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生弟弟,我媽懷孕六個月後,在院子裏脫光了衣服舉行「打女」儀式。
我奶拿出一張墊子,讓我媽坐着,然後用繩子狠狠抽打我媽。
而我爸就在正前方站着,疾言厲色地「罵女」。
那一句句狠戾的話好像也一併罵在了我身上。
我站在旁邊,一邊承受着我爸的謾罵,一邊承受着我媽毒蛇般的眼神。
我媽死死捂着肚子,下體不斷湧出黑紫色的血水。
抽打了一會兒,奶奶累了,把手裏的繩子遞給我:
「田雞,你來打女吧,你媽能不能生弟弟,就看你了!」
-1-
我顫顫巍巍接過手裏的繩子,看着我媽被抽得血肉模糊的後背,遲遲沒有動手。
奶奶以爲我不敢,皺眉呵斥:
「田雞!我教你多久了!連『打女』都不敢,以後還怎麼繼承我的衣鉢!我活不了多久了,你想讓你奶死不瞑目嗎!」
聽到奶奶的聲音,我嚇得一個哆嗦。
媽媽也轉頭用陰毒的眼神盯着我:
「死丫頭,你還不趕緊的!要是我生不出男娃,我死了,你也別想Ťüₗ好活!」
手裏高高舉着的繩子再也不敢猶豫,我心一橫,狠狠甩在我媽背上。
我媽應聲疼得抖了幾下,背上也瞬間多了一道血痕。
看着那道紅豔豔的血痕,聽着耳邊我爸源源不斷的「死丫頭、賠錢貨、討債鬼」的咒罵聲,還有我奶鼓勵認可的眼神,我再也沒有絲毫顧忌,開始狠狠地抽打我媽。
我媽再也忍不住,一邊抱着肚子,一邊痛苦地哀號着。
身子底下除了黑紫色的腥臭分泌物外,還多了一些黃黃的排泄物。
不知道抽打了多久,我奶終於喊了停。
我媽頭髮已經全溼了,整個人幾乎虛脫,嗓子也喊得沙啞了。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死死地抱着肚子,轉頭看向奶奶,聲音裏帶着一絲自豪和雀躍:
「媽,我肚子好好的!我懷的肯定是男娃吧!」
奶奶面色凝重,只是湊上前去聽了聽我媽的肚子,而後不住搖頭。
嘴裏喃喃:「不該的呀,不該的呀。」
而後竟然昏了過去。
-2-
不錯,我奶就是我們村裏的「神婆」。
她除了有一身「打女」的本事外,還有一張神奇的「求子墊」。
就是我媽坐在身子底下的那張。
據說那薄薄一張墊子裏,裝着上百隻紙皮女嬰!
都是這幾十年來,我奶還有太奶做神婆積累下來的。
孕婦脫光衣服後,坐在這張墊子上,這張墊子裏的煞氣就會傳到孕婦的肚子裏。
倘若孕婦懷的是女胎,此時便會心生恐懼,胎相不穩。
再加上我奶用力抽打女胎,孩子的父親又在一旁罵女,雙重夾擊之下,絕大多數女胎都會直接流產。
即便孕婦懷了龍鳳胎,女胎也會受到驚嚇,肉汁破裂,化爲男胎的養料。
等到出生時,只剩下一張薄薄的紙皮。
所以這樣的嬰兒,叫作紙皮嬰。
我奶的墊子,就是這樣一點點變厚的。
當然,有時也會有意外。
有的女胎如果命數實在硬,求生意識又格外強,就會熬過「打女」儀式,成功存活下來。
比如我。
-3-
但就算撿回了一條命,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折磨呢?
