍,似乎想說什麼。
他將頭偏開,淡聲道:「仔細腳下。」
我立刻回神,移開視線。
成婚第二天就提娶平妻之事不太好,我琢磨着我得先把那姑娘的身份弄清楚,也好多些時間準備聘禮。
夜裏,李奉宵搬來了一扇垂絲海棠的屏風,隔在矮榻和牀鋪之間。
我斟酌再三,開了口:「來牀上睡吧,矮榻上不舒服,牀很大,不挨着也睡得下的。」
猛地覺得這話說得不對,我緊着解釋道:「我沒有不想挨着你的意思,只是我們成婚了,分牀睡,被人察覺不好。」
可這話聽着還是有些怪異,我苦惱地不知怎麼辦。
李奉宵揮滅蠟燭,將屏風搬開,坐在牀邊脫得只剩箇中衣。
他微微側首,低垂着眼簾,輕聲道:「歇息吧,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和李奉宵兩個人像木偶一樣板板正正地躺在牀的兩邊,之間彷彿像隔了一條河。
正閉目催眠自己,身側忽然傳來聲音:
「我院兒裏只有你一個人,你不用擔心後宅裏的那些鉤心鬥角。
「就算被人察覺我們分牀而眠,也沒有人能分走屬於你的朔王妃的一切。」
他這是在告訴我,正妻的頭銜一定是我的。
不可否認,他給足了我朔王妃的尊榮與體面。
可我不想要朔王妃這個虛名,我想要朔王這個人。
「王爺可有喜歡的人?」
我忍不住直接問道。
長夜無聲,李奉宵沒有開口,屋子裏一時間安靜得有些不像話。
我攥緊被褥,背過身,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過了許久,李奉宵低低沉沉的嗓音傳了過來:
「有。」
心口一窒,那姑娘姓甚名誰、年歲幾何,這一連串的問題我都沒有勇氣再問下去。
我壓低聲音,不表露任何情緒道:「看了一下午賬冊,我有些累了,先睡了。」
「好。」
還是一個字的回答,不輕不重,可壓在我心上就猶如千斤。
此生我唯一能讓他如願的事,大概就只有讓他娶到心愛的女子了吧。
既是他所求,我又怎會不讓他如意?

-10-
回門那天,李奉宵準備了不少東西帶去太傅府。
離老遠就能看見我爹東張西望的身影。
進了府,我爹拉着李奉宵去書房,我回後院去看我的奶孃。
孫嬤嬤是我孃的貼身丫鬟,從小和我娘一起長大,就像我和雲岫。
我把自己做的夾襖疊好放進櫃子。
「阿嬤,我給你做了秋天的衣裳,放在櫃子裏了。」
嬤嬤端來兩碗酥油茶,聽見這話,笑道:「老婆子我還能穿上小小姐做的衣裳,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老人家一頓,忙道:「年紀大了瞧我這記性,現在是朔王妃了,該改口了。」
我坐在桌前抿了口茶:「阿嬤想怎麼叫就怎麼叫,這是自己家,又沒外人。」
孫嬤嬤坐到我對面,小心地問道:「姑娘在朔王府過得好麼?我聽聞那朔王……不太會疼人。」
「阿嬤放心,外頭的閒話都當不得真,他對我很好,我在朔王府想睡到幾時睡到幾時,跟在自己家沒區別。
「他還會等我一起用膳,我不到,都沒人動筷子的。」
我說的都是實話,嬤嬤也聽不出半分端倪,放心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這樣到了下面,我對小姐也能有個交代。」
我鼻子有些發酸:「孃親肯定也想阿嬤多陪我幾年,別老說去不去的話,我聽不得。」
嬤嬤笑彎了眼:「好,阿嬤不說了,阿嬤帶大了小姐的孩子,還要活十幾二十幾年,再帶大小小姐的孩子。」
我有些怔愣,我和李奉宵大概是不會有孩子了,我或許就是沒有當孃親的命。
孫嬤嬤去準備我愛喫的糕點,雲岫帶回來一個消息。
先前我讓她去查的那個侍女,不是酒樓裏的僕人,是東宮裏一名叫林湘的女使。
我冷聲道:「人現在在哪?」
雲岫面色凝重道:「奴婢只查明瞭她的身份,人找到的時候……已經服毒自盡了。
「但奴婢見她脖子上有明顯的勒痕,不像是自殺。」
天子腳下,東宮爲了封口卻敢如此草菅人命。
李玄胤這種殘忍之人,上輩子就是個暴君,這輩子還是劣根難改。
雲岫又道:「奴婢還查到她死前給一名叫林客的人留了一大筆錢。」
我眉頭緊擰:「多派些人手,儘快找到林客,一定要把人好好保護起來。」
「奴婢明白。」
林客是目前唯一的線索,如果能從林客那裏找到太子指使林湘推我下水的證據,剩下的就簡單了。
謀害重臣之女可是大罪,就算不能讓李玄胤丟了太子之位,也能讓他失去皇帝的信任。
一旦信任動搖,我爹再上書啓奏,以老皇帝多疑的性子,廢太子只是遲早的事。
「姐姐看起來不太開心啊。」
白凝霜領着兩個侍女,大搖大擺地走到我跟前。
我看了她一眼:「看見你,能開心得起來就怪了。」
「你!」白凝霜絞着帕子,憤憤不平。
我有些煩躁道:「我說妹妹,從小到大你在我這淨喫虧了,還不長記性?你喫虧有癮吶?喫一塹就是喫一塹,腦子是一點不帶長的對吧?」
白凝霜比我小兩個月,什麼事都愛跟我爭一爭,問題是她還爭不過。
我一開始處處讓着她,都是白家子女,我這個當姐姐的,照拂弟弟妹妹是應該的。
可自從我看見她把從我這搶去的鸚鵡用木棍戳死,我就明白,她不是什麼值得我疼愛的妹妹。
那時候她才七歲,就如此狠毒,因此就算她以後裝得再楚楚可憐,我都不會上當。
我還記得上一世我嫁給太子後,她就安分得不得了,以爲她是死心了,沒想到她是早就和太子串通好了,裏應外合構陷白家。
她其實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找我茬,就在背地裏使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如今這是嫁給了太子,覺得自己腰板兒硬了,都敢直接到我面前找不痛快了。
