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和野風

我十五歲那年,父親工廠倒閉,帶着小情人跑了。
沒多久後,我的母親就改嫁,拋棄了我。
於是我和陳野成了鎮上唯二兩個沒家管、沒父母的野孩子。
從那天起我們相依爲命,曾經發誓永遠不分開。
可當我們終於熬完了苦日子,功成名就時。
陳野卻舉着杯子跟我敬酒致謝,說:「榮榮姐是我最敬重的人,我和舒晴的婚禮,你一定要來。」
忘了說了,向舒晴就是那個和我爸跑路的小三的女兒。

-1-
我記得小的時候,我爸媽不止一次說過,我是個涼薄的人。
父親生病住院,或者母親因情傷心的時候,我都能視若無睹地走回自己的房中繼續寫作業。
母親哭夠了父親和他的小情人,就會打開門,隨手抓到什麼就朝我丟什麼,罵我沒有良心。
和我那個白眼狼的爸一樣。
就算這樣,我也只是掀起眼皮朝她望去一眼,低頭繼續寫自己的作業。
沒有用的,當別人的心都不在你身上,或者將你視作苦難源頭時,哭鬧呼喊,都只會讓自己變得難看。
根本還擊不了任何人。
所以陳野的話音落下時,我沒鬧也沒哭。
甚至還能對着他的這張已經發育得成熟的臉微微出神。
回憶着陳野少年時的模樣。
那時候他眉眼遠不及現在深沉,但少年一身素淨白襯衣,漆黑的眸子,白皙的皮膚,總透着一股妖冶的味道。
勾走了校園中不知道多少女孩的心。
那時候的陳野天天都能收到情書,他不知道怎麼處理,就拿給我。
他說,他只想和我一直在一起,從前、現在、以後,他的一切都屬於我。
因着這樣還算美好的從前,我給他留夠了體面。
周圍的人一片靜止,大氣都不敢出地看着我倆,生怕我下一秒就在公司上市的慶功宴上和陳野翻臉。
而我只是勾起脣角,手中的酒杯迎上去,水晶杯相碰的脆響在寂靜的宴廳裏格外明顯。
「一定。」我笑着開口,隨手將手裏的酒杯遞給旁邊的向舒晴。
向舒晴下意識接過,意識到我把她當成服務員對待之後,臉色瞬間黑掉。
「向榮,你拽什麼?」她握着酒杯剛想朝我潑過來,就被旁邊的陳野制止住了,低頭安撫少女時,面上寫滿了情意。
陳野知道我已經給足了他面子。
畢竟我這個人向來涼薄,做事從不留餘地。
在我媽天天向我哭訴我爸的出軌之後,我選擇將他廠子裏最關鍵的一批預備進貨單偷來賣給了他的競爭對手。
我還來不及告訴我媽她別整天哭了,我給她出氣了。
她就面帶尷尬地告訴我她準備組建新的家庭了。
於是賣信息得來的四萬塊被我自己留下了。
我沒有拿給我媽,也沒跟我媽走。
我清晰地知道自己從此以後要一個人生活了,我需要錢,且不需要再愛她。

-2-
這些年來,我和陳野一起上學,一起做兼職,一起租房子,一起創業。
他很清楚我是什麼樣的人,我的手段又是如何的凌厲,不留餘地。
所以在宴會結束後,他主動找上了我。
一進門還沒等我說話,陳野就已經脫下西裝外套扯開領帶跪下了。
「榮榮姐,錯在我,你別和舒晴計較。」他的姿態放得很低,精緻的眉眼往下壓了壓,遮住些難過。
我也從善如流,開了一瓶紅酒直接對着他的頭盡數澆下。
「我會把手上的股份再轉百分之十給你,只要你能消氣。」殷紅的酒液順着陳野蒼白的面頰滴下。
我無所謂地鬆開手,做工精緻的酒瓶就這樣在地上散開,濺了一地的碎片。
「把它們撿乾淨,不準戴手套。」我說完,踩着高跟從陳野身邊徑直走過。
正逢向舒晴從門口趕了過來,她看見跪在地上的陳野發出一聲心痛的呼聲。
而這些都與我無關。
平心而論,陳野要給我公司的絕對控股權,從生意上來算我怎麼都不算虧。
只是他千不該萬不該,在我還只把他當過路人的年紀裏。
單膝跪在我身前,用盡畢生情深,許諾要跟我在一起。
再用了整個青春去證明,他的未來會和我緊緊捆綁在一起。
讓我去相信他,幫助他,和他同甘共苦,在物質條件最差的情況下,爲他殺出一條血路。
我不是那麼容易能被辜負得起的人。
他應該明白的。
之後不過一個月不到,我將陳野從公司踢了出去。
他走的時候,向舒晴跟在他的身邊,面上既有憎恨又有得意。
她跟我說:「向榮,你少在那裏得意,陳野離開你,只會過得更好,我能給他一整個家族的助力,而你,連你媽都不要你,你又有什麼是拿得出手的?」
是的,我爸那個人沒什麼道德,但確實有生財的能力在身上,這些年來他早已東山再起,成爲了向舒晴高調奪人所愛最大的靠山。
「舒晴!」陳野高聲阻止她,但已經晚了。
兩道清脆的耳光聲後,向舒晴的雙頰紅腫起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榮榮姐,你別和她計較……」陳野上前兩步,話還沒說完,自己臉上也捱了一下。
他頂着指印,側過頭繃脣不說話了。
我甩甩有些震麻了的手朝他挑眉道:「陳野,你在我這的情分用完了,現在帶着你和你的小情人,滾。」
我話音剛落,一雙溫暖柔軟的手適時從旁邊伸了過來,捧起我的手掌輕輕呵護。
「姐姐,你手掌都紅了。」他看起來心疼極了,年輕的臉朝我看過來時有和向舒晴同樣的柔情。
「他是誰?」陳野突然失控一聲暴呵,呼吸瞬間有些急促,眼眶通紅,死死盯着還在揉着我掌心的人,近乎哀求地開口道:「榮榮姐,別讓他碰你……」
身旁的付弈猛地一瑟縮,朝着我低聲委屈道:「姐姐,哥哥是不是不喜歡我啊。」
「沒關係,他不重要。」小朋友態度給得這麼到位了,我便象徵性拍拍哄哄。
這回輪到陳野失控,向舒晴在旁邊拉他。
