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謝殊,京城臭名昭著的明珠郡主。
及笄大禮上遭人退親。
那天雪下得很大,顧侍郎跪在殿外聲稱要退婚。
「顧某已心有所屬,望郡主成全。」
「林萋萋?」
「她配嗎?」
其實,我心儀之人也不是他。
我仰慕的人,是衛野,驪朝的小將軍。
-1-
我及笄這天,皇帝舅舅於宮中設宴,皇后娘娘親自爲我梳髮總髻,各宗婦觀禮,京城貴女無不羨慕。
「郡主,顧侍郎來了,他……」月嬤嬤欲言又止。
承宣殿外,顧止歸一身緋色官服,背脊挺直跪在一片雪色之間,冷傲孤清。
「郡主天人之姿,臣自知身份低微,伏望聖慈收回成命。」
陛下大怒。
「好一個顧家兒郎,既如此便跪着吧。」
我與顧止歸的婚約是孃親在世時定下的,皇帝舅舅給了恩典,御賜婚約。
侍女撐着傘,我踱步至他身前,及笄禮上還未換下的華服沾上雪漬,一片濘泥。
「顧侍郎,你當真要退了這婚約?」
他眉間雪襯得如玉臉龐越發清冷:
「顧某已心有所屬,望郡主成全。」
我漫不經心地撥開落在裙間的飛雪:
「林萋萋?她配嗎?」
「郡主切莫妄議。」
他向來溫潤的面龐染上幾分薄怒。
「不悔?」
「不悔!」
「那便祝侍郎心想事成。」
不欲再多言,我轉身向殿內走去。
似是驚訝,顧止歸抬頭望向我:
「郡主,臣……」
但見少女眉目精緻如畫,鬢間玉簪,烏髮如墨。
風雪似是更大了,不多時便覆蓋了宮人的步跡。
我向陛下求情。
我與顧止歸本就兩看不喜,委實不願與他共度一生,結成怨侶。
陛下本就是爲我不平,如今我主動提及,又念及顧家侍郎鍾靈毓秀,於政事上是個不可多得的才幹,便罰了他一年俸祿,又將母親生前的府邸賜予我,準允了退親一事。
最後,顧侍郎終是如願退了這門親事。
一時之間,京城流言四起,聽說明珠郡主於及笄大禮上被退了親,顧侍郎心有所屬,與林家女兩情相悅,才子佳人天作之合,這郡主真是可憐啊。
「顧止歸這個僞君子!什麼才子佳人,不過是一羣小人之言。殊殊,小爺這就去教訓他。」
衛野是第一個趕來的,少年身姿挺拔如蒼松,劍眉下一雙璀璨如寒星的雙眸泛紅,氣自己視若珍寶的小郡主被人非議。
「我不在乎的。」揉着少年被凍得通紅的耳朵,我軟着嗓音哄道,「你不要生氣了。」
「殊殊……你……我……」
少年似被踩住尾巴的貓,炸着毛,瓷白的臉一片通紅。
我最是喜歡欺負於他,回回定要將人羞得面紅耳赤。
「你不是一直攛掇我退了這門親事,如今不是正好?」
他面色滑過一絲慌張,急促地解釋。
「殊殊,不是的,是他,是他配不上你!」
不再逗弄他,我正色道:「衛野,我不喜歡他,礙於母親遺願,我不會主動提及此事。如今既是他求來的,我便順水推舟。」
-2-
外族來襲,邊境告急,京城仍一派祥和。
孫丞相六十大壽,於府中設宴。
我一襲盛裝,長裙曳地,髮髻繁複,引得席間衆人投來驚豔目光,議論紛紛。
「要我說,這顧侍郎看人的眼光真是不行。」
大觀園內,白雪紅梅。
甫一走進,便瞧見一羣貴女圍着一女子奚落。
「林萋萋,你是何身份,顧侍郎豈是你能攀附之人?」
不願摻和進去,我不再上前,蜿蜒曲折的迴廊將將遮住身影。
「我與侍郎之事,何須告知於你。」林萋萋難得傲氣一回。
一貴女揚起手想要揮去,「你這賤人……」
「住手!」
顧止歸匆匆趕來,略過我身邊時,意味深長地回望了我一眼。
內院外男止步,克己復禮的侍郎亂了陣腳。
不願再多留,我帶着侍女離去。
冷冽的空氣中傳來男子的聲音:「幾位小姐這般盛氣凌人……」