白凝霜壓下失態,眼尾掠過一絲譏誚:「姐姐不是一直高高在上嗎?如今你嫁朔王,我嫁太子,朔王又被削官,一個四品閒散武將,無權無勢,我看你拿什麼跟我爭白家的一切。」
她掩嘴狀如喫驚道:「哎呀,朔王不比從前,俸祿更是少得可憐,別到時候爲了維持臉面,入不敷出,還要姐姐拿嫁妝填補虧空。
「姐姐金尊玉貴地長大,過得慣節衣縮食的日子麼?不如你說兩句好話,妹妹我給你幾兩銀子買些像樣的首飾。」
白凝霜這個蠢得掛相的女人,我覺得和她多說一句話都是浪費口水。
李奉宵母妃去世後,京城裏就很少提起和她有關的事。
可但凡白凝霜目光不那麼短淺,望向宅院之外仔細打聽一下就知道,朔王的母妃本是江南巨賈的獨女,朔王缺什麼也不可能缺銀子。
這些天整理賬目,我總是忍不住感嘆,這李奉宵是真有錢。
因賬本無序,有幾筆數量龐大的進賬我到現在還沒找到源頭。
懶得跟她廢話,我起身準備去看看午膳準備得如何了,喫完飯,陪我爹說會兒話,我還急着回去打算盤呢。
路過白凝霜時,她攔住我,露出了此行目的,她咬牙低聲道:「都嫁給朔王了,就別再惦記太子了,否則,我要你好看。」
我橫了她一眼,扔給她兩個字:「有病。」
白凝霜震驚於我竟把話說得如此直白。
重活一世,我算是明白了,臉面是留給要臉的人的,有些人該罵就罵,那是她該得的。
「神醫啊。」
我抬頭看去,李奉宵立在廊下,嘴角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淡淡地開口道。
白凝霜一臉喫了蒼蠅的表情,還沒開口再說什麼,太子從另一扇門進來,溫笑道:「霜兒,東宮政務繁忙,就不留在白家喫飯了。」
白凝霜立馬換上溫婉的笑,轉身走到太子身邊,柔聲道:「好,妾身都聽殿下的。」
離去前,太子看向李奉宵,一臉人畜無害的樣子:「羨慕三弟沒什麼可忙的,有的是時間可以陪着昭兒妹妹。」
李奉宵走到我身後站定,懶洋洋道:「怎麼,大哥也想讓我陪陪你嗎?」
太子笑得咬牙切齒:「那倒也不必。」
他又甩袖子走了,小心眼偏又要裝出一副大度的模樣,可笑得很。
李奉宵側頭看我,輕聲道:「受委屈了?」
我冷哼一聲:「不能夠。」
白凝霜那腦子,上輩子是因爲有太子和他的謀士幫着才能成事,單拎出來,我一個能收拾她十個。
李奉宵看着太子和白凝霜離開的方向,目光沉冷,神情晦暗。
「走吧,飯做好了。」

-11-
李奉宵在他的書房裏多添了一張又寬又大的書案,放在了光線最好的地方。
我趴在那張書案上又昏天黑地地打了半個月的算盤。
這天我正在銅鏡前拆妝面,李奉宵搬來一個食盒大小的匣子。
我不明所以地抬頭看去。
李奉宵坐在桌前,倒了杯水喝下:「我母妃留給我的田莊地契,還有些鋪子什麼的,也沒人會管,你一併收着吧。」
我打開匣子,裏面有幾本賬本和數不清的地契畫押。
我兩眼放光,倒不是錢有多少,反正這些銀子跟我也沒關係。
我高興是因爲,缺的賬冊名目終於找到了,那幾筆入賬都記在了這幾本賬冊上。
「府裏的賬冊明日我去找人來算,你可以出去逛逛。」
他脫了衣裳坐在牀邊,透過銅鏡與我對視:「我的俸祿的確不多,但也不會讓你節衣縮食,更不會動你的嫁妝,你安心便可。」
我手上的動作一頓,原來那天我和白凝霜說的話他聽見了。
李奉宵將家底都放在我這,我總有種鳩佔鵲巢的心虛感。
今日在書房中算賬累了歇息時,我在書架裏看到了那枚紅籤,上面有一句話:
【忘川水涸石未爛,三生簿朽名猶纏。】
從李奉宵與那女子的讖語看,兩人之間情緣癡纏,非旁人能撼動。
我已經讓人加緊去查了,不知會是哪家的女子。
翌日,李奉宵照常去上值,我正在看昨天剩下的幾頁賬本。
管家和我說,京城裏開了幾家新的首飾鋪子,李奉宵讓我出門去看看。
正好我也有事要出門。
探子找到了林客的蹤跡,人在一家青樓當小廝。
可等我帶着雲岫趕過去Ŧűₖ贖人的時候,被告知有人已經先我一步把人帶走了。
馬車裏,我氣憤地掀開帷帽:「吩咐下去,讓查這件事的人繼續去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雲岫倒了杯茶遞給我:「那我們這就回王府麼?」
「不回。」
我深吸一口氣:「你現在立刻去朱雀街把一個叫長生的算命先生帶來見我,算算日子,他也該入世了。
「再派人去竹枝巷十一號,暗中保護好裏面的那對母女。」
雲岫戴上斗笠,點頭應道:「奴婢這就去辦。」
上一世,李玄胤身邊有一個重要的謀士,就是這個長生,他胸中計策萬千,良計毒計,擇主而出。
就因爲有長生,李玄胤才能和李奉宵逐鹿十年而不敗。
最後長生因爲下計屠城有傷天和,而立之年便暴斃而亡。
沒了長生,再無人可阻李奉宵,三千鐵騎長驅直入,破了闃都,取了那帝后首級。
長生有助君主逐鹿天下之志,奈何李玄胤用他母親和妹妹的性命做威脅,逼他成了史書上人人唾罵的毒士。
長生此世絕對不可以再落進李玄胤手裏。
我在馬車裏左等右等,得到的消息是,人沒找到,又被帶走了。
我捏着眉心:「爲何總是慢一步?」
就好像有人提前把我要走的路走了。
雲岫又倒了杯茶給我:「小姐,否極泰來,說不定就有好事等着你呢。」
我疲憊地靠在車廂裏,茶是一口也喝不下,無力道:「但願吧。」
沒什麼心情再逛首飾鋪子,吩咐車伕打道回府。
回了府我才知道,李奉宵帶回一個女子,單獨放在南院的一個院子裏養着。
此事做得很隱蔽,沒多少人知道,雲岫還是去廚房拿甜湯的時候隱約看見一個人影,逼問了南院的侍女才知道的。
既然他不想我知道這女子的存在,那我就不去過問。
難過時我不能閒着,有些落寞地去書房看賬冊,推開門,就看見書案前已經坐了一個藍衣公子。
那人抬起頭,眉間一點硃砂痣,面若桃花,端的是朗月清風,沉靜如水。
不是長生又是何人?