「陳野,這是我的新祕書,和你的舒晴一樣,也是名校畢業的高材生,聰明懂事又體貼,我對他很滿意。」
最後六個字是我壓低了聲音在陳野耳邊講的,我看見陳野本就蒼白的膚色更加失了血色。
他下意識地抬手要拉我,被向舒晴從身後緊緊抱住。
「阿野,我們走,不和她糾纏。」女孩哀求的聲音拉回他稍許理智。
而我,我早已經帶着小鮮肉轉過身走遠了。
真是可笑,這世界上年輕弟弟有很多個,我在陳野身上投入的時間最長,又不代表我非他不可。

-3-
在我把陳野踢出公司兩週之後,他進了嚮明誠的公司。
他陳野只是一個本科生的學歷,卻直接空降到這家本市的龍頭企業做了高管。
不過是嚮明誠在給他的寶貝女兒向舒晴體面。
同時這也是他向陳野遞去的橄欖枝。
只要陳野能夠好好對待他的女兒,死心塌地跟着向氏幹,以後能自然能得到更多的好處。
到夜裏,向舒晴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我躺在軟椅上,正貼着面膜享受着付弈的肩頸按摩。
向舒晴陰陽怪氣的聲音就從那頭飄了過來:「向榮,你現在肯定哭死了吧,爸爸不要你,阿野離開你也只會過得更好,我要是你……」
「向總的兒子生出來了嗎?」不等向舒晴的話講完,我直接開口打斷她。
「什麼?」
「向總不是一直想要個兒子繼承皇位,當初不就是以爲你那做慣三的媽能生帶把的才帶着她跑了,怎麼,沒成功?」
向舒晴在那頭不說話了,我還以爲她有多厲害,忍不住失聲笑了起來:「沒關係,你媽不能生,向總養在外面的四房五房總能生,聽說有一個已經揣上了,你最好祈禱向總給你帶來的是個妹妹。」
「不然按他寧願讓你找個男朋友再給你男朋友安排高管位置,都不把這個位置給你的性格,到時候你和你的小三媽就什麼都撈不着了。」
我這話說得刻薄,但也是事實。
當初嚮明誠出軌就是在我媽生了我之後,他從心底看不起女兒,認爲沒有生出兒子,自己老向家就沒人傳宗接代了。
向舒晴看似被嚮明誠寵得沒邊,實際上除了她媽勾搭男人的那點本事外,什麼都沒學到。
還不如我這些年在風中野蠻生長。
電話那頭的向舒晴沉默了好一會,才重新得意地笑出聲來:「就算你說得對,那又怎麼樣,公司裏的位置是陳野的,但陳野是我的啊。」
「那你要小心了,可千萬撒泡尿把陳野標記好了,畢竟你和我不一樣,你離了男人可活不了。」
說完我也不等她回覆,直接就掛了。
向舒晴這種蠢而不自知的,我一直都看不上。
只是任誰也想不到,就是這麼個蠢貨,打着來我公司應聘祕書的旗號,當着我的面把陳野勾搭走了。
讓我栽了這麼大個跟頭。
說不氣是假的。
畢竟我並不認爲是自己輸給了向舒晴。
我只是輸給了對陳野的信任。
他是這些年來我唯一一個放下戒心無條件相信的人。
當初嚮明誠把向舒晴送到我們跟前來的時候,陳野嘲笑嚮明誠的手段真是蠢到沒邊了,讓他去跟向舒晴玩玩。
我便放心地交給他去處理了。
結果陳野卻在和向舒晴相處的過程中動了真心,把我和他的這些年盡數變成了一個笑話。
再冷冷拍在了我的臉上。

-4-
一切也不是毫無徵兆就發生的。
比如在下班之後陳野越來越多的單走時間。
他跟我說,現在公司的事情沒那麼緊張了,他想要單獨發展一些個人愛好。
來彌補我們貧窮窘迫的青春。
後來我才知道,他所謂的個人愛好。
就是帶着向舒晴去海邊飆車。
他們去爬山,攀巖,做各種各樣的極限運動。
陳野說,他在這樣的過程中釋放了自我。
而向舒晴就是給他遞來打開自我那把鑰匙的人。
都是些狗屁話。
我冷冷笑着,陳野到現在開始講自己的人生了。
又是誰,在當年發着高燒晃進我家裏躲雨被我收留之後,天天跟在我身後。
我趕他離開,說我們不是一路人。
他硬是不走。
他說我把在雨中淋得像條死狗的他拖進家門之後。
他就發誓要回報我。
「我的命是榮榮姐救回來的,我就該用這條命爲榮榮姐鋪路。」
這是他當初的原話。
他從小嘴就甜,慣會用盡好話來留在我身邊。
而當初的我信了,且在那之後將他視作在這個世界上僅存的親人。
我不再想一個人離開。
每天拼死拼活地學習和打零工,既要拿獎學金又要賺生活費。
我累得兩眼一黑昏倒在打工的小超市門口時。
腦袋裏還在算着陳野最近要的教輔費。
那時候的我想法很簡單。
春山鎮是個臭水溝,我無論如何都要把陳野一起帶出這個泥潭。
「榮榮姐,你喝醉了,要休息嗎?」付弈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青年俊朗的面上寫滿了擔憂,某一瞬間,這張年輕的臉在我眼中和少年時期的陳野相重疊。
幾乎是沒經過大腦反應的,我直接扯住他的領口將人拽了下來,咬牙切齒恨恨開口:「你敢玩我,小王八蛋,你死定了。」
「咳咳……榮榮姐,是我。」付弈連咳幾聲,青年乾淨的聲線將我的神智喚回。
我鬆開手,付弈幾乎瞬間彈出好幾米遠。
縱然如此神速,我還是能看見他從脖子一路竄到耳根的緋紅色。
我一直以爲他是個有想法的人,想不到卻意外地純情。
想到這裏,我隨手抽出一張卡扔了過去:「半個月後劉氏的晚宴你跟我去,自己去置辦身能看的行頭,別給我丟人。」
這些天我也用了些手段,陳野在向氏跟的第一個項目就出了大問題。
想來他這陣子正爲此焦頭爛額。
等到時候見面了,我倒要看看找到自我的他能活得有多快樂。
「榮榮姐……」付弈怯生生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居然還沒走?