我奶說,當年打女儀式後,全家都以爲我是男胎。
我媽也被奉爲大功臣,好喫好喝地供着。
可我的出生打破了所有人的期待,讓大家原本的喜悅瞬間落到谷底。
尤其是我媽,一夕之間,她從功臣被貶爲罪臣。
甚至第二天就被迫下地幹活了,現在身子都落下了病根。
所以我媽恨我。
她甚至想過親手掐死我,是我奶救了我的命。
「你小時候沒有死成,和我一樣,你就該是做這個的。」
奶奶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笑眯眯的,可她牙齒都快掉光了,看起來很陰森。
而且她瞧着我的眼神裏,總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東西。
「田雞,你學會了奶奶的手藝,就能在村裏站住腳啦,你媽也絕對欺負不了你去!」
奶奶說這句話的時候挺直了腰背,頗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
我雖然不懂,但依舊拼了命地點頭。
我想跟奶奶學手藝,不管是什麼。
因爲只有我乖乖聽話,奶奶纔會護着我。
只有奶奶護着我,我媽纔不會打死我。
-4-
那門手藝是什麼,我小的時候並不清楚。
但我記得,我上學回來的第一天,奶奶拿了一隻剛出生的雞崽。
她丟到我面前,那雞崽粉粉白白的,眼睛還沒睜開。
「去!拿針過來,把這雞崽的血肉抽乾!雞皮不許弄破!」
我原本還在撫摸着小雞崽的手一僵,怎麼也不肯聽奶奶的話。
奶奶拿柺杖點我的背,我死活不肯動。
氣得奶奶最後強硬地拿着我的手,用針大力刺破了小雞崽的肚子。
我眼睜睜看着手裏的小雞崽慢慢死去。
原本還在用力掙扎,甚至沒有睜開的眼睛也因爲疼痛而掀開。
「啾啾」的悲鳴混着我的哭聲,手裏的活物慢慢變得扁平。
擠出來血肉後的小雞崽,最終變成了一張薄薄的雞皮。
「你個死丫頭,雞崽的腸子被你捅破了,它死得很痛苦,去了地獄也不會放過你!」
奶奶把針頭一丟,手指惡狠狠地戳在我頭上。
我沒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一攤血肉。
那睜開了眼慘死的小雞崽,還有我沾滿鮮血的雙手。
那天晚上,我洗了很久的手。
泣不成聲。
就連夢裏都是那隻小雞崽的悲鳴。
我在想,是不是因爲我太不聽話了,是不是我再聽話一點,小雞崽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第二天一早,餵雞的時候,我看到雞圈的食槽裏有星星點點的血跡。
只是草草掃了一眼,我就認出來,那是小雞崽的遺骸。
奶奶把小雞崽弄死後,血肉又倒給了它的同類。
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火氣,血氣上湧,竟絲毫沒發現奶奶不知何時已然出現在我身後。
奶奶拄着柺杖,冷笑一聲:
「死都死了,血肉裏都是營養,留給它的兄弟,喫了是大補。」
我不解地問:
「奶奶ťŭ̀ₖ,母雞可以下雞蛋,爲什麼你要弄死它?」
奶奶用那雙渾濁的眼盯了我好久,終於嘆了口氣:
「田雞啊,我不是非要殺母雞,母雞也好,母狗也好,我是要讓母的東西怕了你!
「我要把我的手藝傳給你,你在這村裏才能站得住腳!」
我不懂,也不願。
如果非要殺生才能學會這門手藝,那麼我不學也罷。
-5-
起初,我硬着脾氣不肯好好學。
可每白死一個母雞崽或者母狗崽,我奶就會罰我一晚不許喫飯。
每每這時候,我媽就會過來冷笑。
我知道她一直想生弟弟,但連續三四年都懷了妹妹,被奶奶打流產了。
我媽說,當初我也該死的。
「你個命硬的死丫頭,當初做了儀式你也沒死,你知不知道全家都以爲你是男娃!
「好喫好喝伺候着我,結果生出來是個不帶把兒的!
「簡直就是討債鬼!生了你我連月子都沒做就下地幹活了!
「你可倒好,還跟着老婆子學當神婆!你親媽被你害得死死的!
「我不好過,你這輩子也甭想好過!」
我媽說這話的時候,嘴巴咬得緊緊的,眼神也是死死盯着我。
那樣的神情讓我確信,她是真的恨透了我。
也是從那以後我才明白,我作爲一個女娃,所有的價值僅僅在於我可以繼承奶奶的手藝。
如果我不好好學,別說奶奶會生氣,我媽都會第一個跳出來剝了我的皮。
或者更準確地說,我媽巴不得我學不會呢。
那樣我就會成爲一個徹頭徹尾的便宜貨、賤丫頭。
「等你嫁去了婆家,最好一輩子生不出帶把兒的!」
-6-
思緒扯回,雖然我媽現在身子虛弱得很,但我還是選擇先去照顧奶奶。
奶奶睜開眼看到我後,發出了長長一聲喟嘆:
「田雞啊,你奶命苦,看來命中無金孫吶……」
我給奶奶遞上一杯水,不解地問:
「爲什麼?媽媽的țų₋肚子不是好好的嗎?應該懷的是弟弟呀……」
奶奶看着天花板,苦笑一聲:
「你媽懷胎六月,肚子已經大得快要臨盆,她懷的應該是雙生子。
「可怪就怪在,倘若懷的真是男胎,『打女』儀式上也應該有胎心,我卻一點也聽不到……
「我懷疑,你媽懷的……是一對死胎!」
奶奶這一席話,忽然讓我想起幾個月前的一件事。
村裏都說孫先生有陰陽眼,會看男女胎,和我奶算是競爭關係。
雖然奶奶礙於面子不肯去找孫先生,但私下裏,媽媽卻專門去求了孫先生。
那天奶奶去隔壁村「打女」,我放學回來得早,正巧看見我媽脫光了在臥室裏,讓孫先生給她看胎。
孫先生讓我媽叉開腿,一會兒摸摸肚子,一會兒湊上去聽。
然後又伸手到下面探了探,如此重複了好久,纔看完胎。
孫先生說了啥我沒有聽見,但我猜結果應該不好。
不然爲啥那天我剛進門,我媽就氣得摸起一隻碗砸在我頭上?