我震驚地扶着門框,說不出話。
李奉宵說找人替我看賬本,找的人是長生?
長生起身向我行禮:「草民長生,見過朔王妃。」
我愣愣道:「你怎麼在這?」
長生琥珀色的眸子看向我身後:「他把我綁Ṱų₂來的。」
我愕然回頭,李奉宵負手而立:「我問過他跟不跟我走了。」
我看向李奉宵:「然後呢?」
長生面無表情道:「我說不跟。」
我又看向長生:「所以呢?」
李奉宵理所應當道:「我就把他綁來了。」
長生不言,回到桌案前繼續打算盤。
我關上書房的門,把李奉宵拉到一旁,費解地問道:「你爲什麼獨獨綁了他?」
李奉宵淡聲道:「因爲昨天我路過他的算命攤子的時候,他說只要給五兩銀子,什麼都能算。
「我給了五兩,他也收了,今天我讓他來算賬,他反悔,我讓他把五兩銀子還我,他又拿不出來。」
長生要銀子是爲了給他的妹妹治病,銀子應該早早就換成了湯藥,他當然拿不出來。
我還是很震驚:「所以你就把他綁了?」
李奉宵看着我,難得露出一抹狷狂不羈的笑:「王妃,你是不是忘了,你夫君我可從來都不是什麼君子。漠北三千里,我的兇名可止小兒夜啼,我能耐着性子問他一句到底跟不跟我走,已經是最大的讓步。」
我都快忘了,沒被削職之前,他是立馬崑崙、氣壓萬軍的鎮北將軍。
上一世哪怕斷腿病弱,他亦於帷帳之中用兵如神,殺伐果斷,敵人稱他「白髮鬼」,身後百姓叫他「玉面仙」。
十年,他撐着一副病骨,吞併南疆,蕩平漠北,最後劍指中原。
的確,李奉宵從來都不是什麼君子,他也不該被困囿於這一方天地。
我記得很快會有一場改變天下格局的戰爭,這一戰,或許就是李奉宵的機會。
李奉宵見我眼中氐惆,斂了笑:「你不高興?覺得我怠慢了他?
「我也沒爲難他,我說等他把賬本算完,再給他十兩,他就自己留下了。」
十五兩銀子換天下第一謀士,話本子都不敢這麼寫。
「並未不愉,」我正色道,「只是王爺,長生此人絕不可外放,以誠待之,必有大用。」
李奉宵輕笑道:「自然,這麼好的賬房先生,打着燈籠都難找。」

-12-
秋九月,漠北十二部,舉兵進犯塞北邊陲,帝派三大營總提督藍玉,率軍二十萬北伐,鏖戰數月,折武將數十,丟潭、淵二城,退守嵐關。
冬十月,南疆兵戈驟起,秦家父子領秦家軍阻之。
然,守城之戰後援糧草廢弛,秦老將軍戰死於連城外三十里,秦飛玉替父掌軍,死守連城半月,糧草到,遂反擊。
越明年春三月,南疆初定。
同月,漠北王敖敦破燕北十六城,殺藍玉,屠士兵百姓數十萬。
遣使者,和談之。

-13-
漠北王敖敦的要求傳到闃都時,震驚朝野上下。
他指名要大燕的平陽公主和親,要燕北十六城,還要大燕每年給他們五十萬兩白銀的歲貢。
上一世的此時,朝中已無武將可用,皇帝又聽信讒言便應允了這些條件,以致天下不平,各地軍閥藩王紛紛起義,至此,天下大亂。
和前世一樣,秦飛玉八百里軍書上奏,自請去漠北抗敵。
不僅僅是因爲燕北十六城不能丟,還是因爲平陽公主,是他的心上人。
可南疆蠻夷虎視眈眈,皇帝根本不可能調他去漠北。
就在舉棋不定之時,一個文官說了一個名字。
朔王李奉宵,當可破敵。
聖旨下到王府時,我正坐在院中繡荷包。
那個文官是我爹的門生,一切都不出我所料,皇帝果然還是把兵權還給了李奉宵。
只不過,皇帝還讓鴻臚寺少卿白叔孫攝監軍使者,隨行軍隊,企圖勸降。
皇帝還認爲,若能勸降最好,勸不動了再打。
我覺得好笑,老皇帝還真是年紀大了,昏聵無能。
漠北蠻子現在就是茹毛飲血的野獸,勸降?頭都快讓人拴在旗杆上了,還想着勸降。
我早讓雲岫買通了白叔孫身邊的侍女,兩個月前,他開始私下裏和漠北人有接觸,只不過我一直沒能拿到他們互通往來的證據。
這次出使漠北,他肯定不會安生。
只要我拿到他和漠北蠻子來往的書信,就能坐實他通敵叛國的罪名,作爲太子的岳父,犯此殺頭大罪,太子想明哲保身都不行,廢太子是肯定的,屆時將白凝霜逐出白家,可保白家太平。
以李奉宵的能力定能擊退漠北,他會是太子之位唯一的人選,抑或可更進一步,十二冕旒加身,問鼎天下。
白家和李奉宵安然無恙,我此生所願便也完成。
但因果有定,我改變了原有的結局,不知道老天這次會讓我付出何種代價,會是我的命嗎?