我眉頭微皺朝他看過去,只見付弈深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開口:「需要我……留下來麼?」
聞言我挑挑眉,出口的話確實無情:「你還不夠格。」
「我明白了。」付弈面上那點曖昧的紅瞬間消散去,好看的眉眼間浮上懊悔的神色,「是我冒犯了,抱歉。」
一直到他走出我在公司附近爲了臨時歇腳買下的公寓大門,我才真正放鬆下來,躺在大牀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我想,陳野的事,對我來說,終究後勁蠻大的。

-5-
陳野的媽媽是得病去世的。
當初她一個人帶着十二歲的陳野搬到春山鎮上來,關於她們母子的流言蜚語就沒停過。
春山鎮就是這樣一個憑藉着沒有根據的流言就可以集體仇視一個人的惡臭地方。
陳野在學校裏被小孩欺負,那些路過的大人看見他那長得比小女孩還精緻的眉眼,對着他也沒有好臉色。
我和陳野相遇是在那一天回家的路上。
被四五個小孩打趴在地上的陳野捱不住痛,伸手拽住了我的褲腿。
我低頭看他,他那張比常人更加白皙的麪皮上掛着血痕和眼淚。
他說:「姐姐,你能幫我叫叫大人嗎,我把我所有零花錢都給你。」
那些欺負他的小孩更加來勁,他們每天守在這裏問陳野收保護費,陳野不給。
現在卻要給我。
我從來不愛多管閒事,但關於錢的事除外。
我比這羣孩子都要大兩三歲,早在陳野他們搬來之前,鎮上的小屁孩基本上被我收拾過。
因此當我放下書包開始撩袖子找趁手工具的時候。
臭小鬼們就已經全部驚叫着跑開了。
收了陳野三塊錢的保護費,我好人做到底,把他送回了家。
在那裏,我第一次見到了陳野的媽媽。
黑髮披肩,穿着一身碎花長裙,皮膚白皙,眉眼溫柔的女人。
一個和我媽完全不一樣的女人。
陳野的媽媽身上似乎有種魔力在,好像不論生活對她施以什麼樣的重壓,她總能報以淡淡的微笑。
那份從容溫和的魅力,讓我在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偷偷紅了臉頰。
所以當陳野媽媽在把我當作陳野的好朋友並邀請我之後常去她家裏做客的時候。
鬼使神差地,我輕輕點了點頭。
畢竟從我有記憶開始,所謂的家庭留給我的印象,就是父親冰冷嫌惡的眼神,和母親歇斯底里的抱怨。
甚至嚮明誠在我小時候經常會對我動手,拿我出沒有兒子的惡氣。
打到我頭破血流。
後來我長大了,他會被我陰冷的眼神攝住,開始對我進行漠視處理。
他不知道,無數個午夜夢迴的黑夜裏,我都在懊悔,當初因爲自己的弱小,沒能找準機會,將嚮明誠一刀捅了。
沒有人能夠不分緣由就打我,親爹也不行。
說實話,我有點羨慕陳野,真的。
後來,陳野自願成了我的小跟班,每天上下學都跟着我一起。
並且還會給我帶上一份,他媽媽親手做的早飯。
那些還想欺負陳野的小孩們一開始不死心,等被我收拾了兩回後就徹底安靜了。
這些掛着鼻涕的男生們,和他們家裏那些只會嚼舌根不幹事的大人一樣。
除了欺軟怕硬、恃強凌弱,屁事都辦不成。
陳野越來越崇拜我,我在他家裏做客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直到有一天,我留在陳野家喫了晚飯。
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下來了。
我掏出書包裏的手電筒,晃晃悠悠走在春山鎮盡是坑窪的舊水泥路上。
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慘白的身影。
我媽紅腫着半張臉,頂着一頭亂髮,一看見我,就嚎啕一聲撲上來又撓又打。
她問我跑哪去了?是不是不要她這個媽了?
她說我跟我爸一樣沒良心,我爸跑去當別人的丈夫,我跑去當別人的女兒,我們都是白眼狼。
我被她拽着頭髮扯得生疼。
掙扎間手電筒掉在了地上,照出了從後面追過來的陳野和他媽媽。
陳野手上正捧着一塊蛋糕,茫然無措地看着我。
我想起來今天是陳野的生日,他說要請我喫蛋糕,我剛纔走得太急了,所以他們追了上來。
追上來,然後看見我和我媽的醜態。
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我一把給我媽推開。
撿起地上的書包往黑暗處跑去。
漫無目的地奔跑,被路上的障礙物絆倒了就再度爬起來繼續跑。
一路跑到了河邊,抱着膝蓋蜷縮了起來。
我媽沒有追上來,她被我推開後一屁股坐在了我身後嚎啕哭開。
一直到我跑出了很遠,都還能聽見她的尖利的哭聲和罵聲。
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混蛋,白眼狼。
我一個人在河邊坐了整夜,潮溼的水汽將我的額頭上的髮絲都沾粘在了一起。
凌晨的時候,陳野終於找了過來。
他看着我,手裏還端着半塊顛散了的蛋糕。
「榮榮姐……」
他剛開口喊我,就被我撿起河邊的石塊狠狠砸破了額頭。
血跡順着蒼白的皮膚蜿蜒而下,同時被打溼的,還有男孩乾淨又無措的眼睛。
「滾開!」我帶着朝他高聲吼道,「你拖累我了,少再來和我沾邊。」
我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
就好像陳野被人按在地上揍的時候,他頂着一張好看的臉趴在地上哀求着我。
他需要我,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他身邊。
可現在他是光鮮的,而我陷在發臭的泥潭裏,就怎麼也不願意再讓他看見。
我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過狼狽可憐。
後來我才知道,這樣的感情,不過就是一個尚在青春期裏的少女懵懂的自尊。

-6-
我和陳野將近有半年沒有待一塊過。
在春山初中見了面也裝陌生人。
彼時的陳野像淋了水的麥苗一樣瘋長起個頭,再也沒有小混混來欺負他了。
再後來,我爸跑了,我媽改嫁,我一個人留在了春山鎮,升去了春山高中。
等再見面的時候,我和他的位置又顛倒過來。
我一個人過日子反而很適應,還靠努力學習拿到了每學期八百的獎學金,好像已經扒着泥潭走到了邊緣處。