「賤蹄子!我所有的好孕都被你這死丫頭吸走了!
「要是『打女』儀式再失敗的話,我拼了這條命也得打死你!
「憑什麼做女兒的比當媽的過得還輕鬆?
「你以後去了夫家也生不出兒子來纔好!」
從那天起,她開始動不動就對我泄憤。
尤其當她發現,奶奶礙於她肚裏的孩子不再護着我之後,就更變本加厲了。
她派我偷偷收集新生兒的胎盤,有時是一些青蛙卵,再不就是蛇蛋。
總之她喫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有時喫得太雜了,她下面就會排一些黑紫色的排泄物。
要是讓她生氣了,她就會直接把那些東西甩到我臉上,讓我聞聞是弟弟還是妹妹。
想到這裏,我眯着眼睛開口:
「奶奶,可是幾個月前,媽媽找孫先生看過胎,孫先生說是懷了一對男胎!」
-7-
「什……什麼!你說的可當真?!」
奶奶激動得雙手死命拽住我的袖子,滿是褶皺的眼睛瞪得老大。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奶奶的手又垂了下來,胸口劇烈起伏,竟嘔出一口血來:
「我老婆子命苦啊,這對雙生子竟變成了死胎……我命苦呀!命中無金孫!」
我看着奶奶這副樣子,於心不忍。
我怎麼能眼睜睜看着奶奶去死呢!
就算讓我媽死,我也不能讓我奶奶死!
這麼想着,我嘗試着開口:
「奶奶,我想到一個好主意,能讓我媽供養肚裏的弟弟們。」
聽到這句話,奶奶渾濁不堪的眼睛猛地放大,一動不動地瞧着我,眼巴巴等我開口。
「奶奶還記得墊子裏的紙皮嬰兒嗎?」
奶奶略不耐煩地回答:
「那不是我從小教你的手藝嗎,和我的金孫有什麼關係?」
我微微一笑,繼續開口:
「女嬰化作養料,供養男胎。這樣一來,女胎出生時就會變成薄薄一張紙,不浪費糧食,不損耗陰德。
「而男胎出生的時候則會又白又胖,格外康健。
「奶奶有沒有想過,把我媽也做成這樣的『紙皮嬰』呢?」
奶奶的眼神瞬間變得鋥亮:
「你的意思是?」
「對,我只要把媽媽和弟弟連接處刺破,再去孫先生那裏求些維持生命的藥物,就可以做到讓媽媽成爲弟弟的養料,活着生下弟弟。但生下弟弟後——」
奶奶把話頭接下去:
「生下弟弟後,你媽就會因爲營養耗盡而乾枯死亡。」
我默然,然後梗着脖子回答:
「可是奶奶想看到金孫……
「這就是媽媽最大的價值了,不是嗎?她要是不能生下一對弟弟,活着還有什麼用處?
「她要是生下了弟弟,那我們自然也就不需要她了,不是嗎?」
奶奶欣慰地笑了笑,摸了摸我的頭:
「田雞呀,奶奶沒白疼你。你的手藝,看來是比奶奶更精進了。
「爲了你這份孝心,奶奶拼了老命也要活到你媽生弟弟那天!」
看着奶奶瞬間煥發出的生機,我暢快地笑了。
-8-
從奶奶屋頭出來後,我纔去看媽媽。
媽媽這會兒也醒了,不知道在想什麼,恨恨地捶打着肚子:
「討債鬼、死丫頭!爲什麼一個個都命那麼硬!」
看到我過來後,我媽停下手頭的動作,冷冷地斜睨着我:
「呵呵,死丫頭,你纔是最不該活着的那個!
「自從生了你後,我這輩子都再也沒好命了!
「你等着吧,你這麼克我,以後生了女娃也要把你克到死!」
她惡狠狠地開口,我卻裝作沒聽見一般,心裏毫無波瀾。
我蹲在她身側,面無表情地開口:
「媽媽,你想生下肚裏這對弟弟嗎?」
聽到「弟弟」兩個字,我媽原本陰鬱狠毒的眼神瞬間放了光。
她瘦如雞爪的手狠狠拽住我的胳膊:
「我懷的是男寶對不對?不是你胡說的吧?