南院的女子,李奉宵已經將她送出府,另尋地方養着。
我派去的眼線告訴我,那女子已有六個月的身孕,待李奉宵凱旋,應該就能見到他的第一個孩子。
他的第一個孩子不能沒名沒分。
荷包繡好最後一針,我起身去了書房。
李奉宵正在和長生對着輿圖商議對策,見我來了,長生自覺離開。
我將手裏的東西遞到李奉宵眼前。
「荷包?送給我的?」李奉宵語氣輕快,拿過荷包系在腰間。
他拿起那封信:「這是什麼?」
我淡聲道:「和離書。」
李奉宵渾身一僵,幾個呼吸間,眸中便寸寸覆雪。
他嗓音壓成一線:「爲何要和離?」
我攥緊袖子,嗓音發緊:「我善妒、無子,犯七出之罪,理應如此。」
李奉宵嗤笑一聲:「善妒?本王日日宿在你房中,你何妒之有?
「至於無子,本王與你至今未圓房,你當然不會有孩子。」
他捏着那封和離書步步靠近,神色陰沉:「你是在告訴本王,你想要個孩子是麼?」
我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後退半步,啞聲道:「不是。」
李奉宵眼眶赤紅,他握着我的手腕將我拉到身前,厲聲質問:「白念昭,你到底是不想要孩子,還是不想要本王的孩子!」
我慌亂道:「王爺,我從未如此想過。」
他盯着我,尾音驀地擰緊:「那你到底爲何要和離?」
因爲我命數未卜,我不知自己最後能不能活着,也因爲你已有良人在側,我做不到繼續留在你身邊。
我想做那強留客,可我更想他能如意。
我啞聲道:「你我和離,白家的門生也會在朝中幫你,什麼都不會改變,只是你我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李奉宵嗓音裏壓抑着什麼:「你對我……可有情?」
我顫聲道:「有愧。」
看着我眼中落下的淚,李奉宵怔愣一瞬,眸中的狂風驟雨頃刻間平息。
燭火染過他的眉睫,映出我讀不懂的晦澀。
他俯下身,吻上了我的雙脣,呼吸糾纏,心跳相和。
神思迷鈍間,我聽見他喑啞的聲調:「我把自己給你,你要是不要?」
我抵着他的胸膛,無言垂眸。
這點力氣在李奉宵面前不堪一擊,可他就沒有再前進一寸。
他神情淡薄,指尖都泛着絲絲涼意,退開身,走進了無邊夜色。
更漏聲殘。
我恍惚想起他離開時說的那句話:「我去爭那太平,山河定時,去留且隨卿意。」

-14-
第二日,點兵出征。
李奉宵撕碎了那紙和離書,下令將我禁足在朔王府。
三軍抵達嵐關的第一天,白叔孫站在城樓還沒開口,就被漠北的投石車扔來的牛糞砸了下去。
勸降未半而中道崩殂。
四月廿七,兩軍開戰,捷報頻傳。
李奉宵率玄甲重騎,踏碎了漠北以燕北十六城爲起點謀取中原的妄念。
李奉宵手中的鐵騎所向披靡,以摧山撼海之能,扭轉乾坤,連奪九座城池。
人心安定的同時,朝中懷疑之聲漸起:
「李奉宵功高恐震主,狼子野心爾。」
還有人進讒言:
「漠北投降之日,便是王師起軍之時,屆時便是輿圖換稿,江山易主。」
但亦有忠正良臣,憤慨直言:
「鎮北將軍碧血丹心,挽大廈於將傾,護家國無恙,疑之,恐寒了天下報國之心。」
我爹給我寫了信,讓我待在朔王府不要出門,朝中之事他自會斡旋。
沙場之上,萬千兒郎灑熱血護疆土,然朝堂之上,文官的紙筆喉舌,亦是一場腥風血雨的廝殺。
皇帝以講學爲由,邀各地藩王世子進京聽學。
進了京,這些人就是質子,他日李奉宵若反,藩王必須發兵勤王。
有的藩王式微,明知是陷阱,也不得不將嫡子送入京城。
而有的藩王已厲兵秣馬,拒不應召。
大燕內外不安,天下終亂矣。
京城中一時風聲鶴唳,我派人將別院中的那名女子接回府上,好生照看。
女子抱着肚子坐在軟榻上,低頭不敢看我。
「你不要怕,這裏沒人會傷害你,」我溫聲道,「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女子神色稍寬,低聲道:「妾身名林客。」
我像被當頭敲了一棒,扶着一旁的桌子,澀聲又問了一遍:「你說你叫什麼?」
女子一顫,驚惶道:「林……林客。」
心中砸下一記重錘,我有些無措道:「林客不是歡樓裏的小廝?」
林客囁嚅道:「爲了不接客,妾身無奈女扮男裝。」
眼前陣陣發暈,ṱüₘ我緊張道:「那你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
林客毫不隱瞞:「妾身表哥的,王爺說等指認了太子,妾身便可和表哥遠走高飛了。」
我問她:「你要指認太子什麼罪名?」
林客恨聲道:「他殺了妾身的姐姐,妾身親眼看到的,撕扯時姐姐扯掉了太子的玉佩,妾身撿到了,姐姐還留給我一封密信,上面有太子這些年賄賂官員、結黨營私的證據。」
難怪李奉宵要把林客藏起來,玉佩和密信,隨便一樣就能要她的命。
林客忽然對着我跪下,淚聲俱下:「太子用妾身威脅姐姐,姐姐才推王妃下水,那時候妾身早就從太子手裏跑了出去,躲進了歡樓,等妾身再找到姐姐告訴她時,她才知道自己被騙了。
「妾身替姐姐向王妃賠罪,待妾身指認太子,替姐姐報了仇,王妃要殺要剮,妾身絕不猶豫。」
我連忙將她扶起:「你們姐妹二人無依無靠,女子孤身立世,許多事本就身不由己,你我同爲女子,我又怎會爲難?罪魁禍首是東宮裏的那位,我不會怪你姐姐,你也放心地在王府將養。」
安頓好林客,我失神地走到池塘邊。
林客不是李奉宵的心上人,那他喜歡的人是誰?
派出去打聽的人也尋不到絲毫頭緒。
荷葉上的水珠將天光拆成細碎的光點,順着葉脈緩緩流淌,滴落進池塘,驚起絲絲漣漪。
我的心池也落入了一滴水,那是跨過兩世,落在我墳前的一滴淚。
他日再見,我一定要問清楚,他心中之人到底是誰。
北境的線人送來暗報,白叔孫於酒宴之上被扣,押進地牢。
監軍下獄這種大事,京城裏卻沒有絲毫風聲。
然而白叔孫被關後,關內與漠北的通信並沒有停止。
線人送回來的一封幾近被焚燬的書信,只有半個印章勉強辨別得出來。
我認得這半枚竹葉章,出自玉器大師金玉笙的手筆。
而這金玉笙,被太子軟禁起來,仿製歷代古玩。
真正通敵叛國的人,是大燕太子,李玄胤。
可他是太子,天下大勢還在他手中,他爲何要通敵?