我甚至能想象到光風霽月的侍郎板着臉,身旁的嬌弱佳人低泣,一羣貴女面面相覷。
看不了熱鬧真是遺憾。
天色尚早,有一段時間未見衛野。
既已出府,便去瞧瞧他,免得又被他鬧我心狠。
「殊殊,你來了。」
訓練場內,衛野一身玄衣,腰肢緊窄有力,甫一看見我,那雙眼睛亮得像是星星。
天寒地凍間,少年額頭上大汗Ŧű⁾淋漓,熱氣騰騰。
「殊殊,別靠近,我怕燻着你。」
「衛野,你最近神神祕祕的,在密謀什麼。」
衛野的眼裏充滿認真。
「殊殊,年後我便要隨軍去漠北了,你等我,等我回來後有話要對你說。」
這一年的冬天去得很快,轉眼便開春了。
衛野已走了一月有餘,斷斷續續寄來幾封報平安的書信。
他常常說,要一輩子保護我,以後我在哪,他便在哪。
如今,他要去邊境,守衛家國。
衛野,衛將軍家的小兒郎。
衛夫人老來得子,從小便對他千寵萬愛,縱得他性子無法無天。
第一次遇見他,那時我因爲養的小兔子死了,蹲在角落裏哭泣。
「誰在那裏?」眼淚還掛在臉上,我手指無意摩挲着粉色衣裙。
小小少年,鼓着圓圓的眼睛,漲紅了臉。
「你長得真可愛,別哭了,我給你摘合歡花。」
合歡樹下,少年眼角的紅痣似筆點絳。
此後,衛野時常圍繞在我身邊,京城所有人都知道明珠郡主多了個小尾巴。他經常以各種理由託下人遞禮物,甜滋滋的糖葫蘆、點心鋪子的櫻桃饆饠、親自去求的平安符……
衛野,真是個傻子,我怎會不知你要說什麼。
-3-
屋內只點着幾盞昏暗的燭光。
「郡主,明日便是長公主的忌日了。」
月嬤嬤替我卸下首飾。
我凝視着銅鏡裏的少女,明眸皓齒,眉目精緻,縈繞着淡淡哀愁。
「嬤嬤,你說,孃親後悔嗎?」我望着妝匣裏的平安符喃喃低語,
「後悔與父親成親。
「後悔,生下我。」
月嬤嬤輕輕拍打我的背脊:「郡主,莫要多想。
「您是公主十月懷胎誕下,她愛您勝過一切。」
可是,她過得一點也不幸福,燦如朝霞的公主一輩子被困在後宅,最後鬱鬱而終。
我娘是驪朝最尊貴的長公主。
我爹,謝家玉郎,曾經的探花。
瓊林宴上,玉樹臨風、意氣風發的探花郎,一朝得長公主青睞,招爲駙馬。
才子佳人本是一段佳話,但是我爹早已有意中人,林府庶女,兩人青梅竹馬,且兩家有意結爲姻親。
然而我娘出現了,一道賜婚聖旨,我爹成了風光無限的駙馬爺,成親後,嬌俏尊貴的公主與俊朗儒雅的駙馬,也是有過一段舉案齊眉的日子。
後來林家不知是從哪裏聽信了謠言,長公主不喜駙馬與林氏庶女的舊事,恐天家怪罪,匆匆將那庶女許了旁人。
那庶女不甘,便寫信於我爹,奈何我爹還未收到信,就被嫁了出去。
而後我爹得知此事,認定是我娘授意,堂堂公主,屬實惡毒。大鬧一場。
從此兩人便生了隙,漸漸地一個厭透了,一個心死了。
我娘這一生順風順水,卻沒想在感情上輸得一敗塗地。
後來那林氏庶女的夫家犯了事,全家流放,我爹求我娘救救林氏庶女,她已有身孕,流放之路顛簸,受不得。
那時我娘也有身孕,許是想給我爹最後一次機會,又或者是爲了讓自己徹底死心,我娘同意了,條件是我爹不得再與林氏庶女見面。
可是我爹還是食言了,我娘在生我的時候,因爲難產,兇險異常,我娘身邊的老人月嬤嬤急紅了眼、哭啞了嗓,接生的婆子戰戰兢兢,唯恐掉了腦袋。
最後我還是出生了,我娘盼我如珠如玉,得世間萬般寵愛,爲我取名謝殊,皇帝舅舅賜封明珠郡主。
但我娘因生產時身體受損,纏綿病榻三月後,便去了。
我爹那時還守在林氏庶女的產房外爲她祈福,聽到我娘去了的消息,一向得體的駙馬捏碎了腰間的玉佩。
-4-
在謝府,孃親忌日當天,父親總有各種理由纏身,所以我從未見他祭奠過孃親。