「是奶奶告訴你的對不對?」
媽媽又哭又笑,小心翼翼地撫摸着自己的肚皮:
「蒼天有眼,我就知道我肚裏的是一對男寶!
「寶寶乖,寶寶別怕,有媽媽在呢。」
過了一會兒,不知我媽想到了什麼,狠狠啐了一口:
「天殺的孫有德,我就知道他是個下三濫的老流氓!
「佔盡老孃便宜,還說老孃懷了一對賠錢貨,我呸!
「不積陰德,活該他生下一個傻子!」
我在一旁冷冷開口:
「但你肚裏的弟弟養料不夠,你要是想好好生下弟弟的話,就得聽我的。」
聽到我的話,媽媽撫摸肚子的動作一僵,那像毒蛇一樣的眼神又射過來。
似乎在思考我剛剛那句話的真實性。
最後還是答應下來:
「田雞,你好好幫我生下弟弟的話,你給我帶來的黴運,我也就不和你計較了。」
我心裏一陣冷笑,拿出奶奶常用的工具。
狠狠地刺了進去。
-9-
把媽媽和弟弟之間的橋樑搭建好之後,我就動身去孫先生家了。
我家在村西,孫先生家卻在村東頭。
走到太陽微微落山,我才敲開孫先生家的門。
給我開門的,是一個大着肚子的婦女。
我心裏不免有些納悶,聽說孫先生妻子難產而死,家裏就只有一個癡傻兒子。
什麼時候又多了一個孕婦呢?
我仔細打量了她幾眼,卻越瞧越覺得熟悉,似乎跟記憶裏某個女孩的臉漸漸重合了起來。
我又驚又喜,笑着開口:
「王小玉?!」
與此同時,我的問話和小玉開口的三個字重合。
她問的是:
「你找誰?」
-10-
奶奶曾說,我學了她的手藝後,會讓母的東西害怕。
可奶奶錯了。
其實,我也並不總讓雌性生物感到害怕。
在村裏上小學的時候,全班只有一個女同學,比我大幾歲,名字叫小玉。
我跟小玉的關係比班上那些調皮又下流的男生好多了。
事實上,我疑惑了好久——
那些夏天喜歡往小玉身上潑水,經常湊在一起猥瑣大笑的雄性,到底比我們高貴在了哪裏?
就高貴在褲襠裏的那一點嗎?
村子裏都知道,我是要繼承奶奶衣鉢的,所以那些男生基本不敢戲弄我。
但小玉比我大三歲,發育得又快,作爲班裏除了我之外唯一的女生,簡直受盡了騷擾。
可這依舊不妨礙我跟小玉的友誼。
放學後,我總是和小玉去河邊玩一會,順便吐槽奶奶的古怪要求。
可小玉卻一本正經地跟我說:
「田雞,你一定要好好學你奶奶的手藝,不要像我一樣。
「我現在虛歲十五了,上完小學說不定過幾年就要嫁人了,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小玉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恨恨的。
雖然我討厭男生,但我依舊覺得小玉這話太絕對了。
村裏的算命先生孫先生不就很好嗎?
對待女孩子也總是客客氣氣溫溫柔柔的,老婆難產而死,只留下一個癡呆兒,但孫先生始終沒有再娶。
還有小玉的爸爸。
「你爸爸不也很好嗎?你是個女孩子還是供你讀書了,而且還總是給你買糖喫!」
提到她爸爸,小玉臉上浮現出一縷痛苦的神色。
她低下頭來,緩緩搖了搖:
「不是的,讀書是我用自己換來的,我一點也不愛喫糖!
「他每次給我糖之前,都要瞞着我媽,把我帶到房間裏……
「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說,總之……伺候男人一定要喫苦!
「田雞,你要是能學會你奶奶的手藝,興許就不用喫這些苦了!」
-11-
小玉的話,穿過歲月的記憶,再次與面前這張有些蒼老的臉重合。
當年那些我沒有聽懂的話,現在好像有些明白了。
可惜我懂得太晚了。
當小玉說出「你找誰」這三個字的時候,我就知道,有些東西,再也回不去了。
於是我收好自己的表情,得體地微微一笑:
「我找孫先生。」
小玉聽到這話,皺着眉頭不情不願地打開門,小聲嘟囔着:
「這麼年輕也來找我公公,狐媚子。」
饒是努力維持笑容,此刻表情也不免一僵。
什麼樣的變故,會讓當年那個小玉變成這副模樣?