面前是李奉宵送回來的捷報,我獨坐孤燈前,心中波濤洶湧,久久不平。
太子與漠北聯手,二者必定有共同的利益。
抑或,他們有共同的敵人。
電光石火之間,我悚然一驚。
李奉宵。
太子和漠北聯手,就是要除掉李奉宵。
李奉宵一死,北伐失敗,他就是大燕的罪人。
太子之位將無人可撼動,老皇帝也一定會和談。
那先前漠北王敖敦所提出的那些條件,大燕也必將會應允。
我連夜飛鴿傳書,將知道的一切告知李奉宵。
然而還是沒來得及。
八百里軍報進京,鎮北將軍被圍困於巫山天河,杳無音信。
常昊親自送來一封長生的信:
【將軍危矣,速來一見。】
長生還送來一副人皮面具,上面是我的臉。
我讓雲岫假扮我守在京城,自己隨常昊連夜出京,趕往邊陲。

-15-
軍帳裏寂靜無聲,帳外邊塞狂風吹折荒草,檐下鐵馬被夜風撞得錚鳴。
李奉宵無聲無息地躺在榻上,胸膛微弱地起伏着。
連日奔波讓我身心俱疲,可我強撐着精神,不錯眼地看着昏迷不醒的人。
長生神情凝重:「箭鏃離心臟不過一寸,能不能醒來,全憑天意。」
眼前蒙了水霧,我眨眨眼,輕聲道:「王爺因何被圍困?」
長生不染塵埃的琥珀色眼眸,漫上了凜冽殺意:「軍中出了叛徒,追擊漠北騎兵時,王爺遇刺,一小隊士兵拼死將王爺帶了出來,餘下兩千騎兵,盡數陣亡。」
我問道:「你可知,太子與漠北聯手之事?」
長生神情疲憊:「白叔孫是太子的眼線,他開宴勸軍中將領棄戰和談,王爺一怒之下將他祕密押進了地牢,不想驚動太子,我和王爺也查到太子與漠北人的往來,截下了他送去漠北的佈防圖,但沒想到,參將會被太子收買。
「王爺出征前說,若他有不測,讓我把這封信交給王妃,並即刻送王妃離開朔王府。
「王爺不想王妃捲入其中,但我觀天象,此局唯王妃可破,故而去信一封。」
我輕聲道:「我不會走,我就在這陪着他。」
長生關門離開。
我打開書信,字字讀去:
【吾妻念昭,見信如晤。
【成婚一載有餘,難生情愫,今修書一封,放妻離去。
【然太子絕非良配,不可託以終生。
【遇清明寒食,不必灑酒祭我,只當世上再無我。
【此一別,惟願卿覓得良緣,燈花佐酒,無不歡喜,奉宵無憾矣。
【伏願娘子千秋萬歲。
【李奉宵,叩首再拜。】
油燈已燃了半盞,閉目之人面色似那月下新雪,沒有絲毫醒來的跡象。
我握住他生着薄繭的手掌,早已淚眼婆娑。
「沒有太子,也沒有旁人,奉宵,你不能扔下我一個人。」
管他命數如何,哪怕明日就會如蜉蝣般朝生暮死,我也不在乎了。
「我承受不起兩輩子你都死在我眼前。
「你還沒告訴我,你心中之人到底是誰?」
明明心中隱約有了答案,但我還是想聽他親口告訴我。
我伏在他的胳膊上,悲愴難言,五內俱焚。
「兩輩子……都是你啊。」
虛弱沙啞的嗓音飄然而落,入我耳中卻如平地驚雷。
我遽然抬首,望進那一雙往事成蔭的雙眸。
我怔愣道:「醒了……」
李奉宵輕聲道:「是啊,我聽見你喊我的名字了。」
我腦中嗡鳴,半晌才問道:「李奉宵,你相信人能重活一次麼?」
他笑了笑,不見一絲意外:「念昭,前世之事,你記起來了?」
我嗓音顫如秋葉:「是,賞花宴上,我便記起來了。」
「竟是那時麼?」
李奉宵嘶啞道:「兩年前,我自夢中清醒,憶起前塵往事,我立刻就去找你了,但那時你喜歡太子,害怕我,讓我離你遠一些。
「自幼時見你之時,便有人告訴我,你是太傅獨女,是大燕未來的皇后,不是我一個出身卑微的皇子配得上的。
「所以哪怕重來一次,我也還是不敢告訴你我的心意,賞花宴上,我說筵席之上沒有我心儀的人,那是因爲你就在我眼前。
「眼前人,便是心上人。」
我痛楚道:「奉宵,是我太愚鈍,聽不懂你的話外之音,我以爲你不喜歡我。」
李奉宵抬手用指腹爲我拭去淚光,溫柔地笑着:「念昭,我愛你。」
壓抑兩世的悲痛朝我撲殺而來。
重逢時會錯的意,讓我們成了愛而不敢言的怯懦者,便又蹉跎了這一載歲月。
這一次,我再也不會放開他的手。
16.番外·前塵事
深秋霜寒,雙腿的舊疾總讓我夜難安寢。
聽到她身死的消息時,我正坐在牀邊,忍受雙腿的刺痛難以入睡。
原以爲她嫁得良婿,卻不承想是所託非人。
去京城的路上,往事奔湧而來。
我七歲那年,她隨父親來國子監。
彼時她才四歲。
粉雕玉琢的一個小娃娃,睜着大大的眼睛,圍着我喊哥哥。
其他皇子把她從我身邊拉開,指着我說:「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別教壞了念昭妹妹,滾遠點!」
原來她叫念昭。
夫子上課時,她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那玩竹編的兔子。
有天,我染了風寒,她把一條紅繩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然後衝我撲了過來:「哥哥抱!病消散!」
我被她小小的一個撲倒在了草地上,倆人笑作一團。
皇宮裏闖進了刺客,也是她小小的一個擋在我身前,暗器釘在她的心口,她天真的眼睛裏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血滴在她給我戴的紅繩上。