整個謝府,彷彿只有月嬤嬤記得這一天。
每年,都是她陪着年幼的我度過,曾經我縮在月嬤嬤懷裏委屈地問過:「嬤嬤,是不是殊殊不聽話,爹爹討厭我,所以也討厭孃親。」
「小郡主不哭,尚書是太忙了,嬤嬤會一直陪着郡主的。」
後來,我長大了,我漸漸明白,他確實不喜我,也不愛孃親。
他恨我們,一直躲着,不願承認母親逝去一事。
所以,自我能自己掌事起,每逢孃親忌日這天,我便帶着月嬤嬤去寺廟前設棚施粥,接濟貧民。
因孃親之事,我是怨父親的,但我又渴求着他的目光能多放在我身上片刻,可是父親待我除了疏離,便是指責。
有一回,恰逢母親忌日,我生了一場病。
大病初癒,消瘦憔悴,許是我蒼白的面龐瞧着實在嚇人,月嬤嬤去求了父親,那次父親留下來陪我施粥。
我以爲早已不再對他懷有期待,但是那幾分隱祕的歡喜確實存在,我以爲父親開始接納我和孃親了,但這份歡喜還未破殼,便被戳破。
林氏步履匆匆而來,撲跪在父親身前,求他救救她高熱不退的女兒。
生病了不是應該去找大夫嗎?可是,父親聽到後,卻直接拋下我,焦急地隨林氏離去,竟是一眼也未回頭看。
那年大雪,天氣惡劣,城郊流民四起。
恰有一支流民竄來寺廟,是衛野得知此事後,急急點了幾人,策馬趕來,在紛亂的人羣裏護我周全。
流民相互推搡,一擁而上,棚前的熱粥被打翻,灑在積雪上,又被人羣踩進泥裏。
我不該期待,父親永遠不會回頭看我,一次、兩次、三次……,漸漸地越來越多,積攢夠了失望,我便不再期盼了。
今年照舊,該去施粥了,只是月嬤嬤年歲大了,身子骨不似從前硬朗。
我心疼她,不讓她隨我出府,喚了幾個機靈的侍從便出門了。
謝府門口,父親立在馬車旁,晨間的寒意浸溼他的披風。
「謝殊,退親一事,你實在不該遷怒萋萋。
「你怎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看見我出來,他立刻冷眼指責一通。
「父親,你真的知道我是什麼樣子嗎?」
也是難爲他了,爲了替林萋萋主持公道,這麼早便在此等我。
我抬眼,淡漠地看着他。
「若我說,我不在乎,也不是我,你信嗎?」
他失望地看着我,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謝殊!你還要狡辯!我已經知道孫府發生的事情ťūₚ了」
呵,知道什麼?每次只要林氏遇到的難事與我有關,又在他面前掉幾滴眼淚,他就認爲是我乾的。
這麼多年了,眼前這個男人依舊儒雅英俊,還真是不公平啊,明明都是他的錯,他不該娶了我娘,又緊緊護着林氏,我目含譏笑。
「你要是想護着,就不該將林氏母女養在外宅。」
他神色變得極爲難看,猛地朝前走了幾步,深吸一口氣,看向我的眼神裏帶着憤怒和震驚。
「這便是你對長輩的態度?」
我低聲輕笑:「長輩?」
他從來都沒有盡到長輩的責任,不欲再多言,我轉身上了馬車。
「今日是孃親忌日,我不想浪費時間在不相關的人身上。」
-5-
去往寺廟的路上,馬車突然被攔停。
「郡主,妾身知道你恨我,但是萋萋,她是無辜的,求你放過她吧。」
林氏攔在馬車前,一身藍色素衣映得容貌更加秀麗,雙眸含淚,端的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看見我掀開簾子,她繼續哭訴。
「若是郡主容不下妾身,Ṱû₂妾身這就離開京城,永遠不出現在郡主眼前。」
周圍已經圍了許多看客,不消半日,京中怕是又要傳出,明珠郡主因愛生恨,仗勢凌人的消息了,她以爲我會在意這些流言嗎?