我還愣在原地沒動,孫先生聽到聲響,卻已經從裏屋出來了。
看到我之後,他立刻朝我招手,面目慈善:
「田雞?有事找我?進屋坐啊!」
我笑着點頭應了一聲,進屋前,我回頭看了一眼小玉。
她顯然也記起了我,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陰鬱,上下打量着我的眼神裏,竟全是怨懟。
-12-
孫先生很熱情,我進屋後,他又是給我倒茶,又是給我點心的。
可我並非來做客的,我婉拒後,表明了來意。
孫先生先是默了一會兒,而後起身到另一個房間裏拿了我想要的東西。
緊接着又告訴了我一些注意事項。
眼看天色越來越黑,客套完後,我便表示要走了。
孫先生卻拉住我的手:
「田雞……其實你能活下來並非意外……
「當年我就知道你是女嬰,你媽不想要你,可我卻想把你當親女兒一樣養。
「你命格好,適合跟着我學一些玄黃之術。
「我曾向你奶奶要你多次,可惜都被拒絕了。
「如今,我知道你奶奶身體不好,若是她不能再護你,你記得到我這來,我孫有德肯定護你一輩子。」
他摸着我的手,眼神熱Ţų⁺切。
我連忙往門邊退,孫先生步步緊逼。
正愁不知道該說什麼,突然有人開了門,是小玉。
「天黑了,咱們這邊沒路燈,我送田雞一段路吧,等天完全黑了,回去就不方便了。」
外面慘淡的月光照下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孫先生屋子裏待了這麼久時間。
我朝小玉投去感激的目光,她卻只是死死盯着孫先生拉着我的手。
孫先生也察覺不合適,訕訕鬆開了我的手,便讓小玉送我回家了。
一路無言,走出大門後,小玉冷不防開口:
「我被破了身子的事,是你說的吧?」
-13-
一語驚雷。
我雖隱約猜到一些,但我將小玉視爲唯一的朋友,又怎會將她的苦痛當作談資?
我瞪大了眼睛,拼命地搖頭。
小玉卻只是冷笑:
「我嫁到孫先生家裏來,表面上是嫁給他那傻兒子。
「可實際上,我照顧的卻是孫先生。
「這件事情,除了你、孫先生還有那個畜生知道,再沒有旁人了。
「可我自打懷孕後就一直聽到村裏的長舌婦說我身子不乾淨,你和孫先生是競爭關係,難道不是你傳出去的嗎?」
她的聲音忽然拔高,語氣裏全是憤恨:
「聽說你奶奶早上『打女』昏倒了,你馬不停蹄地,今晚就來勾引孫先生。
「你早就瞧我不爽了吧?
「你羨慕我嫁進孫先生家裏,你羨慕我以後過得比你好!
「所以你到處散播我被糟蹋的事,你怎麼能這麼歹毒!」
「啪」的一聲,說到動情處,小玉狠狠甩了我一個巴掌。
我捂着腮,怔怔地瞧着眼前這張因爲憤怒嫉恨而扭曲不堪的臉。
我原本以爲,小玉推開門是爲了幫我。
可如今看來,她竟只是擔心我要「勾引」孫先生。
她竟只是擔心我要奪走她的生活。
多麼可笑。
我加快步伐,將小玉甩在身後。
只丟下一句,稱不上祝福的祝福:
「希望你不會有需要我『打女』的那天。」
-14-
從孫先生家裏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我爸破天荒地來迎我。
還沒看清我的臉,他就重重給我來了一巴掌。
也是幸運,正好打在小玉打過的那邊臉上,我也省得解釋了。
「死丫頭,你是打算在孫先生那裏賴着不回家了嗎?!
「你媽你奶都在等你,你沒回家一個二個都不肯睡,你爹老子被你害慘了!」
我無視我爸的怒火,深吸一口氣,快速跑到我媽那裏。
等我講完孫先生交代的用藥用量和注意事項後,她盯着我的臉看了半晌。
然後伸出手來,將孫先生的藥全搶了過去後,又以極快的速度扇了我一巴掌。
看着我臉上迅速紅腫起來的印子,她暢快地笑了:
「這樣看起來順眼多了。
「死丫頭,白天ƭű₉被你打了那麼多鞭子,不給你點教訓,你還不拿我當媽了。
「讓你天天當你奶的狗腿子,等我生了兩個金寶,看你在家還有什麼用!」
我冷笑,心想:
【等你生了之後,我不一定在家裏沒用,但你肯定沒用了。】
我媽不解氣,又甩了我幾巴掌。
等她氣消後,我捂着臉,來到奶奶的房裏。
還沒走到牀頭,遠遠地,奶奶的問話就傳了過來:
「事情順利不?