她看着我,臉色漸青:「哥哥……不哭……」
那暗器上有毒,她昏迷許久,醒來後,許多事不記得了,也忘了我。
我被父皇罰跪三日,扔去了軍營。
我無權無勢,拼了命地掙軍功,就想着再站在她面前時,我能有開口的底氣。
邊關月冷,我回望闃都燈火時,總把千帳燭光錯認成她望向我時的目光。
這份藏在心裏的情愫,唯有邊關的風沙寒月知曉。
她十五歲及笄那年,媒婆踏破了太傅府的門檻。
那年我大敗漠北鐵騎,父皇賜我封號,許我立府。
我也寫了生辰八字,想要去提親。
可太子攔住了我,笑我癡心妄想,只有未來的皇帝,纔有資格娶她爲妻。
我沒有再往前一步,因爲她那樣好的女子,該得到這世上最好的東西,嫁給這世上最尊貴的人。
後來我在大火裏救下她,傷了一雙腿,也失去了兵權。
但我不後悔,這條命本就是她救下的,爲她做任何事我都心甘情願。
馬匹嘶鳴,車伕提醒我到了。
我沒想到,李玄胤連座墳墓都不願意給她。
我在亂葬崗挖出了她的屍體,慶幸在深秋,屍身還是完整的。
我握着袖子想擦去她臉上的血污,可只是把那張素淨的臉越擦越髒。
是我沒用,護不了她。
極致的悲痛摧枯拉朽,快要將我的靈魂碾碎。
喉間湧上腥甜,我咳出一口血。
我抱着冷透的屍身,咬着牙,走出了屍山血海。
我將青絲予故人,一夜白頭。
從此,她離去後的每一年,都是穿心斷腸、挖骨催心的三百餘天。
我爲她在佛前燃了一盞長明燈。
我跪在神像前,虔誠叩拜,求她來世覓得良人,平安順遂。
我謀劃十年,終於在這副身體快要支撐不住時,爲她報了仇。
我拖着一副殘軀,回到她的墓前。
天上下起了雪,落在了墓碑上。
我悽愴地笑着,共白首,且同歸。
若真有來世,我想做她眉間那一抹描紅。
見她明豔,知她喜悲。
17.番外·換此生
我隨着無常渡黃泉,赴九幽。
入了閻羅殿我才得知,因爲我執念深重,竟將她的魂魄困在了凡間十年。
那十年她一直陪着我。
循塵鏡裏,我在看兵書,她手裏拿着我燒給她的竹編兔子抱怨:「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燒點別的嘛。」
我去墳前看她,忍不住落淚,她蹲在我面前,嘆氣:「不要哭了,我一直在啊。」
我在書案上爲她畫像時,她捧着臉趴在桌上,指着畫紙道:「面靨點歪了……對,就要這個花鈿……李奉宵,你的書案好小啊,卷軸都展不開。
「……
「李奉宵,你不要哭了,我都死了,看你哭,我還是會覺得心好疼。
「……
「李奉宵,你今天去寺廟求什麼了?我進不去,見不到你。
「……
「李奉宵,那姑娘喜歡你,我都死了這麼久了,把我忘了吧。
「……」
最後,我自刎在她墓前,她的身影漸漸消散,留下了在這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李奉宵,你疼不疼啊?」
疼,快疼死我了。
我把她囚在這世間十年,讓她一個人,忍受孤寂十年。
當真該死!
我用九世不得善終爲代價,換她重活一次。
我回到了我十八歲的那一年。
可她不記得上一世的事。
她害怕我,討厭我,我做不到看着她再次墮入深淵。
賞花宴上,我潛入尚衣局,偷偷拿走了她的畫像,又用兵權向父皇換來了那一紙婚書,哪怕她怨我恨我,我也要把她綁在身邊。
我只要她活着,我會給她我所有的愛。
我以爲她討厭我,成婚後我剋制自己,敬她愛她,守在她身旁一步之遙的地方。
我不在乎她喜歡太子。
總有一天她會看清太子的爲人,到那時,她若願意回頭看我一眼,我定會陪她走完這一生。

-18-
李奉宵醒來後,時常昏迷,醒的時候很短。
長生封鎖了他醒來的消息,世人都以爲,鎮北將軍還被困在巫山天河。
等他傷好一些了,他還活着的消息傳回京城,朝中各方勢力也都開始蠢蠢欲動,雲岫來信,太子已覺出異樣,讓我速回闃都。
李奉宵送我上了馬車。
暮色自遠山攀爬而來,將蒼青色的軍帳染成鐵灰,殘陽墜入他的眼底,明亮那一池墨色。
他看着我,承諾道:「三個月,我必大破漠北,回去見你。」
「好,我在家裏等你回來。」
十年無人應和的歲月,我最擅長的就是等待。
回京後我才知,白凝霜小產被降爲妾,太子娶了兵部尚書之女爲妻。
如今太子最大的對手就是李奉宵,手中握有軍隊纔有一戰的能力。
白凝霜這個文官之女,自然也就成了棄子。
李奉宵在邊塞屢戰屢勝。
秋八月,斬漠北王敖敦於無定河,捷報傳回,普天同慶。
然,鎮北將軍李奉宵,回京途中舊疾發作,不治身亡。
隨着喪告一同而來的,是太子通敵叛國的證據。
我也將林客手中的密信和玉佩一同交到了大理寺。
皇帝震怒,下令廢太子,立年幼的七皇子李淮弈爲儲君。
永安九年,八月廿三,廢太子於午門發動兵變,圍困皇宮,逼文帝退位。
又以先前入京的藩王世子爲威質,集結勤王之師,守衛闃都。
李玄胤下令包圍了朔王府,他把我帶到了皇宮。
大殿裏,他坐在龍椅之上看着我,眼中覆霜,神情卻天真得像個孩童,讓人不寒而慄。
「念昭,看到了麼?這個位置是我的。
「也只有我,才配做你的夫君,如今李奉宵已死,你嫁給我,我保Ṱṻₑ白家無恙。」
我穿着一身素白,唯一的顏色是手腕上的金絲紅繩。