「好啊,那你走吧。」我居高臨下輕蔑地看着她,「你一個見不得光的外室,也配來求我?!」
林氏一雙美目頓住,眼裏閃過一絲怨毒,竟是不打算裝了,嬌柔的嗓音驟然變尖,「外室?你以爲……」
「娘,慎言!」
林萋萋喝住林氏,她疾步走來,一襲白裙,腰繫雲帶,嫋嫋娉娉似弱柳扶風。
「民女見過郡主。
「郡主,我娘憂女心切,誤信流言,冒犯了郡主,望郡主恕罪。」
我壓下心底的厭惡,淡淡地瞥了一眼林氏,又看向跪在馬車邊的林萋萋。
「林萋萋,本郡主的耐心有限,你最好管好她,不然,本郡主也不敢保證,她下次是不是還能這麼好運。」
自從知道我爹和林氏的事情後,我不是沒想過徹底地讓林氏消失。
後來我查過,林氏算不上外室,她夫家流放後,她雖然逃過一劫,但林家是不可能再接納她了。
我爹憐惜她們母女無處可去,便一直將她們養在自己名下的一處宅子裏。
平日裏多加照拂,對待林萋萋更是勝似親生女兒一般。
但林萋萋與她娘似乎不同,小時候,她曾經悄悄找過我一次。
一羣小子圍着她,朝她扔小石子。
「你們在做什麼?」
我大聲呵斥,小孩們看我身邊帶着僕人,便一鬨而散。
林萋萋護着頭蹲在角落,她的衣裙都破了,臉上還有被砸的青紫痕跡,我不理解。
「林萋萋,你爲什麼不還手?」
她胡亂地抹掉臉上的眼淚,怯怯地抬頭偷瞄我。
「他們人多,我……我怕。
「宅子裏的下人們都說,我娘是謝伯伯的外室,我知道,外室都不是好人。」
似是想到傷心處,林萋萋一下坐在地上,「哇」地大哭起來:「可是,嗝,她是我娘,嗝,我不能,嗝……不能不管她。
「嗝……你放心,我會勸我娘,讓我娘做個好人。嗝……」
她哭得實在悽慘,我真怕她呼吸不過來,被她賴上:「林萋萋,我纔不想管你怎麼想,我討厭你娘,也討厭你。」
後來,林氏找來,看見林萋萋一副悽慘的樣子,又在我爹面前告狀,我爹在我手心狠狠抽了幾下,還罰我跪了祠堂。
也不知道林萋萋最後有沒有勸林氏做個好人,現在林氏又跑到我跟前來鬧事,我是真的怕忍不住對她下手。
「郡主。」
林萋萋叫住我,目含歉意。
似是鼓足勇氣,又期期艾艾道:
「顧郎之事,是,是我對不住你,我與他之間……」
我不耐地看了她一眼,不願再繼續糾纏,直接打斷她的話。
「林萋萋,你們的事,我不感興趣。」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
「郡主恕罪,是民女僭越了。」說完便帶着林氏離開。
人羣散去,不多時馬車駛至終點。
我有條不紊地安排着僕從們開始施粥。
看着絡繹不絕的人流,他們或老或少,捧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粥,不斷地說着感激長公主的話。
孃親,這便是我紀念她的方式,我想要更多的人記住她,驪朝曾經最尊貴的長公主。
-6-
又是一月,整整一月,我都沒有收到衛野的信,我的心裏很不安。
終於,朝堂傳來消息。
加急戰報,外族來勢洶洶,衛老將軍不敵,與其子衛少將軍皆被敵軍重傷,將士無人統率,邊境或將失守。
顧止歸上諫,請求陛下和親言和,朝臣們也紛紛上書,請求言和。
陛下大怒,外族狼子野心,驪朝此時言和,勢必大長敵人威風。
整個驪朝竟再無一人能站出來率軍禦敵。
然邊境局勢緊急,待敵軍發現軍中無帥統領,驪朝或危,言和一事,刻不容緩。
其實傳給陛下的密信遠比朝臣們知道的嚴重,衛老將軍重傷昏迷,衛少將軍下落不明。
羣臣連番上諫,陛下也知,此刻驪朝或許只有言和這一條路可選了。
最終陛下同意了,提議選出一名世家女,前往邊境,再派文官談判和親一事。
此刻朝堂上一片寂靜,大臣們又紛紛不語。
「陛下,臣女願意前往敵國和親。」
我穿着華貴的宮服,推開議事殿大門,堅定地站在大殿前。
顧止歸怔怔地看着我:「郡主……」
「明珠,前朝豈是你能胡鬧的,退下去。」
陛下想要阻止我,示意我趕緊離開。
可是,我必須要去,我知道,衛野失蹤了,我要找到他。
況且我身後還有無數的驪朝百姓,我不可以退卻。
「陛下,臣女是長公主之女,更是您親封的郡主,皇家血脈,比起世家女子,更適合去和親。」
我俯跪在地上,一臉決絕地表示。
此刻朝臣們又活躍起來,紛紛附和明珠郡主實乃和親的最佳人選。
最終,陛下還是同意了。
「明珠,朕愧對皇姐。」
連日不斷傳來的噩耗,使陛下看起來蒼老許多,鬢間多了花白。
顧止歸當即請旨,願親自護送我去邊境,和親談判。
回到謝府,父親已經站在我的院子裏。
他站得遠遠地喚我,似是不擅長親近地與我說話,聲音透出些侷促: 「謝殊,你不該……
「你母親只有你一個女兒,你這樣做,她若是知道了,一定會傷心的。」
我不懂,他突如其來的關心是爲什麼,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你不配提孃親。
「你不愛她,也不喜歡我,我走了,不是更好嗎?」
他的眼睛猛然睜大,神色痛苦。
「不是這樣的,我,我是愛她的。」
這真是個天大的笑話,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愛她?」
虛僞,孃親到死都以爲他愛林氏,他現在卻說他愛孃親。
「孃親去世的時候,你在哪裏?