「孫有德給你藥了嗎?
「這事能有幾成把握,金孫能不能順利出生?」
把事情一五一十問清楚後,奶奶長長吁了一口氣。
果然就注意到我臉上的巴掌印子。
她輕輕撫了撫我的臉:
「田雞啊,你受苦了。」
我搖搖頭,倔強地抬起頭來看着奶奶:
「田雞不苦,奶奶答應我,一定要活到弟弟們出生那天好不好?」
奶奶眼角滾落一滴淚,把我摟在懷裏:
「我可憐的田雞喲,這麼懂事的孩子,偏偏是個女娃!
「唉,偏偏是個女娃……」
-15-
自從喫了孫先生的藥後,我媽越來越瘦。
胃口卻開始大漲,經常肉還沒處理好,帶着血沫就生吞下去了。
我媽也覺得自己有些奇怪,但看着自己肚子越來越活躍的兩個小傢伙,她不許我把這件事告訴奶奶。
如此過了兩三個月,我媽肚上已經爬滿了密密麻麻的青紫色的妊娠紋。
整個人也瘦成了一把枯骨。
有了孫先生的神藥,我和奶奶又在旁邊看護着,所以我媽十分放心肚裏的孩子。
只是她對自己的情況有些擔憂。
她甚至花錢託人從鎮上買回來一罐 BB 霜,還買了一瓶香水。
像黃色的牙膏一樣,她擠出來一些,然後抹在臉上。
把臉抹得煞白,眼底的烏青被遮了個七七八八,反倒顯得更嚇人了。
她收拾好自己後轉頭瞧我:
「田雞,你看看我這副模樣,應該好些了吧?
「會不會把弟弟們嚇到?
「你和奶奶說,我看着瘦而已,身子骨可硬朗。
「叫你奶別爲我擔心,有那份心思,留着操勞兩個孫子喲。」
她又掀開衣裳,往胳肢窩還有大腿根子那塊使勁噴了幾泵香水。
她招手讓我過來:
「田雞,你聞聞,媽身上沒有怪味了吧?
「我聽隔壁張姐說,她懷她家大小子的時候身上也有怪味,最後生出來一個大胖兒子,有活力得很!
「我身上味比她還大,她說是因爲我懷了一對雙生,羨慕我呢!」
說完,我媽捂嘴笑了。
那神態,像極了生活在幸福雲端的女人。
她數着日子等着自己的預產期。
殊不知,她心心念念等着的,其實正是自己的死期!
-16-
那天很快就到了。
我媽是在夜裏生的,悄無聲息的,忽然就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
奶奶入睡淺,她幾乎是立刻就醒了。
拄着柺杖,緊趕慢趕地往我媽屋裏跑。
嘴裏還在唸叨着:
「田國棟這個不懂事的,也不知道照顧一下自己的老婆。
「要是一對寶貝金孫出什麼意外,我老婆子做鬼也不放過他!」
可等她推開門時,卻傻眼了——
屋子裏我媽像張紙皮一樣躺在牀上,整個身子扁扁的。
下身卻開了個大口子,牀單上染滿了黑紫色的血。
我爸就在牀下躺着,肚子上也開了個大口子。
身體裏的內臟已然被掏空了,只餘下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
而我媽生的孩子,卻不見蹤影。
奶奶拍着心口,大喘氣幾下,終於哭喊出聲:
「天殺的,誰偷了我寶貝金孫喲!不得好死啊!」
我很想告訴奶奶ẗú₀,孩子應該沒有被偷走。
但好在下一秒,它們就從牀底下爬出來了。
確切地說,她們是一對妹妹。
嬰兒的肌膚原本是吹彈可破的。
可她們兩個卻像是千年老樹精一樣,身上套了密密麻麻無數層人皮。
她們手裏拿着爸爸的殘骸,歡快地吮吸着。
奶奶這會兒才認出她們是一對妹妹。
「老天爺!天殺的孫有德,我就說他不靠譜!
「這哪裏是我的金孫,分明是怪物啊……」
奶奶的聲音顯然吸引了妹妹們的注意力。
瞧見奶奶的瞬間,她們兩個眼前一亮,手足並用,幾下就爬到了奶奶面前。
其中一個妹妹不怕生,上來一口就咬掉了奶奶的耳朵。
奶奶發出豬狗一般的號叫聲,拼命朝我伸出手:
「田雞!快,快把這對怪物弄死!」
我面目平靜,低頭靠近奶奶另一隻完好的耳朵:
「我不是說了嗎?在媽媽生產之前,你千萬不能死。
「你這一輩子,害死那麼多無辜女嬰,怎麼能那麼輕易地去死呢?