我去梵音寺還願時,裏面的小沙彌告訴我,這紅繩是李奉宵親手編的,浪費了好幾尺的紅繩,才做出這一個滿意的。
我摩挲着手腕上的紅繩,冷冷地看向高位上那個幾近瘋魔的男人:「德不配位,你以爲沒了我夫君,這龍椅你就坐得穩了嗎?」
李玄胤瞳孔驟縮,臉色豹變:「李奉宵已經死透了!這世上還有誰能阻我!」
他厲聲咆哮道:「五日後,是他的頭七,我會在那天封你爲最下等的侍妾!我要讓他永世都不得安寧!」
我死死摳着掌心,壓下眼裏的淚。
李玄胤殘忍一笑:「別想着尋死,你若死了,我立刻誅你九族。」
我隱忍不言。
李玄胤痛快地放聲大笑,越笑越癲狂,越笑越瘋魔。
整個大殿裏都是他瘮人的笑聲。
他已經瘋了,李奉宵就像懸在他頭上的一把刀,哪怕李奉宵死了,他也不會安寧。
我被關在琳琅閣。
再見到白凝霜時,她早就沒了往日的驕矜跋扈,瘦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
我一句話都不想和她說。
她苦澀地笑道:「姐姐也覺得是我咎由自取對嗎?」
我冷聲道:「你來見我就是爲了說這種沒意義的話嗎?」
「姐姐喜愛團扇,妹妹親手做了一個送給你。」
她笑得蒼白,應該料到我不會接,她把扇柄塞進了我手裏,合上我的掌心,瘦得見骨的手用力到猙獰。
「此一別,還望姐姐珍重。」
我皺着眉,滿腹疑惑地看向她灰敗的雙眸。
當天夜裏,她就在寢殿中懸樑自盡了,在這喫人的皇宮裏死個嬪妾,就像石子落入一潭死水,掀不起絲毫波瀾。
屍體用草蓆一卷,就扔進了亂葬崗。
我拿出她給我的團扇,放在手裏掂了掂,扇柄明顯有些沉重。
起身用桌腿將扇柄砸碎,一枚鑰匙和一張紙條散落出來。
紙條上只有兩個字。
【質子】。
我震驚地將鑰匙收好,白凝霜把關押質子院落的鑰匙偷出來給了我。
皇帝病重昏迷,李玄胤找不到玉璽在哪,想僞造傳位聖旨都不行,他每天都在皇宮裏發瘋。
各地勤王之師已經兵臨闃都城下,逼問皇帝有何危險。
李玄胤直接身穿龍袍站在城頭,世人才知他謀權篡位的野心。
傳位詔書沒有宣讀,李玄胤此舉無異於昭示天下:秦失其鹿,天下可逐之。
沒有質子在闃都的藩王軍閥,紛紛起兵打向闃都。
第五日,李奉宵的回魂日。
李玄胤讓侍女給我送來粉色喜服,我不穿,太監就上來按着我,強硬地把喜服往我身上套。
掙扎間,兩聲哀號響起,身上的桎梏陡然消失。
我轉頭,看着落地的蒙面人,驚懼道:「你是何人!」
黑衣人持劍落地,拉下面罩,沉聲道:「王妃別怕,是我。」
「常昊!」我心中狂喜,「那王爺……」
「王爺派屬下潛進來帶王妃先走,他自己領兵隨後便到。」
常昊作勢就要揹着我翻牆出去,我拿出白凝霜給我的鑰匙低聲道:「等一下,把質子一併帶出去,勤王之師便可不攻自破。」

-19-
離闃都最近的兩個藩王已經打到了城郊。
李玄胤召集羽林軍守衛四個城門,命令勤王之師前去阻止。
空中忽然炸起各種哨鳴,此消彼長。
前來勤王的藩王聽出那是他們留給質子報平安的鳴鏑。
藩王不再守衛闃都,而是加入混戰,畢竟誰都想登頂人極,坐上那九五之尊的寶座。
李玄胤站在城樓看見這一幕,目眥欲裂。
他命令羽林軍死守城門,拿着弓箭憤怒地朝着皇宮而去。
質子們爬過牆頭,被來接應的侍衛一一帶走。
我焦心道:「雲岫還不知被關在何處!」
常昊警惕地盯着四周的風吹草動:「待把王妃送到安全之地,屬下再回來尋她,屬下必不會讓她出事。」
常昊蹲在我面前:「屬下先背王妃翻牆出去。」
生死存亡之際,也顧不上男女有別,我依言趴在常昊的背上。
身後陡然傳來聲音扭曲的怒吼:
「白念昭!孤要你的命!」
我回頭,看見李玄胤拉弓搭箭,精鐵箭鏃正對着我破空而來。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常昊揹着我,被我擋住視線,根本來不及反應。
「你要誰的命!」
另一邊,隨着一聲冷喝,白羽裂空,聲如雁鳴。
李奉宵端坐馬上,保持着拉弓的姿勢,神情凜冽肅殺。
這一箭穿透了李玄胤的箭,卻沒有停下,帶着怒氣與殺意直接射在了李玄胤的胳膊上。
常昊立刻放下我,抱拳道:「王爺!」
李玄胤雙目赤紅,驚懼質問:「你是人是鬼!」
李奉宵冷然而視,嘴角噙着嗜血的笑:「還不跑麼?索你命來了。」
李玄胤駭然,翻身上馬,慌張地往皇宮外逃去。
李奉宵策馬而來,靠近時,他單手持繮握弓,俯身將我撈上了馬背。
一陣天旋地轉,我跌進他懷裏。
馬蹄聲落如驟雨。
宮門口的士兵要攔住李玄胤的馬。
李奉宵高喝:「放他過去!」
兩匹馬一路追逐,始終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每當李玄胤的馬偏離路線,李奉宵都會像狩獵場上戲弄獵物那般,放箭驅趕,讓獵物按照自己的想法跑向已經準備好的陷阱。
兩邊的景色越來越荒涼。
李玄胤的馬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向前傾倒,他被甩了出去,受驚的馬匹一腳踩在他的胸口,奔逃而去。
李玄胤瞬間口吐鮮血。
絆倒馬腿的屍體上蓋着草蓆,被風吹開一角,露出半張蒼白熟悉的臉。
李玄胤瞪大了雙眼,聲音抖如篩糠:「白……白凝霜!」