「我眼巴巴地看着你,求你不要走的時候,你又在哪裏?
「你爲了林氏,傷透了孃親,又一次次拋下我。」
他雙目通紅,嘴角囁嚅,好似被什麼堵住了喉嚨,吐不出一個字來。
「這便是,你的愛嗎?」
我指甲扣緊手心,拼命地想要掩飾自己的失望與在意,奈何聲音都在顫抖。
「我再也不會見林氏了,我馬上就把她們送走,殊殊,你……你不要這麼想。」
他目含哀求地看着我。
「太晚了,你回吧。」
什麼都晚了,最想聽到這些話的人,十五年前就不在了。
那他這麼多年的忽視,又是爲什麼,真的是太可笑了。
我轉身關上了房門,我永遠都不原諒他。
-7-
月嬤嬤告訴我,林氏想要見我。
原來,他去找林氏了,給了她一筆錢,安排她們母女離開京城。
林氏夫家雖然被流放,但現在也已經在那裏紮根,他會送她們前往,一家團聚。
林氏跪着求他,不願離開,併發誓再也不會出現在我面前,但他還是狠下心來要送走她們。
最後,林氏表示離開前,想要見我一面,有話對我說。
「說吧。」
再次見到林氏,她不復往日風光,一雙眼裏含着恨意。
「沒想到,我贏了你娘,最後,卻輸在了你手上。」
「如果是這些話,就不必說了。」
看着眼前這個憔悴的婦人,我心裏沒有一絲高興,原來她也會這麼輕易被拋棄。
但是,我絕不會同情她,母親的不幸都是因爲他們而起。
「一家團聚去吧。」
當年林氏夫家被流放,其實與林氏有關,是林氏悄悄向顧相送去證據,然而那證據並不真實,那家人是被誣陷的。
至於後來,那家人能在流放之地紮根,也是陛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默允許的,不過那家人知道了前因後果後,卻是恨毒了林氏。
曾經也是想要報復她,但是她被謝家保護在京城。
現在失去了謝家的庇護,想必她團聚之路會很坎坷吧。
林氏瘋瘋癲癲地大笑起來,譏諷地看着我,嘴裏說出的話,讓我如墜冰窟。
「哈哈哈,謝殊,你真以爲她當年是病死的嗎?
「是我,在她病重之時,藉着感激之名,央求你爹,說幫他化解誤會。「其實啊,我是去騙她,我告訴她,我肚子裏懷的是謝郎骨肉,求她成全。
「她是被氣死的,哈哈哈哈哈……」
我幾乎站不穩,巨大的無力感湧上心頭。
真是荒唐,原來,我娘竟是這麼死的,心碎絕望而死。
砰的一聲,門被撞開。
謝尚書撲了過來,緊緊抓住林氏肩膀,目眥欲裂地質問。
「你說什麼?
「爲什麼?