而陳野,卻陷在了泥沼最深處。
陳野的媽媽是在一個暴雨夜得急病去世的。
他爸爸是一位建築師,在一次視察工地時出了意外。
陳野的媽媽在城裏的家住着睹物傷情,就帶着年幼的陳野搬來了春山鎮上。
那時候的陳媽媽家族遺傳的肺部和呼吸道疾病已經很嚴重了。
只是我和陳野,和春山鎮上的所有大人都沒有意識到。
一場帶着驚雷的暴雨,和一個名爲急性肺炎的突發疾病,可以在僅僅一夜之間,就帶走一條鮮活的生命。
等第二天陳野怎麼也敲不開他媽媽的房門時,哭聲引來了四周的鄰居。
有人砸了門衝進去,才發現陳野的媽媽已經死在了房間裏。
在我的記憶中那麼溫柔愛乾淨的人,在人們口中傳出來的死狀卻邋遢恐怖極了。
聽說租房子給他們的老頭因此扣下了全部的押金,房子租期還沒滿,就毫不留情地把陳野趕了出去。
陳野成了沒人管的孤兒,學校也不去了。
整天就慘白着一張臉,在大街上游蕩。
一直到了又是一個暴雨夜。
我在家裏點着小檯燈溫習功課,家門外卻傳來了咚咚的敲門聲。
我緊張地下了樓,摸了放在門邊的鐵鍬戒備不已。
敲門聲卻在只響了兩聲後停了下來。
透過門上的貓眼,我看見倒在我家小院子裏的陳野。
我從來不是多管閒事的人。
在那一瞬間我想了很多。
想了多一個人喫飯買一個月的菜錢要多上至少一百。
想到了陳野身上或許還帶着病,傳給我了之後兩個人去不去得起醫院。
想到陳野半年沒去讀書整天在街上晃盪,或許已經學壞了。
但最後,我想到了穿着碎花長裙的陳野媽媽,她乾淨溫柔的笑顏,和在邊上捧着蛋糕的陳野。
最後,我默默放下防盜門閂,把陳野拖了進來。
那天晚上,是我爸媽拋下我之後,難得地沒在深冬我就燒足了熱水再洗澡。
陳野蒼白的臉色在被我推進浴室按腦袋搓了又搓後終於再度泛起紅暈。
伴隨着兩道重咳聲,我把浴巾丟到陳野頭上,要他自己洗澡。
又去翻了我爸的舊衣服給他掛門上。
等陳野再出來的時候,我給他煮了一碗蛋花面。
是真的蛋花,整蛋讓我自個喫了,剩下一點浮沫留着給他下了面。
陳野跟餓了半輩子一樣,悶着頭猛喫,喝湯的時候還給嗆着了。
他一個勁地咳。
咳着咳着就哭出聲來,像是心裏積攢了有天大的委屈。
我看着小孩哭成那樣,一邊驚歎於他的淚水之多,一邊又在心中默默警惕。
我想這個尾巴估計沒那麼好甩掉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我去上學的時候,陳野已經替我拿好書包等在了門口。
一天下來,我去哪,他去哪,我在高中上課,他就在門衛室和保安大眼瞪小眼。
等放學的時候,我把他一把拽到了路邊,明確地告訴他,我養不起他,讓他自己想辦法找個地方待着。
可陳野眼睛亮閃閃的,從外套兜裏掏出一張銀行卡,遞到我手裏來。
少年黑色的碎髮貼在白皙的額頭上,乖巧得像一隻小貓。
他說:「榮榮姐,我媽還給我剩的錢。」
「我都給你,你當我的家人好不好?我們以後都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我從來不是一個多管閒事的人。
可是最後我沉默着接過了那張卡,將陳野帶回了我的家。
父親原來的書房收拾了出來,成了陳野的房間。
那些老氣的中年男式襯衫,也穿到了陳野身上。
少年身量長開了,像是行走的衣架,穿什麼都別有一股子清爽味道。
等到夜裏,我躺在牀上,心口鼓鼓的,望着天花板睡不着。
我的腦子裏一直回想着陳野白天裏說過的話。
所以,我又有家人了。
一個漂亮的,乖巧懂事的,全心依賴着我的弟弟。
他和我說,我們以後都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7-
陳野給我的卡里有他爸爸的賠償金,一共還剩七萬。
我用起來也沒客氣。
他是男孩子,伴隨着成長髮育食量漸長,衣服也要多買。
春山鎮的初高中都是公立,我們的學費都還好。
尤其是陳野回到學校之後,像是爲了快速追上我的腳步,他也分外努力。
他小學是在城裏讀的,本來基礎就好。
玩命學了一學期,就跳級上了高中,小我一個年級。
從那天起,我們就都開始拿獎學金了。
陳野的媽媽將陳野帶來了春山鎮,像一個禮物一樣送來了我的手邊。
而我想把他帶出去,遠遠地離開這個深淵。
像我們這樣無依無靠的野孩子,未來的路上註定滿是風雨。
而有人相伴着一起走,前路總不會太難熬。
後來,我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學了同一個專業。
在大學裏勤工儉學,我負責了我們兩個人的生活和學費。
而陳野嘴甜,在學院裏混得開,很快認識了一幫城裏的少爺們當兄弟。
又靠着兄弟們帶,成功入夥了第一個創業項目。
攢到第一筆錢的時候,他不顧我的打罵,硬拉着我去了街邊首飾店買了一枚素金戒給我。
陳野低着頭,將戒指緩緩推進我無名指的那一刻,眉目間覆着溫柔。
他託着我的手像是託舉着稀世的珍寶,隨後俯下身來輕輕吻了吻我的指尖。
他說:「榮榮姐,我小時候曾經重病過一次,因爲媽媽的眼淚,我重新活了過來。而我第二次能活過來是因爲你,所以你要記住,陳野永遠也不會背叛你。」
夢在這一刻清醒了。
我從牀上坐起身,開始收拾。
等打開公寓門的時候,付弈已經提着早餐守在門邊了。
我看着他刻意梳整過的頭髮,以及朝我看過來時清爽乾淨的笑容。
心頭湧起一股子無名之火。
「付弈。」我朝他冷聲開口,「少在那裏學陳野,我看到那個小王八蛋只會更生氣。」
付弈面上那點羞澀與竊喜淡去了,隨後是他慌張的道歉聲:「對不起,榮榮姐。」
「算了。」我擺擺手,回想着今天的行程安排,似乎沒什麼重要的事。
於是我朝還在對着我一個勁道歉的人開口:「走吧,今天我陪你去買衣服。」
「啊?」像是被巨大的驚喜砸中,付弈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開口,「那怎麼能行……」
「不去拉倒,我再叫個懂事的。」
「去去去。」青年樂開了花,就差在我面前甩尾巴了。
倒是沒有想過,在逛商場的時候,會再度遇見陳野。
向舒晴穿着一身酒紅色長裙,俏皮地圍着他一個勁問他好不好看。
陳野笑着看她,連眼眸低垂的弧度都盛着寵溺。
只是向舒晴在仰頭對上他的雙眼時,面上的笑容卻淡了下來。
懨懨地叫店員去給她換別的顏色來。