李奉宵此時收緊繮繩,將馬停下。
李玄胤扶着一旁的石碑踉蹌着起身,渾身狼狽,他看向我們,嘶聲大吼:「孤是天命之子!李奉宵,你這個卑賤商女生的賤種!就該爛在泥裏,你爲什麼沒死在漠北!爲什麼要回來擋我的路!」
說着他又吐出一攤血污。
李奉宵居高臨下地睥睨着他:「你還沒死,我怎敢瞑目?」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喜歡我給你選的這個埋骨地麼?我的好大哥。」
李玄胤這才分神去看四周。
斷肢殘骸、爛肉血塊堆積成山,他扶着的石碑上赫然刻着三個血淋淋的字。
【亂葬崗】。
李奉宵握着我的手拉開弓箭,冰涼的護指泛着冷淡的寒光。
他瞄準了底下的人,面無表情道:「十八層地獄的風光在等着你呢。」
話落,松指,弓弦錚然顫動。
離弦而去的箭,正中眉心。
李玄胤像被抽了骨頭,軟軟地倒在地上,和那屍堆融爲一體。
兩世沉鬱在胸口的濁氣消散。
我愣愣地看着地上了無生氣的屍首。
李奉宵調轉馬頭,層林盡染的羣山驟然盈了滿目,拂去那抹驚夢血色。
我喃喃道:「李奉宵,看見你還活着那刻,我便明白,你是要假死等太子露出破綻,以便師出有名。
「可你知道嗎,這七日,我痛苦得魂魄都要分崩離析了。」
李奉宵擁着我,擋住蕭瑟的秋風:「我答應你,這是最後一次。」
他起誓道:「從此,黃泉碧落,永不相負,若違此誓,魂銷骨枯。」

-20-
永安十一年,文帝傳位於第三子奉宵,稱天武帝,改年號爲天昭。
天昭元年,帝后攜手於泰山封禪祭天。
天昭二年,帝親征南疆,同年,西域、東夷,稱臣大燕,繳歲貢,朝天子。
天昭五年,四海歸一,萬邦來朝。

-21-
院中的海棠灼灼盛放。
我站在窗前看風吹花落。
身後傳來腳步聲。
我輕嘆道:「陛下今日又打了誰的板子?」
李奉宵走到我身邊,有些不高興道:「念昭,陛下這稱呼誰都能叫,我不喜歡,叫我夫君。」
我無奈道:「那天底下最好的夫君,今日又打了誰的板子?」
李奉宵後宮之中只有我一人,羣臣上書,要他廣納後宮,爲皇室開枝散葉。
他不聽,一味地讓人打板子。
李奉宵眉間染笑:「今日沒打板子。」
「哦?」我奇怪道,「那爲何我還能聽見午門外,有人破口大罵?」
李奉宵輕描淡寫道:「也沒什麼,我給御花園裏的那棵歪脖子封了個五大夫,那幫老頭氣不過,就在那罵起來了。」
他道:「罵一罵挺好的,活血又化瘀,你是沒看見,崴了腳的吏部尚書都單腳跳起來了。」
我看向他,不免失笑。
「你不怕被史官寫成昏君?」
李奉宵無所謂道:「我平定四海,讓萬邦來朝, 如果只是保護自己的妻子便要被寫成昏君,那我就當一個昏君。幾行字而已,百姓安樂, 你平安順遂,其他的我不在乎, 是非功過, 且任後世評說, 那時候我都成一把灰了, 哪裏管得了那麼多?」
廊下劃過兩抹歡快的身影,我眨眨眼:「唔, 衍兒和鳶兒要下學了,今日該你看着他們做功課了。」
李奉宵渾身一僵, 如臨大敵:「夫人,你不能丟下我。」
衍兒拉着玄凰將軍, 稚嫩的嗓音由遠及近:「父皇!母后!兒臣今天跟師父新學了一招劍法, 平沙落雁!」
玄凰是大燕開國以來第一位女將軍, 精通劍法和槍法,是我給衍兒選的武師父。
長生扎着俏生生的辮子, 臉上抹着腮紅, 跟在鳶兒身後。
儘管妝容如此奇葩,但也擋不住長生俊美似妖的容貌。
鳶兒欣喜道:「父皇!母后!看兒臣給太傅扎的辮子!」
玄凰、長生抱拳道:「皇上,皇后。」
「將軍辛苦了, 」我抹了抹額頭的汗, 「太傅……也還好吧。」
長生平靜道:「賬本還有麼?我非常會算賬,讓我去算賬吧。」
玄凰聞言兩眼一亮, 猛地握住長生的手腕:「可否請太傅到府上一敘?末將有些許賬本想與太傅探討。」
長生深吸一口氣:「多少銀子工錢?」
玄凰忙不迭道:「太傅你說。」
長生抖了抖袖子上落的胭脂, 淡聲道:「十五兩。」
玄凰像撿到了寶:「成交!君子一諾!」
長生還是那副淡然的模樣:「萬山無阻。」
衍兒晃晃長生的袖子:「太傅, 父皇母后跑了。」
「……」
我拉着李奉宵偷偷離開了寢殿。
他摸摸我的頭, 輕笑道:「金陵太守新送來兩壇秦淮春, 夫人要不要去嚐嚐?」
我一挑眉:「走吧, 但切記, 萬不可貪杯。」
兩個時辰後。
桌上的酒杯疊出了重影,李奉宵的笑在我眼中都模糊了。
他伸手蓋住了酒杯,輕聲道:「夫人醉了。」
我頭暈地躺在他腿上:「有麼?沒有。」
他順着我的頭髮,將擋在我眼前的案几推開:「夫人說沒有, 那就沒有。」
李奉宵握着我的手, 拂去我眉間飄落的海棠花瓣。
腦中混沌,我閉了閉眼, 道:「夫君,我感覺自己要掉下去了。」
李奉宵支起一條腿, 單手持着酒盞, 望向我,低眉一笑:「不會,夫君在這, 夫君拉着你呢。」
我往他懷裏靠了靠:「那你抓住了。」
「嗯, 抓住了,」他抬眸望向天邊,輕聲道, 「這輩子都不鬆開。」
……
十年相伴,兩世蹉跎。
終換得這花下對飲,共守山河。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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