「爲什麼啊?我待你不薄,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我是想要好好和她過的,我以爲是她不願意,我以爲,我們還有時間。」
林氏嘴角不斷溢出污血,狠狠地盯着他,眼裏像淬了毒。
「我恨你,你許了我白頭之約,轉頭卻拋棄我,迎娶公主,我不會讓你們好過的。」
說完,她便沒了聲息。
原來,林氏來見我之前就服毒了,她絕對不會離開京城,現在他逼她離開,她還不如死在這裏,死前順帶將他剜心剖肺。
-8-
Ťùⁿ離開京城那天,我囑咐僕人照顧好月嬤嬤。
我知道這一別,怕是再無見面的時候了,只求上天庇佑,願她晚年安康。
除了衛野求的那個平安符,我什麼也不想帶走,離開之前,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
「殊殊。」
天空飄着細碎的雨,謝尚書站在我的院子外,衣衫已經被雨浸透。短短一夜,他烏黑的鬢髮赫然已花白。
「爹知道你放心不下衛野,爹陪你一起去邊境找他,好嗎?」
林氏死前說的話崩塌了他多年的信念,現在他想要抓住我娘和他最後的牽絆,而我的原諒對他來說,好似可以重塑信念。
眼前這個和我流着相同血液的男人,企圖用這種可笑的方式向我示好。
我一步一步走近他,他原本哀求的眸光驟然一亮,臉上掛着討好的笑,雙手微抬帶着身體向前傾,想要靠近我。
然而,我的回答註定不會讓他如意。
「曾經,我以爲你討厭我和我娘,是因爲你愛林氏。可是林氏死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你誰都沒愛過。
「起初,你愛林氏,卻能轉頭迎娶我娘。後來,你說你愛我娘,卻又與林氏糾纏不清。
「爲人夫,你三心二意,最後害死我娘。爲人父,你從未教導過我。
「我已經向陛下請旨,替已故長公主求了一道休夫旨意。」
男人臉上的笑頓時僵住,他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盯着我,腳下蹌踉一步,差點跌倒,狼狽的模樣哪還有一絲往日的儒雅。
「你就這麼恨我嗎?甚至不惜毀了自己的名聲,你可知天下人會如何詬病於你。」
「我不後悔,我娘當年沒做的事,現在我要替她做。」
曾經,我問過月嬤嬤,我娘是否後悔嫁給他,當時月嬤嬤沒有回答我。
後來,我想通了,大驪朝的長公主,定是個敢愛敢恨的女子。
現在,我要讓她從這段束縛裏解脫出去。
我抬頭望天,雨停了,我該去找我的小將軍了。
跨出院子時,身後傳來謝尚書癲狂的大笑聲:「哈哈哈哈哈哈,謝玉郎啊謝玉郎,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大人!你怎麼吐血了!快去找府醫。」侍從們亂作一團。
我沒有在意,徑直走向府門,我不會再回頭了。
謝府外,顧止歸早已等候多時。
「郡主,該啓程了。」
我朝他點點頭:「走吧。」
「郡主,請留步。」
林萋萋站在遠處想要走近,但被侍衛阻攔住,只能焦急地大喊。
我沒有理會她,直接示意離開,雖然林氏所做之事,我不會遷怒於她,但也實在不想看到那張和林氏相像的臉,我與她無舊可敘。
顧止歸提步走上前,不知兩人說了什麼,林萋萋淚水漣漣,最後竟掩面離去。
不曾想顧止歸也是這般薄情的男子,我譏諷一笑,正欲收回目光,顧止歸突然轉身與我的視線交會,我大方直視,他目光沉沉。
-9-
前往邊境的路上,並不太平。
戰火掠過之地,哀殍遍野。
我自幼長在繁華的京城,從未見過這些場景,無法與他人訴說,只得一直壓抑着內心的不安與惶恐。
一路上,顧止歸幾次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想要找機會單獨與我談話,但都被我忽視,裝作不知,自我與他從退親那天開始,便是陌路了。
很快就到了兩國交界,軍中士氣低迷,但也算井然有序。
原來衛老將軍昏迷之前,下了軍令,所有知情之人不可泄露半分衛野失蹤之事。
與敵國之間的激烈談判開始了。
談判並不順利,他們不願接受和親言和,獅子大張口咬定談和可以,必須割讓邊境幾城。
然而,陛下下過死令,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割讓城池。
衛野是個用兵奇才,幾次交戰,都有奇招制勝,敵國很是忌憚他。
如今他下落不明,衛老將軍又重傷昏迷,軍中無主帥,只能按兵不動,敵國不知詳情,也不敢擅動,一時兩軍僵持,兩國使者來回試探。
連日來高壓談判不斷,清雋矜貴的顧侍郎,眉頭從未舒展,嘴角甚至長出幾個燎泡,看着很是狼狽。
我也每日早出晚歸,不斷在邊境搜尋衛野的消息,尋人一事雖然是暗地裏進行,但也足以讓有心之人注意到。
衛野走的那天,我把母親留給我的暗衛放在了他身邊。
來到邊境的第一晚,他就讓暗衛悄悄遞信給我。