剛換完衣服的付弈從另一邊試衣間走了出來,見我在看對面。
走到我身邊悄悄說了一句:「這世上根本沒有第二個人穿酒紅色能像榮榮姐這樣張揚耀眼。」
我也笑,側過身抬起手腕替他正了正領帶,出口的話卻冰冷:「你話太多了。」
再轉過頭,只見陳野眼眶泛紅,眸光死死地盯了過來。
連旁邊的向舒晴跟他說話也沒再聽進去。
向舒晴察覺到不對,順着陳野的視線看了過來,瞬間面色變得猙獰起來。
「走着瞧。」我勾起脣角,朝陳野無聲比着口型。
隨即刷了卡,帶着付弈從他們面前招搖而過。
向舒晴臉都氣綠了,可她憋着火,卻不敢朝陳野撒。
她和她那個當慣三的媽這陣子陰溝裏翻了船。
嚮明誠養在外面的不知道是小四還是小五肚子裏都已經能查出來是個男孩了。
她們才聽到點風聲,這風聲還是從我這裏漏出來的。
現在嚮明誠的老婆隨時都可能換人,向舒晴更要指着陳野去討好向明誠。
畢竟到目前爲止,嚮明誠對陳野這位寒門貴婿還是很看重的。
不然他也不會處心積慮把向舒晴送到我們身邊來將陳野挖走。

-8-
夜晚,我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
電話接通後,那頭只有呼嘯的風聲。
但即便不用開口,我也知道對面是誰。
「陳野。」我脣角掛起冷笑,沉着聲音開口,「沒事少給我擺出這副深情懊悔的樣來,當初是誰主動說要去接向舒晴的招幫我喫下向氏,結果把自己弄反水了的。」
陳野依舊沒有回答,我便忍不住冷哼一聲:「你給我等着,惹了我向榮的人,我從來都是往死裏整。」
說罷,我掛了電話。
通話結束前,我隱約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嚮明誠的得意的笑聲:「娶妻還是應當要溫柔賢惠,我們舒晴這樣纔是最好的……」
再見到陳野,是在半個月後的慈善晚宴上。
他身邊跟着向舒晴,遊走在 A 市的龍頭企業家中間。
他向來嘴甜,那雙眼睛在笑起來時,總是帶着一股乾淨澄澈的真誠。
「小陳這人不錯,有我當年的衝勁,我有時看着他就像看見了當年的我自己。」嚮明誠在一旁給他介紹人脈,談起他時語氣中盡是滿意。
我看着嚮明誠二十萬的皮帶下快拴不住的啤酒肚,忍不住翻個白眼。
老肥豬怪會給自己臉上貼金的。
不遠處的嚮明誠也看見了我,端着酒杯笑盈盈地朝我走了過來。
在對上他的視線的某一瞬間,我彷彿又回到了那個被他打破腦袋按進洗手池裏的年紀。
我端着酒杯的手在輕微地戰慄,那是屬於興奮的戰慄。
現在的我,再也不會輕易被嚮明誠打倒在地。
我有自己的能力報復回去。
「小榮也是有本事的,這些年靠自己的努力辦了公司,這的確是我向明誠的女兒。」嚮明誠走近我,笑着開了口。
「也不一定。」我皮笑肉不笑回他,「以前你在外邊照顧何阿姨的時候,家裏前前後後好幾個姓王的叔叔,誰知道我是不是你的種。」
我這話一出,四下的氛圍直接冷到了谷底。
嚮明誠面上閃過一絲陰戾,但隨即又笑開:「想不到你小時候脾氣一板一眼的,長大了還學會了幽默,不過女孩子家家,終究還是要學着溫柔賢惠點。」
「向總說是就是咯。」我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態度,是半點都不買賬。
旁邊已經有豪門子弟開始等着看笑話了。
嚮明誠看我的眼神中也多了些警告:「我知道這些年你覺得我虧待了你,對我有些埋怨也正常。但我終歸是你爸,看在你也有出息的份上,我準你回來認祖歸宗,等將來你弟弟出生了,你這個做大姐的也可以幫襯他。」
他說着,舉着酒杯微微朝我湊近些,在我耳邊用只有我倆能聽見的音量低聲說:「別以爲我不知道當初工廠突然倒閉是怎麼回事,向榮。你要是識趣點,你那小破公司還留得住。」
「市值七個億還小吶?」我故作驚訝語氣誇張地開口,「我沒記錯的話這個小公司不要命跟你碰一碰能把你向氏碰到元氣大傷呢,你都被我弄破產一次了,還這麼看不起我呢?」
這話其實才說到點子上。
得益於嚮明誠從骨子裏對女性的鄙視。
我和陳野的公司已經做起色了他才注意到我,隨後便是想方設法地出招阻止我進一步做大。
他好歹是知道我性格的,我是條被石子砸一下都得咬回去一掛肉的野狗。
我睚眥必報,又瘋又涼薄。
嚮明誠自己做的孽自己心裏清楚,他怕我報復他。
但是我和陳野在一塊,我們每一步路都走得謹慎,從沒有去踩過嚮明誠佈下的坑。
他到最後沒了招,才動起從我這挖牆腳的心思。
這老狐狸從來奸得很,所以當他把向舒晴明目張膽送來的時候我實在笑得直不起腰。
他要從我這裏挖陳野,真不知道他挖回去的究竟是牆角還是炸彈。
只是很快我就笑不出來了。
我沒有想過我養大的乖得像兔子的崽子,真的對向舒晴動了心。
對我爸的私生女動了心。
該說不說,陳野這小王八蛋真是……最懂我的痛點在哪裏。
我在宴會上和嚮明誠翻了臉,打發了付弈去籠絡平時常往來的生意夥伴。
自己一個人摸去了陽臺上透風。
沒過多久,第二個和嚮明誠翻了臉的人來了。
是向舒晴。
從今晚上起,向舒晴就一直垮着個臉,剛剛更是在後場和嚮明誠大吵了一架。
這會眼底掛着淚走了過來,即使抹着厚重的遮瑕也蓋不住她臉頰上的巴掌印。
看見我在這裏,向舒晴先是一愣,隨即惡狠狠地開口:「向榮,現在你得意了是吧,爸爸要叫你回家認祖歸宗。」
我看着她這副急於捍衛自己利益的模樣,只覺得可笑。
也難怪向舒晴這麼急。
她媽跟了嚮明誠這麼多年也沒能轉正,嚮明誠直接放了話,誰給他生了兒子誰才能從他那裏拿到紅本本。
現在外面的小四還是小五懷上了,嚮明誠直接把人帶到晚宴上來了。
向舒晴她媽臉面都沒能在這個場合露一露。
她們早該明白這個道理了,搶來的東西不會長久。
「我告訴你,向榮,你想進向家的門,你想都別想,我……」
我實在沒有耐心聽向舒晴這些廢話,直接打斷了她:「有時間在這衝着我發癲,不如想想等你那好弟弟生了出來,向家還有沒有你和你的小三媽的位置。」
說完,我從她身邊經過,抬手拍了拍面色慘白的向舒晴的肩膀:「其實,一切都還來得及,你看她不是還沒生麼?」
話說到這份上,也無需再講下去。
我走到門口,正逢付弈來接我。
不得不說,先前給他選的那身禮服套在他身上,付弈整個人都平添了幾分貴氣。
難怪男人永遠愛年輕的。
年輕的就是好看,我也愛看。
只是我朝他伸出的手還沒搭上他的臂彎,陳野就從旁猛地箍住我的手腕。