「被自己心心念唸的『金孫』咬死,這滋味應該很受用吧?」
奶奶大張着嘴巴,不知道想說什麼。
舌頭已經沒有了,我只能從她的眼神裏辨認出,她對我,應該恨到了骨子裏。
只是苦了我兩個妹妹,爲了給那些女嬰報仇,爲了給我這個姐姐報仇,她們放棄了輪迴的機會。
化成了鬼煞……
我拿出孫先生給的黃符,貼在兩個妹妹頭上。
趁着天沒亮,將兩個妹妹埋在了村後山的小河邊上。
然後回到家裏,看着滿目瘡痍,我點了一把火。
一切處理妥當後,孫先生竟然找上門來了。
「田雞呀,幫我主持一次『打女』儀式吧,小玉她懷了六個多月了,月份正合適。」
-17-
他瞅準了這個時機來,就是爲了讓我不能拒絕。
也好,省了我自己找上門的工夫。
再怎麼說,小玉也是我小學同學,她要生了,我肯定要幫她順利產下男嬰的。
「打女」儀式就定在孫先生家裏。
孫先生德高望重,我奶死後,他就成了村裏的定海神針。
一夜之間,我家死了三口人,竟無一人心生懷疑。
孫先生是這樣說的:
「田雞這孩子可憐,她媽媽夜裏生產,生了一對龍胎。
「原本是好事,可夫妻兩個太興奮了,竟不慎失手打翻了燭臺,就這樣釀成大錯。」
緊接着,孫先生又兩眼含淚地看着我,我生怕他又說出什麼要認我當乾女兒的話來,連忙打斷:
「正事要緊,今天是王小玉『打女』的日子,咱們抓緊時間開始吧。」
說完,我拿出一張墊子,讓王小玉脫光了坐在墊子上。
當然,不是我奶的那張。
那張沾滿了鮮血的墊子,早被我一把火燒乾淨了。
我現在拿的,就只是一張普通的墊子而已。
王小玉二話不說,乾脆利落脫光衣服坐了上去。
我經過她時,她拉住我的袖子小聲說:
「田雞,那天是我不對,求你千萬別報復我。
「待會你就狠命打我吧,你要是心有怨恨,你就打回來。
「求你別拿我肚裏的兒子開玩笑……」
我輕輕掙開她的手,不動聲色地說:
「請孩子父親開始準備罵女。」
此話一出,衆人譁然:
「不是,這孩子父親是個傻的啊,怎麼罵女?」
「就是啊,但我怎麼記得打女不用罵女呢?」
「這你ẗŭ̀⁻就不懂了吧?這田家姑娘本事學得可好着哩!我聽說,他們自個家『打女』,爲了確保萬無一失,都是讓父親在旁邊罵的!」
大家議論紛紛,落在小玉的耳朵裏,她的臉頰青一陣紅一陣的。
然後就朝着孫先生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孫先生果然開口:
「田雞啊,我是孩子的爺爺,我來罵女,效果應該也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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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反對:
「難道你是孩子的爸爸嗎?」
話說出口,我就捂着嘴巴,知道自己講錯話了。
眼看大家議論紛紛,我連忙找補:
「不是,我的意思是,以前都是爸爸來罵女的,從沒聽說過讓孩子的爺爺來代替的,不過,我可以試試……」
孫先生的神色和緩下來。
在他的罵女聲中,我的「打女」儀式也正式開始了。
一道道鞭痕落在小玉肩背上,血紅色的傷痕好像在提醒我——
該與過去道別了。
有些逝去的人和物,經過歲月的侵蝕,早已物是人非。
「啪」的一聲,鞭子忽然斷裂了。
儀式被迫中斷,小玉一臉驚慌地看着我:
「田雞,這……這是什麼意思?」
我看着手裏的斷鞭,喃喃自語:
「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人羣中有些好事者已經開始問了:
「田妹子,你這什麼情況啊?王小玉肚子裏懷的到底是男胎還是女胎?你這鞭子斷了又是什麼意思啊?」
「就是啊,你不會是學藝不精吧?我家婆娘懷了三四個月了,你這要是不靠譜的話,再過幾個月我可咋辦……」
我將斷鞭用力丟在地上,「噹啷」一聲,壓過衆人喧鬧之聲。
我憤怒地質問王小玉:
「孫先生和這孩子沒有血緣關係,所以打女鞭纔會斷裂!