他在信中說道,軍中有奸細,他與衛老將軍遭人暗算,老將軍是爲了保護他才重傷的,他爲了迷惑軍中的奸細,便將ťū́⁸計就計,藏了起來,待到時機成熟,他定率軍一舉拿下敵人。
信的末尾,他讓我不要擔心,乖乖等着他,ťü₄他還有賬要與我慢慢算。
隔着一紙,我好像能看到他聽到我主動和親的消息時,氣急敗壞的樣子。
我捂緊胸口的平安符,默默祈禱:衛野,你一定要平平安安。
奸細果然上當,向敵國傳去消息:軍中無主,可攻。
敵國當場扣留顧止歸一行人,向驪朝邊境發起進攻。
我軍節節敗退,敵國大喜,正欲乘勝追擊,後方突然襲來一支軍隊,領頭的是位身着銀色鎧甲的少年將軍,是衛野。
他派人燒了敵軍糧草,又帶兵從後方包圍,敵軍無路可逃,只得拼死掙扎,最後不敵衛野。
衛野一下戰場便匆匆來找我,銀色鎧甲上血跡斑斑,少年發冠高高束起,眼神堅毅,臉邊有一條長長的血痕,還在滲出血珠。
他聲音沙啞地喚我:「殊殊!」
我撲進他懷裏,冰冷的鎧甲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味竄入鼻尖,我卻只覺得內心無比安寧。
衛野身體僵住,雙手伸在身側,無處安放。
「疼嗎?」
我抬手輕輕擦拭他臉邊的傷口,他眼眶泛紅,目光熾熱地盯着我,麥色臉龐上紅暈一點點散開。
「殊殊,你真好。」
衛野不再剋制,雙手緊緊摟住我,毛茸茸的腦袋埋進我的頸間,溫熱的液體透過衣衫傳到我的皮膚,高大的少年抽泣着,委屈的聲音傳進我耳中。
「中埋伏的時候,有支箭射在我的左胸,我一點也不疼。
「但是,我卻很害怕,我害怕我死了,害怕你嫁給別人,害怕你忘了我。」
「傻子,我這不是來找你了嗎?」
衛野,來邊境之前,我都想好了,如果我找不到你,我就留在這裏陪你。
所以,ṭů⁵你不要害怕,不論是以哪種形式,你最後一定會陪在我身邊的。
-10-
敵國投降,驪朝大勝,衛老將軍班師回朝。
兩個月不到,又見京城,這次是一個陽光正好的午後。
慶功宴上,陛下問衛野想要什麼賞賜,觥籌交錯間,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臣自少時便有一心儀之人,從前因種種原因,臣不敢開口,如今,臣斗膽向陛下討要一個賞賜,求陛下賜婚。
「臣,想求娶明珠郡主。」
陛下打趣地看着我:「明珠,你呢?」
「陛下,臣女願意。」
因爲,我的小將軍,他也是我自少時便喜歡的人。
最後陛下笑着爲我們賜了婚,衆人恭維地圍在衛野身邊,紛紛道喜。
衛野來着不拒,飲了許多酒,看見我在看他,便咧着嘴傻兮兮地笑。
中途,席間還發生了一點小意外,好像是顧侍郎飲醉酒,失手打翻了碟盞,便向陛下請罪退下。
回京後,我搬進了曾經的長公主府,現在應該叫郡主府。
我和衛野的婚事定在三個月後,成親前,男女雙方是不宜見面的,但衛野從來就不是個守規矩的人。
他一直賴在郡主府,每天忙忙碌碌,美其名曰他可是郡主府的男主人,自然要好好打點府邸。
我知道,他是怕我一個人在偌大的郡主府孤單。
衛老將軍讓衛夫人來了幾次,我們還未成婚,他一個男兒家一直待在郡主府,實在不像話。
可是衛野臉皮太厚,根本不走,衛夫人也不是來勸他的,衛夫人每次來,都是來找我的。
婚禮前有太多事需要準備,衛夫人知我身邊無人,擔心我不懂,提前來幫我打點。
其實陛下早已派人過來打點了。
衛夫人看着郡主府冷清,常常來陪我。
「殊殊啊,我真高興,你和衛野都是好孩子,他守了這麼多年,終於得償所願。」
「那當然,我的殊殊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衛野一臉驕傲。
婚期前一個月時,謝府派人來了,謝尚書病重,想要見我一面。
「殊殊,你不喜歡他,我們就不去。
「誰要是敢強迫你,我替你打回去。」
衛野將謝府的人趕走,又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支糖葫蘆,邀功地看着我。
「殊殊,給。」
我接過咬了一口,酸甜的。
真好,衛野永遠都會陪在我身邊。
我眼角泛酸,無理取鬧道:「衛野,好酸呀。」
「啊,那咱不喫了,都吐出來。」
衛野緊張兮兮地看着我,將手湊到我嘴邊示意我吐出來。
我朝他搖搖頭,明亮的光線照進眼裏,又化做淚珠,順着眼角流下。
「殊殊,你別哭呀。
「都怪我,我真是笨,本來想讓你開心,現在弄得你更難過了。」
衛野手足無措地站在我旁邊,一臉懊惱。
我的心口麻麻的,有什麼東西探出頭開始蔓延。
「衛野,我要罰你。
「就罰你,一輩子陪着我。」
衛野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臉,一點點擦掉我臉邊的眼淚,鄭重道:「殊殊,誰都不能將我們分開。」
往後,我也有相互珍惜的愛人、家人。
-11-
林萋萋番外
今日的京城熱鬧非凡。
數十里紅妝,滿城皆慶。
大街小巷,所到之處,人人都在議論明珠郡主與謝少將軍的成親盛景。
人聲鼎沸間,我沿着紅綢,逆着人流往城外走。
真是羨慕啊!