「放手。」我的語調冰冷。
「榮榮,他不夠好,換一個行不行?」陳野的面上滿是哀求,整個人活像是被人丟棄的小狗。
巨大的水晶燈懸在當空,我這才發現,他不知不覺間已經消瘦了好多。
「真是太難看了,陳野。」我忍不住譏諷出聲來,「你是不是玩不起?」
陳野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失控,連嚮明誠從宴會的另一頭急急趕到都沒有察覺。
嚮明誠曖昧的眼神在我和陳野身上流轉一圈,忽然無恥地笑出聲來:「小陳這個年輕人確實真性情,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
我目光冷覷着陳野,沒有搭理嚮明誠。
他見狀便又繼續說道:「其實,我很賞識小陳的,他是個人才,只要他做我的女婿,配給大女兒還是二女兒我都無所謂。」
他說着,走到我身邊,肥厚的手掌在我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我知道你們年輕人之間還有感情,你可以好好考慮我的提議。」
他說這話的時候,毫不避諱聽到動靜從陽臺上下來的向舒晴。
後者頂着個巴掌印面色蒼白,嚮明誠見狀卻笑得更爲開心了。
好像整個世界都已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面對此情此景,我實在沒忍住,對着他的肥豬臉一口吐了出來。
「你!」嚮明誠惱羞成怒,剛要發火,又聽見向舒晴發出一聲驚呼。
再回過頭時,陳野已經昏倒在地,兩眼翻白,四肢輕微抽搐着。
嚮明誠面上劃過一絲不自然,隨即吩咐人將陳野抬了下去。
臨走時還不忘警告我,要我學會審時度勢,認真思考他的提議。
「去你媽逼。」我豎中指以回應。

-9-
深夜,我在 A 市富豪常去的私人醫院特殊病房裏見到了陳野。
他今晚上的表現不正常。
況且嚮明誠對陳野表現出的絕對掌握的自信也引人生疑。
彷彿陳野已經是他的所有物了,隨便他怎麼支配都行。
這實在是太不對勁。
我對外宣稱在宴會上被嚮明誠氣到心口疼,讓付弈給我預約了體檢。
卻提前半個小時到了醫院,憑藉着收集來的信息找到了特殊病房。
陳野果然在裏面。
他仰着頭躺在病牀上,整個人似清醒又似昏迷。
我走進病房裏,看見他挽起半截袖子的手臂上佈滿密密麻麻的針孔,地板上還扔着兩支細小的針管。
「陳野,你他媽!」意識到地上的針管是什麼後,莫大的怒火在我的胸腔裏燃燒。
我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拎起陳野的領子,幾乎是咆哮般衝他吼道:「難怪嚮明誠把你當自家養的狗一樣看,你他媽跟着他嗑藥了?!這他媽是什麼玩意你不能不知道,你怎麼敢碰的?」
陳野本來意志昏昏沉沉,被我拎着領口晃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
他看見是我,第一反應是伸出手來,想擋住自己的臉:「榮榮姐,你別這樣,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你當我傻呢,陳野,我十五歲就認識你了,真以爲你的眼神能騙得了我?」
我衝着他冷笑,語氣中的急切卻騙不了人:「我陪你玩到現在,也該玩夠了,你兩嘴一碰就說不喜歡老孃了,那你現在躲什麼?知道狼狽了不敢看我?當初跟着嗑藥的時候沒想過今天,你違法了知不知道?」
「我給你精心養着養這麼大,養到人模狗樣,你就是這麼糟蹋自己?」
陳野的面色一白。
「……抱歉。」過了好半晌,他才從喉嚨中滾出一點苦澀的聲音,「不這樣,我沒辦法讓嚮明誠相信我。」
聽到這裏,我逐漸冷靜下來,一把鬆開他,將他扔回牀上:「怎麼說?不要告訴我你做這一切都是爲了我。」
陳野靠着牀,領口微敞,白皙的肌膚上浮現出病態的紅來。
他微微喘着氣,朝我開口道:「嚮明誠當年是靠着不正當手段再次發家的,榮榮姐,我們光明正大和他玩,玩不過的。」
「他始終認爲,公司能上市,還是我的功勞更大,如果我不去投誠,不去削弱你的實力的話,他想要的,就是你的命了。」
陳野說着,面上浮現出一絲痛苦:「榮榮姐,他太奸詐了,我必須把自己也騙過去,我要讓自己相信我是愛上了向舒晴,讓你也相信,讓嚮明誠親眼看見你針對我,報復我,他纔會相信是真的。」
「所以呢?」我站在一旁冷冷開口,「他信你了嗎?他信你了還給你打針,拉你下水?把你當狗一樣呼來喝去,你進向氏的真正目的就能達到了?」
「對不起。」陳野低下頭,這是他今晚上第二次道歉。
「我不接受。」我看着陳野一字一句開口,「等解決了嚮明誠那個老東西,你自己跟我去警察局接受法律制裁,到時候不把這身破毛病戒掉你就永遠別回來。」
「好。」我聽見陳野低低的回應聲。
到最後我要走時,他才伸手拉住我的裙襬,喊我一聲:「榮榮姐。」
我低頭,看見陳野微微仰起的面龐,在商場浸淫了有幾個年頭了,他的眼睛還是如初時乾淨。
他說:「你永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往慣例,我該給他腦袋上來一巴掌,教訓他這些日子以來的肆意妄爲。
但手伸出來後,只是輕輕落在他的腦袋上揉了揉:「我等你回來,小混蛋。」
之後的兩個月裏,我開始發瘋般針對向氏,頗有些玉石俱焚的架勢。
我是真的生氣了。
陳野是我一手養大的,嚮明誠可以奪走他,卻不能毀了他。
如果他硬要這樣做,就應該來見識見識,我到底有多瘋。
嚮明誠被我用自殺式壓價搶了好幾個大單子,資金被封鎖住,也頗有狗急跳牆的意思。
「向榮,你一個女人,最好別摻太渾的水。」嚮明誠忍耐不住,給我下了最後通牒。
而他,還沒等來我的回覆,先等來了自己盼了半輩子的兒子沒了的消息。
向舒晴也是心狠,那胎兒已經五個月了。
她直接找人動手將人從十二層的樓梯上推了下去,差點一屍兩命。
等嚮明誠揪出她的時候,向舒晴心一橫,把事情全部推到了我的身上。
她說是我蠱惑她這麼做的,向舒晴本人則抱着嚮明誠褲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然後被嚮明誠的人打了個半死。
好歹保住了一條命不是?