「小玉!你肚裏的孩子根本不是孫翔的!」
此話一出,全場譁然。
除了孫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依舊笑呵呵的以外,就連一向面目和藹的孫先生,臉上也浮現了一絲慍怒。
隔壁張姐心直口快:
「對啊,你還別說,我曾經給孫翔說過親,這孩子根本不懂男女之間的情事,我就說不可能和女人要上孩子的!」
「對噻,我就說小玉年紀輕輕怎麼那麼有女人味呢?聽說她嫁過去的時候就被破了身子了,敢情懷的還是外頭的。」
「咱村子就這麼點大,小玉又沒出過村,這還不是孫翔的,會是誰的哇,我看這胎這麼平穩,八成是個兒子……」
大家七嘴八舌的,紛紛看着小玉,要她給個說法。
小玉一張臉憋得漲紅,最後終於忍不住說出口:
「我肚裏懷的就是孫先生的!
「我王小玉對天發誓,我嫁過去後,一直伺候的就只有孫先生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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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信誓旦旦的樣子,不似作假。
但大家聽清楚她話裏的內容後,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孫先生?孫先生哪裏是這樣的人喲……」
「就是啊,聽說孫先生老婆難產後,就一直單身過着呢。」
「那可說不準,男人嘛,家裏多了個這麼如花似玉的兒媳婦,兒子不會玩,自己可不就上手了?」
「你別說噻,聽說孫先生前兩天還給張大花家的二女兒檢查身體,說是發育了。」
「去你媽的,我倒是看見孫先生給你家老大買過一個奶罩呢!」
……
孫先生臉色鐵青,雙臂一振, 騷亂聲慢慢平息下來。
孫先生義正詞嚴開口:
「王小玉在嫁給我兒之前, 就已經不是完璧之身了。
「田家妹子也說了,這王小玉肚裏的孩子,和我沒有血緣關係。
「那既然這樣的話, 她這肚裏的孩子,十有八九是破她身子那人的!」
孫先生畢竟德高望重, 他既然出口否認了,無論王小玉怎麼哭喊,大家都認定了王小玉纔是說瞎話的那個人。
「有德, 你怎麼可以不認……我肚裏的孩子, 的的確確是你的啊!」
孫先生氣得身子都在發抖:
「胡說!你分明就是經常伺候男人的樣子!你!你本就不清不白,莫要再詆譭我!」
眼看小玉就要被釘上不守婦道的恥辱柱,那藏在人羣中的禽獸,不知是否良心發現, 竟自己走上前來:
「小玉啊, 是爸爸對不起你。」
說完,他就當面吞服了一瓶農藥,口吐白沫,眼看是救不回來了。
小玉受到刺激, 口不擇言, 哭號一聲:
「可我肚裏這胎才六個月, 我肚裏的,是孫有德的親骨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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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打女」儀式, 竟鬧到這般田地。
我目的Ṱű₇達成, 趁着沒人注意,悄悄溜走了。
生活在這個重男輕女的村子裏, 我作爲一個女娃, 已是所有不幸運者中最幸運的那個。
我掏出口袋裏的錄取通知書,細細摩挲了一遍。
能夠上完高中, 我的確要感激奶奶。
可這絲毫不妨礙, 我恨她。
我恨她恨到了骨子裏。
她封建,殘忍, 用自己的無知虐殺了無數條人命。
她竟還想將這份殘忍經由我繼續傳遞下去……
也許她的訓練是有效果的,不然我怎麼會那麼冷血?
我拼命想讓奶奶活到我媽生產的那天, 只是因爲——
我不想讓她那麼輕易地死去。
這樣壞事做盡的一個人, 不配得到壽終正寢的死法。
我要讓她活在最大的期待裏,然後希望破裂而死。
至於我媽……
我早就知道她肚子裏懷的是死胎。
她懷孕期間喫了那麼多陰陽犯衝的東西,再加上她身子骨又弱。
肚裏的孩子早就沒了生機。
我知道, 她本身也是可憐人。
可她千不該萬不該,將這份可憐歸咎於女性的身份。
她也不該將所有的不滿都發泄在我頭上!
還有孫有德!
這個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
他哪裏有陰陽眼, 每次看胎不過是滿足自己變態的窺視欲罷了。
那天我去找他要養鬼煞的藥, 他要我進屋坐,卻徑直走到牀榻邊。
他利用自己難產而死的老婆,樹立了深情溫柔的人設。
卻每日流連在孕婦和小女孩堆裏, 這樣的人渣, 就該身敗名裂!
至於王小玉……
歲月和環境是能改變一個人的。
我的確心有怨恨,卻無處發泄,無人可怪。
逝去的人,永遠不能再回來了。
我只能盡我自己的力量, 在我還沒有被同化之前,早點走出這個村子。
我把錄取通知書收好。
幸好,現在還不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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