可偏偏又讓人生不出一絲妒意。
明月生來便是明月,只需要高懸在天邊,就能引人注目。
顧侍郎站在城門,愣愣地看着紅綢,目光盡是迷茫。
瞧,這也是個追逐明月的癡心人。
自我懂事起,對我孃的感情便是又怨又愛。
怨她當初不隨我爹一起離開。
怨她要留在京城。
怨她做別人口中不要臉的「外室」,帶着我活在四四方方的宅子裏,仰人鼻息過活。
就爲了守着他人隨意織造的年少綺夢。
可笑!
可又是她生我、養我、愛我、護我。
那天,我收拾好行囊,一直在等我娘。
但直到天黑,她都沒有回來。
我慌了,衝去謝府找她。
門口的下人攔住了我。
往日對我恭敬的僕人此刻趾高氣揚:「還真當自己是小姐。
「走走走,別擋在門口。
「母女倆沒一個好東西。
「勸你趁早去城外亂葬崗,興許還能找到你孃的屍體。」
他們說謝夫人的死是我娘造成的,好在惡有惡報,我娘也不得善終。
等我趕到亂葬崗,裹着我娘屍體的草蓆被扯開。
身上穿戴的物件早已被人扒乾淨,只着一件雪白的裏衣。
七竅染着污血,睜大的眼睛蒙着一層灰白。
我娘死了。
她愛的那個男人連一份死後的體面都沒有給她。
而我甚至替她要一份公道的理由也沒有。
謝府那位病了,據說病得很嚴重,郡主也已動身前往邊境。
謝府的管事不再留情面,直接將我轟了出去。
我的行囊被扔在外面。
走投無路間,顧府的人找來了。
「林姑娘,老夫答應林夫人的事,已經辦到。
「林夫人承諾老夫之事……」
我哧哧笑了兩聲,清貴世家也不過如此。
「從來都沒有什麼證據。
「顧丞相,那都是我娘騙你的。」
我娘給我留了信,信上說。
顧止歸與謝殊退親一事,是她和顧丞相的交易。
當年我家那案子,顧丞相併不清白。
我娘威脅顧相,她手裏有他的把柄,如果顧止歸不與謝府退親娶我,
她就將這東西送上去,大不了魚死網破。
最後顧相只同意退親,至於顧止歸娶我一事,決計是不可能的。
我娘又提出,Ťŭ̀⁻若有一天,我遇難了,顧府必須護我安全,她本來也沒想顧止歸娶我。
顧相同意了。
他隱瞞真相,用父母之命逼迫顧止歸退了親。
藏污納垢的顧府裏,顧止歸卻是個真正的方正君子。
與他初見時,我正在被人欺辱,是他擋在我身前,替我解圍。
自那以後,幾乎每次我有了麻煩,都能遇到他出手相助,漸漸地開始有了流言。
縱使我真的心悅他,可流言就是流言,當不得真。
最後顧相沒有從我這裏得到什麼。
他命人將我看住。
我被拘禁在偏院裏,時間過得很慢,我每天都盼着會有人來救我。
終於,竟真盼來了一人。
顧止歸又一次救了我。
顧相沒有瞞住,他都知道了。
在謝殊大婚那天,他送我出城。
上馬車前,我忍不住問他:「你後悔嗎?」
他迷茫的神情散去,低聲回了句:「這重要嗎?」
聲音很小,彷彿風一吹就會消散在空氣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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