嚮明誠可是,直接對我動了殺心了。
那天下午,我收到了陳野的通知。
電話裏的他聲音很急切,要我快點離開 A 市,嚮明誠要動手了。
這正合我意,我把公司的事情簡單地交代給了幾個助理。
走出別墅的時候,正撞上來找我的付弈。
「榮榮姐,我來接你。」我和他對視一眼,最後他拉開了車門,而我淡然地坐了進去。
手裏卻直接把定位信息發給了警局和我安排在兩市中的保鏢手裏。
嚮明城這種老東西,其實自己沒多大本事,卻誰都看不大起,他最擅長的就是用男男女女的肉體進行交易,給自己的前途鋪路。
他送到我和陳野跟前的也不止向舒晴一個人。
我一直都清楚,付弈是嚮明城送來我跟前引誘我的人。
畢竟在這個世界上,哪有人第一次見面時就能朝對方擺出那麼深情的眼神呢?裝得太過就失真了。
我和陳野約定了裏應外合,他告訴我,嚮明誠還想對我進行最後一次武力威脅。
而我已經做好了和嚮明誠當面對峙的準備,再不然,他要直接動手,反而是給了我一個理由。
人身綁架這樣的行爲已經觸動了刑法,加上我本身作爲企業家的影響力,和我已經提前安排好的媒體和輿論。
無論如何也要引動警方朝向氏那邊徹查。
我就算死了,也得是跟嚮明誠那個老東西同歸於盡,再不濟,至少把陳野撈出來。
只是當車子慢慢駛出 A 市,真的開上了去往鄰市的高速時,我有些坐不住了。
「付弈,你在玩什麼把戲?」不需要再逢場作戲,我直接同他開門見山。
「我送你去鄰市,保護你的安全,榮榮姐。」
心頭湧起一絲不好的預感。
手機忽然響起,我點開看,依然是一個沒名字的陌生號碼。
我的心頭卻突然開始狂跳,手抖了好多次才點到接聽。
電話那頭是那個熟悉的聲音,溫柔的,虛弱的,我聽見陳野低聲開口:「榮榮姐,這是我送你的最後一份禮物。」
「回去!」我的手機摔落在腳邊,對着還在開車的付弈厲聲高喝起來。
付弈拗不過我,出了高速調頭往回開。
我顫抖着撿起手機,再貼在耳邊時聲音變得哽咽。
「陳野?」
好似時間變得靜止,過了好一會,我才聽見陳野細弱的回應聲:「……嗯。」
在這一刻,我很想對着他罵出聲,問他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厲害,特能逞英雄。
可出口的話也只是一聲發着顫的:「你等我回去。」
那頭又陷入了沉默,我能聽見聽筒中呼嘯的風聲響起,很久之後,纔得到那一聲乾澀的回應。
「好。」
「我等你。」
騙子。
陳野等不到我回去了。
他怕嚮明誠放棄和我談判直接下死手,他偷了這些天查出來的向氏的偷稅記錄,還有嚮明誠販毒以及拐賣人口的證明直接遞給了警方。
向氏這些年賴以起家的資金門路總算水落石出。
而在那之前,嚮明誠給陳野注射了劑量很大的毒。
他以爲這樣陳野就徹底是他的狗了,任由他呼來喝去,卻沒想到臨死前,陳野還要反咬他一口。
嚮明誠氣急敗壞,叫人把陳野的手腳割開,吊在郊外廢墟樓上,任由他的血液一點一點流乾。
他本來是有機會跑掉的,可是急於想要取回嚮明誠信任的向舒晴告發了他。
所以陳野被抓住了。
警方找過去的時候,他已經沒了呼吸。
等我回去的時候,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嚮明誠落網了,被判了死刑。
那個在我五歲時對我扇下第一巴掌,從此以後拳打腳踢沒有停下過的男人,從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到現在認罪伏誅,就像夢一樣。
而陳野,就在夢的另一端,他還沒醒過來。
我在兩天後領到了陳野的骨灰,我坐在警局裏,恍恍惚惚聽着法醫給我講的鑑定報告。
他說,陳野已經是肺癌晚期,沒有多少日子了。
可能是這個原因,才讓他選擇去激進搏命。
我聽着只覺得荒唐,我從小就很忌憚陳野媽媽那個所謂的家族遺傳病,所以後來稍微經濟寬裕一點了,我每隔一陣子就會帶着陳野去體檢。
他這兩年的體檢報告一直很健康,又怎麼會突然得了肺癌。
我把我的疑問跟警察提了,告訴他們還是別配合陳野捉弄我了,快讓那個小混蛋出來。
警方沉默了一會,告訴我他們在陳野公寓裏搜出了一份體檢報告,上面確切寫着他已經肺癌晚期,唯一一種可能,是他偷換了報告,欺騙了我。
他一直都知道嚮明誠的陰謀,他本來已經做好了和我同舟共濟的準備。
可是命運卻跟他開了一個大玩笑。
最後那段日子裏,他數着自己還剩下的時間,害怕生病被我看出來。
所以他乾脆離開了我,他不捨得我以身涉險,他要用自己的命,換我後半生的安然無憂。
因爲在他的心中,他的榮榮姐,是天底下最值得的人。
從警局回來之後,我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酒悶了一罐又一罐。
對着天花板哈哈大笑。
我想不通,那個連打個炸雷都要往我身後躲的小屁孩,怎麼就忽然有了這麼大的膽。
那樣一副病軀,那些可怕的折磨。
陳野,你多有本事啊。
你怎麼就不知道怕呢?是真把自己當救世主了嗎?
我笑出了眼淚,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頭重得像灌了鉛。
我撩着頭髮坐起身來,下意識朝門口喊:「阿野,我外套放哪了?你給我拿杯水來。」
無人回應,伸出去的手臂猛然頓在了半空。
我用了好久好久才緩過神來,陳野已經不在了。
是啊,會在上學的時候一路跟在我後面,會和我一起去店裏打工,把我護得嚴嚴實實不讓任何人欺負我的陳野已經不在了。
會在我生日那天,替我煮一碗雞蛋麪的陳野,傻乎乎朝着我笑的陳野,害怕打雷的陳野。
已經前往了另外一個世界,帶着滿身的傷痕,和釋然的笑容,安靜地離開了。
沉睡之前,他跟我說了晚安。
那時候的他在想什麼?
再不用擔心有人欺負我了是吧?所以哪怕身軀已然僵硬了,面上的笑容依舊溫柔。
驚覺失去的那刻,我的心臟連帶着整個胸腔都開始抽疼。
我一個人哭倒在這空曠的別墅當中,再也無法將心口填滿。

-10-
我復出之後,第一件事是去收拾了向舒晴。
她認罪態度良好,後續積極配合警方查案,獲得了減刑。
而我,就在外面等她出來。
當我隔着人羣與她視線相對的時候,向舒晴恐懼的眼淚瞬間落下,她跪在地上求我放過她。
她說她知道陳野是好人。
她只是太害怕了。
我輕輕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頭看我。
我說:「向舒晴,你可要好好活着啊。」
一個毒販和拐賣販的女兒,下半輩子,只配在社會的排擠和人們的孤立中活着,用自己的餘生去懺悔。
後來聽說向舒晴輾轉換了很多的城市,每到一處,她的身份便會立刻被曝光出去。
她找不到工作,也沒有朋友。
只能靠撿廢品爲生。
在某個雨夜裏,她遇到一個善良的男孩,給她遞了一塊乾淨的麪包。
向舒晴痛哭不止,回去之後,買了一瓶百草枯,自殺了。
而我,我將公司轉手給了我和陳野的大學老同學。
自己一個人回到了春山鎮。
付弈想要跟我一起來,被我拒絕了。
「到現在爲止,你還是沒有告訴我,你反水的理由。」我看着付弈,平靜地開口。
「是陳野。」他沉默了一會,開口回答,「陳野告訴我,他沒機會再回來了,我可以安心留在你身邊。」
「他知道我是嚮明誠的人,他看不上我,可他時日無多,別無選擇。」
所以付弈在權衡了利弊後背叛了嚮明誠,希望能夠代替陳野的位置,站在了不會向身邊人捅刀子的我身邊。
這裏面或多或少有些私心的成分,可我已經無心再去追究。
我告訴付弈,他的舞臺在那座依舊紙醉金迷的 A 市裏。
而我,我會帶着我的少年,回到曾經寫滿回憶的老屋裏。
回到了那個陽光落在春山鎮的溫暖夏天。
番外—陳野
我的媽媽和外婆,都是因爲同樣的病去世的。
甚至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曾經因爲同樣的病被搶救過。
從媽媽發病開始,我就做好了準備。
早晚有一天,我也會死去。
去往天堂,和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團聚。
所以當媽媽去世後,我就開始了等待,等待死亡的到來。
不去學校,餓了隨便找點喫的,困了睡在橋洞下。
失去了爸爸媽媽,我徹底成爲了一個乞丐。
春山鎮那些討厭我的小孩們又迫不及待來欺負我。
可是我已經不想還手。
直到有一天,我遊蕩到學校門口,又看見了她。
榮榮姐已經變成高中生了,扎着馬尾,揹着書包,站在人羣中,依舊閃耀着光芒。
明明她也沒有了爸爸媽媽,可她卻過得很堅強。
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心理,我一路跟着她到了她家外面。
榮榮姐進門之後,我就抱着膝蓋靠着她家院子坐着。
看着二樓臥室那扇半開的窗戶。
真是好奇怪,明明只有她一個人在了,爲什麼這棟建築還能被她住出家的味道來?
那天晚上下雨了。
天空中閃爍着暴雷。
和媽媽離開我的那個雨夜一樣。
我被雨淋得渾渾噩噩,下意識地想要去尋求媽媽的幫助。
於是我叩響了那扇門。
溫暖的白熾燈光從門縫裏漏了出來。
榮榮姐打開門,將我拖了進去。
那個雨夜裏,我開啓了我的第二次人生。
我本來想着,人生就這樣了,可是如果是爲了榮榮姐的話,我也可以再努力努力活下去。
我想要餘生都和她共度,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愛人。
榮榮姐身上有很多的傷疤,是她爸爸在她童年的時候給她留下的。
她白日裏看起來對此漫不經心,卻總在夢深的時候尖叫,掙扎。
被我喚醒的時候,睜開的眼滿是恨意。
她是被傷害過的女孩,而我永遠也不會背叛她。
我以爲我們有很長的時間,我可以陪在她身邊。
開解她,或者陪她一起向始作俑者報復。
我會給她買戒指。
看她穿婚紗,向她求婚。
我可以陪她做很多很多事情。
在生意場上替她攔下明槍暗箭,在家中爲她溫水煮粥。
可是這副身體卻毫不爭氣。
拿到癌症確診書的那一天,我一個人在屋外坐到了很晚很晚。
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想追求的那些生活,想要去做、去實現給她的那些諾言。
再也無法實現。
那麼至少,再讓我送你一個禮物吧,榮榮。
那個被父母拋下時倔強着不肯低頭的女孩,這些年來,她一直在生氣着。
而失去了陪她到老一點一點開解她意難平資格的我,能做到的最後一件事。
就是許她一個無憂無患的未來。
於是在第二天到公司時,嚮明誠那個蠢鈍貪婪的女兒再對我露出討好笑容時,我亦勾起脣角回應。
就這樣吧,榮榮姐。
那些童年時的傷疤,青春中的遺憾,那些不如意的回憶。
讓它們通通被野火燒去,留下熾熱痕跡。
此後的每一天,風霞雨露,晴光日暮,都是在提醒你。
我愛你。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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